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惠文公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苏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惠文公正自嗟叹,内臣急进:“禀报君上,上大夫、公子华使魏归来,在外候见。”惠文公正正衣襟:“宣其觐见!”樗里疾、公子华双双进门,叩道:“微臣叩见君上!”惠文公摆手:“两位爱卿,平身!”樗里疾、公子华谢过,起身坐下。惠文公问道:“此行可有佳音?”樗里疾摇头道:“正如君上所言,庞涓果然不容孙膑,诬其谋逆,魏王不辨真假,轻信庞涓,判孙膑斩刑,庞涓及众卿求情,魏王改判膑刑,面上黥字,使孙膑成为废人!”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面上并未现出异样,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孙膑可知是庞涓害他?”樗里疾再次摇头:“孙膑非但不知,反过来感激庞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庞涓又将孙膑接入府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庞涓此举惊动魏国朝野,闻者无不感动,均言庞涓是有情有义之人。”惠文公微微点头:“这个庞涓,玩阴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顿住话头,眉头渐次拧在一起。“君上?”樗里疾看得清楚,趋身问道。“这样一来,情势倒是更糟了。”樗里疾惊问:“为何更糟了?”“爱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缓缓说道,“孙膑若不受刑,孙、庞尚有一争。二人相争,或利于我。如今孙膑成为废人,必无争心。庞涓又有养护之恩,孙膑心存感激,必思报答。孙膑形体受损,智慧却是未损分毫。庞涓本是虎将,再有孙膑点拨,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孙膑之智、庞涓之力合为一体,必是无往而不胜了!”经惠文公这么一分析,樗里疾、公子华无不惊骇,面面相觑一阵,樗里疾急切说道:“微臣真未想到这一层,这——”惠文公沉思一会儿,抬头望着樗里疾:“樗里爱卿,你可设法使孙膑知晓真相。以孙膑之智,若是知晓真相,必有应策,至少不会为庞涓所用。若无孙膑,庞涓就是一头猛兽,虽能张牙舞爪,却也不足为惧。”“君上妙计!”樗里疾大是叹服,连连点头,转过话锋,“只是——微臣连番使魏,前次使公孙衍出走,此番又使孙膑受害,魏人早对微臣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不待惠文公说话,公子华已经主动请缨:“君上,小华愿往!”“嗯,”惠文公当下允准,“小华倒是合适人选,此事可以定下。”转向樗里疾,“还有什么?”“君上,”樗里疾抱拳道,“微臣曾邀孙膑对弈,交谈中得知,鬼谷子收弟子四人,分别是庞涓、孙膑、张仪、苏秦。孙、庞习兵学,苏、张习谋学。听孙膑话音,鬼谷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苏秦,称他可成大事。微臣之所以急急赶回,正是因为此事。君上,庞涓已死心于魏,孙膑又成废人,苏子——”“这么说来,”惠文公大惊失色,“连张仪之才也不及苏秦?”“想是如此。”樗里疾点头应道,“自始至终,孙膑从未提及张仪,微臣初交孙膑,亦不便细问。”惠文公闭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头望向樗里疾:“樗里爱卿,你速去召请苏秦,宣他马上觐见。”“晚了,”樗里疾轻叹一声,“微臣回来时,顺道拐入士子街,特去拜望苏子,店家说,苏子已经走了!”“走了?”惠文公大是震惊,“几时走的?”“今日前晌。”惠文公陷入深思,过有一会儿,突然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此人要走,就让他走吧。樗里爱卿,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几日。小华留步。”樗里疾一怔,起身叩道:“微臣告退。”就在退出时,樗里疾无意中扫到墙根处的竹简,见上面赫然现出一个“杀”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惠文公怔道:“爱卿?”樗里疾稳住身子,再揖道:“微臣告退。”惠文公缓缓起身,走向门口,目送他走远,踅回来,凝视公子华:“小华,你刚回来,身子吃得消否?”公子华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华结实着呢!”“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顿一顿,下定决心,“苏秦离开咸阳,必经函谷东去。你选几个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斩杀!”公子华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愣过神来:“斩杀苏子?听上大夫说,苏子是大才!”“什么大才?”惠文公横他一眼,“哗众取宠之徒,留他是个祸害!”“这……”公子华似是没想明白。“莫要多问,奉诏就是!”见惠文公语气果决,不容置疑,公子华不好再说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望着公子华退出房门,渐渐远去,惠文公缓缓走到墙根,拣起那片竹简,复回几前坐下,将竹简反过来,望着背后的“赦”字,长叹一声,闭上眼去。公子华不无狐疑地走出宫门,叫过车马,径朝黑雕台驰去。刚刚拐过一弯,就见樗里疾的车马横在街角,樗里疾站在车前,似在候他。公子华停下车马,冲他叫道:“上大夫为何守于此处?”“恭候公子。”“候我?”公子华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跳下车子走过来,小声道,“可为苏秦?”樗里疾点头:“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君上留下公子,必是要公子追杀苏子。”公子华惊道:“上大夫何以知之?”“唉,”樗里疾轻叹一声,“在下退出时,无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简,上写一个‘杀’字。在下断定,那字是君上特别写给苏子的。在下由此判断,君上早知苏子之才,担心他出关之后,为列国所用,从而遗患明日,方才决定杀他。”公子华急道:“君上既知苏子是大才,为何不用?”樗里疾沉思良久,摇头道:“在下也是不知。依君上之智,不用苏子,想必另有缘由。”公子华亦点头道:“嗯,上大夫所言甚是,君上谋事,看得远,不用苏子,必是另有缘由。只是——”略顿一下,“苏子既是大才,却要杀他,叫在下如何下手?”“在下守候公子,为的就是告诉公子这个。莫说是公子无法下手,即使君上,也并未真下决心。”“哦?”公子华大睁两眼,“君上未下决心?”“是的。”樗里疾郑重点头,“竹简正面写着‘杀’字,背后必是‘赦’字。竹简现于墙角,必是君上无法决断,这才写下竹签,听从天意,不想却是‘杀’字在上。”听樗里疾讲出这个细节,公子华似也察觉到了,沉思有顷,点头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杀苏子了。”“难决之事,方听天意。君上既听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杀苏子。公子真要做成此事,君上若是追悔,公子岂不是——”樗里疾望着他,顿住不说了。“这……”公子华垂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着樗里疾,“依上大夫之计,在下该当如何行事?”“请问公子,君上是如何下旨的?”“君上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斩杀。’”“呵呵呵,”樗里疾笑道,“君上既有旨意,公子不可违抗。然而,君上并未要公子提苏子首级回报,只说要公子追上苏子,就地斩杀,至于公子是追上,还是追不上——”言及此处,打住话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公子华。公子华豁然开朗,抱拳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奉旨追人,先行一步。”樗里疾亦抱拳道:“祝公子顺利。”风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银白。瑞雪兆丰年。对于老秦人来说,大雪封年,当是好兆头。但对身上仅有几枚圜钱的苏秦来说,这场大雪却无疑是场灭顶之灾。苏秦仓皇逃出运来客栈,寻到一家饭店,将仅有的几枚圜钱全部换作馒头,塞进包囊,迈开大步径出咸阳。因裘衣被那黑心店家收去,苏秦仅着两件内衣,在这冰天雪地里,自是经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阳东门之后,苏秦撒开两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东疾走。苏秦只有一个希望,就是拼尽全力赶至小秦村。苏秦自信,只要能活着赶到那里,独臂大哥就一定会帮他。因身无分文,苏秦不敢歇店,身上衣着又单薄,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苏秦连走一日一夜,赶路三百余里,终于来到武成。武成离小秦村不过三十来里。苏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搁,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苏秦认不出路,正自犹疑,恰好遇到一个路人,指给他宁秦方向。苏秦谢过,径投宁秦而去。这是一条官道,本来能行大车的。但从武成到宁秦,已经开始进入山区,山路七绕八拐不说,更有大坡深谷,一不小心就会跌入谷中。走有十几里,夜幕降临。风总算歇住,雪却越下越大。不消两个时辰,路上积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来很是吃力,苏秦的步子越迈越慢,渐渐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跋涉。步速慢下来,身上也就冷起来。后晌赶路那阵一度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此时贴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更糟的是,苏秦的最后一只馒头早已啃完。日夜不停赶路,耗费体力不说,肚里不能无货。连走数百[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里雪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何况苏秦又冷又饿。因是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苏秦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费尽力气爬到一个坡顶,估算一下路程,少说仍有十几里。眼下于他,莫说十几里,即使一里,也是遥远。苏秦走至路边,掬过两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树,欲折下用作拄杖,谁想连折几下,那小树竟是韧性十足,宁折不断。苏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气,轻叹一声,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几步,面前现出一块空场,场边似有一处房舍。显然,这是一家专为过路行人准备的简易客栈。苏秦细细一看,里面竟有亮光。苏秦迟疑有顷,缓缓挪至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轻轻敲门。里面传来嘟哝声:“谁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现出一道细缝,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缝中伸出。苏秦一见,陡吃一惊,因那脑袋竟与运来客栈的店家不仅相似,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苏秦本能地后退一步,打个惊愣,未及说话,那人已将苏秦上下打量个遍,又是一声嘟哝:“官人要吃饭吗?”苏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摸空无一文的袖袋。店家审看苏秦几眼,见他衣着单薄,点头道:“里厢坐吧,外面冷呢!”店家说完,扭身踅回屋中,径去灶间,揭开锅盖,摸出两只新蒸的馒头,又从火炉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头汤,一并端到厅中,抬头一看,竟然不见一人。店家一怔,朝门口一望,见门口仍然留着那道缝,大声责道:“官人,快点进来,你将冷气全都灌进这屋里来了!”门外却无应声。店家走到店门处,但见白雪飘飘,并不见一个人影。店家一怔,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时,自言自语,“莫不是活见鬼了?”关上房门,踅回来,又怔一时,点头道,“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谁会这般赶路?还有,那人衣着甚单,脸色乌青,一言不发——”想至是鬼,店家吓得两腿发颤,禁不住打个寒噤,回身拿棍子顶住房门,刚要转身,外面传来马嘶声。不一会儿,几骑驰近。店家正在惊愣,七八个骑手已在门外停下,有人下马,上前敲门。店家思忖有顷,将棍子移开,拿在手中,缓缓打开房门。敲门人正是公子华。回到黑雕台后,公子华选出二十几骑精干人员,又使精于画技的黑雕画出苏秦之像,方才领着众人一路追出咸阳东门。因有樗里疾的分析,公子华心中有数,一路上风声大,雨点小,表面上搞得紧紧张张,实际上却是能拖则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华就会踟蹰不前,分析半晌,方才确定方向,领大家继续追踪。赶至戏、武成等城邑时,公子华又组织众人进城查找各处客栈,折腾好几个时辰,同时分派人手,要他们沿其他几处岔道按图索骥,仔细搜寻,自己只带几骑追向宁秦。店家见是官骑,松口气,迎出来揖道:“官人可要歇脚?”公子华一边搓手顿脚,一边点头问道:“有吃的吗?”“有有有!”店家忙道,“有热包子,有牛肉汤!”“好咧!”公子华转头对众人道,“大家歇歇脚,喝完热汤再赶路不迟。”众人纷纷下马,将马拴于附近树上,拍着手走进店中。店家抱出几捆干草,分开放在每匹马跟前,走回店里,掩上房门,挑亮灯,笑道:“各位官爷,今儿是年夜,草民备有牛肉汤、馒头、牛肉、包子、水饺,还有老酒。”公子华吩咐道:“每人一碗牛肉汤,两个热包子,再来五斤牛肉,两坛老酒。”“好咧!”店家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端出所点菜肴,拿出两坛老酒,倒上。众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时,公子华从怀中摸出一块羊皮,摆在几上,转对店家:“请问掌柜,你可见到此人?”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门口所站之人,心里一急,口中结巴道:“见……见过!”“哦?”公子华心头一颤,“他在哪儿?”“走……走了!”“何时走的?”“有……有半个时辰!”众人大喜,起身就欲出门,公子华笑道:“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条孤路,谅他走不到哪儿去!大家吃足喝好,务必活擒那厮回来!”众人复又坐下,将剩下的酒肉吃完,付过饭钱,抹嘴出门。雪下得更大了。众人上马,冒着雪花又追十几里,不见一个人影,地上更无一只脚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处,公子华顿住脚步,细察有顷,隐隐看到有一行刚被大雪埋下的脚印通向村子,急站起来,左右思忖,方指着官道对众人道:“你们沿路追去,想他走不远了!这条岔道尽头有个村子,我去看看就来。”几人应声喏,拍马沿官道驰去。公子华跳上马,行不过二里,将到小秦村时,果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公子华勒住马头,远远地望着那团影子。影子跌跌撞撞,已经走不动了。没走几步,影子脚下一滑,倒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连试几次,未能爬起。公子华正自揪心,影子移动了,是慢慢地向前爬行。爬有一时,影子终于爬至村头一户人家,扶住门框,吃力地站起来,似是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打门。有狗狂吠起来。听到狗叫,那团影子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公子华正要策马上前,狗叫得更加厉害。不一会儿,院中现出亮光。望见亮光,公子华吁出一气,拨转马头,追赶众骑手去了。除夕之夜。老秦人有年终守岁的习俗,身体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鸡叫,等候赶早拜年的客人。独臂汉子一家老小自也未睡,围坐在堂房的炉火周围听老丈讲笑话,时不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老秦人讲吉利,年夜守岁时,不能说丧气话,只能说吉利话,最好是讲笑话。笑声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严肃的人,在大年夜里,也往往会幽默几句。老丈正在讲述自己年轻时进山打猎,夜里误将一头花豹当驴骑了。这事儿一听就是编的,老丈却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原要将它骑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头花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紧紧地抓住花豹的脖子,死也不敢跳下。花豹急了,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没命地转圈子,最后竟将自己转晕了。他跳下来时,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转。他趁它转圈,赶紧逃出林子。老丈讲得煞有介事,有惊无险,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开怀畅笑。众人正在大笑,听到外面狗在大叫,老丈顿住话头,秋果故作一惊,望着老丈道:“阿爷,别是那只花豹这阵儿晕到咱家门口了吧?”众人复笑起来。狗又大叫,老丈侧耳听了听,摇头道:“不是花豹!想是谁家弄错时辰,这阵儿拜早年来了!”秋果笑道:“这还早咧,阿爷就想收人家的头!”听到狗仍然在叫,独臂汉子站起身来,打开房门。秋果一见,又蹦又跳地跑到前面,走到院门前,打开柴扉,却什么也未见到。秋果又望一时,仍然不见人影,正欲回头,狗已冲到外面,围着倒在地上的苏秦狂吠。秋果朝地下一看,竟是一个雪人躺在地上,大叫道:“阿大,快,是个雪人!”独臂汉子急赶过来,俯身一看,惊叫道:“苏官人!”苏秦一声不应。独臂汉子伸手一挡鼻子,见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一把!”伸出独臂,将苏秦一把拉起,自己蹲于地上。秋果将苏秦扶上去,独臂汉子背起苏秦,急急走进院子。秋果关上柴扉,亦跟进来。苏秦悠悠醒来时,已是后半夜。苏秦感觉身上暖融融的,睁眼一看,见自己躺在一个熟悉的炕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旁边几前摆着一碗姜汤,上面还在冒热气。不一会儿,房门打开,秋果推门进来,端进来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开被子,拉出他的一条腿,抓一把雪,按在上面轻轻搓揉。苏秦的眼中滚出泪花,望着她,微弱地叫道:“姑娘。”听到声音,秋果兴奋地叫道:“官人总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姜汤,可就是撬不开嘴!”秋果说着,扶苏秦坐起来,端过姜汤,一匙一匙地喂他,同时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官人醒了!”外面传来踏雪声,不一会儿,独臂汉子推门进来。苏秦朝他微微一笑:“谢秦兄了。”独臂汉子呵呵乐道:“官人醒过来就好。亏了小囡,是她寻到你的。要是她不开门,赶这阵儿,官人怕是没了!”苏秦转向秋果:“谢姑娘救命大恩!”秋果羞涩一笑:“官人,喝姜汤。”一碗姜汤喝下,苏秦感觉身上好多了。正在此时,老丈端着一碗稀粥也走进来。苏秦挣扎一下,欲揖礼,两手却不能动。老丈摆手止住他:“官人莫动,你这是连冻带饿,晕倒了,不打紧儿。唉,你这孩子,大雪天里,就穿这么点衣服,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经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让肚皮里有点软货,赶明儿后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让小囡先用雪搓,否则,你身上这层皮,怕就保不住了。”苏秦哽咽道:“谢……谢老丈了!”除夕之夜,公子华与手下黑雕一直追到宁秦,第二日又寻至函谷关,自然是一无所获。公子华安排两人留在函谷关,要他们拿画像认人,自己与另外几人返回咸阳,稍事休整,提上一个包裹进宫复旨。听说公子华觐见,惠文公急迎出来,不及见礼,即拿眼睛上下打探他,望有一时,表情略有释然,缓缓说道:“看样子,你是没有寻到苏子?”公子华点点头,神情沮丧:“都是臣弟无能!”“屋里说吧!”惠文公却是心情大好,头前走去。公子华跟进屋中,扑通一声跪下,再欲请罪,惠文公摆摆手:“起来吧!”公子华起身坐下,将如何追踪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说道:“……出咸阳时,苏子衣着单薄,身无分文。这几日风雪甚大,又是大年下,苏秦身为名士,断不肯乞食。过武成后,臣弟赶至路边一店,店家说是苏秦前脚刚走,臣弟急追过去,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连个人影也未见到。想是山路崎岖,坡大沟深,苏秦滑入谷中,冻死野外了。”惠文公沉默良久,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也好。苏子是死是活,听从天意吧!”略顿一下,眼睛望向公子华带的包裹,“此为何物?”“是苏秦的衣冠。”公子华打开包裹,摆在几案上。惠文公打眼一看,点头道:“嗯,是他的裘衣。”略顿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公子华,“咦,他的衣冠为何在你这儿?”“是臣弟从运来客栈的黑心店家那儿没收来的。”“黑心店家?”公子华点点头,语气颇是伤感:“苏秦欠下他的店钱,卖车卖马,连身上外套也典当了。臣弟觉得可疑,要过苏子的账单细细审他,这才知他是黑心。苏子在他店中仅住两月又两日,他却收取苏子三个足月的店钱。这且不说,他又加收各类费用,连房中洗澡用的热水、轺车停放等,他也另算费用。臣弟细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苏子五金,逼得苏子卖车鬻马,又将身上裘衣脱下来押给他。”“是哪一家客栈?”“运来客栈。”“运来客栈?”惠文公眉头皱起,思忖有顷,“前番吊死的那个士子,似是也住此店。”“正是。”公子华点头应道,“臣弟审知,吴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钱,被逼无奈,方才寻死去了。”拿出一个奏折,“这是他的供词。这是店中小二的供词。”惠文公震几怒道:“哼,寡人这儿求贤纳士,连关税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赚足店钱、饭钱尚嫌不够,还要黑心昧财,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略略一顿,“按照秦法,似这黑心商家,该当何罪?”“此为不良商家,这又逼死人命,当处腰斩!”“好!就将此人腰斩示众!”“这……”公子华急道,“君兄不可!”“有何不可?”“此人见臣弟审得紧了,竟然抬出老太后,说是老太后的远房侄孙——”“老太后?”惠文公似也觉得棘手,眉头紧皱,思忖有顷,断然说道,“那就封掉他的黑店,处没他的所有钱财,将他迁到商於谷地,给他一个漏风的破房子,让他闭门思过。”“老太后那儿,如何交代?”“饶他一条狗命,就是交代了!”“臣弟领旨!”大年初五,天气放晴,大地回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融化,但山丘、林壑的背阴处仍旧是片片银白。这日晨起,独臂汉子家的柴扉外面,老丈一家走出院门,为苏秦送行。苏秦的体力已完全恢复,褐衣蓝襟,粗布短衫,头上还包了块老秦人特有的白巾,远看上去,真的像是一个老秦人。独臂汉子提着苏秦的包裹走出大门,端详苏秦一阵,点头道:“嗯,若是走在路上,官人这身打扮,真就是个老秦人了。”苏秦不无尴尬地打量自己一眼,曲下两膝,朝老丈跪下,拜过三拜,叩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老丈救命大恩,苏秦来日必报!”老丈走前一步,将苏秦缓缓扶起:“官人说出此话,就是见外了。莫说是官人,纵使乞丐,老秦人也不能眼看着他冻死在家门口。”独臂汉子接道:“是啊,苏官人,你若是看得起这个独臂秦兄,早晚遇到难处,只管来寻就是!”苏秦朝他深揖一礼:“秦兄厚义,苏秦记下了!”独臂汉子还过礼,将包裹递予苏秦。苏秦斜挂在背上,朝几个女人一一揖过,却不见秋果,怔道:“秋果姑娘呢?”老丈冲院中大叫:“小囡!”秋果穿一身新衣,兴高采烈地背着一个小包裹走出院门,不无羞怯地走到苏秦身边,单薄的身体使人望而生怜。老丈拱手道:“官人,你的身体尚在恢复,路上需人照料。小囡虽说无知,倒也知热知冷,让她随你去吧。”苏秦惊道:“老丈,此事万万不可!”老丈怔道:“苏子可是嫌弃小囡?”苏秦深揖一礼:“老丈,容苏秦一言。”“官人请讲。”“老丈一家厚情,苏秦没齿不忘。苏秦既认独臂兄为兄,小囡便是苏秦之女。如今苏秦颠沛流离,岂可让小囡随我受苦?最多三年,待苏秦有所建树,必来迎接小囡,苏秦必视如己出,不使她受半点委屈!”老丈望望小囡,又望望苏秦,点头道:“官人既有苦衷,老朽亦不强求,小囡只在家中候你就是。”转向秋果,“小果,官人答应三年之后再来接你,你愿意等吗?”秋果眼噙泪花,点头。苏秦再揖一礼:“苏秦一诺既出,断不食言!”独臂汉子腰中解下一条袋子:“这是一点干粮和些许碎银,官人路上好用。”苏秦接过,又是一揖:“谢秦兄了!”朝众人再次揖首,“谢诸位了!苏秦告辞!”众人依依不舍,送至官道,望着他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公子华寻苏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只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过来说,若是宝器自行碰毁了,心里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于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想到此处,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惠文公复坐下来,进入冥思。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已经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樗里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想到此处,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怡情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想到此处,惠文公心中陡地打个惊愣。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君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的一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樗里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见过君臣之礼,樗里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寡人急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