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宗愕然,狐疑地看着吴越王,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跷。吴越王似乎看出他的疑窦,朗声笑道:“此中玄机,就非禅师所要考虑的了。只要嵩山之上,此话由这位杨盟主口中说出,卓王孙纵然不信,天下人却都信了。那时候,天下豪杰,群起围攻,卓王孙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逃脱。就算他能逃出,想必已是强弩之末,届时我们六人布下杀阵……”他禁不住发出一阵狂笑。昙宗大师,摩珂尊者,梅花老人,谷青玕,黑袍王同,吴越王,无一不是天下绝顶的人才,就算只是他们六人联手,卓王孙就未必能胜,何况还是在正道围攻之后。这一战,必胜。六个人,不由得都面露笑容。他们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卓王孙必死!吴越王的纵声长笑,显得得意落吧。这时,突然一声冷笑传来。吴越王的长笑,骤然止住。一袭淡淡的青衫忽然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堂外是厅,厅外是院,院中是个小小的池塘,上面布满荷钱,这袭青衫,闲庭信步般掠过荷钱之上,连一丝水纹都不带起。这袭青衫,出现得太过突兀,太过错愕,六人都呆呆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青衫移步,萧然行来。过院入厅,穿厅登堂,就在众人之震惊中,来人在大堂正中的描金太师椅上,缓缓坐下。吴越王一声惊呼霹雳般响起:“卓王孙!”卓王孙微微侧目,看着他,嘴角挑起一模讥诮的弧度:“我不在华音阁中,汝可敢杀我?”吴越王情不自禁地飞退三步,倏忽之间,昙宗、摩珂、梅花、青玕、王同一齐人影闪动,齐齐站成了一排,全都紧张之极地看着卓王孙。这天外煞星,是怎么进入这座秘室的?他又怎敢进入!卓王孙看着吴越王的惊恐,淡淡叹了口气。他的手指轻轻叩在太师椅描金的花纹上,略略倚靠着扶手,取了最优雅而舒服的姿态。他的面容,在笑意的点染下是那么温煦,宛如照进厅堂中的阳光。一字一字。“汝,敢,杀,我?”杀气,宛如亘古永寂的雪峰,伴随着那淡而闲的笑容,弥漫而出,刹那间让这间屋子是如此寒冷。吴越王禁不住起了一种错觉,富贵,功名,权位,尊崇,在这个男子面前,全都贱如粪土。如果这世上有王者,他就是唯一的王者;如果这世上有神祇,他便是唯一的神祇。他的笑容、他的姿态是那么从容、温文,不带有丝毫的侵略性。甚至,他修长的手指,也只是顺着紫檀扶手上描金的花纹,悠然叩击出轻轻的微响。他,就像是个迟来的客人,旁若无人地穿过高堂华宴,穿过满屋高朋,径直走上为他虚席已久的最高座,在众人瞩目中,谈笑自若。而你却只有匍匐在地,承受死亡的窒息,他指尖传来的每一声微响,都仿佛敲在你的心上,裂开惊恐的纹路。吴越王手轻轻颤抖着,他死死盯着端坐在正中央的卓王孙。他的仪态,他的风华,都是他苦苦追寻的王者气象。而如今,这一切具现在他的屋子里,却不是他。这个男子,轻易就可以剥夺走他所有的一切,让他一无所有。这个男子出现的地方,一切都只属于他。吴越王死死盯着卓王孙,忍不住吐出他的疑问:“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卓王孙淡淡笑了笑,似乎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值得问。吴越王精心筹划几十年所营造的机密之地,似乎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天下没有绝对的机密……尤其是机密之地。”他微笑看着吴越王。无论阳光多么温和,他的笑容,总是那么冷。“因为,你必须要走进去。我不必去找什么机密之地,我只需要找你。”这无疑是天下所有机密之地的共同破绽。吴越王辛苦营造的这个机密之地,本没有任何破绽,唯一的破绽,就是他自己。因为他必须要走进去。一旦进入,这个机密之地也就不再机密。因为,高贵的吴越王,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破旧的小巷子里。吴越王的牙几乎咬出血来。他一再地重视、再重视这个敌人,但仍然低估了他。卓王孙,究竟天下有没有你看不透的谜团?有没有你战不胜的人?卓王孙缓缓游动着目光。“一、二、三、四、五、六……”“这么多人,我该杀几个呢?”指节在紫檀扶手上轻轻扣动,就像是一句很温暖的问候。吴越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该恐惧的。昙宗大师、摩珂尊者、梅花老人、谷青玕、黑袍王同、还有他自己,这六个人联手,本不该害怕天下任何人的。就算是卓王孙亲临也一样!他冷冷一笑,道:“该死的是你才是!”卓王孙没有理会,他的目光,顺序地落在六人中的第一人身上。“昙宗大师,我不杀你。你走吧。”昙宗身子一颤,让他走?为什么?他有些迟疑地看了卓王孙一眼,又看了吴越王一眼。吴越王脸上闪过一丝愠怒。这是他的地盘,应该只有他才能做主才是!昙宗大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厅堂中骤然一寒,卓王孙冷冷道:“多说一个字,你就永远都别想离开。”昙宗大师一窒,急忙用手按住嘴巴。他用眼角瞟着吴越王。吴越王面沉如水,不发一言。昙宗大师终于一跺脚,飞也般地逃出了门去。第二章 手把仙人绿玉枝门外,阳光明亮而鲜艳,照在点点荷钱之上。这是五月新荷,不久就要开出第一丛娇媚的新莲。一人鼓掌。“好杀气!”梅花老人慢慢自人群中走出。他每走一步,都顿一下,但接着就又踏出一步,笔直向卓王孙走来。他的目光锐利无比,显得他就如一柄苍古之剑,锋芒逼人。他的衣袖垂下,就宛如一线流云,挽着那截梅枝。“你也用剑?”他逼视着卓王孙。他本是天外之人,纵然在王者之前,也不落丝毫下风。梅枝被流云轻轻卷起,提到了他的鼻尖。他轻轻呼吸。这就是他的剑,他的生命。他的一生,都被这缕寒香包围着,清淡冲允,宛如仙人。他常常在想,若有一天,他死于剑下,他的骨头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冷香。他是个骨如梅,身如雪的人。以梅为剑。卓王孙轻轻叹息一声。“我不用剑。”老人目光一凛,盯住卓王孙。卓王孙淡淡道:“天下人都知道,卓王孙杀名人用名剑,若是要杀千梅老人,我只能用梅。”千梅老人身子一震:“你认识我?”卓王孙淡淡道:“我不认识你,我只认识这朵梅。”他轻轻伸手,收回,一朵细微的梅蕊托在他指尖上。他的动作并不快,也绝不精巧,但千梅老人竟然完全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地自自己掌中梅花上,撷下一缕香蕊。千梅老人的身躯,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苍老。梅花轻轻颤抖着,卓王孙淡淡道:“人无心则死,梅若无心呢?”他伸手,梅蕊重新嵌回梅花之上。卓王孙的叹息就像是初冬第一片落到梅花上的雪。“五月,不是梅开的季节。”“你亦不该重入红尘。”他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怜悯。“我会将这支梅花替你带给那人的。”他伸手,轻轻,接过千梅老人手中的梅花。千梅老人一动不动。他宛如上古仙人般的面容上绽出一丝笑容。“谢……”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他的身体忽然碎裂,细碎的鲜血破体流出。他老了,他真的不该重出江湖。方才卓王孙两次引动剑气,一次取他梅中之蕊,一次将梅蕊归还,他本可以不管,只弃梅认输就可以了。但可惜他是个习剑之人,又是个习剑的老人。老人都是又倔又强的,眼见卓王孙手法中蕴含了上乘剑意,不由得便鼓动全身剑气,与之抗衡。可惜卓王孙之剑意精妙异常,倏发倏止,控制得妙到毫巅。但他却不行,他的剑气也跟着倏发倏止,却化成凌乱的体内之剑,将血脉割乱。但他已无憾。多年之前,他本就该死的。卓王孙手握梅花,竟似也有些感伤。梅枝斜挥,点向剩余的四人。却又一时无言。梅花就握在他修长的指间,在寂静的空气中最后一次绽放,吐出悲伤的冷香。良久。摩珂尊者用生涩的汉语说道:“好武功!我师弟多年前问道中原,听说在你剑下,连一招都未过,便被你用剑气击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枉我此次东来。”卓王孙眉峰微挑,道:“你便是遮罗耶拿的师兄么?”摩珂尊者双手合十,道:“正是在下。恭请卓先生指点。”他的汉语不算好,印度出家人也并没有贫僧、施主的称呼,他也就一概不理,跟随江湖中人的习惯,改叫在下、先生。卓王孙淡然摇头,道:“既是遮罗耶拿之师兄,我不杀你。你也去罢。”摩珂尊者道:“我师弟既然有毅力问道中原,难道我便不能?此身何属?红尘何惜?闻说我师弟临死之时面露欢喜之容,我亦求解脱,恭求卓先生一剑。”他盘膝坐了下来,双掌合十,精铁一般的身骨跌坐成菩提之相,对着卓王孙。卓王孙道:“汝无剑我亦无剑,那便受我一掌吧。”他站起身来,右掌穿出,向摩珂尊者击了过去。这虽是一掌,却蕴含了春水剑法之妙意,出掌之瞬间,便幻化出一道剑影,直袭摩珂尊者。摩珂尊者面显悲苦之色,双掌合十,丝毫不管卓王孙之来掌。他似乎是上古苦行的僧侣,用大坚忍、大智慧来乞求上苍的宽悯。如果上苍一日不宽悯,他便一日不放弃。终于有一天,上苍将满把仁慈,放进他的双掌之中。卓王孙轻轻叹息。杀这样的人,连他都有些不忍。掌风,堪堪及体。摩珂尊者双目倏然睁开。精光骤然在大堂内一闪!摩珂尊者精瘦的身躯倏然动了起来,却并不是闪避,而是逆着卓王孙的掌势反袭而上,卓王孙的右掌“呯”的一声击在他身体上!如中败革。摩珂尊者脸上闪过一丝狞笑,他的体内突然腾起一阵极强的吸力,同时,双手双脚一齐探出,紧紧缠绕在卓王孙的右臂上!他乃是印度瑜伽高手,全身骨骼如不存在一般,功力运处,全身如同化成了软鞭,刹那间将卓王孙的右臂缠得紧紧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而他又是印度苦行高手,就算卓王孙有开山的力气,也未必能将他甩脱!而同时,风声大起,谷青玕与黑袍王同同时出招!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早在昙宗大师到来之前,就已经商定好了的杀招!谷青玕一动,他的手臂便化作两条漆黑的飘带,带起一阵腥风,向卓王孙缠了过来。腥风才起,一阵嘶啸之声立即震响。这哪里是两条手臂?却是两条碗口粗的大蛇,蛇尾早被截去,用上古秘法接在谷青玕的臂骨上。谷青玕的臂骨也是齐膊截断,血肉早就跟大蛇联为一体,彼此心血交应,施展起来灵动无比。那蛇毒性奇重,全身都是墨黑色,晃动之际,毒牙闪烁,不住有粘稠的毒液滴出,向卓王孙飞扑而来。而谷青玕也随着这两条蛇猱身而上,他的目标,并不是要杀害卓王孙,而是要缠住他。这两条蛇乃是上古异种,坚韧可避刀剑,再加上他心血祭养,就算是高手之剑,也未必能伤它。若是缠中卓王孙,那卓王孙必定无力挣扎,然后再放出毒液……卓王孙已被摩珂尊者的瑜伽术困住,争得了电光石火般的瞬息,若再被谷青玕的这两条蛇缠住,就基本失去了反抗之力。然后,才是真正的杀着。真正的杀招,便是黑袍王同的剑。黑袍已化成满天黑云,罩向卓王孙。剑就隐藏在黑袍之中。黑袍漫天,但剑却只有一点。这一点,却比精铁还坚,毒牙还毒,一闪就能没入卓王孙咽喉!这是精妙无比的杀局,这道杀局若是施展出来,卓王孙必死无疑!而今,卓王孙右臂已被困住,毒蛇出,黑袍显,他还能不死?吴越王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才出,却骤然噎住。因为堂中多了一柄剑。那是无形之剑,没有剑形,只有剑意。冷凛凛的剑意,才一出,便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所有的动作,都不由得一慢。这柄剑,正是摩珂尊者。摩珂尊者全身,已化成了一柄剑,执在卓王孙手中。卓王孙仍如闲庭信步,剑势却宛如惊天之雷,轰然爆开。剑出,双蛇立萎。剑势在一瞬间,便斩去它们的毒牙,击碎了它们的眼睛。剧烈的疼痛让双蛇激烈地抽搐着,不听谷青玕的摆布,而王同则发现,双蛇连同摩珂尊者被这道剑意逼迫,天崩地裂般向自己塌下。他的剑本极适合暗杀,所以极短,极小,但此时恰恰成了最软弱之处,这么小的剑,根本无法与如此澎湃、宏大的剑势相抗衡,一闪之际,他全身的经脉便尽被轰断!只有一声惨叫,摩珂尊者,谷青玕,黑袍王同尽成废人。摩珂尊者终究不是不死之躯,无法承受卓王孙与其余两人全力拼斗时的剑气冲撞,全身骨骼尽皆碎成粉末,真的成了一条软鞭。谷青玕的双臂被齐根截断,双蛇虽然不畏刀剑,但谷青玕的残臂却还是畏的。双蛇一被截断,失去谷青玕的心血供养,立即便死去。谷青玕圆睁着大眼,厉盯着卓王孙,却已无法再战。黑袍王同更是凄惨,卓王孙这一剑蕴含了全部功力,斩完双蛇之后,这一剑的气势到达巅峰,然后尽皆没入他的身体。他的全身经脉,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了。卓王孙轻轻叹息。“摩珂尊者修炼古印度之瑜伽术与苦行术,身体宛如精铁,手、肘、肩、膝、踝都可以作为武器,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击出。谷青玕浑身毒物,双蛇更是不畏刀剑,中人立死。黑袍客偷学凌天宗之心剑,剑术已出神入化,若不是为暗杀我而手持三寸小剑,我这一击,也未必能伤得了你。”“你们每个人,都有与我一战之机,联手却如此轻易地败了。只因我早就知道你们必定商量好了对付我的方法,因此我就故意引诱你们将这一招施展出来。”“我胜了,是因为我有自信,天下决没有任何人能杀得了我。”“你们败了,是因为你们不相信能杀得了我,所以才要联手。”他转身,悠然看着吴越王。“是不是,王爷?”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恐惧之色,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卓王孙踏上两步,吴越王再退!情急之下,吴越王突然挥手,抓向身后。这一挥,却没有发出任何杀招,只是将大堂后的帷幕撕落。一张清明如月的脸出现在帷幕后。杨逸之?卓王孙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惊讶。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堂堂武林盟主,若不是中了暗算,岂会在此任人摆布?正迟疑间,只见杨逸之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般,痛苦地俯下身去,紧紧捂住胸口,几乎不能站立。卓王孙错愕,禁不住伸手向他扶去。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杨逸之身形晃了晃,终于站稳。他缓缓抬头,看着卓王孙,笑容一寸寸爬过他的脸。卓王孙心神猛然一震。这绝不是属于杨逸之的笑!倏然,几只金色的小蛇自杨逸之的袖底飞窜而出,刹那间游走卓王孙全身。卓王孙就觉身上七处要害全都沁入一丝冰冷,显然,那些小蛇将牙齿贴向他的要穴,只要主人一声令下,毒牙立即便会咬入。卓王孙双眸闪过一丝暴怒,冷冷道:“你,是,谁?”那人笑容变得无比诡异,他的脸忽然慢慢地蠕动起来,渐渐地变成了另一张脸,一张平板的、丑陋的脸。他欣赏着卓王孙的震怒,缓缓道:“我才是真正的五云峒主,我才是谷青玕!”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双手被截断的那人:“他,只不过是我狗而已。”谷青玕的笑容得意万分:“我恨你。”他注视着卓王孙,缓缓伸手,似乎想抚摸他的脸庞,却在他冰冷的眼神面前,止住了动作:“我恨你们,这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人。你们凭什么就长着一张让七禅蛊都驯服的脸,而我就没有?上天是如此不公平!我拼命祭炼了十二年,才炼成如意神蛊,面容可任意转换,绝没有人能看破,但就在我炼成的前天,你竟然将七禅蛊取走了!你毁了我一生的梦想!”他用力挥舞着手臂,发泄着他的愤怒,但又随即一笑,得意地道:“但现在一切都是我的了,包括你的容颜、七禅蛊!”他冷冷地盯着卓王孙,脸上的肌肉渐渐蠕动起来。他的脸,竟然慢慢地现出了卓王孙的轮廓。卓王孙皱起眉头,谷青玕咯咯笑了起来:“不要动,那些小金蛇最听我的话了,只要我轻轻地‘嘘’一下……”他的话就停在这里,他的人生也在这一刻嘎然而止。卓王孙的手探过来,一下就将他的脖子扼断。“在我面前,没有人有机会‘嘘’。”谷青玕摔倒在地上,他的脖骨断成了两截,无法再喘气,也无法再说话,他拼命地伸出双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却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咝咝”声。他的脸仍在缓慢地蠕动着,却再也不能变成他想要的模样。最终,他的挣扎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了。他的脸,保留着一部分卓王孙的形象,却像是一只做残了的面具,诡异、破碎,带着对上苍不公平的愤怒,卑微地注视着卓王孙。卓王孙轻轻一抖,失去主人驭使的小金蛇被他以内力震断,如蝶蜕一般,落入尘埃。他的笑容尽皆化为讥诮,面对吴越王。“王爷,还有什么招数没有施展出来么?”吴越王想要回答,却发觉自己的喉咙是那么的干涩。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卓王孙再度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挥手示意吴越王也落座。吴越王呆立半晌,方才选了只椅子坐下。——那恰好是堂中距离卓王孙最远的位置。卓王孙淡淡一笑。“我该杀你,还是不该?”吴越王脸色阵青阵白,不发一言。卓王孙道:“我并不想杀你,因为……”“这个江湖实在太无趣。”他倏然低头,冷冷道:“所以我要问你一句话,我不想听到废话!”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相思在哪里?”他绝不去解释相思是谁,也不让吴越王分辨他知道不知道。他既然问出这句话,吴越王就必须要回答。否则,就只有死。吴越王满脸惊愕。他想要分辨,但卓王孙那凌厉的眼神逼住了他的唇舌。良久,他慢慢安静下来,沉吟着,终于,慢慢地吐出了几个字:“蒙古,俺答汗。”卓王孙脸色变了变,猛然起身。“王爷,可要好好保重,下次再准备些有趣的杂耍来。”他迈步向着北方而去,再不回头。吴越王盯着他的背影,良久,方才踱到他的座位上,慢慢落座。他的脸色极为复杂。他伸出手指,像卓王孙那样轻轻扣着镂花的椅背,也像卓王孙那样,悠然倚靠着椅背,目光悠远地望着空旷的大堂。只是,他却没有那种无敌的气势,没有那种王者的姿态。他的手倏然拧紧椅背,感受到一阵恼怒。黑袍王同咳嗽着,黯然道:“王爷……”吴越王猛然出手。一道紫气混混茫茫地自他手中腾起,凌空划了道虚弧,嘶啦一声拉成几丈长,倏然将残存的几个人一齐圈在了一起,随着吴越王手一握,摩珂尊者、谷青玕、黑袍王同一齐惨叫一声,血肉被爆成粉末!黑袍王同的惊恐尖叫划破了小巷子的清净。“你……你……为什么……”他死不瞑目。吴越王显露的这一手内功空前绝后,浩大无匹,纵然是决战卓王孙也未必落于下风,他为什么却假装怕成这个样?他猛然醒起,方才战得那么激烈,吴越王却始终没有出手!他死不瞑目!吴越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双手缓缓握紧。这个天下,一定是他的,绝不跟任何人分享!第三章 山川不为兴亡改暮色徐徐垂落,终于笼罩了荒凉的原野。这是喀什昆仑山脉脚下一方平原。这里三面环山,巍峨的山峰张开一扇弧形的屏障,阻断了一切风霜严寒。屏障的另一面,一条河流静静流淌,将这片平原与更广阔的沃土隔绝开。山峦拱卫,平原就静静沉睡在苍穹的怀抱中,远离红尘叨扰;河流滋养,上百种不知名的野花开到荼蘼,将这片亘古宁静的土地妆点成无边花海。但一月来,这人间仙境已完全改变模样。焦灰与血腥的气息在空中弥散,暮色掩映中,铮铮敲击声,低沉的呻吟声,沉闷的挖掘声此起彼伏,不时夹杂着皮鞭撕裂皮肉的脆响,让夜色也变得阴森可怖。一点火光亮了起来,随即一支支次第火把点亮,瞬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沿着河岸蜿蜒开去,将那片土地照亮。幽微火光下,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们,正在刀斧与皮鞭的催逼下,辛苦而麻木的劳作着。他们或艰难地举起铁锤,一下下凿向巨大的石块;或握着最简陋的工具,在地上费力挖掘;或两人一组,抬起一筐筐碎土,踉跄前行。他们瞳孔颜色各异,似乎来自不同的民族,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脖子上系着的绳索,和手臂上蛇形的烙印。大片的花海与沃土已完全消失,只剩下土地烧灼后的裂隙,纵横交布。裂隙中央围拱着一方巨大的深坑,尘土满身的人们还埋身其中,不住挖掘。不知要挖到多广,也不知要挖到多深,仿佛要将这块平原整个掘穿。深坑旁边,已经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高台。高台完全由十人多高的汉白玉巨石砌成,斧凿成巨大的天之阶,伸向苍茫的天际。重劫跪倒在洁白的石阶上。他一手抚在胸前,虔诚宛如这片大地,恭顺地臣服在高远的夜幕之下。那是浩瀚的苍穹,是时空尽头的永恒之处,是传说中神明的栖息之地。他每在石阶上踏上一步,便深深跪拜一次,每一次跪拜的姿势都略有不同,象征着不同的供奉与虔诚。那是千万年传承下来的,只有寥寥几个人才懂得的上古之礼,传说那是非天的族裔跪拜永恒的神衹——梵天时所用的礼节。他缓缓抬头,眸子几乎同脚下的石阶一样苍白。他的目光投向阶梯尽头,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正临风飞舞。墨黑色的旗帜在夜风中张开无尽阴霾,仿佛九重天外的夜色都在此刻崩塌,碎浪般倾泻下来,将整个大地覆盖。然而,即使是如此深邃的黑暗,仍无法包裹一个清明如月的影子。一袭长长的白衣,漠然危坐在亡灵之旗下。杨逸之。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衣衫从台阶的尽头垂下,仿佛一汪浅浅溪流,同夜空中的迷雾交织在一起,在亡灵旗帜下轻轻浮动。这便是黑夜中唯一的皓洁,却是那么的孤独,悲伤。重劫终于来到了阶梯的尽头。他抬头,注视着高台顶端的杨逸之,嘴角挑起一抹微笑。他并没有急于完成最后一次叩拜,而是回头俯瞰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大地。那些日夜劳作的人们,此刻显得那么渺小,就像一只只火光下的蝼蚁,在皮鞭与刀斧的催逼下,苦苦挣扎。有人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却立即被无情地皮鞭撕开血肉,另一些人再也无法承受肩头的重量,刚一松手,就立即被巨石压倒,吐出污浊的血。秽血在暗红的土地上溅开,尸体迅速被拖走,抛弃在河水中,瞬间就被湍急的河水带走,没有了踪迹。重劫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在他看来,世间一切之人,都是蝼蚁。这些苦工,全部来自于那些归顺的部落。在蒙古大军的武力催逼下,他们烧毁了自己信仰的神明,杀掉所有僧侣和不肯屈服的亲人,却仍然躲不过灭亡的命运。既然宣誓效忠梵天,就必须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力量、健康、血肉、生命。重劫满意地看着台阶下那片巨大的深坑。这便是地基。三连城的地基。只有根基足够深,深到能洞穿地脉,才能修造出永恒不破的都城。笑容,浮现在重劫通透的眼底。他收回目光,重新跪倒在杨逸之脚下,久久伏拜,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脚下冰冷的石阶。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注视着杨逸之:“我的供奉,你满意么?”杨逸之不答。重劫伸手,轻柔而虔诚地拾起身前的一抹白色——那是杨逸之垂在王座旁的手。这只手宛如白玉一般,呈现出月光般至纯颜色,却在手腕上,镂刻着一缕格格不入的伤痕,蜿蜒如蛇,深可见骨。重劫垂下头,将那只手握住,轻轻放在自己唇边。蛇形伤痕在月色下透出诡异的微光,返照在重劫苍白的面具上。他低声道:“看,这是我为你修建的都城,永恒不灭。”他霍然抬头,那一刻,他脸上的微笑褪去了恶魔的讥诮与残刻,显得如此纯粹,仿佛只是一个等待别人判决的孩子:“喜欢么?”杨逸之寂寂无言,他已经消解了人类所有的一切喜怒哀乐,宛如一片自天地初生时绽放的莲蕊,一尘不染。宛如他曾经对第一代的非天之王所说的那句话:——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他的目光,带着神明的洞悉,穿透了辉煌与荣耀的诞生,看到了破败与颓废的灭亡。是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即便是神,也会天人五衰,再入轮回。所以他静默无语,不因此而喜,亦不因此而悲。良久没有等到回答,重劫抬起头,若有所悟:“哦,我忘了,你还是神。”袍袖挥动,高台之上,忽然出现了七只陶罐。七只一模一样的陶罐,每一只上面都雕了一只眸子。或漆黑、或火红、或碧绿的眸子,这些眸子由最通透的宝石镶嵌而成,在微淡的星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重劫伸手,揭开一只陶罐。一只黑色的三角形蛇头立即暴起,窜出陶罐三尺多高。它额头上突起一寸余长的肉冠,点染着金色的斑纹。原本的眼珠已被剜去,只剩下两个诡异的空洞,在遍体金斑的映衬下,透出魔神般的恐怖。在传说中,它被称为“妖夜的恶魔”。但面对着重劫,它的凶恶却全都化为了战栗,它瑟缩着,想缩回陶罐中,却又不敢躲闪重劫伸过来的手,被他一把拎起,将毒牙凑在裸露的手臂上。毒蛇猛地蜷起,仿佛在接受自己的审判,一口咬住了重劫的手腕。他洁白到几乎通透的肌肤,立即被一股漆黑的蛇毒污染,蛇毒沿着他的血脉,急速地扩张着,直指心室。重劫仿佛被一柄巨大的虚无之刃斩中,骤然躬下身去,不住颤抖。他另一只手用力扼住自己的咽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所受的痛苦。但那痛苦自他的灵魂深处冲出,完全不可抵抗,顷刻之间,他苍白的衣衫已完全濡湿。良久,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那条漆黑的蛇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了力气,啪嗒一声掉在台上,委靡不振地慢慢游回了罐中。重劫喘息几口,慢慢揭开了第二只陶罐。每一只陶罐中栖息着一只从地狱深处潜来的恶魔,每一只陶罐代表着众生所犯下与正在承受着的一种罪行,每一只陶罐便是非天之王苦行时许下的大誓愿。我将在众生之苦上履行,众生所受之苦,我皆承受。终于,地狱中的七条恶魔一一在他手腕上印下狰狞的伤痕,重劫的生命几乎已完全枯败,银白色的长发也化为一团灰垩。但他的眼中透出一丝微笑,因为他可以敬奉神衹了。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杨逸之的手腕,宛如妖夜的恶魔一般,用牙齿在蛇形的伤痕上咬开一个小小的口子。鲜血溢流而出,宛如朝霞,陨落在东天的青紫之上。重劫用破碎的手腕压上杨逸之的伤口。脉搏跃动,乌黑的血液从他腕中急涌而出,灌入杨逸之的体内,立即融化无痕。杨逸之如蒙电击。神明般的平静与尊严自他身上消褪,他也和重劫一样,痛苦地躬下身子,瑟缩在宽大的白袍中。荒原上的夜风倏然强劲起来,将他的束发垂散。漆黑的长发在空中猎猎飘扬,与那面亡灵旗帜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此刻,他已不再是神衹,而是一个承受着非天之王一样痛苦的凡人。在点点星光之下,苍天折射出灰烬般的颜色,似乎也在哀悼神衹的痛苦。重劫笑了。这是他的供奉。七重恶魔之蛇的血,能造就一位神衹,也能归化一个凡人。于是,神衹的力量褪去,这句肉体又暂时归于杨逸之,那个充满悲悯的男子。梵天的祝福已经出现,重劫本不需要再承受这种苦行,但他却仍不惜用自己的血液来饲养七种恶魔之诅咒,只为了在他愿意的时候,让杨逸之重回到这个世上。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杨逸之能保持清醒的神识。一刻钟,足够他看清楚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苦难。也看清,他为他所作的一切。重劫喜欢看到杨逸之此刻的表情,每次他制造出伟大的苦难时,他都不惜承受刻骨的剧痛,用苦行的力量,将杨逸之的灵魂唤醒。他喜欢看到这个人,悲悯却无能为力。杨逸之缓缓自白袍中抬起头,狂风将乱发垂散在他脸上,让他看去虚弱而悲伤,一如孤独悬在天际的那抹月痕。他的目光越过苍茫的夜色,搜寻着在深夜中挣扎劳作的人影。重劫在他身前跪了下来,捧起他垂在地上的衣袖,虔诚亲吻。他的声音温柔而残忍:“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的力量。”“你的信仰者,用他们的虔诚建造一座永恒都市,来敬奉你。”杨逸之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一切的根源,原来是他么?在他沉睡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一眼。重劫的微笑更加生动。这便是他虔诚苦行的结果,连神衹都无法改变。他突然起身,挥手,将那面飞扬的黑色旗帜摘下,轻轻捧在杨逸之面前:“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世界。”苍白的手指沿着旗帜的纹路缓缓勾动,一点点描绘出无限广大的版图:“凡被鲜血染红处,就是我为你征服的土地。”“所有的人,都将用鲜血与秽土来供奉你,供奉天地间唯一的神明。”杨逸之的目光有些生涩,迟疑地打量着重劫手中的旗帜。渐渐的,他辨认出那些图案代表的疆土。——长城以北,几乎都已化为一片血色!他的眉头不禁紧紧蹙起,难道,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内,世界已经崩坏如斯了么?重劫笑了,手指向西移动,骤然停驻在一个还未被血色沾染的点上。这是北方一片血色海洋包围中,唯一的孤岛。而这一点却又是那么的不显眼,若不是刻意指出,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存在。“这是我们在北方的最后一站征程。达尔城。”他长长的指甲在旗帜上轻轻叩击:“达尔城,大地尽头的一座小城。它之后,便是无尽的沙漠。这座城是斡良部落的聚居地,地势虽偏僻,却因为出产一种矿藏,变得极为富裕。城中居民有五千三百余人,皆信仰拜火教,在此生已久,与蒙、藏、汉及西域各族贸易,已有百年未遭受过战火的侵袭。达尔城居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他深深注目杨逸之:“七日后,五千三百余条生命,将承受梵天的震怒。”“也是你的震怒。”杨逸之凝视那张血痕斑驳的地图,一时无言。重劫的手继续向下,将折叠的地图展开:“之后,北方就已统一。短暂的休憩后,我们的大军将挥师南进。”他的手指越过地图上的长城,寸寸抚过明朝的版图:“那是你来的地方。”“这一次,数千年不灭的伟大民族,辉耀东方的璀璨文明,亿万人生息的丰饶家园……都将跪拜在你脚下。”马鬃编织的旗帜在他的抚摩下,发出刺耳的响声。——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世界。夜色,更加深沉,亡灵之旗的阴霾下,重劫抬头微笑,一字字道:“你,喜欢么?”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耐心等待着,等着玩赏他的痛苦,他的愤怒。杨逸之久久无言,只发出一声苍凉的长叹。那叹息之声,却也无法从寂寞的高台传下去,传到这片正在承受苦难的大地上。突然,他眼中的神光渐渐黯淡,似乎在短暂清醒后,又要沦入神的掌控。“又要沉睡了么?”重劫索然起身,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憾然。他注视着杨逸之,伸出手,似乎要触摸眼前这饱受摧残的面容。那不是神明冰冷的容颜,而具有着人的温暖,人的喜怒哀乐。重劫久久凝望着他,轻轻叹息:“说吧,说你的愿望。”杨逸之正在涣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错愕。重劫看着他,嘴角挑起,牵扯出讥嘲的笑意:“我应该感谢你,不是么?”笑容缓缓沉沦,在他眸子伸出凝结成两柄残忍的尖刀:“正因为有了你,我们的军队才能屠城灭国,战无不胜。”“是你,在涂满鲜血与秽土的旗帜上,印下祝福。”“是你,让世界化为战场,骸骨支天,血流成河。”杨逸之猝然合眼,这些话让他感到了锥心的刺痛,无法承受,却也无法摆脱,只能任它一字字,在心中划出深深的血痕。重劫细细玩赏着他的痛苦,得意地道:“所以,为了表彰你的功绩,在你沦入沉睡前,允许你说出一个愿望。”“若这个愿望让我感到有趣,我就答应你。”杨逸之垂下头,轻轻喘息,他的身体在夜风中不住颤抖,挣扎着让自己保持片刻的清醒。突然,他一把握住重劫的手,艰难地抬起头,一字字道:“我要见她。”重劫一怔,似乎还未他话中的涵义。片刻之后,更多的错愕在他脸上浮现:“你要见她?”杨逸之艰难地点了点头。嫉妒、怨怒、不甘宛如澄潭中的波澜,从重劫眼底深处一闪而过,一点点化为尖锐的讥诮。他轻轻推开杨逸之,淡淡道:“你会见到她的,当你再度苏醒时。”第四章 应有流尘化素衣相思从重重梦魇中醒来。灰垩般的白色扑面而来,瞬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本能地抬手挡在额头上。这些日子以来,她已习惯了黑暗。自从杨逸之失去记忆那一天起,她就被囚禁在一座低矮的帐篷内,随着重劫四处征战的行程,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除了几位老妇每天送来简单的饮食外,再没有人靠近她囚禁处,无人照料,也无人打扰。昏暗的帐中昼夜颠倒,看不到一丝阳光,也看不到一点希望。直到此刻,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芒刺伤了她的双眼,她秀眉皱起,一点点睁开眼睛。这是一座极为高大的帐篷,一条条洁白的帷幕从帐篷顶端垂下,瞄绘着一只只巨大的瞳孔,在惨白的光线中睁开灰垩的色泽,空洞无力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此外,再无装饰。四周一片皓白,将这个巨大的帐篷衬得空寂而森冷。重劫斜斜倚靠在帷幕前,轻轻把玩着一柄长剑,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是你?”相思温婉的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怒容。重劫展颜微笑,向她走来:“我是向你告别的。”相思愕然抬头:“告别?”重劫点头:“今日午夜,长城以北的最后一座城池将被攻克。黎明时,吾王俺答即将浴血凯旋,大军将暂回河套休整,一月后,即将踏上南下的征途。”相思错愕地看着他,似乎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告诉自己这些。重劫似乎看出来她的疑惑,淡淡道:“对于沙场凯旋的王者而言,敌国的公主,自然是最好的奖赏。”他伸出一指,挑起她的下颚:“你,便是奉给吾王的礼物。”相思身子一震,惊惧瞬间袭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不……”重劫伸出手,轻轻抚过她几日来更显清瘦的脸颊:“黎明之后,你或许会成为他的宠妃,或许会成为他的奴隶……”苍白的手指从她冰冷的脸上滑落,似乎有无尽的怅惋:“总之,不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