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他的俘虏。“你叫什么名字?”他从未问过女人的姓名,正如他从未这么郑重地对待过任何一个女子。“……相思。”俺答汗轻轻颔首,等待着,他知道,她一定会将葡萄美酒,斟入他的酒杯。一名偏将悄悄走了进来,跪秉道:“启禀大汗,国师重劫求见。”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重劫?这两个字就如毒蛇一般,钻入了相思的血液,她全身禁不住一颤。帐帘卷起,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缓缓步入。苍白、冰冷,一举一动看去都那么优雅而慵懒,但却总透着让人无法言说的森寒。正是重劫。他低头前行,一手谦恭地抚在胸前,另一手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便是那张描绘着血之地图的亡灵之旗。他的脚步极轻,仿佛黑夜中掠过大地的猫,几乎不带起一点声响,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相思心上。她本以为,重劫看到她时必然会大为惊讶,毕竟谁也想不到,她好不容易逃离了魔鬼的掌控,却又回来自投罗网。更何况,那一夜,重劫一时大意,被杨逸之一击得手,醒来后一定对两人怀恨在心,此时见她出现在俺答帐中,又岂能轻易放过?他会不会立即揭破她敌国公主的身份,让她遭受更多的羞辱?没想到,重劫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连看也不看一眼。相思有些错愕,她突然想起,把汉纳吉看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不揭穿她的身份?难道他们有了新的阴谋?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杨逸之。自己离去后,他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如果此刻他知道自己去而复返,不知会有多么错愕,多么失望。还是辜负了他啊。相思双手握紧,深深低下了头,几乎不敢再看这个世界一眼。重劫走到帐篷正中,止步,向俺答汗躬身一礼,轻轻将宽大的白色斗篷取下。斗篷下,依旧是一头散垂的银发,和一张极为苍白的面具。那一夜,这张面具被杨逸之一击破碎,如今又用黄金仔细镶嵌、拼合起来,看上去仿佛一张精致的面孔被刀斧残忍地劈开,留下纵横交布的疤痕,显得格外妖异。他轻轻道:“恭喜大汗,一战功成,俘获叛军领袖。自此而后,塞北大地将永在梵天威严之笼罩下,安享神佑。”俺答汗也起身还礼:“感谢梵天之祝福。”重劫缓缓抬手,将那面亡灵卷轴举起。卷尾坠下,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就在他手中展开,一直垂到地上。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把泥土,仔细涂在亡灵旗上。那是旗面上北方部分唯一的洁净之处,是污血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荒城。如今,这一抔土,将这唯一的洁净湮没。“这便是荒城中的秽土。”慢慢的,他眼底浮起一丝通透的笑意:“如今,只要荒城的血。”他苍白的手指被泥土沾染,缓缓伸出,指向身侧。相思孱弱的身躯,暴露在他这一指之下。这是蒙古铁骑几个月来所做的事,如一个部族不肯降服,那么就屠城血祭,用城中的土与首领的血,来染红亡灵旗上的版图。如今,轮到了荒城。秽土,已经涂在旗上,剩余的,就是将首领的头颅斩下,将血染上秽土。那就是相思的鲜血。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俺答汗。祭祀的法典,由苍白的神使提出,而世俗的决定权,却在这位王者手中。俺答汗的目光微微变了变。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从相思身上一掠而过。她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单薄,半隐在金帐烛光跳动的阴霾中,显得那么无助。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光与暗交织的角落,似乎永远都在等待着,等待一种强大力量降临,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伤害。又或者,彻底摧毁她。保护,或者摧毁,但绝没有第三种选择。永远无法征服。她就像是一朵绽开的新莲,孤独伫立在泥土中,却让一切污秽无法沾染。她的身子虽在此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却远在天边,如琉璃通透,没有尘埃能够湮没。他沉吟着。他的面容肃穆无比,正视着重劫:“国师可曾想到,我们并未征服荒城?”重劫静立不语。俺答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从今日起,荒城便是自由之城,又何须染血。”此言出口的那一刻,金帐烛光黯淡,混茫的漆黑与苍白交织在一起,俺答忽然感受到一阵迟疑。这否是对神意的亵渎?亡灵旗轻轻坠落,那个苍白的身影躬身对俺答汗恭谨地行了一礼。“大汗所说的很对。只是……”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相思,满含笑意的眸子中,升起一抹深深的讥嘲:“只是,若北方的土地不被染红,黑铁之城便无法修建。”俺答汗深深皱起了眉头。黑铁连城,是三连城中的第一座。若这座城池无法修建,那么重建三连城之事便会化为泡影。那是蒙古全族的希望,绝不能受任何原因之阻挠。也正是因此,他才率领蒙古铁骑,屠城灭国。为了一个女子,舍弃黄金氏族世代坚持的信仰,这是绝无可能的。大汗之威严,让他不能僭越他自己的功勋。他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征服荒城,他也没有征服眼前这位已降为阶下囚的女人。如何成就全蒙古的希望?重劫眼底透出一丝满足地笑意。那一刻,他仿佛化为命运本身,只用恍惚难问答只言片语,便将他人的心绪搅得一片凌乱。无论这个人是谁,也无论他有着怎样的权威。大帐中一片静默,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紧紧盯住相思,对于这个让大汗也陷入犹豫女子,他们满怀怨怒与仇恨,仿佛只要俺答汗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扼断她的咽喉,将她项中的热血洒在亡灵之旗漆黑的版图上。重劫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直等到帐中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他才淡淡笑道:“如此,何不让神来裁决?”神?想到那个高华、神圣的白色影子,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神,是超出人世的存在,全知全能,公正无私,一定会做出正确的裁决。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一起投向俺答汗。俺答汗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重劫微笑了:“明日正午,让她亲自将这面大旗,放到天祭台上。”他将漆黑的旗帜收起,奉呈到俺答汗面前,恭敬退开。囚禁处就在俺答所在的大帐后,戒备森严,却也极为安静。相思找了个靠里的角落,严整衣衫坐下,静静等候黎明。她想起了这些在荒城的日子。这些日子来,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惜遍体血秽,只为了让荒城的人们看到一个不可战胜的莲花天女。也的确如此,荒城的两万流民,在她的带领之下,竟燃起熊熊战意,用他们羸弱残败之躯,对抗了蒙古铁骑整整七日。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些克敌制胜的方法、以及支撑她战斗的内力,都来自于孟天成。他和她,一起支撑着这座废墟般的城市。七日。直到俺答汗十万大军压境。兵临城下,荒城危如悬卵,一切已非人力可为。他要护她弃城离开,她却执意不肯。在破碎的残垣下,两人争执良久,她将清鹤剑给他,请他将剑带到大同,交给清鹤上人。而她,将独闯军营,与俺答汗一战。他看着她,眼中却渐渐浮起一丝怒意。终于,他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清鹤上人。他欺骗你,只为了让你能平安离开。”在她的惊愕之间,他逼视着她,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死在这里,或再度沦入敌军之手,那他为你所作的一切,都成为最可悲的笑柄!”这句话,让她的心一阵刺痛。是的,本不该有什么清鹤上人,她该早点识破他的谎言的。早一点,她就不会离去。可如今,两万百姓性命就在她手中,她又如何放弃?再救荒城,却与上一次纯粹的怜悯不同,这是一场一场生死血战中积累下的情感啊。她紧紧咬住嘴唇,渐渐有了决断。她伸手将头上的战盔取下,一头如云的秀发流泻在肩头。清鹤剑华光一闪,一缕青丝被她斩断,握在手中:“那么,请你带着这个,去一趟华音阁。”提到华音阁三个字,她的目光中荡开一丝涟漪。自从她逃离了重劫的魔掌,她就无时无刻不再想,是否应该回华音阁求救。然而,地处塞外,要将消息传回华音阁总舵,起码要十日的时间。一来一去,就是二十日,荒城只怕早已成为废墟。何况,她当初假说送吉娜的遗物回苗疆,却擅自来到北方,寻找日耀复仇。最后以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实在不愿意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可是,现在,也只有去求他了。她将手中的青丝举起,脸上的笑容忧伤而宁静,在夕阳的余光下,仿佛一朵新开的莲花。孟天成看着她,有些犹豫。这个女子看上去是那么柔弱,却也是那么固执。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更无法拒绝的,是她说出的三个字。华音阁。一个让任何人,闻之都要战栗的地方。事到如今,也只这里能够救她。孟天成没有说话,将那缕青丝接过,转身离去。相思脸上流露出一缕微笑。已经过了七个时辰,孟天成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吧。不知道,他看到这缕青丝时,会是怎样的神情呢?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门口一阵车马声喧哗。她霍然抬头,才发现,帐外的天色已透出一线曙光。帐帘撩起,重劫纤瘦而高挑的身影无声飘入,他身后还拖着两只巨大的箱子,缓缓向相思走来。相思仿佛看到毒蛇一般霍然起身,警觉地向后退去,直到抵到了冰冷的帐壁。重劫却完全不看她,轻轻将箱子放下,打开。一只箱子,漆黑,深沉,里面装着的,是那面象征着蒙古战功的亡灵之旗。另一只箱子,奢华,精致,里面装着的,是一套蒙古贵族妇女的盛装。重劫提起那袭盛装,向着相思展开。这套盛装极为华美,以青绒为底,绣以金色团花。头上是隆重的冠冕,鎏金线串缀着上千颗珊瑚珠、间以绿松石、玛瑙、牛骨,在头顶盘绕成极为艳丽的图案,余下略微细碎的珠子攒成五行流苏,从额头一直垂到肩上。盛装灿烂的光华,照亮了相思惊惧的眸子。重劫慢慢地笑了。他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那袭盛装宛如一抹流光,迅速地萎落在箱子里。所有的华美,突然失去了性命,死亡。于是,这世界便只剩下两种颜色:——亡灵旗帜的漆黑,与重劫身上的苍白。他淡淡道:“知道么?这是大汗赏赐给你的。”相思有些错愕,似乎不明白已沦为阶下囚的她,为何要受到这样的赏赐。重劫嘴角挑起一抹微笑:“是王妃的礼服,还是……”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说不出的讥诮:“为奴隶准备的盛装?”他猝然伸手,一把抓住相思的头发,拉得她一阵踉跄,几乎倒在他怀中。相思正要挣扎,却被他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他强迫着她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一字一字道:“你,还要,魅惑,多少人?”相思憎恶地看着他,眼中的惊恐渐渐归于平静。自从见到重劫开始,她就已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恶魔不会放过她的,他一定会用最残忍的方法,折磨、羞辱她,方死方休。但重劫却猝然放手,任由相思摔倒在地上。砰地一声闷响,木箱冰冷的边角狠狠撞在她小腹上。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袭来,她的身子陡然蜷起,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木箱倾覆,那袭盛装被拖出一角,草草掩在她颤抖的身体上。他躬下身,细细欣赏着她的痛苦。他的目光寸寸掠过她额头的冷汗、紧咬的贝齿、溅血的双唇、绷紧的身体,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没有情欲,没有杂念,他眼底的光芒是那么纯粹,仿佛只是一个撕裂昆虫取乐的孩子。天真、好奇、坦然、淘气,丝毫不以自己的残忍为意。直到她的喘息略微平复,他才重新微笑道:“好了,该起来梳妆了。”这一刻,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仿佛一个温文的兄长,在妹妹出嫁的前夜,带着怅惘,带着祝福,催促她晨起梳妆。“穿上它,去接受梵天的审判。”提到梵天时,重劫的面容突然肃穆了起来。他将手轻轻抚在胸前,恭谨地行了一礼,掀门而去。相思的心骤然收紧。这句话的打击,几乎让她崩溃。她宁愿身受十八地狱的折磨,也不愿作为阶下囚,去见那位神明。她无法想象,当他见到她时,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亵渎了他的仁慈。她缓缓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罪该万死。正午。炽烈的阳光照在白玉祭台上。这是五月的阳光,还未被炎热蒸腾得令人厌烦,它通透、无尘的,在白玉的光彩的辉映下,显得圣洁而辽远。祭台顶端,一张巨大的白色帷幕垂落,隔绝一切目光。帷幕上,用极白的丝线绣着一只巨大的蛇,蛇头反冲而下,对着世人吐出咝咝的蛇信。蛇身的白与帷幕的白交织在一起,如非仔细观看,绝不会发现。但蛇的双目却是两点漆黑的深洞,显得那么触目惊心。这只双眼盲掉的巨蛇,似乎正被祭台镇压着,一旦象征非天一族的三连城修建好,它便可冲天而起,将日月一齐吞噬。那时,诸天沦陷。重劫站在帷幕之后,带着残刻的笑容,静静凝视着眼前巨大的石座。白色的神明就坐在石座正中,头颅深深垂下,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也遮住了他眉宇间的痛楚。唯有身体的阵阵抽搐,透露出他承受的折磨。他的双拳都已握紧,洁白如玉的肌肤下,七种颜色诡异的冲突着,仿佛七柄利刃,将他的血肉寸寸剜割。七种颜色,七种剧毒,七种酷刑。经过重劫的血,度入他的体内。他们承受着同样的苦。巨大的陶罐跌落在重劫赤裸的脚下,七条毒蛇渐渐陷入了沉睡。重劫缓缓吞咽下口中那腥咸的气息。他俯下身来,拿出一张白绢,轻轻地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他感受到,神明的呼吸渐渐平复。慢慢地,那双眸子从冰山一样的漠然中醒来,虽然一样沉静,却带有了各种感情。悲伤,怜悯,忧郁。与重劫比较起来,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苦行者,安然地接受着命运的折磨。他甘愿身披麻衣,赤脚踏过荆棘,只要他能够真正地行使他的福佑。重劫的目光追逐着他的瞳孔,想从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愤怒与怨恨,却又一次失败了。只有宽容。这个叫做杨逸之的男子,受了他无边折磨,但并不恨他。是他的折磨,还不够触及到这位男子的内心么?重劫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此时唤醒你。”他抬起头,隔着幕幔,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他脸上聚起一丝厌恶,又将目光投向杨逸之,轻轻叹息道:“毕竟,你我都是讨厌阳光之人。”杨逸之面色淡淡的,不去理会他。那不再如神明一样淡漠的目光,远远望了出去,望向辽阔的大地。草原,是望不到尽头的。重劫微笑道:“只因今日正午,吾汗新册的宠妃,将要踏上这座祭台,等待你的赐福。”杨逸之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漠然。宛如草原上盛放着的一切,不足让他动容。“何须唤醒我?”赐福,本是神明的职责,并无需唤醒他。重劫笑了:“这位女子,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曾是一位传奇的将领。曾带领一群孱弱的流民,抗逆吾汗之尊严。我实在忍不住,要让你和这位奇女子见上一面。”他似乎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躬下身去,单薄的身体都颤抖起来。杨逸之并不看他。这个人的喜怒无常的表演,已不足让他动容。重劫的笑却无法停止,似乎他说到的,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不幸的是,这位宠妃惹怒了大汗,于是大汗命我将她带来此处,将由你亲自刺出她的血,染红亡灵旗。”“从此之后,北方之亡灵旗将完整,黑铁之天连城将开始建造!”他的笑声嘎然而至,目光陡然深厉,一眨不眨地盯在杨逸之脸上。他的手倏然抬起,抓住了飘飞的幕幔,指节因用力而颤抖。他猛然一扯,幕幔飘飞,顺着阶梯落下。层层褪却,宛如是白玉祭台的蝉蜕。杨逸之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幕幔,看着它委顿在祭台旁边的泥地上。祭台的最下端,跪着一位盛装女子。她身穿蒙古王室才可穿着的华服,跪倒在玉阶尽头,久久沉默。——这就是俺答汗新册立的宠妃么?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厌倦,宛如置身于一场虚伪的梦中。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他虚假无比。台下跪拜之人一动不动,重劫的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在他身上。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他了解重劫,知道这恶魔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这女子,究竟是谁?他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椅背。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跪拜的女子,一字一字道:“抬起头来。”第十章 白袍如雪宝刀横华冠抬起。一串串珊瑚、松石、明珠穿缀的流苏向两边分开,隔着九十九级阶梯的距离,依稀露出一张美丽而憔悴的脸。那一刻,是一场恍惚的梦。那一瞬,仿佛足足经过了千年。杨逸之剧烈跳动的心,在那刹那突然静止。他死死地盯着祭台下的人影,却总感觉无法看清、无法看清。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猛然只得肋下一痛,已被重劫封锁住经脉。缓缓地,他委顿在石座上。心,痛得几乎死去。早已注定的命运宛如青天,笼罩在他头上,让他无法抗争。无论他怎么挣扎,他都不能改变分毫。他宛如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只能以苦行感动上天。而今,他的苦行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重劫微笑着注视着他。仿佛亲眼目送一枚星辰的堕落,又仿佛将一片皓洁亲手染上灰土。那个清俊若神的男子,第一次如此无助地堕落在永恒的绝望中,他的每一丝痛苦都令那苍白的恶魔兴奋不已。一阵号角声传来,俺答汗那顶巨大的金帐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缓缓向这边移来。无数旌旗撩乱,蒙古贵族们跟随他们的大汗,群集祭台之下。那一刻,预示着惨烈的祭典即将开始。杨逸之的意识在逐渐模糊,那种冰山般的冷漠感正一点点袭来,将他吞没。他,逐渐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没有半点慈悲的神明。——你将亲自刺出她颈中的鲜血,染红亡灵之旗。重劫的话语回响在他耳际。在沉沦入无尽黑暗的一刹那,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看着重劫。那一刻,他的悲悯、从容、淡定都化为尘埃,他眼中只剩下烧灼般的愤怒与怨恨。——终于和我一样了啊。重劫脸上浮动着满足的微笑,躬下身,向杨逸之致意。一柄蛇形匕首,握在他的手掌上,被冷风吹动,发出微弱的鸣声。重劫恭谨跪倒在他身前,举起双手,将匕首呈上,似乎要让他看清这柄利刃——即将杀死她的利刃。杨逸之愤怒地想要呼喊,但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最后的目光,盯在祭台下跪倒的女子身上。女子怔怔地抬起头,神色尽收眼帘。惊恐、关切、痛楚,也带着谢意与愧疚。大军缓缓行来,将她的身影吞没。他依稀看到那威武的王者,执着她的手将她扶起。然后,一切都已遗忘。重劫缓缓站起,他面前端坐的,已是一尊神明。即使最灵巧的工匠,也无法雕出如此完美的面容。当他身着白色华服,端坐在巨大的玉座之上时,他便如天神一样威严、肃穆。尤其是他的那双眸子,充满慈悲,漠然,就像那悠远的蓝天。世人都被他照耀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他的怜悯。重劫转身,一步步走下白玉长阶。俺答汗,十二土默特首领,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他。这一刻,阳光最为耀眼,预示着一场华丽的庆典即将开始。相思跪倒在地,双手托着巨大的亡灵旗,纤弱的双肩剧烈颤抖着。虽然隔着长长的台阶,她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在看到她时,心中的震惊与绝望。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折磨,才令自己逃脱。自己却再度投入樊笼,这一切,将化作刀、化作剑,化为最恶毒的毒药,摧毁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信仰。她,竟是那么残忍么?相思猝然闭上眼,泪水坠落在白玉台阶上,碎为粒粒尘埃。为什么,她的天平上,要将他作为砝码,而另一端,却是荒城两万百姓。而无论权衡多少次,她总是要放弃他,注定要他痛苦。她,竟是这么残忍么?愧疚如浪涛一般涌来,让她再也无法承受,她将脸深深埋入托起的旗帜中,哭倒在冰冷的台阶上。亡灵之旗如梦魇般将她紧紧包裹,鲜血与秽土的气息潮涌而来,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那一刻,她痛苦得只想死去。也许,只有身化飞灰,才能赎去自己的罪愆。她迷蒙地,感受到一个人伸手将自己扶了起来,将她从亡灵之旗的缠裹下解开。她的心仍在抽搐,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俺答汗望着这位盛装痛哭的女子,忽然感到一丝惆怅。男人的功勋,为何必要建立在女子的支离破碎之上?重劫自玉阶顶端一步步踏下,每一步,都威严而神圣。这座白玉祭台,象征着蒙古最高的尊严,象征着成吉思汗传承的八白室,具有无上崇高的地位。就连当代大汗,也不由得躬身迎接八白室的神使。重劫让开身子,将那柄漆黑的蛇形匕首,交给了相思。她,于是,就站在祭台之下,直面那位白色的神明。中间再无阻隔。相思的心剧烈抽搐,仿佛随时都要破碎。神明,踏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一直走到相思面前。他洁净如玉的手伸出,慢慢接过相思手中的蛇匕。他的双眸,不再带有丝毫感情色彩。他是那么威严,又是那么遥远,他高高在上,却冰冷彻骨。他不再是杨逸之,而是那个被称作梵天的神明,怀着创生世界的功绩与慈悲,降临在万众虔诚跪拜中,却没有丝毫凡人的情感。他面对她的时候,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空空落落的虚无。相思忽然抽泣了起来,令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正是她么?漆黑的蛇匕被苍白的手握着,就像是冰雪中的一滴毒液。一寸寸迫近相思,一寸寸迫近亡灵旗。一阵风吹过,亡灵旗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逆风飞舞!重劫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只有他才知道,在蛇匕的催促下,神明只会做一件事:杀了相思。用她颈中的鲜血,染红最后的土地!——那是他对他最大的报复。他忍不住幻想,等杨逸之清醒时,看到她的尸体的情景。让他亲手杀死最爱的人。看痛楚、悲伤、绝望一点点扭曲他温润如玉的脸;看怨恨、懊悔、疯狂一点点沾染他静如陈潭的心。这是多么完美的报复!想到这里,重劫禁不住轻微地颤抖着,只能紧紧咬住嘴唇,才能不笑出声来。慢慢地,神明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伸出,抚向了相思的颈侧。这只手,冰冷无比,顺着她颈侧柔软的肌肤,缓缓上行。相思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他实在应该杀了她,她亵渎了他的救赎。在这圣洁的苍白色中,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罪孽。无穷的挣扎让她疲倦无比,或许,她就应该死在这里,死在此刻,死在他的手中。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那只手,猛然停住。相思惶然张开眼睛。一滴泪水,慢慢地神明的眼睛中滑落。他看着她,宛如高山俯视着湖泊。那滴泪划过他的面颊,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流星,偶然划过天幕,便消失在时空的尽头。却就是这惊鸿一瞥的璀璨,已为这个世界带来终古未见的光芒。重劫的身躯骤然僵硬,他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神明。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无比确信,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已失去了属于杨逸之的一切神识。他只能创世神梵天在人世的化身,他只会秉梵天的意志,以神的光辉,行走在这个卑微的世界上。他已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超脱了一切人类的情感,又怎可能会哭泣?为什么?神明的手在她脸上停止,冰冷的指尖上,托起一滴晶莹的水珠。那是她的眼泪。相思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些陌生。那张苍白到极处、却也完美到极处的脸,就这样曝露在正午的阳光下,却依旧那么清冷、那么空明,透出明月般的光辉,连煌煌日色也不能丝毫沾染。这绝不是人类的容颜,而是只有神明才可拥有的高华。相思心底不禁升起了一种错觉,或许,眼前这个明明如月的男子,的确不是杨逸之,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祗。他以神的姿态,俯瞰红尘千万年,却在偶然的罅隙中,降临到这个苍茫的世界上。时空,仿佛在这一瞬间错乱,拉开无尽的弧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天地尽头飞速退却,她的心突然变得无比的空。空得仿佛经过了千万年。——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就在这一刻,神明慢慢低头,吻向她颤抖的唇。诸天忽然静寂。他的动作无比圣洁,天地之间任何一点微光、一缕清风、一片飞尘、一声轻响……都悄悄退避,再无任何事物能够打扰。轻轻的一触,宛如天长地久。最孱弱的孩子,在此刻完成掠夺。神明的头抬起,他的目光如远山般寂静。“我祝福你。”蛇形匕首猛然回转,刺入他的胸膛。相思失声惊呼,鲜血飙出,将亡灵旗染成一片猩红。相思茫然失措,她慌乱地撕扯着身上的盛装,想为神明包扎。但他的脸上已重归于一片漠然。他轻轻推开她,转身,向祭台之上走去。猩红的鲜血,拖在苍白台阶上,形成一道鲜红的幕幔。神明缓缓落座,悠远冰冻的目光隔着九十九级阶梯,望着跪倒的相思。他们中间,隔着九十九道阶梯,九十九道血。神明之血。诸天寂静。梵天居然流血了?居然肯为一个人类流血?每一个人,上至俺答汗,下至每位兵卒,全都呆呆地看着巍峨的祭台。鲜血犹不住地自神明的胸前浸出,沿着祭台的阶梯滴滴落下。那是最纯最圣的神明之血。这预示着什么?人们惊恐之极,忍不住齐齐跪倒,虔诚地匍匐在大地上,等待神的惩罚。重劫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向石座扑了上去。他慌乱地撕下衣袖,堵住神明胸前的创口,汩汩的鲜血浸湿了衣袖,不断从他苍白手指间沁出。神明一动不动,任他替自己包扎。伤口周围的穴道被封锁,血流渐渐停止,重劫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跪倒在杨逸之脚下,亲吻着他脚下冰冷的祭台,眼中满是痛苦。仿佛那柄蛇形的匕首,也同时插入了他的胸口。他本想让杨逸之化为神的傀儡,在失去意识到时候将相思杀死,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化成现在的样子。这一刀,没有刺向相思的咽喉,而是由他亲体承受。重劫这样做,无非是想看到杨逸之清醒后的痛苦、悔恨、自责。但只差一点,死去的人就是杨逸之,而承受痛苦、悔恨、自责的人却成了他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重劫缓缓抬头,将血迹斑驳的手放上杨逸之胸口,似乎要隔着厚厚的绷带,触摸他心脏的跳动。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满含痛楚:“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伤口,似乎充满了怜惜:“伟大的梵天,难道连你也受了她的蛊惑么?”猝然用力,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迸裂,浸出殷红的鲜血。重劫眼中都是痛楚,细瘦见骨的五指勾起,似乎要从伤口探入,将他的心脏挖出。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看清他的心。重劫全身颤抖,咬着牙,一字字道:“你抛弃我了么?”神明漠然。没有痛苦,也没有回答。重劫久久注视着他,眼中神色急剧变幻,却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渐渐地,他向着青天举起满是血痕的手,仿佛要拥抱夺目的阳光:“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救赎!”他的声音让跪倒的众人迷惘地抬起了头。重劫面容前所未有地肃穆:“这是对虔诚者的救赎!”他握住那面亡灵旗,猛地挥洒开来。漆黑的旗面迎风招展,上面尚未凝结的鲜血点点洒下,像是一场雨。亡灵旗被他托起,大半个旗面,已被鲜血全部染红。没有空缺,没有荒城。重劫厉声道:“神明用他自己的血,赐给我们一座永不陨落的城池!建筑吧,这是白银之连城永恒矗立于大地之上的一刻!”他用力一挥,亡灵旗在蒙古大草原上轰然展开!众人惊慌地欣喜起来。——这是神明的福佑么?他们忍不住一阵欢呼。他们看到了他们的未来,那染血但却富足、美丽的未来。值得他们歃血以求!“不,那不是对三连城的祝福!”一个清婉而坚强的声音响了起来。欢呼声骤然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这声音的主人身上。一袭盛装的女子,静静伫立在祭台之下。众人不禁一惊:是她。那个曾带领一群流民,让数千蒙古铁骑折戟沉沙的女子。那个被献上祭台,却得到了神明祝福的女子。那个刚刚被梵天亲吻过的女子。她静静站在玉阶的底端,眼神悲伤而倔强。身上,却染着神明的鲜血。众人禁不住肃穆下来,认真倾听她的话。相思轻轻咬住嘴唇,她眼中的迷茫、悲痛已经消散,化为坚定与执着。她不知道什么是神明,她只知道一个男子,他叫杨逸之。他如月般清柔,永时守护着她,不惜遍体创痕,不惜鲜血淋漓。她不能任他的鲜血白流,绝不能。她坚定地踏出一步,伸手,指向亡灵旗鲜血最浓厚的地方:“这个祝福属于荒城!”漆黑的飘扬骤然停止,重劫那苍白的身影飘舞着,双目死死地盯住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