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如苍龙般向玉山之巅攀行。玉山高绝,直插天外。只有一道细细阶梯如丝般盘绕山体。阶梯两边立着无数身穿黑色鹤氅、身涂黑泥之人,他们满面哀愁地望着卓王孙,不住跪拜,口中诵念着一些模糊的词句。卓王孙担心小鸾,顾不得与这些人纠缠。剑气飙散,丝丝凿入山体,向上激飞。真气激荡处,玉石纷纷落下,宛如因日照而融化的冰雪。小鸾的哭泣,隐隐传来,就像是敲在他心头。哪怕世界崩坏,他也不能让小鸾受到丝毫伤害!千丈山顶,瞬息而至。山顶已被削平,只挨着悬崖留下一块四丈多高的石头,雕成一只鹰形。苍鹰面相狰狞,仰天怒啸,却被禁锢在玉石中。双翅展开。长达二十丈,形成一个巨大的天平。双翼的尾端缠着丝绳,下面结着两只玉盘。小鸾就坐在其中一只上,双手抓着丝绳,静静地看着他。玉盘之下,就是万丈深渊。天平因为有了小鸾的重量,慢慢倾斜,向深渊滑落。卓王孙的心一紧,向天平纵去。“别过来。”小鸾缓缓站了起来,天平因为她的动作更快地倾斜。卓王孙脸色一变:“小鸾,别动!”小鸾缓缓摇头,脸上没有恐惧,却绽放着春花般的笑容,轻轻提起裙裾:“哥哥,你看,我长大了。”卓王孙这才发现,此时的小鸾已不是之前的模样。她永远如女童般的身体已变得纤秀高挑,虽然仍然单薄,却呈现出少女特有的风姿。由于长期不见阳光,她的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就像精心雕刻的瓷偶。一袭自衣约在她身上,跟她的肤色几乎相同。山风吹过时,她淡淡的眉眼就像是远山的黛痕,在轻愁薄恨中徐徐展开。她。赫然已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女。那,亦是她真实的年龄。卓王孙心弦巨震。他止住前行,涩然的微笑浮现在眼底:“是的,你长大了。”每一个孩子都盼着长大,但长大后会怎样?长大后便不想长大。因为,将不再无忧无虑,不再能随便撒娇,不再有永远支取不完的溺爱和娇宠。便会面对残酷而苍凉的世界。便会面对,死。她永远不可能活过十六岁。纵使他神通无敌亦不能。她在天平上迎风而立,笑容苍白甜美,就如一朵纵情绽放的优县。卓王孙的心一痛,缓缓伸出手去:“小鸾,别动,我来救你。”“不!”小鸾的表情里有一丝坚决,这让卓王孙觉得有些陌生。这些年来,小鸾都是个温婉听话的小妹妹,从来不会对他说“不”。但他随即释然。他知道。小鸾以后说“不”的次数会越来越多,因为她已经长大。十年来,他抗天逆命,强行挽留她在世间,不惜用奇药殊方,遏制她的成长。但在心底深处,他何尝不曾希望,有一天她不再蜷缩在自己的翼护里,而是快乐地奔跑在阳光下?何尝不想,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怀中听话的瓷娃娃,而能如所有少女一样,为了自己的心事和秘密,叛逆兄长说的每一个字。他只是不知道,她还能说几次。死神,随时都会来,夺走她的生命。她的美丽、笑颜、声音……一切的一切,随时都会离他而去,永远不再回来。多么残酷,却又无法避免。小鸾静静看着他:“哥哥,我长大了,能不能求你为我做一件事?”无论她要什么,卓王孙都会给她:“能。无论是什么,只要你想要,我一定会帮你做到。”小鸾脸上升起一丝嫣红,这使她看上去更像个人,而不是瓷娃娃:“我要嫁给你,哥哥。”卓王孙讶然抬头,他从未想过,小鸾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么?她知道什么是“嫁”么?或许在她心中。这不过是跟他做过的万千游戏之一。此刻。天平却在缓缓沉没,玉山即将把她吞没。小鸾的目光坚定,眼神中有卓王孙陌生的东西:“哥哥,我已经知道,自己只有几天的生命。但,我要嫁给你,做你的新娘。”卓王孙心一痛:“小鸾……”小鸾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哥哥,这是我一直的心愿。无论多么珍贵的药,都只能让我的身体停留在十三岁,但我的心,早已经十六岁了,不是么?”卓王孙无言以对。是的,他应该早一点想到,小鸾并不是一个孩子了。十年的朝夕相对,十年的耳鬓厮磨。他或许只当她是妹妹,但她呢?小鸾甜甜微笑:“很多次,我都躲在帘后,看到你和秋璇姐姐、相思姐姐在一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嫉妒她们。嫉妒她们可以长大,可以做你的新娘,但是我不能。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一生都靠你照顾,连累你,却连做你的新娘都不能……于是,当南海观音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封印时,我是那么地高兴。”她依旧微笑着,但通透如琉璃的眸中已经有了泪光:“我知道,从那一天起,我的生命就已经可以用分秒来计算。但我不在乎。”她抬头,望着漫天飞落的桃花:“哥哥,每一朵花蕾都期待着开放,哪怕只有一夜盛开,也胜过在枝头等待千年……”卓王孙低声打断她:“小鸾,别说了。”他轻轻叹息,“我答应你。”小鸾的笑容绽放。从身后捧出一袭白色的嫁衣。白得就像是一杯雪。这是雪织成的嫁衣,只能穿在一个雪做成的人身上:“哥哥,这是我为自己织的嫁衣,还没完成,你喜欢么?”天平,已倾为极大的斜度,小鸾所在的玉盘,随时都可能从天平上滑落,坠入深谷。“别动!”卓王孙不敢耽搁,纵身跃上另一只玉盘。这具天平实在太过高大,高四丈,长二十余丈,纵然以他的修为,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小鸾。幸好,当他纵身玉盘之后,天平逐渐稳住,不再倾斜。但如何走到小鸾身边,却是个难题。如果就这样过去,他的体重叠加到小鸾的玉盘上,天平立即就会倾塌。极有可能在他触到小鸾前,玉盘就会跌落深渊。突然,一声苍老的笑声传来:“魔舍身,魔亦舍身了啊!”黑色的人流,寂静地自玉山小径蔓延而上,他们就像是黏附在洁白上的污垢,顷刻沾满了整个山顶。无数的黑羽人用敬畏、惊惧、欢喜、狂热的目光看着卓王孙。一袭白色羽衣站在他们正中,那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几乎站立不住,因为他的身体上插满尖刺。血,不停从他身上流出,玉山被血浸沐,现出一片猩红。他极力伸出手,指着卓王孙:“看啊。魔舍身了!”卓王孙一凛。这些人在此刻现身,必然没什么好意。他自然不惧他们,他唯一担心的,是小鸾。他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滚开!”为了小鸾,只要这些人敢再近一步,他必会将这些人化为尘芥。没想到,白色羽衣的老者跟黑色鹤氅之人全都跪了下来:“伟大的魔王啊,您听说过佛舍身的故事么?”卓王孙当然听过。在那黑暗的海底洞府里,他见过那座雕像。佛陀舍身的故事,他自然也清楚地知道。“传说佛陀曾见老鹰追逐一只鸽子。鸽子投于佛腋下,祈求庇护。鹰对佛说:您以救鸽为慈悲,却不知鸽子得救后,我无肉吃就会饿死。佛想了想,觉得有理,就对鹰说:我割自己的肉给你吃,鸽子多重,我就割多少肉。于是佛令人取来一座天平,将鸽子放上,自己割肉放在另一边。哪知佛身上的肉都要割尽了,还依然无法令秤平衡。佛于是纵身跳上天平。诸神见了,都齐声赞叹,为佛的善行而感动。”羽衣老者匍匐在地上,侃侃而谈:“此乃佛陀最脍炙人口的善行。佛陀凭此善行得证正果,飞升极乐。可从没有人关心过那只鹰如何。”他的声音陡转苍凉:“作为残忍、贪婪、自私的象征,鹰又会沦落到什么下场呢?逼佛割肉残体的罪过,它怎么背负?”“真相是,它吞噬了佛肉,获得了一时满足,却永远都背负上罪孽,无法洗清。只要佛舍身的善行一日被传颂,它就一日不得解脱。它盼望着佛能像救鸽子一样救它,佛却去了西天,再也没有回来……”“佛的血肉,像烈火一样在它体内燃烧。渐渐的,它不再能生活在太阳下,只能借海水浇灌,熄灭血液中的火焰。只要脱离海水,身体就会炸裂。它只好用海泥涂满全身,蜷缩在海底壁垒,用苦行来祈求佛的宽恕。为此,它雕出无比巨大的佛像,显示虔诚。”“这只鹰,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就是吞食了佛肉的罪恶之族。”“这一世,我族用尽一切力量,做出无尽牺牲,才让佛重新诞生。只有他为我们说一次法,我们轮回中的罪孽才能够解脱……”他的声音陡然一高,却带着哭泣般的颤抖:“但,佛却提前灭度,他,抛弃了我们!在这个佛已灭度的末法之世,在这片呼告无应的荒凉之土,能拯救我们的方法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让魔舍身。”他的双眸中倏然腾起了一阵火焰:“若是魔,也能为鸽舍身,佛的慈悲又算得了什么呢?吞食佛的血肉,又算得上什么罪孽呢?”“为天下人所畏惧的王,塞外的可汗因你而驻马,海上的妖魔因你而封印,神祗的阵法因你而破灭,蓝发的魔君因你而流放……你。就是魔,你是万魔之王。今日,我们亲见你舍身。我族,因你而永得拯救!”一时间,所有羽衣鹤氅者都跪伏下来,齐声诵念着卓王孙的名字。嘈杂的求告声让卓王孙感到一阵烦乱,他冷冷道:“你们想让我如何舍身?”“请王将自己的血肉一寸寸割下,放到这座天平之上!”卓王孙斥道:“荒谬!”羽衣老人缓缓站了起来:“伟大的魔王啊,若你还对尘世有所留恋,不肯为我们舍弃生命,就让我们用自身的血,来助你舍身。”说着,他突然跳了起来。他的身体,在半空中骤然扭曲,一道惨厉的红光自他的血肉中进发,宛如凭空响了个霹雳,将他的身体轰成碎末,向卓王孙猛击过来。卓王孙一凛,这一击之力竟然如此霸猛,连红衣大炮都远远不及!但卓王孙此时修为几达化境,心随念转,左掌卷了出去。雷霆,被他收在掌中,霸猛的力道迅速被消解,接着轰然炸开。但威力却已小了很多,不足以威胁到卓王孙。血肉,在他手中碎散,就像是绽开了凄艳的烟火。黑色鹤蹩之人一个个虔诚跪倒,向卓王孙敬拜。梵唱声,响彻整座玉山:“请魔舍身。”他们念诵着,凌空跃起,纷纷化成雷霆。向卓王孙轰去。他们的鲜血中似乎蕴涵了一股极为疯狂的力量,配合着他们修炼的奇异功法,能将全身修为压成一点,猛烈爆开。这极像中原的飞血剑法,将全部生命聚于一击,但威力却是飞血剑法的几倍。卓王孙连拒十几人,心中暗暗惊骇。就算以他的通天修为,真气都不由得有一丝的紊乱。这些人,是何等疯狂!但山顶上,却黑压压的足有几百人。更多人正密密麻麻地从山径上上来,用自己的身体,助魔舍身。他们血肉化成雷霆,迟早,会将他的血、他的肉爆成一片片,堆砌在天平上。卓王孙忽然想到那个佛舍身的故事。佛,为救鸽子,自我凌迟,用刀割下一块块肉,最后用自己的身体,换得了鸽子的生命。小鸾此刻就在天平的那一头,仿佛传说中那只孱弱的白鸽。而他现在的处境跟佛何等相像。只不过,凌迟他身体的,不是刀刃,而是这些人化成的雷霆。但他能躲避么?剧烈的爆炸,只要挡不住一枚,天平立即就被轰碎;但只要他离开玉盘,小鸾就会落下深渊。万劫不复。他能躲么?卓王孙眉峰挑起,春水剑法破天而出。乱血纷飞。生命,在他手下如同尘芥,他随意挥洒,将他人的生命化为掌中烟花。是为魔。是为魔舍身。滔天剑气从玉山顶轰然升起,苍龙般直贯天空。万点殷红的血雨凝结,铺天盖地陨落。每一滴雨中,都凝含着卓王孙的无上剑意。春水剑法化身千万。这一剑,如天龙行雨,将戮尽峰顶、峰中、峰下的所有人。卓王孙嘴角浮现出冰冷的微笑。何不如他们所愿,化身为魔。此时,西方亦陡然升起一道月白的剑光。那道剑光中,竟然也含有凛凛神威,肃杀、惨烈、凌厉、威严……两道剑光都威力无匹,有着斩尽万物的酷烈。两道剑光撞在九天之上。漫空雨云骤然凝结,两股沛然不可御的劲气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天地,仿佛都剧烈地摇晃起来。顿时,天地昏暗,大海上风涛高举,迫人而来。那些黑色鹤氅之人脸色骤变,被这无敌的魔威吓得不知所措。卓王孙眉峰一蹙,冷冷一笑,正待再出一剑,将西天的那道剑光劈得粉碎,顺便将这些人全都化为尘芥,突听“咔嚓”一声轻响。他心头一凛,骤然回头。一道裂纹出现在天平正中。卓王孙神色大变,身子急忙纵起。他再也顾不得杀人,也顾不得考虑天平的平衡,流星般向另一只玉盘坠去。玉盘上,小鸾向他伸出手:“哥哥,救我!”但就在他触及到小鸾前,那只玉盘无声地从天平上滑落,向深渊坠下。惊惧,第一次充满了卓王孙的心。他失声厉呼:“小鸾!”小鸾雪白的身影,倏然便消失在满山雨雾中。卓王孙两手空空。他或许能够拥有整个世界,他或许能斩尽世人,但却永远都不能再拥有她。“小鸾!”卓王孙狂啸。这一刻,他感觉到心碎的刺痛。这一刻,他并没有感到仇恨。因为,还来不及。他只觉得这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他不会失去小鸾,永远都不会。但他又清楚,他其实早就失去了她。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失去了她。他武功天下第一,风采天下第一,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威严智谋天下第一,却庇护不了一个珍惜的人。这个世界,要来何用。“小鸾!”这声嘶啸,像是一把刀,将卓王孙的心剖开,血淋淋地放在自己面前。如不能庇护她,这个世界,要来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