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脸上不由都露出了轻蔑。单凭一只手便想推动百人铜鼓?这人只怕是疯了吧!杨逸之脸上的笑容虽清明如月,但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他要运用心法,捕捉住铜鼓对面传来的任何一缕力道。他所用的,其实还是诈术,若是对面没有那一百人,不具真气的杨逸之,是无论如何都推不动这么大的铜鼓的。但有了这一百人,就大不相同了。这百人受了王命,又在三军之前,面对的是看去这么孱弱的对手,那肯失败?见杨逸之一出手,百人齐声大喝,运劲推巨杆向铜鼓顶去,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这百名勇士合力当真非同小可,铜鼓发出一阵嗡嗡震响,竟漾起一阵微小而激烈的震动。杨逸之眉头浅浅皱起,心法叠运,微妙恍惚之间,对面百人的力道被他约束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力。铜鼓受这股巨力撞击,轰然向杨逸之倾斜,顿时压得地面一阵咯吱吱响。那百人之力尚不足以推倒如此沉重的铜鼓,铜鼓向杨逸之倾斜到最大之时,百人力竭,铜鼓向回摆去。那百人感受到铜鼓倒了回来,再度齐声大喝,奋力回推,杨逸之那精微奥妙的腾挪心法此时才真正展了开来。一缕淡到不可觉察的气息窜入了铜鼓中,刹那间附着在铜鼓中交错迸发的每一道劲力之上。这气息虽然微弱,只能让那些劲力稍稍改变了一点方向,但就是这一点改变,却让百名勇士第二次回推之劲跟铜鼓倒撞之回的力道恰好错开。那百名勇士奋力推去,却发觉如同推进了一团棉花中,推出去的劲道无影无踪,而那铜鼓却以沛不可挡的声势压了下来,一百勇士哪肯丢失颜面?暴喝声中,第三道劲力狂贯而出!这乃是他们背水一战的最后力量!杨逸之等的便是这一瞬间,一颗心明净之极,宛如皓月般探入了铜鼓中,刹那间三道交错不同的劲力在他的心法摧动下融合到一起,汇聚成一道洪涛大河般的狂劲,朝着一百勇士闪电般袭到。那铜鼓哪里经得起这三道巨力齐撞?只听大地一片轰鸣巨响,铜鼓猛然自地上飞起,跃起一尺多高,重重砸向地面!整座营盘都被这巨力震动,万马齐鸣,宛如天崩地裂一般!那一百勇士虎口齐裂,手中巨杆砰然自中断裂!一百人全都跌坐在地上!所幸杨逸之心存慈悲,铜鼓甩出之处,特意避开一百勇士,砸向帐前空处,是以声势虽然猛恶,却没有人伤亡。只是这一举实在威猛浩大,满营士兵再望向杨逸之时,已没有一人不满怀敬意!杨逸之淡淡一笑,他胸中气血翻腾,鲜血随时都要呕出。虽然移动巨鼓之力,乃是借自一百勇士,但仅仅只是将三股力道聚集,便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心神。《郁轮袍》以天地为心之法,虽妙绝天下,但运用之巧,全在于一心。心能容天下,此法才可所向披靡。而此时的杨逸之承受天人五衰,风月之力被封禁,心中如系千斤巨石,自然每一招出,便先伤己之心。他努力平复着那道尚在体内横冲直撞的血气,缓缓道:“请王爷告知。”把汉那吉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杨逸之这一举实在让他心悦诚服,再无半点不敬之心。当下道:“箭来!”一名士兵递上把汉那吉专用的金背弓、雕翎箭,把汉那吉弯弓搭箭,一射百尺,正中一座营帐。杨逸之躬身行了一礼。把汉那吉道:“本王只答应告诉你关押公主之处,可没有答应将公主放走。是以还要列兵阻止你,你可要小心了。”杨逸之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行礼罢,长剑一摆,窜入了人群之中。立时号角响起,旌旗挥张,营帐中的千军万马立时奔动,将杨逸之团团围住。把汉那吉眼见杨逸之在万人阵中冲杀,忽然长叹一声,道:“升白旗。”蒙古崇尚白色,战中若升白旗,便是要活捉敌将。那些士兵见金帐之前升起了白旗,知道把汉那吉起了爱才之心,便不敢再下杀手,只团团围住杨逸之,鼓噪呼喝。杨逸之眉头微微皱起,他自然不知道白旗的意义,他远远望着那座囚禁之帐,却与那小小的帐隔着千山万水。山为刀,水为剑。山水迢遥,而杨逸之飞天所藉的厚毡帐顶早已除去,让他无借力之处。他必须一步步跨越这无边的凶险,守护那朵莲花的清婉与温柔。杨逸之伸指在清鹤剑身上一弹,剑音清啸,昂首向前行去。猛地两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一股沉沉的杀气宛如实质般逼了过来。杨逸之眉头轻皱,脚步顿住,只见两个相貌粗豪之极的男子站在他面前。那两个男子身形都极为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也看不出是汉人还是蒙人,满头长发披散着,面目几不可辨。他们身上披着镔铁重甲,一股浓重的牛羊膻气扑面而来,显见已在北地居住长久了。两人一提着两只连环重锤,另一人手握两柄金戈。那锤怕不有百余斤,金戈七尺多长,镔铁做柄,粗如儿臂,也是极为沉重。这两般兵器拿在手中,配着两人高大的身形,简直如天神下凡一般,威风凛凛。手握金戈之人哈哈大笑道:“咱家叫做赵全,这是咱家的兄弟,叫做李自馨,久闻杨盟主大名,特来领教者。”说着,摆了摆手中的金戈,那两柄金戈极为长大,单施展一支都极为艰难,他竟然左右双手各执着一支,看上去轻松写意,有如无物。杨逸之盯着那两支金戈,沉吟不答。赵全又是一声长笑,道:“盟主这是默许了。咱们兄弟向来联手出击,对付一人是如此,对付千人万人也是如此。盟主剑试天下,想必不在乎多一个对手、少一个对手。咱们就不客气,一齐上阵了!兄弟,开始吧!”那执锤的李自馨轰然答应一声,大踏步跨了出去。才一两步,便跨到了那巨大的铜鼓旁边,猛地一声大喝,青电巨锤抡起,一锤砸向铜鼓!刹时宛如铜山崩倒,霜柱轰鸣,一股浩茫之音震天动地而来,猛然激发,猝然成震,挟着雷车风暴之势,向杨逸之猛压而下!这一鼓之威竟在营帐之中掀起了一阵狂风,尘砂卷舞,将杨逸之裹在中间。杨逸之双耳之间被那凌厉之极的鼓音塞满,一时别的声音全都听不见,满天尘砂疾旋,化成两道毒龙般的龙卷,霍然贯到了他身前。却是赵全的两只金戈出手!铜鼓轰天之音,竟也挡不住这金戈破风之声!赵全一出手,两柄金戈立即舞成了两团黄光,直撞杨逸之!两柄金戈各长七尺,两团黄光也径长七尺,却全然不碰撞,金戈卷进铜鼓震起的龙卷中,竟将龙卷猛恶之力尽皆吸到黄光中,那已不再是风暴凝成的龙卷,而化成两头莽然嘶吼的上古恶兽,厉扑杨逸之!鼓音金戈,配合得丝丝入扣,一招飞夺,已占尽先机,封锁住了杨逸之所有的去路!杨逸之并没有看那两团黄光,他的目光,穿透这无形的上古恶兽,盯在隐在金戈后的赵全脸上。满头杂乱的长发被金戈狂舞的疾风激起,赵全威猛一如怒目金刚,但杨逸之的目光却如诸天禅唱,让他莫名地有些心虚。他情不自禁地想:这样的招数能杀得了武林盟主么?这样的招数能胜得了风月之剑么?赵全忽然全没了信心!激烈旋转的黄光陡然黯淡了下来,因为支撑这一招的心,已开始乱了!雷鼓轰鸣,李自馨全力两锤,宛如雷神降世,轰击在铜鼓上。千军万马一齐仓惶后退,鼓音宛如雪崩海啸般怒沓而来,又宛如狂奔的火山熔岩,席卷过苍茫大地,烈烈涌向拥剑危立的杨逸之。清鹤剑被激得阵阵长吟,杨逸之的眉头轻轻挑起。赵全精神一震,又是一声大吼。狂旋的金戈忽然消失了一切声音,变得寂静无比。狂烈威猛的一击,立即变得宛如鬼魅般诡秘飘忽,混杂在漫天风尘中,宛如不存在一般。而那两点由金戈锋芒凝成的尖锐,已潜化成暗淡的光,一闪就飙射到了杨逸之面前!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脚步流云般滑了出去。他的叹息声在漫天雷霆暴响中,竟是那么清晰可闻,而他这萧然一滑,赵全那志在必得的一击,竟然就落了空!赵全呆了呆,他毕竟修为高深,金戈化为横扫!杨逸之身子宛如一片云般,被金戈带动,飞了出去。清鹤剑斜斜飙出,电光石火之间,赵全两手脉门只觉一痛,同时被清鹤剑点中。杨逸之身随风飞,落到了另一座铜鼓之上。哐当两声巨响,金戈自赵全手中疾飞而出,轰然落在地上。赵全忍不住一惊,身子疾退!无论他退得多快,都无法避开杨逸之的眼睛。杨逸之双目中有淡淡的悲哀:“为什么不用剑?若是用剑,你们至少有一半的胜机。”这实在是很高的评价。杨逸之自是神仙中人,虽然风月之剑被封住,只要一剑在手,天下鲜有人能败得了他。哪知此话一出,赵全跟李自馨脸色立即大变!赵全狂吼一声,赤手空拳攻了上来!他绝不能让杨逸之多说一个字!哧的一声轻响,清鹤剑点了出去。这一招乃是峨嵋派的平野剑法,杨逸之于嵩山顶上见花如意施展过,便已记住,此时随手施展出来,加上他妙绝天下的用剑心法,竟然后发先至,赵全的拳头离他的胸口还有一尺多远,他的剑尖已然点在了赵全胸前。赵全拳头立即顿住,刹那之间,已将前冲的劲力全都消解,耳听铜鼓轰然一声巨震,赵全左掌推出,合着铜鼓巨声,声势猛增一倍,向杨逸之手腕疾扫而来。清鹤剑一转,剑尖斜指,恰恰是赵全臂弯之处。赵全若是不收势,固然能击中杨逸之,但他的左臂,势必会被长剑刺中,从此便是废了。赵全目中闪过一丝惊惧,右拳迅捷无伦地冲出,竟抢在左掌之前,向剑脊上抓去。杨逸之长剑微微一侧,剑脊立变为剑锋,赵全右拳宛如送上来被他宰割一般,待要再收手,却哪里还来得及?长空中宛如雷霆闪过,一道剑光直劈而下!这道剑光狠辣凌厉,纵然是杨逸之也不愿直撄其锋,何况他本就不愿伤此两人,清鹤剑一收,身子飘然后退。剑光如电,顾不得伤杨逸之,挡在了赵全身前。赵全左掌右拳一齐击空,身子踉跄稳住,脸色已变得一片煞白!他明白,若非杨逸之手下留情,他的双手便废在了清鹤剑下!长发萧萧中,李自馨的脸色一片阴沉,冷冷盯住杨逸之,道:“我兄弟二人本不想动杀机,但你居然逼得我们出剑,那就休怪得罪了!”铮然声响中,赵全也是长剑出鞘,与李自馨并肩站立,两柄长剑遥遥对着杨逸之。一剑在手,他们的气度立即大不相同,再无先前那种草莽粗豪之态,隐然竟有剑术大家之风采。两人眼睛中迸射出凌厉的寒光,凛然对着杨逸之。杨逸之缓缓收回清鹤剑,叹道:“谁没有错过的时候?其实,你们不必这样隐姓埋名,窜身北地的。”李自馨冷笑道:“不必?若非如此,我们早死了几十次了!你们这帮自命名门正道的人士,什么时候给别人留过活路?”这无疑是承认了他们的身份,但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这句话憋在他心里实在太久太久,他只想将它倾吐出来。杨逸之沉默着,他抬头,看着赵全李自馨的眼睛,缓缓道:“其实那件事并不能全怪你们,当时他们捉住的若是我,说不定我跟你们的选择一模一样!”他眸子中没有讥讽与伪诈,只有坦然。一如他的人。赵全李自馨只觉心灵一阵激烈的颤抖,双目中竟都渗出了一丝热泪。那些辱骂他们,将他们赶得无处藏身的正义之士,若易地而处,当时做的选择是不是跟他们一样?这句话,多年来一直盘旋在他们心头,何止千遍万遍,此时却被人说了出来,被这个谦谦温和的少年无比真诚地说了出来!赵全爆发出一阵狂笑。他仰天而笑,因为若非如此,他的泪水便会流了下来。他厉声道:“有你这句话,我们兄弟便不能杀你!但必须要将你留在此处,好让我们兄弟有时间另寻藏身之处!”说着,长剑一齐凌厉刺出!两柄剑,却只有一道剑光。那是一道宛如旭日初发的剑光,一闪之际,每个人都忍不住一惊。这一剑才出,便先声夺人,剑光已沁入了每个人的心中!此剑一出,先寒敌胆!赵全李自馨一瞬间变得威严无比,仿佛这一剑乃是他们全部的尊严所在,也是他们的生命所托。若没有这一剑,他们的生命便全无意义。这是他们性命交修的一剑,多少次生死关头,他们便是凭着这一剑,杀出了重重包围。藏身在蒙古军营中的漫长岁月,他们也一直在苦练着这一剑,也许只有这样,他们的生命才有几分光彩,才能忆起他们也曾仗剑江湖,尊崇无比。杨逸之的轻叹声宛如微风,清鹤剑随之刺出。一模一样的剑势,一模一样的剑招,向着两柄光华夺目的长剑上迎去。完全不含有丝毫内息,这一剑本该黯淡无光,每一缕风吹过,都可将它绞碎,但这一剑却又是那么不同,仿佛天有其光,便为了照耀这一剑,地有其风,便为了吹拂这一剑。这一剑宛如花开,宛如月落,宛如悠长的岁月中,心灵所仅有的那宁静的一刻。这已不再是一剑,而是充塞满天地的光,是季节改换,岁月交替。是岁月,是离别,是对昔年的无尽追思,是对故国的无限眷恋。是以此剑才出,那两柄光芒夺目的长剑,立即变得不再耀眼。冲天的光芒,竟似变成了这柄剑的影子。而它,却仍是温和的,轻柔的,荒漠戈壁中,如一滴泉般滴下。轻轻滴在赵全与李自馨的心头。却又不带丝毫的惊惧。这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只如那忽然到来的早春。赵全李自馨双目倏然睁大,他们从未想过,世间竟然有如此高妙的剑意!他们浸淫剑术中十几年,面对这一剑,所感受的已非恐惧,而是大欢喜后的心旷神怡,宛如潦倒的画手忽然见到了吴道子的真迹一般。他们两人不由得对望一眼,同时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剑术!这一剑,在他们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痕,多少苦思不得的难题,在这一剑中变得明晰,他们恍惚如有所得,仿佛如有所闻,心灵最深处,都是一颤,如五百罗汉在天雨纷披中,目睹佛陀那隐秘的微笑。可惜,却是生命的终结时。两人齐声长叹,闭目待死。嚓的一声轻响,清鹤剑收回。杨逸之一口鲜血喷出,面色陡转苍白。这一剑控御无上剑意,却不是伤重在身的杨逸之所能负担的。杨逸之踉跄后退,身子几乎都站不稳了。赵全李自馨对望一眼,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杀他的最好之机。但他们都没有动,因为他们都不明白,杨逸之为何没刺下那一剑。杨逸之缓缓转身,轻轻咳嗽道:“只盼这一剑能让你们有所领悟,那么,你们便不用再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了。”他越过两人,向囚禁之帐走去,脚步竟有些蹒跚。“那实在太苦了。”赵全李自馨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们的双目中再度涌满了泪水。剑并没有击倒这两个汉子,但这句话却击倒了。——那实在太苦了。竟然有人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那实在太苦了!竟然有人会为他们这两个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人叫苦!他们多少年隐姓埋名,甘愿充当异族的武士,只为能苟延残喘,逃得一条性命,但,有人却愿意将最上等的剑术教给他们,而且不惜自身重伤!只为了他们不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狗一般的生活。为了两个在危急关头背弃了师门,认贼作父、苟且偷生的大坏人啊!他竟然愿意将性命交在这样的两个人手中,赵全李自馨知道,杨逸之收剑咳血之时,绝无力阻挡他们二人再度出招。他竟如此信任两个叛徒!这两个粗豪之极的汉子,缓缓跪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他们十几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全都哭了出来。他们不必再遮掩,不必再躲藏。没有人再拦截杨逸之,蒙古三军似乎都被赵全李自馨悲凉的哭声打动,静静肃立,看着杨逸之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入那囚禁之帐中。这个萧散的身形,让他们有了不可阻拦之感。清鹤剑挑开帐门,杨逸之忽然百感交集。他终于见到了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