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正如良将之遇英主。遭逢那个入得眼的知己,何其不易。几世轮回,历经万劫千载,等的,其实就是这一天。 春宵帐暖,玉炉吐香。她是暗夜里,那朵静静绽放的妖冶莲花。只因,你穿过层层雾霭,提着灯笼,露水湿了衣裳。特意来看我。 黎明不要来。因这花开猝不及防,尚无暇奢望结果。两个私自出游历险的孩子,刚刚闯入一座秘密花园,徜徉忘返。怎知回家的路早已断绝。 忽有辘轳汲水声,她方惊觉,天,即将破晓。而他必须赶在被人瞧见之前,由原路再越墙出去!望向窗外,淡青色晨曦中,远远的柳荫深处,晓雾烟霭弥漫。那里是他来时的路。 真的该走了。望住她,他仍有万千言语,来不及说。 她是贾家的女儿,是维系家族未来命运的又一根保险绳,是父亲仕途上待价而沽的有用筹码。而他,仅是一个在她父亲手下拟写文案的小小司空掾。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载:晋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为司空掾。充少女午见而悦之,使侍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家中莫知,并盗西域异香赠寿。充僚属闻寿有奇香,告于充。充乃考问女之左右,具以状对。充秘其事,遂以女妻寿。 她偷来皇上赐给父亲的西域异香送给他,意欲何为?非玉枕簪饰,亦非罗帕鸳鸯。记载这段故事的人,没有一人肯多费一词予以解说。或许,古时赠以香料物品,确是情侣间极惯常的行为吧。 古人对香的重视程度,绝非现代人钟爱某个牌子的香水那样浅白,带着物欲与狐臭的可疑味道。 古人日常起居,处处不离“香”。一般讲究些的人家,室内均设有香炉,随时兴之所致,便会上演一幕“红袖添香”。睡觉的床帐里,还有一种小巧精致,样子做成小鸭子形状的所谓香兽,是谓帐中香。又有博山炉,设计巧夺天工,燃出香烟袅袅腾空,于花间词中亦屡被提及。用以烘燃香料用的器具还有多种。或提或挂,精雅绝伦。 那时所点的蜡烛,亦非仅只照明功用一项。尽有“兰膏”“兰烛”之物,一边发光,一边还会散发幽幽香气。 更有,穿的衣服,睡的被子,用的手巾,皆需经过费时费力的熏香处理。单为熏各种衣物,还有专门的熏笼。 制香手段亦有多种。有同道中人,日后可慢慢切磋。 莺锦蝉罗撒麝脐,狻猊轻喷瑞烟迷。 红酥点得香山小,卷上珠帘日未西。 这首和凝的《宫词》是其百首宫词之一。词中宫人身着熏得香喷喷的锦衣罗裳,旁边放着做成狮子样的小香炉,也正喷着袅袅香烟。 不单只女子要将自己周身通体均弄得异香扑鼻,就是世家公子,亦有此奢靡习俗。衣服熏香,身上亦带有小香囊等物。 《红楼梦》中有一节讲到宝玉趁乱溜出城,在郊外祭奠投井自尽的金钏。正在为没有香烦恼,跟来的小厮茗烟及时提醒他,二爷时常带着的小荷包里有散香啊。这散香,便是一粒粒的香料。 贾午那日临别相赠西域异香,定是希望韩寿能贴身携带,时时记起她,记起那个销魂夜。 究竟是怎样不寻常的一种香料呢?竟至贾充直接便疑心到自己女儿与韩寿已有私情? 郭子横《洞冥记》记载:光和元年,波祗国,亦名波弋国,献神精香草,一名荃,亦名春芜,一根而百条,其枝间如竹节柔软,其皮如丝,可为布,所谓“春芜布”。亦曰香荃,坚密如冰纨也。握之一片,满宫皆香,妇人带之,弥芬馥也。这里提到的荃,就是一种进贡来的香料。 不可能是沉香之类,沉香产地在我国南方沿海。苏合油虽产自中亚地区,但很早就流入我国,并不十分稀罕。亦可能是经蔷薇水炮制过的香料。这种阿拉伯玫瑰香水,虽直至晚唐五代时才正式传入,但有可能在晋代已有极少量进贡给皇帝。而皇帝又将这当时罕有珍稀之物,赐给自己身边的一两位近臣。 贾充起疑,却并未直接与女儿对质。他先使人仔细检查自家院墙,果然发现有人翻越踩踏的痕迹。又经考问贾午的侍女,证据确凿后,方计议对策。 如若就此严惩韩寿,非但家丑外扬,其爱才之心亦大为不忍。史载,贾充曾主持编纂《泰始律》,即《晋律》,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儒家化的法典。韩寿这样的人才,于他定曾十分有用。 结局完美,令人难以置信。贾充将女儿索性嫁给了韩寿,终于成全了这对又是翻墙,又是偷香,为情不惜铤而走险的野鸳鸯。 今人曾诟病这段佳话过于完美,由贾午容貌丑陋,到韩寿趋炎附势动机不纯。持怀疑论者总是捕风捉影,努力说服自己切勿相信世间存在美好。哪怕只是曾经存在过。 却无论如何看不到,世间多少经典与传奇,其实皆须舍却一切,甚至豁出性命,方能成就。上苍有眼,看得见你片刻的迟滞犹疑。往往只差最后那一小步,即注定被滚滚红尘无情冲走。 所谓艳遇,必得香艳到如此情境,方经得起耗尽余生无数个摇椅黄昏,去反复回味。 相见绮筵时 罗裾薄薄秋波染,眉间画得山两点。相见绮筵时,深情暗共知。翠翘云鬓动,敛态弹金凤。宴罢入兰房,邀人解佩珰。 ——魏承班《菩萨蛮》 翻开《花间集》,躲不过,一幕幕欢情,次第映现。如春日篱墙上丛丛簇簇竞相绽放的蔷薇,兀自烂漫。花瓣繁复层叠,枝叶攀缠招摇。香气馥郁逼人。而春无踪迹谁知。唯有去问那因风飞过蔷薇的黄莺。 大幕将将拉开,主角尚未正式登场,剧情亦未展开,群歌群舞已在几欲乱真的布景与灯光下,落力烘染起气氛来。 高朋满座,衣香鬓影。五色斑斓的蜀锦地衣正当厅铺陈,鎏金凤凰香炉盘踞四角,望之展翅欲飞。一队舞女,于乐声中翩然起舞。风摇弱柳般的腰肢,纤细柔韧。入眼尽是奢华的衣饰。 轻敛翠蛾呈皓齿,莺转一枝花影里。声声清迥遏行云,寂寂画梁尘暗起。玉斝满斟情未已,促坐王孙公子醉。春风筵上贯珠匀,艳色韶颜娇旖旎。 这首魏承班的《玉楼春》勾勒出一位色艺双绝的歌妓形象。词人连用三条比喻来形容她动听的歌声。如流莺于花影中的婉转啼鸣;如战国时秦青送别弟子薛谭时的离歌一曲,连天上飘游的行云皆被遏止;如鲁人虞公的清越歌声,将梁尘振动。 傍晚软风阵阵轻抚,袅袅沉香烟气不知不觉间,飘然弥漫。绮席留欢欢正恰。好花正开,好时光就在当下。得开眉处且开眉。 行乐如行船,顺风顺水方有机会满载而归。 人间欢场,充斥着闲散无聊与虚情假意,人们无缘无故互相讨好。他和她是这场景中无可或缺的主角。他是诗人,她是艺妓。觥筹交错间,笙瑟丝竹声中,他的才情,她的色艺,将满座情绪一浪浪烧向沸点。 她的一歌一舞,一言一笑,皆明艳精致,无懈可击。一尾欢愉海洋里畅游自如的鱼,睁着双不会流泪的眼睛。 眼前夕阳,烧灼大片云羽,晚霞金红,溢满西天。天与地的亘古激情,壮观磅礴。有飞机银色明锐的娇小身影划过天边,一条绵白色烟线,笔直拖延。璀璨光芒,逐渐被铅灰色无边阴影吞没。一炉即将燃尽的碳火,颓败暧昧。又怎堪古道迤逦,衰草连天。 迷恋晚照。灰飞烟灭近在眼前。最后的辉煌与疯狂,缺少温度的茫然眩华,苍凉动人。美到绝望,方觉触目惊心。亦更值得惜取。斜阳冉冉春无际。 岁月亦有伤口。这伤口正鲜血喷涌。 朝代更迭,人世间的脉息律动,如节气转换无可挽回。而红尘千丈,一任惯性作祟,依旧花团锦簇。对灾难反应永远滞后的人们,流连拥塞于闹市街衢。熙攘繁芜。一幕幕癫狂欢会,笙歌喧阗。通宵达旦。末世的荣华和无望的恋情一样,明明是毒鸩,仍令人禁不住诱惑,畅饮沉醉。 唐五代时,贵族士大夫家仍以蓄养能歌善舞的家妓为荣。每宴请宾朋,必请出这些美丽女子当厅表演,侍宴助兴。与现代人喜欢炫耀名车古玩一般无二。遇有需要,家妓亦可如车马般或赠或卖。“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白居易曾在一首《有感》诗中,直言妓女可如马一样“易主”。“扬州瘦马”即由此诗得来。 另有一则逸事,讲的是同样鼎鼎大名的苏轼,当真做过以人易马之事。“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有诗为证。苏轼仅因山路崎岖难行,即欲将自家春娘拿去换马。激愤难平的春娘不堪“贵畜而贱人”的屈辱对待,竟当场下阶触槐而死! 以人换马,曾经如何蔚然成风。揭去文人才子清雅画皮,鄙陋人性顿现。 这绮筵开处,除却绣幌佳人,亦往往少不了诗人才子的身影。 其时颇负盛名的杜牧,一向恃才喜酒色。虽熟读兵书,甚至曾注释过《孙子十三篇》。然,生逢末世,即使他果有济世奇才,亦无用武之地。以致被生生裹挟,一度沉沦于声色烂泥潭沼中,似乎还乐在其中。 更兼其诗名过炽,仿如羊脂白玉上一点猩红暇斑,赚去人们所有关注,反倒以瑕掩玉。况有治国方略,亦湮灭于诗行佳句瑰丽光晕下。 扬州十载,他一直位居末职,治国抱负蛛网尘封。唯有形骸放浪,恣肆欢场。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名。 以一首《遣怀》,回首来时路。一个男人,有几个十年可以如此这般醉生梦死,恣意挥霍? 江南,某日,身为侍宴歌妓的她终于见到了他,鼎鼎大名的才子杜牧。在绮筵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没有悬念。裙裾飘袅,属于秋水长天的色彩,如影随形。广袤天水之间,水草丰美繁盛。失落了心事的白鹭,正踟躇沙洲。 他是姐妹间公然流传的想念。今朝,偏与她一人眉目传情。收拾起撒落一地的心事,她施施然抬起一双素手。十指纤长,柔若无骨。琴声婉咽。转拨割朱弦,一段惊沙去。毕生所学,一腔心愿,于此一刻尽情释放。指下花落狂风雨。 青楼,宦场。她与他不过是命运掌中一黑一白两枚棋子。陶陶兀兀,人世沧桑冷暖,跌宕浮沉。真便这样,假亦如何。一念相惜,便足以换来一宵纵情。物我两忘。 多少个如此般绮筵过后的浓情良宵,杜才子可还记得,那些曾经钟情于他的欢场女子。所有的欢娱皆未果。 一朵又一朵莲花妖娆盛开,人间六月天。碧水荷风下,是深陷泥沼日益茁壮的惆怅藕节。无力自拔,那些沉坠的忧伤,阴郁潮湿,盘根错节。 又一时,杜牧在洛阳做御史。当地有个李司徒退休在家,他家的家妓名冠全城。一日李司徒摆下筵席,宴请一众幕僚。因杜牧当时是检察御史,所以未曾请他。杜牧闻听后便请人捎信给李司徒,表明他亦有意赴会。李遂赶紧派人前去延请。 杜牧独自一骑前来。李司徒叫出所有家妓一百多人,列队显摆给在座宾客看。果然个个容色美艳。迟到的杜牧一人独坐,故意瞪大眼睛逐个仔细观瞧,毫无避讳之态。 满饮三杯酒,他转头问主人家,听说你家有个叫紫云的,诗文很是了得,是这其中的哪一位啊?李闻言遂指给他看。只见百花丛中,果有一女姿容清丽,神色尤其淡雅娴静,与别妓气质稍稍有异。杜才子注目打量她良久,方说,此女确实名不虚传,应该送给我啊! 席上众人听闻此言,皆为之愕然一窘。一时间,有俯首轻嗽的,有面赤侧目的。最尴尬的还要数这里的主人,倍受唐突的他,唯有假装低头干笑两声,以掩不悦。众家妓皆扭过头去,掩面发笑。见过有人借醉酒撒疯放声歌哭的,未曾见过借酒意强要人家妓的。 杜牧自不冷场,又满饮三大杯。然后,起身高声吟诗一首。众目睽睽,大剌剌全无半分在意。果然不同凡俗。 或许,他自以为才俊鹤立,是女人定会爱之慕之,为其不凡风仪颠倒。而作为主人,李司徒亦不好驳他面子,他既当众提出,便晓得主人家素昔宦场中人,不至为一小小家妓与他结下不必要的梁子。 可惜风流才子如他,亦不见得了解女人千回百转的细密心肠。愈是好花,愈渴望一双温柔手将其郑重采撷。 被杜才子强索的崔紫云,后来虽果真被李司徒赠给了杜牧,但她临行前却做了这样一首诗: 从来学制斐然诗,不料霜台御史知。 忽见便教随命去,恋恩肠断出门时。 她不满于杜牧视她如可供索要的礼品,更不敢奢望这样一个随处留情之人,会当真长久爱惜她。 只是,若此诗果出自她手,这个长于诗文的女人,亦仍是个自作多情的痴儿。在那个轻易将她赠送给他人的男主人心目中,她,不过是他百余姬妾中的一个,甚至可以被当做货物一般转手予人。对她,又何恩之有呢? 不必探寻结局,他与她,注定又是一场悲剧。满目荒凉。 私语口脂香 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欧阳炯《浣溪沙》 这首欧阳炯的《浣溪沙》,况周颐《蕙风词话》里说,“兰麝细香闻喘息”,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古今艳词,到此算是够着天了。 没有交代,为什么与他相见,她反而要哭。左等右等不来,日久天长相思,化不开的浓云惨雾,终于泪雨滂沱。白居易诗《啄木曲》里有一句,“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何止穿不得,简直连接都接不住。想这女子低语垂泪的样子,必益发楚楚动人。玉箸两行泫然不绝,令眼前情郎心痛不已。风尘里,不带尘风气。 他又劝了她些什么?男人总有法子哄得女人泣转欢颜。她是青楼女子,而他家有正室,左不过许诺有朝一日为她赎身,纳为妾侍。她,究竟还能冀望他什么。 绘着金凤的屏风后,鸳枕横陈,门扉鎏金的华美铺榻上,他与她得以鸳梦重温。 没办法解读下半阕的场景。周颐点出首句,赞欧阳炯将“香”“艳”要诀发挥到极致,已臻化境。然,恐他仍未及玩味这末句结语,“此时还恨薄情无”,这才是层楼之上更有层楼的惊人之语。那一句里,分明,听得见咬牙切齿的声音。 爱是双人弗拉明戈舞,若即若离,分分合合。是互相折磨,两败俱伤。 伦理道德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如顽铁玄冰,生硬寒冷。而人心脆弱柔软,更易偏向一段段为情所苦,红杏出墙。 如《诗经》中《召南·野有死麇》的那般纯朴野合,严格说来,并不应算在偷情之列。唯有明确受到绝对禁忌威胁的欢情,才有保守秘密的十分必要。 偷情,不拘时间地点,亦不限富贵贫穷。他与她本应绝缘,中间哪怕只隔着一层易碎的玻璃,逾越或破除它,皆属不伦。人世间的所谓规矩,往往固执得可笑。离地三尺俯视,仿佛一群被樟脑画线画地为牢的蚂蚁,于小小的规矩里,戚惶打转。 掩卷,忽然就想起那句《嫖经》名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不禁莞尔。写到“欢情”,纵再不情愿,亦难免要直面这一模式中的巅峰时刻。 许多段恋情,起初并十分不光彩。就像许多开国帝王,以打家劫舍非匪即盗,甚或轼君弑父诛没手足,而后发家夺得了天下一样。 唐步非烟有传,鲁迅《唐宋传奇集》里曾收进此传。若论偷情走眼,下场惨烈,此女可位居前列。 皇甫枚在《非烟传》里,极力将她塑造成才貌双绝的奇女子,还录了几首她与赵象往来唱和的诗。末尾却下结论说,“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私”。一语蔽之。女人生得太美了,就要出问题。如此规鉴说辞,不足为奇。 步非烟嫁了不解风情的武公业,春心无着,想是苦闷憋屈时日已久。但其轻易接受一个闲来无事,从墙隙里见到她,就写诗勾引的男子,不要说是否对得起自己的丈夫,似乎对她自己,亦不够负责任。 《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还要西门庆一而再,再而三设计相诱,方才令其得逞。步非烟对邻居赵象的以诗相诱,似乎上钩太轻易了些。 来看这赵公子诱她的第一首诗: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说不上有多好,比打油诗强些。她赶紧回复: 绿惨双娥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步非烟不单能诗会文,更兼精通音韵,配与粗豪军人武公业,的确是月老爷爷的一桩大谬。之后,薛涛笺,金凤笺,剡溪玉叶纸,碧苔笺。此二人来来往往传情达意的诗文,全都书写在当时十分流行的精致信笺上。情书的作用,不可小视。 终于,由她安排下幽会佳期。 有夫之妇,虽为妾,步非烟却一直都倍受宠爱。文中一字未提武公业的正室。或许他为了她而未娶正妻,亦未可知。而她却趁丈夫夜晚当值,偷邀情人逾墙过来相会。 赵象与韩寿相比,差着不止一个等级。连徒手翻墙的本事都不具备。他如何在自家那边搭梯子,她又如何在这边接着他。一切皆昭示出,她才是主谋。而他,倒像是被芳香糖果逗引来的馋嘴孩童。无知无辜。 他与她的最初一夜,其夫值班彻夜未归。香艳极尽人间旖旎。初更时分,良宵刚刚开头,大好时光足够他们尽意缱绻。袅袅轻烟,循锦帐攀升,香气浓郁,入鼻直上天灵,迷醉人心。屏风,烛光,垫席上刺绣的鸳鸯,所有的一切,无不脉脉含情。他终于可以这样近地仔细打量她了,再无须攀在墙垣缝隙上,远远地望着她。 一炉龙麝锦帷傍,屏掩映,烛荧煌。禁楼刁斗喜初长,罗荐绣鸳鸯。山枕上,私语口脂香。 近些,再近些。她唇上的口脂,馨香甘甜。 这种偷欢的日子,居然人不知鬼不觉地过了一年。她不该得意忘形,更不该因小小过失便责打下人。由此亦看出,她应不似其外表那般柔弱得“不胜绮罗”。与她同为唐时才女的鱼玄机,最终因打死了侍女而被砍了头。她因打了女佣而致好事败露。 偷情曝光如河边常走,湿鞋,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她忘情委身的那个男人,一味热衷于偷摘人家树上的果子,却从未想过要种棵属于自己的树。晓得步非烟故事的人,多少都曾暗暗希望过,武公业当场最好逮到他们俩,而不是只有她一人。 抓不到赵象,男人之间需解决的仇恨,亦全转而加诸于她。她被丈夫绑在柱子上鞭打,他却逃得无影无踪。直至她被活活打死,他都没再出现。 与步非烟相比,南唐后主的小周后,于偷情中算得高手。 公元964年,南唐后主李煜的皇后周宪,因爱子仲宣年方四岁就夭折,以致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她的妹妹,后来的小周后,借探望姐姐为名入宫。却在姐姐病重期间,与姐夫偷情。 入宫后一连数日,她都躲着不见生病的姐姐。直到有一天,大周后偶然撩起床边的帷幔看见她,十分惊讶,便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啊?她回答姐姐说,自己已经来了好些日子了。聪慧如大周后,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李煜的这首《菩萨蛮》,真情真景,所指正是其与小周后当时的偷情场面。 大周后年长李煜一岁,本是中主李璟的宠姬。她容貌端丽,通书史,善诗词,精音律,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李璟将其赐给儿子李煜,认为他俩更加般配。十几年夫妻,李煜和大周后琴瑟和谐。 唯有一个原因,她是新来,她是旧有。男人放下原本完美的爱情,开始另一段崭新历险,其实并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年轻稚嫩,未谙世事。他的确对女人太具诱惑力。身为帝王,又兼才情并茂。她还不到能掌控自己心智的年龄。甘心沉沦。暗淡朦胧的月光下,花色如梦幻般奇诡,殿堂身影嵯峨。恐惧,愈发激荡起恋人盲目的冲动。这诱惑如此强悍,他如何还记得起病榻上辗转难捱的妻子?愈是意志羸弱的人,愈是不自觉地倾向欢愉而远离痛苦。 小周后是偷情的赢家,她成功取代姐姐做了他的王后。只是,她得意一时,却得意不了一世。李煜的后来尽人皆知。而她的后来呢? 传说小周后曾被宋太宗屡逼招幸,身心俱创。未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丢了江山,又被戴绿帽子。最后还是被以“牵机药”毒死。《十国春秋》载,“小周后以后主暴殒,悲不自胜,亦薨”。他死后不久,她便悬梁自尽,随他而去。 所有的快乐,皆需付出代价,偷情一事尤其不可例外。世上确有登峰造极的欢愉,只看你是否偿付得起。 远风吹散又相连 雨霁巫山上,云轻映碧天。远风吹散又相连,十二晚峰前。 暗湿啼猿树,高笼过客船。朝朝暮暮楚江边,几度降神仙。 ——毛文锡《巫山一段云》 毛文锡这首《巫山一段云》,最爱的便是“远风吹散又相连,十二晚峰前”这句。仿佛云自有情,流连徘徊在群峰之间,一任远风如何撕扯,始终不去。执拗得可爱。 述及男女欢爱,中国文人多用“云雨”一词指代。隐于红色纱灯的那点烛火,温暖暧昧的气息一望可知。勿须细说。 “江水又东,经巫峡,杜宇所凿以通江水也。江水历峡东,经新崩滩。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水经注》此段描写巫峡,形象精准。由于特殊的地质与气候条件,致使巫峡景致清奇。往往雾锁群峰,朝云暮雨,予人强烈神秘感。 宋玉创作《高唐》《神女》赋,取材于先民传说。神女瑶姬原型即传说中的天帝之女。《山海经》中有载,帝女未嫁而亡,葬在巫山向阳的高丘,其精魂附在了灵芝草上。而这种灵芝,具有一项特殊功效,媚人。 《高唐赋》中,除了对山水景物的描写,便是讲述了楚怀王与神女梦中云雨的故事。巫女自荐枕席,临别还对楚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阴,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依依不舍。 春梦虽了,遗痕犹在。后,怀王在巫山建了座名为“朝云”的庙宇。 《神女赋》依旧是做梦,只是梦的主角换成楚怀王之子襄王。神女样貌精细描画。“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极言其美,非人间可见。最后,她终于还是发乎情而止乎礼,留下怅惘难舍的楚襄王,飘然而逝。 峭壁参差十二峰,冷烟寒树重重。瑶姬宫殿是仙踪。金炉珠帐,香霭昼偏浓。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相逢。至今云雨带愁容。月斜江上,征棹动晨钟。 怅然若失者,自楚王而下,历代无绝。这首牛希济的《临江仙》,是花间词中咏巫山神女的上乘之作。 穿越巫峡,周遭耸立皆陡直峭壁绝崖,峰顶多隐现重重云雾中。湿气透骨寒凉。林木瑟瑟其间。遥想神女一去,千载再难逢。世间情爱亦何尝不是如此。一旦错失,再难接续。唯有明月常在,夜夜斜挂寒江。晨钟嗡然鸣动,远行的船儿,即使载满愁怨,仍须赶早启航。 再多触景情伤,再多唏嘘喟叹,总要抬脚上路。神,可以驻留于某一时刻,永恒不朽;人,却如流水蜉蝣,匆匆划过尘世。 宋玉不比屈原,没有显赫家世。他出身贫贱,且一直未有机会成为皇帝身边可以参政议政的要臣。而况当时的楚国于屈原在时就已内忧外患并举。如秦将白起所言,“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战国策·中山策》) 楚顷襄王好色贪淫。宋玉作《神女赋》,费尽心机编出如此绚烂瑰丽的故事,其用意仍在讽谏。“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以神女梦中相见相诱,他希望襄王起码能在短暂时日内,戒淫戒色。“思万方,忧国害。开贤圣,辅不逮”,他试图劝告他,即使是神女,亦希望欢会的是贤明帝王。 然,仅凭一虚幻女神,襄王又怎可能立地成佛,变成一代明君英主? 神女未能拯救楚襄王,亦未能拯救楚国。后世,却有无数如神女般的女子,以自己一腔痴情,帮扶了男人,做了男人成功进身的阶梯。 窗外骤降夏夜暴雨,雨水蕴满云与天空的遗憾,垂直跌落尘埃。有惶急奔走的无伞路人,举起手作势遮挡头顶。 次次出门,都不记得带伞;次次遇爱,都措手不及。 即此是高唐,掩屏秋梦长 月华如水笼香砌,金碎撼门初闭。寒影堕高檐,钩垂一面帘。 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即此是高唐,掩屏秋梦长。 花冠频鼓墙头翼,东方澹白连窗色。门外早莺声,背楼残月明。 薄寒笼醉态,依旧铅华在。握手送人归,半拖金缕衣。 ——孙光宪《菩萨蛮》 孙光宪的《菩萨蛮》,生动如画。两阕联读,竟如电影画面般流畅,景与情皆步步递进。 良宵,不可无月光助兴。他独自进门,将紧跟身后的月光亦一并急急关在了门外。即使爬上屋顶,月,依然无路溜进她的香闺,唯自高挂房檐边缘,撒下一地寒影清辉。 玉钩兀自空垂,帘幕已落下。香炉里有袅袅青烟闲闲升腾,灯花偶然爆绽,如美人惊笑。万般皆上好。床上围屏亦已轻轻掩上。高唐云雨。秋长梦更长。 一梦,至雄鸡啼鸣。黎明的熹微,映上窗棂,有莺声绝早。而昨夜那弯不舍残月,业已划落楼角。轻寒薄雾里,她,一晌欢愉过后残妆未褪。衣衫拖曳未整。执手相送。依依。 只可惜细读之下,终究还是两人戏,唯有一人在主演。他如剪纸般单薄,面目模糊。仿佛随时方便隐退。命中早已注定,许多年后,他于她终将始乱而终弃。 弃便弃了,毕竟山高水长,你我日后再无瓜葛。曾经的鸳梦,曾经的山盟海誓,尽可于记忆里装订成册,留待我一人白首时静静翻检。总会有,波澜不惊的那一天。 你又何苦走上街衢,撕扯下自家脸面予人观瞧。光天化日,其状丑劣无比。 有“元才子”之称的元稹,出身贫寒庶族家庭,父亲早亡,长大后名扬海内。除却自身天赋过人,亦有其自传体小说《莺莺传》广为流传,做了帮衬。元稹之早年的一场情事,又经王实甫改编成《西厢记》,遂愈发家喻户晓。 有故事的男人,如辗转千里由岭南运抵长安的妃子笑荔枝,让人不禁联想起一路颓毙的匹匹驿马,反愈觉其色润香奇,非凡品堪匹。 来看《西厢记》里张生和崔莺莺的初夜。 “一痕透酥,双蕾含春,芳胸乍露,玉体横陈。张生见了,顿觉神魂颠倒,他把软玉温香,抱个满怀。但觉人面田田,兰玉满满,春至人间,花能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折,如牡丹沾露,娇媚初放。于是嫩芯娇香,随蝶安排,艳体摩挲,缱绻备至。” 彼时,元稹(张生)未曾发迹,莺莺遂以身相许,如此相待,直教这可怜的男人由泥沼,一脚步升天堂。他是“如穷汉做富翁,平民做了皇帝。” 这夜后,他和她便如“比翼鸟,双宿双飞,鸳鸯被底,云雨颇兴,芙蓉帐里缱倦无限。亿万情种,胶中投漆,百千重爱,茧里伏蚕”,简直痴缠得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一般。 如此描写,过白过露。乍看惊心眩目,细品又觉未余些毫遐思畅想的空间。比照孙光宪两阕联章艳词,情境相似,意趣却颇有不同。 元稹在《莺莺传》中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他将她比做蛟螭,比做妲己褒姒。唯其可爱,反成妖孽。元才子将身心相许于他的莺莺,直接定位为尤物。 “尤物”一词最早出在《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其时,晋国大夫叔向,倾慕申公巫臣和夏姬所生的女儿。有母妖冶如夏姬,想其女亦当闭月羞花,差不到哪去。但叔向的母亲却认为,此女切不可娶进门,“甚美必有甚恶”。 古代的这一观点,延至今日,仍留余毒。大凡美丽出众的女子,常难以见容于人。 “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由《左传》上所载可见,元稹对于“尤物”所下的结论严重缺乏创意。 明明是他辜负了她。只因她是女人,美丽的女人,他便有了抛弃她、侮蔑她的理由。 话说到尽,事做到绝。他多像将她象一块疮疤一样就此忍住剧痛,咬牙剜除。毕竟,他还是做不到。享尽荣华,名利如云烟过眼;遍历花丛,始终难以忘却的,仍是最初与她的那段简单欢好。 元稹后来曾做过一首诗,名为《春晓》,颇似对多年前与莺莺初恋的回忆: 半未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 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他曾与宦官于驿馆发生冲突,从此脸上落下无法消去的疤痕;而与莺莺的那场情爱,于他心上烙下的,却是永世难以磨灭的憾悔。 且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当情已逝,她曾对他这样说过。多么无奈,多么可怜。 第二章 情似落花任飘零 一株花木可以独守一隅,明媚了一夏复一夏,却无力迁徙跟随。 世间路本颇多交错曲折,唯情路最难掉头。身后事,谁都无能真正回眸。唐时风,汉时雨,老去的唯有一段段有情人心肠。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枕转簟凉,清晓远钟残梦。月光斜,帘影动,旧炉香。梦中说尽相思事。纤手匀双泪。去年书,今日意,断离肠。 ——牛希济《酒泉子》 梦醒黎明前,床铺之上秋水般寒凉。月色慵懒晦暗,旧炉里残香依稀。梦里曾与他相见,诉说别后无尽相思。泪,从梦里一直流到枕边。濡湿鬓发。 人生路,苦海泛舟。莫如感念,幸遇薄情人,遭逢了那场命中注定的爱恨劫数。轰轰烈烈过一场,思念与怨愤填满余生。必得如此磨折,方能终达圆满。 你又何必去苦苦追问,他的消息。 牛希济的这首《酒泉子》,愈读愈觉惊心。刻骨相思,点点滴滴蚀化,溃烂成一地绝望。没有太多的雕饰,却有至真至情静静动人。仔细玩味后两句,似觉词人定曾有过此般相似经历,至少,他亦是个情感直挚的性情中人。 我们只知道牛希济是牛峤的侄子,曾于前蜀做过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后来蜀亡,任过后唐雍州节度副使。于其情事,一无所知。倒是有段逸事,颇能反映出他的为人与个性。 史载,后唐同光三年,一次唐明宗让几个蜀旧臣做蜀亡诗。明宗此举,其实许多帝王亦曾做过相似尝试。不外乎是想籍此试探前朝降臣对自己的忠诚度,能有几分。而降臣叛将大多生怕弃暗投明后,得不到新主子的赏识,更担心一个不小心,表现得不够死心塌地,会从此遭到冷遇,甚至直接被拉出去砍了脑袋。故而于此紧要时刻,奴颜婢膝,拼命诋毁旧主。 据说明宗是限了韵的,牛希济当时得着的是“川”韵。其他几位降臣的诗作果然激烈,非讽即谤,极力表明自己已经洗心革面,从此便是你唐明宗忠实的一条狗了。唯独牛希济的诗不卑不亢,感慨恳切。 满朝文武欲朝天,不觉邻师犯塞烟。 唐主再悬新日月,蜀王还却旧山川。 非干将相扶持拙,自是吾君数尽年。 古来今往亦如此,几曾欢笑几潸然。 没想到唐明宗看后非但没有生气治罪,反而感其不忘忠孝,对他着实给予了一番嘉奖。 适逢乱世,人命如草芥。伴君如伴虎。拂逆皇帝,一个不高兴,就会论罪杀头。未处身其险的人哪里晓得厉害。牛希济的人品性格由此事上可见一斑。 薄情与辜负,是人心荫蔽处疯生的丑陋苔藓,遇有外因作祟便茁壮蔓延。其实,它不单只依存于男女之间的情事上,更会在为难变乱时,滋长于见风使舵,畏生畏死之辈的良心上。 抛弃“光辉动人”的绝世佳人莺莺(双文),元微之轻松迎娶京兆尹韦夏卿的女儿韦丛。新欢论才论貌皆差着旧人许多,只胜在为他进身上层社会打开了通道。轻易颠覆美好的人,亦轻易拾取别一样新鲜。相濡以沫,何尝不是值得记取的感动。 然而,二十岁嫁给元稹的韦丛,二十七岁便不幸病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