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觉心中不住振荡,不由齐齐抬头——难道此人真的是能感动天地的神明?杨逸之右手压在胸前,止住血气上涌,这一啸,也牵动了他体内的隐伤,刻骨地疼痛起来。天地之乐自然无肃杀之力,杨逸之可凭着它震惊世人,却不能行杀戮之事。人慌马惧,但蒙古兵却兀自不肯退缩,仍在极力约束着战马,阵型竟又渐渐凝结。杨逸之面上的笑容有些无奈。他举起了手中的弓。那是一柄普通的弓。他扣起了手中的箭。那是一枝普通的箭。但在杨逸之的手中,弓与箭都在夕阳的返照下,发出夺目的光芒。铁青色的危城摇摇欲坠,一轮如血的红日悬挂在城头。杨逸之站在夕阳之前,缓缓将手中的长弓引开。暮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衫,广袖博带宛如满天缨络,在他身后飞舞。在眩目的夕阳下,他那沾满风尘的白衣又显得洁净、高华,不可方物。长袖褪开,他控弓的手指修长温润,更适合抚琴控笛,或执麈清谈。自入江湖,这双手名动天下,却从未拿过任何武器。一直以来,他就仿佛一个误入江湖的魏晋名士,竹下花前才是他清谈歌啸之地。无论在怎样惊心动魄的对决中,他始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是在这一刻,他从容优雅的风仪开始化为逼人的杀气。一切,只为守护一座城池、一句承诺。一缕鲜血自他腕上那蛇般的伤痕中渗出,沾染到了箭上。那柄箭忽然透出了一点红光。习武之人,精神所蕴,便是气血。江湖中有种法门,可借助人之鲜血,短暂引发出被凝结的精气神,从而超越自身。是为飞血。他曾在一个故人那里见过这种秘魔法门。杨逸之一松手,他的血染在箭身上,在日光中飞翔。蒙古兵脸上显出震惊之色。他们自幼便习骑射,知道强弓不过三百步,他们距离城墙足有一千步,什么样的弓能够射到?这个白衣人若不是疯子,只怕便真是天神降世!箭才离弦,立即激发出一声凌厉之极的啸音,箭身怒炸而开,一团血气缠绕在箭头之上,宛如飞星疾射,刹那间竟穿越了一千步的距离!这点飞星,竟然带着恶魔一般的肃杀气息,卷绕之间,大风狂响,向着一千蒙古兵齐扑而下!一股寒冷的恐惧之意瞬间浸透了蒙古兵的身心,他们忍不住恐惧地大叫起来,完全忘记了抵抗!寒芒飞越,倏然没入了最前面的马头中,跟着透体而过,深深钉入了地面中!血肉噗的溅开,喷了附近士兵满头满身。这一箭,不但穿过了一千步的距离,而且将这匹壮硕的战马生生射穿!劲风旁卷,每位士兵脸上都如经火灼,感到一阵蚀骨的刺痛。这是天神,还是恶魔?清醒过来的蒙古兵发一声喊,再也不敢停留,纷纷拨转马匹,狂奔溃逃而去。杨逸之依旧独立在危城之上,目送蒙古大军离去。突然,他心头一阵刺痛,忍不住跄然跌倒。他强行支撑起身体,淋漓冷汗已濡湿了他的长发,冰冷地沾在他苍白的脸上。失去了风月之剑的力量,仅此一箭,便让他疲乏到了极点,几乎忍不住躺在地上,再也不愿醒来。但他不能。他缓缓起身,将那些竿子跟衣服收拾起来,带了几十件,出了西城门,沿途将衣服一件一件丢下,直到所有的衣服全都丢光之后,他才全力地赶回荒城,出东城门,向相思他们追去。一面追,一面尽力消除相思所率领的队伍所留下的痕迹。这,让几乎失去全部武功的杨逸之汗透重衣,那袭白色的长袍本萧然若神,此时染满尘埃与鲜血,变得敝旧不堪。天人五衰,一曰衣服垢秽,一曰流汗溽体。当五衰出现时,天人将命尽,重入六道轮回。第九章 行踏空林落叶声月色初上。杨逸之终于追上了相思,他知道,自己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并不能让蒙古骑兵彻底退去,他们不久就会卷土重来。但是,这一箭为荒城百姓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只老弱病残的队伍,已在相思的带领下踏上了深山密林的边缘。相思看着他被汗水与尘土沾染的衣衫,微笑中有心痛,也有感激。她想要握住杨逸之的手,说一声感谢,但杨逸之却躲开了。他不能让相思看到他腕上的蛇之圣痕,更不能让她知道,其实承受那些污浊疾苦之血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相思的手落在空中,神情有些尴尬,正要说什么,一群孩子蹦蹦跳跳过来,拉起她的手,七嘴八舌的道:“天女姐姐,过来一下好么?”“天女姐姐,请你看点东西哦。”“天女姐姐,我奶奶病了,她说想见你……”拉起她就往林中走。相思只得冲他一笑,低头匆匆走开了。杨逸之望着她簇拥在人群中的背影,脸上也浮起一个笑意。她的谢意,他已经知道。他心中再次许诺,一定要将她和百姓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一定要让她成为荒城真正的莲花天女,因为只有她,有这样的慈悲。他静默地随着队伍前进,看着所有的人用虔诚的目光看着相思。看着相思真诚地用自己的温柔,安抚这些人饱受命运蹂躏的心灵;看着那些孩子把他们最珍重的玩具拿出来,奉献到相思面前;看到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握住相思的手,眼睛里满是感激的泪水;看到年轻的小伙子,背起老人,携着小孩,让这个队伍走得更快一些;看到恶在慢慢消退,朴实的善正在悄悄蔓延;看到相思温婉的笑容不时浮现在那憔悴而美丽的脸上……他知道,这时的她,是最欢喜、最愉悦的。所以,他肯丢失风月之力,让身体承受飞血之伤,只为看到这欢喜,这愉悦。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获得的,远远大于所失。深山的路并不好走,既不适合蒙古铁骑,也不适合步行的人们。尤其像他们这只队伍,多是老弱病残,真正年轻力壮的人占不到十分之一。何况他们还刚经历了瘟疫与丧失家人的悲痛。足足走了两天,方才走到祭坛之处。此处,才是入山的开始。从此进入山中,林莽才开始密集,山深林密,五百多人进去之后,的确非常难寻,但照这只队伍的速度,只怕再走十天,才会真正安全。被杨逸之一箭之威惊走的蒙古兵,是否会犹豫十天?杨逸之并没有把握。他只能尽自己的力,多帮着老人们走快一点。终于,在第三日,蒙古铁骑的轰鸣声,再度传了过来。熊熊火光,燃烧在荒落的城池上。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这预示着,城已破。城破之后,蒙古铁骑兀自不肯罢休,那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蒙古铁骑想要将他们全屠灭。这在蒙古人看来,并不算什么残忍之事。他们经常攻下一座城池,便开始屠城。大军所过之处,往往便成为荒无人烟的荒弃之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相思也有些惶恐,但却努力掩饰着——她不能让这些人看到她的恐惧。她勉强笑道:“大家放心,既然我已降临到你们中间,便会用我的神力让你们脱离险境。这是上天的旨意。”这是谎话,但没有人怀疑。他们虔诚地匍匐在地上,拜谢着上天与莲花天女的恩赐,然后,他们不再害怕,跟着相思向更深的山中迈进。他们的虔诚,给了他们走下去的力量。只有在月色隐没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才闪出一丝深深的愁容。这点愁容,只有一个人能看得到。杨逸之悄悄走到相思面前,道:“我去引开他们。”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真气仍被日曜用天一真水之毒封制住,仅能让她率领着众人跋涉,却已无力及它了。她现在所能依赖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男子。这情形之紧急,竟让她无裕去想,这个男子为何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将她从天授村救出,然后又陪着她拯救了满城百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相思心中突然一惊,不敢再多想下去。她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听说过他曾拯救武林于水火的传说……又或者,自己太多心了,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也是一个善良的人罢了。她深吸一口气,将纷纭的杂念驱出脑海,向他点了点头。杨逸之轻轻道:“保重。”萧疏的身形向山林中隐去。他的衣服沾满了灰尘,但在他温和的笑容映照下,却仿佛轻披鹤氅的公子,正命人整顿车架,将要雪夜访戴。那是一段千古风流,在此人而为风骨。述之不尽,与生俱来的风骨,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绝不因他是否有倾绝天下的武功、高出群伦的位望而改变。这一切,已深入血脉,只属于他本身。但相思却感觉到一阵不安。也许是因为那沾满尘土的白衣,也许是因为他被冷汗濡湿的散发。这些,恰恰与他本身的从容形成巨大的对比,让相思有些忐忑。她很想叫住杨逸之,但看了看身边的百姓,欲言又止。她目送着杨逸之,目送这个守护在她身边的男子离去,她的心头忽然有了牵挂。杨逸之走在山木之中。虽然风月之力已失去,本就不具真气的他已变得跟常人相差无几,无法施展那些神奇的武功,但他并不畏惧。他的心没有变。这颗心是天地之心,所以才能笼住那满天满地的风、月,才能施展出那清如神、明如月的剑法。这颗心中也同样盛满了悲悯与慈柔,才会被相思深深吸引。他的仁爱与天地同在,遍及草木,因此,他走在丛林中,就仿佛深山隐士,偶然行走在满天红尘中,却自不沾染。所以,他依旧坦然。天地草木便是他的遮蔽。他很容易就接近了蒙古兵,而没有被发现。正如他们所想,密林,的确是骑兵的克星,茂盛的丛林使马匹无法行走。但蒙古兵征战天下,所仰仗的,并不仅仅只是马匹。他们将马匹放牧在山脚下,只派了几个人看守,其余的人,带着长刀兵刃,向山上搜寻。长刀斩断了脚下的荆条,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行进的速度,是相思所率领的老弱队伍的十几倍。照这个速度下去,不过半天功夫,他们就可追上。不会武功的百姓们,将会尽被斩杀殆尽。杨逸之甚至能看到领队将军面上的怒意。显然,他想不到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竟会在这样一座荒城下折戟。唯一能平复这怒气的,也许就只有满城百姓的血。或许,还有她的。杨逸之微微皱起了眉。汗水将散发沾湿,阻挡了他的视线,他的心竟有些凌乱。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面对武功与禅功同臻绝顶的遮罗耶那时,约战天下无双的华音阁阁主卓王孙时,他的心都没有这么乱过。他深深吸了口气,顷刻之间,心头有了计较。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散牧在山脚下的马匹。这些精良的战马,无疑是蒙古骑兵的性命。若是这些战马出现了什么变故呢?蒙古骑兵是不是就会舍弃搜山,而将精神转移到战马身上?毕竟,搜山屠民,不过是为了泄愤,而战马却是他们行军打仗所必须之物。瞬间,杨逸之便有了权衡,向那些战马走去。他的脚步悄无声息,林木给了他最好的遮蔽,在他靠近战马之时,没有人发现他。看守的蒙古骑兵显然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打战马的主意,正坐在岩石上,放怀吃喝。杨逸之翻身骑到一匹马身上,他一抖缰绳,那马立即发出了一声嘶啸。马鞭就挂在战马的一侧,杨逸之抓起,一鞭抽了下去。那马吃痛,又是一声嘶啸,翻蹄亮掌,飞奔了起来。它身边的其他马匹本在安静的吃草,这匹马一奔,立即将它们惊动,一齐躁动起来,咴咴地嘶叫着。杨逸之长鞭甩起,鞭影如潮,挞在其他马身上,立即一股无形的气流,自他身边涌发,在马群中炸开。受到鞭挞的马匹嘶吼起来,在杨逸之所乘之马的带动下,开始奔腾。马匹无序而凌乱的奔跑导致了相互的倾轧,因为没有骑士的约束,有些马便撕打起来,而随着杨逸之手中的鞭影阵阵,几乎所有的马匹都被惊动,轰轰然自草地上奔起。那几个看护的蒙古兵一齐被惊动,操着呜里哇啦的蒙古话追了过来。杨逸之也不管他们,又是一阵鞭子击下,那些马匹卷起一阵狂流,向山下直冲而去。一千多匹战马,几乎全都在杨逸之的带领下,卷出了深山。战马嘶鸣声震天动地,那些手握长刀,正删刈草木而上的蒙古军人立即觉察到了,都是发出一阵狂喊。蒙古军人视座下马匹如生命,是决不容许马匹被人夺走的!他们齐声呐喊,从山上一涌而下,向马匹追去。杨逸之纵马如飞,约束着众马匹潮水般向外冲去。那些马匹驯养已久,极服管束,彼此熟悉,奔跑之际,自然就合成一群,不挨不挤,发足如飞,片刻之间,便将蒙古兵远远甩在了后头。一直奔出了三十多里,杨逸之方才圈马顿住,目送马群踏入了茫茫平原。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些马留下来,马匹足够荒城中人骑乘,有马力之助,可以走的更快一些。但队伍中尽是老弱幼小,又如何能驾驭得了这些军马?一旦被敌人追杀,势必兵荒马乱,造成更多死伤。更何况,他们已深入山中,要再走到平原地带换马,至少也要三日的时间。三日中变数良多,若让蒙古兵截到,后果不堪设想。是以杨逸之忍痛放弃了这个念头,独自打马回到了山上。他知道蒙古君主俺达汗军令极严,士兵若是走失了战马,便治重罪。像这等一次走失了千余匹,只怕率兵的将领当死罪。是以那些蒙古兵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寻回马匹的。这一来一去,也许队伍就已经深入山林,再也无法找寻了。平原苍茫,再找回战马的机会极为渺茫,蒙古兵四处搜寻,荒城百姓们便有足够的时间遁入深林,从此不再受乱世之苦。虽然,家园被毁,但深山广阔,在山中觅一处福地,开创一片世外桃源,也是不错的结局。想到相思盈盈的浅笑,杨逸之也不禁展颜。第十章 魏王不救平原君[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队伍缓慢地向前走着,每个人都暗自窃喜。他们的希望并没有落空,又走了三天,蒙古兵并没有追来。他们已进入了深林的范畴,草莽苍苍,已极难寻觅了。突然,远远的山脚下,腾起了一股浓烟。似乎感受到一丝不祥的预兆,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来,惊恐地望着那缕烟尘。那股烟的附近,又升起一股更粗更壮的烟尘来,片刻之间,浓烟漫漫,连成了浓浊的一大片,缓缓向前挪移。众人正走在山腰上,这一幕清清楚楚地映在他们的眼帘中。相思脸色陡变,脱口道:“不好!他们在放火烧山!”放火烧山!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这是一条毒计。蒙古兵已经消失了耐性,他们采用了最毒辣的措施,烧光山上所有的草木。此时正是三月开初,草木才苏,北地少雨雪,极为干燥,山上积了无数落叶枯枝,火势一起,便极难扑灭,烈火连卷,只怕山中所有的人都难逃一死。何况,就算能躲过这场烈火,没有了林莽遮蔽之后,蒙古兵便可驱马登山,不日便可追上他们,大肆屠杀。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火势一起,便不可收拾,迅速向山上蔓延而来。蒙古兵显然恨极荒城之人,山下仍不断有烟柱冒起,显然他们仍在点火。相思与杨逸之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惧。但当此之时,又有什么办法可想?杨逸之心中顷刻转了无数念头,却无任何一条能灭眼前之火。队伍住了下来,寂静笼罩在他们头上,他们那才尝喜悦的心灵,被这滚滚浓烟,残酷地撕扯进了可怕的炼狱。他们只能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浓烟,看着庇佑他们的莲花天女。相思忽然深深跪了下去。她跪倒在杂污的泥土中,双手合十,静静祈祷。微风吹起她水红的衣裙,一刹那间,澄澄碧空仿佛化为无尽秋水,苍苍林莽仿佛化为接天莲叶,而她就是其中那一株纤细的红莲,在风中轻轻颤抖。她的虔诚感染着每一个人,他们纷纷跪了下来,用自己的心灵,乞求上天的慈悲。当此之境,也只有仁慈的苍天才能垂救他们。但苍天仁慈么?浓烟连卷,飞舞冲天,天色似乎都被这些浓烟遮蔽住,变成深沉的黑色。火光越来越盛,烛天耀亮,那天忽然阴沉起来。大片的云卷绕在浓烟之中,越聚越紧,隐隐透出霹雳之声。众人的祈祷声更响。那阴云黑沉沉地压在山顶上,宛如末世的魔王,要诛杀天下所有的生灵。但这魔王,此时却成了百姓的救星。猛地霹雳一声大震,暴雨自浓云中冲卷而下,浇在烈火之上。滋拉滋拉的声音暴响而起,那烈火立时一暗,浓烟却更加猛烈。跪地祈祷的百姓们,爆发出一阵欢呼。神迹终于出现了!对他们无情冷对的苍天,终于展现了一次仁慈。才起的野火立即被暴雨打下,肆虐的红魔顿成慌乱的火影,最终熄灭在这连天暴雨下。那暴雨来的急去的也急,又是霹雳一声怒震,漫天云雾骤然轰散,又露出晴朗朗的天空。一条条细流自山顶滑落,汇聚在一起,滚滚向山下流去。那些野火还残存着点点灰烬,兀自坚强地腾起一点灰烟,却已成不了气候。泉流浇在上面,他们便成了污浊的浮尘,顺着山峦起伏,流入那不可知的沟壑中去了。相思虔诚地深深跪拜,她笃信,这便是上天的垂慈。天道威严,以世人不可想象的方式,展露了它的威力。但杨逸之的面容却未能展开。他的目光看得更远。他能看到,羞怒交加的蒙古兵并没有走远,他们在等待,等待着春日明媚的太阳将这些雨气蒸发,等待着草木再度干燥,他们将发起新一轮的火攻。那时,他们用什么来抵抗?他们能希冀再来一次暴雨么?杨逸之抬头,望着那宛如空青一般的天。日光刺眼,他知道,这一天并不会等待太久。他走到相思身边,轻声道:“我必须去山下搬救兵。”相思道:“救兵?什么救兵?”杨逸之沉吟了片刻,道:“明朝的军队应该仍驻扎在天授村,离这里并不远。只有他们杀来,击退蒙古兵,这些百姓才能得救。”他顿了顿,目光望着队伍中的人,道:“他们毕竟是大明的子民,明军有责任维护他们的安全。”他又转向相思,微笑道:“何况你是公主,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管的。”相思缓缓点了点头,她知道,杨逸之说得对,也许,这是他们获救的唯一的办法,天意往往借助人力,人不思自救,天亦不眷。杨逸之一笑,目注山下。他只说了一半的话,下山求救是不错,但他亦不知道能不能搬得来救兵。他面前出现了威武不可一世的吴越王的影子,这样的人,能够为了几百老弱病残的性命,而挥军前来么?他只希望,吴越王还未回来,而留守的将领能够仁慈一些。不找寻到公主,这些明兵绝不敢回去,这一点把握,杨逸之还是有的。但另外的呢?他必须尝试,因为这已是唯一的生机。他不忍看到这些百姓最终走向死亡,更不忍心看到她的眼泪。所以他必须一试。尽管他身负重伤。尽管他已失去风月之剑。尽管他知道,吴越王必欲除他而后快。但他并没有犹豫。相思看到他再度转身时,不知为何,心中又动了一下。忽然之间,天是那么阔,林是那么深,似乎这个男子再踏出一步,他们就再也不能相见。“别走……”她犹豫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杨逸之笑了笑,他似乎知道相思的心意。他不想让她担心,尽管他心中也满是惆怅与迷惘。所以他停下脚步,转身,道:“给我句祝福吧,让我带着它回来。”相思也笑了。凝绕在两人之间的沉闷与悲戚淡了一些。相思低头,她忽然看到一朵小花。那是一朵很奇怪的花,因为它的花瓣是青色的。青色的花开在林荫中,似乎是因为太少晒到阳光的缘故。相思的心动了动,这青色似乎让她有了信心。她轻轻将花撷下,递到杨逸之的面前。“我一直相信,青色能佑护我平安。珍重。”杨逸之轻轻将花接在手中。青色的花,孱弱而稀有,正如相思一般,纤柔娇弱,却带给每个人福佑。杨逸之珍而重之地将花朵握在手中,却发现相思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紧紧盯着他的手腕,盯着他在接过青色花的时候,无意间露出的手腕。那上面,有一道蛇般的伤痕。相思的脸色变得厉害。杨逸之的脸色也变了——他本想永远瞒下去的!相思伸出自己的手腕,那上面一片光洁,宛如无瑕的美玉。相思喃喃道:“我本以为圣痕会随着仪式结束而消失,所以才没有怀疑我的腕上为什么没留下痕迹。”她的泪水滴在湿漉漉的尘土上:“哪知……是你。”她的泪眼抬起来,望着杨逸之。她能够看出来,在这双温和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杨逸之一直伴在她身边,帮她救助满城黎民。那是最温柔,却最坚定的眷恋。相思忽然觉得胸中有些发苦,因为,她无法承受这些眷恋。她若真是一朵莲花,也是一朵只能承受青色而盛开的莲花,无法沾染别的颜色。相思的眼泪让杨逸之有揪心的感觉。他强笑道:“你救过我,我只是报答你的恩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再度涌起刺痛的感觉。那是有万种心意,却不能说出的痛。他说出这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报恩的理由,只因为,他不想让她为难,更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他便如白云一样,无论遮蔽了多少风雨,却仍然无言。他看着她,轻轻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却终于忍住了。他无法亵渎这个女子,哪怕仅仅只是加爱怜的一指于她。他眉头展开,化为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如果我还没回来,而敌人已攻过来了,你就打开这个。”他将一个小小的锦囊交到相思的手上。那是他对这个女子最后的守护。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她很想说,当初救了他的,并不是自己,她也不是什么公主,但是她却说不出口。杨逸之终于有些释然,他的身子没入了林莽中。他一定要坚定,才能走开。天授村并不远,杨逸之却走得很辛苦。因为他已无法施展那流云般的轻功,只能像平常人一样,努力避开蒙古士兵的搜索,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步步前行。那朵青色的花静静躺在他的怀中,杨逸之不忍碰触它,因为那会太快让它凋零。只要想到怀中的这点青色,他就会有坚定的信心,更快地走下去。他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走到了天授村的村头。桃花依旧,漫天搅出厚厚的飞红。但以花为弦的仙人,此时却如此落魄。一曲《郁轮袍》,难道从此便成为绝响?杨逸之心头闪过一丝黯然,但他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感伤。他的目标,是要找到明朝的将领,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要求他发兵入山,救出相思。他的公主。他只能希冀公主的身份,能让明将军放弃迟疑,提兵前来。他并没有花费时间在搜寻上,因为他才踏进天授村一步,便看到了无数的人。每株桃树下都站着一位士兵,天授村几乎被桃树围满,也被这些士兵围满。士兵甲戈鲜明,军威几乎惊起了漫天桃花。士兵的正中间,是一只虎皮金交椅。金交椅豪奢,虎皮威武,却都无法夺得椅中之人的风采。那人相貌威武,满面春风,正悠然看着杨逸之。吴越王。椅后站着两个人。左边之人一身戎装,手握在腰间刀鞘上,望着杨逸之不住冷笑,正是云龙五现欧天健。右边之人着黑衣,漫天桃花也无法侵占他身上的那点黑色。他冷俊的面容中带着说不出的邪逸之气,却又是那么耀眼。这个人,杨逸之也认识,正是当年在苗疆被他一剑击伤的孟天成。他此时武功大减,与当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单只一个欧天健,或许还有赢的机会,但若孟天成在,他就毫无胜机。何况还有高深莫测的吴越王。当日古井边那一掌,令杨逸之几乎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若不是风月之剑绵绵泊泊,不假丝毫外力,自能借天地之气而增长凝固,他几乎就死在了天授村中。这三人在此,就算没有满村精兵,他亦绝没有活路。但杨逸之并没有退缩。因为相思与荒城百姓之生死,就悬在他手上,就悬在这一刻。早在做出下山决断之时,他便已打定了主意,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吴越王的发兵。公主被蒙古虏获,或者死在居庸关外,吴越王都难辞其咎,杨逸之只想将公主的下落告诉吴越王,此外的事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吴越王一直将两个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一个是华音阁主卓王孙,另一个便是正道武林盟主杨逸之。有这两人在,吴越王难以横行江湖,也难以一统天下。这两人,便是他大计的障碍。[手 机 电 子 书 : w w w . 5 1 7 z . c o m]此次无疑羊入虎口。但,又怎样?杨逸之昂首向前,对着吴越王一揖,道:“永乐公主被困西北七十里外的碧落山,山下一千多蒙古骑兵正在围山追杀,请王爷调兵前去营救公主。”吴越王哈哈一笑,豪气毕现:“本王倒有些佩服杨盟主了。”他大袖一挥,朝着漫天桃花指了指,道:“盟主明知道本王布下天罗地网,等着盟主来投,又知道本王对盟主起了杀心,居然还能够来到本王面前而不变色,此等人才居然流落草莽,着实令人觉得可惜啊!”他凌厉的目光凝视着杨逸之:“本王乃是爱才之人,杨盟主亦有孺慕之心,盟主若为朝廷效力,本王作保,令你父子和好如初,如何?”杨逸之淡淡道:“是为朝廷效力,还是为王爷效力?”吴越王冲天大笑道:“本王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本王,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杨逸之道:“王爷将如此忤逆之语说与我听,料想是不会再放过我了。”吴越王道:“不从我者,唯死而已!”杨逸之道:“王爷急速发兵,营救公主,杨某愿引颈而就刀斧。”此话掷地有声,杨逸之脸色却没有半点改变。只因此意在路上便筹之烂熟,并非一时冲动。慷慨赴死者,自有一派凛然之气,却只让吴越王悠然一笑:“本王竟能未卜先知,早在此地列阵等候盟主,盟主难道就不知道其中之意么?”杨逸之脸色骤变。他猛然抬头,目光直刺吴越王。吴越王冠带煌煌,几乎将他的面色全都遮住,但一双眸子凛然犀利,炯炯对着杨逸之。杨逸之一阵急剧的咳嗽,温文的面色渐渐变得冷峻。他霍然明白,也许祭天,圣泉,公主,本就是一场阴谋。一场早就跟蒙古人勾结在一起的阴谋。吴越王根本不想让永乐公主活着回去。他的心颤抖起来。他怎么办?公主怎么办?他一定要回去,他绝不能死在这里!就算吴越王集结天下高手、尽汇于此也一样!他的目光陡然凛冽,吴越王不由得一怔。他从未想过,向来温文如月的杨逸之,竟然能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意!这让他忽然有些犹豫——他已没有必然能擒住杨逸之的把握!这犹豫瞬间化成了恼怒,堂堂大明王爷,问鼎天下的天皇贵胄,竟然怕了个草莽之徒!所以他立即挥手,道:“擒下!”桃花纷飞,桃树下挺立的精兵们立即飞纵,围成了一个大圈。那圈子里三层外三层,甲兵森严,围了个风雨不透。圈子的正中间,是杨逸之,吴越王,孟天成,欧天健。欧天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只因他知道,四人里武功最弱的,就是他。杨逸之若想突围,是不是首先选中的就是他?若杨逸之擒住他,吴越王会不会有所顾忌?吴越王会不会为了他而放杨逸之一马?这想法让欧天健有些忐忑不安,脚步情不自禁地错后半步。但杨逸之并没有看他。这让他又不禁有些惭愧,继而生出了强烈的羞恼,杨逸之竟没将他放在眼里!就算伤重想逃的杨逸之,也没将他放在眼里!杨逸之的目光,一直只盯着吴越王。甲兵闪动,勃发出杀气的杨逸之面上的笑容仍是那么淡然,只是多了分讥刺:“王爷若是拿如此精锐之师来抵抗蒙古,何人敢侮我朝?可惜!”吴越王冷冷道:“便是由于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使我不能专心对外!大明朝不得安宁,你便是最大的罪人!”最大的罪人么?杨逸之仰天向天,发出了一声无言的浩叹。家父之不容,国君之遗弃,难道天地浩荡,竟不能存此磊落一身么?杀气漫卷,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萧索。纵然有风月之力又何为?家国破碎,他又如何清冷如风、温润如月?天地飘摇,风又如何能清、月又如何能朗?他想起了相思送给他的那朵花,青色的花。乱世纷争,自清如莲。云水澹荡,洗濯他一身的风华,他本不该在尘世中的。他本当携琴仗剑,飘然徜徉在十二层台之上,缥缈三山之中。闲与仙人扫落花。但他能么?他可以无视这万种苦难,只为了自己的一身逍遥?怀中之花在渐渐枯萎,离了枝的花,总是无法鲜艳太久的,它们的生机将会渐渐褪却,它们的美丽将会化成影子,妆点山河的破碎。花冠枯萎,亦为天人五衰之相。他已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因而无所畏惧。然而,荒城之民是不是也这样?离了他的公主,是不是也这样?杨逸之矍然而惊!他手上的指节突然发出轻轻的响动,一团黯淡带血的光华,在他手中缓缓凝结。无风无月,封风禁月之后,他便要自己创造出光芒。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力量。此招将发,他心中却充满了怜悯。那是一个将死之人,回顾苍茫的大地时,却发觉万千生灵仍在受苦的怜悯。那是大怜悯。第十一章 画戟雕戈白日寒突然,一个冷森的声音道:“慢!”杨逸之并没有停下,天下已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再顾忌。一道赤红的光芒凌空疾转,落在他的身上。这道光华来的是如此之快,竟让伤重的杨逸之无从闪躲。赤芒飙转,化作一道妖异的长虹,旋绕在杨逸之的身周,连斩七下。杨逸之忽然觉得一阵轻松,这道赤芒斩的并不是他,而是由三千甲兵与吴越王联合而产生的阵云杀气。一芒七斩,杀气尽空。桃花碎飞,却因杀气的消失而变得温暖。杨逸之那禁忌的最后一招竟然无法施展。因为这拼命的招数,必然是在穷途末路之时才能施展,此时没有外力的压迫,已去了施展的必要。赤芒一断杀气之后,连环抽动,缓缓缩进了一片黑衣之中。一双同样妖异赤红的瞳仁自黑衣中闪出,盯着杨逸之。孟天成?杨逸之眉头皱起来了,他轻轻叹息一声。显然,自上次一见之后,孟天成的武功已然大进,那自然是拜自己那惊神一剑所赐。此时,当是他讨回来的时候了。杨逸之淡淡一笑,心中清明空阔,不萦一物。生死荣辱,在末劫来临的那一瞬间,竟是如此之轻。孟天成也笑了,他的笑容很轻,宛如一层波浪,浮在他那清俊的容貌上。但这清俊却由于眸子中的那两点红光,而显得凌厉肃杀。杀气随着他的笑容,潮水一般涌出。如果说杨逸之的杀气如皓月明朗,他的杀气则如暗夜深沉,中间隐着无数凶星恶芒,淬厉阴森,微一鼓动之间,似乎有天狼厉嗥,惊心动魄。那些甲兵面色苍白,忍不住齐齐退后一步。孟天成的笑容更加妖异,那笑容似乎是杀气所化成的实体,让人不敢凝视。赤红的眸子缓缓移转,向吴越王看去。就算是武功大进、素为之长的吴越王,也无法直面这样的眸子!吴越王心中一震,强笑道:“孟卿意欲何为?”孟天成道:“天下人我都可以杀得,只有此人不能杀!所以想求王爷开一次恩。”杨逸之心弦震了震,他不明白孟天成是什么意思。但他能看出来,孟天成并不是因为对他的恨而这样说的,这就更让他困惑。吴越王似乎知道孟天成为何说这句话,叹息道:“本王也知道,此次急召你前来,便是想让你劝说他投靠本王的。本王是如何对待人才,你应该知道。”孟天成嘴角挑起一丝冷笑,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此人志向已然如此,王爷又何必苦苦相逼?”吴越王沉吟着,一道朦朦的紫气自他的身上升起,渐渐化为实体,使他的容貌模糊起来,看不太清楚。那是他将出手的象征!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似乎孟天成的这一句话让他也很为难:“孟卿,回到我这边来,我绝不追究此事。”这是他唯一没有用“本王”来称呼自己的一句话,这也表明了他是如何器重这个少年。孟天成眸子中的火光黯淡了一点,他忽然出手。刀光一闪如赤芒,那柄刀冲天而起,宛如天狼怒啸,赤化成一道贯天亘地的红光。吴越王的心紧了紧,他知道孟天成全力出手的一击有多可怕!紫气立即狂转!孟天成悠悠叹息一声,他的手伸进了红光中。一声悠扬的龙吟声自邪红弯刀中震发,漫天红光全都消失不见。此刀名赤月,每见血则长鸣。刀,横持在孟天成手中,刀身上,赫然托着一截手指,手指,齐根而断。滴滴鲜血正沿着刀柄染到刀身上,引发赤月刀阵阵长鸣。孟天成持刀的右手中指,已阙然。吴越王耸然动容,忍不住长声道:“孟卿,你何须如此?失去一指,你武功至少减了两成!”孟天成不答,他托着赤月刀,悄步走到吴越王身前,肃穆之极地将那根断指放在了金交椅垂下的虎皮上。然后,他步步倒退,每退一步,他脸上的笑容便盛一分,他身上的杀气也狂烈一分!黑衣恍惚间化成遮天黑云,漫空飞舞,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点红影却越来越明亮,宛如被黑夜所围裹的红日,不知何时便会喷薄而出,将世间的每个人都烧成灰尘!吴越王呆呆凝视着那截断指,仿佛在凝视着肝胆相照的那些岁月。孟天成忽然发出了一阵长笑,他的人也如末世的妖魔,张扬而悲伤:“王爷,你曾救我、成全过我,为了报答你的恩情,这些年来,我做了许多不愿意的事,但我从未后悔过。只是……我自命刀法无双,却在一人手下尝了败绩。此人能在重伤时重创王爷,我亦想试一试!”杨逸之知道,他所说的那人,就是他。吴越王瞳孔骤然收缩,显然,他也视那次失利为奇耻大辱,想不到孟天成却单单提到此事!他慢慢伸手,抽出了腰间的名剑。吴越王掌控天下兵马,素喜收集名剑。王府兵库中第一名剑,本为玄都剑,但当日嵩山顶上一战,玄都剑被卓王孙所夺,袭战武当三老,玄都剑名动天下,却成了吴越王的奇耻大辱,所以他下嵩山之后,另取了一柄剑。此剑名清鹤,乃是数年前魔教剑客凌抱鹤的佩剑。此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匠人用了几天的时间铸成的一柄普通的剑,却排名天下第十一。只因它是在凌抱鹤手中。后来凌抱鹤身殁,这柄剑便辗转流落到吴越王手中。吴越王选择这柄剑,便是赞赏凌抱鹤之志。他亦要本质平平的清鹤剑,在他手中焕发出异彩。他亦要剑因人名!鲜血不住流到赤月刀上,阵阵长鸣妖异地撼动着每个人的心灵。紫气飞虹,贯入清鹤剑上,清鹤剑亦如紫鹤引翅,将要飞旋天地。孟天成漆黑如夜的黑衣凌空曼舞,似要将一切包住,紫鹤黑衣宣泄出的气芒密集地爆裂着,肃杀一触即发!妖刀笔直,火烈如旭日!吴越王倏然出手。他一动,清鹤剑上的紫气立即轰发,一卷而上入苍天,化作漫天阵云猛扑下来。他的武功走的是堂皇大度一脉,动则天下齐惊。这种武功有了天下无双的内息作为基础,更是威势惊人,宛如万马齐奔,诸军混战,旌旗飘摇,霹雳列缺!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那点红光蓬然耀了起来,宛如暗夜中忽然睁开了一只深红的眸子。孟天成身形狂舞,但那抹刀光却凝然不变,只是以迅捷无伦的气势向紫气的正中央直夺!紫气若是如战阵,那红芒便如一支奇兵,冒死突入!孟天成的武功走的是偏狭一脉,一招出,便是生死相决!刀光闪到了吴越王的胸前!清鹤剑电光石火间旋回,架住了妖刀!刀上长鸣声震人心魄,清鹤剑竟脱手飞去!孟天成的刀法何等精妙,吴越王才露丝毫空隙,刀芒立即闪电般溅入!一刀直指吴越王的前心!红光陡然止住,赤月刀的刀尖正点在吴越王左胸处,只差一分,刀芒便可将这一代枭雄搅碎!孟天成火红的眸子中有一丝蕴怒:“你为何如此?”吴越王缓缓收回手掌,他的脸上有一丝落寞:“我想让你知道,我绝不以为你比任何人差。”孟天成眸中的火光碎乱,吴越王挥了挥手,甲兵整整齐齐地撤开,显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吴越王萧索道:“等你了心结之后,吴越王府随时欢迎你回来。”虎皮金交椅化为飞灰散开,吴越王返身而走,再不看孟天成与杨逸之一眼。孟天成悠长叹息,竟有些寂寥。士兵牵过两匹马来,奉到孟天成身边,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天地之间,唯有桃花。杨逸之无言,他想不到这场争斗,竟是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吴越王都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枭雄,若他没有太过狂野的雄心,也许会是黎民之福。但现在……他目注孟天成。孟天成慢慢出刀,将插在地上的清鹤剑挑起,扔向杨逸之。杨逸之伸手接过,依旧无言。失去风月之剑的他,也许真的需要一把普通的剑来保护自己。孟天成目注于他,神情极为复杂,那妖邪的双眸弯成了双华冷月,让他如在天边。他突然冷冷道:“我救你,只不过是不想让一个人伤心!”说完,他翻身上马,用力一鞭,狂奔而去。他去的是北方。这个冷漠而骄傲的少年,胸中也有了块垒。杨逸之艰难一笑,他死了,会有人伤心么?会有么?相思惶然看着无数白点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自山下升起。每个白点都是一个人,一个全身都遮蔽在白袍中的人。他们的身形极为迅捷,森莽丛林,似乎都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转瞬之间,便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半。他们显然是怀着恶意而来。那些荒城百姓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的脸色瞬间转变为了死灰色。他们惊恐地大叫道:“白衣禁卫!”白衣禁卫?相思不明白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但她也知道情势非常不妙。如果丛林并不能遮蔽他们,他们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百姓恐惧地叫道:“那是蒙古皇室亲率的白衣禁卫!天啊,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竟然出动白衣禁卫来捉拿我们!”相思心乱如麻,她显然看出,这些白衣禁卫尽是身怀武功之人,等他们攻上时,也许就是荒城百姓覆灭之时!锦囊!她忽然想起了杨逸之留给她的那个锦囊。“如果我还没回来,而敌人已攻过来了,你就打开这个。”也许这个锦囊中,有着最后的救命妙计!相思匆忙地将锦囊找出来,打了开来。锦囊上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一处树林并不很茂密的地方。那里画着一匹马。这是杨逸之驱马引走蒙古兵时夺走的那匹马,他拼尽全力,步行去天授村,全然不管这会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置于最危难之中,只为了给相思留一线生机。那是他对这个女子最后的呵护。一匹马,只能救一条命。但另外的五百二十一条呢?锦囊跌落在地上,相思的心陷入了绝望。她能深深感受到杨逸之的情意,但她又如何能一人逃走?她已是荒城的莲花天女,永远承载着所有百姓的希望。她忽然想起了锦囊上那条弯弯曲曲的路,那是杨逸之为了绕开蒙古兵,而特意选择的路。也许这也是一条逃生之路!相思心中忽然燃起了一丝希冀,她匆忙对其余人道:“快些!跟我来!”这些惊恐到了极点的人已完全失去了主张,急忙跟着相思向外奔去。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激发出了最大的力量,竟然在一个时辰后,就奔到了尽头。尽头,树上,栓着一匹白马,白马似乎没有感觉到不远处刺骨的杀气,正低头悠闲地吃草。相思喘了口气,心稍微定了定,他们至少没有走错路。但她的安定并没有延续太久,因为周围忽然布满了白色的影子。蒙古战力最为骁勇的白衣禁卫,已将他们团团围住。禁卫身上的白袍,是那么刺眼。相思一声尖叫,扑上去,想护住那些被恐惧击倒的人群。但她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又能护住几人?禁卫的首领左手往下一切,做了个简洁的手势。所有的禁卫都踏前一步,唰的一声齐响,长刀出鞘!刀光雪亮!相思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呼:“不要!”她惊惶四顾,却宛如一朵柔弱的娇蕊,无法遮蔽漫天风雨。“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行!”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她可以为这群愁苦的人舍弃任何东西,所以,也只有她,才能成就莲花天女的慈悲。白袍将军深邃地看着她:“那要看你有什么。”见到白衣禁卫停住了杀戮的脚步,相思的惶急稍稍沉静了一些。她有什么?她能有什么?也许,也许她还有一点筹码,但她不知道,这还是不是筹码。她缓缓站起身,将惊惶与绝望强行压制入内心深处,这让她看上去雍容华贵,脱略尽一切凡俗的姿容:“我乃大明公主永乐,释放这些无辜的人,我跟你们走。你该知道一名公主要比五百庶民有价值的多。”白袍将军笑了,显然,他早就知道相思这个公主的身份。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禁卫走上前来,将相思包围住。透过那些一尘不染而高贵的白衣,相思最后看了她一路守护的这些百姓一眼。百姓在凄呼,他们不忍看到他们的莲花天女被敌人带走。但白衣禁卫们那肃杀的身影隔绝了他们的呼告。相思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她希望,她的甘愿就缚,能让他们不再颠沛流离。如此,也就不再需要莲花天女了。青色的花已经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