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陡然心动,侧耳聆听,两腿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那伙计不敢硬拦,竟是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在他的肩上最后比量几下,长出一口气,躬身打揖道:“客官慢走!”苏秦听若未闻,循声寻去。走有将近一里,苏秦方在王城的朱红城墙外面,看到老琴师两眼紧闭,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倚树而坐,忘情地弹奏。琴师前面摆着一只残破的饭碗,碗里有两块铜币,碗边地上也有一块,显然是路人丢下时弹出来的。阵阵朔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声响。琴师穿得甚是单薄,可说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此处甚是偏僻,几乎没有行人,那几块铜币,必也是闻声而来者施舍的。苏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师几步远处站下。琴师毫无感觉,十根几近干裂的手指不无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时而高亢,时而凄楚,如泣如诉,如悼如惋。苏秦静静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眼,用心聆听。听有一时,苏秦竟是呆了,泪花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滚落在地上。苏秦走前几步,在老人面前缓缓跪下,叩拜于地。两行老泪从琴师的眼里流出,琴声止住。苏秦三拜,泣道:“晚生苏秦叩见先生!”琴师睁开眼睛:“苏士子免礼!”苏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苏秦今日听到了真正的音乐!”琴师目视苏秦,缓缓点头:“老朽乱弹,能得苏士子赏识,于愿足矣!苏士子可有闲暇,至老朽寒舍一叙否?”苏秦再拜道:“晚生就是求访先生来的!”上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钱和琴具,搀扶着他,沿宫墙外面的碎石路缓缓走去。二人一路走来,不一时来到太学。走进大门,苏秦极目所见,竟比六年前更加荒凉,野蒿也更见繁盛,由不得感叹万千。琴师引领苏秦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在一条破席子上并膝坐下。苏秦环视四周,但见家徒四壁,值钱之物,唯是刚刚拿回来的这架老琴。苏秦凝视老琴,有顷,转望琴师:“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闻仙乐,潸然涕下。”琴师并不说话,只在琴前坐下,缓缓说道:“苏士子愿听,老朽为你再弹一曲。”双手抚琴,铮然出声,又弹一曲,琴声更见悲切,似在讲述一个老人的苍凉晚年,又似在吟唱一个王室的悲壮结局,听得苏秦再度泪出。琴师弹毕,抚琴问道:“请问士子,此曲何如?”“比树下之曲,又多一丝悲切。”“敢问士子悲在何处?”“树下所弹,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却在悼思一国,更见悲壮,晚生是以觉得更为悲切一些。”琴师喟然叹道:“唉,区区数年,苏士子竟是判若两人,真是造化弄人也!”苏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议,不是之处,还请先生宽谅!”琴师还揖一礼,两手抚在琴上,缓缓说道:“不瞒士子,树下老朽所奏,是诉予王后听的。越过那道红墙,不远处就是王后寝宫。王后生前爱听老朽乱弹,六年多来,老朽只在那堵墙外,日日为王后弹奏数曲,先弹《高山》,再弹《流水》。士子所听,是两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倾诉。此处所奏,叹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苏士子闻曲即知老朽心声,堪为知音,实令老朽敬服!”“先生所奏,堪称天下第一,纵使伯牙再世,也不过如此。”听到“天下第一”四个字,琴师长叹一声:“唉,老朽命运不济,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恳求士子不要羞杀了!”言讫,悲从中来,泪如雨下。苏秦大怔,急忙改坐为跪,连连叩道:“晚生断无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见谅!”琴师拿袖子擦一把泪水,惨然一笑:“士子请起,是老朽伤感,与士子无干。”苏秦起身,怔怔地望着这个被命运遗弃的琴师,不知说什么才好。琴师又是一笑:“士子此去,可曾见到鬼谷先生?”苏秦点头。琴师目露羡慕之光:“士子可曾拜到先生为师?”“晚生跟随先生修习五年。”琴师垂下头去,许久,长叹一声:“唉,士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顷,又叹一声,“唉,你我同为学子,机缘竟是大不相同。莫说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点一日,此生足矣!”苏秦猛然想起张仪曾经言及琴师欲求鬼谷先生为师,却未如愿,不免好奇地探身问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为师,先生欲习何术?”“欲习何术?”琴师倒是惊讶了,“老朽此生只与这些琴弦有缘,除去习琴,还能修习何术?”“这——”苏秦怔道,“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难道只为习琴?”琴师不无肯定地点头。“晚生敢问先生,为何定要求拜鬼谷先生习琴?”“唉,”琴师叹道,“士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别无他求,只爱操琴。少年之时,老朽踏破铁鞋,遍访天下名师。而立之年,老朽自以为学有大成,遂至周室,当街操琴摆擂,欲比天下之琴——”说至此处,琴师一脸惭愧,打住不说了。“后来呢?”“唉,”琴师又叹一声,“此事荒唐至极,每每思之,羞杀老朽矣!”“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非也!”琴师摇摇头,缓缓说道,“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不下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苏秦大睁两眼,静静地望着琴师,无法相信这位如此谦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过去。琴师沉默许久,再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老朽目中无人,自以为天下第一,直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对着明月摆琴,抚琴咏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隐约听到远处有琴声飘来——”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琴师似在回味那阵飘然而至的琴音。许久,琴师似从遥远中回来,接着讲述:“那琴音如同天籁,老朽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为非人间所有。怔有一时,那乐音忽远忽近,断非幻觉。老朽大惊,循音寻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远,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隐忽现。老朽寻至洛水岸边,终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见我走来,老人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二话未说,当下跪拜于地,恳求老人收我为徒。老人一句话也不说,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两个时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说话,也不抚琴,更不答应我的苦苦恳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两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划。只听一声脆响,琴声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我惊倒于地,待回过神,老人已是飘然远去。我急起直追,哪里追及,只好大声朝天叫道,‘请问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远远飘来一个回复,‘老朽非神,云梦山鬼谷子是也。’”苏秦听得傻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琴师。琴师咳嗽一声,长叹一声:“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当即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务,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苏秦由衷赞道:“听今日之琴,先生已经悟出了!”“是的,”琴师的目光扫向破败的院落,扫向满地落叶,回头落在摆在身边的破碗和三块铜币上,惨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泪水流出,喃喃重复一句,“老朽悟出了。”苏秦心中一阵颤动,甚想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见院中角落处有一辆破旧轺车,心中一动,指着那辆车子道:“那辆轺车是先生的吗?”“是的,”琴师望着它,“是天子恩赐老朽的。时过境迁,一切破败,此车也成一堆废铜了。”“先生欲卖此车否?”琴师苦笑一声:“士子若是喜欢,拿去就是,谈何买卖?”苏秦从袖中取出钱袋,摸出十二金,摆在桌面上:“先生,此车作价五金,晚生买了。另外五金,烦请先生帮我选购良马一匹。还有二金,烦劳先生托人修饰此车。旬日之后,晚生自来取车!”“公子,”琴师望着一堆金子,“这……如何使得?”“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辞!”言讫,苏秦起身,朝琴师深揖一礼,转身离去。琴师亦不起身,只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听着他渐去渐远。第十日晨起,天还没亮,苏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预知什么,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院中的大椿树上,树叶早已光秃,顶上悬着一只黑乎乎的鸟窝,苏秦知是喜鹊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来,窝中并无一只喜鹊。天色放亮,苏厉起床,打开房门,见苏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鹊窝,心头一怔,急走过来,望着苏秦道:“二弟,今日怎么了,起这么早?”“想与大哥出去走走。”苏厉点点头,跟苏秦走向村外,来到打谷场上。阿黑紧紧跟着,一直在苏秦的腿上蹭来磨去,发出呜呜的声音。苏秦迟疑有顷,对苏厉道:“大哥,我要走了!”苏厉沉默好久,抬头问道:“去哪儿?”“秦国!”苏厉点点头,不再说话。苏秦指着阿黑,缓缓说道:“大哥,你的那袋钱袋,我……买了阿黑。”苏厉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许久,转过头去,望阿黑一眼,点点头。“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给大哥了。”苏厉再次点头。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递予苏厉:“这块金子,算是归还大哥的。”苏厉怔了下,一把推开:“二弟,你这是干啥?”苏秦硬塞过去:“大哥,你还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样。”苏厉似是意识到什么,颤着手接过金子,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把那田……卖了?”苏秦哽咽道:“卖了。”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苏秦再次点头:“是的,卖给里正家了。”苏厉再次埋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有一句话。“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苏厉点头。“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爹那儿,指靠大哥了。”“嗯。”“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嗯。”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拜道:“大哥,受二弟一拜!”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苏厉愣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苏厉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来。”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阿黑似是一切都听明白了,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低鸣。灰云密布,北风朔朔。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清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双目。门外传来脚步声。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御史大夫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有何大事,说吧!”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仙去了!”“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着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昨夜子时。”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师仙去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微臣转呈陛下。”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捧在头顶。内宰走过去,接过奏章,呈予显王。周显王看也不看,淡淡说道:“念吧!”内宰拿回奏章,朗声读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历阅七百载风雨,每况愈下,终至眼前这般境遇,皆因老臣辅佐不力。老臣无能,无颜叩见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临行之际,老臣泣血以告,还望陛下垂听。天不可一日无月,国不可一日无后。王后驾崩六载有余,陛下日日伤悲,誓不纳后,实令老臣忧虑。老臣屡谏,陛下不听。大周虽衰,仍是大周。陛下龙体,更须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内宰读完,将奏章折起,放回显王几上。周显王沉思有顷,抬头对御史道:“老太师尽力了,也尽忠了。传旨,洗去老太师面上黑漆,以公礼葬于先王墓侧,举国哀悼一日。”御史叩道:“微臣代老太师谢陛下隆恩!”“还有,”周显王缓缓说道,“使大巫祝转告老太师,寡人口谕,月既陨落,何可复明?天之将倾,龙体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御史泣道:“微臣遵旨!陛下万安,微臣告退!”御史再拜后退出,周显王再次闭目,御书房中重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风声、沙沙落叶声和设在一侧的滴漏声此起彼隐。又过一时,周显王陡然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只滴漏,朝门外叫道:“来人!”内宰急进。“看看滴漏,几时了?”内宰走过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时已到了!”周显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宫!”内宰趋前一步,扶住周显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宫。宫正早已候在那儿,见过显王,引他趋至凤榻前面。显王并膝坐下,闭目息神。坐有一时,显王睁开眼睛,征询的目光望向宫正:“咦,辰时早到了,怎么不见琴声?”宫正亦是惊奇:“别是先生睡过头了?”内宰摇头:“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准时,辰时起奏,已时收琴,六年来从无间断,亦从未误过时辰。”显王怔了下:“先生不会是病了吧?”内宰再次摇头:“昨日听他琴声,断不似生病之人。”显王脸上现出惶惑,有顷,转对宫正:“每日那几块铜币,你们[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可曾忘了?”宫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阴雨日,也自有人送去!”显王又怔一时:“别是让他瞧出了吧?”宫正摇头道:“不会的,先生弹琴,从不睁眼。再说,奴才使人送钱,也都是扮过装的,时辰也不一样,就好似路人的赠予。有时三块,有时五块,有时一块,奴才都算计过了,若无疾病,先生衣食,定然无虞。”“这就好,”显王松了一口气,“先生是要强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时,想必他有什么事,耽误了!”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显王急问:“他在哪儿?”“臣不知。不过,方才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哦,是何音讯?”“有人告诉微臣,”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着,看这样子,先生是要出远门了。”闻听此言,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抛弃寡人了!先生……先生他……抛弃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都抛弃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声。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赶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宫人急急出去。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老奴已使人传他去了。”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忽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传他御书房觐见!”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搀显王急步走向御书房。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在两名宫人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风流名士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竟是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长叹一声,脚步慢下。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填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苏秦从九鼎前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两名宫人急忙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周显王在龙位上正襟端坐,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周显王的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哦?”显王大是惊讶,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问苏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苏秦拱手应道:“回禀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师姐。”“师姐?”周显王猛吃一惊,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问,“先生跟前再无别的女子了?”“先生跟前,只师姐一个女子。”“那……”周显王略顿一下,探身再问,“你那师姐可有名字?”“玉蝉儿。”“玉蝉儿?”周显王眼中顿时一亮,“她的胸前是否带着一块乳色玉蝉?”“回陛下的话,那只玉蝉儿须臾不离师姐之身。”“是雨儿!”周显王又惊又喜,泪水流出,拿衣袖连连擦过,不无激动地转对内宰,“你听到了吗?是雨儿,是寡人的雨儿!”内宰喜极而泣,转过脸去。此情此景,苏秦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忙拿衣袖拭过。显王再次抹过泪水,转向苏秦,哽咽道:“请问苏子,雨……雨儿她……可好?”苏秦点头,哽咽道:“回陛下的话,师姐一切均好。”“她在山中都做何事?”“随先生修道。”“苏子能说一说她吗?”苏秦点头,将玉蝉儿在山中如何学医、修道及山中诸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周显王心驰神往,恨不得抛开眼前烦恼,前往鬼谷,与他的雨儿一起修道。叙有一时,周显王问道:“你们都已出山,雨儿她……她为何不出来呢?”“回禀陛下,”苏秦揖道,“尘世龃龉,师姐心境高洁,不愿出山。”周显王低下头去,沉思有顷,缓缓抬头,点头道:“雨儿她不出山……不出山……”长出一口气,声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儿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这个音讯,寡人一桩心事,算是了却了。”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请问苏子,你何时归山?”苏秦摇头:“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哦?”周显王急问,“苏子可有打算?”苏秦想了一下,还是抬头问道:“草民有一言,敢问陛下愿意听否?”“苏子请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万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礼崩乐坏,纲常紊乱,诸侯大争,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拨乱反正,中兴周室?”言讫,苏秦凝视周显王,目光里充满期望。周显王垂下头去,陷入长思。许久,周显王抬起头来,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苏子所言,曾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为那时的寡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万民就是万民,寡人就是寡人——”顿住话头,双目半闭,仿佛眼前这一切已与他无关,许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言及此处,周显王的眼睛彻底闭上。苏秦长叹一声,起身叩道:“陛下能够看开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听到“告退”二字,周显王重又睁开眼睛,审视一下苏秦,轻叹一声:“苏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强留了。寡人本欲赏赐苏子点物什,但观苏子衣冠,寡人这儿,倒是显得寒碜。说起来不怕苏子笑话,周室拮据,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闻听此言,苏秦脸上一阵火辣,犹如被人猛抽一记耳光似的,深悔不该穿戴这身裘衣进宫,在天子跟前显阔。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苏秦心中更是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