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之看着那些巨大的木箱,每一件礼服都极为复杂,从内到外,分为数十个部分,还有数不清的配饰、珠宝。他的笑容有些苦涩。将这些繁冗的服装都穿上一遍,这实在是孩子般的无聊游戏。但当这场游戏关系到相思的生死时,他也不得不陪他玩下去。他叹息一声,道:“从哪一套开始?”他正要俯身去拾一个箱子中的衣物,突然,一道冰冷的寒气擦身而过,他颈后的穴道一麻,气息顿时凝滞,完全无法行动。杨逸之不禁苦笑,重劫身形刚动的时候,他就已然发现。然而,洞悉之力虽如故,他的身法却已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完全无力躲避这宛如鬼魅的袭击。若他武功还在,又岂会如此轻易被他制住?杨逸之冷笑:“你何必多此一举,公主在你手中,已是绝好的要挟。”重劫缓缓收手,微哂道:“你以为我是怕你逃走?或是反抗?”他摇了摇头,凝视着杨逸之的眼中透出孩子般的柔情:“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更好地享受乐趣——你只是一具完美的傀儡,由我亲手装扮。”杨逸之无语。这对于他而言,实在是比酷刑还难忍受的羞辱。重劫从第一只木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副光芒四耀的银色战甲。这是一件纯用白银打造的铠甲,但那不是普通的白银,而是梵天降生之时,由座下莲花凝结的露水,滴成的白色秘银。由梵天在许给阿修罗王祝福的时候,亲手交与给这个战争之族的。然后阿修罗族中的修罗之炉整整铸造了一千年,方才打造出这副战甲来。据说当此战甲出世之时,周天都为之震动,万千神明露出了恐惧的眼神。阿修罗王凭借此甲,几乎纵横天下而不败。是以此甲名为“天空之永恒”。七色的宝石镶嵌在甲身上,预示着这座甲承载着梵天的七种福佑。银盔铸成一只巨大的孔雀,双翅张开,垂在两肩处,修长的七彩尾羽垂下来,一直护到脚踝。尾羽上面缀满了七彩的宝石,每一颗宝石,便是一种力量。那是阿修罗族万千臣子对王的信赖,是为信之福佑。两片巨大而精致的肩甲护在铠甲的两边,那是两朵莲花,每一片莲瓣都经过三千万次敲击而成,足以阻挡任何强力的攻击。每一片莲花都虔诚地盛开在肩甲上,象征对每一次杀戮的慈悲。是为慈悲之福佑。一片浩瀚的海涛被永久地雕铸在秘银上,形成这套盔甲的主体——大海之胸甲。大海乃一切力量之来源,是以阿修罗族在铸造这副盔甲之前,由三千修罗战士自愿投身海中献祭,将大海之力量吸纳到秘银之中,方始锻造。这套铠甲中蕴涵的,是整个宇宙最古老而质朴的力量,是为力量之福佑。胸甲之下,是一条宽阔的腰带,腰带的正中是一只巨大的狮头,狰狞凶恶,栩栩如生。传说此乃阿修罗王亲入魔境,搏杀最凶残的魔狮,并用其心结合秘银铸成这条腰带。这象征着阿修罗王无所畏惧的勇敢与威武,是为勇猛之福佑。一座巍峨的高山一分为二,形成这副铠甲的甲裙。那是神衹所居住的圣山岗仁波吉峰,千年锻造的秘银宛如圣山之顶上的积雪,傲岸而从容地面对着世人,世界不倾,此山不倒,象征着阿修罗王无人能撄的王权,是为威严之福佑。腿甲上还绑着两条护膝,每条护膝上雕着一只巨大的菩提树,周天星辰便是树的叶子,象征着世间万念便如这星辰一般,无一不出于阿修罗王之心,是为智慧之福佑。最终是两只战靴,却极为精练,几乎看不出什么雕饰来,但中间锁着的,却是构成这世界的四大元素,地水火风。象征阿修罗王可控御整个世界,是为永恒之福佑。随着重劫的动作,孔雀战盔、莲花护肩、大海胸甲、雄狮甲带、神山甲裙、菩提膝甲……被一件件展开,铺放于地。而后,他又无比认真地将它们一一捧起,轻轻拂去上边那看不见的尘埃,而后一件件穿在杨逸之身上。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宛如一个孩子,彻底沉迷于装扮玩偶的快乐中。在这一动不动的玩偶面前,他尘封已久的爱怜不可遏制地喷涌,并且在终年寂寞的浇灌下,变得如此强烈,刻骨铭心。修罗战甲银光闪耀,某一刻,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他装扮的不再是一个玩偶,而是另一个自己。一个完美无缺的自己。他所有无法实现的梦想,他对美的最终想象,都寄托在那一件件华服之上。在自己一丝不苟的动作中,变得可以触摸。终于,最后一件装饰被他嵌上杨逸之的战盔。这副无比庄严、无比辉煌,似乎只有神明可以匹配的战甲完整地穿在了杨逸之的身上。它们,终于不再是自己手指抚摸下、沉睡箱底的寒冰,而在眼前这个男子身上,展现出宛如天神的庄严。重劫抬头仰望着杨逸之。那一刻,他的眼中闪烁出层层泪光,呼吸都已停止。他向后退去,几乎有跪倒在他脚下,虔诚膜拜的冲动。银光辉耀,宛如极盛的明月,亘古以来,就已悬于天际。只是,这道光芒却如天地大美,虽然无可企及,却并不夺目。那是一种包容沉静之美,既不压榨万物的光辉,也不去衬出他人的渺小。无论风华多么卓然出尘,也如朗朗明月,不仅辉耀自己,也照亮别人。正如杨逸之本人。在他的照耀下,无论多么平庸丑陋、碌碌无为的人,都能回忆起自己心底的光芒,都能感到自己渐渐和他一样,美丽、高华、超出尘世。于是,重劫的敬畏、企慕在这道变化的光芒中渐渐淡去。那一刻,杨逸之不再是不可触摸的神明,而就是他本身。那一刻,他仿佛分享了他的一切荣耀、光辉、美德。一切丑恶、残忍、阴暗、懦弱都离他远去。他仿佛化身为他。英俊庄严、风采若神,站在天地间最辉煌的光芒中。成为征战四方,攻无不克的王者。重劫跪在地上,喜极而泣。那正是他梦想中的阿修罗王。也是自己。第二十七章 开阊阖兮临玉堂相思跪在碎石中。她纤秀的眉头紧皱着,看着怀中的一堆碎石。神像依旧无法拼合,每一次粘好的瞬间都会重新碎裂。但她不能放弃。为了报答杨逸之数次舍身相救之恩,她必须用尽全力。相思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片重新分类。好在,这些碎屑本来是分别摆放的,虽然被重劫弄乱,但亦不是无迹可循。何况很多碎片都经过不止一次的拼合,上面留下了浓淡不一的胶汁的痕迹。从痕迹色泽的深浅,便可将不同部位的碎片分辨开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碎片又被再度分成几十堆,按照神像的不同部位,一一放好。通宵达旦的操劳让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她还不能休息,还要将每一堆碎屑中的每一块残片,都按照原来的位置,一块块摆开。若有若无的钟声自远方响起。她知道,一天已经过去了。黑铁门内。重劫将战甲脱下,给杨逸之换上了祭祀之服。长长的白袍不杂半点其余颜色,宛如天幕般流泻而下,将杨逸之全身罩住,白色的光辉便是天堂的颜色,尽显庄严。杨逸之修长的身形被衬托得淋漓尽致,神峰玉树般傲然立于天地之间,那是面对神衹的庄严,簇拥着万年不变的皑皑白雪。白袍的尽头是一顶巍峨的高冠,将他无限清华的容貌遮蔽住,只留下飞掠天空的威仪。重劫久久凝视着他,猫眼般的眸子不住变化,却说不出是喜是悲。这时,遥远的钟声透过黑铁之门,回荡在空寂的宝库中。重劫脸色变了了,这就意味着,他的苦行即将开始。他匆匆将杨逸之身上的礼服脱下,将他带回石牢中重新囚禁。而自己则去黄金之门后,履行日复一日的苦行。宫殿中央,银色藤萝披垂如帐。相思就在遍地碎石堆中,不眠不休地劳作着。日以继夜。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次日,重劫再度将杨逸之从囚笼中带出,沐浴更衣,来到宝库内。这一天是宴享之服、司政之服、游乐之服。宴享之服绣着千万朵盛放的繁花,深浅不一的银色逐次在杨逸之身上展开,每一簇盛放,便是一千年的阳春。杨逸之的长发被一只金环束住,流泻的漆黑挥洒而下,宛如王羲之微醉而写的最后一笔,淋漓尽致,极尽风华。他的温文在这繁华的萦绕下抒发成画堂春生的风流,点漾着眸中一丝掩映不尽的温存。于是,再紧蹙的眉宇也无法冷淡。司政之服端庄的冠冕束住了杨逸之的长发,显露出他温润如玉的脸色来。长袖飘摇,被一条极宽的带子拦腰束起,摈弃所有的繁华藻饰,显得威严肃穆。此衣不加多余的修饰,正因为只有一件东西能装饰它——那便是天下。轻袍缓带,快履弱冠。乐游之服极尽轻便之能事,却又不免帝王之雍容。一丛银色的花枝自胸前横过,盛开在无尽的水气墨色之中,随着衣服的流摆,花墨之色都浩瀚澹荡,宛如实物。一枚鸽蛋大小的明珠嵌在华冠的顶部,透出清冷的光华。那是盛唐的明月,曾流连长安,曾春江照花,曾停伫在游仙五岳的诗人身上,最终化为无尽的高华清远,融入一身山水灵性之中。相思从尘埃中爬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她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满怀愧疚地抬起头,却愕然发现,四周的一切竟在一夜之间改变。尘埃堆积的宫殿已焕然一新。金色的帷幔垂下,挡住了穹顶上巨大的空洞,也将一切破败荒凉之气隐藏,透出久违的繁华。梵天莲台上摆满了野花。莲台四周堆放着各种神像、法器,仿佛诸天神佛,在一夜之间降临了这座荒芜的城池。一张巨大的白色石座被搬到了神像旁边,悬停在地裂的边缘,仿佛沉睡已久的上古巨人,随时都会在一声梵唱中苏醒。她知道,那场等候千年的庆典就要到来。第三日,宝库中只剩下苦行之服、冕服。重劫将苦行之服取出。这是一副麻衣,破败的麻衣,与那些奢华的礼服格格不入。银色火焰仿佛还燃烧在这破败的衣衫上,干旱、苦涝、疾苦、饥饿、愤懑、怨怼……无数的苦难构成这件衣服的丝缕,再被凌乱地织成一匹破碎的布,裁成这件衣服。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简陋地披在身上,然后经历有情世间的万种劫难。却正是这无尽的困难,让这褴褛的衣衫发出不亚于任何一种华服的银色光辉。那便是苦行的力量。重劫久久注视着这件衣衫,却并不急于将它披在杨逸之身上。慢慢地,他将身上那袭极为宽大的白袍脱下,换上了这褴褛的衣衫。他用荆棘之冠拢住自己的银发,轻轻将面具摘下:“今日午夜,便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也是梵天降临的日子。”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就在这一遍遍换装之中,三天已然过去了。重劫看着杨逸之,眼中透出无限的柔情:“然后,我要为你换上最隆重的冕服,只有它,才最适合你天空一样无尽的风华。夜半之时,我和你,将亲眼目睹梵天的降临。”杨逸之的目光投向宝库中的最后一个木箱。这个箱子比其余的箱子更加精致,也略微厚一些,分为上下两层,除了衣裳冠冕外,还放着无数的配饰,甚至用于描画盛妆的工具、器皿。这便是阿修罗王在最盛大典礼上穿着的冕服。今晚午夜,他将披挂最华丽的冕服,而重劫将身着最褴褛的苦行之服,一同跪在梵天神像之前。杨逸之皱起眉头:“你早就安排好我们在庆典上的穿着,为什么还要一一试过?”重劫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疑惑:“难道你不高兴么?这些只有神明才会享有的华服,一件件穿在你的身上。只有在这些衣饰的衬托下,神明赐给你的风华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展现得天地叹息!”他猝然合眼,似乎还在回忆着这几天来,眼前曾出现过的画面。那是神的庄严与繁华。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美。宛如突然驾临的明月,照亮了地下之城那昏暗千年的岁月。光芒,凝聚了一千年的过去,赊欠了一千年的未来。只为这一刻的光辉无比,哪怕之后的岁月都是一片黑暗。从此,再也无法忘怀。重劫叹息一声,俯身从箱中拾起一条极为精致的项链:“我曾多少次抚摸这些装饰。可我的身体已然腐败,再也无法匹配它们。我只能身着褴褛的苦行之服,乞求梵天的原谅。”他深深看着杨逸之:“而你,应该感谢神明,在千千万万人中,只赐给了你这具完美的肉身,让你能穿戴这些伟大的装饰。”杨逸之看着他,淡淡道:“只有一种装饰,是所有人都能穿戴的。”他的话语一字字,在空寂的宝库中发出金石之声:“那就是美德。”重劫的怒意瞬间腾起,他一把将杨逸之抓过:“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要将这些全部穿上,捧起黑色的亡灵之旗,替我跪在梵天面前,乞求神的祝福!”他苍白的脸几乎贴到杨逸之眼前,嘶声道:“若真的有所有人都能穿戴的装饰,也不是什么所谓美德,而是虔诚!”言罢,他重重推开他,自己却禁不住一阵喘息。良久,他才平息下来,轻轻抬头道:“我知道你会足够虔诚的。”那种熟悉的嘲弄又从他通透的眼底透出。杨逸之的心一沉。他微微侧头,对他一笑:“若不够,她便会坠入万丈地裂之中。”杨逸之全身一震,不再说话。重劫也沉默下去。他俯身拾起冕服九重上衣中的第一重。一袭雪色在他手中轻轻流淌,十二团苍白而寂静的火焰便在这无尽雪色中轻轻跃动。火焰象征着阿修罗族赖以生存的基础——战争然后,每一重衣上,分别用深浅不一的白色绘出栩栩如生的花纹:日升、月恒、星辰、飞龙、舞凤、风云、雨露、神鸟。下裳也分为九重,以极为精致的手法绣着大地、山峦、河流、海洋、藤蔓、文藻、宫室、花木、百兽。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色也。重劫将衣裳一件件披在杨逸之身上,看着这些精美的纹饰在他身上,逐渐获得了生命,幻化为灵动庄严之相,在如月的光芒中,变化不定。他的双手都在不住颤抖。衣裳之后是绶带。绶带亦有九重。重劫将长短、大小、质地不一的绶带一条条展开,按照特定的次序,轻轻系在杨逸之身上。从肩头、领口一直垂绕到腰间。每一条都绣着极为繁复的图案,镶嵌着价值连城的珠宝,分别象征着阿修罗王的九种法器。然后还有缨络、宝帔、战徽……以及更为繁复的配饰。重劫不厌其烦,拂拭着这些奢华之极的配饰。打磨出本属于它们的荣光。这一夜,历代阿修罗王的期盼将成为现实,无尽的华服与配饰,它们的光彩都将因这一夜而照耀永恒。项链、臂环、手镯、耳环、足环、腰饰……珠玉温润生辉,翡翠苍碧欲滴,宝石深邃通透,金银则被名匠打造为最逼肖的繁花、飞鸟、灵兽,这锻造是如此精致,只有呕出了心血,累盲了双眼,才能镂刻出如此美丽的图案。重劫将这些配饰一件件佩戴在杨逸之身上,轻轻整理到最合适的位置。他的手指从杨逸之脸上寸寸抚过,眼底透出难以言传的神情。那一刻,他的欣慰、企慕、爱怜有多深,他的嫉妒、怨恨、自卑就有多深。这一切又最终化为浓浓的悲伤。他长长叹息一声,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托盘,里边放着大大小小的画笔,和各形各色的器皿。他为他上妆。他握着画笔的手微微颤抖,笔端小心翼翼地从杨逸之脸上滑过。他仿佛并不是要修饰这张面容,而只是在临摹。要将他的一切描摹在自己记忆中,一次一次,让笔下的色泽得更加深邃。杨逸之早就习惯了他这些古怪的举动,他的眸子清涵空淡,仿佛已超越了世情的烦恼,只为众生的苦难发出悲悯的叹息。宛如佛陀在沙罗双树下自在苦行,无视魔王的折磨。妆容已竟,最后便是冠冕。木箱正中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玉质的冠冕。冠心镶嵌着一只跟梵天之瞳一样大小的宝石,不同的是,这宝石是白色的,宛如圣山冰雪一样的颜色。宝石正中高耸一支黄金打造的长矛,象征着阿修罗族善战的功绩。无数珍宝被镶嵌在这个宝冠之上,象征着这个世界上的无限生灵,全都在阿修罗族的威严之下战栗。重劫拿起玉梳,将他的头发一缕缕梳理整齐,用一根极细的玉簪别住。才将这只玉冠戴在他头上。他抬起头,久久凝视着杨逸之,轻轻将冠上的锦带系在他颚下:“它或许本就因你而造。”这一次,他的话语中退去了妒忌与讥嘲,显得无比真诚,却也无比悲伤。仿佛将自己梦想过千万遍的荣光,亲手交到他人手中。这种移交,是代替,是转嫁,却也是一种毁灭。——毕竟不是自己啊。重劫双手突然握紧,指节都因用力而颤抖。良久,他又平息下来,退开几步,将一面巨大的铜镜搬到杨逸之面前,嘶哑的声音在静谧的宝库显得格外生涩:“你看,多么完美,万物众生都在为你叹息……”铜镜中返照的辉煌宝光在那一刻消失无踪。有的,只是杨逸之本身。那一道绝尘的风华,在滔天奢华的衬托下,发出辉煌的光芒。深深震撼了地下之城那昏暗的暮色。相思双手颤抖着支撑着身体,不住喘息。从那天醒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休息过。大部分的碎块都按照本来的次序,一一铺排开。神像周围的一方平地都已被石块沾满。相思宛如陷身一个古怪的法阵,四处都是被精心整理开的残片。如今,她一看到那苍白的颜色,触到那冰凉的石块,就会禁不住一阵恶心。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只是,这些碎块仍然不能拼合。她想尽一切办法,用胶粘,用藤曼缠绕,却还是不行。石像始终会在拼合的瞬间破碎。她一面焦急地想着办法,一面继续整理着还未摆好的石块。她美丽的容颜已沾满尘埃,纤长的手指上,更布满了累累伤痕。第二十八章 太阳升兮照万方重劫的手悬停在杨逸之面前,似乎想从他脸上抚过,却又怕沾染了他完美如神的容妆。他凝视着杨逸之,所有的悲哀仿佛都一扫而空,他的眼中只剩下赞叹与欣慰:“我没有错,梵天一定会为你打动,在我们的旗帜上刻下祝福之印。”杨逸之将脸侧开。重劫阖上双目,似乎不胜他的荣光。良久,他脸上浮出一丝微笑:“现在,我们应该去看看神像了。”说着强行将他扶起,走出了城门。长长的衣摆自漆黑的走廊中扫过,重劫小心翼翼地扶着杨逸之,生怕一丝尘埃沾染到他身上。这短短一段路,却仿佛走了千万年之久。终于,他推开走廊尽头的石门,来到那座被一箭洞穿的宫殿。金色的帷幕一层层挑起,重劫将杨逸之轻轻安置在地裂旁的石座上,又一丝不苟地将他的华服清理平整,不留下半点皱褶。然后,将眼前的几条帷幕扯下,平铺在他脚下。帷幕落开的瞬间,杨逸之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身影。她水红色的衣衫已蒙上尘埃,鬓发散乱,跪在遍地碎石中,一动不动。她甚至没有觉察到重劫和杨逸之的到来,只抱着一块尚未拼合完成的神像,苦苦思索着。“公主!”杨逸之禁不住脱口而出。他一时忘了自己穴道被制,想要站起来,全身却是一阵酸楚。[手 机 电 子 书 : w w w . 5 1 7 z . c o m]相思的身体一震,似乎从沉思中醒来。她回过头,憔悴的脸上满是错愕:“是你?”还未待他回答,她抛开手中的碎石,揉了揉眼睛,脸上透出惊喜的笑容:“真的是你?”杨逸之被她的笑容感染,也轻轻微笑了,他正要回答,视线却已被重劫挡住。只听重劫冷笑道:“不是他是谁?”他摊开双袖,那故作超然的姿态却掩不住他心底的期待与忐忑:“你觉得,他完美么?”相思怔了怔,似乎这才发现杨逸之身上那华丽之极的服饰,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重劫看着她惊愕的眼睛,微哂道:“他已经做好了最完美的装扮,等候梵天的降临,而你呢?你的神像什么时候能拼好?”相思看了看盛装的杨逸之,又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让他替你迎接梵天?”重劫微笑道:“是的。他体内有着我的血,他便是我,我便是他,永远也不会分离。”相思的错愕渐渐转为愤怒:“你说过,我替你拼好神像,你便会放他离开!”杨逸之的脸色也变了。他没有想到,重劫一方面,用相思胁迫自己,一方面竟也用自己来要挟她。相思站起了身,温婉的脸上满是怒容,缓缓向石座走来:“你这不讲信誉的骗子,你还要利用我们到什么时候?快放了他!”重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杨逸之心中升起一丝不祥,对相思道:“别过来!”然而已经晚了。重劫猛然挥袖,相思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一样跌了出去。他站在尘埃中,摊开苍白的双袖,褴褛的衣带在怒气中无风而舞,高声问道:“我欺骗你们了么?”他恶狠狠地看着相思:“我告诉你,只要拼合神像,我便放了他。”又猛地回头,看着杨逸之:“我告诉你,只要穿上冕服,迎来梵天的祝福,便宽恕她。”他就站在两人中间,挥舞着衣袖,一字字道:“我哪一点欺骗了你们?”相思从尘埃中爬起来,轻轻咳嗽,却无法回答。这或许不是欺骗,而只是一种戏弄。重劫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行压制自己的怒火,对相思道:“我欺骗你?”他上前几步,拖起相思的手腕,指着那一堆堆碎石道:“你做了什么?梵天今夜就要降临,而你拼合的神像还只是一堆碎片!”相思挣扎着道:“我做不到!这些神像无论如何拼合,也会再次裂开,我做不到!”重劫脸色瞬间凝固。突然,他重重甩开相思的手,一抹微笑自他妖异的双瞳中绽放开来。重劫慢慢走回石座边,对着杨逸之深深一躬,然后拾起他的手,将那绣满纹藻的衣袖小心拂开,把他的手腕放在石座的扶手上。杨逸之的长袖摊开,自左右扶手上垂下,宛如明月一般的神明化身,庄严地端坐在石座正中间,犹如第一代的阿修罗王,君临天下。重劫缓缓跪下,轻轻道:“梵天祭奠已经开始,无论你我,都无法将它停下。就算你拼不成梵天法像,也是一样。”“只是……如果在午夜时法像还未拼好,他就会死。”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在杨逸之的手腕上滑过,轻轻刺入了脉门。一缕鲜血溅了出来,化成无声的叹息,跌落在地面上,碎成无数的赤珠,溅落入那深不可测的地裂罅隙中去。杨逸之并未感觉到痛楚,无论重劫对他做什么,他都已绝不会奇怪,也无法反抗。相思惊怒交加:“你……你在做什么?”重劫将另一只手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仿佛害怕惊动了杨逸之,他轻声道:“这便是最后的妆容,只有褪去血色之后,他的脸色才会臻于完美——却和我这样借药力催成的颜色不同,那是最自然,最完美的苍白。”相思道:“你会杀了他的!”重劫淡淡笑了笑,他的眸子中并没有残忍,只有无奈。他看着相思,道:“杀他的人,是你。因为你若不能拼凑好梵天法像,仪式便不能举行,他的血也就不能止住。”“还记得那个最初的游戏么?”相思一怔,她想起了墓碑前的一幕。他也是这样优雅地微笑着,在那个孩子手腕上划下伤痕。相思紧紧咬住牙,她很想扑上去,跟重劫拼命,救回杨逸之,但她知道,失去武功的她,根本无法击败重劫。何况,此时的重劫看上去是如此冷静,她更没有半分胜算。杨逸之滴落的血是一曲无声的乐章,直入永恒地裂中。他的脸色,果然变得越来越苍白,憔悴的、孱弱的苍白。这苍白竟透出一种神秘的美,让他看上去缥缈虚无,如非天之梦魇,精致易碎。也许,在下一刻,这份美丽便将永恒,在死亡的静寂中永恒。相思压抑地抽泣了一声,匆忙摸着地上的碎片。她再也顾不得思量拼凑的方法,她慌乱地捡起两片碎片,将它们拼在一起,用力地缠住,绑住,捏住。她用手抓,用脚踢,用肘击,用牙咬。但无论她如何努力,等待她的总是“啪”的一声轻响,碎片裂开。正如这世界上没有力量能伤害这些碎片,也没有力量能将它们拼凑在一起。杨逸之静静地端坐在石座上,他的目光渐渐朦胧起来。他望着这个日思夜想的水红色身影,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那便是莲花,他愿用生命化作雨露浇灌的莲花。他的幸福,便是远远望着她,助她完成每一个小小的愿望。他相信,诸天之上,是有所谓神佛的,才让他又能看到她,看到她无恙,看到她在自由地生活。于是他笑了,他深觉欣慰。他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无力走近,甚至无力站起。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微笑,不再悲苦。终于,相思绝望了,她绝望地抬起头,她的怀中,是她再度拼起的石像的头颅,但她知道,再过片刻,这份完整一定会裂开,宛如日升月落,诸神回归一般。她看到了杨逸之的微笑,这让她心中一阵激烈的酸楚,她忍不住扑了过去,跌倒在石座前,凄声道:“对不起!我无法救你……我真的做不到!”重劫并没有阻拦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相思紧紧拥着那只法像头颅,仿佛要用她柔弱的力量来对抗即将开裂的命运。她不敢抬头,她不敢看到杨逸之失望的表情。那是因为她的无能而失望的信赖。相思抽泣着,她宁愿自己的身躯裂开,来换取石像的完整。一只苍白的手缓缓自石座上抬起,慢慢地,挪移到相思的脸上。苍白的手指仿佛想要触摸相思面上的灰尘,但却颓然落下,仿佛已用尽了三生的力气。相思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握住这只手,鲜红的血染在她的衣袖上,她抬起头,看着已几乎消尽了人间烟火之色的那张脸。巨大的冠冕下,这仿佛是九天神明的脸,苍白,冷漠,高傲,飘逸。唯一让他看上去还在人间的,是那抹微笑,杨逸之艰难地凝聚着最后一丝力量,断断续续道:“对……对不起,我……没能……救你……出去……”相思再也忍不住,终于痛哭失声。这个拼尽了一生救护她的男子,在最后的生命里,还在为不能救她而歉疚。他丝毫都不怨她,不怨她的无能!她紧紧抱住杨逸之的手臂,泪水倾泻而下,合着杨逸之鲜红的血,染满了破碎的梵天之颅。这只神明的头颅,染满了泪水之污浊,与鲜血之肮脏。这一刻,她的心忽然释然,因为他并不怨她。这一刻,他的笑容忽如原来一样,散淡而清和,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公主,就算不能与她翱翔九天,也终于能执子之手。白头偕老,厮守江湖是一生,两心相知,刹那芳华,亦是一生。突然,一阵奇异的芳香幽幽在地宫中升起,片刻之间,萦满了整个黑铁之城。那香气清淡悠远,正是莲花的香气。一股力量倏然而来,将相思扯了起来。她惊惶抬头,就见重劫双眸中尽是骇异,深深盯着她怀中的法像。她下意识地低头,身子不由得一震。染满了她的泪水与杨逸之血的梵天法像之头颅,并没有裂开,而紧紧地拼合了,拼合成一个完整的法相。一阵狂喜自相思心底升起,她甚至来不及去想缘由,尖叫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她惊喜地将头颅举到重劫身前,喜道:“放了他!”身披苦行之服的重劫双手合十,拜了下去:“你终于寻找到了你自己的虔诚。”他身子缓缓抬起,道:“请完成吧。”他的双手再度合十,朝着杨逸之深深一拜,然后轻轻握住他腕上的伤痕。莲花清香之中,杨逸之臂上的伤痕不可思议地闭合,将他的生命停留在天人一线之间。相思被惊喜激动着,她匆忙地捡起地上的碎片,重新拼接起来。崩裂并没有再度出现,也许真的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的虔诚,不出一刻钟,那座莲台上面,便伫立起一座威严的梵天之像。终于,相思将一件洁白的袍子披上神像的身体,松了一口气,退了开来。神像只有一人高,并不雄武,但却有天地之相,天不能覆压,地不能承载,海不能淹湮,山不能陵越。它如一切之元始,亦如一切之将来。它具足世间之一切美,却承载着世间之一切苦,破裂的纹遍布它的全身,象征着它无限悲悯。悠扬的钟声在黑铁地宫中沉沉响起,装饰着整座巨大地宫的珍宝们,忽然射出了无比璀璨的光芒。那是神明将要降临的前兆,是诸天神佛,都准备来迎接最初的神明。也是世界最深邃的福缘,将要凝结,具现。巨大的地裂轰然一声暴响,冲起一道赤色光华,宛如极光般,将地宫之中照得纤毫毕现,那亦是天地之威,是凡人所无法承载的荣耀。所有的光,都集中在那座破碎的石像上,莫名的光华在其上隐隐流转,似乎随时都能活过来,向世人展现神衹的无上威慈。重劫满脸都是肃穆,他无比小心地搀扶起杨逸之,两人并肩走向石像,在石像之前跪下。苦行之服与冕服之下,一为妖邪丑陋,一为至秀大美,一齐跪下,那是最虔诚的献祭。重劫双手放在胸前,念颂着一连串复杂而古朴的咒语。那是第一代阿修罗王因苦行见到梵天时,所念颂的祝祷之辞。良久,他方始念完,小心地将那枚梵天之瞳自颈间解下,送到了杨逸之的手上。他不敢自己献上这枚梵天之瞳。因为他不敢用自己的丑陋去亵渎神明。杨逸之静静地接过重劫手中的梵天之瞳,站起身来。他凝视着眼前的这尊石像。这尊破裂的石像眉心的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那是梵天的第三只眼,也是梵天之瞳镶嵌的地方。如今,缺失了梵天之瞳的石像,如在哭泣。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举起梵天之瞳,将它嵌入了石像的眼睛中。在接触到石像的一瞬间,他仿佛也听到了一声叹息。他没有再跪下来,而只是站在神像面前,陷入沉思。梵天之瞳纳入石像的同时,那石像忽然变得完整起来。所有的裂纹都消失不见,碎裂的一片片的光统成了连续的光幕,萦绕在石像周围,一缕若隐若现的光自石像眉心中的第三只眼中透出,世间的一切隐秘,仿佛都在这颗眸子之前显露无遗。那是神衹经历亿万年的智慧,无尽苍老,无尽深邃。巨大而茁壮的生命瞬息间冲达入石像的每一个角落,杨逸之忽然有了种错觉,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一具冰冷的石像,而是真正的、高居于九天之上的伟大神衹!那是谦和,温文,包容万物,以慈悲为心的神衹。他的荣光,照耀着风华绝代的杨逸之,与苍白妖异的重劫,再无差别。一面漆黑的旗帜在重劫面前展开,他恭敬地拜服在旗帜之后,缓声道:“伟大的梵天啊,请给予您最虔诚的信徒以祝福,让这面旗帜能够永恒飘扬!”他的眼中有着愿望终于实现的狂喜,因为他真切地感知到了梵天的降临。阿修罗族千世的苦行,终于打动了梵天,三连城必将重建,亡灵之旗必将永远飘扬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在期待着,期待着梵天的莲花烙印,永远停驻在亡灵之旗上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全身发抖,连呼吸都已停止。这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淡淡的叹息。亡灵之旗一动不动,丝毫不变。重劫目中的狂喜逐渐变成了惊愕。他抬头,喃喃道:“伟大的神衹,请给我祝福……”石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座黑铁之城,看向那遥远的未来。遥远的未来中,是否有着三座永不陨落的城池?是否有阿修罗族不朽的功业?有一点是肯定的,那里不会再有梵天的祝福。重劫的身子又颤抖起来,却已是失望与绝望的颤抖,他喃喃道:“伟大的神衹,请给我祝福……”石像目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仿佛那位永恒的神衹,打量了一眼这个世界后,便要重新陷入沉眠之中。重劫猛地跳起来,紧紧抱住石像,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降下祝福?难道还有什么是我没有做到的么?”他的眼中满是狂烈的伤痛,他抱着石像,抱着千万年来,他们唯一的希望。梵天之瞳化成的眼睛凝视着他,宝石的光芒,便是神衹那冷漠的荣光。重劫的心底忽然透出一阵冰凉的颤栗,他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双手之间忽然一空。那座象征着梵天永恒庄严的石像,忽然化成漫天灰烬,洒了下来。梵天之瞳落在地上,跌成三瓣,神光尽无。重劫绝望地一声哀鸣,疯狂地张开双手,想要抓住这些灰烬,但陡然之间,地裂中透出的赤光猛地涨大,轰轰然燃烧起来,将这些灰烬卷入其中,然后倏然熄灭。重劫惨烈的哀嚎几乎贯穿整个黑铁之城,他的双目渗出鲜血,怔怔地盯着双手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那是石像上所披的长袍。破败的,与他身上的苦行之服一样的长袍。重劫紧紧握着长袍,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鲜血不断从他的眼角流下,他纤弱的身躯痛苦地蜷缩着,将整个脸深深埋入了长袍中。一阵压抑而疯狂的笑声自长袍中发出,他忽然用力,将手中的长袍撕开,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苦行之服扯下。银发散乱,他胸前的衣衫完全撕裂,露出苍白如纸的肌肤。白色,失去了圣洁与崇高,一如燃灭的灰烬,覆盖他的身体。眼中坠落的鲜血,便是他身上唯一的色泽,在无尽妖异的脸上勾画出一个悲痛欲绝的笑容。第二十九章 不惜珊瑚持与人重劫一步步向相思走去。杨逸之预感到了巨大的危险,想要挡在相思面前。然而他仅存的一丝力量也仿佛与梵天神像一起崩塌,刚一迈步,便重重地跌入尘埃,再也不能站立。重劫猛地挥袖。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相思还未来得及惊呼,已软软倒在他怀中。他一言不发,抱起相思向那道石门走去。门被砰的一声关上。“放开她!”杨逸之的声音淹没在满天飞舞的灰烬中。杨逸之用尽全身力气,才坐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凝聚凌乱不堪的气息,但每一次,勉强提起的气息刚运行到胸前,就化为一柄尖刀,狠狠地在心脉上一刺,随着是一阵刺骨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全身搅碎。片刻之间,他已大汗淋漓。这时,门却突然开启。一张苍白的脸浮现出在眼前。却是重劫一手扶着门楣,一手握住胸前那条曾悬挂梵天之瞳的银链,淡淡地看着他在尘土中挣扎。杨逸之顾不得全身的伤痛,霍然抬头:“你把她怎样了?”重劫看着他,缓缓摇头,眼中透出难以名状的悲哀:“你们真让我失望。”他扶在门楣上的手猛然用力,石屑便在他苍白的手指下纷飞:“我本想将你们留下来,见证梵天降临的辉煌。从此,伟大的永恒之都将重建,鲜花开满,阳光普照,万物复苏,众生安乐,再没有人会在黑暗的地底孤独饮泣,可是……”他猝然住口,眼中的愤怒化为绝望:“你们却破坏了这一切。”杨逸之艰难地道:“你放了她,一切罪责由我承担。”重劫仿佛完全陷入自己的悲伤中,根本没有去听他的话。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得宛如哽咽:“三连城无法在我手中重建,可耻的命运又将重复,可是我的希望又在哪里……”他猛地暴怒起来,向杨逸之怒吼:“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杨逸之没有争辩,而是缓缓点了点头。他抬起头,直视着重劫血红的眸子,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求你。”重劫一怔,突然发出一阵冷笑:“你求我?你用什么求我?”他挥舞着破碎的长袖,指向四方:“你愿意永远居住在这断绝生息的废城中,承受永远的孤独么?你愿意忍受这昏黄的尘雨,与那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的天空么?你愿意面对这一张张失去瞳孔、饱含责问的脸孔么?你愿意夜夜聆听每一块砖、每一处石柱发出的哭泣么?”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此沉痛,既是嘶吼,也是悲泣。杨逸之深深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放了她,我愿意。”重劫却摇了摇头:“你愿意?”他仰天发出一声冷笑:“我本是多么的仁慈。我保护着你,将你从诸神的贪得无厌中隔绝开来,不让你分担我的苦难,不让你成为神的牺牲。我把最好的衣衫披在你的身上,我把最珍贵的宝物交到你手中。我用自己千万年苦行换来的圣典,装点你的荣耀。我用自己所承受的苦,将你送上最伟大的王座,我甚至虔诚地跪在你的脚下,为你拂去地上的一点尘埃……而我,却退到最阴暗、寒冷的角落,穿上褴褛破败的衣衫,履行最残刻的苦行。神明祝福来临后,我还要化身瘟疫之魔,出入腐败的城池,用死亡为你扫清一切障碍。这一切,不过是希望你成为我最善最美的一面,安座在巍峨的王座上,用完美的笑容统治这个世界。”“可你却不珍惜!”他猝然住口,手指从杨逸之面前颤抖滑过,似乎想触摸他,却又停在了空中:“你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连我也无法挽救你……”他的声音剧烈颤抖,仿佛是在哽咽:“是你逼我,将自己心中仅存的美好,亲手毁灭。”言罢,他缓缓阖上双目,深深叹息了一声,拿出一个盛满浑浊之液的杯子,递到杨逸之面前:“既然,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就把这杯苦行之酒喝下去。这里混合了天下最毒的毒蛇的汁液,每一种,都会让你感受到炼狱般的痛苦——这便是我日日承受的苦行。若你不能代替我成为完美的王者,那便代替我承受这罪恶的苦行吧。”杨逸之没有犹豫,将这杯苦行之酒接过。重劫冷冷看着他,漫无表情地复述着同样的句子:“毒液代表七种炼狱之苦。如冰封、火炙、蚁噬、车裂、凌迟……每一种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间的任何一种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他顿了顿,声音中充满悲伤:“更可怕的是,长期服食,你的美貌、善良、健康、智慧都会化为一堆白色的灰烬。你将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在阴暗的角落中,怨毒窥探世间的妖怪。”杨逸之的目光落在那一团混沌的汁液上,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不相信,世间会有一种药,能将人化为魔。“——只要,你本不是。”他仰头,将那杯毒汁喝下。重劫看着他,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话,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良久,他止住笑,扶住石门,眼底透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我的君子,我的圣人,你很快就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了。”杨逸之的身体突然一震。宛如初夏般的燥热从他血脉深处蔓延开来,瞬间遍布全身。他温文如玉的脸顿时变得绯红:“这,这不是苦行之酒。”重劫淡淡道:“同样是七种蛇毒,但加入的次序不同,便会带来不同的效力——足以让天神也堕落为魔的效力。”“也足以,把你变成我。”他突然伸手,将杨逸之拉进走廊,拖到黄金之城的门口。暴虐地,他将杨逸之推在门上,一件件解开他身上无比华丽的冕服:“我以为重建三连城的伟业能在我这一代完成,但是我失败了。因此,我必须履行我的命运。在生而为人的第十八年的午夜,找来一个无辜的女人,逼她为我诞育下后代,让我的孩子继续在无边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中,企盼神迹的出现!”他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充满:“可惜,我做不到。我无法将母亲的苦难强加到另一个女人身上,我不能……”他的手猛地一顿,一串明珠散落如雨,宛如那千年不能承载的悲伤。华裳委地,珠串、绶带、流苏、缨络被一件件扔在其上,他颤抖着从杨逸之散发下取下耳饰:“你体内有我的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既然你不愿成为最善的我,在不灭的都城中,统治万民,那么就在阴森黑暗的石室里,替我完成这场罪恶的婚礼。”他的手指不住颤抖,带着深深的绝望,一寸寸从杨逸之脸上抚过:“是你们,逼我如此。”“之后,她将替我生下带着神圣血脉的后裔。”他脸上浮起无比悲伤、无比自嘲的笑:“如你所愿,我不会‘伤害’她。她会重复我母亲的命运,被永远囚禁在阴暗的墓室里。承受孤独、寂寞和失去孩子的痛苦,直到死去……”他每说一个字,单薄的身体就重重颤抖一下,那些恶毒的词句仿佛都化为尖刀,寸寸凌迟着他单薄的身体。而酷刑的执行者,却偏偏是他自己。终于,他将最后一件配饰从杨逸之身上取下。那袭华美如神的冕服彻底委顿在地,杨逸之身上只剩下那袭如月华流水般的中衣。眼泪,从重劫满是笑容的脸上滚落,他的手空空地放在杨逸之面前,似乎想要抓住生命中最后一缕光芒。终于,他收回手,嘶声笑道:“去吧,替我做一切我做不到的事!”突然拉开门,将杨逸之推了进去。在大门关闭的那一刻,他整个身体似乎都坍塌下去,背靠在冰冷的大门,手中捧着那件梵天留下的长袍,失声痛哭。昏暗的走廊中泯灭了最后一丝光辉,黑暗宛如云雾一般聚集,笼罩着那个悲声哭泣的孩子。他终于亲手打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也打碎了自己最后的希望。杨逸之回过头,门已经关上了,他强忍着心头烦躁,仔细查看了一遍。门厚一尺,与周围的巨石融为一体,绝无破门而出的可能。他深吸一口气,靠着门边坐下。池中的清水已被放干,所有的帷幕也已取下。看来,重劫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机会。欲望宛如升腾的火焰,在他体内燃烧,似乎要将他的每一滴血液烤灼为灰。他突然用力一拳砸在厚厚的大门上,手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的神志有一线清醒,直到手掌都渗出了鲜血。空寂的巨响在屋内回荡。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呼唤。“杨盟主,是你么?”杨逸之猝然抬头,就见水池中心的那张大床上,所有床幔都被撤去,金色的丝绒凌乱地堆在床褥上。相思娇柔的身体便深陷在这堆极为柔软的丝绒中,美玉般的肌肤与金色的床单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而她柔夷般的双手,便被一条金色的丝带牢牢捆缚住,悬在巨大的蛇形床柱上。她身上的衣衫已然有些凌乱。恰到好处的凌乱。并没有露出太多的肌肤,只是领口微微敞开,裙角撩到膝上三寸。恰恰是这若隐若现的春光,最能激起人彻底破坏、疯狂凌虐的欲望。不用说,这必定是重劫的杰作。杨逸之紧紧握住双拳,骨骼也因愤怒发出一阵轻响——只有最冷血、最不近人情的妖怪,才能如此一丝不苟、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造成这样的凌乱。因为,在重劫眼中,这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而只是一件完美的作品。用于摧毁杨逸之的作品。这件作品却是如此诱人,散发出难以言传的诱惑。他心头升起一阵狂躁,不敢再看,极为痛苦地将脸转开。相思还不知道他的境况,只觉自己的样子很是尴尬,不禁脸上飞红,焦急地道:“快,把我解开。”杨逸之本已在崩溃边缘,却哪里敢靠近她?“你怎么了?快过来,把我解开。”相思那有些埋怨的求告,在他耳中,渐渐化为最温情的呢喃。他再也忍不住,向床边走去。[手机电子书网 Http://Www.517z.Com]相思渐渐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脸色不禁陡变:“你怎么了……”她仿佛明白过来:“他把你怎么了?”杨逸之缓缓走到床前,似乎每一步都极为痛苦。他没有说话,一手扶住床柱,一手去解相思腕上的丝带。手指颤抖,那丝带如情丝之乱,却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一阵狂乱从他心底腾起,他恨不得将这条该死的丝带撕为碎片——连同自己的身体,和这个躁动的世界。他深深呼吸着,压抑住心头的冲动。因为他知道,任何一点狂乱都可能彻底摧毁他的意志。汗水从他脸上涔涔而下。一声脆响,她左腕上的捆缚终于解散。相思满脸惊愕,匆匆去解右手的丝带。他却扶着床边,一阵剧烈的喘息,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埋下头,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这声音出奇的空洞,空洞到让他有些恐慌。那颗心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跳出来,脱离他的控制。他忍不住躬下腰,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竟已被欲望占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