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剑无言。王老爹见到他们,猛然站起,大喝道:“你们这群畜生,骗光了我的钱,居然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跟你们拼了!” 他掳起袖子,向独孤剑冲了过来。但才冲到半路,对苦难的想象就立即击倒了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他哭着蹲下身来,陷入了绝望的嚎痛中。 独孤剑紧紧咬住牙,虎子看着他,道:“大哥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们,所以爹爹才这么伤心?好多大哥哥离开我们了。” 独孤剑抚着他苹果一般的小脸,柔和而坚决地道:“大哥哥绝不会走,大哥哥会留下来,保护你们!” 他说的很轻,说给虎子,更多的却是说给自己。他咬牙转身,默默走了出去。 这个陷入恐惧中的城池显得那么喧闹,一些年轻人握着简陋的武器,在街道上四处奔走,仿佛想要与敌人拼死一博,但眼中却全是惶惶如丧的神情;几个少妇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呆坐在家门口,不时低下头掩面哭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儒生长衫,在门口升起一堆火,将多年收藏的书籍、字画一一焚烧…… 更多的,却是一片濒死的沉寂。 独孤剑的心沉的宛如石头,他走上了城头,望着万千金军。 旌旗飘扬,金营虽经方才之乱,却迅速恢复得井井有条。显然这次统军的将领极有韬略。独孤剑心中忧愁更甚。 城头上站着另一个人,降龙。他竟然还能笑出来:“我一直等着你回来,怎么,够朋友吧?清薇呢?” 独孤剑心中烦乱,随口道:“清薇自己跑了,没有回来。” 降龙讶道:“怎么,她没跟你在一起么?不行,我得去找她,万一不小心撞进了金军中,她可就脱不了身了。找到她后,我们赶紧离开这里。”他转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见独孤剑不动,回身讶道:“怎么,你不去么?” 独孤剑摇摇头,道:“我要留下来。” 降龙吃惊道:“留下来?你疯了!金军没有三万,也有两万,你留下来能做的了什么?乱世人不如狗,我们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算不错了!” 独孤剑抬头,望着天际那枯黄的云朵:“降龙,你还记得在灵宝山上,我们救龙八大哥的时候,曾经说过,我们要做大侠,现在放弃满城生灵,独自苟活,还算是侠义么?” 降龙搔了搔头,道:“虽然不算,但我们留下来,也不过陪着他们死而已,于事无补啊。” 独孤剑摇头道:“不,起码我该试试。” 他踏上城头的石墙,道:“我们的热血撒在这片土地上,天下会记得,黎民会记得,山河会记得,我并未辜负侠义二字。” 降龙热血冲动,大声道:“好!咱二人的血就送给了这座城,你不走,我也不走。咱二人若是有一人能活下来,再找清薇去!” 独孤剑笑道:“也去找我的师父。” 降龙道:“你不用担心他,他早就跑的没影了!”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本来惊惧的心立即涌起了豪情万丈。满城黎民,要靠他们来守护,他们守护的,还有侠义! 不管这世上有没有大侠,他们就要做两个,用自己的热血,用自己的生命! 夜色,渐渐笼罩而下,这座城池中,已没有光明。第二十二章 兵临城下(1) 独孤剑与降龙胸中豪情万丈,少年心性,觉得万千金军又算得了什么。两人大声谈笑,回到王老爹的院落,龙八却已不在了。 独孤剑灿烂的笑脸暗了暗,降龙大笑道:“没有他又怎样?我们照样抵抗金军!该走的,始终是要走的!来来来,咱们剧饮三大杯,出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独孤剑的一腔热情却被浇熄了大半。他清晰地知道,金军之中隐藏着什么样的人物,如果龙八在,凭着他的大风云掌,还有一战之可能,但现在……以他们两人的本领,只怕连黑衣人手下的通天道尸都打不过!却又如何奢谈对抗二万金军?他沉默地叹了口气,四处搜寻着。 潜意识告诉他,龙八已经走了,但他却有些不愿相信。那个虽被叫做魔头,但却如此豪迈,那个以一双肉掌孤对大军的龙八,就在此危急关头逃走了么?独孤剑心中满是苦涩,心情沉重之极。 这一晚总算过去,黎明的光辉尚未照耀满郢城,金军那喧天的战鼓已然惊起了所有人。郢城每个角落里都张满了惊恐的眼睛,人们惶急地抱在一起,那战鼓已然震慑了他们所有的希冀,瓦解了他们所有的斗志。当灾难来临时,人们能够选择的,唯有等待。 等待他们生命被夺取。 独孤剑皱着眉站在郢城城头,城下旌旗摩云挥舞,金军将士在号角的指挥下,整齐地列出阵势,缓缓向郢城北门逼了过来。晨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合着战鼓低沉的咚咚声,压得城墙几欲坍塌。独孤剑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急,几乎被这种无形的压力挤出了胸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降龙道:“你千万沉住气,我去去就来。” 降龙答应一声,道:“你若是也跑了,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朋友!” 独孤剑大笑道:“咱们还要共同杀敌的,岂能先跑?” 他跨上一匹马,出东门绝尘而去。 金国军队已然列好了阵势,林立的旌旗中,军队肃然站立,黑压压的望不到头。当先的帅旗麾动,一道黑流鼓涌而出,顿时杀气宛如海潮浪打,直迫郢城北门! 黑衣人仍旧笼罩在那袭沉沉黑衣中,只是身上气势更为隐秘,杀气更寒。他身后紧紧簇拥了三名通天道尸,呈扇形翼护着他。黑衣人所修武功善于御使他人之力,此时背倚两万金兵,那浩浩莽莽的军阵之气被他借势而来,身上黑袍就宛如无边黑夜,侵侵然凌压过郢城北门。 黑云压城城欲摧! 黑衣人手抬处,干枯的声音啸叫道:“龙八,还不出来?” 他的声音中灌满了独门真气,凌厉宛如强箭,咯嚓一声响,啸声中隐含的劲气正中郢城头的战旗,战旗从中折断,飘飘落了下来。 降龙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目睹黑衣人如此威势,却也不禁暗暗心惊,禁不住犹豫道:“独孤剑这小子,不会真的跑了吧?” 独孤剑打马狂奔出三里许,下马轻轻一掌拍在马臀上,道:“马儿马儿,我若能逃得性命,再来寻你。” 马儿一声柔嘶,小踏着步奔入了林中,觅草吃去了。这是一片寂静的小丛林,蜿蜒绕着一条小河,在朝阳的清光中,显得格外静谧。 独孤剑忽然想到了武当,那时,他是无忧无虑的,现在,他却要为一城的百姓而战。 所谓侠义,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概念,但他知道,如果他不奋剑抵抗,虎子这么可爱的孩子便会夭折在金军铁蹄之下。郢城的百姓们他十九不识,但他知道,这里面有许许多多像虎子这样的孩子,也许还有许多像降龙这样豪迈的壮汉,像伍清薇这样俏皮的少女,只要他抵御住了金军铁蹄,他们就都能回归安稳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战火,本就不应该烧到他们身上。 独孤剑握紧了手中的剑,深深吸了口气,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绝决。为此,他不妨血溅五步,头颅摧,肝胆裂。 他展开轻功,向郢城北门掠了过去。 大军摧城,黑衣人宛如上古神魔,带着无上的威严,紧紧逼压在郢城之前。旌旗摩麾,金军眼见宋军避不敢战,斗志汹涌怒发,一齐随着战鼓高呼起来。每呼一声,便齐唰唰地前进一步;每前进一步,战意气势便增强一分;战意气势每增强一分,郢城便脆弱一分,直到如危石悬卵,摇摇欲坠! 独孤剑大呼道:“战书到!” 黑衣人阴冷的目光倏然射到了他面前,两万金军的目光也跟着一齐转过来,独孤剑便觉心神一窒,那股庞大的战意仿佛化作实体一般,轰然怒压在他心头,巨大的压力几乎让他的身体分崩离析!他强提一口气,双手托着那柄松纹剑,一步步,并不快,但却无比坚定地向黑衣人走去。 烈风盘卷,黑衣人长发飞舞,目光如斧如凿,紧紧盯住独孤剑。那目光是如此灼烈,仿佛其中蕴涵着勾魂夺魄的秘魔之力,以独孤剑多年修为,竟然都有些抵受不住,他稍微抬了抬双手,松纹剑的绿意在日光映射下宛如一丛松花,稍稍隔断了这两道锁命目光。第二十二章 兵临城下(2) 黑衣人一眼见到他手中的长剑,心神不禁一震,他惊道:“你是谁?”他的声音尖锐,倏然直划上苍穹! 独孤剑一直很仔细地留意着他每一点细小的变化,见他如此惊惶,便对自己的计策更多了几分信心。他不答话,脚步更不停留,一直走到黑衣人面前,将松纹剑递了过去。 独孤剑初涉江湖,也知道这柄剑绝非凡品。但如此名贵的宝剑,黑衣人竟不敢接,反而后退了一步,似乎这柄剑乃是极为可怕的诅咒,绝不敢沾身一般。 他厉声道:“他已放了我,为何又来找我?” 独孤剑心念一动,原来锁在茶庵寺雪芽精舍中的,飞红笑的哥哥,竟然是他! 独孤剑思绪转动,但面上却连一丝一毫都不显露出来,缓缓道:“茶庵寺一会,却没有领略阁下的高妙武功。” 黑衣人见他手持宸随云的松纹剑,又知道茶庵寺之事,哪里还有半点怀疑?他师从黄泉老人,自艺成之后未尝一败,此次随从大军南下,本想建功立业,一争天下雄长。但在宸随云手下未走一招,便被擒下,对此人实是畏惧之极,此时见松纹剑再现,心中恐惧之极,忍不住连手都抖了起来。 独孤剑心花怒放,将松纹剑轻轻放在他手中,淡淡道:“郢城西门三十里外,枯竹寺中,故人正在等你。他说过,来与不来,都只由你。” 说完,转身循来路走去。两万金军肃然而立,全都双目喷火望着他,独孤剑昂首阔步走出,脸上神色丝毫不动。但他的心却跳的极为剧烈,只要黑衣人瞧出丝毫蛛丝马迹,不用亲自出手,一声令下,这么多人挤也挤死了他! 但黑衣人握着松纹剑,双手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终于大叫道:“我有通天三尸,未必就接不住你一招!”身子急跃而起,向西掠去。三具通天道尸如影附形般跟着他,瞬间消失在连绵的群山中。 独孤剑心下一宽,急步窜了出去。 大将突遁,金军将士都是一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一齐望向帅旗。帅旗之下,金军统帅全身裹在金盔金甲,看不清面目,他沉吟着,长鞭一指,进攻的号角声呜呜吹起,向郢城逼了过来! 独孤剑耳听号角声,心下焦急之极,也顾不得再去寻他的马匹,全力展开轻功,从东门掠进城中。降龙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眼见到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叫道:“你可回来了,这可怎生是好?” 面对着如此众多的金兵,他的满腔豪情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若说以他们两人之力对抗如此众多的金军,那无疑是以卵击石,连想一想都无比的疯狂! 独孤剑面容坚决:“大开城门,我们出城迎敌。” 降龙道:“可是就只有我们两人啊!” 独孤剑声音坚决之极:“就是我们两人!” 降龙跳了起来:“你疯了?” 龙八展开轻功,在茫茫平原上狂奔。 他知道,郢城满城百姓的生命,都凝结在他身上,系于他是否能追上俪大将军,并说服他挥军回师。 救孤城。 他的劲力已提聚到了尽头,几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也许就只差了一刻,郢城便会变成修罗地狱。龙八见过太多的金军烧掠过的城镇,他不敢想象被金军攻破之后,郢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不能只是等待这一结局的到来,所以他不惜燃烧生命。 他能感受到真气在急剧地流失着,有些甚至是他的根本元气,永远无法弥补。就在这些本命元气亦将垂尽之时,他终于看到了俪大将军的军旗。 龙八舒了口气,身子闪电般飘入。 俪大将军正执了一本书,在帐中读着。见龙八飘入,他放下手中书卷,淡淡道:“是你。” 龙八沉声道:“你知道我要来?” 俪大将军笑了笑,道:“若你还是当年石门山上的龙八,你就一定会来的。” 龙八怒道:“但你却不是我所认识的敢在脸上刺下‘赤心报国,誓杀金贼’的俪琼!你将郢城百姓的血汗榨干之后,竟就这么溜了!” 俪大将军摇头道:“那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留下也没有用。我只有五千人,我相信我的士兵每一人都是精英,但就算是精英又如何?敌得了两万金军,还会有五万、十万,既然金军挥师南下,郢城便守不住。我又何须抵抗?郢城破后,这些百姓血汗反正保不住,倒不如落入我手中,以后我会为他们报仇的。” 龙八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怒气从丹田中升起,就宛如一盆火炭在胸口踢翻,火烧火燎地难受。他忍不住大喝道:“你……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歪理邪说?” 俪大将军的手在书上扣着,他脸上挂着微笑,浑然不受龙八的怒气影响:“什么时候?就是我一连四个月与金军血战,几乎拼尽了最后一人一枪,却没有人来救我,全都在拥兵自重,保存实力的时候!”第二十二章 兵临城下(3) 他的手轻轻抚着左脸,那脸上隐约还能看出些当年所刺八字的痕迹,却被金盔遮住,几乎显不出来。俪大将军脸上透出一丝红潮,也激动了起来:“当年你追随岳飞,两战皆胜,攻新乡县,擒阿里孛,败王索,何等威风了得?王彦将军苦心守城,却被你们视为怯懦,一意求战,终于引得金国大军集结,攻破了石门山,孤军溃散,几乎全军覆灭。你凭着绝世武功,见战事不成即遁走,但我们呢?我率着残部,转战百余里,数十次险死还生。但没有援救,没有一个人来援救我们!我们为百姓、为社稷、为热血、为德、为功抗金,但却只能自生自灭,得不到半点支撑。那种满身浴血、几乎绝望的心情,你这种武林高手能够体会么?那种从死尸堆里爬出来,周围满是同伴的尸体,却深深庆幸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你曾经有过么?” 他说得激动了,身子倏然站了起来,目中精光暴射,盯住龙八。龙八竟然不能面对这眸子!是的,凭借着威力无伦的大风云掌,他是可以轻松地从这炼狱般的战场上逃脱,不必承受这些苦痛。 俪大将军重重跌坐在帅椅上,冷冷道:“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说,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活下去。我可以抗金,我可以杀敌,但我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 龙八紧紧握住拳头,是的,乱世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只有五千人的俪军,挥师救郢城的后果,只怕就是全军覆没,再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龙八无言,自古艰难唯一死,慷慨就义者,又有几人? 但这无疑是郢城黎民唯一的生机,俪大将军所说的都对,但人活着就为了这些道理么?就因为有人负过我,我就要负天下人么?龙八咬住牙,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俪大将军:“你究竟怎样才肯救郢城?”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俪大将军一摇头,他马上就走。金国大兵迫城,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从容说服俪大将军。 俪大将军沉默着,他缓缓从案下拿出了一只酒壶,道:“我已经背弃了侠义,不再相信这世上还有侠义。如果你能向我证明侠义的存在,那我就算拼了这条命又如何?” 他指着酒壶,道:“这是鹤顶红,喝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不用我多说。你只能选择一样,是郢城黎民的生命,还是你的。” 龙八瞳孔骤然收缩!鹤顶红,毒中之毒的鹤顶红。一滴就可杀人,就算如他这样的绝世高手,也绝无法承受如此多的剂量。 壶是玉壶,淡青的玉色稍稍透明,朦胧地显出中间那沉如凝血的液体来。鹤顶红毒到极处,却也艳到极处。 这是绚烂的自毁,惨烈的解脱。 龙八凝视着玉壶,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个永远做不完的梦。 他背弃了苦恋十一年的情侣,甘被人骂作是魔头,为的是什么?若他死在此处,那他所有的苦衷都化为流水,他将生生世世背负着魔头的骂名,再没有翻身之机。他的豪情,他的壮志,全都深埋在骂声中,化为尘埃。 只为了一城百姓,值得么?龙八脑海中忽然闪过独孤剑、降龙那稍带稚气的脸,灵宝山上,他们为了固守心中侠义的理念,救下了他,不惜对抗自己的长辈。 侠义,难道只是个梦么?还是本身就如鹤顶红一样,是如此艳丽的毒药? 龙八突然伸手,抓过那只玉壶。他心头不禁泛起一丝苦涩,是该结束自己的生命了么?让那些豪情壮志都付诸流水么?他笑了笑,举壶一饮而尽。 鹤顶红的味道并不坏,可惜并没有几个人能品尝到。龙八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一股炽烈的火力已然从腹中腾起,瞬间瓦解了他所有的内息。他的眼神变得朦胧起来,俪大将军仿佛想不到他这个决定会做得如此迅速,惊讶地看着他。这惊讶也变得朦胧起来,龙八的意识渐渐混沌,他只想沉睡,再也不要醒来。 这人生,太苦了。 却有一个淡淡的影子宛如水中之花,渐渐在他的眼前清晰,纤手轻柔无比地托住了他的脸。 九音、九音!是你么?第二十三章 冰心玉壶(1) “你有没有听说过空城计?”独孤剑一面用力将城门推开,一面对降龙道。 “我当然听过!”降龙心头有些郁闷,不明白在此紧要关头,独孤剑为何这么说。“当年司马懿率大军突来城下,城中无兵,诸葛先生急中生智,令士兵大开城门,自己独坐城上,抚琴而弹。司马懿唯恐有埋伏,不敢入城,反而退兵扎营。你不要欺负我是和尚,就不知道这些三国故事。我也读过书的!” 独孤剑道:“你也读过书?那实在是很让我惊讶呢。现在我们无兵无马,正与诸葛先生相似,所以我们也就只好效仿先人,摆一场空城计了!” 降龙叫道:“可我们没有诸葛先生那么神机妙算,万一金军不上当怎么办?” 独孤剑道:“我也有这个顾虑,可你有更好的计策么?” 降龙一呆,道:“没有!” 独孤剑斩钉截铁道:“那就按我说的办!” 城门已然大开,金军将士显然没想到宋军居然出城迎战,战鼓轰嗵之声登时一歇,金军齐齐止步,鼓动战意,准备一战。独孤剑与降龙大步跨出,两人傲然往阵前一站,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脸上都毫无惧色。降龙尤其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豪气陡升,睥睨四顾,不可一世。但一个豪情万丈的大和尚,却也有些怪异。 金军见他们两人如此气势,先尽是一愕,跟着哄堂大笑起来。两个小鬼头就想挡住两万大军么?我们吐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他们,扇扇手就可以吹跑他们,说话大声就可以震碎他们,一人擤把鼻涕就够他们洗澡的。轻蔑之语越说越奇,数目相差如此悬殊,这已不是两国交兵,而是一场滑稽的游戏。 但战争却绝不是游戏,金军哄笑之后,纷纷鼓噪,驱马冲了过来。独孤剑示意,降龙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一声大喝。金刚狮子吼乃是降龙最得意的武功,此时一啸出口,当真如霹雳骤震,尘土被啸声中含杂的劲气震开,向金军疾涌奔冲,连战鼓之声也一齐压下! 所有将士齐齐一惊,降龙的疯魔杖重重顿在地上,立时大地震动,他那魁梧的身材宛如一尊神衹雄然傲立,金军不由一惊。 独孤剑聚满了真气,扬声道:“两万之军,何在我大国眼中?我宋军将士不屑与你们列队交兵,先遣我们二人来打军威战,若你们连我们两人都赢不了,趁早滚回黄龙府去吧!” 他也陡然一声大喝:“金国败将,不认识我了么?” 他与降龙踏上几步,那些金军收敛了轻蔑之容,立即认出了二人,想起几日前独孤剑几人击败了金军二百余人的军威队,进而使大军溃败,不由又是一阵鼓噪,再看着那洞开的城门,脸上充满了惊疑。 独孤剑目光若电,将这些神态全都收在眼中。敌人越是心虚,他便越是嚣张跋扈,与降龙在金军阵前慢慢走着,大叫道:“前次四人,今日两人便足够了!金军中难道没有勇士,可与我们一战么?” 他料想除了黑衣人之外,金军中再没有修为精深之辈,以他与降龙的武功,或者有万一的胜机,那便为郢城百姓赢得了一线生机。这本就是博命之时,能延得一刻,便是一刻了。 独孤剑连呼三声,金军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暴吼。一个铁塔般的大汉冲了出来。金军士兵顿时精神一涨,大叫道:“乌木恒!乌木恒!” 那汉子仰天一声狂叫,大踏步冲到了独孤剑身前。他的身材魁伟之极,比降龙都高了许多,与独孤剑比起来,简直如大人与小孩一般,不出手,霸气便已十足。 那身穿金盔金甲的金军统帅挥了挥手,低声说了几句。他身边的侍卫飞奔到乌木恒身边,叫道:“乌木恒,你的职责便是保护大帅,这军威战,不由你来管!” 乌木恒怒道:“事关国体,岂能不管?”他翻身拜倒,满怀悲愤道:“大帅!此一战关系到国体军威,我金国浩瀚之邦,岂能求一勇士而不得?请大帅允我一战!” 那大帅沉吟不答,金国士兵齐齐击兵大叫道:“战!战!战!” 鼓手轻轻点着战鼓,那“战”声卷成一片整齐的声浪,在郢城门前嘶卷奔涌着,最后汇聚成一片群情激愤,宛如黄锺大吕,沉闷地响彻在这一片昏黄的土地上。 轻轻地,大帅点了点头。 乌木恒欢然大叫道:“多谢大帅恩典!” 他一站起来,周身的肌肉立即暴涨,啪啪几声响,穿在身上的盔甲竟然生生撑裂,露出一身精铜般的肌肉来。 乌木恒大叫道:“来吧,让你见识一下金国勇士的厉害!” 金军斗志立即被燃了起来,那“战!战!战!”的欢呼更加汹涌如怒。乌木恒发出一声熊虎般的咆哮,双目中精光大盛! 独孤剑冷笑道:“你们金国有勇士,我们宋国也有侠客!”第二十三章 冰心玉壶(2) 他扬声道:“今日的军威战,便由我,独孤剑,与乌木恒举行!” 乌木恒横行金国素久,料不到独孤剑那么瘦弱的一个人,居然敢孤身应战,不由一呆。独孤剑有心压制敌人气焰,手指乌木恒道:“你,必败!” 乌木恒大怒,暴喝一声,铁塔般的身躯直冲过来,两只拳头天塌一般击下。拳风猛恶,独孤剑心头一紧,这大汉看来粗莽,但拳势大有掌法,其中夹杂的劲气极为精纯浑厚,绝非表面上那么好斗。他心中警惕,乌木恒的双拳已然冲到了面前。独孤剑脚尖一点,身子已然拔空而起。 乌木恒双拳互击,劲气却无半点冲撞,反而合为一股,在他的引导之下,窜空向独孤剑追击而去。独孤剑凌空翻身,电光石火之间,鞘中秋水剑已经在手,万点剑光宛如秋萤般,当头罩下! 乌木恒不避不闪,拳势冲天,独孤剑的剑光全都击在他身上,却仿佛刺到了极为坚韧的牛皮上,竟毫发无伤。 独孤剑变色道:“金钟罩?” 乌木恒冷笑道:“这是大青山功!我已化身为大青山,什么剑能伤我?” 独孤剑也冷笑道:“就算你化身为这片大地,我也要将你整块揭起!” 他剑尖陡然挑起,锐光一闪,直刺乌木恒的双眼:“你若连眼睛也练到了,我认输!” 乌木恒双拳一封,将长剑架住。独孤剑大笑道:“原来你这大青山功还是有破绽的!”他有意展露武功,震慑金军,当下轻功展处,长剑疾刺,化作一个极大的光团,将乌木恒围住。只见战场中心处一团极大的寒光,不见乌木恒。金国将士看到紧张处,尽皆鸦雀无声。 突地乌木恒一声大吼,拳风冲天,独孤剑连人带剑化作一道流星,远远飞了出去。他凌空变招,飘飘落在了地上,乌木恒却浑身都是血迹,身子纵然是铁塔,也已染满了斑斑锈迹。 独孤剑也很不好受。他刺了乌木恒不下千余剑,却仍不能致命,终于被乌木恒抓住机会,一击轰破了他的护身真气。他胸口闷塞,吐纳良久,方才稍稍回原。但毕竟乌木恒的伤势更为沉重,秋水剑锋锐异常,再打下去,独孤剑终究能够刺破他的防御。 独孤剑不理乌木恒,面对着万万千千金军,大声道:“他败了,你们金军的勇士败了!若想活命,就赶紧滚吧!” 乌木恒大声咆哮,不肯认输,独孤剑正中下怀,他要的就是让乌木恒挑战,然后再败一次。这样,便可以再折辱金军一次。 他并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但形势峻急,他只能竭尽自己所有的思智,不惜一切手段也要败退金军——如不能,那就多延一刻,便是一刻。 金军面上泛起了一阵恐惧,连如此高大、宛如不败象征一般的乌木恒都败了,难道眼前的这个少年真有无上的魔力么?难道这次仍像上次一样,被打得溃败么?他们不禁望着洞开的城门,生恐宋军队伍突然从这里杀出,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突然,金军的目光变了,他们一齐欢呼起来。独孤剑心灵中忽然闪过一阵极为不祥的征兆,他猝然回头! 一片黑暗傲然翔舞在郢城城头,三具通天道尸翼护下,黑衣人宛如秘魔妖影,高踞宋军帅旗的半截残桩上。独孤剑的心立即沉到了底! 黑衣人发出了一阵嘶哑之极的笑声:“枯竹寺中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我用血魔搜魂之术发出感应,也无法找到他的踪迹。你骗我!你居然敢骗我!” 他的笑声咯咯直响,停也停不住:“你不仅骗我,还骗了我们两万四千士兵!” 他突然提声:“金国勇士们听好了!郢城内连一名宋兵都没有,却有抢不完的财宝,数不清的美人,这些,都是你们的!” 金国士兵一阵欢呼,尽皆怒潮般汹涌窜起,向郢城城门冲了过来!黑衣人冷冽的目光穿透了这莽苍的毁灭之潮,清晰无比地盯在了独孤剑脸上,他的笑声终于顿住,每一个字都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 “我!” “要!” “杀!” “你!” 我绝不能死。 在龙八的意识将要陷入混沌的前一刹那,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对自己呼喊着。他要活着,他看清楚俪大将军的回答。 是的,为了孤城黎民,他也必须要活下去! 他猛然一口咬在舌尖上,剧烈的疼痛像针一样直扎入心中,他的神智稍稍清醒了一些。散乱的功力被他生生凝聚起来,护住心脉。那是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着他燃尽了生命的每一分潜能。 他感受到一只手柔静地在脸上抚摸着,带着甘甜,也带着苦涩。难道自己已经死去了,活在幻象中了么?鹤顶红的毒性真是猛恶无比,龙八舌尖流出的鲜血,都带着种极为妖异的艳红。他的目光迟滞地抬起,赫然发现一双清丽的眸子,怔怔地凝视着他。第二十三章 冰心玉壶(3) 宫九音! 难道九音追到了这里么?龙八冲动起来,大张着嘴,想要说话,但剧毒已将他的生机腐蚀殆尽,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深深凝望着宫九音,目光中包含了千言万语。 是的,此时他宁愿将一切讲给九音听,再也不顾忌任何东西。但当他下定决心时,却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宫九音的动作很慢,她的目光柔和宁静,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已演练了千遍万遍,又仿佛是在举行极为神圣的仪式。她缓缓抱住龙八,将他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笑容,轻轻地呢喃道:“难道只有这样,你才不会离开我……” 她的手指冰冷,轻轻抚过龙八的脸,似乎要将他的面容深印在心底:“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心怀天下,总有种种类类的苦不肯与我说。就算我不在乎你是个魔头,可你还是不愿留在我身边。其实我早就知道义父通敌卖国,只是你没问过我而已。我恨你,不是因你杀了这么多人,而是因为你从不肯相信我,不肯将肝胆交给我啊。”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仿佛她弹出的琴音,袅袅萦绕在两人心灵深处,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听见:“所以我要杀了你,只有这样,你才会安安静静地留在我身边,再也不想什么天下、黎民了。” 龙八的心颤了颤,他能够感觉到鹤顶红的剧毒正一丝丝从他的真气围裹中泻出,渗入到他的经脉中。他的生机也在一点点失去,身子随之变得越来越冰冷。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簇簇鲜艳的浓艳,那是火狱最深处的颜色。 他一生杀戮,也许地狱才是最恰当的归宿吧。但他却一点都不愿抵抗,因为他看到了宫九音脸上的幸福。 那是再无所求,心满意足的幸福,是一切都凋残后的安宁,此时剧烈地震荡着龙八的心。他所有的心神尽皆被这幸福所冲激,让他无法再念及其余的一切。就这样放掉吧…… 他轻轻闭上眼睛,沉入了那深邃的血红中。他已太过疲倦,又何须再背负呢? 俪大将军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办到了,你答应我的呢?” 他这句话,是对宫九音说的。 宫九音静静偎依着龙八,听到俪大将军的话,眉头皱了皱,仿佛厌恶他打断了自己的这份宁静,一抬手,一物向俪大将军飞去。 俪琼扬手接过,笑道:“咱们各取所需,就此别过。” 他再也不看龙八与宫九音一眼,扬长向外行去。突地背后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大喝:“站住!” 这大喝中蕴蓄着无上的威严与愤怒,俪大将军就觉心房一悸,没来由地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他惶然回头,就见龙八嗔眉虎立,怒视着他。龙八满脸都是赤红的血色,看去犹如天神一般,周身散发着妖异的红光。宫九音似乎被他这变化镇住,呆呆地看着他,惶然不知所措。 俪大将军大惊,道:“你……你不是中毒了么?” 龙八怒喝道:“你答应我的话呢?” 他一掌向俪大将军拍去。掌势才起,一道腥风直袭而来,宫九音大叫道:“不可!”锐音尖啸,九天环佩荡起一连串的晕波,向龙八罩下。龙八身子一阵摇晃,他虽然凭借一股狂怒将剧毒生生压下,但一身武功只剩了不到一成,对付不会武功的俪大将军尚可,但才与宫九音的琴音一接,掌上的劲气立即反震,竟连身子都护不住。 他哇的一口鲜血吐在地上,回头涩然道:“难道你真要我死?” 宫九音脸上慢慢流下了一串清泪,是的,她要他死,但他却不知道,她早就决心随着他一起死,两人一起葬在僻远的深山中,再也不受相思之苦。但此时龙八脸上伤心欲死,显然不明白她的一片苦心。 为什么,他总是不明白她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