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个冷森的声音道:“慢!”杨逸之并没有停下,天下已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再顾忌。一道赤红的光芒凌空疾转,落在他的身上。这道光华来的是如此之快,竟让伤重的杨逸之无从闪躲。赤芒飙转,化作一道妖异的长虹,旋绕在杨逸之的身周,连斩七下。杨逸之忽然觉得一阵轻松,这道赤芒斩的并不是他,而是由三千甲兵与吴越王联合而产生的阵云杀气。一芒七斩,杀气尽空。桃花碎飞,却因杀气的消失而变得温暖。杨逸之那禁忌的最后一招竟然无法施展。因为这拼命的招数,必然是在穷途末路之时才能施展,此时没有外力的压迫,已去了施展的必要。赤芒一断杀气之后,连环抽动,缓缓缩进了一片黑衣之中。一双同样妖异赤红的瞳仁自黑衣中闪出,盯着杨逸之。孟天成?杨逸之眉头皱起来了,他轻轻叹息一声。显然,自上次一见之后,孟天成的武功已然大进,那自然是拜自己那惊神一剑所赐。此时,当是他讨回来的时候了。杨逸之淡淡一笑,心中清明空阔,不萦一物。生死荣辱,在末劫来临的那一瞬间,竟是如此之轻。孟天成也笑了,他的笑容很轻,宛如一层波浪,浮在他那清俊的容貌上。但这清俊却由于眸子中的那两点红光,而显得凌厉肃杀。杀气随着他的笑容,潮水一般涌出。如果说杨逸之的杀气如皓月明朗,他的杀气则如暗夜深沉,中间隐着无数凶星恶芒,淬厉阴森,微一鼓动之间,似乎有天狼厉嗥,惊心动魄。那些甲兵面色苍白,忍不住齐齐退后一步。孟天成的笑容更加妖异,那笑容似乎是杀气所化成的实体,让人不敢凝视。赤红的眸子缓缓移转,向吴越王看去。就算是武功大进、素为之长的吴越王,也无法直面这样的眸子!吴越王心中一震,强笑道:“孟卿意欲何为?”孟天成道:“天下人我都可以杀得,只有此人不能杀!所以想求王爷开一次恩。”杨逸之心弦震了震,他不明白孟天成是什么意思。但他能看出来,孟天成并不是因为对他的恨而这样说的,这就更让他困惑。吴越王似乎知道孟天成为何说这句话,叹息道:“本王也知道,此次急召你前来,便是想让你劝说他投靠本王的。本王是如何对待人才,你应该知道。”孟天成嘴角挑起一丝冷笑,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此人志向已然如此,王爷又何必苦苦相逼?”吴越王沉吟着,一道朦朦的紫气自他的身上升起,渐渐化为实体,使他的容貌模糊起来,看不太清楚。那是他将出手的象征!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似乎孟天成的这一句话让他也很为难:“孟卿,回到我这边来,我绝不追究此事。”这是他唯一没有用“本王”来称呼自己的一句话,这也表明了他是如何器重这个少年。孟天成眸子中的火光黯淡了一点,他忽然出手。刀光一闪如赤芒,那柄刀冲天而起,宛如天狼怒啸,赤化成一道贯天亘地的红光。吴越王的心紧了紧,他知道孟天成全力出手的一击有多可怕!紫气立即狂转!孟天成悠悠叹息一声,他的手伸进了红光中。一声悠扬的龙吟声自邪红弯刀中震发,漫天红光全都消失不见。此刀名赤月,每见血则长鸣。刀,横持在孟天成手中,刀身上,赫然托着一截手指,手指,齐根而断。滴滴鲜血正沿着刀柄染到刀身上,引发赤月刀阵阵长鸣。孟天成持刀的右手中指,已阙然。吴越王耸然动容,忍不住长声道:“孟卿,你何须如此?失去一指,你武功至少减了两成!”孟天成不答,他托着赤月刀,悄步走到吴越王身前,肃穆之极地将那根断指放在了金交椅垂下的虎皮上。然后,他步步倒退,每退一步,他脸上的笑容便盛一分,他身上的杀气也狂烈一分!黑衣恍惚间化成遮天黑云,漫空飞舞,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点红影却越来越明亮,宛如被黑夜所围裹的红日,不知何时便会喷薄而出,将世间的每个人都烧成灰尘!吴越王呆呆凝视着那截断指,仿佛在凝视着肝胆相照的那些岁月。孟天成忽然发出了一阵长笑,他的人也如末世的妖魔,张扬而悲伤:“王爷,你曾救我、成全过我,为了报答你的恩情,这些年来,我做了许多不愿意的事,但我从未后悔过。只是……我自命刀法无双,却在一人手下尝了败绩。此人能在重伤时重创王爷,我亦想试一试!”杨逸之知道,他所说的那人,就是他。吴越王瞳孔骤然收缩,显然,他也视那次失利为奇耻大辱,想不到孟天成却单单提到此事!他慢慢伸手,抽出了腰间的名剑。吴越王掌控天下兵马,素喜收集名剑。王府兵库中第一名剑,本为玄都剑,但当日嵩山顶上一战,玄都剑被卓王孙所夺,袭战武当三老,玄都剑名动天下,却成了吴越王的奇耻大辱,所以他下嵩山之后,另取了一柄剑。此剑名清鹤,乃是数年前魔教剑客凌抱鹤的佩剑。此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匠人用了几天的时间铸成的一柄普通的剑,却排名天下第十一。只因它是在凌抱鹤手中。后来凌抱鹤身殁,这柄剑便辗转流落到吴越王手中。吴越王选择这柄剑,便是赞赏凌抱鹤之志。他亦要本质平平的清鹤剑,在他手中焕发出异彩。他亦要剑因人名!鲜血不住流到赤月刀上,阵阵长鸣妖异地撼动着每个人的心灵。紫气飞虹,贯入清鹤剑上,清鹤剑亦如紫鹤引翅,将要飞旋天地。孟天成漆黑如夜的黑衣凌空曼舞,似要将一切包住,紫鹤黑衣宣泄出的气芒密集地爆裂着,肃杀一触即发!妖刀笔直,火烈如旭日!吴越王倏然出手。他一动,清鹤剑上的紫气立即轰发,一卷而上入苍天,化作漫天阵云猛扑下来。他的武功走的是堂皇大度一脉,动则天下齐惊。这种武功有了天下无双的内息作为基础,更是威势惊人,宛如万马齐奔,诸军混战,旌旗飘摇,霹雳列缺!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那点红光蓬然耀了起来,宛如暗夜中忽然睁开了一只深红的眸子。孟天成身形狂舞,但那抹刀光却凝然不变,只是以迅捷无伦的气势向紫气的正中央直夺!紫气若是如战阵,那红芒便如一支奇兵,冒死突入!孟天成的武功走的是偏狭一脉,一招出,便是生死相决!刀光闪到了吴越王的胸前!清鹤剑电光石火间旋回,架住了妖刀!刀上长鸣声震人心魄,清鹤剑竟脱手飞去!孟天成的刀法何等精妙,吴越王才露丝毫空隙,刀芒立即闪电般溅入!一刀直指吴越王的前心!红光陡然止住,赤月刀的刀尖正点在吴越王左胸处,只差一分,刀芒便可将这一代枭雄搅碎!孟天成火红的眸子中有一丝蕴怒:“你为何如此?”吴越王缓缓收回手掌,他的脸上有一丝落寞:“我想让你知道,我绝不以为你比任何人差。”孟天成眸中的火光碎乱,吴越王挥了挥手,甲兵整整齐齐地撤开,显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吴越王萧索道:“等你了心结之后,吴越王府随时欢迎你回来。”虎皮金交椅化为飞灰散开,吴越王返身而走,再不看孟天成与杨逸之一眼。孟天成悠长叹息,竟有些寂寥。士兵牵过两匹马来,奉到孟天成身边,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天地之间,唯有桃花。杨逸之无言,他想不到这场争斗,竟是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吴越王都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枭雄,若他没有太过狂野的雄心,也许会是黎民之福。但现在……他目注孟天成。孟天成慢慢出刀,将插在地上的清鹤剑挑起,扔向杨逸之。杨逸之伸手接过,依旧无言。失去风月之剑的他,也许真的需要一把普通的剑来保护自己。孟天成目注于他,神情极为复杂,那妖邪的双眸弯成了双华冷月,让他如在天边。他突然冷冷道:“我救你,只不过是不想让一个人伤心!”说完,他翻身上马,用力一鞭,狂奔而去。他去的是北方。这个冷漠而骄傲的少年,胸中也有了块垒。杨逸之艰难一笑,他死了,会有人伤心么?会有么?相思惶然看着无数白点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自山下升起。每个白点都是一个人,一个全身都遮蔽在白袍中的人。他们的身形极为迅捷,森莽丛林,似乎都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转瞬之间,便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半。他们显然是怀着恶意而来。那些荒城百姓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的脸色瞬间转变为了死灰色。他们惊恐地大叫道:“白衣禁卫!”白衣禁卫?相思不明白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但她也知道情势非常不妙。如果丛林并不能遮蔽他们,他们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百姓恐惧地叫道:“那是蒙古皇室亲率的白衣禁卫!天啊,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竟然出动白衣禁卫来捉拿我们!”相思心乱如麻,她显然看出,这些白衣禁卫尽是身怀武功之人,等他们攻上时,也许就是荒城百姓覆灭之时!锦囊!她忽然想起了杨逸之留给她的那个锦囊。“如果我还没回来,而敌人已攻过来了,你就打开这个。”也许这个锦囊中,有着最后的救命妙计!相思匆忙地将锦囊找出来,打了开来。锦囊上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一处树林并不很茂密的地方。那里画着一匹马。这是杨逸之驱马引走蒙古兵时夺走的那匹马,他拼尽全力,步行去天授村,全然不管这会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置于最危难之中,只为了给相思留一线生机。那是他对这个女子最后的呵护。一匹马,只能救一条命。但另外的五百二十一条呢?锦囊跌落在地上,相思的心陷入了绝望。她能深深感受到杨逸之的情意,但她又如何能一人逃走?她已是荒城的莲花天女,永远承载着所有百姓的希望。她忽然想起了锦囊上那条弯弯曲曲的路,那是杨逸之为了绕开蒙古兵,而特意选择的路。也许这也是一条逃生之路!相思心中忽然燃起了一丝希冀,她匆忙对其余人道:“快些!跟我来!”这些惊恐到了极点的人已完全失去了主张,急忙跟着相思向外奔去。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激发出了最大的力量,竟然在一个时辰后,就奔到了尽头。尽头,树上,栓着一匹白马,白马似乎没有感觉到不远处刺骨的杀气,正低头悠闲地吃草。相思喘了口气,心稍微定了定,他们至少没有走错路。但她的安定并没有延续太久,因为周围忽然布满了白色的影子。蒙古战力最为骁勇的白衣禁卫,已将他们团团围住。禁卫身上的白袍,是那么刺眼。相思一声尖叫,扑上去,想护住那些被恐惧击倒的人群。但她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又能护住几人?禁卫的首领左手往下一切,做了个简洁的手势。所有的禁卫都踏前一步,唰的一声齐响,长刀出鞘!刀光雪亮!相思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呼:“不要!”她惊惶四顾,却宛如一朵柔弱的娇蕊,无法遮蔽漫天风雨。“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行!”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她可以为这群愁苦的人舍弃任何东西,所以,也只有她,才能成就莲花天女的慈悲。白袍将军深邃地看着她:“那要看你有什么。”见到白衣禁卫停住了杀戮的脚步,相思的惶急稍稍沉静了一些。她有什么?她能有什么?也许,也许她还有一点筹码,但她不知道,这还是不是筹码。她缓缓站起身,将惊惶与绝望强行压制入内心深处,这让她看上去雍容华贵,脱略尽一切凡俗的姿容:“我乃大明公主永乐,释放这些无辜的人,我跟你们走。你该知道一名公主要比五百庶民有价值的多。”白袍将军笑了,显然,他早就知道相思这个公主的身份。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禁卫走上前来,将相思包围住。透过那些一尘不染而高贵的白衣,相思最后看了她一路守护的这些百姓一眼。百姓在凄呼,他们不忍看到他们的莲花天女被敌人带走。但白衣禁卫们那肃杀的身影隔绝了他们的呼告。相思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她希望,她的甘愿就缚,能让他们不再颠沛流离。如此,也就不再需要莲花天女了。青色的花已经枯萎。当杨逸之筋疲力尽地赶回山中时,他只看到痛哭的百姓。他的心立即沉到了深渊中。百姓们断断续续的哭诉声敲打着他的心神,但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公主!将她救出来!他艰难地站立起来。空中那一轮月是那么冷。杨逸之一步步登上高台。高台尽头的石座上,重劫依旧簇拥在满天苍白中,百无聊赖地闲坐着。荒城百姓生还是死,城全还是破,都不曾惊动他,他就仿佛是天降的灾星,将目送这座城池化为灰烬,绝不会中途离开。他根本没有看杨逸之,只慵懒地对着月光,将一缕缕银发在冰冷的指间缠绕出各种图案。这些图案,似乎便是对世间一切存在的启示。杨逸之一字字道:“她去了哪里?”重劫并没有回答,只注视着掌心的发丝。半晌,他才轻轻将发丝绕成的结解开,微微抬起头,微哂道:“你在问我?”杨逸之脸色冰冷,点了点头。唰的一声轻响,重劫将手中长发抛开,宛如洒下一场银雪,他笑道:“很好,你问对了人,我的确知道她在哪里。”杨逸之的目光变得锐利。重劫的笑容里有刻骨的讥嘲:“我亲眼看见她愚蠢地挡在荒城百姓面前,亲眼看见她自陈公主的身份,亲眼看见她被白衣禁卫带走,亲眼……”他还未说完,杨逸之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他那袭宽大的白袍,将他从石座上猛地拉起来。杨逸之清澈的双眸在这一刻变得血红,他用力摇晃着重劫的衣襟,怒道:“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重劫并不挣扎,也不抵抗,任由他抓住自己,通透如猫眼般的眸子中写满了嘲讽。突然,他隐藏在面具后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轻轻道:“够了么?”杨逸之一怔。然后他手中猛地一空,重劫的身体宛如一道流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身旁缠绕而过。唰的一声轻响,杨逸之腰间的清鹤剑已到了他的手中!杨逸之的盛怒顿时清醒,心中暗惊,正要退开,但心脉中一阵剧痛,一时竟无法凝力。只这片刻的迟疑,剑如冷电,已架在了他颈侧。杨逸之神色渐渐冷静。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瘦弱的银发少年很可能也是一位绝顶高手,但刚才的愤怒让他失去了一贯的理智。只这片刻的冲动,或许,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重劫瞳孔中的一线光华徐徐化开,让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邪恶。他缓缓将冰冷的剑刃从杨逸之颈侧上移到颚下,逼迫他抬起头:“难道,是我忘了告诉你,任何凡人的手,都不许沾到我的身体?”杨逸之猛地侧开脸,不去看他。重劫的眼中的冷笑瞬间化为刻骨的厌恶:“更何况现在的你,是多么肮脏!”他突然俯身拾起杨逸之的一缕散发,放在鼻前嗅了嗅:“知道这是什么?”杨逸之冷冷不答。重劫的笑容更加残忍:“血腥之气!”突然,他报复似的猛然抓住杨逸之,将他拖到面前,道:“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天人五衰之相已具备其四,你那些虚伪的雍容风仪,就快要土崩瓦解,而这具多少人艳羡的皮囊,也很快就要成为一堆肮脏腐败的垃圾!”杨逸之的神色并没有改变,这些,他从一开始就已料到。重劫看着他,凌厉的目光却渐渐变得温和:“不过……”他松开杨逸之,清鹤剑刃转开一边,而用冰冷的剑身轻轻碰触着杨逸之的脸:“不过相对于你自命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更喜欢你现在饱受摧残的面容。”他眼中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轻轻挥袖。一声清越的龙吟,清鹤剑已回到杨逸之的剑鞘中。重劫退回石座上,似乎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与耐性。他伸出一指,凌虚点在西北方向,轻轻道:“她就在把汉那吉的营帐中,此去不过三十里地。现在过去,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