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成怆然一笑:“杨逸之。”吉娜愣了愣,突然尖叫起来:“杨逸之?他就是杨逸之?”孟天成点了点头。“七禅蛊认可的杨逸之?”孟天成点头。“武林盟主杨逸之?”孟天成依旧点头。吉娜怔了怔,又叫道:“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她握紧双拳,小脸通红,心中更是后悔得要死,因为刚才山中雾气太大,隔着一条铁索,她根本没有看清杨逸之的容貌!她忍不住推开孟天成,跳了起来,向杨逸之离开的方向望去。只见云雾蒸腾,却哪里还有半点影子。七年的寻求,好不容易有了邂逅的机会,难道又这样错过了?她极目望着远方,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孟天成冷冷看着她,神色阴晴不定,突然道:“你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吉娜毫不犹豫地道:“是啊!”她看到孟天成的神色,脸上不禁微微一红。毕竟,才听到杨逸之的名字,就把人家推开,这变化未免也太快了!她赶紧上去重新扶住孟天成,呐呐地解释道:“我其实并不是喜欢美人,我只是想找一个人。”孟天成道:“什么人?”吉娜嘟起粉腮,轻轻吐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看清了他的眸子。但我想,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了。”她脸上升起一团红晕,似乎又想起了那个萦绕多年的美梦。她瞥了孟天成一眼:“比你还要好看……或许只能是他了。”她毫无心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孟天成也并不在意。因为自从出了兰台谱之后,武林中如吉娜般花痴的小姑娘,他实在见得太多了。于是淡淡道:“你知道龙舌潭么?”吉娜点了点头。孟天成淡淡道:“你帮我一下忙,将我扶到那里去,我带你去见另一个美人。”吉娜问道:“那个人有你好看么?”孟天成的面色一沉:“到了你就知道了。”吉娜怜惜他负伤,便不再多问,只哦了一声,扶起孟天成向龙舌潭走去。龙舌潭位于云雾山东面大熊岭的岭顶,潭很小,呈椭圆形,很像龙的舌头,是以得名。龙舌潭全都被茂密的茭叶草覆盖住,几乎看不到潭面。再往外就是密密挤挤的龙血树。秋天的时候,树干流下道道树脂,赤红如血,薄薄地盖在大地上,仿如一层嫣红的微霜。潭水碧色极浓,视力所及,不过水面下一寸,再深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和四周的红色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娇红翠碧,妖艳之极。传说此潭乃是天上龙神沐浴之处,苗人笃信鬼神之言,从不敢踏足此潭周围的龙血树林。是以龙舌潭虽然妇孺皆知,但究竟潭是个什么样子,潭水有多深,却没有知道的了。吉娜倒是来过几次,她可不管什么禁忌,径自进林捕兽,还在潭边睡过一觉。只是那潭水实在太凉,简直比寒冰还刺骨一些,以吉娜的胆大,却也没试探过潭水深浅。她奋力搀扶着孟天成,来到了龙血林边。龙舌潭幽幽的碧光在太阳照射下,诡异地闪动着,仿佛山鬼阴郁的眼睛,林中一片阴森。吉娜从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笑道:“进去么?”孟天成点了点头。吉娜倒很想看看他所说的美人,顾不得劳累,扶着他走到了潭边。孟天成的伤口虽然靠点穴闭住了血脉运流,但一路颠簸,仍旧极为疼痛,被龙舌潭水的碧光映照着,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他一手扶在吉娜肩上,一手缓缓从腰中抽出赤血弯刀,插入了潭水中。孟天成一点点将弯刀插入,直没刀柄。突然缓声道:“出来吧。”话音刚落,潭水咕噜咕噜响了起来,一连串巨大的泡沫从潭心升起,一浮到水面,立即破开。慢慢地,一丛墨黑的水草从水中浮了起来。那团水草纠结凌乱,其中竟然闪动着几点冰霜一般的寒光!吉娜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水草,而是人的头发,而这寒光,就是那人的眼睛!这情形至为不可思议,吉娜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那人越浮越高,渐渐露出半个身子。只见她周身瘦骨嶙峋,仿佛只是几条骨骼支撑起来的布偶——却是做坏了的布偶,几乎已毫无人形,只能维持着半趴的姿势。而她的一头长发,却长得异常茂盛,纠结披拂,宛如道道墨黑的水藻,在潭中散开团团乌云,纵横张布在湖波之中。远看过去,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根本不是长发,而是无数条寄生的毒蛇,扎入湖心深处,不断替寄主吸取养分。这个场面本已诡异之极,然而更为可怕的是,那团长发之下,竟然并生着两个头颅!这两个头颅孪生双成,容貌毫无分别,一左一右生长在她的脖颈上。她的形体虽然猥琐恐怖,但若只看这两张脸,却宛如林中精灵一般,清丽绝尘。这一年来,吉娜见过的美人已然不少,但还是再一次被深深震撼。只因为这种美丽实在太过诡异,太过畸形!她们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林间垂照的日光中,上面轻柔地点着细小而精致的五官,尤其一双眸子,颜色极淡,宛如新生婴儿一般透明,其中的神光若有若无,秋潭般氤氲化开,和这粼粼波光融而为一。看去虽不真实,却有种令人窒息的美秀。因为这种美是属于婴儿的,纯净,善良,不掺杂任何渣滓。宛如自然而生的秋江芙蓉,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娇艳地盛开着。盛开在老朽、枯萎的枝干上。这鲜明的对比看去极为惊人,吉娜正在骇然,那两个头颅竟然同时开口说话了:“玄天令呢?”她一个声音极其生涩,宛如刮骨磨牙一般,让人不寒而栗;另一个声音却极为柔和恬美,弦音轻震,带着莫名的乐感,在龙血林中袅袅散开,说不出的好听。配着她那宛如山魈水怪的形貌,实在骇人之极。孟天成脸色更加阴沉:“被人夺走了。”那两个头颅神色同时改变,四只婴儿般的眼睛发出凌厉光芒:“谁?”孟天成清俊而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一字字道:“杨逸之。”两个头颅一声惊呼,眼中满是惊惧之色:“怎么会是他?”孟天成摇了摇头,默然良久,才道:“请转告王爷,七日之后,我一定会将玄天令夺回来。”左侧头颅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就凭你?你连他一招都挡不住,还妄说什么夺回来?”孟天成的身子一震,脸色更加苍白。右侧头颅却柔声道:“姐姐,我早说过,他就是一个废物,叫王爷不要相信他的。你们偏偏不信。”她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走吧,我们不会为你治伤的。”孟天成低下头,水波映照下,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却似乎对这两个怪人颇有忌惮,只得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右侧头颅微微转动,目光停留他脸上,轻声道:“我这么说你,你肯定不服气是么?”孟天成没有答话。左侧头颅恶声道:“你枉称替王爷效命,你可知道,四天令对王爷的大业有多么重要?”孟天成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这个问题,实在是故意侮辱他的。右侧头颅柔声道:“天下人人知道,四天令上描绘着开启天罗宝藏的地图,却不知道,它们本身可以开启一个更大的宝藏,就是雪山深处的乐胜伦宫。”吉娜禁不住插嘴道:“乐胜伦宫,那是什么?”左侧头颅恶狠狠看了她一眼,嘶声道:“乐胜伦宫乃是传说中灭世之神湿婆的住地。里面藏有足以倾覆整个天下、更改万物轮回的力量!”吉娜乍舌,就听右侧头颅柔声道:“传说湿婆大神在对决阿修罗王的战斗中,向阿修罗王的城池射出了一箭,这一箭摧毁了号称永恒不灭的城池,却也让这只神箭折为四段。分别流落人间,被后代的工匠铸造成了四天令。如今,只要搜集起这四天令,找能工巧匠重新熔铸成羽箭,再用无上的力量拉开湿婆之弓,就能将封印已久的乐胜伦宫重新开启,得到里面足以匹敌神明的力量——这也是王爷最想要的。”吉娜听得云山雾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左侧头颅转动,目光盯在孟天成身上,恶声道:“天下愚人都以为,这仅仅只是荒诞不经的传说,只有王爷相信我们的话。而今他最需要的,一是四天令,二是足以挽开湿婆之弓的力量。所以我们才会派你去取得七禅蛊、玄天令。”右侧头颅柔声叹息道:“可惜,你一次也没有成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两人声音陡然一厉,合声道:“你说,你不是废物,又是什么?”孟天成盯着插在地上的赤月弯刀,眉头皱得更紧,仍旧没有出声。吉娜却忍不住,打抱不平道:“这些任务都太艰难了啊,也不能怪他!”双头怪人看了吉娜一眼,冷冷道:“艰难?”右侧头颅细声道:“小丫头,你知不知道,玄天令本是四天令中最容易得到的!”吉娜摇了摇头。她虽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也看出孟天成为了这枚令牌,付出了整整一年的努力,被人一路追杀,落得身受重伤,如今还要受这两个怪人的闲气。孟天成清俊的脸笼罩在藤萝的阴影下,看不出神色。吉娜生平最见不得别人受苦,心中一时起了侠义之心,豪情万丈地道:“其他几枚令牌在哪里?大不了我去找来赔你们。你们不要再为难他了!”那个双头怪人不禁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事:“你找来赔我们?”吉娜咬住嘴唇,点了点头,她眼中透出一种坚强,这让那张本来顽皮娇俏的脸,也变得郑重起来。她和孟天成不过一面之缘,对他也并无特殊的好感,但看到他一时英雄落难,被这怪人欺负,心中大大不忍,不禁想要帮助他。双头怪人看了她半晌,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某种特殊的东西,渐渐止住了笑。右侧头颅望着远天,轻轻道:“东方苍天令、南方炎天令、西方昊天令、北方钧天令,天罗宝藏被人掘出后,便流落四方,再无人搜集。由于它们是湿婆大神的法器,本身就潜藏着种种神奇的力量,因此被拥有者奉为神物。这些人并不知乐胜伦宫之事,四天令的象征意义也就大于实用。但象征往往比实用更可贵,无论要得到哪一枚,都极为困难。”左侧头颅嘶声道:“北方玄天令流落扶桑,被视为镇国神器之一,有三百位神隐武士日夜看守,这本是最容易取得的一枚,如今却被杨逸之夺走,要想夺回来,怕是千难万难了!”右侧头颅点了点头,道:“西方昊天令被国师吴清风当作长生仙药,敬献给了当今天子,一直放置在皇宫的玄清台上,由国师亲自看守,绝无盗出的可能。”她温柔的脸也渐渐沉下:“王爷想尽了办法,国师才答应将昊天令换出,但却要我们替他找到转世苗疆的鱼蓝观音,作为补偿!”她冷冷地看了孟天成一眼:“在他东渡扶桑的时候,我们也在苗疆寻访了整整一年,却连鱼蓝观音的影子也没见到。”吉娜也皱起了眉头,鱼蓝观音转世?苗疆女子千千万万,这又如何去寻找?她想了想道:“其他的两枚呢?”右侧头颅长长叹息了一声:“另外两枚就更加艰难了。南方炎天令在华音阁主卓王孙手中,至今为止,他所要的东西,天下还没有人敢多看一眼。至于东方苍天令……”左侧头颅嘶声道:“东方苍天令的所在倒是离此不远。要走过去也不过半日的路程。只是苍天令的主人……”她戛然住口,清秀的脸上瞬时布满恶毒、畏惧交织的神色。右侧头颅摇了摇头,突然转开话题道:“你觉得天下武功最高的人是谁?”吉娜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个名字:“杨逸之!”能获得七禅蛊的认可,能一招之下将孟天成击成重伤,除了杨逸之,吉娜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右侧头颅点头道:“杨逸之的确是江湖中百年难遇的人才。年方弱冠,却已成为武林盟主,统帅群豪。自出道以来,都是一招制敌,未尝一败。然而……他成为武林盟主,所有的人都在暗中欣喜……”她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欣喜天下正道中,终于能有人与卓王孙抗衡!”吉娜不禁乍舌道:“卓王孙?抗衡?他岂不是要更厉害?”右侧头颅点了点头。左侧头颅冷哼一声道:“可惜,他们两人若比起苍天令主来,只怕都还要略逊一筹。如今,你可以想象苍天令主的实力了么?”吉娜愕然,这实在已是天外之人,迥出她的想象了。她半晌才道:“那这样说来,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打得过他了?”右侧头颅幽幽叹息道:“绝没有。”她突然转向吉娜,诡秘的一笑道:“但是你,你能够拿到苍天令。”吉娜惊讶地眨了眨眼睛,道:“我能拿到苍天令?为什么啊?”左侧头颅冷冷道:“因为你有这样的命运!”右侧头颅的笑容更加和蔼可亲:“小妹妹,我们之所以将这个秘密讲给你听,是因为你和这四枚天令都有极深的缘分。只要你帮我们把这封信带给苍天令主,我们就不再为难孟天成,还帮他治伤如何?”她生怕吉娜不相信,举起一截枯瘦的手臂道:“我的血就是最好的伤药,只要给他一点点,他的伤势就能大大减轻。不信你问他。”吉娜看了孟天成一眼,他皱眉不语,并没有反驳。吉娜点了点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我这就去,你们可不许食言哦。”右侧头颅点了点头,嘻嘻笑道:“早去早回,千万要注意安全,你对王爷的价值,还不止一枚苍天令呢。”吉娜正准备出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要去见的那个人好看么?”右侧头颅笑得花枝乱颤:“只怕天下很少有人比他更加好看了。”吉娜的眼睛瞪了起来。每当她瞪眼睛的时候,就表示她的兴致来了。现在她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她的兴致也又大又圆。双头怪人也同样瞪大了眼睛,似乎站在她们面前的,不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苗族小姑娘,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吴越王并不在京城,王驾暂驻云南府。云南府尹不仅腾出了最好的别院,派人日夜伺候,还一天两次亲自拜访,仍怕不够殷勤。孟天成是王爷眼前红人,此次负伤回到驻地,府尹也是极力款待,各种灵丹妙药不知送了多少。但孟天成的脸色却更加苍白、阴沉。他默默站在大堂之中,虽然伤势已经得到治疗,但他的身体仍很虚弱。吴越王的脸色仍与一年前一样平和,他注视孟天成片刻,轻轻挥手道:“罢了,既然出手的是杨逸之,此事便怪你不得。”孟天成衣袖下紧握的双拳,都因用力而颤抖。吴越王此刻的宽容,对他不啻于一种侮辱。吴越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叹息道:“你不必自责。天下能受杨逸之一剑而不死的人,也已经不多了。”孟天成的双拳握得更加紧。吴越王长叹一声,转开话题道:“先知怎么说?”他口中的先知,也就是龙舌潭中的双头怪人,日曜。“先知?”孟天成沉吟着,眼中渐渐透出一抹讥诮的笑容:“先知派了一个没有武功的小姑娘,去带信给苍天令主。”吴越王看着他,淡淡道:“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么?”孟天成摇了摇头,眼中却透出一丝厌恶。他实在不明白,吴越王为什么会对这样两个成天胡言乱语的怪物如此倚重。吴越王道:“那封信是我托她们带给苍天令主的。”孟天成一怔,疑惑地看着吴越王。吴越王道:“苍天令主不仅天下无敌,而且出尘清修已久,对天下万物可谓无欲无求。因此,这枚苍天令既不能如玄天令般强取豪夺;也不能如国师般动之以利益。我们能做的,只有利用他在俗尘中的最后一点挂碍。”孟天成抬起目光,疑然道:“他也有挂碍?”吴越王笑道:“他与华音阁的恩怨,不是只言片语能说得清楚的。我的书信只有一个目的,让他带着苍天令去华音阁一趟。”孟天成一震:“华音阁?也就是炎天令的所在?”吴越王点了点头,笑容中颇有些得意:“他与华音阁的矛盾,便是我们得到这两枚令牌唯一的机会。”孟天成的目光中仍有疑虑:“信里边到底提到什么,能让他也动心?”吴越王笑道:“信中提到了一个人,他一定会去找卓王孙要人的。”他的笑容中有些森寒:“若他与卓王孙战个两败俱伤,我们的大业,也就指日可待了。”孟天成默然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递了上去:“这是先知托我交给王爷的。”吴越王接过信纸,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的笑意却再也掩饰不住:“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玄天令虽然失去,但昊天令却有了下落。”他不再说下去,而是将信纸放在烛台上,待它缓缓焚尽,才继续道:“先知说,鱼蓝观音已经找到了。”孟天成一怔,正要说什么,吴越王却他挥了挥手:“你好好养伤,日后我还有重要的事让你去办。鱼蓝观音的事情,便由欧天健跟我去苗山走一趟。”他话音刚落,一个年轻人从帷幕后缓缓走了出来。孟天成脸色沉了下去。这个人他当然认得,就是和他并称为吴越王府左右护法的欧天健。当他从帷幕后走出的一刻,孟天成看到了一双阴狠的眸子,他能感到,这双眸子中写满了洋洋得意、幸灾乐祸。也难怪,如此自负的一个人,却屈居孟天成之下多年,如今终于有了出头的日子。那便由他去吧。孟天成微微冷笑,转身向门外走去。第二章 被薜荔兮带女萝苍天令的主人就暂住在大熊岭北面。吉娜顺着那片山崖爬了下去。她一面爬,一面仔细地搜寻着,看是不是真的像双头怪人所说的,有一块突起的石头。找了半天,石头很多,却不知是哪一个。她突然想起,双头怪人说过此地有两棵古树,急忙抬头看时,就见那崖顶的另一端,果然生了两棵极为长大的古树,参天而立,将碧森森的绿影投在了满崖纠结的藤蔓上。顺着那古树看下去,十米远的距离处,果然有块大石突出,就如个小小的石台,挺立在悬崖峭壁之上。吉娜心中大喜,顺着那些藤蔓荡了过去,双脚小心翼翼地踏在石台上,试了试,那石台极为结实。吉娜踮着脚,从石台的边上向下看了一眼,只觉云雾蒸腾,深不可测,不禁失声大叫道:“好危险!真的会有人住在这里么?”那石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上面满布了青黝黝的苔草,似乎亘古以来就一直矗立在那里。吉娜一时又起了顽皮之心,屈起两只手指敲了敲石壁,小小的鼻子轻轻地皱了起来,笑问道:“有人在家么?我来看你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为什么来看我?”吉娜一声尖叫,慌忙转过身来,就见石台外面凌空站着一个人影,虚荡荡地浮在空中,全身上下毫无凭藉,在西沉的金黄阳光下,显得亦幻亦真,宛如灵神山鬼。一袭阔大的黑色鹤氅将那人全身笼罩住,而他的面貌也隐在一张青铜面具之下,完全不可窥探。山风吹起他墨云般的长发,在云雾中凌空飞舞,更显出一种不容谛视的威严。吉娜虽胆子素大,但也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颤声道:“你……你是谁?”那人不答,仍问道:“你为什么来看我?”吉娜听她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仍有一丝清润,似乎是位女子,又见那夕阳将她的影子清楚地投射在山崖上,似乎确实是人非鬼,恐惧之心渐去,笑道:“我不能来看你么?呃,我就要来看你。”这种语调已近乎耍赖。那人默然片刻,也不再追问,淡淡道:“进来。”也不见她举步,就宛如墨云一般“飘”到了石台上。吉娜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忽然走到石台边上,伸手在空中捞了几捞,大声道:“咦?怎么没有绳子?”那人不去理她,伸手在崖壁上轻扣几次,就听咯咯一阵轻响,崖壁上忽然显出一个尺半多宽的小洞来,从洞中似乎透出微微的光芒。黑衣漂浮,那人缓缓向小洞走去。吉娜就觉她的身影一暗,已然步入洞中。吉娜大大张开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就听那人的声音从洞中传了出来:“进来!”吉娜拿手试了试洞壁,但觉入手阴冷,坚硬之极。她小心地将两只肩膀钻了进去,然后再将整个身子塞入。饶是她身材如此苗条,也钻得吃力非常,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走”入的。突然前方透过来一重极为柔和的光芒。吉娜又不禁大大张开了嘴。那洞外面虽小,里面却无比广阔。洞底到穹顶高十几丈,无数条钟乳石倒垂而下,呈现出种种奇丽的姿态,将山洞衬托得更加雄伟。洞中陈设极为简单,只是布满了从未见过的石块,光怪陆离的,什么颜色的都有,青白红紫,映得洞内全都是琳琅的光芒,宛如仙境。吉娜顾不得洞口狭窄,一阵奋力挣脱,跳了进来,拍手道:“做神仙就是好,竟然有这么好玩的地方!”黑衣人森冷的目光投了过来:“神仙?”吉娜笑嘻嘻地看着她,道:“你就是神仙啊。”她眼中流露出调皮的神色:“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呢?”那人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吉娜有些失望。不过,好在她已看到了那人的眼神,虽然极为深邃沉静,却并不像她七年前见到的那人,便不再执着于看她的容貌。她好奇心极重,瞬间又被洞中的石头吸引了。她看了这个,又看那个,个个都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那人淡淡道:“你若是喜欢,不妨就拿些走。”吉娜摇头道:“不好。还是让它们呆在这里,这里有它的兄弟姐妹,是它的家,它肯定不愿意跟它们分开的。”黑衣人冷笑道:“兄弟亲姐妹自相残杀的,还少了么?它们为什么就一定愿意在一起?”吉娜嘻嘻笑了声,不再回答。黑衣人说的这话太过于沧桑,吉娜是不会懂得的。看着她如此天真的面容,黑衣人心中竟然泛起一丝久违了的暖意。她的声音禁不住变得温和起来:“你想要什么,我拿给你。”吉娜大喜过望,脱口就想让那人传授给她浮空而立的法门。但突然想起来,双头怪人是托自己来送信的。于是急忙从怀中掏出书信,放到那人面前。那人看了看信函的落款,微微皱了皱眉。她闭上双目,将信轻轻托在掌心,却并不拆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吉娜趁机四处搜寻,就见墙边的木案上,放了一枚七寸长的铁尺,和以前见过的玄天令一模一样,只是却是青色的。同那些晶莹闪亮的会发光的石头比较起来,这铁尺实在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但吉娜认得,这正是双头怪人向她描述过的苍天令。没想到得来这么容易,她一声欢呼,扑上去抱着那铁尺,道:“我就要它!”黑衣人霍然睁眼,一字字道:“你要它?”吉娜笑道:“不是我要它,是别人要我来要它……啊,不对,是我要它,我要它的!”她从未说过谎话,此时忍不住就将实情说了出来。黑衣人目中暗暗闪烁出一丝极为森冷的光芒来,轻轻合掌,那封信顿时化为尘埃,从她掌心散开。吉娜愕然,喃喃道:“我送你的信……”黑衣人淡淡道:“我已经看过了。”她拂袖将尘埃荡开,注视着吉娜,目光颇为复杂,缓缓道:“你要它也可以,但要拜我为师。”吉娜道:“拜你为师,那是什么东西?”黑衣人道:“就是要做我的弟子,学习我的武功。”吉娜道:“你的武功?”她突然想起双头怪人的话,眼前这个人,乃是天下武功最高的高手,不禁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只是,学武功慢不慢,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她想起那些练门武功动辄练到胡子花白的传说,又不免有些害怕。黑衣人淡淡道:“我以前有一个弟子,我只传了他三剑,他就成了武林盟主,你说慢不慢?”“武林盟主……”吉娜喃喃重复了一次,突然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望着黑衣人:“他,他叫做杨逸之!”黑衣人淡淡道:“你认得他?”吉娜拼命点头,又拼命摇头:“不,不认得……”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又猝然止步,抬头道:“你是他师父,太好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啊?”黑衣人声音一冷:“我不想见他。而且我传你武功之事,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吉娜“哦”了一声,不禁大大失望,但转念想到自己一旦练成武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愁找不到他,又兴奋起来,高声道:“我要学,我要学!”她想了想又道:“练武功会不会痛?”黑衣人不再说话,突然出指,一指点在吉娜的眉心。一道炽热的气流随着她的手指直通下去,吉娜“啊”的一声叫,跳了起来。热气瞬息传到脚心,同地面一触,登时涌生出一股柔和但坚韧的力量,托着吉娜缓缓升了起来。吉娜大喜,忍不住叫道:“好玩!太好玩了!”她一开口说话,那股力道登时消散,化作两道清亮的气息,降入小腹,顺着气血脉络散诸全身,暖融融地消为无形。一时顿觉神清气爽,胸脯之间活泼泼的,说不出的舒适,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顺心如意,似乎连体重都感觉不到了。吉娜大喜,问道:“我已经成为高手了么?我可以到处去找他了么?”那人看着她,也不知是喜是怒,淡淡道:“这是我的空行自在暗狱曼荼罗真气,你学了之后,也可以像我一样凌空浮立,想多么自在,就多么自在。”吉娜道:“自在倒是自在,只是会不会摔死啊?”黑衣人淡淡道:“只要你好好学,便是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摔死。我已经在你体内放了一段‘气息’,你好生运用体会,早晚便可运用自如。”吉娜乖乖地“嗯”了一声,沿着那人指点,引导着自己体内暖暖的那股气,在周身运行起来。她悟性颇高,对于这种好玩的事情的兴致更浓,学起来竟然极为迅速。不多时,就能够凌空翻滚,如飞燕翔击了。那人再教她如何将气息运到手掌上,甚至布达身外,吉娜一一学得认真无比。洞中光明如昼,不觉时光流逝。吉娜突然大叫道:“哎呀!我忘了!今天晚上是跳月大会来着!我若是不去,阿爸又要气得胡子翘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黑衣人淡淡道:“怎么办?去不就是了!”吉娜差点哭了起来:“可是这里离月野坪好远啊,等我赶到时,他们早就散了!阿爸的胡子,怕不都翘光了!”黑衣人冷冷道:“你运用我传你的功法,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吉娜立即破涕为笑,道:“那就好多了。对了,你参加过跳月大会没有?你有没有情郎?”她说话从无遮拦,那黑衣人的神情完全被面具隐住,却也看不出是否冒犯了。望着吉娜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黑衣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这的确是个有趣而有用的孩子。时正八月十五,乃是苗疆收获的季节。大熊岭的苗族在族长木阗的治理下,人人戮力,今年收成较去年多了三成。那木阗雄才大略,颇通经营之道,大熊岭十八峒苗族独成一派,不与汉人交通,但族长仁政爱民,上下齐心,族内一片铁桶江山,却是人人不敢轻视。今年再丰收,便是接连三年收成过了八千石,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荒年。是以木阗下令,趁着十五月圆,举行一年一度的跳月大会,全族一起欢庆遮翰神的荫佑。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鹿头江边灯火辉煌,充满了节日的欢声笑语。苗族少女们都戴起了满头的银饰,长长的筒裙绣满了鲜花,舞动起来流光溢彩,几十人围了熊熊燃起的篝火拉着手跳舞,目光瞟着边上散乱坐着的小伙子们。这些小伙子一面回应着姑娘火热的目光,一面拿大勺子舀了边上的酒痛饮。牛羊在火堆上烤得滋拉滋拉的响,欢庆的时刻就要开始了。这片平野的中央,是用大木搭起来的一座高台,台上虚设了几个座位。中间一座上遮虎皮,自然是苗主木阗的了。炉火渐旺,姑娘们的歌声中逐渐掺入了小伙子们粗犷的声音。突听一阵号角声呜呜响起,雄沉郁凉,各种声音立时寂静下来。小伙子们肃然起立,姑娘们也赶忙停止了歌声,静静地站着。号角声呜呜不止,突然一阵急骤的鼓声响起,木阗率领着两个儿子新野、雄鹿以及族中长老走上台来。众人一阵欢呼。木阗面露微笑,挥手让大家坐下。朗声道:“神明佑护我们取得如此大的丰收,我们就用我们的喜悦答谢神明!今晚大家尽情欢乐,遮翰神保佑你们!”台下又是一阵欢呼。长老送上一碗酒,木阗张手接过,一口喝干,“噗”的一声一道酒浪吐在两丈远的火堆上面。火堆受此一激,火苗窜起了老高。人们又是一阵欢呼,立时小伙子们姑娘们围着大小的火堆疯狂地跳了起来。已经有家室的男子则在四周充当护卫。木阗转过身来,满脸的欢笑立时消失无踪,低声道:“你妹子还没回来?”新野也低声道:“方才我问过伺候妹子的蓝花,妹子这两天都没有回来。不过父亲既然吩咐过她一定要参加这次跳月大会,我想无论如何,她是应该来的。”木阗面有忧色,道:“她若能来自然最好。今年她年满十六,按照规矩,也该参加这跳月大会了。虽然说规矩毕竟只是规矩,但能参加的还是要参加的好。”新野低声道:“是。我想她应该知道的。”突地,就见一条黑影迅捷无伦地在山中跳跃着,向这边奔了过来。那黑影身材瘦削,手中提了好大一团东西,似乎是什么猎物。新野喜道:“看是阿妹回来了!”扬声道:“阿妹!这边来,阿爸在等着你!”就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来了!”就见那黑影倏然加速,电般一瞥,顿时蹿到了高台一侧的大树上,手中所提之物轰然掼下,将那高台砸出一个深坑来。木阗心头一沉,火光闪烁中,突地惊道:“嵯峨!”原来那砸在高台之上的,竟然是镇守大熊岭与外界通道的嵯峨,也就是木阗的长子。就见他周身僵硬,躺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木阗心下惊疑,就听那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们天子使节来到你们这苗疆边陲之地,这小子居然不让我们通过,我们王爷非常生气,但还是念在你们化外之民,不懂礼仪,没有取他的脑袋。叫我带他过来,问问峒主该怎么处置。”木阗心下更惊,道:“什么天子使节?什么王爷?”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我叫欧天健。”木阗吃惊道:“云现五龙欧天健?吴越王府两大护法之一?”那阴恻恻的声音道:“你还不是太笨。我们王爷亲来,这小子居然都敢冒犯虎威,在王爷面前将把破刀劈来劈去的,你说该不该杀?”木阗心下忐忑不安,吴越王权倾天下,深得嘉靖皇帝宠爱,炽焰熏天,怎么会忽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而且事先居然没听到一点风声。当下试探道:“不知王爷驾临鄙处,有何公务?”欧天健咯咯笑道:“这说起来,我就要恭喜你了。国师吴清风大人用先天术法推算,鱼篮观音已经转世人间,就是你的女儿吉娜。若是能让皇上跟吉娜合籍双修,借吉娜的仙气和万岁的洪福,不难共登仙界。因此万岁派遣吴越王爷为使节,前来迎接吉娜小姐到京城去。还不赶紧谢恩?”木阗只觉此事匪夷所思,吴越王图谋甚大,路人皆知,这次不知又要搞什么鬼。当下拱手道:“小女年纪还小,不堪亲近帝躯,望先生在王爷面前多加美言,此事还是息了的好。”欧天健冷笑道:“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要说自己去跟王爷说去。我口信已经带到,就此别过。对了,这小子马上就是国舅了,我倒不敢冒犯太过。”一道指剑飙出,砰的一声将嵯峨打了个跟头。嵯峨跳起来大叫道:“兀那小子,咱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欧天健的笑声就如毒蛇抽气一般:“再战?吴越王已至,你们还不准备迎接,难道想造反不成?”他的话音刚落,月野坪外忽然冲天起了一声炮响。十八峒苗人哪里见过如此声势?都不由得住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向外看着。就见清冷的月光下,黄钺两列,引着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而来。第三章 旌蔽日兮敌若云当先一人蟒袍金冠,满面春风,见了木阗抱拳一揖道:“孤陋之人,鄙处深宫,久闻先生风颜,未缘识荆。今日一见,清健更胜所闻,实可共喜也。”木阗听他言出温文,片言不提纳亲之事,与欧天健所走的正是两个极端,不由心下一沉,知道此事不是随便可了的。当下急忙率着几个儿子跳下台来,躬身施礼道:“王爷驾临鄙地,实在是蓬壁生辉。正赶上我们苗人的跳月大会和小女的出嫁之日,请王爷移驾坪内,小女的婚典,还要请王爷主礼。”吴越王瞳孔倏然收缩,一双眸子凛然生威,盯着木阗看了片刻,淡淡道:“你的女儿要出嫁?”木阗道:“叨逢王爷的福气,小女姿貌虽陋,总算也有人求亲了。”吴越王淡淡道:“吉时在什么时候?”木阗俯首不敢仰视,道:“便在今晚!”吴越王沉声不答,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纵声笑道:“那实在不巧的很,本王原本带了诏书来,要册封你女儿为贵妃娘娘的。”木阗垂头道:“那实在是小女没有福分,配不上这么高的荣耀。吉时将到,还请王爷移驾。化外野人,不胜荣崇。”吴越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也没有办法。”木阗大喜,将身一侧,道:“王爷请!”既然先说动了吴越王,那就好说了,吉娜找不找得到,应该嫁给谁那都是小事情,大不了找几个人混充一下,反正吴越王又不可能在苗乡呆多长时间。吴越王突然笑了笑,他一笑,原来高华威严的脸庞就变的说不出的慵懒。吴越王等这个慵懒的笑容在脸上固定,然后消散,才轻轻道:“那本王就只有抢亲了!”木阗一呆,道:“这怎么可以!”吴越王又是一笑,这一笑就显得无比的阴沉:“怎么不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说的话,你敢说不可以?”木阗嗫嚅道:“可是小女已经许人,您堂堂王爷,怎么能这样做?”吴越王大笑道:“世人哪知什么叫对的,什么叫错的。本王只须做出来,你们遵守就可以了。问什么对与错,这不是你们的本份!”木阗尚未作答,旁边雄鹿见一向强横的阿爸居然一再示弱,忍不住跳向前来,拔刀怒喝道:“你们这么欺负我们苗人,除非把我们全杀了!否则遮翰神的子孙,由不得你们欺侮。”吴越王轻轻冷笑,斜睨着他道:“你以为本王杀不了你们么?慢说本王一声令下,小小大熊岭立时夷为平地,就是本王一伸手,恐怕也不是你们这几十个人能承受起的!你要不要试试?”雄鹿大叫道:“试试就试试!我们遮翰神的子孙,宁可死了也不受别人的侮辱!”吴越王倏然神情一肃,继而冷笑道:“遮翰神、遮翰神,本王倒要看看遮翰神能不能救得了你们!”说着,手一屈一送,一道掌力隔了丈余远直送而来!雄鹿哪知道他此掌的厉害,大呼小叫地挥刀直向前冲去。吴越王冷笑不绝,掌力潜涌,雄鹿还未冲近他身前三尺,就觉一股大力迎面扑来,登时气为之窒,一声闷哼,向后跌了出去。木阗、嵯峨见势不好,慌忙抢上去接,就觉雄鹿的身躯沉重无比,宛如山般直向后压了过来。三人胸口一口气直沉下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后跌。吴越王掌势更不停留,如奔龙般追袭而来,将四人一齐冲天卷起,向那高台上跌去。就听咔嚓嚓一声响,那高台竟被他一掌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吴越王缓缓收掌,傲然仰头而立。眼看木阗等人狼狈趴起,却又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吴越王点了点头,悠然道:“这下你们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叫错了吧。”一摆手:“全绑了。”回头对欧天健道:“带人,搜索整个苗乡。小小地方,也不用多了,去三千人,料想足够找出这尊水月观音的。”欧天健的呼喝声中,身后的士兵缓缓移动,走出了三千多人,整整齐齐地将整个跳月大会围住,接着便开始逐人搜寻起来。兵丁对于平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颜色。跳月大会就设在苗人村寨边上,苗疆近几年了无战事,居积甚丰,其民又好金银首饰,那些士兵趁了这个机会,扑上去抢夺,一时鞭打拉扯之声鼎沸而起。木阗手下虽然颇训练了些壮丁,但在欧天健等人的监视下,哪还有还手的余地?耳听苗民哭啼叫嚷之声渐起,木阗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吴越王一声冷笑,挥了挥手,兵丁闹得更凶了。一名校尉抓起鞭子来将身边的苗民打得满地惨叫,另一人提起一两岁的婴儿,就要向墙上掼去。木阗终于忍不住嘶声道:“住手!”吴越王手一抬,刹那间寂静如同水波一样自他为中心传播开去,所有的士兵全都归刀入鞘,昂然挺立。方才夺来的财物散落一地,却没人再去看一眼。吴越王满意地扫视了四周一眼,将目光盯在木阗身上,道:“本来就是很简单的道理,本王相信木峒主不会想不明白的。”木阗挣扎着爬起来,将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中,道:“我若是说吉娜不在此间,你相不相信。”吴越王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容,道:“本王当然相信。木峒主说的话,从一开始本王就很相信。所以本王现在就要从这群人中找出谁是吉娜的夫君来。本王问一声,就杀一个人,若是一直没有人出来,就杀到你们一个人都没有为止。本王的话,不知木峒主又信不信?”他的语音平静淡定,似乎是在述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木阗却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嘶声道:“我说的是真的……”吴越王沉下脸,冷冷道:“欧天健。”欧天健忙躬身道:“属下在。”吴越王淡淡道:“准备好刀了么?”欧天健阴恻恻笑道:“王爷放心,早就磨得风快了,绝对不会让他们多痛苦。”吴越王叹了口气,道:“那就放心了。可不能让别人认为本王太过残忍。”欧天健大声地答应了,慢慢转身。吴越王脸露一丝嘲讽,盯住木阗。眼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地变来变去,显见心中迟疑不决,道:“很好!到现在还不答应,本王都不得不佩服你的胆气了!既然如此,就成全了你又何妨?反正料想这鱼蓝观音跑得也不远,几千人的痛哭惨叫之声,已足够将她感动回来了!”说着,再也不等木阗回答,手一划而下,三千人利刀齐刷刷举起,月光之下尽是冰寒的闪光,便向着苗人劈了下来!就听一声清脆的娇叱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快快放开我的族人!”吴越王抬头望时,就见一女孩衣袂飘飘,卓然立于左边的山崖上,虽然衣衫已被山石挂得破烂不堪,但看去衣袂飘飘,真有些观音临风的感觉。吴越王嘴角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你就是吉娜?”吉娜脆生生地道:“就是我!你赶快将我的族人放了,你要我去做什么,我去就是了。”吴越王微笑道:“不是做什么,而是去做天上地下,荣宠无上的贵妃娘娘。也只有这样,才配的上你观音降世的身份。明明是别人盼都盼不到的福气,本王就不懂你的父兄为什么这么极力反对。”吉娜早就听说过吴越王的恶名,今天只是坐实了传闻而已。不禁冷哼了一声道:“你还能有什么好心肠?”吴越王笑道:“你先下来,看看我们给你准备的行装,就知道本王是好心肠还是坏心肠了。”吉娜撇了撇嘴,道:“我看你这个人就不象好人,还讲什么心肠的好坏。”倏地将身一耸,直向山崖下投来,吴越王惊叫一声:“小心!”就见吉娜如小鹿般在崖上跳了几跳,已来到了场中,身手甚是敏捷。吴越王一挥手,兵丁们井然有序地从苗人中退了出来,在吴越王身后布起了好大的方阵,甲兵铿然,这么多人,却连一点嘈杂之声都没有。吴越王道:“你看,你说放人,本王便放人,还不算好人么?来人,将贵妃娘娘坐的七宝香辇抬过来。”就见几十个兵丁牵着一辆八匹马拉的大车出来。车上珠绕翠铺,宝光射眼,那车都是用合抱粗的檀香木雕就,上面刻满了山川社稷,虫鱼鸟兽。香辇上璎珞重障,轻纱曼遮,浓渥的香气沁出,真是中人欲醉。华丽富贵之气,就是吉娜这生长族酋之室的贵族,也不觉瞠目。吴越王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们现在就坐上去好不好?”吉娜兴高采烈地道:“这是给我坐的么?好漂亮哦。”吴越王道:“天下有资格坐这辆车的,就只有吉娜姑娘一人而已。这算不了什么,到了皇宫中,比这个还好的东西多着呢。”吉娜随口问道:“什么是皇宫啊?”吴越王道:“就是皇帝和你住的地方了。里面好多好多的房子,若没有人领着,任谁都会迷路的。”吉娜歪头想了想,道:“那我不去了。那么大的地方,走到迷路,那我还怎么找他啊?不去!”吴越王笑道:“到时候姑娘宠冠后宫,想要出去找人,自然有千千万万人争着领路。”吉娜道:“那我也不去。我不喜欢住在家里,我喜欢住在外面。”吴越王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你若进了宫,这些奇怪的习惯,自然一点也不能再有了。”吉娜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家。”转身拉起木阗跟嵯峨他们,就要向外走。吴越王微一顿足,一道凌厉的罡气以自身为原点飚出,席卷整个广场。刹那间仿佛起了一阵狂风,吹得众人立足不定。吴越王冷冷一笑,道:“本王没说离开,谁敢离开?”吉娜道:“那人家说了不去,你还要怎样?”吴越王慢慢道:“我知道你马上就会求着我带你走的。”手一扬,吉娜只觉全身一寒,顿时宛如被绳索捆绑起来一般,丝毫动弹不得。她惊叫还未出声,已被塞入了七宝香楝中。木阗脸上变色,一声长啸,苗民们顿时踏上一步,他们赤手空拳,但双眼却已布满血丝。他们已准备拼命。吴越王看也不看,轻轻挥了挥手。三千甲兵立时长刀出鞘,齐声呼喝,摆开谨严的战阵,长刀霍霍,向苗人们冲去。夜色,就要覆盖上这片宁静的大地、杀气,骤然闪现在静谧的苗疆中。这杀气隐然成形,满盈的月光都黯淡了下来。吴越王的脸色变了,他突然抬手,道:“暂住!”三千甲兵一起顿步,就见吉娜方才站立的山崖处,一个白衣人凌虚立于夜风之中。他手上握着一枚小小的铁尺,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铁尺以极为迅捷的速度旋转着,幻化出一团耀眼的光晕,仿佛天空中的那轮明月,也被他控于手中。山风轻轻吹过,瞬间搅碎了月色!光晕化作万千碎片,暴雨一般倾泻而下,夺夺夺夺一阵厉啸,全都恰巧击在甲兵与苗人之间,瞬间溅起丈余高的尘埃。击在大地上的并不是刀剑、也不是暗器,而仿佛仅仅是月光本身,风过之后便了无痕迹。尘土渐渐散开,吴越王的脸色却变了——以光风之力伤人,这又是何等样的武功?吴越王仰起头,盯着白衣人。就见那人手中光晕散尽之后,重新还原为一小块黑黝黝的铁尺。他轻轻抬手,淡淡道:“接令吧!”厉啸声破空裂云而起,那令牌从白衣人手中弹起,撕拉出一道漆黑的尾光,向吴越王射了过去。物还未至,奔涌激起的风声已然先声夺人。吴越王手一张,待要接住,猛觉气息微微一沉,当下双掌齐出,“轰”然一声大响,那物向外飞去。令牌所带的劲力宛如满天月华一般,逼人而来!吴越王心高气傲,不肯后退,内息催起,奋力抵抗,一时只觉五脏六腑都快翻转了过来。崖上白衣人飘飘而下,伸手将令牌接在手中。吴越王深吸了口气,目中神光乍显,将内息纷乱一齐压住,沉声道:“玄天令?”他久久注视着来人,声音渐渐起了波澜:“你是杨逸之?”四周之人齐齐变色,吉娜在香辇中更是一声尖叫。杨逸之!她朝思暮想,想要见到的人,竟然又出现在她面前。这是何等巧合,何等幸运!然而,她现在却只能隔着香辇上的云纱,隐约看到他的影子!窗棂就在她头上半尺处,她拼尽全力想要挣扎着站起身,向窗外看上一眼,但全身血脉凝滞,又哪能动弹分毫?云纱上透出淡淡的光芒,和几条模糊的人影。那人影也不答话,手一翻,将玄天令完整地亮了出来。就见那漆黑的牌面上仿佛乌光流转,仿佛一块上好墨玉,虽然隔着云纱,也依然隐约可见其光华。“我答应过孟天成,要将玄天令交到你手上,然后再夺回。所以,他于你的恩义不违。”吴越王身形陡止,那人并不看他,举令一挥,劲气凌空,哧的一声在吴越王的面前画了一道横线,冷然道:“但王爷此举,却大为不义。此线为界,再上前一步,风月无情。”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怒意,欧天健畏惧地看了那人一眼,想要止住吴越王,却又不太敢。吴越王脸色连变数变,突然哈哈笑道:“既然杨盟主亲至,本王不妨让你一步,但你护了一时,护得了一辈子么?”一语说完,再不看木阗等一眼,拂袖转身而去。三千甲兵阵型不变,肃齐划一地随着吴越王向峒外行去。木阗眼看如此声势,吴越王虽退而威势不减,来日正是大难,哪里有丝毫喜悦之情?那人似乎也没想到他就此退去,一时也没有追赶。他轻轻拱手,道:“木峒主。”木阗方从惊愕中醒来,急忙还礼道:“多劳尊驾相救,火倮峒八千苗人,都赖尊驾而得救。”那人轻轻摇头:“今日之事,吴越王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在下要事在身,不宜久留此地。”木阗脸色不禁变得极苦:“可尊驾走后……”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之意已一目了然。那人一旦离开,整个苗疆与吉娜又将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那人似乎看透了木阗的心思,淡淡道:“峒主不必担心。我已传书峨嵋守温师太,明日此时,她会派弟子带令爱去峨嵋暂避。”峨嵋派?要送吉娜去峨嵋?木阗的笑容更苦。好在峨嵋派声势显赫,派中又全是女子,蜀中离云南也并不太远,实在是避难的最好处所了。事已至此,木阗也只得点了点头。那人见他答允,轻轻拱手道:“如此,暂且别过。”吉娜隔着辇中云纱,听着他的声音,正激动不已,见他有要走的意思,不禁失声大呼起来:“不行,等等我,等等我!”吓呆了的雄鹿、嵯峨似乎这时才想起吉娜还在香辇中,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解救吉娜,但这他们并不知道点穴的奥妙,又哪里能够解开。吉娜正在极力挣扎,只觉云纱上的人影轻轻抬了抬衣袖,一道淡淡的月光透空而来,微风般吹拂在她身上,她只觉身子一暖,周身血脉立刻运转正常。吉娜大喜,立即跳了起来,还不待站稳,就往窗口望去。白衣飘飘,只留给她一个踏月而去的背影。她再一次和他擦肩而过。吉娜回想起八年前那天空中缓缓消失的眸子,心中无比怅然。难道自己和他,真的就欠了这一面之缘么?不,既然过去的千万年岁月,都这样凝视着他,陪伴在他身旁,此生此世,无论要经历多少磨难和等待,也一定能再见他一面。吉娜跺了跺脚,心底暗暗发誓,无论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第四章 解环佩以结言月华清冷,吴越王大军退后,木阗长吁了一口气,坐倒在地。眼看遍地血迹,被殴打掠夺的苗民们正扶老挈幼,收拾残败的家园,四周一片狼藉。念及吴越王的声势,不禁心下黯然。吉娜懊恼杨逸之的离去,也怔怔地不再说话。就在这时,破空之声再度响起,吉娜以为是杨逸之去而复返,不禁大喜过望,抬头看去,却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悬浮在空中。吉娜认得,此人是山洞中传她武功的人,不禁有些失望:“师……”她刚想叫师父,突然想起那个不向任何人提起的诺言,只得改口道:“……是……你?”黑衣人并不理她,转而对木阗道:“你想送她去峨嵋?”木阗怔了怔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黑衣人冷冷看着他们:“吴越王寄心天下,染指武林,峨嵋自身难保,又岂能庇护得了她?”木阗笑容更苦,只得摇了摇头,道:“也没有别的办法,避得一时便是一时吧。”黑衣人默然片刻道:“峨嵋虽能带吉娜走,却不能阻止吴越王进攻苗疆。吉娜既然与我有缘,我不能坐视不理。”木阗有些惊愕,吉娜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又怎么便成了有缘?却一时不敢多问,只加倍恭敬道:“那敢问先生有什么良策妙计?“黑衣人道:“妙计便是它。”手一翻,亮出一枚轻微泛晕着青色云光的令牌来。木阗大愕,失声道:“逼走吴越王的玄天令?怎么又到了先生手中?”黑衣人冷冷道:“这枚并不是玄天令,而是苍天令,虽然同是四方天令之一,但却大不相同。”木阗定睛一看,果然,两枚令牌虽然样式如一,但光泽却大不一样。玄天令如墨玉般乌光流转,苍天令却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如云如水,澹荡不定。木阗不禁道:“这苍天令,又有什么用处?”黑衣人道:“苍天令本身并无特殊的威能,但只要送到了一个人手中,却能让吴越王不寒而栗,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木阗愕然抬头:“什么人,居然有这等本事?”黑衣人目光悠远,遥视着月光下那苍茫的苗山,许久,方才吐声道:“卓王孙!”木阗皱了皱眉头,道:“卓王孙?没听说过啊。”黑衣人道:“天外之人,自然不是你所能知晓的了。你只知道他握有连吴越王都忌惮的力量就可以了。只要到了他那里,吉娜或者你们十八峒,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危险。因为吴越王不敢。”木阗犹豫道:“可是……可是他又怎会插手此事?”黑衣人道:“便是因为这苍天令。他一直在寻找这枚令牌,而且传言江湖,如果有人将苍天令送与他,他便答应此人一件事情,所以,苍天令又被称作‘允诺之令’,只要吉娜携令送交卓王孙之手,并愿意留在他身边,吴越王只有望洋兴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木阗道:“这个卓王孙,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并不是不肯相信,今夜遇到的这些人,早已经超出他理解的范围,只是吴越王天璜贵胄,权炎熏天,已是他心目中最高权势的象征,难道卓王孙是神仙不成?黑衣人收回的目光又投到远天之上,道:“江湖中的圣地,武林里的传说,九百年皇龙争聚的华音阁……”“华音阁!”木阗一震,他虽然远在边陲,但也听说过华音阁的盛名。华音阁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派,介于正邪之间,传世已近千年,声势已远在武当少林之上。武林中据传有七大禁地,苗疆神魔洞才是其中之一,然而华音阁就独占其三。数百年来,没有人敢闯入华音阁,也没有人敢与华音阁对抗。这实在是江湖中独一无二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