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文公笑道:“不瞒爱卿,寡人知你心里有话,”手指前面的席位,“坐下来,慢慢说。”“谢君上赐座!”陈轸起身,在惠文公指的席位上盘腿坐下,拱手说道,“君上,微臣有一策,或可制魏!”“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良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陈轸一字一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惠文公喃喃重复数次,又思忖有顷,似乎仍然不得要领,抬头望向陈轸,摇头苦笑,“这……寡人愚痴,还请爱卿详解。”陈轸启发道:“楚山有玉,君上何不借之?”惠文公一怔,似是明白一点,又似没有明白,探身问道:“爱卿是说,寡人可借楚人之力——谋魏?”陈轸点了点头:“君上圣明!”惠文公眼睛大睁:“楚人之力,寡人如何借之?”“自田齐以来,泗上诸国一直是齐、楚相争之地。泗上十二国,论富足莫过于宋、卫。前几年魏王伐卫,与齐、赵、韩构怨;楚王伐宋,与齐构怨。楚早欲吞宋,只是顾忌齐人。今齐新败于魏,国力受挫,于楚当是天赐良机。君上若使楚人伐宋——”顿住话头,目视惠文公。惠文公沉思片刻,豁然开朗,击案叫道:“爱卿妙计!楚若伐宋,宋必向魏求救。魏有庞涓、孙宾两大奇才,必恃强援宋,楚、魏之间必有一战。两强相争,无论谁胜谁负,寡人皆可渔利!”“君上圣明!”陈轸微笑道,“君上,此举还将结出一果。”惠文公再度倾身:“愿闻其详!”陈轸侃侃说道:“魏若救宋,带兵者必是孙、庞二人。庞涓之才,已盖列国,孙宾更在庞涓之上,魏军取胜当无大碍。微臣是说,魏在取胜之后——”再次顿住。惠文公是何等聪明之人,当下眉头一挑:“爱卿是说,两强同事一君,必有一争?”陈轸点头再道:“君上圣明!”惠文公离座,亲执陈轸之手,重重握住,连声说道:“好好好,寡人果然没有看错,爱卿真是栋梁之材啊!”有顷,似是想起一事,松开陈轸之手,若有所思地返回坐席,面现忧色,“只是——”陈轸问道:“君上有何忧虑?”“唉,”惠文公叹道,“此计虽妙,可寡人如何方能使楚伐宋呢?”“君上放心,”陈轸微微抱拳,“微臣与楚将昭阳私交甚厚。上柱国昭阳和屈丐眼下是楚王的左右司马,掌管楚地军务。十几年来,昭阳一直忙于争夺泗上,六年前率军伐宋,因田忌出兵,无果而返。昭阳唯利是图,如果微臣结之以利,再以利害说之,昭阳必听。”惠文公凝眉有顷,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可行。你可透给昭阳,就说越王的大军正向琅琊集结,图谋伐齐。齐人眼下自顾无暇,顾不了宋国。”“哦?”陈轸眼睛大睁,“此事属实否?”“寡人可有戏言?”惠文公微微一笑,“越王无疆自不量力,欲践勾践昔年之志,兴师二十万众,海陆并举,将于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北伐齐国,谋霸中原。”陈轸大喜:“真是天助君上!有越人助力,微臣此行必成!”惠文公起身,朝陈轸深深一揖:“赢驷有劳爱卿了!所需多少财物珠宝,爱卿只管列出清单,只要秦地拥有,寡人尽皆准奏。听闻昭阳好色,寡人另拨美女二十名予你,爱卿可去乐坊,随意挑选。”陈轸起身叩道:“君上厚爱,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惠文公亲手扶起:“陈爱卿,楚天广阔,实乃大有作为之地。爱卿此去,要像钉子一样扎在那里,务使楚人为我所用!”“陈轸万死不负君恩!”“好!”惠文公又是一拱手,“待爱卿成功之日,寡人定有厚报!”携陈轸之手,呵呵笑着走出户外,指着仍在外面候着的伊娜,“时辰不早了,这么冷的天,让美人候于风中,爱卿这是暴殄天物了!”陈轸脸色微红:“微臣谢君上恩赐!君上留步,微臣告退!”数日之后,陈轸以秦国特使身份,驱车三十乘,随带甲士三百,离开咸阳径奔楚地。惠文公用公辇亲送陈轸十里,临别之时,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交予陈轸:“爱卿可将这个带上!”陈轸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一排人名,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这些人皆在楚地,或对爱卿有用。”陈轸也早听说黑雕台的事,知是他们,也就不再多话,收起丝帛,跪地泣道:“谢君上厚爱,微臣去了!”惠文公拉他起来,亲手扶他上车,君臣二人挥泪而别。陈轸南出武关,沿商於谷地径至涅阳,然后南下襄阳,径奔郢都。因山路难行,又有雨雪阻隔,陈轸一路上走走停停,历尽辛苦。幸有伊娜相伴,更有二十名美女随侍左右,陈轸一路上倒也逍遥,并不觉得寂寞。三个月后,陈轸抵达郢都,在驿馆稍歇数日,具表觐见楚王,呈上礼单,陈述秦公睦邻诚意。楚威王似是仍在记恨公孙鞅袭占商於谷地之事,接过礼单,打眼扫过,随手掷于几前地上,冷冷说道:“这些物什儿,陈上卿还是拿回去吧!秦公若是诚心睦邻,就将商於谷地归还寡人!”陈轸叩道:“回陛下的话,据轸所知,商於谷地是前朝重臣公孙鞅出兵夺占,实非秦公本意。鉴于公孙鞅功勋卓著,先君孝公拿他毫无办法,只好任其非为。后孝公驾崩,秦公车裂公孙鞅,也算为楚人雪耻了。即使如此,临行之际,秦公仍然吩咐陈轸,要轸再为此事向陛下道歉。至于何时能将商於谷地归还陛下,秦公以为,此事涉及先君,不可速图,只要楚、秦诚意睦邻,没有不能解决之事。秦公诚心,天地可鉴,此微薄礼,还望陛下笑纳!”楚王凝眉沉思一时,摆手道:“嗯,上卿之言也有道理,秦公心意,寡人暂先收下!”朝内臣努一努嘴,内臣过来将礼单捡起,候立于侧。陈轸再叩:“陈轸谢陛下宽恕!”楚威王转对内臣:“赏秦使陈轸玉璧两双,南海宝珠十颗,丝帛二十匹!”“陈轸谢陛下厚赏!”郢都主大街,左司马昭阳府中,昭阳正在后花园练剑,家宰邢才急急走来,看到昭阳正好舞至妙处,哈腰候于一边。昭阳舞毕,收步作势,抬眼望向他:“有事吗?”邢才拱手道:“禀报主公,秦国特使陈轸求见!”昭阳将剑插入鞘中,呵呵笑道:“此公至郢数日,早该来了!你去告诉他,让他再候一刻,就说本公马上就到!”昭阳回房换过衣服,赶至客厅。二人见过礼,分宾主坐了。昭阳拱手道:“前阵子听说上卿为庞涓那厮所害,蒙冤离开魏国,在下甚是感喟。后又听说上卿为秦公所用,依旧被拜上卿,在下这才松了口气,正想如何去为上卿贺喜,上卿就来了!这下好了,今日在下正好无事,就与上卿小饮一场,一来为上卿压惊,二来为上卿洗尘,三来我们也是多年未见,好好畅叙一番!”陈轸拱手还礼:“轸谢柱国大人挂念!”端起几上的茶水,轻啜一口,摇头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在下蒙受魏王恩宠多年,本欲衷心事魏,不想却为奸贼庞涓所害,只身仓皇逃离。幸蒙秦公不弃,方使在下有个栖身之所啊!”昭阳应道:“上卿是大才,终生守着魏罃,也是屈了。听闻上卿出走,在下就想,早晚得遇上卿,定向陛下举荐,依上卿之才,必得大用!”陈轸再次拱手:“柱国大人如此抬爱,在下感激涕零!”朝外击掌,不一会儿,几个仆从抬进两只大箱。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予昭阳,“柱国大人厚爱,陈轸无以为报,区区薄礼,还望大人笑纳!”昭阳接过单子,眼睛略瞄一瞄,递给邢才。邢才眉开眼笑,开箱验收,当场唱道:“黄金五百,玉璧两双,夜光杯四只,锦缎二十匹,秦女五名……”邢才唱完,陈轸再次击掌,厅外果然依次走进五名少女,个个粉面含羞,艳若桃花,看得昭阳两眼发直。“柱国大人,”陈轸指着五个少女,缓缓说道,“楚地虽有美女如云,秦女却不多见。这五位女子为陈轸亲赴民间选拔,又经乐坊调教,个个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别有异国情趣,或可为大人解闷。”昭阳愣过神来,忙从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赠如此隆重,叫昭阳如何回报?”陈轸示意,众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抬走礼箱。陈轸言外有意:“对于柱国大人的厚爱来说,这些物什,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礼!”“哦?”昭阳身子趋前,“上卿难道还有大礼不成?”陈轸微微一笑:“柱国大人,您的府中黄金充栋,美女盈室,何缺这些?”昭阳一怔,旋即哈哈笑道:“上卿所言也是!”眼珠儿一转,“不过,一事归一事,上卿所赠,纵使一根青丝,在下也必藏之爱之,珍之贵之!”陈轸拱手道:“在下再谢柱国大人抬爱!不瞒大人,在下此来,另有大宝一件,柱国大人或感兴趣。”昭阳的胃口被完全调起,急切问道:“是何大宝,上卿快说!”“令尹之位!”“令尹之位?”昭阳眼睛大睁,显然未听明白,“请上卿明言!”“楚国令尹景舍垂垂老矣,早已不堪驱使。在下请问大人,就眼下而言,能代景舍之位者,会是何人?”“这……”昭阳略顿一顿,“在下不知!”陈轸微微一笑:“大人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而已。大人既不愿说,在下就代劳了。如果不出陈轸所料,代景舍者,必是两位柱国大人!”“哦!”昭阳心头一紧,身子趋前,“上卿何说此话?”陈轸又是一笑,不紧不慢道:“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三十年来,楚国大争,无非两地,一是西北,二是泗上。楚王使屈氏镇西、北,以御秦人,使大人御东、北,以争泗上。楚国地方五千里,有雄兵三十万,两位柱国大人各领十万。大人试想,陛下对二位已是举国相托,令尹之位难道还能旁落他手?”陈轸的分析使昭阳不得不服,同时,潜藏的野心也被他完全勾引起来:“依上卿之见,在下与那屈氏,何人可占上风?”陈轸应道:“就眼下而言,两位大人可谓是半斤八两。同为司马大人,虽有左右之分,却是各务一方,皆有倚重,功过也大体相仿。数年前大人伐宋,田忌引兵救之,大人失利于睢阳,折兵三万,当算一过。屈氏正自得意,亦被商鞅咬去一口,失商於谷地六百里,两下算是扯平。”昭阳连连点头,大是叹服:“既然扯平了,这令尹之位——”“下面就看两位大人谁能建立功业了。”昭阳起身抱拳道:“何处可建功业,在下愚笨,还望上卿点拨。”陈轸口中轻轻蹦出两个字:“取宋。”“取宋?”昭阳惊道,“如何取之?”陈轸将头凑近昭阳,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笑意浮出。数日之后,昭阳觐见楚威王,奏道:“启奏陛下,宋偃聚众暴乱,逐兄篡位,已是大逆。几个月前,此公借齐、魏会徐州相王之机,自封为王不说,更在称王大典上射天鞭地,淫乱后宫,诸臣凡谏者皆被射杀,人神共怒,被天下称为‘桀宋’!”“嗯,”楚威王点头道,“此事早已传闻天下。爱卿今日提起,意欲何为?”“回禀陛下,”昭阳奏道,“宋乃膏腴之地,我若不取,齐必取,齐若不取,魏必取。微臣以为,陛下当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之罪,再兴义师伐之!”“这……”楚威王沉默半晌,似是想起数年前伐宋,被宋、齐联军打得大败之事,“如果齐人再次引兵相救,我当奈何?”昭阳低声说道:“陛下勿虑。齐人新败于魏,国力大伤,不敢轻易交战。齐将田忌在魏蒙羞,回齐后辞官归隐。齐无田忌,即使出兵,亦不可惧。”楚威王闭目沉思。“陛下,”昭阳趋前一步,声音更低,“微臣另外得报,越王无疆征集大军二十一万,海、陆并举,正在陆续开往琅琊,看那样子,其势必在谋齐。齐人自顾无暇,齐王举国征调大军十万,于南长城一线严阵以待,如何顾及宋国?”“哦?”楚威王这也来了精神,“此军报属实否?”“千真万确!”威王缓缓点头:“嗯,如此说来,倒是天赐良机!”话音刚落,眉头又皱起来,“不过,齐虽无忧,魏国却也麻烦。魏罃对宋早有想法,只是碍于寡人和田因齐,他才没敢伸手。我若伐宋,宋偃失去齐援,必会向魏求救,魏罃师出有名,还能放过这个机会?魏得庞涓,反败为胜,士气正盛,爱卿如何应对?”“陛下勿忧,”昭阳奏道,“大国交兵,打的是钱粮。据微臣所知,魏国虽有庞涓,但库无存粮,边民流失五十万众,民心不稳,就如一个伤重之人,没有三年五载,何能康复?再观我大楚,近年来并无大战,国库充盈,兵精粮足,莫说魏国不敢出兵,纵使出兵,我有何惧?”楚威王点头道:“爱卿此言,也还在理。”略顿一下,“说说看,你打算如何伐宋?”“陛下,”昭阳应道,“微臣麾下有大军十万,微臣亲率车骑六万伐宋,使景将军引军四万屯于陉山。陉山离魏都大梁不足三百里,魏人若是敢动,景将军就可直驱大梁,杀他个措手不及!”楚威王闭目又是一阵沉思,睁开眼睛:“来人!”内臣急至:“臣在!”“召太子、令尹、左徒及诸执硅、柱国大人入宫议事!”(第四部)第一章鬼谷子说天下,二子破情关下山孙膑下山之后的头几日里,鬼谷四子的草舍里更见冷清。苏秦、张仪都如换了个人,一连数日,要么抱头大睡,要么并膝呆坐,要么进山闲逛,谁也不想看书,嘴巴上如同贴了封条,连走路都是低垂脑袋,脚步拖沓,状如落魄失魂。如此这般连过了七日,张仪终是憋不住,于一日午后推开苏秦房门。苏秦正在席上闭目打坐,听声响知是张仪,眼皮不抬,依旧端坐如初。张仪凝视苏秦一阵,见他仍无动静,重重咳嗽一声,开始他的习惯动作,绕对手兜圈子。通常情况下,兜三圈也就够了,这日却是不同,张仪不停地兜,边兜边将两眼锁住苏秦,步伐走得极慢,好像对方是个怪物。苏秦依旧端坐不动。不知兜有多少个圈子,张仪终又强忍下来,拔腿走出门去,顺手拉上房门。张仪在外面的草坪上埋头又转一会儿,看样子实在憋闷,猛然迈开大步,噌噌几下再次走到苏秦门前,“通”的一声将门踹开,径直走到苏秦跟前,动作夸张地并膝坐下,从喉咙深处重重咳嗽一下,大声说道:“我说苏兄,我们还是说句话吧!”苏秦睁开眼睛,望向张仪,嘴巴未张,眼神却在告诉他:“说什么呢?”张仪嘿然一笑:“你说孙兄他——走就走吧,还勾魂,看把苏兄整得远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僵尸!”苏秦复将眼睛闭上,身子却动了动,屁股朝后挪有一寸。张仪看在眼里,扑哧笑道:“说是僵尸,有点屈了,改称活肉吧,这个确切点,苏兄毕竟能动,只是没有精气神而已!”苏秦再度睁开眼睛,回应一句:“是说你自己吧。”“好好好,”张仪笑道,“就算是说我自己吧!无论如何,只要苏兄能开金口就成。”“贤弟有话,这就说吧。”苏秦淡淡说道。“我想说的是,”张仪提高声音,“这个天下真有意思!”苏秦斜他一眼:“贤弟何出此言?”“庞涓那厮还没弄明白子丑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梦也未料到,仅只一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将,荫妻乘龙,大红大紫呢!”苏秦不屑地白他一眼:“我还以为贤弟说出什么骇世之语呢,不想却是这个。”“再观孙兄,”张仪也不与他强辩,顾自说道,“尚未出山,嗬,瞧这威势!太子亲临,重金礼聘,前簇后拥,车马塞道!”苏秦埋下头去,沉默不语。“你说说看,”张仪激动起来,“你我与他二人一同进谷,不是吹的,无论哪一点,总也不比他们差吧!”苏秦轻叹一声,闷在那里。“我说苏兄,”张仪将声音提高几分,几乎是在嚷了,“随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苏秦抬起头来:“你说会是什么样子?”张仪放声长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哟!”苏秦再度埋下头去,沉默半晌,方才说道:“依贤弟看来,难道我辈皆已成器?”张仪哈哈又笑数声,方才说道:“苏兄何能用此‘难道’二字?依庞涓之才竟然横扫列国,孙兄之才远胜庞涓,天下何人可敌?在这谷中,闭眼想想,你我二人纵使不济,也不至于逊色于孙兄吧。”“贤弟之才,自在孙兄之上。”“苏兄莫要谦逊,你我既已结义,就要说心里话。苏兄,你摸摸心窝,当初来这谷中,可为终老于山林?”苏秦一惊,抬头望着张仪:“贤弟是说——”“以在下之见,我们也当寻个机缘,下山大干一番!”苏秦正欲说话,有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及扭头,童子已是闪进房门,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师弟要下山?”二人皆吃一惊,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师弟见过大师兄!”几年下来,不知不觉中,童子已经变声,长得跟张仪差不多高了,言谈举止也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气仍未消除。看到二人震惊的样子,童子呵呵笑出两声,摆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们不必多礼。”见二人坐下来,眼睛瞟向他们,“说呀,师兄在候回话呢。”见童子盯过来,张仪只好揖道:“回大师兄,是在下说的。”略顿一顿,“我跟苏兄连闷数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师兄来得正好。”“张师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侧各显出一个浅浅酒窝,“这几日,你们存心下山,却又不好向先生张口,可是为这事儿吗?”张仪略略一怔,点头。“两位师弟过虑了。”童子的酒窝加深加大,声音却不无揶揄,“鬼谷之中,既没有安门,也没有上锁;先生既未硬请两位上山,自然也就不会扯住两位袍角,不让你们下山。两位师弟想走,随时都可上路,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童子不软不硬几句话,把张仪噎了个上不来气:“这……”“大师兄,”苏秦抱拳解围,“在下和张师弟并无此意。前几日孙兄下山,我们二人都很难过。方才念及此事,张师弟有所感喟,仅此而已。”“是吗?”童子转望张仪,“孙膑出山,张师弟是何感喟,可否说予师兄听听?”张仪略想一下:“飞龙在天。”童子笑道:“听这话音,张师弟这是困龙在山了。”张仪又被噎个半死,凭他伶牙俐齿,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苏秦只好再度解围:“大师兄,师弟有惑。”童子两战皆胜,转过头来,笑呵呵地望着苏秦。苏秦问道:“以大师兄之见,庞兄、孙兄可算成器?”童子笑道:“当然算了!”“这……”苏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张师弟呢?”童子连连摇头。“大师兄,”张仪急了,质问过来,“你凭什么说他们成器,而我们未成?”“就凭这个,”童子手指二人,“他们二人已经下山,你们二人仍旧待在此地。”“师兄此话不公!”张仪大声抗辩,“他们下山,是因为他们想下山。我们不下山,是因为我们不想下山!”“好了,好了!”童子摆摆手,呵呵又笑几声,“本师兄来到此处,不是与你辩论的。要想知道成器与否,你们最好去问先生。”话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两位师弟,请吧。”苏秦、张仪皆是怔了。张仪嗫嚅道:“去……去哪儿?”童子呵呵笑道:“去问先生呀。”两人自然不敢为这事儿去见先生,因而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挪窝。童子沉脸催道:“先生正在草堂里等候你们,还不快走!”见童子不是在开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过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见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蝉儿坐在斜对面。童子径走过去,在先生身后稍偏的位置上站定。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礼,二人迟疑一下,挨住玉蝉儿并膝坐下。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苏秦、张仪,直入主题:“前几日,你二人想必见到荣华富贵了。”见先生出口即问这个,苏秦、张仪哪里还敢说话,个个将头埋下,惶然失措的样子,就像是闯下大祸的孩子。鬼谷子不无慈爱地微微一笑:“老朽问你们,是否也想下山?”苏秦、张仪将头垂得更低。“怎么不说话呢?”鬼谷子似已揣知他们的内心,不依不饶。二人越发不敢吭声。“回禀先生,”童子插进来道,“他们不好开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时,两位师弟正在商议何时出山之事。”“大师兄——”张仪脸色紫涨,急欲制止。“张师弟,”童子呵呵笑道,“心里有话,该在这里说才是。方才你不是说,你二人的才华丝毫不逊于孙膑和庞涓吗?你不是认定你们二人已经成器了吗?”张仪大窘,垂头嗫嚅道:“先生,弟……弟子……”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苏秦:“苏秦,你是否也是同感?”“是的,”苏秦老实点头,“看到庞兄、孙兄际遇如此,弟子确有感怀。”“张仪,”鬼谷子转向张仪,“是则是,非则非,鬼谷之中,用不着藏藏匿匿。”张仪垂头应道:“是。”“再说,”鬼谷子接着道,“你也没有说错。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应该不在庞、孙之下,如果他们算是成器,你二人理当成器。”苏秦一怔:“先生是说,我们二人尚未成器?”鬼谷子微微点头:“不是尚未,是远未。”张仪不服了,抬头辩道:“既然我们不比他们差,先生为何说他们已经成器,而我们远未成器?”“好吧,”鬼谷子直望过来,“你想知道原因,老朽这就说予你听。老朽问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张仪应道:“我们既习口舌之学,自当以口舌之辩存身立命。”“口舌有巧有拙,辩才有高有低,老朽再问,你二人辩才如何?”张仪不假思索:“巧设机辩,无理亦胜三分。”鬼谷子摇头:“此辩可以说人,不可以说家。”“那……”张仪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圆其说,滴水不漏呢?”鬼谷子再次摇头:“此辩可以说家,不可以说国。”张仪急了,抓耳挠腮,有顷,侃侃陈辞:“察言观色,趋吉避凶,择善者而说之,择不善者而避之。”鬼谷子又是摇头:“此辩可以说国,不可以说天下。”张仪大惊,目视苏秦,见他也是目瞪口呆。鬼谷子笑问二人:“你二人还有何辩?”张仪、苏秦皆是摇头。“呵呵呵,”鬼谷子呵呵连声,“还要再问答案吗?”苏秦、张仪又是摇头。“你们嘴上不问,心里却是不服,”鬼谷子依旧微微笑着,慢悠悠道,“老朽这就告诉你们。器有大小,术有专攻。庞涓、孙膑所习,皆为兵学。兵学之要在于应对天下战争。天下战争,皆可具体为事,是以兵学亦称事学,有战即事来,战毕即事去。口舌之辩却是不同。口为心之窗,舌为心之声,口舌之要在于应对天下人心。善于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万变,根本没有规矩方圆可循。”苏秦听得入迷,急不可待地问:“请问先生,如何方能服心?”鬼谷子应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语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为玉帛;言语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尸累万,血流成河。”张仪急问:“如何做到入心呢?”“把握命运。”二人陷入苦思,有顷,苏秦抬头:“这……弟子愚笨,还请先生详解。”“所谓命运,”鬼谷子开解道,“可分三类,一是个人命运,二是邦国命运,三是天下命运。把握一人命运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国命运者,可入一国之心,服一国;把握天下命运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苏秦埋头又想一时,仍是不解:“请问先生,三类命运是一样的吗?”鬼谷子连连摆手:“要是一样,就不是难事了。这么说吧,就一人而言,所处环境是命,所逢机遇是运;就邦国而言,周边环境是命,所逢天时是运;就天下而言,所处天时是命,天下大势是运。《周易》之所以占往察来,是因其演绎的是命运的生息转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张仪问道:“请问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时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