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塞上秋风第一章 琼楼玉凤梦中春或许人生只是个幻境,你所殷切盼望的,从来不会出现,而一些似乎绝对不会出现的事情,却往往就发生了。就比如重伤成这样,跳下舍身崖的世宁,居然没死。当他醒来时,看到了红姑娘的笑脸,竟是红姑娘救了他!在华山舍身崖上,当红姑娘怅恨未能救那投崖的老妇时,世宁就对她生了好感,此时更是感激不尽。只是他疏于言词,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红姑娘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每天都拿药来给世宁调治。她似乎很忙,每次过来,只坐一小会儿,就匆匆地走了。此时世宁已没有活下去的信心了。宁芙儿的死对他打击极大,几乎已将他所有的信念都摧毁,他不想再活下去了。这世界让他心灰意冷,几乎已没有了任何的留恋。唯一的就是红姑娘的笑容。若不是不忍心看到红姑娘那失望的样子,世宁连药都不喝了。这些药灵异无比,半个月后,世宁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大半,惟一不能痊愈的,是他的心。所以他的经脉连同内心一齐冰封了起来,伤势虽然好了很多,但仍不能行动。红姑娘不在的时候,他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这是用红布蒙成的吊顶,上面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其中一朵水色芙蓉尤为美丽。世宁怔怔地看着,宁芙儿那春花一般的笑容就在眼前闪现,他的心开始抽紧起来。他知道,他已不能在留在这里。他要去找宁芙儿,就算真如红姑娘所言,宁芙儿已经被葬在华山至幽至清的地方,再没有人能打搅,他也要找到她的坟墓,从此守在旁边,生生死死,再也不离开一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世宁跟宁芙儿却没有江湖,他们只能在彼此的吐沫中得一点生之聊赖,所以世宁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她。绝不能。在红姑娘第三十七次来他这个小屋之后,世宁决定走。那是个深夜。他奋起全身的力气,勉强将身子支起,向门走去。这是道很奇特的门,门外面还是门,世宁推开第四道门的时候,外面的冷风才扑面吹来。他实在没有想到,外面竟然如此繁华,如此热闹。他养伤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一丝声音,让他错以为是身处在荒凉的山冈上。但此时放眼望去,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院子,里面张灯结彩,照得如白昼一般,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江湖豪客,艳女名姝,欢然杂坐,歌舞喧嚣,几乎比当朝太师府还要热闹一些。世宁不禁微微一愕:这是什么地方?怎的如此繁华?他没有多想,咬紧牙关,拖着身子向外走去。那些人只顾着自己欢乐,哪里还有人来管他?慢慢地,他走近了大门口。一想到这一步跨出去之后,只怕就再也见不到红姑娘了,世宁的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止。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带起的劲气将世宁凌空击起,飞跌了出去。这一下突如其来,世宁伤势本未痊愈,登时眼前一阵晕黑,重重地摔在了院子里。就见一个彪形大汉醉醺醺地抢了进来,大叫道:“你们这里的红姑娘呢?快些出来让大爷看看!”就见一个三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子走上前来,露出极丰富的笑容来,热情地道:“这位大爷,红姑娘很忙的,您先等一等?”那大汉狂笑道:“也不见我是谁?大爷等?你有几条性命?”空中猝然几道金光闪过,五根金条插在了那女子的身前。五根足码的金条,只是每一根都被捏成了凤凰的形状。这大汉虽然醉醺醺的,但顷刻之间能将金条随意揉捏,手下功夫显然绝不可小觑。那女子果然被震住了,回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侍女急忙奔进了楼上,冲进世宁养伤的房间里看了一眼。转眼之间,那侍女又奔了回来,低头颤声道:“红姑娘不在……”那大汉狂怒道:“一个婊子竟然如此派头,大爷来了她居然敢不在?”猛地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骂谁是婊子?”那大汉转头,就见世宁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怒目看着他。那大汉倒是一愕,因为他横行江湖,从没遇到敢跟他顶嘴的,尤其是世宁这么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他狂笑道:“小子,你活腻了吗?”世宁凛然不惧,冷冷地道:“这里是正经人家,找婊子去妓院去!”那大汉又是一愕,跟着仰头狂笑,道:“我常五爷今日活见鬼了,这里不是妓院,那全天下再也没有妓院了!小子,告诉你,这里是大同府最大的妓院望凤楼,这里的第一金牌婊子,就是我方才点名要的红姑娘!”世宁厉声道:“胡说!” 那大汉笑道:“娃娃,原来那红姑娘乃是你的姘头,所以你才这样回护着她!别这么没出息,老子给你几根金条,去娶个好人家的姑娘,别在这妓院里跟龟公混了。”他从囊中掏出几只金条,那金条就如面捏的一般,在他手中变幻着样子,被他金刚般的指力随意捏着。那大汉冷笑道:“江湖上都知道五凤手常五爷的金子最好赚,只要常五爷看中了你,磕一个响头就是一根金条。小子,你过来,说一声‘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就有一根金条。”世宁气得脸色发青,冷笑道:“疯狗一条,当真恶心。”被他一辱骂,五凤手本来醉成赤红的脸色登时铁青,他的手突然抓了出去。世宁猛觉身上一紧,脑袋中一阵晕眩,待到清醒之时,却发现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却是那五凤手的大脚踩在他身上,几乎将他踩得窒息了。五凤手脚下微微用力,世宁全身的血都仿佛冲到了脸上,将面皮涨得紫青。五凤手缓缓蹲下,左右开弓,先打了世宁几十个巴掌,将他的脸打得血肉模糊,冷笑道:“说,‘红姑娘是婊子,我妈妈也是婊子’!”世宁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五凤手一记重拳将他的门牙砸掉一个,笑道:“听说那红姑娘是天下最贱的婊子,只要你身上银子够,想让她做什么都行。老子今天带足了金子,就是想让红姑娘做条狗,给每个人舔鞋子!”他疯狂地大笑,突然,只听“夺”的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金条莫名其妙地就被人夺走了,接着一道剑气宛如神龙摆尾,从他身下疾旋而起!剑气金黄,带着沛不可挡的力量,将五凤手的脸照得一片通亮。五凤手的酒全被骇醒,慌忙躲闪。那剑气夭矫盘旋,如流星一般,对准他的心房刺下!五凤手突地一声大喝,左手霍然飞出。他的手心,纹着五只凤凰,他的手本就比普通人大很多,这一掌击出,仿佛刮起来一阵狂风一般,凤羽翻飞。五凤手纵声长啸,发出一阵嘹亮的凤啼!这是他成名的五凤手,西北武林,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一招之下!但那金黄的剑气却凌空一折,“嗤”的一声,就将他的手贯穿!剑气消形,只不过是一根金条——他自己的金条。金条的另一端,执在世宁的手中。五凤手的身子不由得一震,因为隐在金条后面的,是一双宛如狼一般的眼睛,这眼睛中,竟然充满了绝望与痛恨,以及杀戮的快感!手心那尖锐的痛楚这时才传了过来,五凤手一声大叫,踉跄后退!世宁缓缓将那根金条扔在了地上。他淡淡道:“记住,不要再辱骂红姑娘,绝不要!”说完他的身子猛地一摇,张口一道血箭喷了出去。这不是鲜血,而是淤血,是他滞留在心脉中的积血,随着这一击,化淤而消。他的伤势本就好了大半,而修炼成紫府宝诀之后,他的武功已有了不可思议的提升。可惜五凤手不知道,他的精神一震,那只被洞穿了的手挥了出去。他如此大的名声毕竟不是易得的,这一下全力出手,暴猛的掌劲全都收缩聚合成阴柔的暗劲,就在世宁觉察之前,已经击到了他的腰间!世宁猛一扭身,闪过了大半的掌力,但还是被一掌击中,登时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神志有些不清醒,只好借着这一掌之力,腾空飞起,连翻了几个跟头,落在了几丈之外。五凤手的掌劲实在了得,这一掌虽躲过了大半,仍然击断了世宁一根肋骨!五凤手阴笑道:“我还以为你多大的能耐,没想到……”他的身子倏然闪动,向世宁飙射了过来。世宁的身子一阵酸软,神智恍恍忽忽的,竟似连躲闪都来不及了。突然之间,一道锐风破空而降,插在了世宁的面前!五凤手还在一丈远处,身子竟然被这股锐风所激,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世宁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插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的舞阳剑! 他大喜,一把抓住剑柄,抬起头来,就见对面楼台上有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淡淡地道:“杀了他,这柄剑就归你。”世宁大叫道:“好!”一把将舞阳剑拔了起来。 他的心中立时充满了无比的自信,剑柄那淡淡的凉意沁入他的手中,就如一个两心相知的朋友的手紧紧握住他。他的瞳孔收缩,盯住五凤手。五凤手的眼神有些紊乱,这个乱糟糟的少年,身上居然散发着令他几乎窒息的杀意。 但西北武林,没有人能胜得过他,一定没有人!五凤手手势变幻,手心出现了五柄飞刀,再变,又是五柄,双手各十柄,突然满空寒光飞舞,二十柄飞刀四面八方向世宁飞了过来。飞刀有前有后,有左有右,令人防不胜防。只有五凤手这样的大手,才能一下子发出这么多飞刀来。这本就是他看家的本领,绝没有人能接得下!世宁没有去接,他的人飞起,带着他的剑,向五凤手刺了过来!以攻为守,那么这二十柄飞刀,便只剩下了一把,只有正面向世宁飞来的那一把。这一把,正撞在舞阳剑上,被带着向五凤手一齐刺来。寒光射目,转瞬就到了五凤手的面前。但五凤手却笑了,他的手上倏忽又多了五柄飞刀,刺耳的啸声破空而起,五柄飞刀化成五道寒芒,电射向世宁的胸口,而他自己凌空飞起,当头向世宁扑了下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飞刀近在咫尺,已无法躲闪,何况还有他的扑击!江湖上能逼他出这一招的,他只遇到了五个,却没有一个能躲得开。世宁也没有躲,他一声大喝,舞阳剑猛地抡了开来,当头劈下!无论五凤手还是飞刀,都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这一剑是至拙的一剑,也是至巧的一剑!世宁落下,他没有去看五凤手,只是爱惜地抹拭着手中的宝剑。舞阳剑连丝毫血珠都没沾,果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宝刃。只见楼台上那戴面具之人悠然道:“兄台可否上来一语?”世宁抬头,那人的面具在烛光下青幽幽的,映衬着他长身玉立,姿态潇洒之极。世宁点了点头,拾阶而上。楼上是个很清雅的阁子,并没有什么人。那人站在窗前,阁中摆着一个小小的酒席。那人虽然面具遮脸,但仍能听出他话语中的笑意:“名剑名侠,只有兄台这样的英物,方才不辜负这绝世的名剑。”世宁听他称赞,脸上微微一红,谦逊道:“在下一点粗浅的武功,不值一提。”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你且刺我一剑。”世宁吃了一惊,忍不住讶然盯着那人。那人淡淡地道:“我让你刺,你只管刺好了,放心,伤不了我的。” 说着,他的身上猛然鼓起一股凌厉的风势,飙轮疾转一般,向世宁卷了过来。世宁出其不意,身子被吹得踉跄后退。那风陡然转急,天风海雨一般迫在了世宁的身上。风中一股冰寒之意夹带而来,世宁猛然一凛,此人竟然要杀他!“呛”的一声响,舞阳剑破鞘而出,一线寒芒陡然展舒而开,宛如景天彻地的白虹一般,自世宁的身前喷薄而出,向青面人射了过来!青面人袍袖一拂,笑道:“这还有些气势。”他一说话,那股凌厉的风势便停了下来。世宁的舞阳剑的去势也跟着衰落。青面人身躯不动,淡淡道:“刺吧。”世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见他的目光从面具后透出来,似乎带着丝微笑,却又极为寒冷,看不透底细。他的眼睛中,竟然有异样的纹彩闪动,仿佛一目中藏了两个瞳孔,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缕隐透的冰寒沿着脊梁浮动,世宁突然清晰地感到,如果自己这一剑不出全力,只怕此人将会杀了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忽然按照一种奇异的规律跳动了起来。他的心脉之间游动着一缕极淡但又极坚韧的真气,就算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这股真气仍然护着他的心脉,承继着他的生机。而随着这真气的震动,他在华山顶上苦练两年的紫府真气,也缓缓甦醒复苏,在他身体中缓缓流转起来。宁远尘修炼的方法虽然不对,但这紫府真气实在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学,世宁这一全力施为,他的身上登时笼罩了一层隐隐的紫气,舞阳剑缓缓展动,指向青面人,小阁中的空气突然沉重了起来!青面人纹丝不动,但他的瞳孔却在缓缓收缩。世宁突地一声清啸,舞阳剑电般射了起来,宛如毒蛇一般横空一闪,飙飞向青面人的面门!青面人突然出掌,“啪”的一声轻响,舞阳剑已经被他合在了双掌之间。世宁猛然一声大喝,周身真气被他完全贯起,一股脑涌入了舞阳剑中!剑身上立即发出一股悠长的龙吟,一股沛然的力量轰然从舞阳剑上炸裂,宛如狂龙一般,向青面人横扫而来!但无论这剑气如何凌厉,青面人的双掌却宛如两座山岳,将它们压得死死的。世宁连鼓了三次劲,都无法将长剑多送出一分。但他的战意却更盛,仿佛不要命一般,不住摧动内息!青面人忽然深吸一口气,双手骤变成爪。双爪呈阴阳翻动,立时一股旋风从他掌间发出,只听一阵嗡嗡的厉声长啸,舞阳剑竟然被他的掌力凌空摄住,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青面人真气一吐,世宁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世宁一翻身,又是一剑刺出!那青面人却摇了摇手,道:“一剑就够了……”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道:“你没有学过剑术?”世宁摇头道:“只学过两天。”青面人点了点头,道:“难怪呢。你居然只凭深厚的内力就能搏杀号称西北凶狼的五凤手许丹,看来潜力深不可测。但只有内力是不行的。你可知道,我方才只用了你一半的内力,就能将你振出?”只有自己一半的内力?世宁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青面人微笑道:“巧可破力,这就是武功的奥秘。你想不想学绝世的剑法?”世宁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许久,许久,他没有听见“绝世剑法”这四个字了。他的眼神倏然变得坚毅,道:“想!但是绝世的剑法又岂是我能学的?”青面人淡淡一笑,道:“拿去!”他袖子挥动,一本书从他的袖中飞出,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缓缓向世宁飞了过去。世宁伸手接过,那书本上却不蕴含着任何力道。他对青面人高深的武功,不禁极为钦佩。只见那书极为古拙简单,微黄的书面上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大悲极乐剑法”。世宁随手翻开一看,却不禁身子一震。他翻到的一页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持剑挥舞的人形。这似乎是一招剑式,但世宁的目光却完全被吸引住了。他隐隐觉得,自己苦思许久不能想通的一个个武学难题,似乎都可在这图形中找到答案。他情不自禁地全神贯注研看着这个人形。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那人形却越看越活,渐渐似乎从那书本上活了过来,笔墨纵横中,在演练着一套极为深奥的剑法。看到妙处,世宁心旷神怡,不禁大叫道:“好!”那人形似乎受到惊吓,依旧还原,贴在书中。世宁倏然醒转,只见青面人微笑看着他,他不禁面上一红,讷讷道:“这等奇宝,我怎受得起?”青面人笑道:“你只管拿去。不过我有一事,想邀你帮忙。”世宁感激他赐书之恩,躬身道:“请讲。”青面人道:“你翻开书的第一页。”世宁依言翻开,就见上面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财神,鲜活如生,捧着元宝,咧开嘴大笑着。青面人道:“等你武功练成之后,再见到这帖财神,便是我求你之时。”世宁沉吟着。他知道,连青面人都要找别人帮忙的事情,一定极不好解决。但《大悲极乐剑法》的确是天下少有的武功,他只怕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如此高明的剑法了。答应还是不答应?世宁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幻影,踩在他脸上的脚,哭泣的脸,大雨,水牢。他突然一咬牙,道:“答允你了!”青面人微微一笑,道:“你去吧。”世宁答应不答应,似乎都不值得他欣喜。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第二章 宁将青锋伴湘裙青面人目送着世宁下楼,他的眼神很悠远,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他背后的珠帘挑动,走出一个淡施粉黛的女子来。她低着头,走到了桌边,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了青面人的面前。这女子赫然竟是红姑娘。青面人接过那杯酒,红姑娘柔声道:“此人内力虽有根基,但武功却不值一哂,也就只能与那五凤手斗一斗,主人为什么要试他一剑呢?莫非他竟然比潇湘剑客还要厉害?”她虽然如此说,但脸上的神色却隐含着一丝笑意,显然绝不是这么想的。但青面人的面容却极为肃穆,他缓缓道:“潇湘剑客乃是湘西第一高手,家传的春流剑法内外相合,与五凤手这种混江湖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我却不屑向其出手,甚至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他顿了顿,道:“但世宁却更不相同。”红姑娘笑道:“我见过他不止一面,此人虽然有些肝胆,但冲动好事,不见得是什么高手。”青面人默然,缓缓道:“你错了。”突然“格”的一声响,他脸上的青铜面具凭空断成两截,“乒乓”响动,落在了地上。面具后的这张脸,略微有些苍白,但更多的,却是飞扬的神采,以及一丝大志空负的寂寞。现在的这张脸,却有一丝凝重。红姑娘讶然道:“这……这是那一剑造成的?”青面人点了点头,道:“世宁绝不可小觑。他的剑术虽然低,但他凭借的却不是剑术,而是感觉,一种先天的与剑相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却是极少人才会有的。连我都轻视了他。”红姑娘定了定神,笑道:“就算他能一剑斩开这青铜面具,还不是无法伤主人一丝毫毛?主人要杀他,不过举手之劳而已。”青面人摇了摇头,道:“高手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杀的。”他举起酒杯,缓缓啜了一口,道:“这《大悲极乐剑法》,他练上几个月,只怕就可以击杀乔大将军了。”红姑娘身子一震,道:“主人,这个任务,不是已经交给我和白玉楼了么?”青面人道:“白玉楼清气有余,杀气不足,乔大将军武功极高,恐怕不是他能够杀得了的。还是你与世宁联手,成功的机会比较大一些。记住,如果失手,只有一死!”红姑娘躬身道:“是!”她的身子俯下,眼神竟也极为复杂。世宁已不想再走了。有了《大悲极乐剑法》,天下无处不是乐土,他为什么还要从这里逃走呢?他心中思虑甚少,比较适合研习这等上乘武功。这时按下心中的狂喜,细细翻看这本剑谱,不由顿时被吸引住了。大悲极乐剑法与先前在水牢中的江湖客教他的剑法竟然隐隐相通,都是激发自身的情绪,融入剑法,从而爆发出超越自身极限的力量。大悲的“悲”,极乐的“乐”,乃是人类两种情绪的极端。由“悲”“乐”相合相生,宛如阴阳相须,便衍变出万事万物,也就举以为千招万式的剑法。所以这套剑法教的并不是实际的招式,而是运剑的法门。只要法门对了,招式便层出不穷,千变万化,如长江大河,玉树楼台,永无穷尽兼且威力浩然,诚为天下第一等的剑法。世宁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其中,也不知过了多时,突然,房子中亮起一盏灯来。这突然出现的强光让他的眼睛极不适应,不由得紧闭了起来。只听红姑娘笑道:“这么黑,你还能看得见么?”世宁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外面的灯火已熄,连带着房内也是一片漆黑。他看书入迷,眼睛紧紧贴在书本上,精诚所至,并不觉得有什么黑,居然也能看清楚书上的文字。这一合眼之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见红姑娘问,讷讷地答应了声,站了起来。红姑娘冷笑道:“瞧不出来你好的还挺快,昨天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今天就能打能跳的了。这样下去还得了?不出几天,你就能上天了。”说着,不由“嗤”的一笑。世宁搔着头,跟着笑了起来。红姑娘拿过一叠东西来,“啪”的一声摔在了他面前,道:“这些东西,你怎么赔给我?”世宁心下奇怪,抬目看时,就见这一摞全都是帐单,什么“上好长白山老参,纹银一百两整”、“三十二年茯苓,纹银九十一两”、“天山七瓣雪莲,纹银三百二十两”等等。帐单很厚,怕不有五六十张。世宁越看心下越惊,那只手竟然渐渐沉重,再也翻不下去了。头也再不敢抬起看红姑娘。红姑娘却不放过他,紧紧盯着他,冷笑道:“这统共是纹银四千三百五十六两,你大老爷慷慨,就还我们四千四百两好了,剩下的那点余头,就当是我们的辛苦费。这些天来为了伺候你这大老爷,我可少做了多少生意?”世宁忍不住抬头来,深深看了红姑娘一眼。红姑娘瞪眼道:“看什么看?难道你想赖帐?”世宁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钱,但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还你。”红姑娘哈哈大笑,道:“你还真成了大老爷了?讲什么将来有钱?”世宁低下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红姑娘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有两条路给你走的,第一条赚钱虽然稍微慢了一点,但总算还能还得起债,以你的相貌,在五凤楼做那么一年半载的生意,攒下四千两银子,不算什么难事。但你还没开张,就打了客人,这条路已经没法走了。剩给你的,只有第二条。”她顿了顿,世宁知道她一定会说下去的,也就不再问。红姑娘瞟了他一眼,道:“这条路就是,杀人!”世宁一惊,但他随即冷静了下来,沉吟道:“我武功太低,杀不了值四千两的人。”红姑娘冷笑道:“但你今天所杀的五凤手,至少有人会出四万两要他的性命!”世宁精神一振,但瞬即黯淡了下去:“但我在那戴面具的人面前,却连一招也递不出去。”红姑娘“嗤”的一声笑了,话语中大见缓和:“像他那样的人物,你就不要想了。这世界上,也不见有几个人能比他贵的。”世宁思索着,道:“那我只杀坏人,不杀好人。等我还完了你的钱,我就不杀了。”红姑娘道:“就依你了。”她缓缓向外走去:“赶紧练你的剑法吧,你的武功高一点,赚钱就快一点,你也就能早些还清我的债。”她那火红的衣衫在黑暗中看去依然是那么耀眼:“其实这个世界上何尝有好人?你多虑了。”世宁怅然地望着她走远,手紧紧握着舞阳剑。这柄剑,能给他旷世的武功与敌国的富贵么?就算可以,那么它还能给他什么呢?他要的,还有什么?一个月过去,世宁在这个房间与剑谱中沉浸的一个月。这一个月,红姑娘竟然再没有来。一开始世宁心中尚有些烦乱,但随即就沉静了下来,因为他不能没有高明的武功,否则,他将不能再希冀什么。所以,他整个人与心都沉浸在这剑谱中,浑然忘记了这世界与自我。他的紫府真气也稳定了下来,能够随着心意运用自如。舞阳剑仿佛变成了他另外一颗心脏,随着呼吸吐纳自由地舞转着。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因为除了送饭的丫鬟之外,他再也没见到一个人。房门重闭,他甚至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他也不想听。光阴流逝,直至有一天,红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气,重新充满这个房间。十六岁的少年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些沧桑,薄薄的胡须将男性那刚毅的线条衬露了出来。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竟然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邃,当红姑娘看着他的时候,他正抱着剑,静静坐在房的正中间。他面前没有书,他也没有动作,但红姑娘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讶色。因为同样的姿势,她也在青面人那里见过。她知道,世宁并不是在修习,他一样在修炼,不过却是更深层次的修炼,他在用“意”而运剑。红姑娘实在没有想到,世宁的进展竟然如此迅速,或许青面人说的没错,加上他,刺杀乔大将军的任务将更可能成功。她轻轻咳了一声。世宁头抬了起来,见到红姑娘,他脸上竟然显出了一丝慌乱,急忙站了起来。红姑娘盯着他,她赫然发现,她已无法看清楚这个人。似乎总有某些细节的东西是朦朦胧胧的,在急速变化着,瞻之如此,忽焉为彼。这时的世宁,仿佛是一朵云,又仿佛是七彩的琉璃,时刻变化着自身的形状,让红姑娘无法取得一个整体的把握。她凝视着,破颜一笑:“你终于准备好了。”世宁点了点头,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武功已经打倒了高手的境界,只不过他此时的疑问,《大悲极乐剑谱》已经无法再给他回答。红姑娘淡淡道:“我们可以走了。”乔大将军在边关。世宁与红姑娘在大同。当时鞑靼部势力强大,大军屯集,直逼长城一线。北出大同府,过东胜城,再往西去就是鞑靼控制下的亦不喇大漠了。路程不过两天时间,风物却从繁华的关内,变成了大漠风沙的塞外。一路上只有世宁与红姑娘。还有的,就是一只琵琶。红姑娘的琵琶居然弹的非常好,白玉一般的手指洒开,那曲子,竟然比眼前的草原还要雄阔。世宁能做的,就只是傻傻的听着,傻傻的笑。远处,那怒卷的黄云,的确没有红姑娘那火艳的红衣以及娇艳的脸庞好看。大漠黄沙,也只有这样,才格外有了侠骨。侠骨柔情的侠骨。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驼铃。大沙漠中,马不能行,只有能囤积水分,脚趾肥厚的骆驼,才能够供人载乘。那驼铃声紧紧密密,似乎有千万骑一般。红姑娘住了琵琶,与世宁举首相望,就见远远一只大纛缓缓升起,纛中写了个大大的“粮”字。红姑娘低声道:“看来这些官兵是押送粮草到边关去的,你可迎上前去,说自己想参军报国,等混进去之后,再觑便刺杀大将军。”世宁道:“那你呢?”红姑娘道:“军中不可有女子,我跟去的话太碍眼。放心,我会暗中接应你的。”世宁点了点头。红姑娘冲他一笑,琵琶声叮叮当当地响着,缓缓向戈壁的另一面行去。世宁看着她的红妆渐渐被沙漠黄风吞噬掉,心中不禁一阵怅茫。那解粮的队伍却渐渐行近了,当头的便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看打扮是个副将。世宁迎向前去,说明来意,那副将大喜,也没多问,就让他随军一齐行走。突地戈壁上发一声喊,抢出了一队人马。那副将经验甚丰,并不慌张,拿出一只牛角来,莽莽苍苍地一阵吹动,就见那驮着粮草的骆驼一齐住步,而载人的骆驼却加紧脚步,瞬间抢上前去,在粮草前面布起了一个大大的屏障。世宁遥遥看去,就见抢出来打劫的那帮匪徒一个个满脸菜色,手中提的都是锄头、镰刀等物,在这狂暴的风沙之中,似乎站都站不住。世宁情知这些都是饿昏了的灾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打劫粮草。但不幸的是他们打劫的,却是军粮,那是杀头的死罪。那副将冷笑几声,举手挥舞了几下,猛然一阵剧烈的暴响,他背后的兵丁一齐掣出火枪来,向空放了一轮。这戈壁极为空阔,枪声响起来,极为摄人。那些匪徒登时面色苍白,锄头、镰刀落了一地。副将哈哈大笑,道:“你们这群乱民,还不赶紧滚开,免得无谓丢了性命!”那些匪徒见押粮的兵丁全都是手持火枪,盔甲鲜明兼且人数众多,知道讨不了好处,一齐耷拉着脑袋,转身走去。但他们实在太过饥饿,就在撤退之时,有些人已经忍受不住,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世宁想起自己浪迹江湖的日子,那时求一饱而不得,常常一饿就是几天。眼见这些人如此凄惨,不禁触动了心中的感慨,道:“将军,我们驮了这么多粮草,何不分他们一点?保家卫国,还不是为了黎民百姓?”那副将大惊,道:“这些粮草乃是军粮,没有大将军的吩咐,何人敢动?那是杀头的罪的!”世宁急道:“可是眼看着这些人饿毙在路,将军又怎忍心?”那副将掀须道:“你言也有些道理。本将不是不救,只是力有不及啊。也罢,将我们带着自吃的粮食,分一些给他们就是了。你要知道,现在最金贵的就是粮食,我奉大将军之命,到凤翔运粮,大将军命令是一万担,但凤翔附近十三个州,才筹了八千担,民力凋敝啊。”说着,吩咐手下将路粮担了一些出来。世宁大喜,急呼道:“你们且慢走,有粮食了!”那些匪徒听到呼喊,大喜,狂奔而回。有几个年老的,竟然喜的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倒毙。且幸匪徒不是很多,人人分了两个馒头。只见他们欣喜的连话都顾不上说,拿起馒头就狠劲地塞在嘴里,还不等嚼几口,就急急忙忙地咽下去,又狠劲将口中塞满。世宁见了心下凄然,一面发放馒头,一面不住摇头。那副将也是感慨万千。那些饥民吃光了馒头,犹自恋恋不舍地望着驼背上满袋的粮食,脚下虽然挪动,但眼睛却不转过去。世宁只好呼道:“走罢!军粮关天,不可妄动,什么时候不打仗了,大家就都有饭吃。”就听一个饥民叹道:“这天下还有不打仗的日子么?我是看不到喽。”他们见粮食无望,打又打不过,只好慢慢地散了。天色却渐渐黑了下来,副将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好,这一耽搁,恐怕日落之前,赶不到关口了。”世宁笑道:“赶不到就明日再走好了,关外匪徒,不过是些饥民,怕什么?”那副将面有忧色,道:“我怕的不是饥民。”世宁向四处望了望,道:“还有什么可怕的?”那副将道:“风。”他一句话刚说完,天色倏然变得黑了起来。方才还沙沙呀呀响着的风声,骤然剧烈了起来。卷天的枯黄色一变而为深沉的漆黑,将半个天空遮住,然后奔马一般向另一半天空冲去。哪消得多时,整个天空都是黑漆漆的颜色,郁雷一般的声音响个不停。世宁虽是生长中原,但见风势如此猛恶,也知道不好。那副将的脸色却全然变了,大喊道:“快!快去那个山脚下!”这时风声已经极为峻急,他话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满地黄沙被吹起,几乎对面见不到人影。那副将跺脚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世宁以手遮面,举头张望,就见天空一片黄茫茫的,只有那面大纛还能看得见。他大呼道:“将军不要着急,我有办法!”他深吸了口气,真气从心脉中迫出,将颜面护住,身子腾空而起,向那大纛扑了过去。那掌纛的士兵喝道:“什么人?”世宁厉声道:“将军有令,向山脚处行!”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来,咯嚓一声,插着大纛的旗车吹裂,大纛向后飞去。世宁飞身而起,双掌已握住了大纛。但那风势强劲凶猛,直欲毁天灭地。他咬紧了牙关,真气提运到极限,方才将那面大纛掌稳了。他先静立不动,等那风势略缓,方才踏出一步,掌着大纛缓缓向山脚行了过去。这大纛便是军魂所在,解粮的士兵们见大纛移动,也就跟了过来。那山脚只有几百丈远,却整整走了一个时辰。那山并不高,不过有了点遮挡,风势便小了许多。骆驼归结在一块,查点之下,却幸而没有走失的。山脚之外,却是黄云暗卷,天与地仿佛抱成了一团,霹雳怒发般响个不停。世宁武功虽然初成,但面对这天地之威,却依然不禁心动神悸。那副将怔怔地望着外面,喃喃道:“看这样子,没有两天三天,这风只怕停不了。”世宁也心中担忧,宽解他道:“这等天灾,遇上了也没办法,将军且请放开些怀抱。”那副将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关口就在十里之外,如果方才我们不赈济灾民,就能赶在风来之前入关,那就不怕狂风了。”世宁怔了怔,那副将自言自语道:“这一耽搁,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大将军的期限了!”那狂风果然越来越猛,兵丁们奋力撑起帐篷,拿出冷水干粮来吃,那副将摇了摇头,却什么都不吃。狂风直刮了三天三夜,方才渐渐止息。等眼前略认出路来,那副将便催促上路。一路之上,众人的脸色都很沉重。果然十里之外,就是一个小小的关口。入关之后,两面都是山,风刮不起来了。又走了两日,远远就见一连串大营,那副将脸色更是惶恐,赶着众人向营中走去。只见一乘马绝尘而来,还未走近,马上的兵丁便大声道:“大将军传郑明!”那副将身子一阵哆嗦,翻身下了骆驼,跟着那兵丁跑进了大营。营中奔出许多兵丁,将押粮的骆驼接了,又招呼世宁跟那些押粮的士兵进营。他们刚走进营地,就听当先的金帐大营中传出一声虎吼:“斩了!”接着,就见郑明副将被几个人推着,面如死灰一般抢了出来,绑在了一根暗红色的柱子上。刽子手扯起鬼头刀,在旁边的石头上磨着。一声声裂人胆!世宁大惊,抢上前一步,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斩将军?”旁边众人一齐大惊,押粮的士兵有几个一路与世宁很谈得来,这时悄悄地拉着世宁的袖子,使眼色让他不要讲话,世宁见那副将吃尽了苦头,未丧命在风沙中,却要丧命在军营中,心下急怒,却哪里理会他们的劝告?就听金帐中传出一豪阔的声音,一字字道:“你问为什么?”第三章 边角清吹漠上尘那声音中充满了威严,但世宁热血上头,哪里管什么官威军威?大声道:“对,我就要问为什么!”那声音厉声道:“拿下!也一齐斩了!”左右抢上几十位带甲的士兵,拖住世宁,那人冷笑道:“有军纪不知道遵守,你不配问为什么!”世宁只觉胸臆中存着一股闷气,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粮草运到了,却还是要斩首?难道因为天灾而耽搁了时辰,也是人的过错不成?他怒声道:“我不服!”那声音道:“本座讲的是军威,本不求你服。但你想必死不瞑目,我就破例一次!”“呛啷啷”一阵响,一个包袱从金帐中摔了出来,落在了世宁的面前。“打开来看!”世宁蹲下身来,打开包袱,就见中间包的是腰牌,证明每个士兵身份的腰牌。这一包袱,大约有两百多只。世宁疑惑地抬起了头。那声音沉然道:“军中缺粮,前日便已断炊。军心震动,上将军曹魏为了振奋人心,于是带领三万人请战,本座本不肯,但遥盼粮草不至,军心渐渐涣散,唯有背水一战,免得大家饿麻了手脚,那时鞑靼部蒙古兵攻打过来,疆土难保。本座只好应允。但将士饥饿,战力大打折扣,这一战……”他住口不语,沉默了片刻,道:“这包袱中的腰牌,每一人都是副将以上的官衔,没有一人怯懦偷生,都战死了!战死了!”他极为愤怒,声音渐渐抬高:“这一切,又是因为谁?”副将郑明身子栗栗发抖,头低下不敢上看。世宁也被震慑住了。两百将士,那么死亡的士兵又有多少?这一战……但他昂首道:“大漠风灾,人力难抗,又岂是郑将军所能抵挡的?大将军如此裁断,未免有些不近情理!”大将军冷笑道:“你还是不服?郑明,我问你,我给你的期限,够还是不够?”郑明身子筛糠一样抖着,叩头道:“大将军的期限,足足够的。”大将军厉声道:“那为什么会迟延?”郑明道:“属下路遇饥民,心中不忍,就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了他们一些,所以耽搁了几个时辰,方才遇上大风。是属下该死,属下愿意以死谢罪!”大将军道:“但知小仁而忘军纪,岂是我辈军人所为?来人,斩了!”郑明面如死灰,任凭着旁边众人拖曳。大将军道:“其余运粮众人不知劝谏,也一齐斩了!”帐外众人一齐轰然答应,将运粮的兵丁一齐拿下。世宁大叫道:“住……住手!”大将军冷笑道:“朽木不可雕!到现在你还不服气?本座军纪不是为一人而设,岂能容你放刁!”世宁高声道:“大将军且听小人一言!小人等罪在不免,但与其死在将军刀下,不如报效家国,死在沙场上!请将军容我们与鞑子一战,下人虽死无怨!”那大将军沉默了片刻,道:“粮草才至,人马将养未已,不宜作战,所以本座撤了十里地,便是要休养生息的。”世宁道:“大将军一味撤军,鞑靼骄横,未必不会乘胜追击,那时我军将养未已,只怕更是狼狈。不如就遣我们这待死之人,前去挑战鞑靼,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大军乘机休养。小人等愿以待死之身行些许有为之事,战死沙场,以全大将军的军威!”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出来,郑明等人心中也不由甚是激荡,一齐跪下身来,大声道:“求大将军恩准!”大将军沉吟道:“你之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本座就准你们戴罪立功,若是能够拖住鞑靼一两日,便不再追究你们的罪行。记住,此身有为,不可便死。”世宁、郑明等人听大将军的口气松动,登时大喜,一齐跪下来谢恩。那大将军挥手道:“你们去吧!”世宁与郑明带领着押粮的两百多兵丁,离开了大营,向十里外的鞑靼城行去。这一路苍苍凉凉,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肃杀。郑明走一步,叹一口气,想起鞑靼大军,何止十万,自己这两百多兵丁,岂不是以卵击石?脸上不禁甚是愁苦。世宁心中也一点主意都没有。但总不能死在大营之中,且逃出来再说。他何尝不知道鞑靼势大,非百人可敌,但又能怎样呢?风似乎更大了,此处没有黄沙,那风贴地吹来,就如刀子一般割着人面。风中忽然有红衣一闪,世宁惊喜地叫道:“红姑娘。”红姑娘就如一瓣仙香,盈盈自空中落下,笑道:“你见到这位大将军了,感觉如何?”世宁道:“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红姑娘点了点头,笑道:“那是你建立功勋,接近他的时候了。我有个故事,你听不听?”世宁自然不能不听,红姑娘道:“我们那边的家乡,流传着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传说在遥远的海的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国家,他们的军力很强,敌人围困了整整十年,也不能攻下城来。后来那敌人就想了个办法,假装撤退,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木马。那个国家见敌人撤退了,就将那木马当作战利品抬回城中,举国欢庆。但没人想到木马中藏着敌人英勇的战士,就在大家狂欢熟睡之后,战士们悄悄钻出,打开了城门,敌人蜂拥而入……号称永不陨落的金城汤池,就这样被一匹木马打败了。”她盈盈的目光盯在世宁的脸上,浅笑道:“你明白了么?”世宁沉吟着,他咀嚼着红姑娘话中每一个字的意思,终于,缓缓道:“我明白了。”红姑娘笑道:“那我就可以走了。”又一阵风吹过,她已不见。她就仿佛天上的仙子,倏忽来去,难寻踪迹。世宁口张了张,终于闭住。他似乎有一句话想问她,但却还是没有说出来。郑明一直盯着他们看,这时候悄悄地问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世宁沉默着,没有回答,突道:“我们回去。”郑明一惊,道:“什么?回去?”世宁缓缓地笑了:“不错,回去!”他的眼睛中似乎闪烁着刀锋一般的锋芒,他的身上,也充满了一种奇异的自信力,这时的他,竟然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就敬服的力量!他们才一踏进营门,大将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怎么,你反悔了?”世宁心中一震,他这才知道,大将军竟然是位修为极高的高手。能够单凭耳力,就能辨识出来人是谁,如此高手,世宁还是第一次遇见!他缓缓道:“我来求大将军几件事。”大将军沉吟着,道:“你讲。”世宁道:“我请大将军再撤兵十里。”大将军重重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事,你一齐说了!”这大将军之威,虽然只是一声重哼,但郑明等人已然变了颜色。世宁却毫不在乎,侃侃而谈道:“我要大将军分四千担粮食给我,另外,要两百匹最好的战马!”此话一出,连郑明都吃了一惊。大将军反而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慢慢道:“我方才翻看名录,你不是军中之人。”世宁点了点头。大将军道:“再撤十里,军心未必不震动,而粮草、战马更关乎战力,于大军性命攸关,我本不该托付给一个我不了解的人。”世宁又点了点头。大将军隐隐笑了笑,道:“但我答允你!”世宁精神一振,道:“多谢将军!”大将军道:“好自为之,我等你的捷报。”这大将军的命令一传下去,登时大营中呜呜呜呜尽是号角声。兵丁们全都拔营起寨,向后退去。大营刹那间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整整齐齐的两百大车粮草。每一车二十担,整整是四百担粮草,郑明竭尽全力筹集所得的一半。粮草的旁边,是两百匹鞍鞯齐全的战马。世宁直到大军远去了,方才道:“各位兄弟,咱们也上路吧。”他手上拿了一把号角,对众人道:“此物你们可有?”郑明道:“押送粮草之时,为了宣明此乃军粮,配备了一些。”世宁道:“你们在营地里找一找,越多越好。”众人搜了半个时辰,凑了凑数,大约有一百多只号角。世宁点了点头,道:“也差不太多,出发吧!”众人翻身上了战马,世宁一马当先,向鞑靼城冲去。郑明回首看着粮草,道:“这些粮车怎么办?”世宁道:“先放在这里,自然有他的用处!”郑明便不再问。马行迅速,哪消多时,便遥遥看到了鞑靼城。世宁示意众人藏住身形,拿出号角来苍苍茫茫地吹了起来。郑明惊问道:“此乃撤兵的号角,难道你不怕鞑靼们知道?”世宁悠然笑道:“正是要让他们知道!”一百多只号角吹起,顺着风势,飘进了鞑靼城。遥遥只见城中旗帜翻涌,不多时,城门大开,鞑靼士兵宛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世宁断然道:“退!”他带着众人一齐翻身上马,大将军撤向南方,他却向西北方向行去。他们坐下都是精选的良驹,不多时,就将鞑靼士兵抛在了脑后。世宁登上一个小小的山头,命令众人再度吹响号角,一面将衣服、兵器什么的撒了满地。他们一路疾行,又上了一个山头,遥遥望去,只见鞑靼士兵们欢欣鼓舞地捡起他们丢的东西,大叫大嚷着什么,更加精神百倍地追赶。世宁心下暗喜,又命令众人前行。这一路兜了个大大的圈子,最后回到了存放两百辆粮车的地方。日已西斜,余晖渐渐消沉了。世宁指着南方,道:“你们快去寻着大将军,说三更时分我会打开城门,大家一举攻入!”郑明听了大喜,问道:“你如何打开城门?”世宁笑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郑明心下有些疑惑,但他的性命是世宁救的,也就不再多问,依言去了。世宁端坐在地,运起内力,将那号角吹得嘹亮无比,远远就听到大军奔走之声,他悄悄将那号角藏在怀中,双手分开粮草,躲了进去。他的武功极高,这一运劲,直透进粮草的最深处,就算再精明的士兵,也看不出端倪来。他缓缓运转真气,呼吸变得悠长之极,全身放松,连一点声息都不发出来,静等着鞑靼士兵前来。他算准了经过这一番长途跋涉之后,鞑靼士兵必定已经懈怠,再加上天时已晚,他们见到这么多的粮草之后,必定不会再向前追赶,而是将粮草当作战利品,运回城去。那么他就也安安全全地进了城,只等三更天时开门放人。大将军既然如此缺粮,鞑靼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粮草,足以引动他们的贪欲。他想的没错,那些鞑靼士兵追了半天,起初还有些衣服、兵器,到后来渐渐什么都没有了。但那恼人的号角声却一直萦绕在耳边,似乎转过山头来就能追上。这般奔走了四个时辰,一见到如此多的粮车,登时都是一阵欢呼,冲上去抱住了大叫。粮车缓缓行动,是那些鞑靼兵丁推着向城中走去。世宁心下暗喜,但他行事谨慎,真气沉得更低,身子更加放松,绝不肯露出半点破绽来。足足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耳听更多的鞑靼士兵欢呼,知道已经进了城了。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一旦看到胜利的希望,鞑靼士兵们都极为欢喜,真如红姑娘的故事一般,城中展开了欢庆,久久不绝。世宁在粮车里静静地听着,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紊乱:究竟自己这样做对不对?这些鞑靼难道就不是人?城破之后,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世宁连想都不敢想!但此时已由不得他后悔,人声渐渐消沉了,他又等了半个时辰,等确信外面没有人了,才慢慢从粮车里钻了出来。今晚的月好圆。世宁摸了身上,舞阳剑还在,他的心不禁安定了许多。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世宁一惊,脚步错动,滑开了两丈,就见他藏身的粮车上面,站在一个白衣人。如练的月华照在他身上,他就宛如一块琢好的白玉,晶莹而透亮。他披了一件极其宽大的袍子,几乎将整个身子都遮住了,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他的剑柄。那剑柄上镶了一块极大的美玉,在月光下隐隐流转,映生出波纹一般的晕光。晕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如白玉一般,清秀绝尘,没有半点瑕疵。天寒地冻,大风凌厉,他竟然赤着双足,虽然是踏在粮草上,但那脚也如一双白玉,极为精致,宛如女子。他悠然地看着世宁,悠然地笑道:“我在猜,你什么时候才肯出来。”世宁心下暗惊,料不到自己如此隐秘的行藏,居然会给别人看破。那么此人的武功,岂不是已不可思议了么?他一念及此,不禁甚是气馁。自他修习紫府真气,再练大悲极乐剑法,都不曾与人真正敌对过,内心中其实甚没有自信。这时念及对方武功高绝,心中便没有了自信心,不禁又做回了那个抢粥吃被人追打的流浪儿。那白衣人悠然道:“秋风清月夜,帝成白玉楼……你就叫我白玉楼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温婉,白玉楼的目光注下,脸上仍然是温和的笑容:“我要杀你!”他的人倏然射在空中,一片银光闪动,他的剑已出鞘,向世宁直劈而下!他的剑,也如一整块的白玉裁成,通体洁白,晶莹透明,看上去极为珍异。这一剑,仿佛将漫天的月光一齐卷起,击向世宁的,不是剑,而是月,是月光。月光照耀,无处不在,也无法抵挡。鞠水月在手,天心月自圆。这一剑?该如何挡?世宁心下更是紊乱。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施展出如此优雅的剑法来。也许自己注定是个不优雅的人?这一剑击向的,并不止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的心,他的精神,他的信念!月光陡然大盛,与这一剑夹杂在一起,宛如银蛇电闪,窜到了世宁的面前。世宁奋力后退,脚步一阵踉跄,突然脚下一绊,跌了出去。也正是这一跌,让他躲过了凌空飞乱的剑招。白玉楼轻轻一笑,等着世宁站了起来,方才剑光掣动,又是一剑飞出。这一剑,更是凌厉,也更是优雅。这几乎不是剑,而是王羲之的笔,喻伯牙的琴,名动天下,美不可及。世宁仓惶出剑,“呛”的一声响,舞阳剑挡在了白玉剑上,他只觉一股大力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身子几乎站不住了。白玉楼双目凝注在舞阳剑上,淡淡道:“绝世的宝剑,可惜却握在了俗人的手中。不要再亵渎它了吧!”他的手上突然加劲,剑光吞吐闪烁,真气圈转,一波一波地震了出去。世宁再也拿捏不出,舞阳剑脱手飞了出去!白玉楼摆了个优雅的姿势,微笑道:“你不配用这把剑。”他的话语很轻,姿态也很温和,但世宁突然就觉胸中一阵怒气涌起。他右手食、中两指并起,突然叩在了白玉剑上。只听“嗡”的一声震响,白玉剑被这一指弹得弯了起来,直向后射去。白玉楼大惊,急忙加摧真气,但这一下出其不意,白玉剑极为锋利,一剑将他的发丝削了几绺下来!世宁身子大鹤一般飞起,腾空将舞阳剑握在手中,一声清啸!他心中的怒气仿佛都在这一啸中宣泄而出,身子翻腾,宛如一片乌云般将月光遮住,凌空一剑,向白玉楼刺了下来!大悲极乐剑法,本就以情绪为重。世宁这一剑,正合了剑意,紫府真气丝丝从舞阳剑锋中透出,化作一团紫色的彩雾,怒卷嘶啸,向白玉楼当头戮下!白玉楼发丝被削,心中不禁大怒,但他的剑法,要旨却是优雅,心中越静,剑法中的威力便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此时一怒,剑法便打了个折扣。白玉剑连环震动,逆刺而上。但月光全被世宁的身子挡住,白玉剑便有些黯淡无光。世宁与舞阳剑仿佛合为一体,泰山压顶般当头砸下,白玉楼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惧!暴猛的真气冲激怒旋,在两人身侧炸开。世宁一剑斩在白玉剑上,招式更不停留,身随剑走,刹那间就连出十六剑,每一剑都重重砍在了白玉剑剑身上!紫府真气升腾而起,宛如一张极大的网,将白玉楼笼罩住。他被逼无奈,只好每一剑都硬接。舞阳剑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名剑,锋利无比,这十六剑斩完之后,就听白玉楼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白玉剑上斑斑点点,尽是砍出来的坑坑洼洼,已经不成样子了。世宁笑道:“看来你倒是配用这把剑!”白玉楼眼睛倏然抬起,目光中尽是愤怒,大声道:“我要杀你!”他的身子突然迅捷无伦地冲了上来,这一招快到不可思议,世宁大惊,本能地一剑挥出!只见他长长的衣袖一抖,空中猛地响起一声嘶啸,一只极细极长的黑色从他袖子中窜了出来,啪啪一阵脆响,那条蛇口急速张开,竟然一直裂到了腹部,一口咬住了舞阳剑!那蛇的力量极为巨大,竟然硬生生地将舞阳剑咬住,世宁一下子刺不下去。他吃了一惊,叫道:“你……”白玉楼趁着这片刻的耽搁,身子已然抢到了世宁的身前,双掌结结实实地击在了世宁的胸膛上!世宁只觉胸口一阵翻涌,白玉楼的掌力宛如排山倒海一般袭了过来。他一声大叫,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白玉楼不及躲闪,被这口鲜血喷了满脸,登时面前一片血红,看不清事物。他大吃一惊,身子急速后退,世宁奋起真气,一剑劈空斩下!那条乌蛇被他强猛的力道硬生生地撕成两半,随着世宁的剑势展动,重重轰在地上,登时砸开一个大坑。世宁双目如针,紧紧盯着白玉楼,厉声道:“你这蛇从哪里得来的?”白玉楼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强行冷笑道:“管你什么事?”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们会再见面的!”世宁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接着,他望向城门的方向。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们会再见面的!”世宁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接着,他望向城门的方向。难道是红姑娘的主人派来的?第四章 玉雏归楼燕泥新城门。两人打斗之地也就是粮车存放之地,距离城门本不远,但现在,却仿佛咫尺天涯。因为城中的士兵已经被惊起,号角呼哨之声不住响起,整个鞑靼城中灯火通明。多年的围困,已使这座城池全民皆兵,警戒之心提到了最大。世宁紧了紧手中的舞阳剑,一丝隐痛从胸口处传来,他的身形禁不住顿了顿。但他一咬牙,身子野鹤一般拔起,向城门方向冲了过去。立时一连串的警声响起:“有内奸!”“护住城门!”世宁与白玉楼一战之后,对自己的武功已有了信心,大喝道:“统统让开了!”长剑展动,一飞冲天,剑光霍霍,凌空怒卷而出。那些鞑靼士兵却全然不管,挥舞着兵刃冲了上来。眼前灯火明灭,鞑靼人本就长得粗壮,此时就宛如地狱恶鬼一般。世宁心中不禁有些胆寒,只好鼓起勇气,将长剑舞成一个寒光凛凛的圈子,鞑靼兵刃与其一触,便被磕飞了。但城中士兵太多,世宁虽不欲伤其性命,也杀得周身浴血,方才赶至城门。天色阴郁,大约也就是三更天了。鞑靼兵潮水一般冲了过来,世宁身形拔起,一剑将城门那巨大的木栓削断,接着双掌同时撞在城门上,跟着猛力一拉,那无比沉重的城门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响声,缓缓张了开来。世宁大喜,那些鞑靼士兵却脸显惊恐,不顾命般地冲了过来。就在此时,城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炮响。万千明兵纷纷举着灯火显身出来,大军竟然已经压境!那些鞑靼士兵面如死灰,突然全力向世宁冲了过来。当此之时,只有尽量杀了世宁,才有可能挽回劣势,关上城门。世宁紧握着手中长剑,背靠在城门上,看着这黑压压仇恨的目光,一瞬之间,他的心中竟然有了死的觉悟!突听一阵豪笑:“我来与你共生死!”一阵黑影翻卷,落在世宁的身侧,那人双掌挥出,喀喇喇一阵乱响,迎面奔来的鞑靼士兵都被他掌风击得骤然停止,身子情不自禁地委顿了下来。世宁抬头望去,赫然正是大将军!乔大将军笑道:“本座首度出手,原来杀人是如此快意之事!”世宁见他神采飞扬,似乎真的以杀人为快,心中微微有些不愉,但当此紧要关头,哪里容他细想?大将军又是一掌挥出:“杀敌报国,就在今日了!”世宁精神一振,舞阳剑锋芒怒显,宛如银浪般飙飞而出,硬撼冲过来的鞑靼士兵。就是他们两人这片刻阻挡,明朝大军已经掩杀而至,怒潮般的厮杀声连绵响起!大将军却住了手,向世宁笑道:“大局已定,我俩且寻一高处,看天朝勇师怎样擒敌杀寇吧。”他的手向世宁伸了过来,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大捷,你便是首功!”此时鞑靼城中战火通明,将周围照得如白昼一般。那战火映在大将军的脸上,世宁忽然发觉他的相貌竟然有些熟悉。他握住了大将军的手,心中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妥。就在此时,斜刺里红影白影一闪。两柄长剑向大将军刺了过来!那两柄剑来得好快,宛如急风暴雨,闪电雷霆,倏忽而至,瞥然而来,已刺到了大将军的身侧!红姑娘?白玉楼?世宁根本想不到他两人居然会联手,不由一怔,然而看到红姑娘有所责怪的眼神,立即下意识地真力运转,紧紧扣住大将军的手!哪知大将军一震,竟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一般,身子完全僵住,对这来袭的两剑不闻不问。这两剑来得何等之快?世宁心中的疑问刚刚闪过,那两柄剑就一起刺入了大将军的体内。大将军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坠。他的眼睛却依旧没有转动,死死盯住右边的那条白影。白玉楼清秀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战火摇曳之下,他的脸上尽是伤痛苦楚,又有些不甘心与不相信。红姑娘与白玉楼奋力拔剑,哪知那长剑宛如深嵌在大将军体内一般,分毫不动。两人相对一视,尽皆骇然。大将军嘴角动了动,苦涩地一笑:“竟然是你,难道你这么想我死?”白玉楼一摇头,宽敞的斗篷褪下,满头青丝宛如瀑布一般披垂而下,赫然竟是女子。然而她脸上的神情仍然无比冷峻,突然一掌拍在长剑的剑柄上,将手中长剑压得向大将军的体内又入了一分:“当你杀我母亲之时,我已当你死了!”大将军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脸上一片惨白,几无人色:“你母亲被鞑靼大军挟持,要挟我撤兵,国运掌于我一人之手,岂能因一妇人而改?羽儿,你长大了,也应该知道有些事乃上天注定,人力是不可为的!”白玉楼怒道:“什么人力不可为!你为了自己的功业,就忍心杀了我的母亲,那你现在为什么不杀我?”大将军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仍然露出了一抹爱意:“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杀你?”白玉楼冷笑道:“你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能杀,遑论什么女儿!你不杀我,那我就杀你!”她回头向红姑娘道:“动手!”红姑娘轻轻一笑,道:“乔大将军,须怪不得我了!”两人同时撤手,长袖挥动,袖中腥风大作,同时射出一条乌黑的长蛇来。啪啪一阵锐响,两条蛇一齐张口,撕裂之声响个不绝,那蛇口竟然一直裂到了胸腹之处,向着大将军疾咬而下。世宁听到红姑娘一句“乔大将军”,心中又是一震,前尘幻影,许多被遗忘了的旧事,一齐都泛上了心头。他手中的舞阳剑冷光掣动,护在了大将军的身前。红姑娘一呆,长袖飘转,倏然将乌蛇收回。白玉楼脸上却泛起一阵怒意,那乌蛇尖锐嘶啸,向世宁当头噬来!世宁长剑挺动,电光石火之间,已然刺入了乌蛇的咽喉。那乌蛇锐声尖啸,世宁长剑倏然收回,剑芒上隐隐腾动着一抹狞黑的血迹,那乌蛇的身子却委顿了下来!白玉楼怒道:“你……你竟敢阻挡我?”世宁望着他,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乔大将军称你为女儿,又叫你羽儿,那么,你是乔羽?”白玉楼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世宁踏上一步,道:“你可还认识童时的玩伴世宁哥哥?”白玉楼的身子也是一震,于战火下仔细地盯着世宁辨看。世宁又踏上一步,让她看个清楚。这些年江湖历乱,世宁变化很大,但依稀之中,还有几分当年那个少年的风貌。乔羽喃喃道:“你果然是世宁哥哥,你果然是世宁哥哥……”世宁叹道:“想不到我们再见面,竟然是如此景象……”他心头一热,一句话在喉间滚动着,似乎不敢出口:“我妈妈……她还好吧?”乔羽摇了摇头:“你走的当晚,她就被你大哥囚禁了起来,说是要一直关到死。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她的目光抬起,盯在乔大将军的面上,她的脸上再度腾起隐隐的怒气:“一月后,我也从家里逃了出来。因为我妈妈被鞑靼人掳去,要挟他退军之时,他竟然无动于衷,这样的爹爹,还能称为爹爹么?”世宁叹道:“家国不能两全,也怪不得他……”乔羽怒道:“我也知道家国不能两全,但是……但是你知道么,他为了不让鞑靼威胁他,他……他亲手射死了我母亲,他亲手杀了她!”乔羽激怒地哭了出来,世宁也呆住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心肠如此刚硬之人。乔大将军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缓缓滴下。只有红姑娘,在微笑看着这一切,嘴角上挑,似乎极为满意这样的安排。乔羽突然住了哭声,一字一顿道:“这样的人,我再也不会认他为爹爹,我从家里逃了出来,流落江湖,苦练杀人的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了他,为娘报仇!”世宁缓缓看了乔羽与乔大将军一眼,缓缓摇头,道:“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乔羽愤怒地盯着他,怒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听了他如此恶事之后,还会帮着他?”世宁盯着她,道:“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你。你可知道,父女相残,乃是天下最凄惨的事情?”他缓缓闭上眼睛,虚空中似乎出现了无数的绛宫仙葩,在他身边绽放着,每一朵都是宁芙儿那纯净的笑靥,世宁的身体抖动起来:“我曾经见过父女相残的悲剧,我发誓,再不让这种事情重演,再不要!”他的眼睛倏然睁开:“你若是杀了你的父亲,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后悔得恨不得将自己的肉一块块切下来,再垒砌一个父亲出来。相信我,我不想让你有那种痛苦。”他轻声道:“你本是个该幸福活着的人,为什么要强逼自己痛苦呢?这痛苦,让我这样的人来受就可以了……”乔羽盯在他的脸上,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已被世宁的话打动。红姑娘的脸色却变了,这样的发展,绝不是她想要的。青面人那阴沉沉的面具在她的眼前闪过,她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轻轻地飘了上来,淡淡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是如何从乔大将军手中借出那四千担军粮的?”乔羽的身子一震,冷冷地扫过世宁与乔大将军:“我明白了!你与他是一伙的,你是叛徒,叛徒!”红姑娘微微冷笑,袖中蠢蠢而动,她的声音也变得极为冰冷:“杀了他,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世宁惊讶地看着红姑娘,他实在想不出来,红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这还是那个舍身崖上,为一个老妪而自责的红姑娘么?还是那个花了四千多银两,只为救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的红姑娘么?乔羽的身子跟红姑娘一齐移动起来,她们两人一红一白,却杂叠出万千颜色,浑浑茫茫之中,似乎将整个天地笼罩住:“我要杀了你!”她厉声而啸。世宁握住舞阳剑,红白杂沓的杀气刺激着他的感觉,他已不能再退,他也不愿再退!是悲剧,就再也不要上演了,为了这个信念,他愿意一战。只是,他能斗赢乔羽与红姑娘的联手么?从两人行动丝丝入扣的配合中,可以看出她们不止训练过一次,而是已经心意相同。这使她们联手的威力倍增。而自己这面,却只有一个伤重且不愿出手的乔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