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抬头,目光淡泊而悠远,看着万物因他这一拨弄而苏醒。丁淙。黑柱发出一声柔和的鸣啸,似是飞舞于极乐世界的嘉陵频伽鸟清越的歌声。一股合抱粗的岩浆猛然暴起,宛如无数怒蛇般疾飞窜舞于黑铁高台,倏然向卓王孙猛扑而去。卓王孙一声长啸,剑气轰发。旋绕在他身外的茫茫真气猛然凝结成形,化作一层薄薄的青雾,随着他真气骤然鼓荡,猛烈地旋转起来。无数蒙蒙细剑在雾中出现,凌厉无匹地刺射入岩浆之中。雷音轰鸣,那股炙热的岩浆被凌空撕裂,化成漫天朱红的飞尘,星雨般纷纷陨落。卓王孙傲然而立,剑气更厉,十丈长风旋绕在他身侧,傲岸直指苍白之神祇:“要我怎么杀你?”神明面容淡淡的,宛如千亿年前,面对着诳诞的魔王。无论神或者魔,都是孩子,都是他创造的孩子。他轻轻抬起手。右手。秘银之袖像是一道光芒,流泻在黑柱上。叮咚。悠扬的生硬再起,宛如一缕迷蒙的幻梦。黑铁高台猛然怒发,仿佛要翻卷了过来一般,流淌其上的岩浆骤然获得了生命,腾卷到空际,缠卷在一起,化成一条庞大无比的火焰之蛇,像卓王孙怒轰而下!这一式宛如天崩地裂,以卓王孙之修为,都不由变色!那不该是属于人世间的力量,只有星陨月坠、地裂山崩才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但做王孙傲然不惧,身子骤然飘起,风、火双力量缠绕着他,他身侧旋绕的青色龙卷就如同一尾苍之巨龙,发出一阵怒啸,向火焰之蛇冲去。卓王孙青衣磊落,衣袖飘舞,剑诀向下一划。十二春水剑法,代表着十二种剑术中的精义。虽只有十二式,却无异千式万式,唯存一心。每一式击出,苍之巨龙便咆哮一声,身躯骤然涨大一份,等十二式全都击出之后,翔龙天舞,竟似比火焰之蛇还要庞大许多。龙飞九天,猛然厉扑而下!天风怒啸,火焰之蛇骤然暗了些许。苍之巨龙轰然缠绕住炎蛇之身,万千剑诀在这一瞬间猛然爆发!火焰之蛇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啸声,身躯猛然瀑裂!苍龙飞舞,卓王孙负手而立,一足踏在狰狞的蛇首上,飘然而落。炎蛇无法抗衡苍龙之力,在卓王孙的逼迫下,发出凄厉的吼啸声,轰然摔落。卓王孙蹭着火蛇降临,宛如九天神魔,降世生怒。他冷冽的眸子便是宿命的裁决:“要我怎么杀你?”神明缓缓抬头,孔雀面具上的光辉骤然一暗。这个男子竟然能抗衡他?神明深邃的眼底沁起一丝怒意,却在刹那间焚灭,化为一缕清凉的风。他永远都有淡雅的姿态,就如天心中的明月,皎洁、悠远,不因人世的一切而挂怀。他无意杀戮,不过是在弹奏一阙天乐,唯知音可赏而已。双袖同时舞起,拂起黑色巨柱,如拨弄漫天月光。传说极北之地,有铜柱贯天地而立,每到霜落之时便长鸣不绝。仙人取其音作乐,是为钧天之乐。那是人世从未得闻的妙曲,当它出现时,天地一齐静默,聆咱那无限宛柔的清音。巨大的黑柱倏然变得炽热。花溶月毛 循沿着黑柱镂刻而上的岩浆之图腾,猛地燃烧起来,黑柱一阵颤动,天音倏然激越。神怒。整座黑铁连城,仿佛在这瞬间化成一张巨大的竖琴,在神明纤指的拨弄下,轰然爆发。妙音天成,却又如无数怒剑,贯舞纵横,只沾身便立化劫灰。岩浆自高台中、黑柱上疯狂地飙出,化作神明无穷的怒火,即将焚尽世界。恍惚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火焰地狱。不再有别的颜色,只有红。疯狂的、炽烈的红。炎红席卷着一切,狰狞而狂悍,似乎随时要将这座地底之城化为烈焰的海洋。漫天魔炎绽放,仿佛一场璀璨的烟花。神明浮空而立,温柔垂首,注目着手下赤红的巨柱,银色的长袖临风舞动,似乎轻拂着无形的琴弦。他身上,辉煌的战甲如天空般清明、永恒,发出皓月般皎洁的光芒,透过烈烈红炎,照亮了整个地底。乐音从神明修长如玉的指间流出,依旧清澈而宁静,宛如浮世之外一场午夜梦幻。但,正是这落落清音,却激发出炎蛇狂舞,充满整座黑铁连城。卓王孙眉峰一肃,真气轰卷。浩瀚的长风再度出现,他纵身而起,向天际飞去。这股红卷之力实在太过庞大,直如火山爆发一般。以他之修为,亦不敢硬接这如天地之威般的一击。神明微笑,清音奏响。火焰猛然爆发,化成密集到极的炸雷,追逐着卓王孙真气卷成的苍龙。每个音符,都催生出一团雷震,在黑铁城中爆开。苍龙虽威猛无比, 但在万千雷霆轰旋之下,亦不由得疮痍频现,被炸得龙鳞乱落。火焰不住自地心迸发,在均天之乐的催动下,直冲卓王孙而来。卓王孙面容一冷,双手猛然一合!苍龙怒发,天雷轰震!卓王孙身化景天长虹,向神明怒飙而去!从没有人敢如此撄犯他的威严,纵然是神明亦不可!这一击,凝聚了他所有修为,隐然撕发成一柄风火之剑,一闪便飙射到了神明面前!神明悠然叹息,手指轻扣。清音缭绕,在无尽炎火中纪化出最后一个音符。猛然音,巨柱之上的地之图腾,倏然脱柱而出,就仿佛不周山倾倒一般,向卓王孙轰然砸下!卓王孙手握风云之力,天下无人能挡。但此图腾内含千万斤岩浆,已绝非人力可以抗衡!冲天风火在这一刻爆裂,卓王孙剑气会化成的苍之巨龙连悲啸都未发出,便被黑柱砸成碎屑,飘散在空中,坍塌的地火图腾一声轰鸣,重重砸在了卓王孙身上!神明收手,长袖垂落,一如垂下万千慈柔。清音浩婉,袅袅散尽。烈炎怒舞,满空劫灰纷场翔舞,划出万道瑰丽的弧线,又终于归于寂灭。卓王孙单膝跪于火焰中央,手指染满鲜血,轻轻撑住大地。青衫破碎。鲜血从他披散的长发中渗出,滴滴坠落到赤红的大地上,瞬即蒸发殆尽。这一击,如灭世的浩劫,崩裂天地而来,连他也不能完全避开。那是神明的威严,命他必须敬畏。卓王孙缓缓抬头。鲜血沾的长发垂落,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凌乱的阴影,他深邃如瀚海的眸子中没有一丝涟漪,却仿佛蕴藏着即将焚来一切的烈焰。不远处,神明悠远的目光透出,照耀在卓王孙身上,似乎提醒他必须敬畏。卓王孙缓缓起身。他从不会敬畏,亦不想念任何神明。如果这世间有神明,那一定就是他。没有人可以凌驾于他的威严之上,就算真正的神也不行!他手伸出,破碎、污秽的衣衫片片散落,离开他的身体,如抖落一身蝶蜕。他炽烈的眸子宛如地狱中的魔炎,逼视着神明清明的目光,一如喷薄而出的烈日,正一点点侵凌着明月的光芒:“要我怎么杀你?”神明骤然一惊,目光凝注在这个男子身上。他霍然明白,连他也无法征服这个男子的心。就算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亦不能让他屈服。当他屹立于这片大地的时候,连诸神都必须惶然退让。他若在,就必须征服一切。就连神明亦不例外。神明轻轻叹息。他本是创世之神,万物苍生皆出自于他。眼前这个男子,也不过是他的杰作,由他,亲手缔造。为何不能成全他呢?何必与他争锋?何必与他相对?神明的目光恍惚起来,也许,他们本不该相遇。那就弹一曲离别之曲,与他永诀吧。长袖飞舞,向黑柱上叩去。倏然,一道人影飞闪而过,神明的衣袖猛然一顿,似乎被莫名的力量拖住。神明讶然抬头,就见卓王孙冷冷注视着他,一字字道:“这就是你力量的秘密么?”猛然用力。神明那孱弱的身躯顿时被拖离了黑柱,而一旦离开黑柱,神明便失去了力量,不由一阵踉跄,被他那滔天劲气引控着,轰然向黑柱上撞去。七步之伤,暴响连城。漫天猩红血火怒发,缠绕在黑柱上的岩火图腾轰然涨大,爆散成一座火山,焚尽整座地心之城。熊熊火舌吞噬一切,让所有有形之物全都陷入烈火地狱之中。卓王孙真力再运,神明被他完全控制住,猛地撞向黑铁巨柱!高台暴响,无数地火之流从地下轰卷而出,爆舞空中千余丈,然后轰然落下,将整座地城漫渍在火焰的海洋中。晶亮的火流飞卷,炽烈之气逼人而来,刹那间淹没了黑铁高台。整座城,变成了一片汪洋,却是地火之汪洋,宛如末日一般,惊悸地等待着恶魔的审判。黑铁高台上诡秘古老的符文,被完全淹没。神明眼中闪过一阵痛苦之色,他双手扶住额头,不能自制地一阵颤抖。卓王孙怒火炽烈,猛地一声长啸,神明苍白的躯体被他拖起,化作破碎的纸鸢,向黑柱猛然撞去黑柱轰然怒啸,大地猛然颤抖起来。那是恐惧,神灭度时候的恐惧。这个男子,竟然弑神!天地惊动,一切都在战栗,充满恐惧地盯着这一幕。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厉的怒啸声,那炽烈的地火一涌、再涌,向黑柱上蔓延而去。鲜艳的图腾,此时变得一片灰暗,燃烧的岩浆,也如腐败一般,向黑柱上纷纷脱落。这是末法之时。神灭之刻。轰,神明的躯体撞击在黑柱上。黑柱发出一声剧烈的哀鸣,仿佛不能承受如此痛苦。卓王孙凌空而立,长发飞舞,流火陨落在他赤裸的肌肤上,瞬间化为灰烬。鲜血浸出染红了他如冰玉镂刻的容颜,却比神明更加威严,比魔王更加狰狞。毁灭因之降临。天空之战甲破碎,秘银碎屑飞舞,仿佛下了一场神圣之雪。秘银制成的孔雀面具撞在巨柱上,碎裂,引起一声哀婉的长鸣。那一声是长久坐忘之后的沉呤,历经三生后终于醒来。那双深邃而空远的眸子,在这一刻,终于焕发出一丝明月般的光辉。卓王孙怒火缭乱,手探处,剑气化为一道长虹,向神明斩落。满空火光倏然暗了暗,所有的光,仿佛全都成为幻影,只有那一丝、那一缕,在神明的指间悠然出现。那么孱弱的光芒,却在闪现的刹那,切断一切因缘。卓王孙所有的虐骤然凝固,他倏然回手,漫天剑气自神明胸前擦身而过,将秘银之胸甲划为两半,爆散为万点烟花。卓王孙错愕地看着神明指间的那缕光芒,忍不住惊道:“是你?”神明跄然跌倒在地上,眸子中浸没了落寞。当他回首前尘幻影的时候,他仿佛度过了一个轮回,再度重新为人。一声悠长的叹息,卓王孙上前一步,俯身扶住他,却不由再度问道:“怎会是你?”神明不答,闭目良久,一缕鲜血从他额头浸出,染红了破碎的战甲。他清如明月的面庞在漫天炎火掩映下,依旧如同最纯净的美玉,却因为鲜血的沾,不再遥不可及,而带着红尘深处最深邃的忧伤。他不再是神明,终于苏醒,回归成叫做杨逸之的男子。他缓缓张开眸子,眸子中有一缕温暖的笑意:“是你……”两人激斗的力量消失,漫天地火渐渐收束,重新化成黑、红交织的地心之城景象,就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卓王孙与杨逸之在高台上,彼此相对,默然无语。杨逸之抬起衣袖,破碎的天空之永恒仍披在他身上,却显得那么黯淡。“这副秘银之甲,跟这座城,组合成一座阵法,镇压住我的心灵,那是上古非天族之秘法,想不到无法挡住卓兄,竟被打破……”他微微笑了笑。这亦是神明之旨意么?让他在此刻醒来?黑铁铸成的巨柱,以及下面的高台,它们身上铸满了上古的符咒,当岩浆充满这些符咒时,就会化成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他的意志锁住,只有七种魔蛇的鲜血,能令他短暂摆脱控制。所以,只要这个阵法运行着,他就永远只能成为梵天化身,无法自由,无法离开。这座阵,又聚敛地火之力,保护着他,令他具有无上威力,无人能抗衡。却始终抗衡不了这个男子。卓王孙看着他,心绪突然紊乱。他便是重劫所谓的梵天么?为什么是他?地心之城,暗如永夜。良久,杨逸之展颜微笑:“卓兄能找到这里,想必已见过重劫。”卓王孙脸色陡然一沉:“谁?”黑暗中,杨逸之并没有察觉他神色的改变,轻轻道:“一个女子,她……”还未说完,已被卓王孙暴虐地打断:“你的神妃么?”神妃?杨逸之迷惑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卓王孙的面容变得冷峻无比,冷冷道:“神妃,也被称为神妾,是一些无知的女子,被邪神蛊惑,宁愿用身体侍奉神明。”他陡然住口,眼中闪过一阵寒芒,一字字道:“你就是在这里,接受她的供奉?”杨逸之错愕,猛然推开他:“住口!”他温润玉的脸第一次显出震怒之色:“没有人可以侮辱她……”卓王孙起身,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声道:“她是我听见过的最善良圣洁的女子,我绝不容忍任何人侵犯她,就连我自己也一样……”卓王孙看着杨逸之,脸色更加阴沉。他并不杨逸之的话。他相信,在这些日子里,杨逸之并未加一指于相思身上,重劫所说的一切,不来是恶魔口中的谎言,为挑动他的痛苦与暴怒而编织的谎言。但,杨逸之提到她时,眼底深处那浓浓的眷恋,那甘愿化身劫灰也要救她离开的深情,又让他如何能释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想做任何无谓的猜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两人站在他面前,亲口坦白这一切。卓王孙嘴角隐秘地挑起一丝冷笑:“我带你去见她。”杨逸之没有动,他拾起那只破碎的秘银之前,尝试将它贴到面上。秘银在他手心破裂,宛如一摊刺破的血。“不,我不能离开……”卓王孙打破的禁锢,只是地火与黑铁的阵法的一小部分。只能解开他的意识,却不能让他彻底自由。在这座城中,还有他无数的牵绊,他若离开一步,便将给这片大地造成不可估量的浩劫。“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他从怀中抽出一卷古老的图书,送到卓王孙面前。“三连城是上古非天之族的心血所凝,一旦出现后,无论神明还是凡人,都必须臣服。三座城池连在一起,黑铁之城深埋地下,白银之矗立人间,黄金之城浮于天上。三城相连,就连神明也必须敬拜。”他打开图卷,第一页,绘制着一幅简陋的图画。黑色的城,深埋在地底。一条巨大的铁柱,将岩浆从地心中引出来,直达地表,地表上是一座高耸的白银之城,城中心是一座巨大的高塔,高塔底部与黑柱相连,顶部是一个巨大的锥形,直刺苍天。在苍天之上,去雾之中,一座黄金色的城池若隐若现。黄金之城几乎与白银之城一模一样,只是形体略小,倒立而生,黄金色的尖锥跟白银色的锥顶在一起,支撑着黄金之城的重量。地之不住地从黑柱升到白银高塔,变成漆黑的云雾,托住黄金之城庞大的躯体。三连城,庄严,伟大。那是非天一族几千年的梦想。“隐没在苍天中的黄金之城,并不只是存在于传说中,而是真实存在的。”他缓缓地,说出足以震惊世人的秘密:“这是一个精巧的设计,黄金尖锥与白银尖锥顶在一起,支撑着黄金城的重量,而地火喷射出的云雾则为黄金城提供平衡。而且,这些云雾遮蔽了黄金城与白银城相支撑的那一点,所以,当黄金城的上半截在云雾中现身时,真如天空之城,悬浮人界之外,令天下火人震惊拜服。这三座城连在一起,凝结了非天之族千年的梦想,本无物可破,但……”他微微闭了闭眸子,眼眸中闪守一阵悲悯:“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伟大的三连城,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的手指循着白银城的尖塔而上,划向黄金城,最终,停在黄金与白银交会的那一点上。“这,就是三连城唯一的弱点。传说上古大战之时,非天之族凭借三连城将神之大军打得大败,众神无法,只好去请毁灭之神湿婆出战。大神湿婆于千丈之外,一箭射中此点,使黄金城失去支撑,崩塌砸下,令白银城崩坏,黑铁城中引出的地火狂涌,从而使三连城毁于一旦。”“……而今,要破三连城,也只有这个办法。”他翻开图卷的第二页,上面画着图样。一把弓,一支箭的图样。“这便是湿婆之弓与湿婆之箭的制作方法。虽然只是仿制,却依旧有开天辟地的威严,只有制造出湿婆之弓箭,才能够令三连城崩坏。”他将图卷合上,轻轻放到卓王孙手中。“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打造出湿婆之弓箭,那里,我将亲自攀上黄金之城,为你指引出三城相连的唯一弱点。”卓王孙轻轻握住图卷。他看到杨逸之眼中的虔诚。不是很好么?一箭贯穿三连城,她也就不必再待在荒城里。很好。他轻轻合上图卷。那虽然说是弓与箭,却精良巧妙无比。卓王孙博学强记,学究天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设计。要如何才能仿制湿婆之弓箭呢?杨逸之吟道:“我听重劫说过,普天之下,只有香巴噶举派的女活佛丹真纳沐才有能力打造这把湿婆之弓箭……”卓王孙轻轻点头,上天入地,他都要找到她。杨逸之亦无言。他仍将留在这里,为他不能放弃的一切而滞留,希望能修得一抹拈花笑容。他轻轻合手,将秘银之面拢到自己脸上。阵图缓缓流动起来,托着他慢慢升起,悬浮在漆黑之巨柱上。地火汹涌,镂刻出上古妖异的图腾,供奉着俗世的神明。他静静地看着卓王孙将图卷小心地藏在怀中,向外走去。心念渐渐平静。第二十二章 遥知喜色动天颜白玉祭台已经荒废。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长,但经历却是如此之多,连纯白如雪的大理石,也无法抵挡岁月的消磨。它残缺、破碎,荣光已然不再。浮动之上的圣洁光芒,也已消淡。它 归于平凡的寂静,已化为普通的石堆。它身侧,已建告起两座恢弘的城池。被万亩沃野包围着、马匹成群、屋舍林立的荒城,稻米已近成熟。漫野金黄之色,拱卫着一座青色的城池。安宁,祥和。人民憧憬着收获的幸福,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早秋凉爽的风。未来的日子,沉甸甸、丰实的,他们不必再得心冬天的严寒、春天的饥饿。洁白巍峨的白银之城,矗立在大青山脚下。峻兀的高山亦不能凌越它之威严。当它将自己的姿态完整地展现在天地间时,众生只有一种选择:钦伏。风火鼓涌,隐透而成连绵的图腾之形,循着城中心巨大的高塔蒸腾而上,化作六朵激烈缭绕的火云,冲炽而上。无边黑云压在城顶,黑白相映。极为鲜明而突出。更显得白银之城恢弘伟大,如天之都城一般。黑去之中,隐隐有黄金一般的光芒闪过。两座城,一在人间,一在天上。一座装载着黎民的渴望,一座却是王者之所求。它们都是塞北的奇迹,任何一座出现,都足以令人惊叹。哪一座更伟大?俺达汗端坐在祭台之前,沉吟。黄金大帐矗立在他身后,蒙士勇士们用与勇武卫护着他,他身前列着两队人,左边一队,是十二土默特首领,右边一队,却是十二名平民。土默特首领们有些不屑地看着平民们,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岂能与这些贱民同列?而那此平民也局促不安,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些天生高贵的领袖们。与他们同列,恐惧远远大于荣耀。但没有人敢反对,因为这是大汗的旨意。这次裁断,乃是富足、自由之争,评判权不仅仅在高贵的土默特首领,而更应该在黎民百姓。因此,俺达汗亲自从工匠、商人、牧民中挑出十二人,作为这次裁决的评判。他们与十二土默特首领一样,都有着同样的裁决权力。当然,最终的裁决权仍在俺达汗手中。他们的意见,不能改变最终的判决,却可以影响俺达汗的决定。俺达汗在沉吟。相思与重劫静静站在他面前等待着。这场裁决,裁定的不仅仅是两座城的输赢,更是全蒙古族的未来。以俺达汗之睿决,亦不能骤下结论。重劫躬身道:“大汗何不去天上一观?”他这句话引得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惊。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静静的微笑,躬身邀请。俺达汗缓缓点头。重劫踏在白银砌成的台阶上,慢慢前行。他引导着俺达汗、相思、十二土默特首领、十二平民代表,循着石阶向白银城的最高端走去。俺达汗的热血开始沸腾。他们走过一座座军营,里面驻扎了成知上万的铁骑兵。俺达汗自然知道这种骑兵的战力。中原多平野,正是这种骑兵大发神威之处,拥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不难将明朝精锐兵力一举荡尽。他们走过一座獒舍,一人多高的巨獒在里面咆哮着,似是连粗壮的铁链都无法拴住它们。它们身上都套上了软铁打造的铠甲,四爪装上了锋利的铁刺。这使它们的战斗力更强。俺达汗恍惚之间,想起了那个传说。成吉思汗座下的猛犬兵团,曾为他创立不朽的功业,一直杀到另一块大陆。 这只巨獒兵团,能否为他创立传说一样的功业? 他们走过一座座装甲库。那里面有一垛垛、一堆堆闪着光亮的兵刃与甲胄。每一件都精良无比,用非天之族秘传的炼兵之术以及地心炎火铸就,件件都可说是神兵。拥有这些装甲,顷刻间就能组建出一支庞大的战力超群的不败之师! 他们走过一座座战器营。那里,是一具具高大的战争机械。小山一样的投石机、精巧无比的云梯、威力强大的红衣大炮......在这里应有尽有。尤其可怕的是,这里还延续了早已失传的机关术,无数木鸢铁鸟、木牛流马静静地蹲伏着,只要给他们一个指令,它们就会立刻获得生命。 然后,他们来到了白银之城的最高端,高塔的尖顶。 已没有路了,石阶到此已是终极,抬头,是凄迷的黑雾。 重劫笑了。他打了个手势。 突然,黑雾散去。 一座黄金色的尖顶,出现在雾中。不同的是,它倒立而生,黄金尖顶堪勘压在白银尖顶之上。黑雾犹在空中绵延着,隐隐可见雾中是一座虽比白银之城窄小,却更加辉煌的黄金城池。 一道同样的金色阶梯出现,跟白银高塔的石阶连在一起。 重劫躬身,领着众人向黄金之顶走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心中却不由泛起一阵恐惧。 黄金与白银连接的那一点才一丈多宽,是那么孱弱,怎能托起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万一城坠落了怎么办?但俺达汗与重劫已他上了这道台阶,它们不敢退却,只好战战兢兢地跟上。十二平民代表更是惊慌,互相手拉着手,一步一挨地向上走去。 足足又走了两刻钟,他们终于登上了黄金之城的顶端。 他们眼前陡然开朗,一股伟大、圣洁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们忍不住想跪倒在地,由衷地赞颂这亘古未有的奇观。 黄金之城隐没在天空中,宏伟的城体被云雾包围着,从地面完全看不清其形象。但身在其中,目光却几乎没有阻隔,苍茫天地,似乎都在身下。 城顶是一片巨大无比的平台,黄金色的平台。那是距地面无穷高的高空,俯视下去,地面的一切是那么渺小。 那是神明的目光。 因为有了沟通天人的城池,而今他们也能分享。 他们站在城顶,不由得感觉到,自己也成了神明,在接受万物的敬拜。那感觉是如此强烈,让他们忍不住跪下来,亲吻这片金色的大地。 朝阳的光芒,似是从脚下射上来,令他们不禁想象,如果夜晚降临,星辰会不会就闪烁在他们身边。 这座城,将令他们如神明一般荣耀。 每个登顶之人,都从心底升起一阵狂喜。 这是一座伟大的城池。前所未有的伟大! 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他对他们的反应并不陌生。这座城池,寄托着非天之族三千年的梦想,足够震撼所有人的心灵。 在梵天的祝福之下,三连城中将开启毁天灭地的力量,屠尽所有的神明,而后创建出新的神明。 唯非天之族的神明。 那亦是他的梦想啊。 他躬身一礼,等待着俺达汗的裁决。 俺达汗负手站立在黄金之城的最边缘,浩烈的狂风被地火催动,从黄金之城的边缘猛烈地吹上。风力烘托着城的重量,令这座天空之城保持着平衡。这座城,凝结着非天之族无限的智慧,他丝毫不怀疑,拥有这座城的人,将拥有整个世界。 而这个人,就是他,整个蒙古的王者。 带着那些铁骑兵、巨獒兵团,用那些战甲组建起庞大的军队,执着那些机关战楼,再有那神秘伟大的禁忌之力之助,他不难横扫南方王朝,建立起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功绩。 他,将是草原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可汗。 人们将传颂他的名字,直到世界消亡。 这种诱惑,他如何抵挡。 他的目光,不禁转向相思。 这个如水的女子,忧伤、坚强,令他那颗争雄天下的心也不由有些迟疑。他不知道,她将以什么方式,来抗衡帝王之功勋。 相思的眼眸中隐着一丝痛苦。在这座宛如奇迹一般的天空之城中,她是唯一没有被迷惑的人。她举起水红色的衣袖,轻轻指向地面。 那里,有一座刚建起的新城。 只有在这么高的地方,才能够看尽这座新城的美丽。 整齐的板升,塑造出一个温暖的家园。围绕着这座家园的,是广阔无垠的稻田。而今,稻米几近成熟,漫天遍野都是黄金之色。 那,亦是一座黄金之城,却是地上的黄金之城。 刹那间,俺达汗惶惑了。 人影如蚁,又如织,在板升间,在田野上穿梭着。他甚至能想象得出,他们脸上是多么喜悦的表情。他见过那表情,他曾有的震撼,并不亚于刚登上黄金之城的那一刻。 他忽然迷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一边,是王者的功业;一边,是庶民的幸福。 他该选择哪个?哪个才是蒙古族的未来? 他忽然想起了十万军营中,相思折箭时的神情。那时,她乞求他,希望他能许蒙古百姓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而今,她建了一座城,让他看到,手中无箭,也一样能富足、自由。 而他看到了,却依旧不能相信。 他无法忘却王者之荣耀。 但他知道,他亏欠她的,他欠她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俺达汗霍然回身,他已有了决断。 “三连城的伟大,相信你们都已经见到了。拥有如此庞大的战力,与奇迹一般的黄金之城,我们足以踏平整个天下,让蒙古族傲立于一切之巅。” 重劫嘴角显出一丝欣然。 俺达汗继续道:“但这个赌约,却不是赌谁更伟大,而是赌谁能够带来富足、自由。三连城诚然伟大,但城中只有杀戮,没有富足。而荒城中却又万亩稻田、成群马畜、房舍连绵。因此,真正达到富足、自由的,是荒城而不是三连城。” 重劫嘴角的笑容猛然凝固! “何况,我听说一个多月之前,三连城与荒城交过一次手,是谁胜了呢,国师?”重劫凝视着他。苍白色的目光宛如将沉的月色,阴冷无比地垂照着俺达汗。俺达汗皱起眉头,他曾身经百战,血染战袍,却从未感到如此寒冷。重劫苍白的目光,像是末世的光辉,灼伤了他的灵魂。但他没有退却,因为他亏欠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重劫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我输了。” 俺达汗手猛地一挥,隔开重劫之目光: “这场赌约,荒城胜出!” “荒城百姓,从此自由了!” 重劫缓缓跪倒在黄金色的大地上。他用最恭谨的礼节,敬拜着俺达汗,似乎俺达汗所做的决定,让他无比敬服。然后,他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黄金城。 高出天外的城顶,突然变得那么寒冷。 十二土默特首领与十二平民代表,都感到一阵窒息。 俺达汗挥了挥手,率领他们走下。 当他走过相思的时候,他轻轻颔了颔首,似乎在告诉她,他同意了她的献策。 互市。 相思走出白银之城时,俺达汗已带着所有的随从离开。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斜阳将她纤细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四周荒凉而寂静。 虽然赢得了胜利,赢得了两万荒城百姓的富足与自由,但她并不开心。 重劫始终是她的魔障,他的平静,让她有些不安。 她凌乱的心对未来忽然充满了惧意,一时不敢前行,生恐将灾难带回荒城。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道:“站住。” 重劫坐在废弃的祭台上,苍白的衣衫垂下,铺开在残损的台阶上,宛如一条蜿蜒的白色巨蛇。他跟这座祭台一样,荒废而落寞。他的眸子却冰冷、怨毒,亦如一条受伤的蛇,冷冷锁住相思。相思身子震了震,感到一阵彻骨的森寒。 重劫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祭台,他的话语宛如雷霆,震响在相思耳侧: “富足?自由?” “互市?” “你真以为你能取得?” 他冷冷一笑,指向荒城的方向,妖异如瓷偶的脸上闪烁着残酷的笑意:“让这座城池顷刻间成为灰烬,如何?” 相思脸色立变苍白。 就仿佛他名字本身,这个白袍少年便是人世间那接踵而至的灾劫,无法挣扎,无法摆脱。 重劫苍白的身影缓缓走下高台,逼迫得她一步步退后,他的声音充满讥嘲: “互市,多么完美的建议。可惜太一厢情愿。” 他在相思面前止步,冷冷看着她:“你以为只是顽童的游戏么?明朝会不会答应?他们会不会坐看蒙古得到一切,更加强大?” 相思心一沉。 她霍然想到,这的确是个致命的问题。蒙古大明连年征战,相互之间敌意极重,大明怎会同意与蒙古互市?大明占据中原,物产富庶,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从蒙古取得的! 除了战争与杀戮。 她脸色苍白,感受到一阵绝望。为什么,这个苍白的恶魔,总能用几句话就能让人绝望?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谁说互市不可能?” 相思目光骤转,就见到一双熟悉的眸子,隐没在一袭黑衣之下。 “孟天成!”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 孟天成并不看她,淡淡道:“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若说杀时,就必定会杀!” 赤眸如妖月,凛凛盯住重劫。 刀已在握! 重劫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似是忍不住要出手。但他看了相思一眼,躁动忽然停止。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得意的事一般,他苍白的脸上慢慢聚起了一抹笑容,向着孟天成浅浅一躬:“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起身,向着相思也鞠了一躬,他的笑容变得那么谦和温暖,似是在向一位故人告别: “你所求者,亦必能如愿。” 一阵冷雾飘来,他的身子就如幻影般消失在雾中。 孟天成与相思同事都是一怔,不明白他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孟天成对重劫的了解甚少,并不怎么介怀。他走到相思身边,道:“我将信送到华音阁,缺听说阁主已不在阁中。我一路追寻消息,从京师到这里,才知道阁主已见过你。” 他顿了顿,道:“你放心,我必定助你令互市达成。” 相思看着他,风霜露苦,他这三月想必也遭遇了许多故事,她一时默默无言。 这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就为了一句承诺,便远走江湖,千里独行。 助纣为虐,不顾大义……他一生不知背负多少恶名,但他胸中的侠义,又岂是那些妄发议论的正道中人所能及万一的? 相思无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得喃喃道:“你……你又有什么办法?” 孟天成淡淡一笑,道:“京师有我一位故人,我想他还有这点权力。” 相思一怔,看着孟天成那有点抑郁的笑容,她忽然明白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了。 吴越王。 只有吴越王才有说服嘉靖皇帝的影响力! 但孟天成为了杨逸之,已同吴越王决裂,这件事天下共知,他又如何去说服吴越王?难道…… 她吃惊地看着孟天成。 孟天成的笑容中有一丝苦涩。他这么做,并不是要成全她,而只因为,他亦以为这样是对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错事太多,如今若能助蒙汉两族休息干戈,也算一点补偿吧。 也补偿给静儿。补偿她多年来所承受的指责,和她家族一门忠义的名望。 他微笑道:“只要你不忘了答应我的事。” 相思皱起眉头,一时间似乎有点疑惑。 孟天成并不在意,依旧轻轻道:“你若得闲,记得去蜀中一趟,到浣花溪头,看望我的妻子。” 他望着天边的浮云,忽然无法说下去。 要拜托另外一个人,去看望自己最心爱的人,他的心苦如茶。 他无法再入那个小小的院落,去听那一声檐铃。 只能在心底,结一缕小院中的目光。 无限惆怅在四周蔓延。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 孟天成转身向南而去:“多谢。”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台 仅仅十日之后,一座崭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汉边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达汗上书提出,吴越王从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笔亲准,双方都不敢怠慢,早早准备起来。在互市正式开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贩,聚集到此。 集市并无实体建筑,只用木桩围城篱笆,划定大致的范围,便于蒙汉两地百姓在集市钟自由交易。集市虽然简易,却布置整齐,绵延数里,看上去十分壮观。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桩划分出十余处较大的围栏,便是马市的范围。互市初始阶段,蒙古向汉输出的商品本就以马匹为主。一些较为赋予的牧民,赶着数十匹牲畜占据其中。这些马匹高大壮硕,毛色油亮,远非汉地羸弱的马匹可比,让汉地百姓大开眼界,啧啧称赞,忍不住就要解囊购买。 马市东面,用木杆和毡帐支起一排排简易的棚户,挂出各色麻布织成的商幌。几根木材和 一块长板支起简易柜台,台脚装着轮轴,随时可以移动。各色印着掌柜货号的麻布披垂下来,将柜台装点得简单而整洁。一筐筐茶叶、一匹匹丝绸、一件件瓷器便罗列在这些柜台上,亦让蒙族牧民们大开眼界。 另外还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贩们,租不起摊位,便推着板车、挑着担子聚集在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规模虽小,却最是繁华。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犁锄农具的、卖纸张字画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无锡泥人扬州剪纸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倒也不让蒙汉两族百姓,还有藏人、满人、裕固人、东乡人、维吾尔人杂沓间,喧呼叫嚷,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台。祭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毡毯,中央支起一座丈余高的架子,挂起一面巨大的铜锣。铜锣沐浴在清晨阳光下,发出金黄的亮光。十数把楠木交椅分列祭台东西,为首的两座上还分别铺着虎皮和明黄色的锦垫,看上去极为庄严。 日过三竿,很快便是正午,开市的盛典也即将到来。商贩和百姓们都放下了手中的货物,聚集到祭台钱。身着盛装的鼓手、乐师、舞者也陆续进场,在祭台下静静等候着。 众人屏气凝神,抬头仰望着那面铜锣。 夺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铜锣熠熠生辉,似乎也在渴望这敲响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阳照临大地,祭神之舞踏过最后一个节拍,飞身跃起,将这面铜锣震响,这座寄托着两地人民富裕与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从此开启。 礼炮三响,两队辉煌的仪仗分别自祭台东西面行入,所有人顿时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抬头。 西面一队骏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达、国师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领一行。东面一队朱紫藻绣、仪仗煌然,却是本次互市钦差特使吴越王的王驾。双方一番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此地虽是两国交界,但仍隶属俺达汗管辖,故吴越王便落了东面客座,悠然地看着祭台,静等着互市的开启。 吉时将至,俺达汗向下轻轻挥了挥手。 一直在台下候命的乐师与舞者缓步行出,他们全身盛装,面目肃然,依次跪拜过天地、俺达汗、宾客,便要开始这场虔诚的祭神之舞。 鼓声,苍茫而浑厚,在辽阔的大地上敲响,仿佛上古征伐时的哀婉战音,一声声,动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长袍上缀满珠宝,缓缓踏上通往祭台的阶梯,一步步,走向庄严。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祭台,无数颗心随着鼓声跳跃,缓缓点燃。 这些百姓多半来自附近村落,地处两国交战的最前线。永不永不 打从明朝建立以来,蒙汉两国百年征战杀伐,他们便首当其冲。他们的家园数度建立,数度被摧毁,辛辛苦苦积蓄的财富也在瞬间化为乌有,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人因战争与饥饿而死,几乎每个人都曾因逃难而流离失所。 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么?连天烽火、凄厉的号角,都将化为商贩的吆喝,自由的贸易的喧闹了么?披甲执锐的士兵、沟壑交布的战场,都将化为行商的马队、繁荣的都城了么?贫穷与战乱,鲜血与厮杀,将不再玷污这片土地了么? 那些人眼中渐渐蕴起了热泪。 突然,鼓声戛然而止,鼓槌锵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台的舞者发出一声惊呼,跌倒在台下。 ————祭台上那张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毡毯,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血红! 汉地人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变化,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人而来。恐惧宛如沉沉的黑云,压在这座刚刚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让人窒息。 蒙族人么则惊恐地看着国师重劫,希望他能带来神的指示————只有他有与神明沟通的资格。 重劫看着众人,他苍白而妖异的容颜隐没在白色斗篷后。万众瞩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这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天穹深处传来的神谕。 四周鸦雀无声。 而后,他缓缓收回手,交叉于胸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将头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宽恕。 日色渐渐鼎盛,若再没有人登上祭台,挑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么吉时错过,互市便无法正式开启,只好等候下一个吉日。 那却已是一月之后。 吴越王微笑着看着俺达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断。 俺达汗皱起了眉头,他霍然起身,郎声道:“谁来跳这祭神之舞?”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