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寂寞么?”苏犹怜的言语完全哽咽,千万只雕像不存在的眼睛凝视着她,让她的心仿佛冰冻了起来,无法思考,无法回答,甚至忘了自己远来的使命。沉默,仿佛永恒的沉默。石星御淡淡一笑,长长的,宛如海波一般的蓝色发垂下,没过他的额头,让他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海洋中。他一半如冰玉雕琢的容颜也被这片海洋浸没,只投下蓝色的黑暗。“我不寂寞的,是么?”他昂头。“你看,我有这么多灵儿。”苏犹怜的心一阵疼痛。她认得这座雕像。她也记得心魔肆虐的终南山上,那个女子带着笑,在最后残存的时刻里用指点着她的心,告诉她:替我活下去。带着我的冤孽,带着我的因缘。如今,这个女子化成千千万万冰冷的雕像,静立在龙皇殿中,看着她,似乎在重复着那句话。——替我活下去。苏犹怜的心抽紧,疼痛。她知道,天狐九灵儿在鼓励她追求自己的爱情。至少能让她看到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倾心相恋的爱是有结果的。一次就够,她在轮回中就不会绝望。这个爱已破碎的女子,愿意在最后的弥留里,用全部的善良,去祝福苏犹怜的爱情。她对自己的爱,又是多么失望。替我活下去。苏犹怜忽然明白了,心魔让她来找石星御,究竟是为什么。这原因,正是石星御无法雕出那张脸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忘记了那张脸,而是他不敢再面对它。不敢记起那音容笑貌,浅笑低颦,只因这每一个微小的甜蜜,都是刺在心头的一柄毒刃。会戕害他,直到死。爱到极处,却无法面对。于是,这就成了他的死穴。无法遮蔽的、唯一的死穴。那就是她万里北来的目的。她的心痛得厉害,因为,她无法这么做。她无法看着一个爱到寂寞蚀骨的男人,带着他的爱走向毁灭。当他讲着自己不寂寞的时候,他的寂寞已彻骨。她也无法将那个把爱嘱托给自己的女子的爱情,亲手毁成粉末。在这座冰冷的,几乎触到苍天的蓝色圣殿上,她不能、她不能因爱之名义,亲手毁灭爱。心痛得像是要碎掉。九灵御魔镜的清光淡淡旋转,将她的心包住,减免着她的痛苦。无论生死,这面镜子都会跟她在一起,永远保护着她,尽量抵挡她受到的伤害。那也是李玄对她的爱,在梦魔的梦幻中,呈现出的比真实还要真实的爱。那是她活下去的价值。石星御的目光自冰雕身上移开。他伸手将衣衫拉上,缓缓扣着上面的丝绦。爱情,逐渐隐没在他深邃宛如海洋的眼眸中,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身躯渐渐伟岸。龙皇的威严宛如北极地上的寒冷,在迅速地滋生,蔓延。风完全停止,幕幔沉沉垂下,将所有的冰雕全都挡住。空旷的蓝色圣殿中,只有两个人。石星御,苏犹怜。石星御结好最后一根丝绦,他的身形已如这座冰峰一样,挺立支天,带着无法触及的凌厉威严。他的目光落在苏犹怜的身上,苏犹怜忽然感受不到心痛。她的一切,都被龙皇掌控,她的所有感受,已不再真实。掩起幕幔,龙皇便将君临天下。他身上仍浸渍着浓浓的寂寞,但那是皇者的寂寞,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不再是无法慰藉的爱情的寂寞。他的眸子中闪烁着浅浅蓝色的寒辉。“下去。”第二十二章 海外徒闻更九州类别:古色古香 作者:步非烟 书名:天舞纪 繁體版石星御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只蝼蚁。这座禁天之峰神圣无比,岂是蝼蚁所能踏足?玉鼎赤该尝尝天条的威严了。苏犹怜咬住嘴唇,在龙皇无尽的威严面前,她的一身雪衣全都染上淡淡的蓝色。但她不再惶惑,不再恐惧。因为她忽然明白,她只能保全自己的爱情。她只是一只小小的雪妖,在这个世界上艰难地生存着。无数比她强大太多的妖怪,会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对她说:“下去”。他们不会可怜她小小的爱情,这团孱弱的、温暖的火,只能由她自己来守护。她无法再去顾及别的爱情。——如果那是真正的爱情,便由他自己来守护吧。她的目光逆着石星御的目光,她的坚强逆着石星御的威严。她举手,将那只古老的卷轴托起。“我来,将它呈献给龙皇。”石星御的目光淡淡扫过那个卷轴,他宛如冰封的容颜上忽然惊起了一层波浪。他无法忘记这个卷轴,他的生命,因这个卷轴而分成两段,阴阳分割,爱情沉浮在生死的两岸。他动容:“五行定元阵?”苏犹怜轻轻颔首。她的心又开始痛了。只要他动容,他就进入了这个计划,他与他的爱情,就将钻入彀中,被搅成粉碎。她的爱情,却会成全。这世间是否有这么一条定律,让真爱守恒,一份爱,只能拿另一份爱来换。她虽已决断,却无法坦然。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九灵儿的爱情消失。她幻想那会是一朵晶莹剔透的琉璃花,在空中发出轻微的响声,一下子就变成了一蓬粉末。那是心碎的声音。她亲眼看着自己成为爱情的刽子手,心如刀绞。她静静回答:“是的。五行定元阵。”石星御有些恼怒:“你拿它来做什么?”他不能忘记,这个世界也不能忘记,他曾被君千殇一剑斩入轮回。但他有着不死身,轮回也无法将他完全困住,所以紫极老人动用上古奇阵——五行定元阵,将他打散成“神”、“心”、“意”、“形”、“体”五部分。“神”交给定远侯镇压,“心”被寄放在心魔体内,“形”锁在药师古墓的冰封里,“体”化成轮回异类的参娃娃,而“意”,却被锁在三生石中,与九灵儿缠绵生死,不想出世。因为他的心底传来一声低低的谶语:——当你再度出世之时,将永远失去你的挚爱。那是梦魇,是连他都无法挣脱的梦魇!他不恨君千殇,不恨紫极老人,但他却无比憎恶这幅五行定元阵的阵图。是它锁掉了自己的三生,让自己永失所爱。他很想一把抓过来,将它撕成粉碎。但眼前这个小小雪妖的目光中竟然有一份坚毅,让他暂时忘记了阵图,凝视着她的双眸。那双眸中似乎有些他熟悉的、温暖的东西。就像是他一剑萧然,去挑战君千殇时,九灵儿绝望地看着他的眼神。这一刻,他不禁恍惚。他压下心中毁灭的冲动,重复了一遍:“你拿它来做什么?”“奉献给伟大的龙皇,因为龙皇需要它。”“因为它还有另外一个用途。”苏犹怜静静地诉说着。一个谎言,她在诉说着一个谎言,但随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她也不禁相信起这个谎言来。有许多的传说,一开始是虚假的,但重复一千次之后,就会变成真实。她现在,便深信着,在遥远的天之尽头,有她的故乡,在那里,男子若是爱上女子,就会为她接受七重考验,上天入地,降龙伏凤,用勇敢与真诚换取她的爱情。她深信不疑。渐渐地,她也相信,在这个世间,还有另外一个传说,一样美丽,一样真实。“天地万物,无不是秉五行而生,因五行而灭。而这个五行定元阵借上古太初四宝,操纵天地初生时的阴阳二气,由阴阳而定五行,分五行而成阴阳。**聚能,永恒不灭。是以龙皇虽尊,也不免被此阵镇压,一切反抗都被阵图吸收,化为镇压龙皇的力量。”这些是真实,是阵图上所记载的,苏犹怜早就阅读过了,石星御当然也知道。“龙皇有没有想过,既然天下万物,都是五行,人鬼神兽,不外阴阳,而五行定元阵又能颠倒阴阳,操纵五行,那它能不能化生出另一个用途呢?”她抬头,目光自阵图上移开,凝注在重重幕幔之上。幕幔里面,是一尊尊九灵儿的冰雕。“那就是,让这些雕像都有容颜。”石星御耸然动容。他自然明白苏犹怜是什么意思。天地万物,都是五行,不外阴阳。神是如此,心是如此,意是如此,形是如此,体是如此,那么,人死后所形成的魂,是否也是如此?若此阵能禁锁神心意形体,那它能不能禁锁魂魄?能否上天入地,穷搜虚冥,找出他魂牵梦萦的那一段芳魂?石星御的身子不由战栗起来。苏犹怜静静看着他,静静地说出了他的心意:“此阵若是反向发动,借生者的遗物,便可在天地三界穷搜魂魄,直到找到为止。但若她已转生,此阵便不起作用了。”转世,魂魄便已有归宿,便不是前世的她了。石星御摇头,坚定:“不。她绝没有转世。”苏犹怜轻轻点头,龙皇如此肯定的一件事,绝不会错。石星御声音中有一丝叹息:“可是……可是如何引动这个阵呢?我被镇压百年,已对灵儿一无所有。”苏犹怜道:“我有。”她伸手入怀,摊开。那是一片小小的石头,她拿出的时候,心头浮现出李玄的笑脸。——我以前没送过你礼物吧?——送给你。这是他唯一送给她的礼物。比不上九百九十九朵亲手种下的花,也比不上王子给公主的许诺,却是三生的嘱托,三生石。石星御轻轻接过这枚石头。前尘幻影,都上心头。那沉浸在三生中的喜悦满足。那虽然是虚假的、却比真实还要真实的梦境。那让他不愿醒来、不敢醒来的如梦因缘。不知不觉中,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一定要再见到她,与她共续三生的因缘。为此,天可以焚,地可以灭,造化可以崩破,众生可以屠绝。无论他身成神,身成魔,他都要再见到她。——当你再度出世之时,将永远失去你的挚爱。如今,他要逆抗这段天命!这是他生存着的唯一理由,他的生命因此而觉醒。他紧紧握着这枚小小的石头,就像是握住了装满爱情的心。“好!”开始的,是劫灭,还是劫。注定的,是劫,还是劫灭。苏犹怜静静看着他。“你不怕这是个圈套?”石星御沉默着,一丝笑容崩破他脸上的冰冷。“有何怕?”苏犹怜静静,静静地看着他。眼前不是石星御,而是一份爱,一份同她一样纯粹的爱。她努力争取着其中的一份,而破坏着另一份。她突然觉得自己卑鄙无比。但她不能放手,一放手,她的爱情就会死去。“你留在大魔国中,我会给你安排一间屋子,绝没人能打搅你。”——直到阵图成功的那一天。这句话,他没说,她也没问。因为,这个阵图,少不了他,也少不了她。单凭这个卷轴,石星御无法施展五行定元阵。这个阵法如何引导,如何成型,如何收回,苏犹怜都没说,石星御也没问。所以她就会留在他身边,等待时机。等待着破碎他的爱情,去成全自己的爱情。真是卑鄙啊。当她踏出这座纯粹到空灵剔透的宫殿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厌烦达到了顶点。大魔国中的阳光总是那么清,永远不会有阴天,也永远不会有阴霾。苏犹怜赤足踏在玄冰上,竟然感受到一丝温暖。但她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温暖存在。她柔柔立在冰峰的最顶端,幻想着一阵风吹过,她被吹进那风里,坠落在坚硬的大地上。那是多么真实的想象,仿佛只要再踏出一步,就会实现。苏犹怜轻声叹息着,踏入了蓝之圣殿中。石星御仿佛永远都不睡,永远都不休息。他永远都坐在圣殿中,雕着新的雕像。冰冷的雕像浮现出一个精致婉转的形体,却没有面容,仿佛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没有魂魄。每一只雕像雕成,他都魂不守舍地凝视着它,用手指一遍遍触摸着它那冰封的面孔。接着,在一声叹息之后,又开始新的雕琢。永远,即使雕尽天下的冰,却也无法雕出那熟悉的容颜。无法雕出一场真实的爱。苏犹怜静静立住。她不想打搅他的世界。石星御却在她踏入的瞬间,放下玉刀。他转身,一切感情已完全隐去,就像是等待朝觐的帝王。“说吧,该如何反运五行定元阵。”苏犹怜轻轻叹了口气。“暗之四宝。”玄陛天书,四极逍遥剑,九灵御魔镜,千佛珠,被命名为太初四宝。它们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光之太初四宝,因为它们是在天地初辟时的光芒里诞生的。有光就有暗,有光之太初四宝,就有暗之太初四宝。有光之五行定元阵,就有暗之五行定元阵。光之阵禁锁魂魄,暗之阵却可以追搜魂魄。“五行定元阵乃上古仙人所创,以光之太初四宝与暗之太初四宝,作为光暗阵法的枢纽。自从仙人飞升之后,暗之四宝便遗落人间。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它们身在何处。但,有个古老的契约束缚着它们。”“有光就有暗,有阴就有阳。找到光之四宝,便能找到暗之四宝。反之也一样。”石星御沉吟着,道:“光之四宝?”苏犹怜:“不错,玄陛天书,四极逍遥剑,九灵御魔镜,千佛珠。”她轻轻伸出双手。每只手中闪出一道光。左手是一团不住旋转的镜光,不时有巨大的身影在其中沉浮;右手则是一团雪光,细小的曼荼罗之形隐灭闪现,组成宇宙的八叶形状。“水之千佛珠,火之九灵御魔镜,都在我体内。五行定元阵非我不可驱动。”连龙皇都不禁为眼前的形象动容。自从太初四宝现世以来,从没人能同时执有两件。一件便可名震天下,苏犹怜竟然身怀水火二宝,而且同体和合,二宝融洽相处,当真是令人惊讶。龙皇之惊讶不过一瞬间,他反手,从虚空中拔出一柄剑。这柄剑一显现,就迸发出一股惊天动地的王者之气。剑如龙,却没有一条龙有此剑之威严。龙威惊天,映得整座圣殿都是一片蓝辉。这便是太初四宝之三,四极逍遥剑,传说中龙皇的佩剑。苏犹怜柔声道:“太初四宝,四聚其三,再拿到那本玄陛天书,便已齐备。”玄陛天书,在李玄身上。大唐人都知道。石星御淡淡道:“我亲自去取。”冰峰下传上一个高昂的声音:“龙皇!让我去!让我去!我要复仇!”那是玉鼎赤的声音,它显然无法忘记被紫极老人困了百年的屈辱,以及那场颠覆它“龙生观”的阿拉一战。石星御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但不要闹得太大!”耳听玉鼎赤一声嘹亮的欢呼,火柱冲天而起,大地震动、长天崩裂之中,一条巨大的龙影迅捷无伦地向南飞去。复体回生的玉鼎赤燹龙,威力可怕到一动天地皆惊的程度,此去又会将摩云书院闹成什么样子?苏犹怜轻轻蹙了蹙眉。李玄能否敌得过玉鼎赤?她想让龙皇下令饶过李玄的性命,但在出口的瞬间,却忽然沉默。李玄愁啊。苏犹怜到底去了哪里?他又做错了什么?只见封常青说得口沫四溅,得意忘形,大概是义愤填膺填得太多了,完全没注意到李玄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终于被李玄抓住一顿暴打,才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大师兄的原谅。李玄心情正不好,哪里肯放过他?封常青哀嚎道:“老大,你不要再打了!你再打下去,我就要死啦!我告诉你,你想找苏师姊,去找一个人准没错!”李玄:“是谁?”封常青:“龙穆啊!一定是他将苏师姊藏起来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玄闻言不由得脸色大变。确实,苏犹怜在此时失踪,最值得怀疑的人就是龙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