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著名的《离思》,是元稹怀念妻子韦丛的作品。情深意笃。有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他不能随她而去,亦不想再为旁的花枝驻足留连。岁月是上苍预先谱写好的五线谱,分明在某处画过休止符。你竟漠然无视。妄自弹奏的那阕心曲。戛然而止。 可惜,做此诗的男人强于淡忘,更懂得珍重自身。将将过了一年多,他就又在江陵纳了妾。 在前妻病逝和迎娶新妾中间,他还曾重蹈覆辙,又辜负了一位如初恋情人莺莺般美貌多情的女子。她,便是晚唐著名女诗人薛涛。偏偏跌落繁华,虚妄中终生演绎落寞。 据说,薛涛年长元稹十一岁之多,自然成就诗名亦早于他。那年,元稹为东川监察御史,因久慕薛涛盛名,故欲与一见。其间有个叫严绶的,借机撮合两人。 我不信,佳人四十从无爱恋。正如元稹业已不止一次历经沧海,徜徉巫山。一般无二。唯因愈是爱过,愈懂得良人难逢。过往是点缀华衣的别致花饰,光彩耀人。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她这样急着要将自己托付于他。有她阅人无数后,突见宝珠的惊喜。不愿,亦无力自控。声名于她,仿佛已背负一世的沉重包袱。终于找到可以卸下,寄放余生的安稳所在。 棋逢对手的一载缠绵,于蜀中锦山秀水间,诗情画意。应是极致浪漫的记忆。其时她已脱离乐籍,他又刚逢丧妻。有心嫁娶,亦不为过。镜中映衬的欢颜。 可惜好景不长。男人如风,总在被驱策中屡屡迁徙。名利当前,他身不由己。被调回京城后,她便如蜀地的所有绮丽传说一般,成为与他渐行渐远,隔山隔水的馨香飘渺往事。 浣花溪畔,她孑然伫立。盼望与失望随时光流逝,一寸寸此消彼长。依旧有泪,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其实早该明白泪水的廉价。而况,他已远在千里之外,重重山水涉不过,情何以堪。连猜想她是否会哭泣,都已无暇。 好山好水,好风花,岁岁年年生发。唯有红颜日日憔悴衰老。逝去的时间,与离去的空间,才是永远。此事不关风与月。未曾经历过守候到失落的人,无从体会个中艰难。眼见得,美梦灰飞烟灭,无力挽留。无奈,比怨恨更痛。痛彻心肺。 她究竟为他写过多少诗,已无考。到后来,她竟只是写,写,呕干心血亦在所不惜。明知他已无所动。寄去的书信,回音日渐稀疏寥落。而她的文字却如她的声名一样,在锦江南浦,隽永成了千古不变的风景。供后人一遍遍唏嘘怀想。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荷花寥落,秋到蜀中时,他收到她的书信。她以为自己仍是他的妻。傻傻的女人。多少个月明之夜痴痴遥望长安。盼着他来接她一起回家的车马。望眼欲穿…… 梦中,又回到那爿断崖。 银白色闪电犀利无声,用力剪开一天浓稠黏滞的云。风,裹挟漫天霰雪颗粒,层层刮上面颊。遍地,丛丛簇簇,尽是苍白暗淡的野花。细瘦单薄的花茎,于冷冽肆虐的风雪中,支撑起朵朵幼嫩花瓣。 几步开外,万丈悬崖。涧底传来水声,湍急难耐,撞击岩石的咆哮。远处铁黑峭壁上,血色杜鹃绽放在云烟淡薄处。斑斑点点。凄艳如诉。 那人,就站在面前。背对深渊。 仰身坠落的瞬间。闪电一再,一再划破苍茫夜空。那人眼中分明有泪光晶莹闪现,仿若熹微下草尖衔坠着的点点露珠,清亮而愉悦。望空伸出的手,洁白刺目。空,一天一地,一心一意的空。 总在黎明来临前惊梦,无论冬夏,无分晴雨。醒时瑟瑟难忍,苦寒彻骨。永远有机会被拉回到那里。一再重现。辜负。我的前生,某段往生,一番决不可饶恕的深重辜负。非如轻误花期那般浪漫单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的留白。 太多辜负理由充足,唯其舍人为己,唯其薄情寡义,唯其时过境迁,唯其歧途知返。人性本无餍足。两情相悦惜如珍宝,薄幸丢弃贱比尘埃。 更有一种薄情缘自多情。一生情路迤俪,如跨海架桥,沿途桥墩接续连绵,方有可能安稳抵达遥远的彼岸。每座桥墩皆深陷苦海。每宗缘分皆非最终归属。全是经过。 梦觉云屏依旧空 梦觉云屏依旧空,杜鹃声咽隔帘笼。玉郎薄幸去无踪。一日日,恨重重,泪界莲腮两线红。 ——韦庄《天仙子》 韦庄一阕《天仙子》,凄清哀怨,秋水般透骨寒凉。让人不忍复读。 偏就将灭未灭的那盏烛火,最是摇曳。偏在期盼将空未空之际,最是心痛。长夜如发,相思为饲,养成千尺。醒时依稀,屏上山色空朦,云翳轻远。梦回依旧。帘里寂寥,帘外悲歌。 他就这样走了。一朝隔别,万里系心。若她是蝴蝶,该有多好。生命只绚烂于他注目的那一季。之前隐匿,之后消亡。从此化土化尘。 泪界,由此而一语化境。他果是清词里手。 生命,尘世间唯一不可失而往复的东西。即便仅仅离弃一只宠物,日后皆需背负深深欠悔,而况曾经相欢相亲的一个女人。来过看过就已足够,何必寄注希望,如此残忍。明知道,一株花木可以独守一隅,明媚了一夏复一夏,却无力迁徙跟随。 偏就有背信弃义,那么多。雁过,天地空余萧索,她仍不明了。痴心守候,那么多。万万千千。直叫人对月唏嘘,九死易,而寸心这样难。 世间路本颇多交错曲折,唯情路最难掉头。身后事,谁都无能真正回眸。唐时风,汉时雨,老去的唯有一段段有情人心肠。未央墙西,青草连天,掩蔽冢冢,红妆宫人墓。 校园里,那片荒僻池塘畔,苜蓿花撒满红砖残垣。他与她并肩坐在大青石上,属于他们俩的隐秘岛礁,看天边夕阳,淡金余晖寸寸镀遍一湖秋水。又从丛丛芦苇罅隙间些些缕缕透过。摇曳恍惚。像她长长睫毛遮蔽的眼。有干净的愉悦闪闪烁烁。他说,等我五年。我们需要时间。 年少时光是那只储放硬币的瓷罐,点滴挥霍,总也掏不完。等待太过陌生新奇。诺言亦不过是天际熹微一线。初遇时为苦为乐皆真切动人。谁又能想到后来?梁祝化蝶,方有机会见证,石碑上分明镌刻着属于自己的那段传奇。 翻开《花间集》,字字句句凄婉缠绵,去了又来。书页间似有柔韧藤蔓无声探出。枝上花叶一自生发纠结,伸出手来牵扯人心。那一张张红颜泪界莲腮。向断肠人强索,唇边笑容,清浅落寞。 辜负背弃。余下闺中人揪心思念。一段段一节节,皆是陷阱,静待有心人穿越层层时空阻隔,来与一道沦陷。罪孽深重。 一场情事,薛涛与元稹,一树梨花纷纷扬扬,终于落尽。遥想未遇元稹之时。她本不是单季草本野花,绚烂绽放亦不该仅仅赶趁某一春。或许,她还曾与另一人花下诗酒相酬。 那一段暧昧不清,纠葛经年。这个人,就是当时的西川节度使韦皋。 韦皋无瑕。蜀中人心目中,他是诸葛亮转生。文,他能吟诗作赋,佳篇流传至今。精通音律,经他改编的《南诏奉圣乐》是唐宫廷十四部乐之一。武,他安抚南诏,平定吐蕃,巩固大唐南部一隅河山。 一代儒将,战功智谋昭著,确有诸葛孔明当年风采,又似比他多出几分风流。儿女情长,而英雄气并不短。多么难得。 际遇于落难之人向来吝啬。薛涛如若未遇韦皋,诗才不见得有昭示于世的舞台。为生计所迫,不得已坠入娼门的才女,古时不乏其人。谷里幽兰,从古到今,寂寞开放,静候独知采撷人。 他曾将她视做稀世奇珍,上书朝廷欲册封她为女校书。亦曾一怒之下将她贬往边陲,远远支开。懒见一枝自己培育的花,清香随风远逸,招徕无数蜂蝶搅扰。 薛涛于是做《十离诗》哀恳,不惜将自己比做离主之犬,离掌之珠,离池之鱼,唯望再回到他身边。或许,她只是他惺惺相惜的红颜知己。 除却薛涛,与韦皋这个名字有牵缠的,还有个名叫玉箫的女子。后世元朝乔吉,曾将他与玉箫的爱情故事改编成了元曲《玉箫女两世姻缘》。旖旎微逊西厢,传奇不减红拂。 细观整章玉箫传奇,满纸,分明写着辜负与薄情。说什么投胎转世,人死岂可复生?于无可挽回处。生生编排出个花好月圆,慰安背弃诺言的良心。仿如打理死者容型的殡仪化妆,手艺精湛,心底麻木。 韦皋年轻时游历江夏,曾寄居姜郡守家的塾馆。日久天长,与姜家的儿子荆宝交成莫逆。荆宝有个随侍小丫鬟,名叫玉箫。初时年方十岁,亦时常伏侍韦皋。而后玉箫渐渐长大,到得初解风情的年纪,便对这韦家公子暗生情愫。 《太平广记》上说,“玉箫年稍长大,因而有情”。倒是一方有情,抑或两厢皆有情有意?旧时人于男女情事上分外早熟。十几岁即有资格谈婚论嫁。 端丽女子豆蔻年华,当得起世间一切美好比拟。想那玉萧,定姿容不俗。霭霭凝春态,溶溶媚晓光。应半分不过。 如此,盘桓有日,少年情怀初开。韦皋的叔父忽致书敦促他回乡省亲。大抵估算到他长年在外流连,惹动年少春心,深恐他就此耽溺沉沦。 仓促成行。江畔,舟子亦一再催他速速登船。韦皋于慌乱间眼蕴热泪,遣人匆匆给荆宝送信。荆宝方带着玉箫急急奔至码头送别。 乍开情窦,两情恰如山间瀑布一倾即出,难以阻遏,清冽淋漓。临别时分,薄暮长杨垂首。江风无言,佳人落泪。韦皋将玉指环戴在玉箫指上,许诺她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定来迎娶。 然而,就此一别即再见无期。他于仕途历险,辗转征战,捷报频传;她于江夏困守,度日如年,渴盼救兵。 到五年时,她独上鹦鹉洲,焚香默默祷告。转眼七年又过,她方彻底绝望,绝食而亡。 美梦幻灭之际,她亦唯有轻轻一声怨叹:“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 整整七个年头,她,数着日子眼巴巴地盼。剧情拆分后,各自演绎的两部影片,再无关联。连风格都已迥异。悲剧匆匆行进至曲终人散,潦草单调。她又如何等得到他的回眸。在他遥望繁华似锦的时候。 青春韶华,彼时的她究竟有多美?眉如柳叶,发似乌云,香雪般白皙的肌肤隐现于轻纱衣衫下。然而,少年郎,容易别,一去音书断绝。 有心事的人总在黎明时分惊梦。窗外永远有早啼莺声,倦慵残月。 宋李南金《贺新郎》一词有:“君看取,落花飞絮。也有吹来穿秀幌,有因风,飘坠随尘土。人世事,总无据。”人生命运,飞絮落花般飘摇无着,其实不可预知。他与她的那段情,亦恰如这漫天飞絮,满地落花,曾经绮丽馨香,如今跌落尘埃,永被遗忘。 人生变数无常,你我不过是溪间两叶浮萍,逐水相遇又分离。身不由己。他有理由遗忘。有理由不再怀想。所有没有兑现的许诺,何不交付“年少懵懂”四字代为受过。轻装上路。 他的世界,别后时日无多便豁然开朗,天高海阔。而她的世界,自他走后日益逼仄狭窄,终于只剩下连着他的悬悬一线,亦已被他以遗忘悄悄剪断。 许多年后,他在任上清点冤狱,巧遇因家人失误而受到牵连的荆宝。“时属大军之后,草创事繁,凡经数月,方问玉箫何在。”竟然,几个月后他才想起来打听她的下落! 这个如羊脂美玉般留名青史毫无瑕疵的男人,记性差到忘却曾与一个女子的嫁娶期约,一去后便再未回头。甚至因工作繁忙,一连数月,有机会都想不起来问一声她的消息! 她的渴盼,她的死,不过似一株安静绽放于荒废庭院里的孤单蔷薇。历经寒暑,自生自灭。 之后的他,如何广修经像,如何请人招徕她的魂魄,跨越阴阳与她得以一会,皆成节外生枝。 最后,她的魂魄对他笑言,“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她的笑,是了却生死的淡然,一无挂碍。我不信她仍愿转世与他相伴。 古人太喜欢玩转世托生,再续前缘这套。面对死亡懵懂无知,彻底终结难以接受。在没有挽回余地的辜负与错失面前,唯有扭过头去。望出一片海市蜃楼,了以慰籍。 在朽烂的老旧树根上,接续种上新绿幼苗。 擦去满脸泪水,又见满园春风。 红纱一点灯 春夜阑,春恨切,花外子规啼月。人不见,梦难凭,红纱一点灯。 偏怨别,是芳节,庭下丁香千结。宵雾散,晓霞晖,梁间双燕飞。 ——毛文锡《更漏子》 终与他无缘得见,今夜,连梦里相会亦成泡影。转眼竟又至,芳菲时节。她定曾与小山一样惋叹过,相随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陈廷焯在《云韶集》卷一中说,“红纱一点灯”,真妙。我读之不知何故,只是瞠目呆望,不觉失声一哭。我知普天下世人读之,亦无不瞠目呆望失声一哭也。“红纱一点灯”,五字五点血。 到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现代人再难体会此番幽情别具与心机触动了。 春夜阑珊,梦醒后,无边思忆一时决堤泛滥。凝望红纱笼罩下那一点依约烛光。痴心无寄。前生往世,谁又不曾有过? 人间一世如花开一季。春去春回花开花落的记忆,季季相类。宛如老树年轮,于无知觉处静静叠加。唯在某一动念间,那些似曾相识的亘古哀愁,籍由特别场景或辞章,暗夜潮水般逐波袭来。猝不及防。灵犀触动时,心,遂痛到不能自已。 所谓知己,正是此刻与你泪眼相望的那个人。 由春夜转而平明。庭院里丁香花开得千缠百结,香气沉郁如夜半隔帘声叹息。朝阳蒸腾晨雾。轻纱掠去,入目景致清新如洗。檐下梁间,不知何时,燕子双双飞进飞出,奔忙嬉戏。不禁慨然而叹,幸福如此简单。人不如燕。既是命如云影薄,不应颜比月华鲜。 《开元天宝遗事》载,长安大户郭行先有女绍兰,嫁与巨商任宗。婚后,丈夫任宗即远赴湘南经商,数载未归,音信皆无。 大户与巨商,在当时皆不属士大夫阶层。彼此通婚,当不存在谁高攀了谁的问题。中国自古有抑商传统。司马迁《史记》最后才有一篇《货殖列传》,在“游侠”“佞幸”“滑稽”“日者”“龟策”各列传之后。白居易《琵琶行》有“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绍兰与任宗的婚姻,自一开始即注定日后岁月,聚少离多。 白居易的琵琶女,自商人夫前月浮梁买茶去后,独自一人在江口守着空船。夜夜所见,皆是“绕船月明江水寒”。 新婚的绍兰虽未相伴江月,但年复一年闭锁深闺,亦磨折了不少青春绮梦。 不止一年。她的等待换来空虚,夫君杳无音信。飞鸿岁岁南来北往,她却连只言片语皆未收到过。倒宁愿一心忧虑他的生死,好过面对被彻底遗忘的尴尬。 哀客在江西,寂寞自家知。 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 朝朝立在市朝西,风吹泪双垂。 遥望家乡肠断,此是贫不归。 旧时商人他乡客死亦属常事。只是绍兰的丈夫任宗当不至如这首《长相思》般,贫而不归。经商几近历险,“村人曳在道旁西,爷娘父母不知。身上缀牌书字,此是死不归”。疾患盗匪猖獗,商途叵测。遥遥千里,回乡无望。 月明如霜,夜风如水。此际正是,“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她是他千金收藏的珍稀画卷。爱过,看过。如今被储置高阁,灰头土脸蜷缩一隅。外有梨花细雨,内有绣罗空帷。永夜宁静如铁壁铜墙坚不可破。 何处是天涯?自他转过身去,咫尺即天涯。 离愁日渐成伤,点滴碰触即可痛到泪流。池上鸳鸯,花间彩蝶,梁上飞燕,哪一样不是试探创口深浅的银针。 太多女子,一朝落入薄情人手,转眼化做美人图。任春去秋来,岁月熏黄了红颜。蛛丝尘网缠锁桎梏,清泪淋漓,洗不出一片无雨晴天。 一日,绍兰晨起,见燕子于梁间双飞嬉戏,又自感伤落泪。幽情实在无着处,自不禁对着燕子轻声低语:燕子啊,听闻你们从东海飞来,途中一定经过湘南吧。我夫君离家经年,未卜生死。留下我一人于此苦苦守候。你们若是能为我带封书信给他,该多好。 燕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竟似有点头允诺之意。如果你们果真能听懂,就请飞到我身边来吧。希望来时,她惊喜交加。燕子果真解语,飞落至她膝头。 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 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 她将这首诗书于一张小纸条,绑于燕足上。之后,燕子便啁啾两声望空飞去。 彼时其夫任宗正在荆州,一日,忽见一双燕子在自己头上盘旋飞舞,良久不去,十分诧异。燕子甚至停在了他的肩上。这时他方看清,原来燕足上还系有书信。 展开看时,依稀认出是妻子绍兰笔迹,纸上书写着一首小诗。他颇受感动,不禁潸然泪下。那之后,他有何安排,我们不得而知。只知次年某时。他便回到长安家中。夫妻重逢,自有一番泣泪欢欣。他竟还想得起,将那张纸条拿给妻子绍兰验看。 古时交通与通讯皆不发达。一去经年,夫妻远隔千里之事常有。离别,作为商人妻子不得不无奈面对。但任宗抛下新婚妻子离家经商,一连数载了无音讯。其中恐怕别有缘由插曲。 书中不曾交代,我们尚可猜得几分。巨商如他,钱财充裕。常年在外,男人于家无心,于旅居处必多半有情。而况唐代秦楼楚馆遍地,朝夕歌舞升平,欢颜红袖何愁不是留情地。 设若没有这双解语梁燕,可怜的绍兰又将怎样寄书给她的“薄情夫”? 浪漫大唐,传记尚人神不分。太多空闺抛掷,有始无终,一腔寄愿唯有托寓童话。泪眼含笑读。 多少如任宗般乐不思蜀的天涯倦客,离乡背井经年。他日再回到久别故园,历经离乱,记忆中的碧树琼花,亭榭楼台,一切皆已面目全非。彼时苏轼过彭城,夜宿燕子楼,梦见关盼盼空望断故园心眼。唯有叹一声,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伫立原地的等待,孤寒难耐,倍觉清冷。如浮萍落花般逐流漂泊,货物般辗转于男人间,便可得享自在完满吗?一朝生为女子,行与驻,不过是一方鸾镜的正反两面,如何翻转都照不出个花好月圆。 蕙心无处与人同 花渐凋疏不耐风,画帘垂地晚堂空,堕阶萦藓舞愁红。 腻粉半粘金靥子,残香犹暖绣薰笼,蕙心无处与人同。 ——孙光宪《浣溪沙》 品读花间,尤在夜阑人静时,一时耽溺在所难免。艳情需以虔信测衡。难悟透“喜”与“舍”的人,千古复千古。以前的伤,皆会度穿时空,直刺心尖。 锦绣帷幕徐缓撩开,眼前,正有闺中佳人寂寥难耐。万般无着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泰娘一生,即如流水落花。 豆蔻青春,恰当枝头笑东风时,偶被风流太守韦尚书一眼看中。遂被“斗量明珠”,重金买回府中相伴消遣。自此,泰娘遂好花离枝,凋坠红尘之路起始。 花儿旋舞风中,姿态自在优雅。美不胜收。繁芜奢华,朝暮绮筵,她似为此而生,是这场面上镇日飘拂的香风,醺人欲醉。舞如惊鸿掠水,歌动兰堂上客。 只是无根无着,“从郎西入帝城中”,籍此享尽虚幻荣光。粉香金靥,花虽离枝,却分外娇柔。 好风好景最难长。朔风乍起,韦尚书不幸病逝。她自刚刚依附的锦绣衣襟上,被无情吹起。昔日旖红叠翠的庭除,满目荒凉;曾经精雅华美的妆台,落满尘埃;整日温香轻袅的博山香炉,倾倒冰冷。泰娘,终于流落民间。 风歇处,花儿得以再落绣幌。沦落风尘的她又为靳州刺史张公子所得。他为买她,糜费千金。月坠云中,偷得一晌轻松。她是无力自主的人间奇货。 造化弄人。怎想到,他又先她撒手人寰。 再无力翩跹,昔日馨香鲜艳的花朵,跌落泥沼。说什么香如故,分明是万劫难复的淹留。 刘禹锡的泰娘比白居易的琵琶女结局愈加凄惨。她最终“无所归,地荒且远,无有能知其容与艺者,故日抱乐器而哭,其音焦杀以悲”。竟连一处甘心寂寞的收容之所皆未得着。 捧一盏香茗起身望向窗外。夏日高阳下,簇簇美人蕉正怒放花圃。绿意盎然间,点点斑斑,花红凄艳如血。 古今一梦,你我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更迭。 富有幸福,与所爱相依,享受季节与花环。与男女有关,名为艳情。(《舞论》)公元前后,印度婆罗多牟尼著《舞论》,将文学作品中的情调,即“味”,列为八种,艳情、滑稽、悲悯、暴戾、英勇、恐怖、厌恶、奇异。 在中国诗词中被认为低级的,在印度诗歌中反而最高级。 读书一趣,在不断窥寻差异。人与人间,文化与文化间。遍寻皆是。仿如神农于旷野中尝百草,偶遇一株野莓,汁液饱满,青涩芳甜。会心笑意即悄悄写上唇角眉边。 “它以男女为因,以最好的青年时期为本。它有两个基础,欢爱与相思。”普天下苍生,谁不曾在软红十丈中忘我沉沦。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旧欢思想尚依依 幽闺小槛春光晚,柳浓花澹莺稀。旧欢思想尚依依。翠颦红敛,终日损芳菲。何事狂夫音信断,不如梁燕犹归。画堂深处麝烟微。屏虚枕冷,风细雨霏霏。 ——顾《临江山》 花木长新日月闲。转眼间,春将尽。韶华将逝。那人一去,如鹞鹰放飞天宇,杳无踪影。何如梁间熟燕,岁岁知返。雕梁画栋,唯有旧香炉里一缕细弱麝烟勉强接续,慵懒相依。帘外斜风细雨无尽无歇,帘内幽静清冷。春还未过,萧萧秋意竟已隐现。 花间诸词,述及由两情相悦而至离弃无依的,俯拾皆是。 无赖晓莺惊梦断,起来残醉初醒。映窗丝柳袅烟青。翠帘慵卷,约砌杏花零。一自玉郎游冶去,莲凋月惨仪形。暮天微雨洒闲庭。手裙带,无语倚云屏。 西风一枕,梦里寒侵。一个又一个清晨,她在婉转莺啼声中独自醒来。昨夜愁酒残醉。头痛欲裂。睁眼见柳意如烟婷婷袅袅,映上窗棂。翡翠帘懒卷,帘外杏花想已飘落满阶。去年此时,共赏庭前满树花,粉融香砌,笼笼丛丛,落英顽皮,曾肆意装点他轻衫肩头。她痴痴凝望,一时忘我。 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如今的他,已隔山,隔水,隔心。她不敢再想。曾经容颜如莲似月,一朝凋碎,不忍对镜。 光阴跌落一地水晶细屑,支离破碎。转眼黄昏,雨丝随风洒落庭除,寂寞无声。 等待的姿态竟可以这般娴雅端丽。轻倚云屏,手裙带。无语自凝咽。 鹿虔的这阕《临江仙》,末句最是传神。九个字,即描摹出佳人苦候,春闺空冷的无奈与无望。仿如亲见,近在眼前。 遥看当年。学而优则仕。堪堪春闱又至。春日曲江畔,绣鞍朱鞅,花团锦簇,恍若仙游。放眼望不尽,长安笙歌香雾里,风情何止万种。任君采撷。 才子与佳人,如绿杨遇春雨,彼此渴慕时日已太久,缘分仿如漫天飞花,扑人满胸满怀。金风玉露一相逢,他与她两情岂止欢洽。情爱与期许即如新芽蓓蕾盈盈萌动,伺机喷薄生发。船行顺风顺水,志得意满之际,入眼皆可亲可爱。 未忘昔日寒窗苦读,一朝及第即鱼跃龙门,风光大异。 晚唐诗人孟郊,曾逢“安史之乱”,年近五旬方得中进士。“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游子吟》)他的诗句耐人寻思,传至今世仍新鲜凛冽。 诗人一生清苦,“拙于生事,一贫彻骨”。“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冰茹雪食,凄楚落魄一望惨然,却有一首诗作《登科后》倍觉惹眼: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彼时情爱如出笼鸟,占堤柳,圃上花,与那些踌躇满志的风流才子,“小语低声贺玉郎”的二八佳人一道,生怕佳期轻乎错过。赶趁着凑趣。 她本不爱风尘,只是被前缘所误。两情欢洽时,他认她做解语花,三生难逢知己红颜。指天画日发愿起誓。等我,接你回家。 缱绻恩爱时日无多,他即要登上茫茫仕途。她送他出门,转头重返香闺。枕上席间,馨香温暖依旧。渐转寒凉。春情潮水般退去。 一万年太长,无数笃信诺言的美丽女子,用痴心期许串起一段段冗长时间,目睹鸳梦幻灭。她,只是其中一个。尘埃无情,细细密密落满双肩。 霍小玉们,最终个个形容枯槁。今生为人,遭逢辜负,但使鬼魂去追索人间情债。 将终身寄附于文人才子的佳人们,得遇良人信守承诺,从此脱离欢场,哪怕布衣荆钗白头偕老者,仍属凤毛麟角。“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闺中怨词阕阕婉约凄楚,经由伤心人檀口亲自唱出,必格外动人心魄。 岁月如辞章轻轻翻过,时光由唐及宋。猛然惊见千古负心人杨孜,犹在书页间得意苟且。 《宋朝事实类苑》卷七十载,襄阳人杨孜,与万千学子一样,某岁来京师应试。一时流连秦楼楚馆,与一妓过从甚密,狎昵在所难免。 情浓意切,盘恒一载有余。所带银两眼看费尽,遂向与居妓女张口。感其情深意重,女人不曾犹豫,将自己数年积蓄全部拿出来资助情郎,一心一意以夫妻相待,盼望他一朝得中,娶她回家。从此告别歌舞生涯,相携到老。 后来,杨孜果真登第。可惜仕途伊始,即顿改前衷,非但不想娶她为妻,甚至开始发愁如何甩脱她的纠缠。一贫如洗无力报答她的一番相助之恩,又不愿让人指骂负心。左右为难。 人说世间最毒妇人心,落得此处,竟应变为最毒文人心。 百般无措之下,他开始骗说欲将她娶回家乡。自此后一切经过竟异常眼熟。当初杜十娘跟随李甲返乡,一路亦曾欢欣满怀,以为离梦圆之日愈来愈近,却未料行至半途负心人丑相突然露出。一怒而沉百宝箱,伤心尽头唯有独赴黄泉。 她如何告别昔日烟花地,如何在众姐妹艳羡目光里离开长安,如何一程复一程,与他如夫妻双双还乡般浪漫。襄阳在望。想象中,旅途愈是艰辛,她心底必愈是憧憬愉悦。 飞鸟尽,良弓藏。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文种尚且不明,她又怎比范蠡,关键时刻知晓进退。而况古往今来,一切爱中女子皆是蒙眼坠渊人。危险迫睫,仍痴迷向前。 离襄阳只有一个驿站的距离,家乡就在不远处。他忽然对她说,吾爱,到此为止。前已无路。我,因爱你而一直骗你,其实家中早有妻室。且家中妻子凶悍暴戾,定不能容你。你我回去不会有好结果。思来想去,莫如你我一道赴死。 生难相随,死可同日。愿来世再续前缘。 梁祝神话,不知蛊惑多少人,一任浪漫悲情迷汤般蒙蔽心智。人心最隐秘处的那扇悲剧情节暗窗,应声打开。死神于飘渺丝竹声中徐徐走来。 她信他,从未有变。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生难同衾死同穴,尸首岂知暖凉,白痴谎言竟至诱人坦然接受死亡,弃绝瑰丽生命。 她仍未犹豫。见她将毒酒一饮而尽,他面对即将离世的爱人,面色无改,上演最后的诓骗! 若你我同死,他说,应有家里人来为我收尸,而你的遗骸却将被弃沟渠,喂饲野鸦。花容娇躯一任支解。我心何忍。但为此故,我似当先葬你而后再追随地下。 杨孜即能登第,定比小女子我更熟读圣贤之书。设下毒计加害有恩于他的爱人时,他可曾念及那些教导他如何修身为人的言语?孔孟泉下有知当为之惊怒。不过,历朝历代,他们于那些无良文人,亦只是谋取仕途高就的垫脚石而已。 临死,她终于醒悟。你诳诱我到这里,竟设计谋杀我!她大声哭喊。又有谁听得见。此恨无穷无尽又怎样。花落尘中玉坠泥。生命如花,刹那生灭。 烧尽她的尸骨,他怀揣登第喜悦回乡省亲。一身轻松。 杨孜后来竟官至祠曹员外郎,集贤校理。我一直纳闷,如此缜密设计究竟于何处败露,竟致使故事如此清晰连贯,有缘完整昭示后人?莫非世外果真有眼,令其一时昏聩自曝罪孽? 离地三尺有神明。 人世原本荒诞无理。荒诞故事若此,多如江鲫。皆可佐证。 送君千万里 宝马晓鞴雕鞍,罗帷乍别情难。那堪春景媚,送君千万里。半妆珠翠落,露华寒。红蜡烛,青丝曲,偏能钩引泪阑干。良夜促,香尘绿,魂欲迷,檀眉半敛愁低。未别心先咽,欲语情难说。出芳草,路东西。摇袖立,春风急,樱花杨柳雨凄凄。 ——薛昭蕴《离别难》 千古艰难唯一死。悲莫悲兮生别离。一死,一别,人生至难莫过于此。两者皆难在眷恋红尘,难舍当下。畏惧出发。一步迈出,即成殊途天涯。 清晓。门外马儿备好。已等候良久。门内千言万语别绪离情,依旧叮咛了又复叮咛。早已不知所云。你看,浓浓春情盈满闺阁,窗外春阳即将融融明媚。你怎忍心转身离去。千里万里,从此再见无期。 “鸡声茅店外,人迹板桥霜。”启程远行,为何总在清晨。 趋步相随,庭除玉阶下。夜露晓霜依然浓重,沾湿绣鞋罗袜,打湿了飘摆裙裾,贴在肌肤上阵阵凉意,引人寒战连连。彻夜燃烧的残烛挣扎未熄。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昨夜与君合奏一曲清丝,曲终两心戚戚,相对垂泪。 春草萋萋欲漫道。马上的你竟未曾回首,不见我独自一人,仍摇袖伫立。离去的背影,已渐行渐远,马迹车尘终绝。 回程路,风雨几时起?吹翻一树树垂首温婉柳丝,摧落点点樱花。归去,已无泪。 况周颐《惠风词话》中说,中国樱花不繁而实,日本樱花繁而不实。认为这首薛昭蕴的《离别难》,为中国樱花入词之始。“此花以不繁,故益见娟倩”。稀疏寥落花事,最能映衬离别时刻的苍凉孤清。倒也相宜。 寂寂秋夜。一灯一人,一壁书。书卷应手开,一阕《离别难》清词如画,历历眼前。耳畔萦绕一曲《琵琶语》,悠悠往复,哀婉缠绵。世间浮华,盲动与执著,与苍凉古雅的诗词一经交锋,溃败涣散满地光影。 犹记那年春早,将行时。仿佛亦在黎明,你匆匆启程。春夜好长,由浅到深,复由深渐浅。宵深春却浅。万籁俱寂,静得唯有你我轻轻低语声。其实心下始终明了,就此一去,你我再难相见。说什么青山红袖,绿野乌巾,到得此刻方知一切皆成梦幻。 千里隔别,一海难逾。我非精卫。 与君一别,流水年华。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辞。倒不如索性不通消息。转头我为人妇,君为人夫。多好。只是,思量又有年。 你曾说,要带我去看京都的樱花,对吗? 思绪细密如丝,一绷即断。却能贯穿古今往来自如。多么神奇。当安静思考已成为奢侈,谁还能令我相信泪的真实。 无语。无人可语。 唐时灞桥,杨柳飞花,宋时驿路,寒梅傲霜。究竟在哪里,曾经怆然作别?对长亭晚,别酒一樽泪一盏。今生竟任我逐章逐节逐字逐行,翻遍辞赋歌诗,苦苦回忆。寻觅。而不可得。 读完薛昭蕴一首《离别难》,词促句短,凄楚凝噎之声似犹萦于耳。史料上说,此曲曾经一曲多名,《大郎神》《悲切子》,皆五言近体。唯有薛昭蕴这首是长短句。曲调既已失传,单从词句平仄长短感觉,倒是长短句更合悲音。 如是我闻。唐《乐府杂录》中记:“《离别难》,武后朝有一士人陷冤狱,籍其家。妻配入掖庭,善吹觱篥,乃撰此曲以寄情焉。初名《大郎神》,盖取良人第行也,既畏人知,遂三易其名曰《悲切子》,终号《怨回鹘》云。” 《四库全书》本《能改斋漫录》卷一乐府名大郎神条云:“盖取良人行第也。既畏人知,遂三易其名,曰悲切子,又曰怨回鹘。乃以大为二,传写之误。”为何与丈夫排行有关,便畏人知?如此说来,《二郎神》词牌应亦由此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