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杨逸之筋疲力尽地赶回山中时,他只看到痛哭的百姓。他的心立即沉到了深渊中。百姓们断断续续的哭诉声敲打着他的心神,但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公主!将她救出来!他艰难地站立起来。空中那一轮月是那么冷。杨逸之一步步登上高台。高台尽头的石座上,重劫依旧簇拥在满天苍白中,百无聊赖地闲坐着。荒城百姓生还是死,城全还是破,都不曾惊动他,他就仿佛是天降的灾星,将目送这座城池化为灰烬,绝不会中途离开。他根本没有看杨逸之,只慵懒地对着月光,将一缕缕银发在冰冷的指间缠绕出各种图案。这些图案,似乎便是对世间一切存在的启示。杨逸之一字字道:“她去了哪里?”重劫并没有回答,只注视着掌心的发丝。半晌,他才轻轻将发丝绕成的结解开,微微抬起头,微哂道:“你在问我?”杨逸之脸色冰冷,点了点头。唰的一声轻响,重劫将手中长发抛开,宛如洒下一场银雪,他笑道:“很好,你问对了人,我的确知道她在哪里。”杨逸之的目光变得锐利。重劫的笑容里有刻骨的讥嘲:“我亲眼看见她愚蠢地挡在荒城百姓面前,亲眼看见她自陈公主的身份,亲眼看见她被白衣禁卫带走,亲眼……”他还未说完,杨逸之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那袭宽大的白袍,将他从石座上猛地拉起来。杨逸之清澈的双眸在这一刻变得血红,他用力摇晃着重劫的衣襟,怒道:“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重劫并不挣扎,也不抵抗,任由他抓住自己,通透如猫眼般的眸子中写满了嘲讽。突然,他隐藏在面具后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轻轻道:“够了么?”杨逸之一怔。然后他手中猛地一空,重劫的身体宛如一道流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身旁缠绕而过。唰的一声轻响,杨逸之腰间的清鹤剑已到了他的手中!杨逸之的盛怒顿时清醒,心中暗惊,正要退开,但心脉中一阵剧痛,一时竟无法凝力。只这片刻的迟疑,剑如冷电,已架在了他颈侧。杨逸之神色渐渐冷静。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瘦弱的银发少年很可能也是一位绝顶高手,但刚才的愤怒让他失去了一贯的理智。只这片刻的冲动,或许,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重劫瞳孔中的一线光华徐徐化开,让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邪恶。他缓缓将冰冷的剑刃从杨逸之颈侧上移到颚下,逼迫他抬起头:“难道,是我忘了告诉你,任何凡人的手,都不许沾到我的身体?”杨逸之猛地侧开脸,不去看他。重劫的眼中的冷笑瞬间化为刻骨的厌恶:“更何况现在的你,是多么肮脏!”他突然俯身拾起杨逸之的一缕散发,放在鼻前嗅了嗅:“知道这是什么?”杨逸之冷冷不答。重劫的笑容更加残忍:“血腥之气!”突然,他报复似的猛然抓住杨逸之,将他拖到面前,道:“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天人五衰之相已具备其四,你那些虚伪的雍容风仪,就快要土崩瓦解,而这具多少人艳羡的皮囊,也很快就要成为一堆肮脏腐败的垃圾!”杨逸之的神色并没有改变,这些,他从一开始就已料到。重劫看着他,凌厉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温和:“不过……”他松开杨逸之,清鹤剑刃转开一边,而用冰冷的剑身轻轻碰触着杨逸之的脸:“不过相对于你自命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更喜欢你现在饱受摧残的面容。”他眼中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轻轻挥袖。一声清越的龙吟,清鹤剑已回到杨逸之的剑鞘中。重劫退回石座上,似乎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与耐性。他伸出一指,凌虚点在西北方向,轻轻道:“她就在把汉那吉的营帐中,此去不过三十里地。现在过去,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第十二章 贺连山下阵如云要找到蒙古的大帐,并不难。杨逸之只是没有料想到,这次蒙古军出动了这么多人来追杀荒城百姓。大军驻扎在一带平原之上,洁白的蒙古帐连绵不绝,在连天碧草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阵,静静伏在大地之上。单看这阵营规模,人数就绝非一万两万可止。杨逸之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蒙古乃骑猎之族,马上天下。逐水草而居,往往迁徙千里,行踪不定。而每次迁徙时,族中所有精锐尽皆随之而行。是否正是因为荒城阻挡了他们的去路,才立意诛灭?是否正因为迁徙时无所事事,才出动了这么多人来追袭荒城五百百姓?或者,项籍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早已知晓了公主的身份,才不惜如此兴师动众?杨逸之遥望蒙古帐中,心情沉重无比。一顶金帐巍然耸立在群帐之中,这顶金帐远比其余的蒙古帐宽大,醒目之极。帐顶乃以纯金包裹,雕绘精致。厚厚的金片自帐顶中央金柱处铺下,一直将大半截帐身覆盖住,形成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模样。那鹰极为生动精致,连身上最细小的羽毛,都清清楚楚。满身金光,映在明亮的日色中,辉煌富丽,世所罕见。帐顶饰金,本就是蒙古王室的象征。此次行旅中,竟然有蒙古王室?蒙古军威极震,王室往往手握重兵。若是相思落入了蒙古王室之手,那就极为麻烦了。杨逸之静静沉吟着。他的目光转到了帐前那柄巨大的旗杆上。一面旌旗烈烈作舞,被春风卷得大张而开。那上面也绘着一只展翅雄鹰,鹰身作灰白色,双翅一为白羽,一为红翎,旗身上曳三尾。杨逸之知道,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尚白,但只有皇室可用正白色,此旗灰白,则非俺达汗之亲支。鹰身上装饰着白羽、红翎,代表着只有至亲皇室才可调用的白羽禁卫与红翎军。则金帐中人,几乎可以肯定为俺达汗的亲侄。旗身上曳着三尾,代表此人为俺达汗三侄把汉那吉亲临,正是军功最盛、军力最强、也最喜征战的一位。杨逸之心情更为沉重,把汉那吉不杀百姓而单取相思而走,显然,他知道了相思公主的身份,必将挟公主而令大明。大明朝忠直之臣无数,必然不会任其索需,那么相思所处之境可想而知。但观蒙古阵仗中旌旗无数,甲兵森严,往来士兵无算,将整座阵仗围的风雨不透,又如何进入其中,将相思救出?营帐如此之大,又如何知道相思在何处?尘土与汗水渐渐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深深叹了口气,重新振作起精神。他知道,相思正在这座营帐中承受着苦难,或许,她正在黑牢中哭泣,等着他去解救;或许,晚去一刻钟,她的身上就会刻下再难磨灭的伤痕。那朵纤弱的莲花,也许就在他的微一犹豫之间,凋谢在蒙古的广阔草原上。杨逸之目光渐渐锐利,扫过一座座蒙古帐。除了那座金帐,别的帐篷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都用厚厚的毛毡做成,上面装饰着绸或者棉布,显然,这代表着不同的军阶与地位。不时有士兵进出其中,只有一个蒙古帐例外。那是一个漆黑的蒙古帐,覆盖它的毡布被染成怪异的黑色,上面连一点装饰都没有。这个蒙古帐很小,大约只有别的蒙古帐一半的高度,帐篷门前,铲着一条斜向下伸的甬道,一直通到门口。显然,这个蒙古帐有一大半深埋在地下。黑色蒙古帐的门也跟其他的毡帐不一样,并不是一张垂到地的毡布,而是厚实生冷的铁门。这只蒙古帐吸引住了杨逸之的目光。蒙古帐的周围,仿佛很悠闲地散布着很多士兵,有的在修理毡帐,有的在喂养马匹,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扫地。但杨逸之锐利的目光轻易地就发现,修理毡帐的并不在修理毡帐,喂养马匹的并不在喂马,聊天的并不在聊天,扫地的并不在扫地。修帐、喂马、聊天、扫地都只是掩饰,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看守着这个漆黑的蒙古帐。他们零零散散地组成一张网,将这个小小的蒙古帐紧紧包围在中间。这个蒙古帐距离把汉那吉的金顶毡帐极远,一东一西,遥遥相对。把汉那吉帐前的护卫,都没有这个小小的蒙古帐周围多。包中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比身为王室的把汉那吉还要珍贵?杨逸之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于是他不再迷惘。他只剩下耐心的等待。终于,夜色缓缓降临,将整个蒙古阵仗笼罩在一片漆黑中。草原仿佛成了巨大的夜之国度,无数暗夜的妖魔展开巨大的羽翼,在空中恣肆飞翔,将一切笼盖其下。昏黄的灯笼在阵仗中升起,不时有巡逻的士兵提着风灯,来回警巡着。但这么大的军营,绝不可能完全没有一丝空隙。何况,夜色是那么沉。杨逸之的白衣早就染满了血污,夜色很好地为他提供了遮掩,他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靠近了黑色蒙古帐。在夜色中,那蒙古帐就仿佛并不存在一样,完全融入了那深邃的颜色中。修理的仍在修理,喂马的仍在喂马,聊天的仍在聊天,打扫的依旧在打扫。杨逸之一笑。若是这些守卫能够知道变通一下,也许他就无法这么简单找出关押相思的地方。他伏在暗处,仍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机会。终于,有一个打扫的士兵放下手中的扫帚,快步走了出来。杨逸之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尾随着那士兵到了个僻静处。此处为五谷轮回之所。无论在什么地方,五谷轮回之所总是最僻静的。杨逸之身子悄然欺近,一剑重重击在那人后脑。那士兵闷哼一声,向下倒去。杨逸之用的力道很有分寸,只会让那人暂时昏迷,而不致命。他为救人而来,却不想多伤性命。杨逸之将那人拖到暗影处,剥下那人的甲衣,套在了自己身上。蒙古人多食牛羊肉,几乎整年不洗浴,甲衣上一股极浓的腥膻之气。杨逸之不禁感到一阵烦恶,犹豫了片刻,随即释然了。这又有什么所谓?天人五衰的征兆,已经一件件显现在他身上。即便没有重劫的提醒,他也能渐渐感到自己长发上,已开始透出隐隐血腥之气。或者,真如他所说,在不久将来,这具曾经纤尘不染的身体,就会完全死去、腐败,彻底成为一堆肮脏的垃圾。但这些,不是从自己站在祭台上,接过匕首的那一刻,就已想到了的么?他微微苦笑,将甲衣套上,向黑色蒙古帐走去。甲衣在他身上散发着蒙古人特有的味道,似乎在提醒天人五衰的第四重征兆。杨逸之冷静地走过去,拿起地上的扫帚,一下一下,以那个被击晕的守卫完全相同的节奏,扫着地上的浮尘。尽管这片地早就被扫得雪亮。他的目光,不时地瞟向那座矮矮的帐篷。他的心跳了一下,因为他发现,帐篷的铁门,是虚掩着的。也许他们正在审问相思,所以并没有完全关闭这扇门?杨逸之心念电转,他的目光扫过所有的守卫,发现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子倏然窜起,闪电般撞开铁门,电射入黑色营帐中!他估计的不错,那营帐果然大半埋在地下,外面看去虽小,里面却极为宽阔,比把汉那吉那座金帐,也差不了太多。四柄牛油巨烛在帐的四周点染,将帐内照得一片灯火通明。杨逸之才一落地,心便凉了下来。帐内极为整洁,清爽,绝不像是关人审问的囚牢。何况,帐内高高低低,坐着几十人。他们的衣装极为整齐,清一色的白衣,但那白衣却并非纯色的正白,有鲜白、银白、微白、苍白,灰白、雪白之分,衣襟的正中用亮银线绣出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衣边衣角上镶嵌着精致碾就的银片,极为庄严富丽。这些人,左三十六人,右三十六人,簇拥着一位同样白衣的将军,似笑非笑地看着杨逸之。每个人的鬓角都插着一支白羽,将军的较为长大些,身上绣的雄鹰也更为宽大。显见,他们都是专为保护蒙古皇室宗亲的白羽禁卫中的精锐。火苗吞吐,映得他们的笑容是那么的嘲讽。这嘲讽,似乎在宣示,杨逸之已身陷绝境!但他并没有慌乱,依旧默默站立着,眉宇间泛起了一丝忧虑——却并非为自己处境的忧虑,而是因为,这一步走错,他的援救将更加艰难,而她只怕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与恐惧了。身后轰然一声响,被他撞开的铁门紧紧合上。这一声轰鸣传遍了整个毡帐,久久回响不息。显然,整座毡帐都是生铁铸成,只不过在外面盖了一层毛毡而已。那显然是为了掩饰用的,为谁而掩饰?是不是为了他?杨逸之苦笑。这无疑是个圈套。帐顶上传来一连串扑扑的声响,显然外面的士兵正铲起泥土,盖在这座大帐上。想来不过多时,整座帐篷就会被深埋地下,就算杨逸之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杀出去了。坐在正中间的白衣将军悠然微笑,看着杨逸之:“想不到能在这极北苦寒之地见到杨盟主的风采。”杨逸之的心沉了沉,此人竟然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谁而不惊,反而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难道他们布好这个圈套,目的就是为了捉他的么?白衣将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人言盟主以风以月为剑,只要稍存风光月色,便可无敌天下。但此地无风亦无月。”他的手挥了挥,道:“灭烛!”四只牛油巨烛同时熄灭,帐中立即陷入一片漆黑。白衣将军笑道:“便来领教盟主天下无敌的剑法!”随着他这一声长笑,两道疾风自黑暗中直扑而来!这是极为精准的两剑,显然,在灭烛的那一瞬间,出剑之人已经看清楚了杨逸之的所在,烛方灭,剑已如影附形追了过来。一声龙吟,清鹤剑出鞘,撞在了双剑之上。杨逸之一声闷哼,被撞得倒飞而出,轰然撞在了帐璧上。黑暗中风声陡起,三柄剑纵横而来,电射杨逸之!杨逸之脚步一滑,悄然躲避开来,那三柄剑铮然撞在了一起,暴起一团电花。便是这一团细碎的剑花,已让杨逸之看清楚了来袭三人的身形,更重要的是,看清楚了他们的剑式。杨逸之虽然身无半点真气,风月之剑更被封住,无法施展,但他曾得高人指点,天下剑招、剑术、剑法无不在其胸中,这一瞥之下,三剑的真气运转、剑招变化便已了然于胸。清鹤剑无声无息地刺出,搭在了三柄剑交击之处,杨逸之手腕一阵剧烈的颤动,三柄剑上附着的真气令他手臂酸麻,清鹤剑几乎脱手而去。但就是这瞬间,他已以《郁轮袍》曲中那以天地为心的无上心法,将这股真气引渡入体,驱除暴戾,加化谦和,真气在他五指之间轮转,立即反激了出去。只听三人一齐惊噫,那三柄长剑竟然不受他们控制,闪电般向彼此刺了去。这种心法,于两剑交接之际施展出来,已无城头一啸那么浩大,如四两拨千斤一般,将别人之劲力取为己用,只是在杨逸之那无上的剑心运用之下,精微奥妙,变化莫测。此乃以天下万物而为己之剑心,修到高明处,万物无不为我所用,敌之剑亦为我之剑,是以不败不灭。三人大惊,急忙尽全力撤剑,都觉冷气森森,对方的剑锋堪堪贴着自己的面颊刺过,只差分毫,便会在自己身上搠一个透明窟窿出来!三人哪敢再战,急忙收剑退后。杨逸之屏住呼吸,只听那白衣将军笑道:“杨盟主剑法果然并世无双,这等暗室,七十二人居然都奈何不了你。”杨逸之不答,他知道白衣将军乃是在用话试探他,只要他一出声,那七十二名白羽剑客立即便会觉察到他的位置,夺命的剑招便追袭而来。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一动也不动。白衣将军笑道:“杨盟主以为不出声便可以了么?在我们看来,盟主的位置真是无比清晰啊!”杨逸之一惊,黑暗中急风陡起,热辣辣地向他的腰际袭了过来。杨逸之急忙一侧身,剑光联翩闪至,几乎将那凝滞般的黑暗撕裂!每一剑居然都精准地认知到了他的位置,刹那间结成一片剑网,向他围了下来。四面八方都是剑啸之声,杨逸之竟然无处躲闪!他身无内力,无法以力破巧,将这些长剑震开。杨逸之不禁苦笑,若是风月之剑还在,他何须如此狼狈?心念电转之间,几柄长剑已毒蛇般刺入了他的衣衫中,剑上的寒芒有若冷电,森然刺激着他的肌肤。杨逸之心灵一片空清,刹那间身形连动几动。每一动,都宛若一片光,一朵云,如风吹絮起,雨落平川。他身形动了,又似是未动,这一切发生了,又似是未发生。每一柄长剑都不由得微微一窒,刹那间每个人心头都涌起了一股惝恍迷离的感觉。这一刻,仿佛一梦,掠过所有人的心。杨逸之便籍着这瞬间的凝窒,清鹤剑倏然搭在了一柄剑上,身子宛如轻尘般随剑而走,向那柄长剑裹去。清鹤剑嗡然颤动,片刻之间,在这柄长剑上击了三十六下!每一下轻击,长剑上满溢的真气便溅入清鹤剑中,杨逸之周身便是一颤,但他剑法全在心中,心念电转之间,已将这股微弱的真气化为己有,带着他特有的谦和冲淡,反击了出去。三十六击过后,这柄长剑已如死蛇般垂下,杨逸之的身子窜到了剑手身后。杨逸之手掌轻推,那剑手立身不住,踉跄前窜。嚓的一声轻响,密密麻麻的剑网在这一瞬间收了回去。漆黑的营帐中一片艰涩的沉闷。杨逸之缓缓收剑,全身都深陷在刺骨的疼痛中。方才那连绵一击他并没有完全躲开,至少有七柄剑在他身上造成了深浅不一的伤口。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这点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剑手为什么能那么准确地知道他的位置?难道他们真能暗中视物?杨逸之不敢在一处停留,当即横走两步,跟着又斜走三步,身子飘摇不定,令那些人无法准确定位。营帐中一时陷入了难言的寂静中,那些剑手仿佛全都消失了一般,令这营帐仿佛成为了一座坟墓。杨逸之身子猛然撞到了一名剑手身上,那人冷哼一声,反手一剑刺出!杨逸之身子贴着他的剑锋移开,心情更是一沉。便是这一剑,已让他觉察到,这些剑手已分散到营帐的每一个所在,他们本身已交织成了一张网。他若还是这么漫无目的地移动,一不小心,便可能被一剑封喉。静立一处不行,游走其中也不行,难道他真要绝于此处么?杨逸之的心向下沉去,而最困惑他的问题是:白羽剑客是如何知道他在何处的?营帐中这么多人,他们又如何分得清楚谁是自己人、谁又是敌人?杨逸之苦苦思索。不想清楚这个问题,他便没有任何的胜机。白羽将军笑道:“杨盟主,难道你还想负隅顽抗么?”他的话暴露了他的目标,但白羽将军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难道这也是个圈套?杨逸之并不敢轻易尝试。突然,一柄剑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直到逼近杨逸之的身侧时,才猛然刺出。杨逸之心灵虽然明净,但对这诡异莫测的一剑,仍然无法躲闪!他只能全力侧身,剑芒在他腰间撕出了一个深重的伤口。杨逸之闷哼一声,身子贴着长剑滑了过去。那剑手显然没有料到杨逸之动作竟然如此之快,杨逸之一剑逼在他的脖颈上,只觉风声劲急,十几柄长剑一齐向他刺了过来。杨逸之长剑架在剑手颈中,拉着他在自己身周舞了一圈。那些长剑立即回转,竟似真的认识敌我。一股淡淡的香气自剑手身上发出,杨逸之猛然省悟到,为什么这些剑手会知道他的位置了!气息。第十三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杨逸之现在穿着的,仍是他从守卫身上剥下的甲衣,上面有着蒙古人特有的腥膻之气。而白羽剑手身上都熏了特殊的香气,只要嗅觉稍微灵敏点,找出杨逸之的位置,就跟在蒙古草原上找出一座大山那么简单。杨逸之又开始苦笑。设计这个圈套的人的心思极为缜密,竟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无疑,杨逸之要进入这座营帐,唯一的办法就是乔装改扮,而只要乔装改扮,那他就成了草原上的大青山。群剑环指、死亡围裹的大青山!营帐顶上扑扑的撒土声已经中止,显然,这座营帐已被深埋在地下,任何光都无法进来。这强烈的气味对比,使杨逸之陷入了死地。但杨逸之并没有绝望。他并不是个轻易绝望的人。何况有一个人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也只有他,才能救她。杨逸之身子仍在慢慢移动着,只不过极为谨慎而小心。一阵凉意从背后升起,他似乎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巨大台座,杨逸之微一思索,便已明白,此乃那四只巨大的牛油巨烛的烛台。那巨烛两尺余长,拳头粗细,这台座也极为粗大,乃是生铁铸就,雕成了一只两爪上奔的猛虎形象,巨烛就嵌在猛虎的口中。单这烛台,便有几十斤之重。杨逸之心如明镜,迅速便有了计较。他一面推开俘虏,一面悄悄脱下身上的甲衣,将它们紧紧缚在了烛台上。便在此时,几柄长剑再度悄无声息地袭来。果然不出杨逸之所料,长剑所取之处,正是那带着甲衣的烛台。杨逸之心下大喜,清鹤剑探出,几震之下,已然卷住了一柄长剑,向其余几柄剑上荡去。锵然一阵乱响,几柄长剑撞在了一起,崩出点点细微的火花。就借着这细微的火花,杨逸之已看清楚了营帐中的景物,他奋力举起那只铁烛台,猛然向营帐另一头掷去。众剑手齐在捕捉着营帐中飘动的气息,他们的神色也都极为紧张,因为在这暗夜中,决不容丝毫出错,否则,他们剑下伤的,便是自己的兄弟。猛然就听风声猛恶,一股腥膻之气迅捷无伦地扑了过来。剑手们大吃一惊,多年锤炼出的反应让他们急速出剑,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长剑尽皆刺中,但只觉剑尖所刺之处坚硬无比,他们的敌人竟似在这瞬间修成了金刚不坏神功,再也不受人间武器戕害!劲风扑面,这几十剑竟然荡不住敌人冲袭的去势,风声猛压了下来。剑手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伤敌,全力纵了开去。杨逸之身形萧散,随着铁烛台飘到了营帐的另一侧。清鹤剑如一片秋叶,一直搭在铁烛台之上。每一剑袭来,杨逸之便运转心法,将剑上的真力吸收,再反化成铁烛台的去势。有了铁烛台之助,他仿佛多了个内力强劲的伙伴,再运起郁轮袍之心法来,事半功倍,挥洒自如。剑上真气被铁烛台抵挡住了,也无法再伤他。营帐的这侧也有一只铁烛台。两只烛台轰然撞在一起,齐齐带着猛恶的风声飞起。杨逸之清鹤剑连击,刹那间心法妙运,点在烛台的正中央。这万物为心,剑御天下之心法最擅以弱制强、腾挪转移,巧妙之极,所出之力并不甚强,却恰恰击在烛台恶力相聚的那一点,去势猛恶的烛台立即急速旋转起来,宛如两只狂奔的车轮,在清鹤剑的牵引下,倒转过来,一左一右,护着杨逸之横撞向前。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巨响,那些剑手的长剑撞在烛台上,立时被激得飞射而出,直贯铁壁。有些再撞回来,在人群中乱窜。黑暗中那些剑手躲闪不及,便有几人被刺伤,不由得一阵慌乱。这让杨逸之少了阻拦,更是如鱼得水,纵横之间,另外两只铁烛台也被撞起,四大烛台激绕在他身周,就宛如四股黑旋风,狂舞在这暗夜中。而杨逸之早就隐入了营帐的黑暗里,再没人能寻出他的踪迹。烛台卷起的疾风绞碎了腥膻、香气,激发出的锐响也粉碎着剑手们的斗志。这四只烛台已经成了战神魔王的坐骑,践踏着他们的生命。终于,有些重伤的人忍不住哀告呻吟起来。杨逸之叹息起来,风声一收。他不想伤害更多的人,尽管这些人本是他的敌人。清鹤剑微引,铁烛台离那些人远了些,相互摩擦,爆发出点点微弱的光芒。那光芒被杨逸之小心地控制着,极为黯淡,仅仅够杨逸之把握住一个人的行踪。白羽将军。杨逸之知道,这座营帐绝不可能完全被埋在了地底下,一定有什么通道,能让这些白羽禁卫出去。否则,他们又怎会那么卖命来捉拿敌人?出去的关键,也许就是这位白羽将军。所以铁烛台虽然离别的人远了,但却离白羽将军越来越近。烛台疾舞而生的旋风不时撞在一起,在这密闭的营帐中爆出一声郁雷,震响在每个人的耳边。郁雷滚滚,每个人都宛如身处大海之上,风涛猛恶,天雷滚滚,而他们只是孤独的一个人,一叶扁舟,下一刻就可能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尸骨无存。巨大的恐惧与孤寂感紧紧缠绕住每个人的心,哀告声更响了。白羽将军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极为阴沉。终于,他悄悄移动起来。杨逸之的目光立即亮了,清鹤剑仍然迅捷无伦地跳动着,控御住四柄飞舞的铁烛台,但他的脚步悄悄挪移,紧紧摄着白羽将军。微茫的电光中,只见白羽将军在墙壁上轻轻按了按,那墙壁上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门,白羽将军矮身就待钻进去,猛然之间微风飒然,门中忽然一剑刺了出来。白羽将军大惊,急忙后退,那门悄无声息地又关了起来。白羽将军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用力按着开门的机关,只听嘎嘎一阵闷响,那道门仿佛被什么东西别住了,再也无法开启。他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巨大的惊惶,凄厉地叫了起来:“住手!住手!快亮火折子!”轰轰几声响,铁烛台撞在了墙壁上,滚了一地。一点火光亮了起来,瞬间照耀满整个营帐。只见半数禁卫军身负伤残,跌坐在地上,有些正在哀哀痛哭,完全没了斗志。另外的人虽然还能站立,但也两手空空,哪里还有丝毫战力?营帐中早就没有了杨逸之的踪迹,那道暗门紧锁,在泥土的遮盖下,连通知外面的人都不可得。白羽将军一拳狠狠砸在地上,一字字道:“杨、逸、之!”杨逸之借烛台反激之力,抢先一步钻入了暗道中,跟着便将几柄长剑插入了暗门处。那些长剑都是他捡来的,有些已扭曲的不成样子,但别住暗门,却也绰绰有余。耳听门内呼喝怒骂之声不断响起,杨逸之微微松了口气。他不敢耽搁,急忙循着暗道走了出去。他没想到,暗道的出口,竟然就是五谷轮回之所的暗处。走不多远,便见那名被他打昏过去的士兵正晕头晕脑地爬了起来,见了他,一呆,正要说什么,杨逸之干净利落地又是一剑柄敲在他头上,让他再度在睡梦中偷闲去了。虽刚脱了一难,但杨逸之心中却一点都不轻松。蒙古人既已布下了如此严密的圈套,要救出相思,想必艰难无比,扃非他原来所能想象。杨逸之仰头向天,只见一轮皓月自东天升起,金黄色的月光洒了下来,正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那么长。一如他胸中的孤寂。日升月恒。亘古以来,天地间就存在着两种光芒。日色是那样的辉煌夺目,不容谛视,让万物众生臣服于它的意旨之下;而月的光芒但却是如此温存,陪伴于你左右,让你分享他的一切荣耀。日色是那样的冷酷威严,将万物虚假的装饰都压榨殆尽,尽留下苍老与衰败;而月光却是恰恰相反,让一切丑陋、平庸都沾染上它的光辉,在它的垂照下变得清丽动人。杨逸之的身影在月光中显得模模糊糊的,似真如幻。他望着这轮满月,一时间所有的痛楚与伤痕都似乎隐没而去,他又仿佛成为那个在月下沉吟的魏晋公子。若他此时放弃,他还有回头的机会。然而,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收回目光,慢慢向前走。他的脚步才转过遮挡的墙壁,便立即顿住。密集沉猛的战鼓在这一瞬响了起来,整个大地一起轰鸣。无数火把自营帐中亮起,合着漫天挥洒的月光,将蒙古阵营照得一如白昼。阵营中站满了人。顶盔贯甲,满脸杀气的人。所有的蒙古兵尽都出动,列成了作战阵势,逼出层叠郁绕的阵云,直指杨逸之。杨逸之被团团围住,风雨不透。杨逸之长长叹息一声。自被困黑色帐篷中时,他便想到了这种情景。设下圈套之人既然有第一着杀手,便有第二着。不令他死是决不会罢休的。只是他却不能死。月可落,花可枯,他却不能死。只为曾经的承诺。阵云凝转,万千甲兵突然一齐吼啸起来。顿时如风云怒卷,溅化成腾腾的杀气,潮水般向杨逸之涌了过来。刀出鞘,鞍在马!杀气三时做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兵阵熊熊,齐齐踏上一步,杨逸之与他们的距离却仿佛倏然拉近了千里万里。从生拉到了死!但杨逸之的心似乎却与这样的战阵格格不入,他的身体被杀气与死息围绕着,然而他的心中却只荡漾着清冷的明月。也许,只是因为,他本就已宛如明月,为在日光隐没的时候,垂照万物而生,再不会有丝毫犹豫。杨逸之低声叹息了一声,兵阵已冲到了面前。四面八方,他已无处可去。清鹤剑映射着月光,发出惨碧的光芒。那似是无奈的,凄凉的光芒,一如杨逸之的处境。王维有诗: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但一剑真能当百万师么?清鹤剑虽是名剑,又能杀得了几人?何况他此次是来救人的,他不愿让杀戮沾染了莲花的温婉。散乱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散,战尘滚滚,而他的目光却如皓月般澄澈。皓月之下,是一座座厚毡铺设成的帐篷。蒙古人乃游牧之族,居住全赖这能卷能铺的帐篷,北地风大,他们做的帐篷却坚韧无比,什么风都吹不动。厚毡亦极为结实,纵然寒冬的积雪也压不垮。杨逸之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的身形立即如白云一般,飘然而起。兵阵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喝声,十余柄长枪一齐刺出。杨逸之身形飞舞,清鹤剑宛如白鹤高飞,在每柄长枪上都疾点了一下。一阵碎裂声传来,这次杨逸之出手极重,长枪尽皆从中折断!那反挫之力强劲无比,杨逸之胸前伤口震裂,几欲呕血,身子更如断线的纸鸢,飞坠直下。他身在空中,清鹤剑一阵舞动,带着他的身子向附近的一座营帐落了下去。在接触帐顶的瞬间,杨逸之足尖落处,天地为心的妙法再度发动,蓬的一声大响,那营帐果然坚实之极,将杨逸之高高弹起,向另一座营帐落去。地面上万千甲兵尽皆呆住,全都仰起头来,看着杨逸之如同飞仙降世,飞舞在一团明月之中,向那顶宏阔之极的金顶大帐射去。众将士发出一声暴吼:“保护王爷!”他们一齐转身,向金帐涌去。但行军布阵之法,最重号令,这等私自行事,大是忌讳。阵营中立即乱成一团,将官们喝骂不绝,一时却也难控制。杨逸之袍袖飞舞,凌空落下,手中清鹤剑怒电般击在金帐最顶处。那辉煌的金鹰并非一体,而是由几十片巨大的厚金箔组成,金箔之间用精巧的金钩连在一起。清鹤剑闪成一道电光,将金钩划开,跟着将金箔下的毡布斩开一个大口。杨逸之足下用力,带着这块巨大的金箔向帐内落去。那帐内灯火通明,绝无半个侍卫。只见一人正端坐在大帐当中,面沉如水,正盯着一纸书信细看。那人一副胡人装扮,模样粗豪,头顶大半秃着,其余的头发辫成小辫,盘在头上,赤着上半身,肌肉虬结,看上去极为威武。腰间一条金带,正中镶嵌着半尺长的黄金鹰头,稍露豪阔之气。他的脸上生着一只巨大的鹰钩鼻子,让他看上去在粗豪威武之中,又透出些阴沉狠辣。他见杨逸之从天而降,也不惊惶,从旁边架上取下一只斗大的金瓜,向杨逸之猛击过来。杨逸之身形未定,立即一个盘旋,那片巨大的金箔下降之势立即转为横击,轰然击在金瓜之上。那人虽然自诩力大无穷,但又怎抗得了这等猛恶下坠之势?手心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金瓜脱手而飞,一点森寒透入了喉头。杨逸之手中的清鹤剑,已点在了他颔下。那人脸上连一丝惊惶都没有,目光缓缓移动,自清鹤剑上直看到杨逸之,冷冷道:“不愧本王倾全军之力来捉你,果然是一柄名剑!”杨逸之淡淡咳嗽道:“三王爷把汉那吉?”那人傲然道:“你既然知道本王的名字,就该知道本王绝非受人胁迫之人。”杨逸之沉吟。不错,把汉那吉素矜军功,却是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之人。今日若是以死胁持他,只怕也未必能够如愿。何况他若就是不说相思何在,难道真能将他杀了不成?便在这犹豫时刻,外面的士兵已然追到,在帐外狂呼叫嚣,纷纷叫嚷着要冲进来将杨逸之斩成肉末。把汉那吉猛然怒道:“都在丢本王的脸,统统给本王闭嘴!”帐外立即肃然无声,群嚣立沉。接着只听轻微的脚步与兵戈相击之声,想是那些士兵在这瞬间冷静下来,各归各队,井然有序。杨逸之虽深怀敌意,却也不由佩服,缓缓将清鹤剑收了回来,道:“在下素闻蒙古人敬佩勇士,王爷愿不愿跟在下打一个赌?”把汉那吉见他居然将剑收回,略感惊讶,心下不由起了几丝敬意。当下收起倨傲之态,拱手道:“蒙古汉子最佩服的便是勇士。你若能让本王佩服,那自然有求必应!不过……”把汉那吉目光转了转,道:“你们汉人狡诈的很,惯用诈术来欺骗我等,却是不可。”杨逸之笑道:“适才我入帐之时,见王爷金帐之前有两只铜鼓,若是在下能推动铜鼓,是不是能得王爷一诺?”把汉那吉闻言,满脸不信之色。那铜鼓重达千斤,乃是为彰显把汉那吉军威所立,棰击起来,声闻十里,乃是把汉那吉心爱之物,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只是此鼓实在太过笨重,每次都要几百人用力牵引,方才能移到车上,又用几十头壮牛才能拉动。此时听杨逸之说能以一人之力推动巨鼓,把汉那吉哪里肯相信?这等事是丝毫讨不了巧的,能推动就是能推动,不能推动就是不能推动,把汉那吉不禁冷笑起来。杨逸之淡然一笑,道:“王爷想必是觉得这巨鼓太轻,推动了也没有什么奇处,不如王爷再派一百壮汉,用巨木顶住铜鼓,在下连人带鼓一齐推动如何?”把汉那吉哈哈大笑起来,觉得杨逸之疯了。他虽然听说过中原有些人身具武功,力大无穷,但若说合百人之力再加上一只千斤铜鼓尚能相抗,那除非是神仙!他用力拍案道:“便是如此说!不知你相求何事?”杨逸之本想求他将公主放走,但唯恐此话提出,把汉那吉心生警惕,又再翻悔,于是道:“万一在下侥幸,求王爷将明朝公主所囚之处告诉在下。”把汉那吉听他并不求自己将公主放走,也觉奇怪。那么这场赌约也没什么好输的,大不了多派兵力,将牢房好好守住就是了。当下冷笑点头道:“本王与你赌了!”两人一齐出帐,那两只巨大的铜鼓便立在金帐两边,每一只都高一丈多,纯用青铜铸成,上面雕着古朴的兽纹。杨逸之站在铜鼓之前,就仿佛是站在一座高楼之下。帐外众军也听到了他们的赌约,不由都哈哈大笑起来。杨逸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淡淡不语。把汉那吉见他如此沉着,却是有些紧张,手一挥,道:“选一百名敢死军出来。”片刻功夫,一百名军士站了出来,个个都牛高马大,虎背熊腰,雄纠纠、气昂昂的。每个都高出杨逸之半头,三军见了,更是大笑。那一百军士齐声咆哮,将上身衣服撕下,露出古铜般的肌肉来。十人持一只尺余粗巨杆,牢牢顶在铜鼓的另一面。那千斤重的铜鼓,都被这一百人顶得微微震动起来。杨逸之淡淡一笑,左手伸出,推在铜鼓之上。第十四章 聊持宝剑动星文三军脸上不由都露出了轻蔑。单凭一只手便想推动百人铜鼓?这人只怕是疯了吧!杨逸之脸上的笑容虽清明如月,但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他要运用心法,捕捉住铜鼓对面传来的任何一缕力道。他所用的,其实还是诈术,若是对面没有那一百人,不具真气的杨逸之,是无论如何都推不动这么大的铜鼓的。但有了这一百人,就大不相同了。这百人受了王命,又在三军之前,面对的是看去这么孱弱的对手,那肯失败?见杨逸之一出手,百人齐声大喝,运劲推巨杆向铜鼓顶去,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这百名勇士合力当真非同小可,铜鼓发出一阵嗡嗡震响,竟漾起一阵微小而激烈的震动。杨逸之眉头浅浅皱起,心法叠运,微妙恍惚之间,对面百人的力道被他约束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力。铜鼓受这股巨力撞击,轰然向杨逸之倾斜,顿时压得地面一阵咯吱吱响。那百人之力尚不足以推倒如此沉重的铜鼓,铜鼓向杨逸之倾斜到最大之时,百人力竭,铜鼓向回摆去。那百人感受到铜鼓倒了回来,再度齐声大喝,奋力回推,杨逸之那精微奥妙的腾挪心法此时才真正展了开来。一缕淡到不可觉察的气息窜入了铜鼓中,刹那间附着在铜鼓中交错迸发的每一道劲力之上。这气息虽然微弱,只能让那些劲力稍稍改变了一点方向,但就是这一点改变,却让百名勇士第二次回推之劲跟铜鼓倒撞之回的力道恰好错开。那百名勇士奋力推去,却发觉如同推进了一团棉花中,推出去的劲道无影无踪,而那铜鼓却以沛不可挡的声势压了下来,一百勇士哪肯丢失颜面?暴喝声中,第三道劲力狂贯而出!这乃是他们背水一战的最后力量!杨逸之等的便是这一瞬间,一颗心明净之极,宛如皓月般探入了铜鼓中,刹那间三道交错不同的劲力在他的心法摧动下融合到一起,汇聚成一道洪涛大河般的狂劲,朝着一百勇士闪电般袭到。那铜鼓哪里经得起这三道巨力齐撞?只听大地一片轰鸣巨响,铜鼓猛然自地上飞起,跃起一尺多高,重重砸向地面!整座营盘都被这巨力震动,万马齐鸣,宛如天崩地裂一般!那一百勇士虎口齐裂,手中巨杆砰然自中断裂!一百人全都跌坐在地上!所幸杨逸之心存慈悲,铜鼓甩出之处,特意避开一百勇士,砸向帐前空处,是以声势虽然猛恶,却没有人伤亡。只是这一举实在威猛浩大,满营士兵再望向杨逸之时,已没有一人不满怀敬意!杨逸之淡淡一笑,他胸中气血翻腾,鲜血随时都要呕出。虽然移动巨鼓之力,乃是借自一百勇士,但仅仅只是将三股力道聚集,便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心神。《郁轮袍》以天地为心之法,虽妙绝天下,但运用之巧,全在于一心。心能容天下,此法才可所向披靡。而此时的杨逸之承受天人五衰,风月之力被封禁,心中如系千斤巨石,自然每一招出,便先伤己之心。他努力平复着那道尚在体内横冲直撞的血气,缓缓道:“请王爷告知。”把汉那吉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杨逸之这一举实在让他心悦诚服,再无半点不敬之心。当下道:“箭来!”一名士兵递上把汉那吉专用的金背弓、雕翎箭,把汉那吉弯弓搭箭,一射百尺,正中一座营帐。杨逸之躬身行了一礼。把汉那吉道:“本王只答应告诉你关押公主之处,可没有答应将公主放走。是以还要列兵阻止你,你可要小心了。”杨逸之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行礼罢,长剑一摆,窜入了人群之中。立时号角响起,旌旗挥张,营帐中的千军万马立时奔动,将杨逸之团团围住。把汉那吉眼见杨逸之在万人阵中冲杀,忽然长叹一声,道:“升白旗。”蒙古崇尚白色,战中若升白旗,便是要活捉敌将。那些士兵见金帐之前升起了白旗,知道把汉那吉起了爱才之心,便不敢再下杀手,只团团围住杨逸之,鼓噪呼喝。杨逸之眉头微微皱起,他自然不知道白旗的意义,他远远望着那座囚禁之帐,却与那小小的帐隔着千山万水。山为刀,水为剑。山水迢遥,而杨逸之飞天所藉的厚毡帐顶早已除去,让他无借力之处。他必须一步步跨越这无边的凶险,守护那朵莲花的清婉与温柔。杨逸之伸指在清鹤剑身上一弹,剑音清啸,昂首向前行去。猛地两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一股沉沉的杀气宛如实质般逼了过来。杨逸之眉头轻皱,脚步顿住,只见两个相貌粗豪之极的男子站在他面前。那两个男子身形都极为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也看不出是汉人还是蒙人,满头长发披散着,面目几不可辨。他们身上披着镔铁重甲,一股浓重的牛羊膻气扑面而来,显见已在北地居住长久了。两人一提着两只连环重锤,另一人手握两柄金戈。那锤怕不有百余斤,金戈七尺多长,镔铁做柄,粗如儿臂,也是极为沉重。这两般兵器拿在手中,配着两人高大的身形,简直如天神下凡一般,威风凛凛。手握金戈之人哈哈大笑道:“咱家叫做赵全,这是咱家的兄弟,叫做李自馨,久闻杨盟主大名,特来领教者。”说着,摆了摆手中的金戈,那两柄金戈极为长大,单施展一支都极为艰难,他竟然左右双手各执着一支,看上去轻松写意,有如无物。杨逸之盯着那两支金戈,沉吟不答。赵全又是一声长笑,道:“盟主这是默许了。咱们兄弟向来联手出击,对付一人是如此,对付千人万人也是如此。盟主剑试天下,想必不在乎多一个对手、少一个对手。咱们就不客气,一齐上阵了!兄弟,开始吧!”那执锤的李自馨轰然答应一声,大踏步跨了出去。才一两步,便跨到了那巨大的铜鼓旁边,猛地一声大喝,青电巨锤抡起,一锤砸向铜鼓!刹时宛如铜山崩倒,霜柱轰鸣,一股浩茫之音震天动地而来,猛然激发,猝然成震,挟着雷车风暴之势,向杨逸之猛压而下!这一鼓之威竟在营帐之中掀起了一阵狂风,尘砂卷舞,将杨逸之裹在中间。杨逸之双耳之间被那凌厉之极的鼓音塞满,一时别的声音全都听不见,满天尘砂疾旋,化成两道毒龙般的龙卷,霍然贯到了他身前。却是赵全的两只金戈出手!铜鼓轰天之音,竟也挡不住这金戈破风之声!赵全一出手,两柄金戈立即舞成了两团黄光,直撞杨逸之!两柄金戈各长七尺,两团黄光也径长七尺,却全然不碰撞,金戈卷进铜鼓震起的龙卷中,竟将龙卷猛恶之力尽皆吸到黄光中,那已不再是风暴凝成的龙卷,而化成两头莽然嘶吼的上古恶兽,厉扑杨逸之!鼓音金戈,配合得丝丝入扣,一招飞夺,已占尽先机,封锁住了杨逸之所有的去路!杨逸之并没有看那两团黄光,他的目光,穿透这无形的上古恶兽,盯在隐在金戈后的赵全脸上。满头杂乱的长发被金戈狂舞的疾风激起,赵全威猛一如怒目金刚,但杨逸之的目光却如诸天禅唱,让他莫名地有些心虚。他情不自禁地想:这样的招数能杀得了武林盟主么?这样的招数能胜得了风月之剑么?赵全忽然全没了信心!激烈旋转的黄光陡然黯淡了下来,因为支撑这一招的心,已开始乱了!雷鼓轰鸣,李自馨全力两锤,宛如雷神降世,轰击在铜鼓上。千军万马一齐仓惶后退,鼓音宛如雪崩海啸般怒沓而来,又宛如狂奔的火山熔岩,席卷过苍茫大地,烈烈涌向拥剑危立的杨逸之。清鹤剑被激得阵阵长吟,杨逸之的眉头轻轻挑起。赵全精神一震,又是一声大吼。狂旋的金戈忽然消失了一切声音,变得寂静无比。狂烈威猛的一击,立即变得宛如鬼魅般诡秘飘忽,混杂在漫天风尘中,宛如不存在一般。而那两点由金戈锋芒凝成的尖锐,已潜化成暗淡的光,一闪就飙射到了杨逸之面前!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脚步流云般滑了出去。他的叹息声在漫天雷霆暴响中,竟是那么清晰可闻,而他这萧然一滑,赵全那志在必得的一击,竟然就落了空!赵全呆了呆,他毕竟修为高深,金戈化为横扫!杨逸之身子宛如一片云般,被金戈带动,飞了出去。清鹤剑斜斜飙出,电光石火之间,赵全两手脉门只觉一痛,同时被清鹤剑点中。杨逸之身随风飞,落到了另一座铜鼓之上。哐当两声巨响,金戈自赵全手中疾飞而出,轰然落在地上。赵全忍不住一惊,身子疾退!无论他退得多快,都无法避开杨逸之的眼睛。杨逸之双目中有淡淡的悲哀:“为什么不用剑?若是用剑,你们至少有一半的胜机。”这实在是很高的评价。杨逸之自是神仙中人,虽然风月之剑被封住,只要一剑在手,天下鲜有人能败得了他。哪知此话一出,赵全跟李自馨脸色立即大变!赵全狂吼一声,赤手空拳攻了上来!他绝不能让杨逸之多说一个字!哧的一声轻响,清鹤剑点了出去。这一招乃是峨嵋派的平野剑法,杨逸之于嵩山顶上见花如意施展过,便已记住,此时随手施展出来,加上他妙绝天下的用剑心法,竟然后发先至,赵全的拳头离他的胸口还有一尺多远,他的剑尖已然点在了赵全胸前。赵全拳头立即顿住,刹那之间,已将前冲的劲力全都消解,耳听铜鼓轰然一声巨震,赵全左掌推出,合着铜鼓巨声,声势猛增一倍,向杨逸之手腕疾扫而来。清鹤剑一转,剑尖斜指,恰恰是赵全臂弯之处。赵全若是不收势,固然能击中杨逸之,但他的左臂,势必会被长剑刺中,从此便是废了。赵全目中闪过一丝惊惧,右拳迅捷无伦地冲出,竟抢在左掌之前,向剑脊上抓去。杨逸之长剑微微一侧,剑脊立变为剑锋,赵全右拳宛如送上来被他宰割一般,待要再收手,却哪里还来得及?长空中宛如雷霆闪过,一道剑光直劈而下!这道剑光狠辣凌厉,纵然是杨逸之也不愿直撄其锋,何况他本就不愿伤此两人,清鹤剑一收,身子飘然后退。剑光如电,顾不得伤杨逸之,挡在了赵全身前。赵全左掌右拳一齐击空,身子踉跄稳住,脸色已变得一片煞白!他明白,若非杨逸之手下留情,他的双手便废在了清鹤剑下!长发萧萧中,李自馨的脸色一片阴沉,冷冷盯住杨逸之,道:“我兄弟二人本不想动杀机,但你居然逼得我们出剑,那就休怪得罪了!”铮然声响中,赵全也是长剑出鞘,与李自馨并肩站立,两柄长剑遥遥对着杨逸之。一剑在手,他们的气度立即大不相同,再无先前那种草莽粗豪之态,隐然竟有剑术大家之风采。两人眼睛中迸射出凌厉的寒光,凛然对着杨逸之。杨逸之缓缓收回清鹤剑,叹道:“谁没有错过的时候?其实,你们不必这样隐姓埋名,窜身北地的。”李自馨冷笑道:“不必?若非如此,我们早死了几十次了!你们这帮自命名门正道的人士,什么时候给别人留过活路?”这无疑是承认了他们的身份,但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这句话憋在他心里实在太久太久,他只想将它倾吐出来。杨逸之沉默着,他抬头,看着赵全李自馨的眼睛,缓缓道:“其实那件事并不能全怪你们,当时他们捉住的若是我,说不定我跟你们的选择一模一样!”他眸子中没有讥讽与伪诈,只有坦然。一如他的人。赵全李自馨只觉心灵一阵激烈的颤抖,双目中竟都渗出了一丝热泪。那些辱骂他们,将他们赶得无处藏身的正义之士,若易地而处,当时做的选择是不是跟他们一样?这句话,多年来一直盘旋在他们心头,何止千遍万遍,此时却被人说了出来,被这个谦谦温和的少年无比真诚地说了出来!赵全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仰天而笑,因为若非如此,他的泪水便会流了下来。他厉声道:“有你这句话,我们兄弟便不能杀你!但必须要将你留在此处,好让我们兄弟有时间另寻藏身之处!”说着,长剑一齐凌厉刺出!两柄剑,却只有一道剑光。那是一道宛如旭日初发的剑光,一闪之际,每个人都忍不住一惊。这一剑才出,便先声夺人,剑光已沁入了每个人的心中!此剑一出,先寒敌胆!赵全李自馨一瞬间变得威严无比,仿佛这一剑乃是他们全部的尊严所在,也是他们的生命所托。若没有这一剑,他们的生命便全无意义。这是他们性命交修的一剑,多少次生死关头,他们便是凭着这一剑,杀出了重重包围。藏身在蒙古军营中的漫长岁月,他们也一直在苦练着这一剑,也许只有这样,他们的生命才有几分光彩,才能忆起他们也曾仗剑江湖,尊崇无比。杨逸之的轻叹声宛如微风,清鹤剑随之刺出。一模一样的剑势,一模一样的剑招,向着两柄光华夺目的长剑上迎去。完全不含有丝毫内息,这一剑本该黯淡无光,每一缕风吹过,都可将它绞碎,但这一剑却又是那么不同,仿佛天有其光,便为了照耀这一剑,地有其风,便为了吹拂这一剑。这一剑宛如花开,宛如月落,宛如悠长的岁月中,心灵所仅有的那宁静的一刻。这已不再是一剑,而是充塞满天地的光,是季节改换,岁月交替。是岁月,是离别,是对昔年的无尽追思,是对故国的无限眷恋。是以此剑才出,那两柄光芒夺目的长剑,立即变得不再耀眼。冲天的光芒,竟似变成了这柄剑的影子。而它,却仍是温和的,轻柔的,荒漠戈壁中,如一滴泉般滴下。轻轻滴在赵全与李自馨的心头。却又不带丝毫的惊惧。这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只如那忽然到来的早春。赵全李自馨双目倏然睁大,他们从未想过,世间竟然有如此高妙的剑意!他们浸淫剑术中十几年,面对这一剑,所感受的已非恐惧,而是大欢喜后的心旷神怡,宛如潦倒的画手忽然见到了吴道子的真迹一般。他们两人不由得对望一眼,同时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剑术!这一剑,在他们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痕,多少苦思不得的难题,在这一剑中变得明晰,他们恍惚如有所得,仿佛如有所闻,心灵最深处,都是一颤,如五百罗汉在天雨纷披中,目睹佛陀那隐秘的微笑。可惜,却是生命的终结时。两人齐声长叹,闭目待死。嚓的一声轻响,清鹤剑收回。杨逸之一口鲜血喷出,面色陡转苍白。这一剑控御无上剑意,却不是伤重在身的杨逸之所能负担的。杨逸之踉跄后退,身子几乎都站不稳了。赵全李自馨对望一眼,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杀他的最好之机。但他们都没有动,因为他们都不明白,杨逸之为何没刺下那一剑。杨逸之缓缓转身,轻轻咳嗽道:“只盼这一剑能让你们有所领悟,那么,你们便不用再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了。”他越过两人,向囚禁之帐走去,脚步竟有些蹒跚。“那实在太苦了。”赵全李自馨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们的双目中再度涌满了泪水。剑并没有击倒这两个汉子,但这句话却击倒了。——那实在太苦了。竟然有人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那实在太苦了!竟然有人会为他们这两个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人叫苦!他们多少年隐姓埋名,甘愿充当异族的武士,只为能苟延残喘,逃得一条性命,但,有人却愿意将最上等的剑术教给他们,而且不惜自身重伤!只为了他们不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狗一般的生活。为了两个在危急关头背弃了师门,认贼作父、苟且偷生的大坏人啊!他竟然愿意将性命交在这样的两个人手中,赵全李自馨知道,杨逸之收剑咳血之时,绝无力阻挡他们二人再度出招。他竟如此信任两个叛徒!这两个粗豪之极的汉子,缓缓跪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他们十几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全都哭了出来。他们不必再遮掩,不必再躲藏。没有人再拦截杨逸之,蒙古三军似乎都被赵全李自馨悲凉的哭声打动,静静肃立,看着杨逸之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入那囚禁之帐中。这个萧散的身形,让他们有了不可阻拦之感。清鹤剑挑开帐门,杨逸之忽然百感交集。他终于见到了相思。第十五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这并不是典型的蒙古营帐,更像是个小小的佛堂。一卷白衣观音像挂在营帐的正面,像前是个小小的香案,放着一个青铜的香炉,上面点着三缕清香。这营帐小而整洁,清净而安寂。相思跪在香案之前,闭目祈祷,那沉沉的香烬中,一缕余烟袅袅而上,将她纤细的背影衬托得有些肃穆。她并非为自己祈祷,而是祈祷荒城五百百姓能从此不再承受神明的震怒。她相信,冥冥之中,他们的福衹已然系于她身,所以她的祷告是那么虔诚。杨逸之住了脚步,这份虔诚让这个营帐成了圣地,他无法打破其中的宁静。他欲言又止。相思似乎感到了他的到来,却没有回头。唯有她鬓间的一朵青色小花,宛如受伤的蝴蝶般,轻轻战栗着。温婉,纤弱,与当日赠送给他的那朵一模一样。她曾说过,青色会保佑她平安,却不知能否在这荒凉的草原上,再度应验?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相信天命的存在么?”杨逸之无言。这句话,很多年前,他曾经一遍遍问过自己。他知道问这句话时,自己曾是多么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