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音乐屋顶就高了,黑暗就华丽起来,四外开了落地窗仿佛一座露天花园再远还有锡山铁山还有陶瓷海还有塑料晴空儿时月亮梦中亭台,一盆盆旋宽,琉净,釉亮,一辈子一辈子历历在,像看小人书。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双手握住脑瓜嗡成一枚枣核儿。 还是那一夜——都是印象。 老王:都是目睹——挂一漏万。也未必是第一夜了。第一夜哪里有这样清醒。这个世界突然四面开门,人全懵了,只听到自己过去的世界观轰然倒塌的巨响。另外的世界像洪水一样涌进来,人只有流泪,战栗,浑身酥软,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也记不住。说到洗脑,没有比那一刻用这个词更贴的。后来几百次开门,外出,住在里面,才对另外的世界有一点点认识,回来的时候携带着一些印象。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是偷我的,那天后半夜在8,我看见两只脚在我头上走,看不见楼梯和连着的腿,就对方言和小孩进行形容。方言对我说,他的脑袋现在就像枣核那么小两头尖。 咪咪方:你们不怕?一般人也许认为这是活见鬼。 老王:不怕。这样想的人一般也看不见什么,墙壁刚一开花他就跑出去了,找灯光明亮人多的地方坐着去,冷水浇头,吃冰激凌,要不就去厕所吐,找个果儿逮一炮儿全给解了。 咪咪方:你和方言一下就接受了,认为世界本该这个样子? 老王:我要说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听上去似乎有点吹牛。但我们确实是这样一种心态,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将来一定某一天这个世界会露出表情。你不要忘了我们理想主义者内心永远不认同这个世界,永远伸着脖子在向世界的尽头眺望,理想主义确实被专制主义重创,衣衫褴褛地爬起来确实不成个样子。我也以为自己成了功利主义者。专制太丑恶。好日子这东西,没见过是一个吊胃口的事,过上了还是膛太浅。纸醉金迷我只能过一年,方言说他只能过半年,半年一年之后房子成了砖头,车子成了铁皮笼子,果儿成了肉夹子,射精之后无边空虚。 咪咪方:你可以去帮助穷人。 老王:我靠,你丫这话超级正确。你噎住我了。我没话可说了。我要是在自己的好日子里空虚没把有限的财产投入到无限的帮助穷人上去——我是不是该死呀? 咪咪方:我不是这意思。 老王: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能别听人家刚呻吟一下就给下普天下穷人这副重药么?我是小市民还不成么?从挂羊头卖狗肉阿杂的理想主义蜕化成只卖狗肉什么头也不挂纯而又纯的小市民——你满意了吗? 咪咪方: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老王:别别,咱们还是把这话说完——你满意了吗? 咪咪方:我满意了。 老王:行,我先姑且不问你是谁,你是哪庙的穷人朋友社会良心——你是他妈脚穿草鞋了还是身披麻袋片了凭什么你就在这儿口吐莲花? 咪咪方:为穷人讲话也不一定要像你说的穿成…… 老王:为穷人讲话就要像我说的穿成叫花子!噢,吃饱了坐在家里不落忍呀?——可以,也是德行,没人管你,但就一条,少哕嗦!轮不到你来演天高。演天高是有绝对刻度的,很多人就做到了,把最后一口饭让给穷人,我没见过听说过。我是自愧不如,只要我没有放弃自己的舒适和欲望,我就觉得自己至少不那么勇猛,至少应该知羞,知道自己仍在枷锁中比很多果敢的人差很远,谈论良知时就不敢那么理直气壮——你就敢?你们就敢?也不怕闪了舌头。两种丑陋,一种知丑,一种不知丑,人性丑陋真是一龇牙就露出来。我放弃,我放弃对你的质问,你就这么下去吧。 咪咪方:我也放弃,我向你认同,也是小市民,什么话也不配讲,只配每天在自羞中惶恐度日。我有那么多处房子,都想留给孩子。我冒充穷人的朋友恬不知耻,我没脸活了我一头撞死得了。 老王:不许放刁!没不让你讲话。只是让你讲话时别把自己摘出去,批评别人时也把自己放进去。自己没做到的就别急赤白脸耍世人不义我匡扶的范儿。所有的光荣——你们牛逼。所有的丑恶——我也有份。 咪咪方:可以把您刚说的称为小市民精神么——小市民也可以有精神么除了自羞以外? 老王:犯得上犯不上说成小市民精神我没研究。这么说吧,几千年来,进步的都是小市民。英雄都一个操性,惟恐自己不牛逼。到了紧要关头,还要靠小市民这一点自羞稳住阵脚。 咪咪方:我可以这样理解么,你们俩以为你们是小市民,其实是理想主义,这个现实突然四面开门,你们两个流落世俗的理想主义溃兵终于看见大部队哪还会怕净剩高兴了——可不可以问一下,来的是哪部分的? 老王:不管你的话里藏着多少讥笑,我都当没听出来——自诩为理想主义的结果往往就是授人以柄。我现在能不承认我是理想主义么?我就是个事儿逼,没什么想什么,多什么嫌什么——方言也是事儿逼。我们正巧到了逛够这个世界的年龄。 咪咪方:几岁就逛够这个世界了? 老王:四十,行吗?这个世界还用怎么逛啊? 咪咪方:随便逛。你们的理想就是看到这个被你们逛够的世界垮台。 老王:我们之所以喜出望外就是看到这个世界果然不是唯一,有另外一些强大的东西出现和这个虚张声势的现实对峙。方言在小说第二页把这种自怜和感动写得很准:……接着我看到天堂,至美,至善,爱这些我过去从不相信的东西。这些都是景色。一处处绘画般的风景而不再是抽象的字眼——原来全是真的。 咪咪方:理想主义者遇见了理想,让我想想那是一种什么景象,像拉爆了老虎机?像得了冠军? 老王:像人之将死撞上了你想象多年的爱人,敢情真有这个人。 咪咪方:这岂不是很鼠昧? 老王:太鼠昧了。这么多年以为孔雀不开屏过去了,结果孔雀开屏了。你先不要插话,刚才被你一打岔好像一句什么重要的话没说,让我好好想想。 咪咪方:慢慢想,我喝水。是不是从“我先姑且不问你是谁”那儿岔的? 老王:你怎么话那么多啊?你要注意了,也四十多岁人快到更年期了,别变成一碎嘴唠叨到时候招你女儿不待见。 咪咪方:我封嘴,我不说话了。 老王:想不起来了,可能混在刚才那堆乱七八糟话里把自己刨了。 咪咪方:意思呢,大概齐意思还记得吗? 老王:大概齐意思也不关理想主义也不关小市民,就是一个被教育为只相信现实只相信人只有一辈子而且全部意义只在此的——我没有把自己绕进去说的你听得懂吧? 咪咪方:听得懂,就是个一世主义者呗。 老王:归纳得好,一世主义者,或者叫不可一世主义者。这个主义者一向很坚定…… 咪咪方:怎么又坚定了?不是“永远不认同这个世界”“永远在向世界的尽头眺望”? 老王:是啊,本来也不很坚定……我不说了,你说。 咪咪方:说就说,——突然这个世界四面开门,听到自己的世界观轰然倒塌的巨响……看到这个现实不是全部,有另外一些东西出现和这个强大的现实对峙……像见到想象多年的爱人——还真有这人儿。都说过了,都听明白了,再说就成车轱辘话了我的大爷还我话密。又气又急? 老王:我不跟你生气,我这么大岁数这么高觉悟一人跟你一女的生哪门子气,有这工夫我歇会儿好不好。 咪咪方:我也觉得您可以歇会儿了,听我聊聊,听我聊得靠不靠谱。 ——兴奋,酥软,难过……这天早上从8墙里出来,一心老去,脸上都是眼睛。理想真是催人老,见过理想怎么再回到现实中。现实——那些巍峨楼堂砸桩似地一个追一个夯在眼前,一抬下巴壳儿就戳满视野,再走过去就像走进电影,就像一个电影中划过的群众演员,走着走着看见情节,很拙劣的情节,一个家,在巷子里。这是沿着工人体育场北门向幸福公寓走,那是我妈的家,每个周末我都去那里住,也是我的家,他玩了一夜回来看见这个家。城市像一支舰队密密鸦鸦顶着响天快云大扇大批航行。四下房子东倒西歪巷子如浮码头左脚螃蟹右脚蜘蛛。阴天,风云滚滚,他步子踉跄,神思恍惚,看周围一切都在动,他用当海军时住在船上的印象形容。已经一门红色的大楼浮在村村坡坡上,间间舷窗吊着白色空调像生锈的大船锔着枪枪铆钉。已经知道上面住着个女演员演妻子,一个小演员演女儿,自己演爸爸,演到这里再也演不下去了。 但是现实还在,铁桶一般站在我周围,为了更逼真居然掉口水在我脸上,一滴一滴渗进树皮柏油路面,画底青了。 他在现实中,但丧失了现实感。掉雨点了,他也觉得这是有人安排。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触觉,甚至怀疑自己过去生活的真实性。 我小时候不住朝阳,住海淀。我在那里演一对中国夫妇的二儿子,男演员女演员都是东北口音,男演员演军人,女演员演医生。想想这个编剧真的是很没生活,故事写得一点都不真实,我从开始就知道是在演戏,上厕所拉裤子演砸了也不惊慌,猜到总会有人跟在后面悄悄收拾,演不好就瞎演,只是很偶尔到卫生间见到镜子才想起照一照不演的自己。前十集大多数情节我都是懵着演过来的,也不知道谁告诉我一句要领:到时候准过去。每回我到现场发现有问题又没人教都是这句要领给我垫的底儿。现在想想还是幼儿园小孩好演,演小学生就比较麻烦。比较可恶的是写作业,在一个全景里观众根本看不见也不关心我在写什么,但是不,演老师的这个演员一定要我真写出来。还一个比较烦的是演我爸我妈的这俩老演员老爱给我说戏,当然那些演大人的都一个毛病,一定要我演乖孩子,我心里就跟他们别上了劲儿,我认为我比他们理解剧本,虽然导演没明说我也知道他希望我的演出能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导演不可能是傻逼。哪儿哪儿都和别人一样,那我可就看不出为什么拍我这部戏了。 我爸打我那几场戏我心里真跟他急了,你还真打!我要不是小,不知道怎么不演我肯定不演了。演我女儿那个小演员刚到剧组来的时候,我跟她说,你放心,你演得再不好我也不动你一手指头。表演嘛,都是演员,演完戏就走,干吗弄出深仇大恨来。 我也不恨演我爸那老演员。中间有一段我只是对他很冷淡,演对手戏时不借他视线,台词给到我就压着他说经常把他的台词都说了。后来他不演了,走了,我再没见过他。还挺想他的,想想也不怪他,他也是听导演的。 我伤过他的心,他也伤过我,可能是我们双方演得太认真了。 演我哥的那个演员也是半截儿离开剧组的,我特别难过,可是又无从流露,戏演的就是悲欢离合,情分因缘都在戏里,人家卸了妆总不能再追上去拉着人家还当在戏里念台词。人家有人家的事儿。 我们组演员最多的时候也是一大家子,四间屋子住得满满的。哥哥嫂嫂一家,我一家,爸爸妈妈一家,再加上走马灯似的小保姆和不时热热闹闹插进来串一场半场的各种亲戚。 我们家这出戏现在只剩我妈一个主要演员在天天演,我每两集露一下面,演吃饭的戏,吃完就走,她只好经常跟小保姆搭戏。有一天,我跟我妈说,后半部分再演几集我可能也不演了。我妈当场演哭戏。问:那我怎么办? 我和演我女儿的小演员背后议论过我妈的哭戏,都认为她演得不太好,我跟小演员说,你别美,将来都要你来接戏,谁跑了你也跑不了。 我就算职业道德很不讲究的了,该救场还是去,下一代演员我看连我这点精神都没有,再下一代呢?我跟女儿说,你恐怕还是要生个孩子,没人跟你合演时就讹她。 希望她把自己的故事演好,我们家这些人的戏不要最后都成了独角戏。 他觉得自己前半生都在一个剧组里,我们也是演员。这是比喻吗?什么叫再也演不下去了?导演是谁? 老王:不是比喻,是真这么看见了。过去一直在戏里,看不见摄影机,怎么演都不是戏,现在出了戏,自己成了摄影机,再看什么都是戏,当然再也演不下去了。导演,你说呢,这么大场面,这么多人物,这么井然有序你来我去,你觉得有导演的可能大还是没导演的可能大? 咪咪方:导演在哪儿呢?为什么从不出来说戏? 老王:在监视器后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不出来说戏,大概是信任演员吧。也听说有的演员实在乱演,见过出来说戏的。我不太相信导演多么重视每个人的戏,戏是剪出来的,那么多组同时开机,当真管到表演也未必顾得过来。 咪咪方:站在戏外,看自己演过的戏,这就是死后的日子?你也这么看自己? 老王:我还要过很久才变成摄影机。实际上,方言也是死了一年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还是小孩说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小孩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死了还活着。当时我们正在女羌家看动画片,他的小说第二页第三行,他写的是女墙,换了一个字大概是不想暴露人家的真名。 ……死后的眼看到的景物会修改,黄种人日光锐一点能修改成白人,白种人都是粉娃娃黑种人都是木刻。不太能看的是毛片里的白人,不穿衣服就像生肉,被片过冰镇过特别新鲜。剧烈散瞳的时候看动画比较舒服这是女墙的发明。我和老王都是死后爱上看动画的比较喜欢宫崎好马那种,到处都有光影移动让我们觉得温暖好像在回忆前世。真人电影还是记录眼睛之外的事,动画可以演脑子里的事想到哪儿画到哪儿无边落不尽长。在女墙家初次看《骇客帝》动画版我一眼就丢了魂儿,我的隐秘经历别后心情竟被一部动画一帧一帧做了出来,当作一个神奇捷足先堂而皇卖给人。 全暴露了。我望着墙上的一片斑斓对老王说。 女墙放片子时只放画面,字幕和原声都消了另外任意放了张舞曲。后来很久我才连字幕从头到尾看了遍那部片子,了解了电影里那个故事就不觉得那么好看了。 他在这里没有提小孩,但小孩在。小孩看了几眼片子就剧烈呕吐,一直趴在女羌的卫生间到我们要走的时候也起不来。方言问她行不行,她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死了还活着。方一听这个话人顿时苍白,像是要隐进女羌家卫生间的瓷砖,转身对我说,全暴露了——不是看片子时说的。你可以注意他有两个措辞,无边落不尽长和捷足先堂而皇,那年北京流行说话说一半,尤其是成语都在尾巴剁一刀,他认为是一种新的语言方式出现而且被他捕捉到了,很得意,特意跟我说他先用了我再用就是学他。 咪咪方:你刚才说他已经死了一年才意识到自己死了? 老王:我说他一年后才自以为死,之前只是感到看什么都不一样,很不适应这种视觉冲击,也无以名状。我还说过,小说一定要当小说看,你不要被他的言之凿凿迷惑。 这个早上不是真实的早上。记得么,那个星期你和你妈去了法国,你们不在家,看第三章他还写回到家你们在吃早饭,他和你和你妈的对话。我回到家里,外面的雨不下了天还是阴的,屋子两头开着窗户充满雨后的潮湿和土腥味儿,那盆黄了叶儿的合欢绿的那半拉沾了水汽上了油一样纷纷影影。 羚角和水滴正在她们那层吃早饭,从下面听见上面有说有笑盘子叉子度叮当碰瓷,我轻手轻脚走上楼梯口露一个头踮着脚尖看她们。 水滴瞥见我脸上就出现她特有的一副表情,背对楼梯口坐着的羚角立马回头。水滴这副表情我一乐羚角就说那也是我的表情“你们俩太一个模子就别提互相多像了”。我头一次发现水滴有这表情是她小时候带她去动物园旁边的“肯德基”吃鸡,馆子里人挤人,水滴被拎进门拎上楼一搁下就傻了。我曾经用“皲魄 ”“警张”形容过她都不太准确和涵盖。有一次我去一个不靠谱的公司年会,被一台摄像机搂了进去,就一丁点儿,一梭子末尾,夜里在一个娱乐节目里播放被当时还不太熟的罩罩看见喊老大年:你没见过臊眉搭眼,快来见见。 水滴臊眉搭眼地低头吃煎蛋,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也臊眉搭眼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我笑了,摸摸她圆圆的脑袋问:没事儿吧? 水滴眼睛不抬扭扭身子:你才有事儿呢。 那你怎么这样,犯多大错误似的。 水滴笑,越过我看一眼她妈,用叉子乱抹流汤儿的蛋黄,说:讨厌。 羚角问我:你吃不吃,稀饭还有。 我说不。 她说你现在成仙了。 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 臭拽。 水滴张着嘴看我们俩:什么意思? 诗。我说。 你写的? 不是。我说,你觉好吗? 反正你写不出来。 你爸是才子开什么玩笑——昂,你不知道? 你别影响她了让她好好吃饭。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指着杯子里的牛奶,喝了喝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原来你是一个无知的人呀。 水滴站起来要走,我拿腿挡住她:咱们不当无知的人。 妈—— 你每天这么一回来就惹孩子,孩子都烦了。 你烦么? 水滴一撩长腿从我腿上跨出去,我伸手一把没抓住,挠了五爪空气。 过去只能从下面钻过去,现在一迈就迈过去了。我对羚角说。 那是,也不看看我们孩子什么个了,将来跟她站在一起你就是个矬子——让你还美。 我坐直了喊:别太高了将来没法坐飞机穿衣裳费料子嫁人也是问题。 水滴在她房门口瞪我一眼,进去了。 咪咪方:不看了,跳过这段儿。 老王:真实的早上他没回家,我们也没去8,一直在“香”玩到天亮,然后和一起玩的朋友坐在“香”的楼顶平台看日出。他那天更多表现出来的是创作上的豁然感悟和兴奋,很激动地对我说,我们过去写的东西太傻了,完全是闭着眼睛在水下蹚泥,可以都烧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说,从今儿起,我恢复成一个文学青年,从头开始学习写作。还问我,你为什么不写?你也应该写,像个童男一样坐在电脑前。我们一人写一本,友好竞赛,看谁能把自己的脑子写透,这才是遗传为什么给我们编制了这份能力的目的。他说,早就想跟你说了,不要再向外边要东西了,向自己要,自己是金库。不要再到报上招猫逗狗了,你有意思吗?你缺钱么?缺钱我给你。 当然我也很激动了,握着他的手跟他掏心窝子,我不招猫逗狗了,谁要再约我跟人搬杠,我就冲谁脸大喝一声——玩去!可以告慰他的是,我做到了。 小说中的早上是很多次的早上,我送他回去,他自己走回去。我们看到晨练的人,上班的人,完全看不懂,不知道这些人在干吗。他们的身体那么好,干的事那么无意义,我们也一样,那么无意义。这四十年就像傻子,东奔西忙,醉在别人饭桌上,梦在别人床上,一晃过去了。自己是谁呀? 他在小说中看到的家,那艘红色的生锈的大船,是他再也进不去的家。你应该还记得,2000年夏天他又一次撇下你们离去时的情景,你妈在外屋哭,你在你屋哭,他看着你们哭,还是拎起箱子走了。没有这样的记忆,何来小说这一章的哀伤。 ……躺在床上,关了窗户和门,盖着满是布味儿和瘦褶儿的薄被,我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有点害怕,不知被窝里什么在抖。我喝斥我,不许哭!你为什么这么惊慌?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要知道,一个人是没法理解他已经死了这件事的,这么想的同时就意味着自己还活着,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躺在这里的是谁?我躺在床上,正是躺在这种荒谬的境地中。我没法去想死这件事,稍微一想全部现实都一齐冲上来反对我。可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这就像刚色香味俱全吃光了一顿饭连盘子都舔了,可这顿饭还色香味俱全地摆在桌上,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这顿饭不存在还是吃不存在?原以为死是闭眼,是一团漆黑,是解体,是消失,没想到是睁眼,是当宇航员,银光灿灿世外有路星星复星星飞了一圈拖着身体又回来了。——那我这就不是死。——那我为什么这么难过,看见羚角水滴如同看见孤儿寡母。 我不能把她们抛在这个世上。这个世上一点都不好。都是人。我要没了,她们就断了线消失在人海中。我哭着睡着了。睡着后继续想,再哭也是往事了。继续想,一个晚上,生活就结束了。继续想,还有多少世界不像人说的…… 所有的人,也唯一就是水滴,一出生我就认出跟我是一头的。她就是我的下一世。我把每天过成双日子,一世没结束下一世就开始了。我这辈子孤孤单单,所以自己赶来陪自己,所以死不瞑目,怕撇下那一个。我很高兴自己的下一世是个女的。女的可以自然点,和妈亲一点,演自己。这一世我净演别人了,没给自己留多少空儿。 羚角是水滴的妈,贯穿我今生和来世的人物。她上一世究竟亏欠我们什么了,要两世报答。《红楼梦》里讲有人是来还泪的,再将来我岂不要开大河之水还她。多少人因为多少人把好好的一生糟蹋成几年几个月,几天。几个小时。幸亏死得早,只欠她一个人,再多两个,我宁愿在地狱里不出来。过去有点不理解女的,觉得她们都疯了,至于吗那么去爱一个很一般的人。现在有点猜到了,自己变成女的才知道,女的都是还债人,千年等一回。冤冤相报何时了,水滴惨了。 现在想,我这一生说得上幸福的日子就是和自己来世喜相逢的头六年,水滴太可爱了,然后我就不知何为幸福了。 有一种悲痛是在心里号啕,掉下来的不是成泪是扑簌簌的心头肉,悲痛之后身体是空的像在山谷里听回声听已经远去的疼。 那也有明确的起始一天,光天化日大中午在西坝河街上走路,去赶饭局。突然发现什么都有了钱成功房子家后代,突然掉进巨大的空虚,一个真实可见白色光滑极其紧致只痕片迹没有广大深圆的铝坑,有一个鸟瞰——我在底下十分渺小。一时不知这空虚来自何处,周围的街景饱满纷丽依旧热闹,但是行人个个陌生面带狰狞。我继续往前走以为可以走出这弧不可测锃明瓦亮的大白坑,但越走越长毫无坡度即将在这一眼望不到头严严实实的苍白中消失。我心怀恐惧同时明白我这是走在自己的内心中,这个内心寸草不生一派荒凉无穷单调。 现在想,也许那天我已经死了只是不自知行迹还在人间。那是十年前。昨天夜里碰上老正,他说他认识一个外国孩子天生能开天眼,到北京上空看了一圈说北京这地方能量不好,原因在很多人死了自己不知道,还在上班谈生意开车什么的。死了自己不知道的人都特别可怜,只能老干一件事。这开天眼的外国孩子他爸就是个死了不自知的人,只会收拾屋子,已经死十年了,还在那儿收拾。我会老干什么? 9 2034年4月8日 星期六 睛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你不是说今天来不了? 咪咪方:呆着也是老想那些事,还不如到你这儿来,两个人一起想,实在掉进去了,还有你这个恶毒的老头用恶毒的语言把我拉出来。 老王:我最喜欢的方言的一句语录就是:我允许你对我无礼。 咪咪方:还有呢? 老王:还有无穷类推——我允许你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允许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咪咪方:过去老觉得我爸的文风和你分不出个儿,都是一个腔调,现在发现他还有滥情的一面,真不习惯,可他下笔这么浓,怎么能持久? 老王:写这样的东西,就像写遗书,顾不上那许多了。 咪咪方:梅瑞莎看完,说这个人完全是疯的,已经不能区分现实和妄想,他在看,只看他想看的,他在想,只在自己的想法中。他完全不是假定,是真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她编了一句话,回答方言书中的自问,我会老干什么?你会老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老王:我倒也编过一句回答,没她这回答得好,我的是:你会老写小说。你知道我的忧郁症是怎么好的吗?有一次很多人一起吃饭,我又在说我的忧郁和厌世,小孩坐在我旁边听了一晚上听急了,搭上也喝了不少酒,一扭脸冲我说,你不吹牛逼会死啊! 咪咪方:小孩挺牛逼的么。 老王:小孩牛逼,正经是一疯子,十一岁就住精神病院,小学到中学,人家放假,她就收拾东西去精神病院,开学再回来上课,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二十,看上去就像十五,她说住精神病院可以不长大,因为没人逼你长大。 咪咪方:她疯什么?我意思她什么地方不正常? 老王:什么地方都正常,超级正常,我意思是她疯正常。头一面见小孩你就会觉得这小孩有点怪怪的,也看不出哪儿怪,就是觉得不太对,她那种笑容,说话走路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管多少人环境多乱,她都显得沉着,看人的眼神十分镇静,这么小一小孩哪儿来的这份沉着和镇静,让你不禁觉得好玩和有意思。小孩告诉我们,从“香”俱乐部开业,她就一个人在那儿玩了两年,一个人跳舞,一个人买“长岛冰茶”喝。从晚上跳到早上舞厅关门,一个人叫车回学校。直到碰到我们,才开始跟我们一起玩,我们是她在舞厅认识的第一拨朋友。那天也是凑巧,俩女的为上厕所打架,一个把一个打了,被打的那个报了110,警察来处理问题,外场特别乱,音乐也停了一会儿,还开灯,没法跳舞了,她一个同学把她带进我们包房,正巧坐在我和方言旁边,就跟我们聊上了。小孩是电影学院的学生,表演系九八本科,该上三年级了。我说您这性格怎么学表演呀?小孩说我这性格正合辙学表演,都不用学一考就考上了。我说噢,您一直都是在表演。 小孩是离异家庭—— 直说就是私生子。父亲是北京知青,母亲是上海知青,都在内蒙插队,刚怀上她就赶上回城,她妈她爸正准备结婚也不结了,分手各回各自的城市。第二年她妈一生下她就把她送男方家,从此大概是她得病后来看过她几次,想把她接走,后来也没接。那时她妈已经结婚有了家庭和另外一个女儿。后来她妈全家移民澳洲,开始还有信还说等她病好一点给她也办去,后来就没信了。她妈最后一封信是在堪培拉,在信中说想搬去悉尼。之前小孩她爸也另外结婚有了一个女儿,小时候还常走动小孩也去她爸家住过。小孩她爸挺没本事。回城就在街道工厂工作,人挺老实在家也是媳妇做主,小孩的后妈人不坏,心情好的时候对小孩也挺好,小孩小时候长得就漂亮她自己说私生子都漂亮,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孩的后妈还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后来小孩她爸下了岗,再就业再下岗,又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天到晚在屋里躺着。 小孩就跟着也是一个人的奶奶过。小孩爷爷当过大学校长呢。苏北人,乡绅家庭,抗战初期捐产投奔革命,文化大革命中被人打死了还是自己病死的小孩也说不清。教育部刚给小孩爷爷平反补发了工资,小孩那时候也吃过“老莫”“新侨”什么的,也有很多在中山公园动物园拍的照片,一个小人站在苍松翠柏老虎梅花鹿之间打扮得跟洋娃娃似的。 后来小孩奶奶穷了。小孩奶奶也读过书,通古文和一点俄文,“文革”前也上班,在一个什么干部进修学院。工资不高大概也就是一般职员,“文革 ”中办病退回家歇了,后来几次涨工资也没赶上,就这点钱加上一点直逼零的积蓄,八十年代物价水平慢慢上去了,消费都高了,小孩奶奶这样原来级别不高又很早退休的人生活水平下降得最明显。上次你讲到你回你爷爷家的感受,我就想插话,复兴路一带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败落的。我小时候那是很良好的住宅区,有自己供应系统,军人那时都是高工资,政治地位也高,一个尉官就可以满城招摇。八十年代以后北京逐渐往东朝阳这边发展,新洋楼一起来,西边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就显旧了,几个老的军队大院聚集区复兴路红山口,几个老的地方干部宿舍区三里河百万庄和平里,都一副潦倒的样子。我回西边最明显的感觉是商店里的商品比东区差不止一个档次,净是假冒伪劣产品,国外名牌几乎没有。商店也多是小商小贩,便宜呗。后来我回西边经过复兴路看那些大院出来的孩子,看不到一双明亮自信的眼睛,而这种眼神在当年复兴路上随处可见,失去了这等眼神的西郊变得极其平庸。 我也许没资格为西边这些地区的没落叹息。也许没必要,社会在发展,一些阶层的没落也许不可避免,也许是好事,这批人仅仅是落回到他们应有的位置上,过去的时代把他们捧得太高了。 毛跟斯诺说,他没有改变世界,只改变了北京郊区的几个地方。我一直认为这几个地方里就有复兴路。现在看来他这话都说大了。 在一个北京里,曾经共存着几个时代的文化行迹和建筑遗址,也是洋洋大观。还得说现实最魔幻。再过五十年,要凭吊过去的时代恐怕只有去潘家园旧货市场了。方言爱说,我们要不是自己出来混,哭着喊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早颓了。他要活着,我要天天问他,今天你颓了么? 小孩的奶奶颓了,是最早颓的那批,人一往下走,觉得自己是在社会底层,情绪就真在底层了。小孩的奶奶倒也没虐待小孩,还是尽其所能给小孩吃给小孩喝,可是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小孩奶奶成天虎着脸,小孩犯一点小错,吃饭碗没刷干净,睡觉被子没叠整齐,她就站在这个错误面前一声不吭流眼泪,直到小孩自己过来把这个错误改正才收泪回屋。有时小孩没法发现错误在哪儿,这错误太微小可能就是地上的一个米粒,铺桌子塑料布上的一小摊水渍,奶奶能站在一个地方几个小时,甚至通宵,盯着这个错误默默流泪到天明。 小孩一颗心每天都是惊的,奶奶往哪儿一站,她就一惊,马上内疚:我又错了! 小孩每天在家就像小偷,蹑手蹑脚,动每样东西都小心一丝不苟放回去恢复原状,小孩每次进奶奶屋都觉得像没人住过,她也要这样的效果,她从来没经过任何屋任何家具和陈设,就像她从没在这儿住过。小孩说,她那时最恐怖的就是厨房盘子掉地的声音,即便是奶奶失手打的,盘子摔碎的一刹那,她不管隔着多远,在干什么,浑身的血一下就沸腾起来,甚至必须双手攥紧拳头,咬牙,才舒服,才能度过那一刻。那个时候她也就六七岁,还不懂这是什么反应,现在懂了,说得清了,她说是战斗前听见枪响战士的那个反应虽然她也从来没当过兵。 从四岁到十一岁七年,小孩都是这样过来的,在奶奶面前拼命表现自己,力争一点错误不犯。上学以后到学校也是这样,在老师面前拼命表现,手背手认真听讲一动不动有咳嗽憋着有尿憋着,作业写错一个字用橡皮擦留下印都像天塌下来一样,她也像奶奶一样,在错误面前不争执不讲话,只是默默流泪,盯着错误希望错误消失,为此她颇受老师赞美同学惶恐。从入学一年级到小学五年级,小孩门门功课五分,回回考试双百,年年三好学生,全校大会表扬。能露的脸她全露了,她还是班干部,校旗护卫,少先队大队副,小孩说她那时是个虚伪的小孩。 小孩十一岁一个叔叔离婚搬回奶奶家住。一天夜里,小孩正在睡觉被热醒了,发觉屋里着了大火,火苗像一池荷花开满她的周围。小孩的叔叔是狂躁型抑郁症患者,在自己屋里放火。火救下来了,叔叔烧成肢残被送进精神病院看管,小孩才知道她奶奶家祖上出过忠臣有忧郁症家族史,一家人都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只是型不同,有偏焦虑的,有偏狂躁的,小孩的父亲让小孩吃了一惊,他是偏妄想。 小孩也去精神病院接受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偏正常。医生做了个测试,出其不意扇了她一耳光,让小孩写感受,小孩写了三个字:我错了。当天就被留下了,送重病区观察。 咪咪方:既然她的病是正常,又不危害社会,干吗要收院?让小孩病着去吧。 老王:可能是这种病例比较罕见吧,院方对她有医疗研究上的兴趣。小孩住院免费,由一个国家重点攻关项目忧郁症防治基金提供资助,还发小孩实验人员补助费呢,一月三百,小孩住院是挣钱的。据小孩说,一种治疗思想认为,既然忧郁症很难去根儿,与其堵不如疏,把狂躁型焦虑型通过吃药都改成正常型。所以小孩珍贵呢,她也是几万个里才出一个。 咪咪方:你骗我,你逗我玩呢。 老王:打耳光发补助大禹治水是骗你,住院一家全是忧郁症不是骗你。小孩不是正常人格的正常,是一种强迫人格的正常,是通过长年硬性的自我扭曲形成的。小孩说,十八岁以前她是自闭的,从不跟人交流,也不会交流。跟医生也是察言观色,尽量取悦他们,能说假话就说假话,不能说假话就不说话。她有一个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交谈对象,一个讲广播腔普通话的成年男人,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她四岁时出现的,和她一起玩,一起笑,告诉她很多事情,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个敦厚温良的声音在她想不通奶奶为什么老哭抓住她的一点小过失就不放的时候,告诉她,这是因为奶奶爱她,担心她,怕她将来犯更大的无可挽回的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才现在这样要求她。 所有强迫你的人都是为你好。这是这个声音在七年里向她灌输的一个观念。人们对你越粗暴,说明他们越爱你希望你好的心情越迫切,你就应该越感激越领情——不爱你的人才不理你呢。小孩终于被这个声音说服了,这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必须相信他。这之后小孩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每个对她瞪眼的人小孩都认为是爱她的人,小孩感到幸福。 就在大火之前不久,小孩去游泳池游泳,一下水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爬上后背,后背变得毛茸茸。小孩把脸埋入水下立刻看到无数乱蹬的腿,好像每个人都面临危险,又都不敢说。冒出水面,所有上半身——脸都在笑,沉入水下,所有下半身——腿都在拼命挣扎。小孩也不敢说,从此不敢游泳,淋浴——只要水流过耳朵就感到特别孤独,好像离家特别远,好像地球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医生诊断,小孩有恐水症。医生还诊断,小孩有严重的幻听。医生最后在诊断书上写道,小孩是正常人的扮演者。 咪咪方:我也有恐高症,有的时候也幻听。 老王:你不吹牛逼会死啊?我也幻听,幻听电话铃。 咪咪方:你牛,就你配得忧郁症,别人都不配。 老王:我不也让人灭了么?咱们这些演崩溃的都不如人家演正常的。多少人在自己的岗位上怒演正常,直到咽最后一口气时还在演。 跟小孩聊天特逗,经常弄得你情不自禁每句点头,一句没态度,她就自己点头用自我肯定代替你的态度。她眼睛望着你特别诚恳,其实是在自说自话。 小孩自己说,她这种演正常的是精神病里最难治的,因为没有参照系,她追的就是你这个现实,跟你在一个关系里,只是她是一个戏仿,她那个思维是通过负负得正,否定之否定得来的,你要把她推回去,势必要再次经过否定现实这一环节,没有一个医生敢否定现实,他们都是通过大力肯定现实给不现实者治病的,所以对小孩这样一个戏仿束手无策。 医生最后建议小孩去学表演,希望通过强化表演意识打破小孩的顽固自守。小孩本来想考广播学院没考上,这是出于对那个叔叔——声音的热爱。叔叔的声音一直伴随着她,每次面临危机叔叔的声音就提前出现,警示她,预告前面的陷阱,大到看人,小到去一个生人家找路。叔叔总是及时的,百分之百正确,使她一直坦然在各色人等中穿梭没受致命伤害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小孩顺利地考上了电影学院,在一个每个人都在表演的地方小孩终于解放了自己,很容易地就和同学老师在一层又一层没人探得到底的表演层面上建立起舒服的交流。小孩发现很多前辈都比她演得好,也不孤独了,也敢出来玩了。表演课小孩基本不用听,四岁就开始练,那内功,早到了出入无碍欲说已忘的境界。小孩第一次感到自在,感到自己是个有专长的人,就去“香”自我陶醉,陶醉了两年,认识了刚刚开始陶醉的我们。严格说,小孩还是我们的老师呢,至少我尊她为老师。 咪咪方:小孩病好了? 老王:反正是没必要犯了,大家都挺假的,也显不出她假来。小孩的病当真是在和我们认识之后彻底的扭转,不是我们转的,是一不相干的人,无意干的好事。小孩有一次在方言那儿玩,上网给手机下载彩铃,突然听到叔叔的声音,叔叔的声音也是一段彩铃,叔叔说你那儿也挺紧的。小孩当场崩溃了,哭得什么似的,保安都上来敲门,以为方言在楼上强奸幼女呢。对这样一个用岩石砌出来的小孩,开始崩溃就是开始病好了。那天我是后去的,进屋看见小孩坐在方言怀里,紧紧搂着方言脖子,脸扭着望着门口,一动不动,完全恢复成一个四岁的警惕的小孩。 方言说,她这样已经两个小时了,他脖子都落枕了,问我能不能换他一会儿。我就换了他。换的过程小孩毫无感觉,只要手里搂一个脖子有个把手就好,还是一个姿势一样警惕地望着门口,其实门口什么也没有。 咪咪方:后来呢? 老王:后来睡了。我拧巴了。我等于是一直用腰劲和脖子劲托着她,开始还很轻,她自己也较着劲还好一点,后来她睡了,越坐越沉屁股扎人,我想让方言换回来,她还不让,一碰就嗯嗯。我招谁惹谁了,腰也扭了脖子也扭了,最后身心交瘁坐那儿一个劲哆嗦生把她抖醒了,醒来见是我,还一脸厌恶的样子。 咪咪方:我觉得你是瞎编的,人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要不就是小孩瞎编的,取悦你,因为你就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老王:还真可能,方言也说过跟你一模一样的话,小孩家的故事太三言二拍了。小孩十二岁那年,她父亲生日,全家人聚集到奶奶家,饭做好了,她父亲说我上趟厕所,关了门就没再出来,奶奶撬了锁进去,她父亲吊死在厕所窗户上。时隔两年,她奶奶生日,小孩给她奶奶买了一蛋糕,插了七十多根蜡烛,她奶奶说我上趟厕所,关门就没再出来,吊死在她爸同一扇窗户上。又过了两年,小孩过生日,她后妈给她买了一蛋糕带着她后妹妹一起来给她过生日,刚要点蜡烛小孩就想上厕所,她后妈和后妹妹笑着看着她说,你上你上。小孩拉开一门,是房门,撒腿跑了,再也没回那个家。 咪咪方:这不是你和我爸编的那恶臭的电视连续剧么? 老王:什么连续剧?我编的臭戏多了,谁还都记着。 咪咪方:就是那个,万人空巷的,一个少女晚上回家,走到路灯下,横出三条大汉,淫笑,伸出魔爪,路灯特写,少女脸上一滴清泪特写,无尽的胡同,画外婴儿的哭声,字幕:十八年以后。又是一个少女,又走到路灯下,又出现三条大汉,又是一滴泪,又是婴儿哭声,又是字幕:十八年以后……五百多集,哭死了多少家庭妇女和善良老太太。 老王:还真是,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我和方言还真是认识小孩之后编的这烂戏,可能是受小孩启发。精神病患者都是优秀编剧,都是悬念大师。 咪咪方:你就承认了吧,小孩是你编的。算你编得成功还不行么。 老王:就算是编的,也不是我编的,是方言编的,他都写小说里了,写小说本来就是一次虚构。你看他小说里大谈表演,喋喋不休第五页第六页还有,把表演感当作人生的贯穿感,都是受小孩影响,有几段关于表演的议论干脆就是人家小孩的,小孩毕业的学士论文写的就是《论表演的不可能有性格和都是本色》。这段方言直接抄了人家:作为一个演员,最可悲的就是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演。不认识这一点是愚昧。认识到这一点,屈服于这一认识,也会出事,演什么都不自信了,进而发现所有角色都很可笑和不成立。不相信角色还愣演,一是变本加厉像京剧那样摆明了给你看技术;一是郁闷,演谁都是一张脸,拧巴自己也拧巴观众。最难看也是最徒劳的是这时候还要拼命找动作,忙起来,要求化妆要求服装,加水词儿,小处越饱满眼角儿越空虚,演好了是一条成语:沐猴而冠。这时候其实也简单,承认局限性,人有所不能,这也不过是一个妄想,放下了就放下了。《写在墙上的不要脸》的作者说:还不许人犯臭么? 他懂什么表演,所以说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偷。还有这段: 二十六集到四十集我演作家,开头也很不得要领,后来观众很宽容,管所有不得要领叫有性格。有一阵,因为接的作家戏太多经常同时跨着两三个剧组被媒体称为“作家专业户”,根本没时间卸妆以至无时不在戏中,最后到了这样一种化境:只剩自己一人也在演。这大概就是一个演员走向可悲的第一步,从要我演到我要演。 小孩崩溃那天晚上,我和方言去见一直在台湾给我们出书的好先生,聊天时方言就说,他找到新小说的路子了,就是一个说法,所有平常之事笼罩在这个说法之下就显得不那么平常。丫油吧?丫倍儿无耻,当时我就看到他在脑子里掂量着小孩的形象。 咪咪方:你这后悔。老王:我这后悔,都抱了两小时,人家那收获。不过很快我也释然了,不好比的,谁让咱天生不那么功利。 咪咪方:小孩住在方言那儿? 老王:那倒不是,我们和小孩是纯洁的友谊。很奇怪么?妙龄男女之间纯洁的友谊还是有的。 咪咪方:呃——,我快吐了。 老王:没遇见过这么高尚的男子呀?我们不是逮谁办谁。当然方言比我品行次点,有时候也会有想法,但不光有想法还要看情况,不要看似你办人,其实是人家办你。 2000年我和方言为了玩方便都在“伯牙塬”租房子,方言小说中称其为两座H型的脏熊猫皮色的方碑楼。我们上下几十层楼住着一堆表演果儿,都和我们保持着纯洁的友谊。那楼也邪门,除了色糖——老外,就是表演果儿爱租那儿的房子。演正常那小孩不住那儿,还没毕业呢住学校。楼里还有一群小孩,都是学表演的,都是单身,至少两个小孩我聊过的,也是知青弃婴,也是巧她妈碰见巧她爸——其中一个姥爷也当过大学校长。表演果儿里会聊的太多了,她们等于每天在梦里。 一个住A座的中戏果儿也是可以精聊的,相当有文采,信口一件事就是电影里的一场戏,气氛镜头调度都有,比当时所有卖座戏棒多了,她就是懒得写。方言一直兜售这么一观点,所有表演果儿的身世都是一煽情电影,哪个果儿没让人狠狠办过?哪个果儿没当过第三者?哪个果儿不是先变成鬼又变成人?还瞎逼编什么呀,制片公司一年找十个果儿拍十部戏,什么全有了。 方言找死后的感觉,不用出楼就全见着了一一色糖,都奔过了长,果儿,个个冷艳慑人。有一天我和中戏果儿边聊边进楼,看见方言大白天站在大堂发愣,看两头楼门川流不息过人。我们笑,说你在这儿犯什么傻呢?他说,这一楼住着不少鬼。中戏果儿说,你可别吓我,我信这个,以后都不敢走地下了。我说,没听说鬼怕鬼的。中戏果儿瞪着我,看出心理活动是想抽我,我连忙说,回见。 咪咪方:你非得贱这么一下吗? 老王:有的时候贱一下舒服。这段真发生过,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小声说。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声说。我从地下车库走进大楼B1,地库有一保安披着军大衣晃荡,物业办公室有一青衣女子低头写字,通往游泳池和超市那条走廊有脚步声。 玩蛋去!我大声说。猛看见电梯前一个小保姆前挺后撅拎着一兜子白皮鸡蛋一把小葱一瓶子橙汁一脸通红。忙说,不是说你。鬼在笑。 哪里是鬼在笑,分明是我在笑,我一边笑还跟人小保姆解释:这位先生今儿有点起猛了。 笑个屁。我转脸冲着墙,我就这操性,你拿我怎么办吧。 方言那时候已经幻听很厉害了,我说话他都当幻听。 人有一句话叫心里有鬼。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具体的声音,当我走进地下室或游泳时潜入水下这声音就非常清晰地出现。我只能分辨这是个孩子稚嫩的嗓子,带有北京西郊普通话口音。不是我认识的任何朋友的声音。这是一个嘲笑的声音,否定的声音,总是站在我处境的外边,危险的时候会把我从梦中唤醒,忘形的时候迅即把我打入困惑。我试图忽略他,为此很多年不游泳不走地下室。我躲了他很多年,最近他又出现了,开始进入我的冥想和梦境。电话响拿起来没有来电显示,十有八九是他。有的时候大笑之后,这孩子的声音也会出现在一片空寂当中。他老是想显得他正确,老是想证明我什么也不是,就算他对我也不听他的。活着的时候我有点怕他,死了之后最不怕的就是鬼鬼祟祟的东西。 我等着他,等他来跟我装好人。有时一个人在夜里专门放声大笑,等他露面。 我就不说这段来自哪里了。 方言住的那套房子是阴面,很窄的一条小路对面是高尔夫练习场高大的铁丝网和密密响响的钻天杨,树梢后面是更高的楼,白天不在本楼的阴影中就在对面树和楼的阴影中,太阳当头也照不进来。有时窗帘还没拉开就不用拉了。一夏天都以为是阴天,醒来不知是清晨还是午后。他写死后醒来那段,心情是另一个人在地球醒来,一具大身体。一部现成的大脑……这一次好,这一次不必像上次那样费事了,还要放在不相干的人家发育。 上次关于我记住的不多,这次过去似乎还在,散在脑深处,林林总总人人身身哭哭笑笑比比划划声声语语件件品品丝丝缕缕飘至眼前。 我起来了,这过程没人看见我看见天了。 看见的都是他天天窗外的实景:窗外是老白天,就是没有太阳不见蓝天浴盆刷洗干净那样的白底子,遍地银银廊廊冰冰齿齿,一只楼立在那里一只树立在那里一只鸟飞起全无影子和明暗。 太堆砌了是吧?我不喜欢这段,明显词穷,这还是我删过了呢。 咪咪方:你删了? 老王:我是说当年他刚写出来我就拿嘴帮他删了。他太纠缠视觉了,落实到纸上就是纠缠字眼,你看这段,那么多雪从天上降下来它们在天上一定是个奶酥天花板。——什么叫奶酥?一定是又想叫奶油又想叫奶酪都不合适,生攒了一奶酥——干了的奶油粉了奶酪。 东直门外大街棉棉垛垛隔三岔五有树压断了枝一头抢在地上绿叶驮着新雪像散了捆的粽子和荷叶托着年糕。 从加拿大使馆路口拐弯时雪已经下乏了零星飞舞在玻璃上像几只乱了方寸的蚊蠓,接二连三就不见了。 为了一个荷叶年糕,拉了一路线儿屎,二十年代舌头还没捋直的文艺青年才这么用字,蚊蠓,嘻嘻。 咪咪方:发现别人的毛病你很高兴吧? 老王:很高兴,我不隐瞒。为什么读书,就是看书哪儿露马脚,发现了,阅读任务才算完成。发现天下的人都不完美让我很快乐。 其实那两年很快乐,隔三岔五上街看到的都是崭新的世界,自己在家也有一个热闹世界,每个人都是远远几笔,可以露出自己好的一面,放心地对一切怀有深情。就是在那两年,方言变了一个人。有一天夜里,我在王吧看自己的世界,小孩把我拉出来,让我去看看方言。我双手扶墙下了楼,在吧台后面的沙发角落找到方言,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泪流满面。我说你没事吧,他不理我。我说你说一个字,我就走。他说:——好。 过了一会儿,他来找我,对我说,以后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你别来影响我。我说你看见什么了,他说什么都看见了。我说你看见自己了么?他说看见了,我没想到我是这么好一个人,过去那个人不是我。说着又哽咽了,接着一脸幸福的笑容,眼睛放出光芒。小孩问他,你现在是谁了? 他说,一个害羞的人,一个不喜欢人群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一个容易哭的人,一个愿意自己呆着的人。 我说,一个女的。 他承认了,是很像一个女的,但也是好女的。 幸亏有小孩,永远冷静,起来牵着他手带他去跳舞。跳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找回自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会再丢吗?我问。 他想了一下,自信地说,应该不会了,我已经是自己了,只要以后不演,给多少钱就不演——就不会让自己再没了。 就是说你以后要演自己了? 丫脑袋一扎,又崩溃了。 咪咪方: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呀?就你彻底你一个从来没有自我的人。 老王:我没装,我也大着啦。我没自我?我比他先找到自我,只不过我的自我没他的可爱,是一个挑剔的人,苛刻的人,对自己苛刻,也对别人苛刻。我必须演一个好脾气,一个温和的人,一个跟谁都能聊两句的人我一大就不演了。很多人的自我都不可爱,自我发现后还不如从前呢,怎么办?找谁哭去? 咪咪方:这个自我还因人而异吗? 老王:我也希望每个人在本质上是一个人,所以只能怀疑你发现的这个自我是什么了,会不会仍是一个面具,暗地里和你的日常面具互补的?这也不奇怪,武士佩刀都是两把,一把用来杀人,一把用来自杀。这也就是猫——小孩说的那个“对儿”的现象。方言小说里提到“对儿”,但给用来接时光倒流了没能一石二鸟。他这一段写得好,自我可怜兮兮地出现时光倒流的尽头,我也是……呜呜这样…… 咪咪方:演得太不好了。 老王:闭嘴!你从十二页开始看,我拉泡屎去。 刚死的时候我可着四九城住旅馆,不知道自己是鬼,以为升华了,巨大无比俯瞰这个社会。天上飞过一朵云,也以为是自己。每天蜷缩在小旅馆墙皮剥落的房间内战栗,窃喜,痴迷,上卫生间也低着头,不敢照镜子,怕在里面看到另一张脸。就像换了一个星球,不知道自己是谁,房子是租的,姓名是借的。不敢开电视,怕看见自己的一生在里面演。不敢上街,怕街上都是外星人。 有一天深夜,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一所房子里和一个大眼睛的不认识女人一起做饭,案板上有芹菜和萨拉米肠,两个齐腿高跑来跑去的孩子也都不认识长着和妈妈一样的大眼睛。在未来的画面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黑暗咆哮的大海。 接着还是在未来,回到了西坝河,自己过去的家。家里落满灰尘,羚角不在了,水滴也失踪了,我想找电话,想起这是一百年之后。房间里响起羚角录在墙上的歌声:我爱你……我爱你……一只只音符阿拉伯文一样弯弯绕,飘向天花板,飘向四墙壁凝结成累累花纹。房间里都是羚角的魂儿,空气也像扇子挤来挤去,就是拼不出形状。 旅馆的家具一件件摆开环列在过去和未来的房间里,像两面镜子,互相反映着对方,就像一个长时间的叠化。 不敢喝水,因为不相信眼前这个杯子的真实性。不敢走路,不相信踩到的是坚实的地面。 不敢尿尿,不相信这个玲珑圆亮的马桶。 穿着衣服不相信自己穿着衣服。拼命拍墙不相信墙能挡住视线。不相信自己当过作家,打开电脑找写过的小说。不相信这个电脑,这张桌子,这间屋,屋外的树,树后面的路灯,路灯下的大街,大街上人群,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不相信已经这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双手攥着大衣领子来到大街上,前面一幢明晃晃的楼认出是前门饭店。怎么会来到这条街?很多年前老王在那一片漆黑的胡同里包了个幼儿园办公司,我们经常路过这里,进饭店吃早餐已经很多年不从这一带走了。 已是严冬周围一片萧瑟,饭店里进出的人都是夏装光胳膊光腿,饭店前这一片的树丛十分茂绿正是当年我们在时的光景。 站在街角看了半天,一个当年约会的姑娘从饭店出来叫车我才看明白,这是我的往事。 我往北走,看见两个天安门。我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就认不出是哪一年。 顺着街往东走,两个北京饭店,两个王府井南口,两个东单。季节也始终是两个,冬春或者春秋或者夏秋。天上两个太阳,这边刮风对街下雨,地面落雪远空月晕。冬春搭在一起最好看,一片老银素底上绣着暗花细草。夏秋在一起黄中透绿很像陆军呢子。春秋在一起像孔雀跳在豹皮上开屏那叫一个乱。 我看到两个等人的场面,在两个美术馆门前一个中午一个黄昏。门前没有我但我知道那是我在等。一辆梳辫子的无轨电车进站,我捂住脸,怕被下来的姑娘看见。 当年的天空正在刮黄土,走路的姑娘,骑自行车的姑娘,鼻尖上都逆风顶着一块纱巾。她们都是双面,一面少女一面妇女,可以同时看到一个人年轻和衰老的脸。 街上一半明一半暗,一半是白昼一半是黑夜。我非常想看到自己,但这个时光倒流是残缺的,像半个镜子。 猫告诉我,人死之后有一个现象周围总出对儿。因为你对时间没意义了,它也没必要一定在你面前顺时针转。这都是互相的,你赋予意义万物就呈现规律,你不注意万物就是紊乱的。现在是分开过去和未来的挡板,你不可能同时朝两个方向看,现在这块板儿抽掉了,过去和未来就交流在一起像客厅和厨房打通隔断,你就能既在厨房又在客厅。猫说,同时出现两个世界也是奇景,是大倒流,用在那些自我意识特别强特别不肯放弃的鬼身上,予以摧毁。 猫陪我坐在盈科中心二十一层空荡荡的办公室。我们网站秋天烧完钱已经解散了,但那些小孩还在开着管灯的房间里忙忙碌碌,拉上百叶窗的直播室里还有旧时嘉宾在网上聊天,能听见里面隐隐的说话声和笑声。已经去了澳洲的小纪在隔壁办公室打电话。已经去了上海的小马每数二十下就从我眼前经过一次。楼下曾经茂盛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 猫说,你觉得我真实吗? 我说,说话就真实,不说话就不真实。 猫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我把一杯水喝下去。 猫说,你没有喝。 我说,喝了。再次眼睁睁把满满一杯水倒进嗓子眼。 猫叹口气,水杯还是满的。 猫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呆着了,太熟悉的环境看到的东西也越多,说说话,逛逛生地方,会好一点。 出了电梯,来到大堂,那些保安像电影里的黑社会,穿着黑西装手拿对讲机站在每个角落。猫问我,你觉得这些人真实吗? 我说,都是对儿。 猫指着一个方向,你觉得那是什么。 我说,镜子。 你看到什么? 我们。 我看到前方一面接一面落地大镜子里,我和猫站在一起看自己。 猫说,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玻璃,你看到的东西都在外面。 对面的我这时僵硬地一咧嘴笑了。这是一个拘谨苍白故作镇静的男子,我知道他尴尬,心里在脸红。他来这个世界第一年就被吓着了,到今天也没缓过来,他怕所有人,很早就逃了,躲着我,藏了四十年。他也长大了,但心里还是很幼稚,对别人时时感到畏缩。我也让他陌生,是另一个人,这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顾虑重重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在犹豫,他今天能来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勇气,看到我,一下又不自信了,不确信自己的出现是否合时宜。他也怕我,我的尖刻,我的傲慢,我在这个世上积累了四十年的世故和不真诚。我们仍然感到亲,阔别四十年还是一个人,他像弟弟,我是他的坏哥哥。 我向他伸出手,玻璃门向两边让开,这一刹那,我们重逢了,我不在了,只有他站在那里,与此同时,周围的人、景致,所有两个都变成一个。 我从他的眼中看街上,夜色雪亮,马路下了一地霜,踩出一行行腰果图案的脚印。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钱都升上天。街灯像一排将军的肩章。汽车灯来如水晶珠链去如一连串被嘬红的烟头。临街大楼打着竹林般的绿光。空中跑着一列列窗户。霓虹灯像鬼手刷的标语。头顶树权结满寒霜举着一只只糯米巴掌,在光里滴着橙汁。一棵棵树身上缠着泪珠般淌下来的串灯,遍地灯笼斑点。十字路口是一座不断坍塌下来的光的百层积木。 我迟疑了一下,走进光里,就被冻成糖,脑子里一片金色,像在黄昏收割麦田,迎着夕阳摘向日葵。晚霞如江决堤下着香蕉雨。我能看见自己的颅内,一个被秋阳完全照亮的空荡荡的铜亭子,还能眺望到一群鸽子般振翅飞走的念头,影子依依留在天上。 猫靠在我身上,一只手紧紧搀着我,两只眼睛全溶在光里,像一塘横照在额头的碎钻月牙。我说。你看什么呢?她说,美。 ……最美的一次是“非典”期间去颐和园,那时候园子里没人我们几个总朽在黑暗中这回可以敞开散散了。我和猫老王从北宫门进园子顺后山登的佛香阁。爬着爬着我就觉得金光万斛,满山楼阁风吹雨打掉进缝里的碎金都被我一眼搜了出来。那是个阴天,雕梁画栋斗拱门楣件件收在眼里还是木块撑得眼眶子疼。猫穿着小褂小裤迎面一跑周围廊子嗖一下虚了,人泡在显影水里一样登时上了色,衣裳里见腰带。爬上顶扒着栏杆往下一看,昆明湖就像一盆菠菜汤,湖上的湿气像正在沉淀的石灰,岸边草地花池都是印花布被撕开那样图案扔得东一手西一手,亭台拱桥都是色块胡乱堆在水上,各种颜色炒辣椒一样冲眼睛。老王说,操他妈的印象派,原来全是看见的。 人人涂脂抹粉儿。我和猫老王坐在山下长廊看戏似地看人。一个个走过来的都是笑嘻嘻的巨形木偶,尾巴骨挂铁环扭腰摆臀,脸上都像藏着手在折捏表情,两下就把五官都摆到一侧脸上。我捂着眼睛问猫,怎么都是外星人?老王说不是,都是平头整脸的中国人。 也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在死后散了黄儿的瞳孔里推陈出和涣然一。那天从颐和园回城,天刚降过暴雨,夕阳又出来了在串串乌云后面放出巨大光柱,整个天空巨三维。我和猫老王沿着北四环往东开,一边开一边听老王叹气:穷气——操他大爷这北小京修得太穷气了。 咪咪方:拧巴了,我拧巴了。老王,你拉完了么老王? 老王:来啦,怎么了?怎么拧了? 咪咪方:你看这段,逛颐和园。 老王:写得很真实,我们是一起逛过颐和园。 咪咪方:如果我没记错,中国非典是2003年4月的事,我爸2002年1月去世,我亲眼看着他的骨灰埋入地下,看来人死了小说还能继续写这样的事终于发生了。 老王:是吗,我看看,真的耶,太不可思议了,看来他确实像他自称的那样打通了过去和未来,预言一两场瘟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咪咪方:演,你还演。 老王:难道你不认为人死了之后就是活在未来么?人生就是一个小屋子,死了就是走出这间屋子。 咪咪方:如果非要把这事弄成一装神弄鬼的事,你觉得有意思吗? 老王:好吧,我承认我修改了他的作品。这是一个很值得争议的做法,但也是我们伟大的文学传统,一个人死了,作品没完成,另一个人或者一帮人冲上来接着往下写。 咪咪方:小说还你。从今后,我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老王: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开聊了。这样我就不用为自己哪句真实一点哪句可能骗人费心了。 10 2034年4月16日 星期六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 王扣子 老王 咪咪方:还在睡,烧基本退了,刚才试表体温三十七度。这一个礼拜一直低烧三十八度,又检查不出什么原因,这么大年龄的人这么消耗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他还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我想不能听他的。 王扣子:谢谢你给我打电话,也谢谢你这几天费心看顾他。他老装孤老头,其实动不动给我打电话,几天没电话我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了。医生怎么说? 咪咪方:上礼拜在苍龙卫视看打仗两天没怎么睡觉。刚烧起来我叫了联合家庭医院的巡诊车,来家里给他做了胸片B超,心肺脏器都没什么问题,血液里除了尿酸高一点白血球基本正常,尿检也正常。医生说,身体没炎症也未见病毒感染,估计病人年龄大免疫力比较弱,过度劳累休息不好都可能引起原因不明的低烧。医生不主张用抗生素和其他降温药,现在主要就是输复方氨基酸加麦普欣和人血白蛋白增强免疫力,每天临睡前给他做一次额头冷敷。老头神志一直清醒,我认识一个很好的中医,专治不明低烧和妇科杂症,想请来给他诊个脉,开付方子西医办法不多嘛,他坚决反对,死也不看中医说给他吃中药还不如直接毒死他得了,真是老顽固。食欲还好,能喝粥吃鸡蛋羹,昨天梅瑞莎给他买了提拉米苏,一个人都给吃了。 王扣子:能吃就没事。他免疫功能比常人低下这我是知道的,一辈子不安生,凡事无不过度,免疫系统常年处于紧急动员状态,铁打也该报废了。他自己也说将来不是死于脚气就是牙龈出血,二等爱滋。早劝他用些改善免疫力的药就是不听。这次我专门带来一盒荷兰出的卵细胞,手枪式注射,呆会儿趁他没醒我先给他打一枪。 咪咪方:要不要先做一下皮试,这种活体克隆制品会不会有过敏反应? 王扣子:不用,我每年都给自己打,我的体质跟他一样,最多低烧。放心,我能害我自己的爹么? 老王:咪咪方,你在和谁说话? 咪咪方:醒了,叫人呢,咱们过去吧。 (二人进老王卧室) 咪咪方:耳朵还真尖,隔着屋子都能听见别人小声说话,看来是好了。瞧,谁来看你了? 老王:你怎么来了? 王扣子:不是专门来看你,到北京来买甜面酱,顺便来看看你,别往后边看了,没别人了,就我一个。 老王:你妈好吗? 王扣子:挺好的。 老王:小坏蛋呢? 王扣子:小坏蛋也挺好,本来也吵着要来,我说你别来了,你姥爷不喜欢你,来了也是招他生气,何必呢?你还是呆在喜欢你的人中间吧。 老王:你就挑拨我们关系吧,你就大不孝吧。 王扣子:这不是您自己说的,最讨厌男孩,铁了心让老王家男的到你这一代断根,没想又让我给续上了。真抱歉,不过我可没觉得他是老王家的孩子,他姓安东尼,算人家那边的人,您就别自作多情了。 老王:还没离婚哪? 王扣子:不离,我们过得挺好,一辈子都不打算离。——咪咪方姐,你说我爸这人可气不可气,见我就两件事,一是劝我离婚,一是劝我把儿子送人再生个女儿。 咪咪方:不喜欢男孩和姑爷也是人之常情,也没见过你这么不依不饶的。 老王:我是心疼她,眼看就是母系社会了,她拖着这么两个累赘,将来一辈子给人家做奴隶。小时候就跟她讲这个道理,她也满口答应,怀这个小兔崽子的时候已经发现是男孩,叫她不要生不要生她非要生,成心跟我作对。还有那个什么鸟大安东尼,长得跟镶嵌画似的一副阴谋家的样子,看了就让人生气。有的人就是奴隶的命,放着自由之身不要。 咪咪方:这话也奇了怪了,生男就是奴隶,生女就是自由,有这么划分的么? 老王:很难理解吗?你没瞧所有男的都是自己野心的奴隶,所有——大部分女的都是自己天性的主人,当然不包括王扣子这样甘愿依附男性的。 王扣子:你永远不能理解,有的人就是能从给别人当奴隶中感到幸福。 老王:我能理解,我就从为你当奴隶中感到过幸福——翻什么白眼,你小时候没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拉尿?但那是反自然的,闺女,是社会撮合的,是文化冒充遗传。在根本意义上,没有人需要别人为自己当奴隶,是不是有人一个人在孤岛上过得很好呀?是不是有人自愿放弃与人交流?自闭症是病吗?为什么别人比他自己治疗的愿望更迫切?你为别人活是不是也意味着要别人为你而活,何谓种瓜得瓜?到头来你会发现,人之不自由,最大的挣不脱就是人与人,亲情,友情,爱情——所有别人为你的付出。我们就是这样紧紧地捆在一起,生于温情,死于温情,忘了自己是准,只认得眼前人。 王扣子:你很后悔生了我吧?要不您多字自由啊。我和我妈不是已经尽量不打扰您了么? 咪咪方:不带这么聊天的,都越说越不像话了。 老王:就是这种讹人的话我永远没词儿接。行了,安东尼·扣儿,你又成功地让我产生罪恶感了,我认输,我说不过你。 王扣子:我妈也让我带话了,您要发现您是谁了,千万告诉我们,别带到坟墓里去,别让我们永远以为你是我爸,一个普通的北京坏人,那也太遗憾了。 老王:你妈才不会让你带这种话呢,这种孙子话只有你想得出来。你又胖了,别把你儿子也喂成一小肥猪,听说我家乡那边也开展相扑运动了? 王扣子:对,我准备让我儿子参加2048年奥运会替你家乡人民拿块相扑金牌。顺便告你,咱老家门前的柠檬树都已经开花了,老家的海还是那么蓝,老家的来梦猜路还是那么好喝,老家的不如书多还是那么好吃入口即无,只觉得香不觉得饱,我就是这么吃胖的和您外孙一起。老家人民还是都不记得你,问谁谁没印象,但是我还是站在老家的悬崖边替你高唱一曲《重归苏莲托》。 老王:格拉谢,尽管家乡人民不记得我,但是我这颗游子之心永远向着家乡的美景和美食。此生落脚外邦,来世又不知是虫是草,只盼是条三文鱼,能游回去。 王扣子:你又不是爱尔兰人了? 老王:这几天仿佛临终,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是个意大利人,你们都在那里,我的心也在那里,我死后希望你们不要吃海鲜了。 王扣子:四十年前去了一趟苏莲托,回来就说自己从前是意大利人,从此练习吃气司和四八盖屉,还要我住到意大利去,美其名曰替他落叶。我去了吧,倒也不是因为他因为喜欢上一个意大利汉子,人家又说自己是爱尔兰人了。爱尔兰他连去都没去过,只听过爱尔兰盗版cD,我怎么那么信他的。一个中国人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当中国人。 老王:你说奇不奇呢,到了苏莲托,一听弗拉明戈的鞋跟声魂就没了,看着悬崖下黄昏的海就流眼泪,好像曾经从这儿跳下去过。干涸的汲水池发黑的石头墙橄榄树苍白的花每条小路都熟悉得浑身起鸩皮疙瘩,像小时候被人卖了之前走过一样。回来就得了痛风,吃豆腐都脚疼,好几年只能吃奶制品和面食,我不吃意大利饭吃什么?现在吃中国饭也经常拉稀活活把胆拉没了这你知道我不是装的。 咪咪方:灵魂故乡也是有的,崇洋媚外影响生理也是有的。 老王:我原来也就是那附近海边一村姑,庞贝被埋时我正在洗澡捎带脚把我也埋了。后来又长成一村姑,又被一公爵糟蹋了,在苏莲托跳了崖。这经历值得吹么? 咪咪方:就是说中国对你还不错。 老王:还好啦,我预感我将来还是被枪毙的命。我这个人,没有一世是善终的,我心里明白得很。 王扣子:拉拉手王玛丽亚,我看看你的手,瘦成这个样子。你看你这些静脉针口愈合得太慢了——别动! 老王:啊呀!你给我注射什么了? 王扣子:嘻嘻,不是毒药,别紧张,你没死到临头,是别人的细胞,给你看药瓶,咪咪方你给他翻译一下英文。 老王:你干得出来。你刚才那副样子完全是个正在行凶的女人,今天你给我下药,明天你就能拿绳子勒我。 王扣子:我谋害你干吗?我有什么好处?这个药七支一个疗程,让咪咪方姐给你打,你喜欢自己打也行,装好药顶住皮糙肉厚的地方一抠扳机就行,跟用门牙咬自己一下差不多,随你挑最受虐最快感的地方。瞪我干什么?这是为你好,这都是克隆全世界前五十名青年女运动员卵子做的针剂,一纳克比黄金还贵,相当于让你像胎儿那样再分裂一次——部分啊部分,一个疗程能让你部分年轻五岁,有人年轻呼吸系统,有人年轻循环系统,因人而异。我给你买的是最贵的,我自己和我妈用的是便宜一点的,前五十名女模特的,主要年轻生殖系统。还用一种更便宜的,一纳克五百欧元,主要年轻消化系统的,是五百强的卵子,可以口服,像吃维生素和钙片。听说已经出政要级的了,对神经系统有特效,但全世界趴窝握门排进前五十的一般都已经不排卵了,几个批号都是一个人的卵子,下一代容易出现近亲。 老王:我这一辈子没吃过人现在也不打算吃。一个疗程年轻五岁,十个疗程是不是又要回去吃奶呀? 王扣子:疗程增加疗效递减,第二个疗程只能年轻两岁,第三个疗程年轻一岁,第四个疗程年轻三个月,第五个疗程开始原地踏步。有破产倒闭吃不起的,按年轻下来的速度反弹回去,最后人就像三宅一生设计的衣服,都是褶儿。 老王:你和你妈的钱够吃一辈子吗,别最后成俩扇子,出门还得带熨斗。 王扣子:所以我们不敢吃最贵的,到我们成扇子的时候你也早不在了。 老工:听见了么咪咪方,自己不敢用的就敢给我用,嫌我死得不快。王扣儿你一辈子鬼鬼祟祟不十正事,将来你死了,墓碑上就写一行字:这个人的一生是吃喝打扮的一生。药拿回去,给你公公用去,我老就有个老的样子,不弄得八十了撒尿还滋墙皮。 王扣子:你要不用就摔地上,反正我意思到了。你这病我瞧着还真没大碍,话这么密,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吃完饭我就回去了,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呢。 老工:你不在天都塌下来。 王扣子:还真是,都爱吃我做的饭,我酿的酒,我不在就得下饭馆,一顿两顿可以,时间长了老的小的都提抗议。 咪咪方:当天去当天回,你也太赶了吧,住一晚,明天再走。 王扣子:现在这航天飞机还是比较方便,从罗马到北京都没从我们家到机场时间长,我还当天到成都买过火锅调料呢儿子非要吃。 咪咪方:你真舍得,我一直说坐一直没坐,票还是太贵了。梅瑞莎坐过一回,说地球是一张笑脸。 王扣子:其实等于集体上天看电视,窗户是假的,一万多线的高清晰屏幕,一路外景实况转播,我还激动呢,突然看见航迹图和搂扣时间。还一个不方便是没厕所,登机前都要换尿不湿,下飞机拎着交给空中小姐。餐就是牙膏,各种风味儿的。 咪咪方:倒栽冲——重返大气层有什么感觉? 王扣子:没太多感觉,不是跟过山车似的,一会儿脸朝上一会儿脸朝下,一直都是脸朝前,客舱底下肯定有陀螺机头怎么转它不转,能觉得下降了是大家突然脸都红了。——爸,您也还没坐过呢吧?等你身体好点,有心情,我出钱,请您骇一回失去地球吸引力,您也回家乡看看,一闭眼就到了。 老王:什么电梯,分明是二踢脚,把人蹦上去再蹦下来。唧唧喳喳,唧唧喳喳,说得人脑子都炸了,北京人找了拿波里人结果就是练了嘴皮子。 王扣子:还是吃面条吧,吃面条省事,你这有面吧?我给你做手擀面,牛肉炸酱我发明的。 老王:吃馅饼,猪肉白菜的。 王扣子:好好,吃馅饼,你不装了?老做馅儿裹面的,我还真忘了面裹馅儿的怎么做了。 咪咪方:我也不会,是不是先包成包子再压扁了? 老王:瞧瞧人家,从我年轻时开始搞对象就没女孩下厨房了,王扣子你是我横跨两个世纪认识的第一个爱做饭的女的你可真有出息。——不要帮她,她练的就是家庭妇女不会做就打。 王扣子:瞧不起家庭妇女,望女成精,一句话就把虚荣全暴露出来了,一个俗老头。咪咪方姐,你老来跟我爸聊什么呀?他那点事都写成小说掺水卖过了,老爷子多贼呀,掉地上的一棵菠菜叶儿都能拣起来当翡翠卖。要说咱们生在作家家里也真够倒霉的,他们心思就没在过日子上,真情实感都放在作品里,需要你了就把你唤来找感觉,不需要你了就把你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好别影响他,弄得一家人年年在浪里,没几天脚丫子能够着地的。小时候他还盼着我将来也成作家,说这样生活和工作就成为一体了。谢他了,本小姐可不这么看,家里出他一个就天翻地覆了,还要我接班祸害下去。谁还也别跟我聊艺术聊精神,搞艺术的坏蛋我见多了,理由都不成立。我就当我的家庭妇女,柴米油盐,这就是我的精神生活,下辈子再换一地方当家庭妇女。我不觉得一个人孤雁一样呆着才独立。不觉得他那种生活叫幸福。我决不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到国外去,背井离乡,学这国鸟语学那国鸟语,那个世面不见也罢。 咪咪方:我也就是打听打听我父亲的事,从小就到国外去了,印象太少了,又不是有很多亲人,女儿大了,也有点寂寞,就当排遣寂寞吧。 王扣子:他没说他认为自己是耶稣基督再世? 咪咪方:谁?谁认为自己是耶稣基督再世? 王扣子:你爸呀。那不是2000年么,信徒中有一种说法耶稣基督将要在这一年重新降临,对死人和活人进行审判,建立千年王国。很多人惶惶不可终日,结果什么没发生。你爸认为基督已经降临了,只是谁也没告诉,谁也没想到基督第二回来会选在中国——就是他自己。而且末日审判已经开始了。 咪咪方:他真是疯了,他根本也不是基督徒。你爸一点没跟我说,他只是说我爸特崩溃,1999年开始精神不正常,认为自己已经死了,而且出现种种幻觉,认为有另外的世界存在。 王扣子:能不崩溃么?突然发现自己是耶稣基督。换我也肯定崩溃。我爸说没说他为什么和你爸掰了?两个狼狈为奸的朋友后来连话也不讲,互相躲着。一个知道一个在肯定不进门,至死没再见一面。 咪咪方:他们掰了? 王扣子:就差成仇人了。你爸曾正式托人转告我爸,以后你再遇见我,千万别跟我再打招呼。你爸去世时遗体告别,都没让我爸去。 咪咪方:为什么?是世界观冲突吗? 王扣子:狗屁!你也把他们想得太高级了,世界观冲突?他们是为一女的。 咪咪方:谁?哪个女的?什么名字? 王扣子:你去问他吧,他们之间那些恶心事我说不出口想都血压升高。你应该知道这个女的,她和你爸好了好些年,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要相信他们是在为世界观奋斗。他们是我们的父亲,在我们面前会表现出很多爱,但他们也是男人,有丑恶的另一面,你总不至于说你不了解男人吧? 咪咪方:我了解。 王扣子:当女儿真惨,明明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还要爱他。我最不能看那些女儿怀念父亲的文章,也不知是她们父亲隐藏得好还是做女儿的故意视而不见,可怜天下女儿心。希望你了解我们的父亲以后还能善良下去。——给他馅儿里多搁点盐。 咪咪方:别别,别说说还真干了,你这正义感不是地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你爸跟你聊的?你不也是很小就跟着你妈走了? 王扣子:小时候我住在旧金山边上的小城市剩马太饿,——我知道你在三块馒头。我上的那个高中,很多中国同学,都是妈妈带着女儿,只有一个是爸爸带着女儿。……不是他说的,他怎么会说?是我偷看的。二十多年前,他正在饭馆吃着饭和人聊天突然失语,出现语言障碍,走路也划圈儿,全身共济失调,怀疑脑子里长了瘤,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在北京陪他住了一段时间,白天陪他去各医院检查,晚上没事无聊偷看他的电脑,他电脑里有两个小说,一个叫《黑暗中》,一个叫《死后的日子》,写的都是那时候的事,两个都二十多万中国字。 咪咪方:都是写完的? 王扣子:都是写完的,但是没法发表。我虽然不认识他的那些朋友,人名也都做了处理,但有的还是能猜出是谁,譬如你父亲。看完这两个小说我再也无法跟我父亲坐一张桌子。多少年,也无法正视任何男人的眼睛。我爸讨厌安东尼,觉得他像修道士,他也确实是意大利南部最保守让人望而生畏的天主教徒,连做爱姿势都只会教会批准的一种。他的全部想法就是侍奉上帝和多生孩子。他对我最不满的是我只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因为我偷偷避孕,我必须偷偷的,否则他会认为我是在犯罪。我当然不能把自己生成二大妈,反正他也不能跟我离婚。他背上一层伤痕我怀疑他年轻的时候还鞭挞过自己。但是我真的感谢他,他使我觉得我是正常的,刻板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并没有让我爸把我变成一个反人类分子。我很高兴这让我爸不痛快。我还想过一个准能让我爸发疯的主意,——我一高兴当修女去。 咪咪方:别…… 王扣子:别恨他,原谅坏人,爱他们,知道,都知道,我天天念这一套。——油可以了,现在开始烙吧。 咪咪方:那两小说你后来没再见过,你爸也没跟你提过? 王扣子:劝你一句,千万别看,给也别看,看了堵一辈子。当时他文档里还有一个遗嘱,提过这两个小说,说版权归我算他给我的遗产在他死后可以出版。他大概以为这就是对我好了。他是完全藐视大众的,他认为大众趣味就是越脏越卖。后来他检查结果没瘤子,语言障碍也消失了,又活过来了。隔几年回来我又看到他的遗嘱,把这条删了,那两小说也不见了,两台电脑里都没有。 咪咪方: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王扣子:可能察觉出我看了,他心虚,我又不太会掩饰自己,一张脸摆在那儿,那几天我人都哭胖了,他一见我就可怜巴巴观察我又说不个整话。——叫他起来还是给他送床边上去,馅饼吃得趁热,你去问问他。 咪咪方:他又睡了,让他先睡,醒了再吃。 王扣子:我可等不了他醒了,我要赶航天飞机,我先吃了。你千万别跟他露我跟你说过这些事,我们俩好容易互相装傻装到都挺匀实的地步,我也不想再看他负疚的样子。你知道他说我什么吗?我结婚的时候没请他,他给我打电话说王扣子你不要当复仇女神。撂下电话我想,他说得也对,我管那么多呢过好自己的一生最要紧。孩子是自己的,父亲,说到底是另一个人,跟不了一辈子。你知道吗,不管是在哪个国家,我一见老头子就怒目而视都成毛病了,心想别看你现在慈眉善目走道还得扶墙,年轻时不定怎么无恶不作呢。 咪咪方:好的也有,譬如你先生。 王扣子:他?我也怀疑。 咪咪方:你太激烈了。 王扣子:特别不可爱吧?有其父必有其女。我还有一毛病,一见不管哪国女孩子在人群里装可爱,就想冲她大喝一声:别装了! 11 2034年4月16日至17日凌晨 星期日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咪咪方: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叫我? 老王:她走了? 咪咪方:走了,再试一次表吧,要不要吃东西?馅饼还在锅里温乎的,我刚吃了一个,有点皮条,没刚烙好时焦,不过馅儿很成功。 老王:试完表起来吃,老躺着头都疼了。 咪咪方:三十七度二,怎么又有点升上去了?你自己感觉怎么样?不要起来了吧,还是拿到床上吃。 老王:晚上体温总要高一点,我自己感觉还可以,想站起来走走。 咪咪方:小心,起来慢点,先扶着点桌子,头晕。 老王:一起吃吧。 咪咪方:你先去,我趁这会儿把床单被罩换一下,几天出汗,都是汗味儿。 老王:不要管了,等小保姆来让小保姆换。 咪咪方:马上就好。 咪咪方:怎么只吃了半个,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