刹那间,他忘记了所有的痛楚,像个孩子一样,忽然羞涩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庭院中的一缕阳光,他手持书卷,静静走过。樱桃出破,轻轻印上了他的唇。他的心,在这一吻中融化,化成一滴清澈的泪。茫茫尘世,他还将奢求什么?就算天地在这一刻劫坏,他也再无遗憾。他的心将沦入永劫,却自然有一瓣莲开。一脉清凉自樱唇中透出,向他唇中沁来。他正忘情地感受着她唇齿的微凉,忽然,心猛然一悸。他张开眼睛,她哀婉的笑容无限凄伤。就仿佛要最后看他一眼,记住那曾为她守护千年的容颜。杨逸之的心骤然冰冷。龙 凤 雅打他用力,想要推开怀中温暖的躯体,相思却用力抱住了他。一蕊丁香固执地探索着,启开他的唇齿。他重伤的身体已无法抗衡,只能任由那脉冰冷缓缓流入自己的咽喉,直至重新温暖。相思的唇骤然苍白,如一瓣落莲,巍然坠曳。只有一句宛如梦呓的话,留在他耳边。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决绝,带着刻骨铭心的伤痛。“对不起,我不能爱你……”杨逸之全身一震,他仿佛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世界的崩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的身体偎依在他身前,微微颤抖。蛇之涅槃,已深入了她的骨髓,侵吞着她的生机,而他却无能为力。她的嘴角,却浮动着一丝笑意。——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是的,前生后世,千万岁月,她总算为他做了一件事。将这一吻回报给他。那是她唯一能做的。她的感念,她的愧疚。忘情之毒如灵蛇翻腾,一点点侵吞着她的记忆。她想起了生平的种种。她已没有遗憾,她爱着的一切,爱着她的一切,都有着他们的归宿,不因她的归去而寂寞。唯对他,却亏欠了那么多、那么多。让她一想起,心就会痛。她本不敢多想,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即将死去。她坚信,自己的心并没有动摇。在最后一刻,仍然深爱着那青色的影子,爱到只能仰望,爱到不敢亲近,爱到致死靡他。但,她必须回报那抹明月的光辉。用她的血,她的命,她的记忆。如此,了断因缘。天下再无解药的剧毒化为利刃,缓缓凌迟着她的躯体。在她即将死去的一刻,她爱着的那个人却不在身边。她凄然微笑,这一刻,仿佛是迟来的解脱,她心中忽然充满了那淡淡的青色。以及一句话,那么轻,那么决绝。“对不起,我不能爱你……”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朝阳,如期升起,带着扫尽一切黑暗的力量,将辉煌的光芒投照在血色斑驳的巨柱上。晨风中,青衣猎猎翻飞,一双冰冷的王者之眸正遥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暮霭,穿过了百丈的距离,凝视着黄金之城的顶端。 那里,有两个人紧紧相拥。诸天寂静,万籁无言。唯有他手中的湿婆之弓,发出一声铿然龙吟,绽放出洞穿浮世的熠熠光芒。第三十一章 一樽相属永无期一缕清凉在杨逸之体内缓缓运行,点滴汇聚起他消失已久的力量。杨逸之紧咬牙关,每聚起一丝力量,便将双手从银钉上抽离一寸,秘银长钉摩擦着破碎的骨肉,发出狰狞的脆响,但他却全然不顾。砰的一声轻响,他宛如一只脱茧而出的巨蝶,终于挣脱了银钉的束缚,紧紧拥抱着她。杨逸之跪倒在狰狞的蛇口中,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字一字道:“我绝不会让你忘记这一切、绝不会。”他伸出手,雪白的衣袖上满是鲜血,宛如溅落了一地残梅。由于失血过多,他手腕上的创口已开始萎缩,只有淡淡的血迹流出。他低下头,用力咬开创口,让更多鲜血涌出,滴入她口中。这些血中有忘情之毒的解药,也许能遏制蛇之涅槃之毒,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枯槁了生命,只要她能重获生机,他便在所不惜。他将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唇边,任那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她的下颚。曙色垂照在他脸上,这一刻,他所有的温文、从容、风仪都灰飞烟灭,痛苦扭曲了他清明如月的容颜,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纳入自己的血肉,他嘶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静静沉睡,再也不能回答。他注视着她,全身轻轻抽搐,为什么会这样?他受尽折磨,以为能保护她平安离开,她却又回到了恶魔的宫殿,带着温婉的微笑,站在他面前。他以为她会留下来,和自己同赴黄泉,她却又救了他,温柔而坚决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爱你。”然后,她沦入沉睡,将他独自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任他抱着她永不会醒来的躯体,心如刀绞。这是多么残忍的拯救。他埋下头,任泪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嘶声道:“为什么这样做?我宁愿忘记一切的人是我。”她长长的睫毛垂下,覆盖着憔悴的容颜,却依旧无语。杨逸之霍然抬起头,绯红的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凝结成一个悲痛欲绝的笑容:“如果注定失去,我宁愿从来不曾拥有。”他咬牙,一寸寸,撕裂自己的伤口。鲜血,一次次凝结,那是他身体的本能,在阻挡着他挥霍生命。但他一次次咬开血脉,任由鲜血流出,直到她的口中浸满鲜血。他面色苍白,再也不能支撑,便倚着巨齿缓缓坐倒,凝视着这个水红的身影,眼中尽是哀求。这一刻,他宁愿信仰天底下所有的神明;这一刻,他亦宁愿跪拜在所有恶魔脚下,奉出自己的灵魂。只求她能醒来。黎明的光芒在他和她的身上游移着,悄无声息,却是那么冷。没有半点温暖。不知过了多久,相思的身体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她缓缓睁开了双眼,永夜之痛慢慢褪去,苍白的唇间终于点染上一抹淡淡的夭红。因为他的血。杨逸之怔怔凝视着她,脸上尽是欢喜。明月般的笑容再度在他满是血泪的脸上绽放,诸天救赎,就在这一刻来临。他努力微笑着,张开双臂,等着她。相思静静地坐起。她看着他,却是那么冷漠,仿佛陌生人一般。杨逸之的笑容,骤然凝结。相思站了起来。她的容颜笼罩在清晨的霞光下,是那么婉柔,宛如一抹同样荡漾着的光,显得有些不真实。她的目光掠过他,却没有丝毫波动:“我该去救荒城的那些人了呢……”她轻轻地皱起眉头:“不知道重劫会怎么折磨他们……”她喃喃说着,踉跄地攀下了螣蛇巨柱。他的血还染在她身上,却再也没有温度。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轻轻地从他身上佛过,像是佛去一片尘埃。不留痕迹。杨逸之的心突然抽搐起来。她还记得荒城,还记得重劫,却忘了他。忘情之毒,蚀骨销魂。中毒者将从最不愿忘记的人开始,一件件忘却,直到成为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如今,他的血融化了解药,解开了她体内的剧毒,却已经太迟,来不及救回她所有的记忆。——她已经忘掉了这些日子来,她最感念的人。那便是他啊!她口口声声,说不能爱他。但她最早忘记的,却是他。忘记了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忘记了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忘记了螣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满是悲怆,轻轻抬头,吻上他的双唇。忘记了他和她共同经历的所有。天长地久,他将永远承受这份痛苦,孤独一个人。他却无法忘记她,忘记这朵水红的莲。那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相思。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是怎样的痛苦?又是怎样的惩罚?他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泪的痕迹,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如果注定失去,他宁愿从来不曾拥有。但,又如何向轮回问讯,何者才是注定?他跪倒在冰冷的大地上,血泪迸落。破碎的双拳一次次捶打着地面,直到溅出最后的血迹。那一刻,他忘记了温文如玉的君子之行,忘记了白衣不染的谦谦风仪,忘记了他灵魂中所有的光芒。他疯狂捶打着大地,似乎要洞穿这冰冷的世界。他要斩破这夺目的阳光,他要击碎这命运的戏弄,他要撕开这神明的伪善,叩问这错乱了轮回的万千因缘。他忽然抬头,看到卓王孙。隔着百丈的距离,洁白的祭台上,卓王孙飘然而立,青色的衣衫划过皎洁的玉石,粲然生辉。他像是已在这里站了千年,身上的衣衫已被晨雾打湿。他冷冷地看着杨逸之。仿佛毁灭之神,与创世之神,隔着他们命运纠结的世界,相互凝视。那么冷,那么肃杀。杨逸之忽然感受到一丝锋芒。贯天地而来,一直灼入他的胸腔。湿婆之弓,在卓王孙的指间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这柄依照大神湿婆手中的兵刃打造的神器,有着世人所不能想象的巨大威能,顷刻之间,就能令三连城毁灭。杨逸之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他渐渐恢复了平静,站直了身体,站在螣蛇之柱的枢纽前。这是他们早就约好了的。他选择了毁灭,亲自攀上这黄金之城,为他指出蛇柱的枢纽所在。他轻轻展开白衣,迎接这迟来的毁灭。忽然,他的心悸了起来。他猛然想起,相思正在黑铁连城中解救荒城百姓,如果卓王孙射出这一箭,那么,两万百姓连同她,都将与这座城一齐灰飞烟灭。那是他绝不能、绝不能容许发生的事。而在此时,卓王孙冷冷地,一字一字道:“让开。”铮然声响,湿婆之弓跃然入掌。天羽落打 三枚湿婆之箭中的一枚,已然挂在了弓弦上。这重新打造的神器已不仅仅是一张弓,它其中蕴含着无限的力量,再卓王孙弯弓搭箭的瞬间,便暴散而出,化成一道道璀璨的流氛,旋绕在卓王孙身周。刹那之间,组成祭坛的皎洁大理石纷纷崩坏。卓王孙那恢弘的力量在这柄神器的助长下,被无限放大,宛如一条奋激飞舞的神龙,将要脱手而出,直擘苍天!没有人怀疑,这一箭将洞穿螣蛇巨柱,令伟大的三连城顷刻崩坏。但他不能让开。杨逸之的目光掠下,他能看到,相思正打开囚笼,率领荒城中的百姓们冲出三连城。他们的足迹刚刚踏出这座城池,一旦三连城崩坏,他们将全部罹难。他不能任由卓王孙射出这一箭。他要成全那么水红,成全她所有的心愿。他轻轻摇头。卓王孙目光一冷,弓弦倏然拉紧!一阵猛烈的嘶啸声自湿婆之弓上响起,那是毁灭前天地最后的呜咽。卓王孙面容冷肃,劲气飞舞,逼入了湿婆之弓中。这柄神器将他的劲气激增十数倍,几乎化为实体,龙蛇飞舞,鳞甲凌乱,缭绕在他身前。卓王孙手指猛然放开。纯青色的湿婆之箭,带着厉啸之声,飞窜向三连城!箭身化成一道冷艳的光芒,倏忽之间,直掠向螣蛇之柱!杨逸之望着悠远的天际,轻轻叹息一声。他身负重伤,心血几尽,此时心中却忽然空清一片,不染渣滓。他双袖轻轻举起。黎明那清澈灿烂的光辉,忽然一黯。满空日光,刹那间消失。却全部聚在他掌心,指尖盛放着一抹清光。那么柔和、温暖,如遥远上古神袛,完成了创生世界的伟业,即将沦入沉睡的一瞬,为苍生留下的一声悠长叹息。随着杨逸之衣袖轻拂,清光倏然射出。湿婆之箭猛然在空中停住。长鸣声轰啸不绝,宛如一尾巨大的神龙,被猛然扼住。然后,轰然消散。巨大的爆炸声裂空响起,漫天烟尘迷蒙,炸响在杨逸之眼前。他衣衫落落,飘然若神。望着满天轻尘萎落。一尘不染。卓王孙双眉淡淡挑起。盛怒。刷的一声轻响,第二支湿婆之箭已然搭上了弓弦!狂放的真气飙射而出,更猛、更强、更狂悍!缭乱的龙形飞舞在他身侧,他就像是御龙而行的上古魔神,傲岸地鞭挞着世人。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没有任何人敢凌犯!箭尖怒指,直逼杨逸之。“让开。”字字凌厉,肃杀而坚决。杨逸之举袖,轻轻拭去嘴角的血痕。——那是他体内最后的一抹鲜血么?他还有什么能抗衡这位毁灭之神的呢?方才抵挡第一支箭,已然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风月之剑,空清灵变,宛如仙圣,但可惜的是,他只能发出一剑。他的身体,已经化为一具空壳,拿什么来抵挡第二箭、第三箭?但他不能退却。荒城的百姓,已然逃出了三连城。重劫打算与三连城同归于尽,已遣散了铁骑兵、猛犬兵团。只要打开牢笼之门,就可以带着他们逃出,没有任何阻挡。他仿佛能看到,相思正扶老携幼,带着他们拼命往前跑去。只要多阻挡一刻,他们就能逃出去。她的脸上,必会绽开欢喜的笑容。他便已满足了,无论她忘不忘记他。他摇了摇头。卓王孙冷冷一笑,弓弦猛放。湿婆之箭穿破寂静的日光,向着螣蛇巨柱怒飙而来。这一次,不再有风月之剑的阻挡。似乎注定,三连城,将在这一箭中陨落,纵然神明都无能为力。箭势劲急,飙舞怒前。这座城,在陨落的恍惚中战栗着。宛如众神听到了末日的黄昏号角。凄厉的鸣啸声划破了晨空,却倏然噎住。仿佛寒冰坠入了春水。三连城依旧静静矗立,宛如被遗弃的古迹。箭,深深插进杨逸之的身体里。他跪倒在蛇首中,身子向前倾斜,宛如一缕弯折的月光,银白色的湿婆之箭从他肋下穿透。他似是要用所有生命、所有努力去迎接这一箭。箭身上凝结的末日力量重创了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他全部的精力似乎都在这一箭中被毁坏,他挣扎在垂死的边缘。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一箭。那是他最后的武器。他垂下头,缓缓将箭从体内掣出,轻轻抛开。他的身体在剧烈抽搐,但鲜血却似乎已经流尽,不再随之喷涌。他用尽一切力量,一寸寸站直了身体。只要再挡一箭,她就能逃出去。那水红的莲花,就会永远绽放,再也不会枯萎。他笑了,笑容是那么迷蒙。不再有痛苦,他不会再感知到痛苦。第三只箭,搭在了弓弦上。这是最后一支箭,黄金之箭。它必须要命中,华音阁主之威严,于卓王孙之怒火,命令它必须要命中,让这座城在胸怀中毁灭。绝没有第二个选择。卓王孙搭弓,引满。冷肃的目光,逼紧黄金,白银中那一抹淡淡的身影。冰河解冻,寒鸦戏水。潜虬媚渊,飞鸿远音。梦花照影,见月流芳。曲渡舟横,小浦渔唱。绿黛烟罗,红霓云妆。饮虹天外,怀珠沧浪。十二式剑法,代表着十二种力量,是十二番不同的剑心,为卓王孙而狂舞,此时,他如龙一般,张开了他被冒犯的逆鳞。蒙蒙青气,在他周围缭绕着,渐渐化成无数细小的剑芒,一柄柄,没入了湿婆之弓那巨大的弓身里。卓王孙心境在逐渐变化着。欢喜,焦虑,快乐,忧愁。怜惜,哀伤。愉悦,悲戚,珍爱,盛怒,牺牲,怨恨。每一种心境泛起,都化为力量,沉淀在暴躁的心脉中,鼓涌而出,化成精悍绝伦的真气,疾冲湿婆之弓。然后,一心皎洁,宛如天心红日,照耀万物。那支箭,亦不再有任何锋芒,只带着毁灭的肃杀。凛凛直指三连城中的杨逸之。杨逸之迷蒙的目光已无法锁住这点肃杀的光芒。他嘴角绽起一丝笑容,却也不再恍惚。他努力睁开被鲜血沾湿的双眸,想看清楚眼前这狂傲如天一般的身形,却发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不能再守护了么?他与他,本不该对决的。是宿命么?他要守护,而他,却要毁灭。他心底感受到一丝凄绝的痛苦,忍不住轻轻问道:"我们还是朋友么?"轻轻的声音,穿过了百丈的迷雾,传到他耳畔。朋友。卓王孙控弦的手指猛地跳动了一下。嵩山大会,他与他惺惺相惜,约定天下武林,从此不再斗争。御宿峰顶,他衔杯执酒,待它三月之后同饮。谁也没想到,那一次订立的约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他们蔡再度相会,却已是这般模样。若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做他的朋友,那只能是这个白衣落落的男子。辉煌的曙光照进他的眼睛,带来一丝刺痛。他却不能认这个朋友。露冷风垂,它站在祭台之顶,已经足够久,足够透过百丈的距离,看着它和她的一切。那一刻,他惕然而惊。只因为,他惊愕地听到,自己冰冷的心中,竟然也会传来破碎的声音。从此,他便不再要朋友。“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永远都不是。”杨逸之掩住创口,猛然一阵剧烈地咳嗽。他与他,终究要做敌人的么?终究要他站在三连城头,接他这一箭?为江湖正义,为天下苍生,为了她?卓王孙目光冰冷,手指在弓弦上缓缓游移着。“今日这一箭你若不死,我当与你越战圣山冈仁波吉峰。”“你我之间,必有一战。”他手臂猛然张开,双目中透出慑人的寒芒!尽是杀意!杨逸之勉强站直身躯。他要接这一箭,一定。那是他最后的守护。猛然,一般妖异的力量袭来,他的身体被撞开。非天之王的华丽衣衫,将他环绕住,重劫那颤抖的声音宛如一抹创伤,自背后传来。“让开!”他用力将杨逸之拉向后方。“只有我,才有资格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只有我,才有资格毁灭这座城!”杨逸之再也没有力量抵挡。他看着重劫,看着那孱弱的身躯披起华裳,看着那个妖异的面容笼罩上圣洁的光辉。重劫笑了。那是温和的,宽容的笑。他捧起头上的秘银孔雀之冠,轻轻放在杨逸之头上。他从身后猛然拉起一物。那是一条机关做成的蛇,巨大的蛇身蜿蜒着,肋下生出两只铁铸的翅膀来,与螣蛇巨柱上画的图腾一模一样。重劫抱起杨逸之,将他放在蛇身上。“记得我说过么?蛇若是飞天上,就会化成龙。”他向杨逸之一笑。那一刻,他苍白的脸被晨曦染红,通透的眸子褪去了所有阴霾,变得无比清澈。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笑容亦会又那么一刻,如明月一般动人。他轻轻一按。机关螣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铁翅一飞九丈,疾飞而出。重劫望着渐渐远去的杨逸之,目光中尽是痴痴的眷恋。“相信么,在很久以前,我很像你……”“曾像你一样,相信光明。”“你便是我的光明。”“所以,请一定,代我活下去……”“活在永远的光明之中。”他微笑着,轻轻躬身,向杨逸之行永诀之礼。与此同时,卓王孙一箭轰然怒发,向三连城射了出去!重劫看着这一箭,他面上浮出一丝微笑。"没有人能毁灭三连城,只有我……"他掀起一个巨大的机关,猛然折断。轰隆巨响,三连城上猛然炸起冲天的火光,就在湿婆之箭射中前的一瞬,崩坏,瓦解。重劫仿佛听到杨逸之的惊呼从远空传来,他的心无比宁静,再无牵挂。他缓缓坐倒,感受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将他包围,炼化。黄金、白银、黑铁,三座城池,三种光荣,混搅在一起,搅成一团浓重的赤电火团,燎烈成惊天动地的一场大爆炸。地底的火脉被这场爆炸完全惊动,瞬间喷出万道烈焰,粗长的火苗直撩三千丈,将天空都炙成了一片火烈!轰然崩塌声震耳欲聋。这一刻,宛如末世。天灭。重劫猛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温暖涌了过来,瞬间将他吞没。他的意识倏忽间化为一片混沌,但他并不惊恐,只感到一种真正的大欢喜、大敬畏、大庄严。他感受到自己的心逐渐平静,越陷越深,陷入了温暖,光明的怀抱中。一大片光从宇宙深处滋生,将他环抱住。再无须永远住在那断绝生息的废墟,承受无尽的孤独。再无须忍受那昏黄的尘雨,与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的天空。再无须面对那一张张失去瞳孔,饱含责问的脸孔,再无须夜夜聆听每一块砖,每一处石柱发出的哭泣。这道光明将永远陪伴着他,直到诸神的黄昏将一切摧毁。恍惚之间,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光明中走出,向他伸出了手。那是伟大的创世神祗梵天,终于感动于他的苦行,从辉煌的神殿中走出,迎接他加入永生者的行列。重劫发出一声欣喜的啜泣,猛然跃起,紧紧握住了梵天的手。神祗带着他,向光明的源头行去,他能看到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化为光明。他抬头,神祗在向他静静地微笑着,他霍然发现,那笑容竟是如此熟悉。一如地宫中跪倒的月光。他笑了,无比欢愉。原来,他不曾被抛弃。他的神袛一直都在他身边、陪伴着他。三连城焚灭,一切化为劫灰,永远地埋在地底。无论神谕还是妖魔,都将化为永恒的记忆,不再留下只言片语。尾声三连城覆灭后,梵天的信仰也湮灭于劫灰。俺达汗率领所有子民归信佛教,他亲自到蒙藏交界处迎接索南迦错活佛,将佛法的慈悲传遍整个草原。在诸天梵唱中,他继续建设着那座青色的城池,让它日益恢宏、富饶,伫立在苍茫的草原之上。多年之后,当他正式接过明朝顺义王的册封时,依旧能回忆起,那朵水红的新莲,在如血的夕阳下,对他脉脉述说。“请大汗许给所有子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他接过王冠,释然一笑。他做到了对她的承诺。天羽落打!虽然,最终没能拥有她,但拥有了她的仁慈、悲悯,拥有她的意志、理想,在塞北草原上,建造起一座永恒的不朽都城。城市建起的庆典上,蒙汉两族的人民都对着他雀跃欢呼,由衷地歌颂着他的不朽功勋。孩子和老人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如莲花般绽放,紧紧簇拥着他。他轻轻闭上双眼。这一刻,他感到,她与他同在。杨逸之握着一束青色的小花,走进荒城。这座城池,已成为蒙、汉互市的桥头堡,每天都充塞着欢乐的人群。那个女子的祈愿,终于变成现实。这座青色的城,已成为一座永恒的都城,再也不会毁坏、崩灭。即使有一天它消亡了,它也永远矗立在人民心中。一如那个被成为莲花天女的女子。人民会永远铭记,在短短的数月时间里,这个水红色的女子,为他们缔造了两座城池。一座建在丰州滩上,有金色的稻谷、整齐的板升。当三连城的神迹灰飞烟灭,它还伫立在草原上,为人民带来富足、千年不变。而另一座,建在人们心中。这是一个女子,用她的信仰与执着建起的奇迹,是属于莲花天女的传说,必将在草原上代代流传。杨逸之在集市上寻找着。过尽繁花皆不是。当夕阳染红了草原,他终于发现了那抹水红,他欣喜地冲上前去。但他的身形突然静止。集市的一角,卓王孙青衣落落,随手执着胭脂马的缰绳,望向远方。他面容浅浅的,看不出表情。相思在他身前不远处的货摊上,细心挑选着什么。她捡起一条牛骨串成的珠串,轻轻摩挲着,又放下,拿起另外一串。她仍旧略显憔悴的脸上泛起淡淡红云,盈盈浅笑是那么纯粹。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在集市上挑选饰物的少女,无忧无虑。良久,卓王孙伸出手,轻轻将她拉上马,两人同骑着,缓缓走向城外。走向烟雨凄迷的江南。杨逸之定定地站着。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说那句话。——对不起,我不能爱你。他也明白了卓王孙的话。——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如此,他亦再也不可挂念那抹水红,永远,永远。但他又如何忘记?生生世世,他注定都要在这不能消退的记忆中煎熬着。那抹水红是蚀穿心骨的毒药,纵使天荒地老、埋骨成灰,永不得解脱。她骑在马上,一件件举起买来的饰物,柔声向卓王叔夸耀着,脸上尽是少女的娇俏。卓王孙望着远方,淡然不语。她却并不在意,依然细数着她买来的珍宝,开怀微笑。杨逸之看着她明丽的笑靥,心里有一些酸楚。这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粹。似乎只要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简单,不必再担心。仿佛一株不堪塞外风雨的新莲,只有回到了那淡烟轻雨的池塘,才可尽情绽放。而当她在他身边时,悲伤与忧愁是那么多。数月的磨难,他们共同度过,他总是用尽所有力量去守护她,却给了她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重到她宁愿选择了忘却。是他的错啊。杨逸之缓缓抬头,释然一笑。——如果这份记忆让你无法承受,那么,便让你微笑着忘记。我亦终身不再提起。这份记忆将由我独自拥有,独自珍藏。独自看你微笑,看你忧伤。永远。他轻轻放手,那束青色的小花在暮色中被吹散,飘向天涯。(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