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汗双眉一挑,道:“这名首领是谁?”把汉纳吉道:“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位首领的真面目……我曾捉住一名荒城的百姓,但用尽酷刑,却无法逼迫他说出一个字来。他们全都对这名首领无比忠诚,就算他令他们去死,他们也心甘情愿,绝不做半分抵抗!”把汉纳吉的目光有一丝复杂,能令手下如此服从,这位首领显然绝非常人。作为同样是三军的统帅,他尊敬这个人,并渴望同他一战。他重新跪倒在地,道:“请大汗派遣我去荒城,我必将……”俺答汗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他缓缓站了起来,大汗的威严宛如大青山一般,在金帐之中苍茫矗立。“不……我要亲自统军,决战荒城。”全体首领都不由得一惊,他们齐齐望着他们的大汗。决战,这不是个简单的字眼。数月来,大军在神明庇佑下,横扫长城以北,绝无对手。那么到底是谁,能够以万余羸弱流民,对抗数千蒙古铁骑?俺答汗双目中亮起了火热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时的目光。他是雄鹰,绝不允许任何东西凌驾在自己之上。他要亲手夷平荒城,亲眼看着这位神奇的统领,在自己面前跪倒。决战,是整个蒙古王族,在大汗的率领下,尽出精锐的战争。这位纵横草原的传奇可汗,第一次,如此尊重他的对手。因为,伟大的蒙古王族,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失败三次伴随着沉闷的战鼓声,整个丰州滩动了起来。巨大的金帐缓缓上升,在数百名兵丁的操作下,被装上笨重的车辕,由六十四头精壮的牯牛拉动着,缓缓向西行去。十二座土默特金帐环绕着它,也由牯牛拉动着,一齐前行。游牧民族在战争中的机动性,于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兵锋所指,金帐前行,随处都是帝国首都。十三顶金帐外,是黑压压的部队。大汗亲征,声势何等显赫,恍惚间如整座丰州滩都拔地而起,在俺答汗的旌旗挥舞下,向着荒城的方向压去。十三只黄金雄鹰,即将喋血翱翔。大汗所到之处,随身十万精兵,宛如漆黑的阵云,无论多强大的敌人,都会被瞬息摧毁!非止一日,斥候来报:“距离荒城只有三里地!”俺答汗挥手,命军队驻扎。十三顶汗帐缓缓降落,用手腕粗的钢钉深深钉进泥土中,纯白色的帐身合着那翱翔的黄金之鹰,彰显出豪迈肃杀之意。俺答汗信步出了金帐,远远眺望这座死亡之城。荒城仍然是那么破败。承受了灾难与战乱的城墙,已几乎不存在了,隐约可见里面的街道多半坍塌,田地几成焦灰。这是一座荒凉之城,死亡之城。这座城中,本不会有任何希望。但,却有许多人,拿着晶亮的长矛,来回戍守着。他们身上披着同样晶亮的战甲,显得与这座城池格格不入。那些长矛战甲,都是由战死的蒙古士兵身上获得的。俺答汗眉头蹙了起来。在他眼中,这座城池破绽百出,他有几十种方法,可以让这座城池瞬间瓦解。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沉静地眺望着城池。不断地有人来到这座城边,当他们看到荒城的时候,脸上立即露出惊喜的神色。他们毫不犹豫地快步向它走去,就算看到不远处驻扎的蒙古兵,也绝不退缩。这座城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竟然令他们如此坚定?难道,那个神秘的统领,竟握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那种力量是否比梵天大神还要强大?俺答汗眉峰微微蹙起。他挥手,令大军做好屯营的准备。一面,令士兵击起战鼓,吹响号角。一面绘着黄金之鹰的漆黑战旗,徐徐自他的大帐中升起,逆着暮色苍茫的风云,猎猎展开。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蒙古的大汗——俺答汗已经到此,蒙古的十万精兵,已经到此。然后,他回到金帐,饮酒,等待。他等着荒城的士气,慢慢摧垮。因为这面旗,是招降之旗,也是屠城之旗。若是降,便有生路,若不降,则城破之后,不留任何活口。大军筑营。单是这营帐的规模,便有荒城的两倍之多。俺答汗有足够的把握,荒城的战意一定会不战而垮。那时,便是他发动攻击之时。他等待。像王者一样等待。荒城中是一片死寂。一日……两日……三日……荒城中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这并不出乎俺答汗的预料。虽不断有新的流民投靠,此时荒城中所有百姓加起来,也不过是两万余人,十万大军压境,没有人会相信,荒城能够幸免。荒城也并没有做任何抵抗措施,这也未出俺答汗的预料。毕竟,力量悬殊如此之大,挖掘战壕、修筑城墙等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但俺答汗仍没有下令进攻,因为他仍摸不清荒城那位神秘的统帅的虚实。荒城静谧,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疑惑。他驻扎大军于荒城外,本是为了摧垮荒城的信心,但若是荒城的信心并未被摧垮,他自己的信心反而有所动摇。他不由得不重新估算这位神秘统帅的力量。难道十万大军仍不能降伏他么?俺答汗眉头微蹙,决胜千里,大小百余战从未一败的他,第一次有了一丝犹疑。突然,一名偏将抢进大帐,声音急促地禀报道:“启禀大汗,敌人来拜营!”俺答汗眉峰一挑,荒城的人果然按捺不住了!这一刻,他忽然充满了信心。他傲然一笑,道:“带他进来!”那偏将迟疑了一下,道:“他说,他乃是荒城的统帅!”俺答汗不由得一怔,面容耸然改变!荒城的统帅,竟然亲自到他帐下拜营?他急声问道:“他带了多少人来?”偏将道:“孤身一人!”俺答汗一凛,身子不由得站了起来。他身躯高大,面容英伟,这一倏然站起,便宛如天神一般,吓得那偏将不由一缩。俺答汗厉声道:“他竟然敢独自一人闯我大帐?”偏将完全被他的王者气概压倒,瑟缩不敢道半个字。俺答汗心中升起的信心悄然一丝一丝瓦解,他无法看透这位神秘统帅的行为!他双手使劲按着台案,巨大的力量令榆木雕成的台案发出一阵闷哑的声音,几乎崩解。俺答汗双目如火,一字一字道:“传令,全军列队迎接!”第七章 旷野遥闻羽箭声沉闷的号角声伴随着一声声鼓点,将整个大营惊醒。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静,在一点点被唤醒。十万大军,迅速地拿起刀剑,站立成整齐的队形,一列列自营帐中走出。他们的神态剽悍,躯体精壮,每一位都是转战千里的精兵。每一动举手,每一踏足,都会鼓荡起一股悍烈的杀气。这样的军队,足以让任何敌人胆寒!十二只护卫金帐全都帐门大开,十二位土默特首领在把汉纳吉的率领下,缓缓走到大帐之前,排成两列。他们都穿着精钢打造的铠甲,上面镶嵌着黄金的花纹,显得威武豪迈。随即,中央金帐的毡布被迅速地卷起。金顶毡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伞,俺答汗箕踞于大帐正中央,英武的面容上尽是一片肃然。战鼓轰然震响,十万精兵倏然刀剑出鞘,一齐怒号道:“参见大汗!”远处的大青山嗡然回鸣,这一声万人狂啸足以令天地变色!但辕门正中所站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他单薄的身子裹在一袭黑色的斗篷中,显得那么孤单。他的面貌被斗篷遮住了,看不清楚面容。但那静静而立的从容,却不因精兵十万、王者威严而更改。这一切,无不宣示着,他就是荒城的统帅,他亦有足够的力量,击败多罗土蛮部的两次进攻。俺答汗面容不怒而威,盯着那人,似乎想从紧紧遮蔽的斗篷下,看出他的底细。十二土默特首领,也一齐盯着那人。他们心底浮起淡淡的惊讶。自从十年之前,就从没有任何人能在俺答汗面前,如此从容。盯着那黑色的身影,他们的喉咙忽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是战火的滋味。黑色的身影默立片刻,慢慢向俺答汗走去。一步,两步,三步……沉闷的鼓声似是为他的动作做着注解,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十万精兵的心坎上,令他们的热血缓缓沸腾。他们不由得紧紧盯住那人的身影,似乎随着那人的迫近,一场惨烈的战争即将展开。他们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感受到一阵燥热。他们的手心开始发干,喉头艰难地鼓动着,似乎要渴饮鲜血的滋味。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一个人,一个虽看不清面目,但却显得单薄、纤瘦的身影。此人何德何能,竟敢独自前来,对抗十万大军的杀阵?轻轻地,黑色人影住步。他站在十二土默特首领的中心,距离俺答汗只不过七步之遥。这位置,本是死地。十二土默特首领无一不是军功卓越之人,悍勇绝伦,他们若是一齐出手,天下罕有人能全身逃脱。何况,十万精兵的目光所集,也正是此处。站在此地,不仅要承受整座兵营的压力,还要直面俺答汗。这草原上唯一的王者。斗篷静静不动,似是跟俺答汗对视着。俺答汗忽然发现,自己雄狮般的王者之威,竟不能令他折服。俺答汗若是大青山,黑色人影便是黑河。大青山虽雄阔苍茫,却不能止住黑河的万古流水。俺答汗目光逐渐森冷。第一次,他的心底升起了那么强烈的渴欲。他本想招降荒城统帅,为自己效力。但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他!杀了他!他要用此人的头颅饮酒,饮干草原上最辣的烈酒!他要用此人的骨骸为杖,刺入金顶汗帐的柱子上,让他永远臣服!他要征服这个人!就算十万精兵尽皆葬送,他亦要征服这个人!腥咸的欲望在他心底升起,他禁不住感到一阵躁动!这时,那人缓缓抬手,将斗篷取下。十万精兵,十二土默特首领,俺答汗,都不禁在这一刻停住了呼吸。他们要看看,这位敢孤身进入蒙古兵营、傲然面对大汗、率领荒城百姓对抗蒙古铁骑的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是长得虎背熊腰、还是三头六臂?这一刻,大帐中一片沉寂,只有那闷哑的鼓声,仍在嗡嗵嗡嗵地响着。宛如一阵清风吹来,斗篷委地而落,一头青丝随风张开,映出一张微带憔悴的芙蓉秀面。三军将士,不由得一阵惊呼脱口而出!这位力抗千军的神秘统帅,竟然是位女子!最为吃惊的,是俺答汗。“啪”的一声轻响,他踞坐的台案,竟被他生生击碎,尘屑纷飞!但,这亦不能形容他心中的惊骇。即便大青山一夜夷平,黑河之水突然断流,也未必能让他如此惊讶。他死死地盯在女子的脸上。违逆他之威严,两度尽歼多罗土蛮部铁军的,竟然是位女子?就是这位女子,竟然统率着荒城蝼蚁一般的百姓,打败了他的数千铁骑?这怎么可能?他的目光化为雄鹰,攫住那女子的面容。这是一张清丽而宁静的脸,上面带着淡淡的疲倦。秀发飘扬,略显憔悴的眉宇中透出中原女子特有的柔婉,然而,也许是受了草原风云的洗礼,她之柔婉中,带了些坚强。她的身上穿着一袭水红色的衣衫,看上去十分破旧,却精心缝补过,整洁、干净,一丝不苟。那一抹水红就静静站在十二土默特、万千精兵中,是那么突兀,却又是那么宁静。她秀眉皱起,透出淡淡的忧伤,却只为关注苍生的苦难,丝毫没将近在咫尺的刀剑放在眼中。这份神态,已让俺答汗认定,她就是对抗自己大军的荒城统帅。但,他仍无法相信,就是这么柔婉的一位女子,两次打败了他的军队。他可以接受那是一位枭雄,一位好汉,一位或阴骘或深沉或雄豪或粗野的男子,但无法接受是位女子,尤其是如此柔弱的一位女子。同样的惊骇、怀疑也出现在兵营中每个人的脸上。十二土默特首领中,有几位脸上甚至露出了嘲弄之色。女子,只能跟牛羊为群,她们手无缚鸡之力,能够做得了什么?若不是俺答汗在场,他们一定会冲上前来,大声喝叱,命令她滚回荒城去,换个爷们出来答话。但俺答汗面沉如水,只是箕踞在大帐正中,深深盯在女子的面上,不发一言。他面上阴晴变化,却有着一丝肃穆。正是这丝肃穆,让十二土默特首领赫然想起,正是这位女子,率领着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老弱流民,将他们的精兵打得落花流水。他们不由得收起了嘲弄,面容也随之郑重起来。这女子绝不简单,难道她会什么巫术不成?否则,她娇怯怯的身子,怎能让几万流民如此信任?她又如何能率领他们打败蒙古铁骑?一时大营中又充满了闷塞的寂静,只有那水红的裙裾,在风中淡淡摇摆着。良久,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传闻俺答汗虎踞草原,天下无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的声音宛如流莺清啭,极为动听。听在俺答汗耳中,却有些不舒服。他微哼一声,冷冷道:“我之名声如何,不是世人之毁赞所能影响。尊驾此来何意?”女子静静看了他一眼,俺答汗的面容一片肃穆,看不出任何表情来。——果然是一代枭雄,纵然面对的是一女子,也绝不有半分轻视。女子道:“小女子率荒城两万百姓,与大汗十万精兵,对峙于城下。围城数日,兵马劳顿,为避免双方无谓死伤,特孤身前来,请与大汗一战定胜负。”一战定胜负?大军兵临城下,她和她率领的流民已被逼入绝境,又有什么资本,来与他一对一决胜?俺答汗冷笑,挥手指向帐下整饬的大军:“我一声令下,即可将荒城夷为平地,又为何要与你决战?”此言一出,十二土默特首领皆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他们眼中,这个提议的确是极为可笑。他们已占尽优势,举手之间,即可将这个女子和她领导的流民化为灰土,又为何要来与她做这样的纠缠?女子并不羞恼,只微笑道:“听闻草原之上,大汗之箭术为当世第一。小女子自幼习箭术,慕大汗之名甚久,今日得见真容,英武更胜所闻,故想请教一番,不知大汗肯否赐教。”俺答汗冷冷看着她,心中升起一丝冷笑跟我较量箭术?她不知道我五岁时就能百步穿杨,十一岁便号称箭术天下第一么?蒙古人长于骑术、箭术,俺答汗更是其中翘楚,单以此二者而言,纵然是中原武林高手,也非其敌手,自然不惧任何挑战。他心中虽然思量,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你若胜了,要求何物?”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倒有些出乎女子的预料。她微呆了呆,才答道:“我若赢了,我想求大汗让荒城变成一座自由之城。”她柔婉的声音续道:“自此以后,荒城永不入一位蒙古骑兵。”他心中虽然思量,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你若胜了,要求何物?”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倒有些出乎女子的预料。她微呆了呆,才答道:“我若赢了,我想求大汗让荒城变成一座自由之城。”她柔婉的声音续道:“自此以后,荒城永不入一位蒙古骑兵。”俺答汗并未犹豫,道:“好,我答应你。”那女子道:“若是大汗赢了呢?”俺答汗目光倏然抬起,他的双目掠过女子的时候,两眸中爆出一丝寒芒,但随即便沉静了下去。苍凉的天空,映在他的眸子中,他仿佛一只巡行天下的雄鹰,千里大地,都在他足下。他似是说给那女子听,又似是在轻轻叹息:“我要天下。”女子怔了怔。俺答汗傲然一笑,道:“我富有天下,何所求不得?”他傲然立起,伟岸的身形就宛如雄狮一般,抬步跨过身前破碎的桌案,走到女子面前:“我答应与你比试,只不过想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他沉声道:“箭来!”十二土默特首领亲自递上铁脊黄金弓,俺答汗大步率着女子向校场走去。无论驻扎在什么地方,大营中一定会辟出一块平整之地,作为练兵之用,是为校场。而校场之中,一定会有演练箭术之地,俺答汗就站在此处。他看着女子静默地拿起一只弓,忽然笑了笑,道:“我们来一场冰狼死杀。”此言一出,十二土默特首领一齐震惊,齐声道:“大汗,不!”俺答汗浑然不理,双眸注视着那女子,淡淡问道:“你,敢不敢?”第八章 乡远征人有梦归女子第一次听到“冰狼死杀”这名字,呆了一瞬,问道:“那是什么?”俺答汗面上浮出一丝残忍的笑意,道:“相距十丈远处,立上两根大木桩,决斗的两人连腰带腿绑在木桩上,每人带三只箭,一张弓,互相向对方射击,直到一方死去为止。这种方法,宛如冰上的两只狼,四足都被冰粘住,绝无半点退缩的余地,只能将一方咬死,所以叫做冰狼死杀。”他紧紧盯住女子的双眼,缓慢道:“你,敢不敢?”他没有如愿从女子眼中看到慌乱或是害怕,那女子只是沉静地想了想,道:“好,我接受。”十二土默特首领齐声道:“大汗,不可!”俺答汗傲然一笑,道:“你们的大汗,难道胆气还不如一女子?替我击鼓!”嗡嗵,嗡嗵,嗡嗵。闷哑的鼓声再度击响,那却是死亡之声。万千精兵,陈列在两旁,俺答汗与那女子面对面站立着,由兵丁用铁链将他们的双脚、腰腹紧紧地绑在木桩上。他们每人手中,是三只箭,一张弓。木桩将他们双腿束缚住,无法躲,无法闪。冰狼死斗,他们会像是两头冰上相遇的饿狼一般,一直斗到有一方倒下来,死去。俺答汗静静地望着十丈远处,那个柔弱的女子。他对自己有着极强的信心。已经有十一位英雄豪杰,倒在了他的箭下,冰狼死杀,他还从未输过。荒城的传奇领袖、敢于忤逆他王者之威的女子,便是他的第十二位猎物。想到一会将杀掉她,俺答汗心中竟有一丝不忍。如果她是位男人,就好了,他可以给他一万精兵,让他创立功勋,成为蒙古大汗帐下第一勇士。可惜她是女子。可惜她是女子!俺答汗轻轻叹了口气。弓似霹雳弦惊!完全没有任何徵兆,二十石的金背铁胎弓被他拉成满月状,一箭向女子射去!俺答汗对自己的箭术极有信心,他这一箭射出去,就算是壮年的牯牛也能透体而过,何况是这个小小的女子!冰狼死斗,最大的特点就是两人都被绑在木桩之上,连腰带腿被固定得紧紧的,只有双手跟上肢可以活动,用以引弓射箭,却完全无法躲避。这种斗法,往往是死亡之争,就在于谁的出手更快。而俺答汗这一箭,弦音才动,已经飙射至女子面前!蒙古草原第一射手的头衔,果然名不虚传!哪知女子纤腰一折,身子柔若无骨,倏然自中间折下,向一旁闪去。俺答汗这一箭直取她胸口,夺的一声响,箭簇狠狠扎入木桩中,没入了一大半。女子身子一折,贴着箭身站了起来,赞道:“好箭法。”猛然眼前光芒闪动,俺答汗第二箭已出手!这一箭,对准她的小腹而来。被绑在木桩上,她能够凭借柔软的身躯闪开头、胸等处,可腰身已被紧紧捆缚住,射向小腹之箭便绝无闪避的可能。这一箭,必取她的性命!俺答汗傲然一笑,并不去取第三支箭。胜败已定,他的敌人,将会在下一瞬,变为尸体。他,就是那只永会获胜的冰狼。这一箭,如雷电怒轰,比第一支箭来势更强、更快、更狠,几乎只是精光一闪,便毒蛇一般噬到了女子身前,连让她拔弓射箭的空隙都没有!这,又岂能不是必杀之一箭?那女子大吃一惊,似是没有料到俺答汗之箭竟来得如此之快!间不容发之际,她右手突然探出。她手中是一张铁背弓。这一探出,铁背弓立即便搭上了雕翎箭的箭头。女子轻轻一拗,其手法精妙之极,火光电石之间,那柄雕翎箭已被拨得横了过来,狠狠砸在她肋下。无论多利的箭,横过来之后,就不过是一枝木杆,不再具有杀伤力。但蕴含在箭身上的强猛力道,却宛如大铜锤一般,砸中她的身体。一口鲜血喷出,她眼前一花,几乎昏了过去。她咬着牙,死死支撑着,孟天成临行前度给她的真气已消耗了大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撑到三箭结束。但荒城百姓那愁苦而绝望的眼神在她面前闪过,她心底仿佛升起了一股隐秘的力量,支撑着她慢慢站直,凛然面对着俺答汗。俺答汗眼中闪过一丝讶意,似是想不到女子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武功,凭着铁背弓之一拨,化解了他必杀的第二箭。他双目中露出肃然之意,有些赞赏,又有些可惜。这时,他才真正将女子当成他的敌人,再无半点轻视。他冷冷道:“若能接住我之第三箭,荒城便由你作主!”他猛然一声长啸,双臂突然抬起,那只箭发出一声嘶啸,笔直向高空射去!直上三千里!跟着宛如流星飞坠,陨石轰落一般,向着女子天灵盖轰然落下!这一招,乃是俺答汗专门为冰狼死斗练就的绝杀!这一箭的关键,在于一个准字。一箭出手,必将对准对方的天灵盖正中落下!就算上身可以挪移躲开,但利箭落下,腰腹不能躲闪,仍是一死。而身子被固定在木桩上,头无法仰起,看不到箭从何处落下,更不用提怎么招架了!俺答汗箭术惊人,早就练成不用看就能朝空发箭、命中敌人天灵盖的绝技,这一箭,可以说是配合冰狼死斗的绝杀,绝没有人能躲过!女子面容微微变了变,显然,她也知道这一箭的凌厉,就算拼尽了全身力量,也无法闪得过去!箭风呼啸,直落了下来!这一箭,必将先贯穿女子之脑颅,跟着轰下,射穿她胸腔、腑脏,带着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钉入大地中,作为对梵天大神的献祭。这一切,无可避免。女子轻轻咬起嘴唇,在刺耳的箭风呼啸下,她的面容是那么柔弱,又是那么倔强。她亦不知如何躲过这必杀的一箭。突然,她的肩膀微微一痛,俺答汗的第一箭刺在木桩上,箭尾的翎羽割破了她的衣衫。女子面上忽然升起了一丝惊喜,她猝然低头,侧身,贝齿已咬住了钉在木桩上的箭尾,猛一用力,箭尾被拉得向一边横开。女子双目微闭,仔细听着头上坠落的箭羽的破空之风。紧张,让她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粘住了鬓边颤动的散发。伴随着刺耳的呼啸,长箭贯空而下。女子猛然一甩头,口中含着的箭尾倏然弹出,也带起一阵尖啸,啪的一声响,跟空中飞坠的利箭撞在一起。箭尾立即碎裂,但那支利箭也被弹得斜斜偏开,擦着女子的身体而过,砰地入大地。这一箭射得奇,躲得险,直到箭尾全都没入泥土,围观的十万精兵方才自瞠目结舌中醒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轰然喝彩!他们随即意识到,这对他们的大汗是多么不敬,不由得勃然变色,纷纷伸手,捂住了嘴巴。喝彩声立即闷哑了下去,变成了一片“唔哦”之音。大营之中,尴尬无比。女子慢慢站直了身子,脸色苍白如纸。夕阳残红下,一缕鲜血从她唇边浸出,将她清丽的容颜镀上一抹夭红。一如山中初晓,第一朵莲花绽开,玉白花瓣上返照出淡淡霞光,红白交映,极为动人。她微微喘息,似乎尚未从这一箭的惊心动魄中回复过来。这一箭,当真可称绝杀,若非她号称中原暗器第一高手,听音辨形的功夫天下第一,早就死在这一箭之下了。俺答汗也是面色惊变,呆呆看着女子,一时无话可说。若不是自己的第一箭射在木桩上,这女子纵然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躲过第三箭。若是自己第一箭就用第三箭的手法射出,若是自己第一箭不射在木桩上……难道这就是天意?自己射出的第一箭竟然救了这女子!俺答汗终究是当代枭雄,这些意念在脑中一闪而过,他随即哈哈一笑,道:“轮到你了!”他舞起手中的金背铁胎弓,傲然看着女子。既然她能接自己三箭,自己难道就不能同样接三箭?堂堂草原大汗,岂会让女子手下留情?那女子缓缓抬起弓、箭,目光凝视着俺答汗。她竟无法从这位大汗脸上,看到半点恐惧。她不由想起了远在天边的那个人。也许,这位大汗跟他一样,都是真正的英雄,从不会有任何畏惧。为何,英雄总是高高在上,不肯将眼光稍微降低一点呢?他看不到近在身边的她,大汗也看不到近在身边的百姓。这世上,不仅仅有功业、富贵,还有生命、贫穷。她不知道什么更珍贵,她只知道,她想尽力保护看到的一切。她从来不是个能从整个大局思考的人,她只为眼前看到的痛苦而痛苦。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些英雄们,也能低下只注视着青天的目光,看看她,看看近在身边的痛苦。她轻轻握着手中的弓箭。“第一支箭。”暮风陡然变得寒冷,十万甲兵的目光盯在她手中羽箭上,呼吸都要停止。他们已不敢再轻视这位女子。这个娇怯的女子,却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庇佑一般,纤弱的身体里,藏着无法揣测的力量,助她一次次躲过必杀之劫。她的这一箭,又会带上怎样的秘魔之力?是否会带起满空鲜血,是否要让他们目送一颗巨星的陨落?山峦静寂,夕照无言。突然,“砰”的一声轻响。漫漫微尘在暮色中散开,从她纤细的指间陨落,却是她轻轻用力,将羽箭折为两截。她轻轻道:“请大汗想一想,大汗手下的精兵是生命,荒城中的百姓也是生命。他们一样,都是大汗的子民。”俺答汗双目猛然一张,无法置信地看着女子。女子面容淡淡的,夕阳最后的光芒垂照在她脸上,沾满着疲惫与灰土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水红。不知是她的衣裳所引起的反射,还是阳光本来的颜色。俺答汗忽然觉得,天地之间空旷无人,他眼前,唯有这位女子,在殷殷述说。天地山川,无上功勋,忽然间,变得那么寂寞。当他站在它们之上时,他宛如苍茫的雄鹰,站在冰山之上,俯瞰着嶙峋的山川。那时,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而这位女子,宛如一道阳光,只要靠近,就会温暖。冰川,在阳光下,会被照出七彩的颜色。没有阳光的冰川,却是那么暗淡。他的目光,像被吸引一般,紧紧注视在女子身上。他的思想,也忍不住跟随着她的话一起波动。是的,她说得不错,无论荒城百姓,还是十万精兵,都是他的子民。他本不该让他们互相争杀的。守护他们,本是他这位大汗的职责,但他却让他们自相残杀!第一次,俺答汗忽然觉得自己那堆积如山的功勋,竟是那么苍白。砰,又是一只羽箭折断。“第二支箭,请大汗看看自己的士兵,他们是如此疲惫。”俺答汗的目光忍不住转向他的士兵。鲜衣怒马,盔明甲亮。他的士兵有无穷的斗志,随着他转战千里,歼灭一个又一个部落。他成为草原上最伟大的大汗,而他的士兵,则成为百战雄师。往日,俺答汗看到他们时,看到的是胜利,是荣耀,是功勋,是辉煌。但现在,他看到的,却赫然是铠甲缝隙中擦不干的血污,以及战士鬓发掩藏下、草原风沙磨出的皱纹。有多少年,他们没有解甲回家了?有多少次,他们亲眼看着同伴倒在自己身侧?有多少回,他们顶着冰雪行军,在军令的严逼下去寻觅胜利?这是一只铁军,但却是疲惫的铁军。十万精兵一齐沉默不语。他们的眼中,都有着隐隐的感伤。这个柔弱的女子,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个敌军阵营中走出来的女子,却无比了解他们,为他们说出了心底深处的渴望。他们疲惫了,每个经年作战的心疲惫了。只不过这疲惫被功勋与军号淹没了,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被慈柔地触及。一触及便满眼泪水。整个大营静默无语。羽箭再碎。“第三支箭,请大汗想想自己的子民,他们可曾幸福、富足?”俺答汗身子一震,忍不住收回目光。他竟似不敢再看女子一眼。多少年前,当他还是个孩童一般,踏着草原的土地时,他曾许下一个伟大的理想,他要让他的子民永远不再贫穷、困苦。他追随着远古氏族成吉思汗的脚步,训练出铁骑,统一了全蒙古,正将挥师南下,逐猎天下。他将建立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功业,他将令蒙古人真正站在世界巅峰上。但,他的子民们,幸福么?富足么?功勋,只是最华丽的外衣,俺答汗知道游牧民族的辛苦,他知道他们疲惫于一年又一年供养着庞大的战争机器,忍受着战争的破坏,承受亲人别离的痛苦。他们幸福么?富足么?至少有两成的族民,挣扎在饿死冻死的边缘;三成的族民,他们放牧的收获绝大部分要交归公有,成为战争的补给。征伐的胜利,版图的开拓,对这些人们来讲,无法获取任何好处,只会是最虚伪的荣耀。这一切,俺答汗作为领导者,知晓一二。雄才大略的他,每次念及此事,便会感到一阵痛苦。但他相信,只要蒙古的兵势再强一些,他就可以灭掉南朝,统一全国那时,一切都会不同。但,真的如此么?南朝是这么容易灭的么?中原兵多将广,幅员辽阔,虽然有梵天大神之助,但也必然是血战多年才有结果。这期间,他的子民怎么办?他们会幸福么?富足么?就算战争结束,南朝真的灭亡,他们就一定会幸福么?富足么?俺答汗无法给出答案!隐隐约约地,他感受到,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在这个如阳光一般慈柔的女子面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以战养民的想法,也许真的错了。这些念头,早就在他的心头盘旋过,但他乃一代枭雄,心志坚定之极,念头一转也就放过,继续向着目标前进。但不知如何,这个女子却让他放下的念头重新拾起,而且再也无法萦怀。俺答汗面色沉重,任由土默特首领将自己松绑,迎回大帐。那女子也被引入大帐,她站在俺答汗面前,静静地等着吩咐。她的姿态不卑不亢,并没有催促俺答汗,因为她知道,大汗答应了她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如果他想赖账,那么她催促也没有用。荒城,是否能成为一座自由之城?她的眉头微微蹙着,这个目标近在咫尺之时,却让她忽然无比牵挂。俺答汗盘坐在大帐正中央,仰头灌下一大杯葡萄美酒,跳动的心缓缓静下。他没有说话。他在等待。良久,把汉纳吉昂首入账,跪倒在地,厉声道:“把汉纳吉献俘于大汗!”他的衣甲上满是鲜血,簇新的鲜血。女子惊恐起来,忍不住挺直了身子。俺答汗一笑。他的笑容中竟有些残忍的味道。似是不经意般,他的目光掠向女子。“你赢了,荒城,从此是一座自由之城。”女子的心砰砰跳着,她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俺答汗沉默着,似是用沉默讥嘲着女子。“但是,荒城,从此是一座空城。”女子发出一声悲吟,冲出了大帐。大帐之外,是满营甲兵。刀剑出鞘,冷森森地架在俘虏的脖子上。这些俘虏,全都带着伤,带着痛。每一个她都认识。他们看到她的时候,暗淡的眼眸中突然射出惊喜的光芒,似乎只要见到她,他们就一定能得救。但,她又如何救他们?她抬头,远远看去,荒城中升起一阵烽烟。这座没有城墙的城池,已被攻破。就在她跟俺答汗进行冰狼死斗的时候。——她若胜了,便不会有任何一骑兵马踏足荒城。可正在胜负未分时,荒城已然沦陷!如此,他不算背信。可她又如向这些跟随她浴血奋战的交代?她脑海中不禁响起了她离开时的话语。“相信我,我再回来时,一定会带给你们自由。”但现在,荒城就在眼前,她却永远无法回去。荒城中的百姓,全都做了俺答汗的阶下囚。他怎能这样!女子发出一声悲鸣,她身子忽然化成一团风,冲进了金帐。铮然声响,一柄剑自她手中出现,剑风飒然,如青鹤飞举,托着她冉冉升起,攻破纯白色的大帐,向帐内扑去。这纯白色,是天下最污秽的颜色。把汉纳吉眼中闪过一阵惊恐,他一声呼喝,命令士兵护住俺答汗,随手掣出腰刀,一刀向女子劈去!女子不躲避,不还击,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把汉纳吉一刀斩下,片片水红洒落,女子已如穿花之蝶,飘坠到俺答汗面前。青鹤剑飞舞,向俺答汗当头斩落。俺答汗岿然不动,缓缓为自己斟着下一杯酒。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击中女子的心房。“我若死去,他们必将全部为我殉葬!”剑风倏然止息,哐啷声响,青鹤剑脱手坠落。女子无助地跪在地上。她所有的坚强、镇定、从容都随着这一剑一起陨落。荒城百姓浴血的面容在她眼前浮动,化为最凌厉的刀斧,一寸寸凌迟着她的心。她双眸抬起,却已没有了当初对抗俺答汗的沉着:“究竟怎样、究竟怎样你才能放过他们?”俺答汗停住手上的动作。他自上而下,凝视着这个女子。数日前,正是她,率领着一群乌合之众,对抗他十万大军。让这座废弃的城池,差点成为他累累功勋中唯一的耻辱。片刻前,也是她,裹着一袭黑色斗篷,孤身走入他的营帐。以羸弱之身,抗逆他王者的尊严。而如今,她终于褪去了一切坚强、勇敢、庄严。回归为一束五月新莲,柔弱的只想让人毁去。但她体内又藏着那么多力量,轻易能触及别人的心。她能够扫尽那些荒凉与寂寞么?她能否破解王者之困惑?俺答汗的目光,锁在她孱弱的肩上。他冷冷道:“我要你,做我的奴隶。”女子骤然一惊,双眸抬起,惊恐地看着俺答汗。俺答汗的目光没有半分退让:“用你自己,来换他们。”女子头垂下,随即倏然抬起。“只要我留下,你就会放了他们么?”俺答汗淡淡笑了笑。“只要你一日在我身边,荒城便一日是自由之城。”女子紧紧咬住嘴唇。她的姿态,她的言谈,都与他见到过的女子完全不同。在他的威严下,她们只有惊恐,只会将他当作王者来仰望、侍奉。但她,却只身站在危城前,抗逆着他的目光,那么柔婉,那么慈悲,也那么坚强。握箭挽弓的那一刻,夕阳静静照她的脸上,她就像是握着莲花降临的天女,给这个苍凉的世界,带来幸福、宁静。她折断三只箭,却将它们插入了王者的心中,造成永远无法磨灭的痛。“为我斟酒。”女子静默地捧起酒壶,却久久没有斟下。不知为何,俺答汗心中有淡淡的刺痛。他竟有一阵莫名的冲动,几乎立即命令把汉纳吉将荒城的百姓全都放了。但他压抑住了自己的想法,冷冷地注视着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