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原因是怀疑医生到底能干什么。学医的最后三年,我在基因和组织学层面研究卵巢癌,越研究越觉得生死联系太紧密,甚至可以说,挖到根儿上,生死本来是一件事儿,不二。多数病是治疗不好的,是要靠自身免疫能力自己好的。我眼看着这三年跟踪的卵巢癌病人,手术、化疗、复发、再手术、再化疗,三年内,无论医生如何处理,小一半的死去,缓慢而痛苦地死去,怀着对生的无限眷恋和对死的毫无把握,死去。第二个原因是担心做医生越来越艰难。其实,学了一阵儿医之后,我基本明白了,医学从来就不是纯粹的科学,医学从来就应该是:Tocure,sometimes.Toalleviate,moreoften.Tocomfort,always(偶尔治愈,常常缓解,总能安慰)。我当时担心的是,这么做,除了救死扶伤的精神愉悦之外,医生还能收获什么?完全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医生又能精神愉悦多久?人体组织结构和解剖结构之上有疾病,疾病之上有病人,病人旁边有医生,医生之上有医院,医院之上有卫生部和发改委和财政部,医院旁边有保险机构,保险机构之上有保监会和社保部。在现代社会,医生治疗病人,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活动。在医疗卫生上,国内强调平均、平等、“全民享有医疗保健”,强调计划调节、远离市场。“药已经那么贵了,就只能压低医生的收入,医院就只能以药养医。”美国的医生收入好些,但是,不但诉讼横行,而且也从根本上解决不了公平和效率的平衡问题:“如果新生产出一种救命的药物,成本十万,定价一千万,合理吗?应该管吗?新药定价一千万,是应该给付得起的病人吃呢,还是应该给所有有适用症的病人吃呢?美国百分之三十的医疗费用花在两年内要死的人群上,合理吗?”医学院毕业之后,不碰医疗十多年之后,现在主要的卫生指标(平均寿命、新生儿死亡率等等)越来越好,医疗环境却似乎越来越令人担忧:整体素质加速变差的医护群体,将多种不满发泄到医护个人身上的加速老龄化的病人群体,只凑热闹、求耸人听闻、基本不深入思考的自以为是的媒体。和过去一样,医学生继续穷困,继续请不起美丽的护士小姐吃宵夜。和过去相比,小大夫更加穷困。房价比过去高五倍到十倍,原来在北京三环边上买个二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骑车上下班。现在在“泛北京”的河北燕郊买个二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太远,骑车上下班不可能,怀孕了,挤地铁和公交怕早产,想买个QQ车代步,北京市车辆限购令出台了。小大夫熬到副教授,医院里同一科室里的正教授还有四十多名,一周轮不到一台手术,每次手术都是下午五点之后开始。和过去相比,大大夫的挂号费涨了点,还是在一本时尚杂志的价格上下,一上午还是要看几十个病人,还是要忍尿忍屎忍饿忍饥,每个病人还是只能给几分钟的问诊时间。大医院继续像战时医院或者灾后医院,从黑夜到白天,大医院到处是病人和陪病人来的家属,目光所及都是临时病床和支起的吊瓶。病人继续不像人一样被关怀,没有多少医生能有时间和耐心去安慰、缓解、治愈。和过去不一样,除了穷困,医生开始有生命之忧了,个别享受不到基本服务的病人开始动手了。“几年前我们还只是隔几个月激愤一次,现在已经变成每隔几天就要激愤一次了。一个月的时间,一个医生被患者砍死,一个医院主任生殖器被踢烂,人民医院某主任被殴打至骨折,南昌医闹与医生百人对打”,“鉴于人身安全越来越受到威胁,我们科的医生已经准备组团学习功夫了,教练提供的选择有:咏春拳、跆拳道、搏击、散打。不知道该学哪个?”病痛这个现象和生命一样共生,医生这个职业同刺客、妓女和巫师一样古老,如何能让医生基本过上体面的生活?如何让病人基本像人一样有尊严?我重读你2400年前写的医生誓言,寻求答案。2400年前,你发誓:“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作证,我,希波克拉底发誓。”所以,第一,医生要存敬畏之心,敬神、敬天地、敬心中的良心和道德律。哪怕面对极端穷困的利刃,哪怕面对病人的利刃,都不能忘记敬畏之心,要有所不为。2400年前,你发誓:“凡教给我医术的人,我应像尊敬自己的父母一样,尊敬他。对于我所拥有的医术,无论是能以口头表达的还是可书写的,都要传授给我的儿女,传授给恩师的儿女和发誓遵守本誓言的学生;除此三种情况外,不再传给别人。”所以,第二,医术是门手艺,医生要延续这门手艺,要精诚团结,要彼此亲爱。2400年前,你发誓:“我愿在我的判断力所及的范围内,尽我的能力,遵守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并杜绝一切堕落及害人的行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无论需诊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对他们我一视同仁,为他们谋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所以,第三,病人的利益高于医生的利益。病人首先是人,病人在病痛面前一律平等。医生不应有任何差别之心,病床上、手术台上没有贫富、贵贱之分,医生尽管不能保证病人享受同样的药物,至少能保证给予病人同样的安慰和照顾。在你的誓言之外,我想,为了“让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赐给我生命与医术上的无上光荣”,医生还要有足够的收入。任何好的发展中国家的医疗体系都采取双轨制,不过分强调绝对公平,在保证基础医疗的同时,提供高端医疗服务满足差异化的医疗需求。我坚信,在这个每年为LV贡献25%销售额的经济高速发展的国度,有足够的人愿意为自己的医疗付出合理的价钱。如何建立此双轨制,这里不一一细讲。在制度、体制和世风基本改变之前,我还是建议医生面对利刃要学会保护自己,苦练逃跑。每天研习医术的同时,研习凌波微步和五十米加速折返跑。为了逃跑方便,建议参考胡服骑射,变白大衣为白长裤。希波克拉底,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大定唐僧玄奘:你好啊。在刚过去的十月,做为一个十八个月在职培训项目的第二模块,我被要求走了三天半你西天取经曾经走过的一段路。这段路应该是你刚刚离开当时的大唐国界,走的第一段路,从甘肃瓜州塔尔寺到六工城,再到白墩子,折线距离112公里,据说你那个时候叫莫贺延碛,黑戈壁、雅丹、沙漠、盐碱地、丘陵等等地形应有尽有。毫无意外,天气一直不好,太阳落山之后,穿三层还冷,屎大量地躲在温暖的直肠里,嫌外面太冷,死活不愿意被拉出来,硬逼它,它探出点头,又死活缩回去。太阳出来之后,走两步就开始出汗,野外四天没有洗漱用水,四天之后回到了文明世界,缓缓扯下内衣和内裤仿佛伤口换药,汗碱在身体上蜿蜒成斑马线。不管太阳落山还是出山,风一直在,七八级,卷起细小的砂石,抽脸,撞腰,封外耳道。睡觉前撒野尿的时候,风显得特别大,逆风尿,尿到自己,顺风尿,尿到十几米外另一个撒尿的队友。我轻敌了,没带登山鞋,行走的第二天,穿着慢跑鞋,一脚踩进骆驼草旁边松软的土窠子里,右膝盖扭伤,后几天用腹肌拖拽瘸腿,走完全程,最后一天,膝盖完全不能弯曲,上下一个十米的小坡儿都是酷刑。这三天半创造了我很多人生上的第一次,而且,我想,这些第一次也可能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比如连续四天没看一页书,比如连续四天没刷一次牙,比如和同一个中年男人连续四天身子挨着身子睡在一个两平方米的帐篷里。走这个玄奘之路的主意是个严肃的黑胖子出的。他知道的野外行走知识比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的还多,比如如何使用GPS和对讲机和水袋、如何识别方向、如何调整呼吸、如何避免水泡等等。他的装备比我们的都好,帽子比我们的更遮阳透风、内裤比我们的更速干保温、GPS的电池比我们的更持久等等。他就是走得慢,非常慢,越来越慢,我拖着瘸腿从他身边超过,用不瘸的腿踹他一脚,其他人一一从他身边超过,也一一用不瘸的腿踹他一脚。我们一直的结论是,胖子变得黑了和严肃了之后,就变得找踹了。行走中,不是没有美好的瞬间,其实,这些瞬间因为行走的艰苦而变得无比美好。比如,失去方向之后,勉强辨认足迹和车辙,走过去,快失去信心的时候,在坚持一段,忽然看到前面山头上的红旗。比如,小组六七个人,疾行三个小时,倒在一个阴凉的小山坡上休息五分钟,过山风吹过裤裆,空气酥软,觉得肉体美好,兄弟单纯,生和死像裤裆下的石头一样普通而实在,你可以一屁股坐在上面,也可以拍拍屁股离它而去。比如,一天行走八个小时,提前大部队三五十分钟到达营地,提前搭好帐篷,在帐篷上晒晒睡袋,敞开衣服,透透汗,喝杯热的锁阳茶,太阳在身边一寸一寸落下。比如,夜里,营地灯灭,一时风缓,爬出帐篷,银河横贯天庭,天际线附近的星星大得吓人、亮得惊心动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行走,休息,再行走,我忽然明白,《西游记》说你总是遇上妖魔鬼怪,其实,那些不是妖魔鬼怪。妖魔是各种坏天气和倒霉地形,妖精是梦里摸你各种凸起的各种女人,你只是一路行走而已。就只是一路行走。在具体行走的过程中,一旦迈开腿,走出一段之后,就什么都不想了,不想种种苦,也不想种种乐,只是走。走,千万里带去的相机没想到拿出来,平时五分钟看一次的手机不用了。走,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渐渐听不见风声,感觉不到阳光,想得开和想不开的都如泡沫破掉。走,灵魂渐渐脱离身体,看着双腿在运动,看着双腿站在灵魂之上,踏着云彩,轻盈向前,身体似乎没了体能的极限。这种在行走中逐渐做减法而生出的“定”字,是我行走的最大的收获。很多时候,选择就意味着放弃,选择之后摇摆就意味着浪费。既然见了,选了,就定了,就做了,就坚忍耐烦,劳怨不避,穿越一切苦厄,使命必达。傻一点,混一点,简单乐观一点,是更高层面的智慧。你翻译的《心经》里有句话:“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我小时候没读《心经》之前,自己送给自己一个混江湖的九字真言,和这句《心经》吻合度百分之八十:“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行走的第二天,我们横穿一条高速公路。靠近收费站的地方,有个瓜摊,卖瓜干儿。买瓜干儿的,免费吃瓜。我们买了瓜干儿,吃了鲜瓜,快上路的时候,那个装备和理论都很丰富的严肃的黑胖子远远地走出地平线。卖瓜的姑娘远远望着他,说:“像你们这样行走的傻叉,今年是第三拨儿了,还交钱走,给我钱,我都不走。”你在初唐走过莫贺延碛,见过这位简单、坦诚、阳光的姑娘吗?大闲李渔:又快过春节了,给你写封信。我有了互联网之后,上网找的第一本小说就是你的《肉蒲团》。在读《肉蒲团》之前,我已经看过多部纯器官重口味黄书,或工或草,抄在或大或小但是印着“工作日记”四个红字的本子里。初读《肉蒲团》觉着非常新鲜,不是因为色情描写,而是因为喜欢你写这本书的态度:压着压着,笔压不住了,满纸霪出斗大的芍药花。还有,就是发现你喜欢的体位和我当时喜欢的体位类似。再有,就是喜欢你写这本书的长度,不到八万个汉字,二十回,意尽而止,洗手喝酒。中文本来就缺少长篇小说的传统,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包括《金瓶梅》、《红楼梦》、《三国演义》在内,除了你这本《肉蒲团》以外,其他中文长篇无一不冗长拖沓。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作者都狠呆呆地认定,能否不朽就全靠这一本书了,一身学问、脑汁儿、胆汁儿、泪珠儿、汗珠儿、鼻涕,对着这一本书,往死里吐,往死里填,往死里整,完全不顾姿势。十年之后,再读你的《肉蒲团》,我的见识提高了,你的光环不在了。你也是唠唠叨叨,而且认识水平低下,离佛千万里。全书总共二十章,论证自己是佛教启蒙读物而不是黄书就用了前三章,宣扬使用女人伤身体又用了三章,赞叹因果报应又用了三章。为了中文不朽,去年春节之前,我写完了《不二》。《肉蒲团》负责满足人民淫邪生理,《不二》负责安慰因为少数人民因为淫邪生理的各种不顺而产生的心理抑郁和中年危机。四百年后,人民会说起,“金、肉、不二”。尽管做为一个人民艺术家,你招招下三路,四百年后,看《不二》的人会比看《肉蒲团》的人多。四百年后,满足淫邪生理的手段多得不得了,能抚慰心理抑郁和中年危机的手段依然很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即使得道,“法尚应舍”,文字打败时间终究也是妄念。快过节了,给你写信,不向你讨教文章,向你讨教清闲。做为一个人民艺术家,你自编自导自演了很多迎合尔时世俗的戏剧,如今,在人民心中,这些戏剧基本都消失了,现在的人民记不得任何一句。做为一个对于品质有真正理解和毫不妥协的人,你写了一部《闲情偶记》,编了一部《芥子园画谱》,如今,还有人看。你在《闲情偶记》中谈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你的文字不如张岱、余怀,但是实战经验和实操能力远胜,后世做会馆的,创造享受清闲氛围的,都该向你学学。我常年在路上奔波,偶尔也去过一些有名的会馆,没一处完全满意。有时候也能吃口爽口的,有时候也能看眼悦目的,根据这些碎片儿,提出几点要求,如果都能做到,或许能是个好会馆。第一,要能舒服坐着。不要全部明式椅子。明式椅子是干活用的,是给眼睛享受的,不是给屁股消沉的,正襟读圣贤书可以,危坐求禅定可以,歪着舒服不行。“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生动地描述了明式硬木椅子坐着难受、度日如年的感觉。最好是文革苏式老皮沙发,宽大、平稳,皮子已经被很多人的屁股在漫长的岁月中磨得发毛,坐上去痔疮被充分安抚。第二,要有书翻。一些会馆买成套的垃圾书摆在书架上,这些书的书名通常包括:世界、中华、全集、总集、名著、名人、哲学、历史、文学、一生中等等字样。还有一些会馆摆在书架的干脆就是假书,纸板做的,纸板上一个书名。其实,在很短的时间内,花费不多,也能显得有读书历史。去伯克利大学附近的二手书店,去琉璃厂和东四的中国书店,别管书名,买几千本旧书,五颜六色,大小不一,胡乱摆在书架上就好了。第三,要有古董。不用追求国宝,但是要追求真,有古代工匠的精气神儿。不用摆满仿造的半米高红山C龙和良渚玉琮,摆个简单的西汉素面玉璧就好,哪怕残器都好。第四,要有现代艺术品。不要满墙假启功、假范曾、假陈逸飞、假艾轩,也不要满墙光头、笑脸、面具、绿狗。装置也好,绘画也好,摄影也好,作者最好还没怎么出名,但是确实眼毒手刁,尚无匠气,做出的东西摄人心魂。第五,要有壁炉,哪怕是烧燃气的电控假壁炉,哪怕壁炉前面没有趴着一条老狗。第六,要有酒喝。要有物超所值的红酒喝,一百块喝到“水果炸弹”,三百块喝到“动物荷尔蒙”,八百块喝到“内裤味道”,而不总是上万块的拉菲、拉图、木桐、玛歌。如果空间够,专才可得,最好也有茶、有咖啡。第七,要能抽烟。会馆不是机舱,喜欢抽烟的人花了钱,有权在不影响他人的前提下享受自己的感官。抽烟的地方最好露天或者接地,露台或者天井,不是封闭的、仿佛厕所的地方。第八,要有花草。不必名贵,长得茂盛、红红绿绿就好。第九,要有机会听到不同的冷僻的声音。偶尔,看机缘,可以在会馆遇见没有大师称号的异人讲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冲击我的小宇宙。第十,要能吟唱。小范围现场的吟唱有原始的杀伤力。我听过一个状若南海鳄神的男人吟唱一首状若寻常巷陌的诗,我听得血汗停止流动,坐地飞升。我想,李白当初酒高了,不上天子船,酒馆里小范围现场吟唱《将进酒》,听众啥感觉?第十一,要有无线高速宽带。最好Google能自由使用,WSJ的网站能自由访问。第十二,要能祈祷。第十三,要能捏脚。即使有了这样的会馆,一年能去几天?一生能去几年?人已经渐渐习惯了常年在路上,生命中基本铁人三项:坐飞机、开会、喝应酬酒,身如陀螺。但是如果有了这样的会馆,心不容易烦,静如处子,安逸温暖。大鬼我身体里的大毛怪:你好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在我身体里。你否认也没有用,我知道你一直在。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你在那里。两岁前,我没啥个体意识,没啥感情,没啥审美,没啥记忆,没名,没利,没关系,没涉足江湖,没啥和其他屁孩儿不一样的习惯,困了睡,饿了吃,渴了喝,睡美了吃爽了喝舒服了就乐,得不到就哭,哭也得不到就忘记了,在一个无意识的层次,和佛无限接近。现在想起来,小孩儿也可怜,虽然和佛接近,但是全无力量,任凭大人摆布。我在机场见过小孩儿死命哭,要妈妈买巧克力,妈妈终于买了巧克力,小孩儿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妈妈打开包装自己把巧克力当着小孩儿面吃光了。我和我很小的外甥同挤一个电梯,他比我膝盖高不了多少,小脑袋从下面顶着我屁股眼,我忍不住放了一个缓慢的不响的臭屁,我感觉他的小手一直死命推我屁股,但是死活推不开。两岁之后,我开始会说话,眼睛到处乱看,耳朵随时倾听,我估计是从那时候开始,你睡醒了,开始生长,一刻不停。我偶尔想,其实,在我会说话之前,甚至在我出生之前,你就在了,你是老天派来卧底的。这个议题太深了,以后再说。如果和其他人比,你成熟得比其他人身体里的大毛怪晚。高中之前,我看书、上学、睡觉,食蔬食饮水,三年不窥园,很少差别之心,事物只有品类之分,没有贵贱之分,比如,那时候,我知道运动鞋和凉鞋是有区别的,但是我不知道运动鞋还有耐克和双星的区别。那时候,在北京分明的四季里,我用同样的心情听见白杨树在四季里不同的声音,我很幸福。在我的记忆里,有三个阶段,你疯狂生长,如雨后春笋、如万科盖楼,三个阶段过后,你啥都明白了,你成了大毛怪。疯长的第一个阶段是高中,我开始意识到美丑,不再让我爸给我剃平头,留了个长长的分头,把眼睛遮起来,偶尔偷穿我哥的夹克衫,穿着的时候,耳朵里基本听不进任何老师的讲课,耳朵一直听到你这个大毛怪高喊:“我今天穿了一件帅气的夹克衫。”我开始意识到男女,忽然有一天觉得女生和男生不同,女生比男生好看,个别的女生比其他女生好看,好多男生总是一致地认为这些个别的女生比其他女生好看。我知道是你这个大毛怪在做怪,而且是班上男生身体里的大毛怪一起在做怪。如果我身体里的大毛怪喜欢西施,其他男生身体里的大毛怪喜欢东施,我抱西施睡觉,他们抱东施睡觉,皆大欢喜,这个世界就容易太平,可是你们这些大毛怪都喜欢西施。在我有了这个发现之后,我开始为世界和平担心。疯长的第二个阶段是大学后半期。快要毕业了,国家不包分配工作了,每个人的在校成绩不同、GRE/GMAT/托福成绩不同、爹妈不同、前程不同。女生身体里也有大毛怪,她们的大毛怪也似乎有趋同的要求,她们的大毛怪都喜欢成绩好的、父母有钱有势的、前程远大的男生。在这些大毛怪眼里,男生的成绩、父母和前程似乎远比男生见识的高低、肌肉的强弱和鸡巴的长短粗细重要。这一点,任何学校都秘而不宣,没有任何老师做任何简单的传授。疯长的第三个阶段是在我三十岁左右。我医科毕业,MBA毕业,开始平生第一份全职工作,在麦肯锡做咨询顾问。三十岁时,我出版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完全没把它当作一件大事儿,那次写作仿佛漫长的冬夜里一次漫长的自摸,过程中意象丰富、天花乱坠,但是,爽了,完了,完了就完了,黎明之后,还得奔向机场,赶早班机,继续工作。这个全职工作是管理咨询,说白了就是帮客户想明白、说清楚、把变革推动起来。我猜想,小一百年之前,那些创始合伙人设计这家咨询公司内部运营系统的时候,应该也参考了他们自己身体里大毛怪的特性,设计出的这个运营系统呈现生物界的温暖和残酷。资深的顾问对于刚入门的顾问手把手倾囊而授,毫无保留,但是每半年一次考评,每两年至少淘汰百分之五十的人员,毫不留情。和我一拨进公司的三十人,或主动离开,或被动淘汰,两年之后只剩了三个。我偶尔好奇,你在我身体的什么地方,脑子里、心里、血液里?你的作息和我不同,我醒的时候,你或许睡着,我睡着了,你冒出来的机会多些。你疯长的表现就是我会长期地反复地做少数几个类似的梦。过了你第一个疯长阶段,我常常梦见考试,语文考试,我梦见我梦到了作文题目,如果梦对了,梦里就笑出声来,如果梦错了,就从梦里惊醒。过了你第二个疯长阶段,我常常梦见考试,数学考试,偶尔做得出来,基本都做不出来,基本从梦里惊醒。过了你第三个疯长阶段,我常常梦见开会,全部迟到,全部手机没电或者找不到联系人,全部从梦里惊醒。这三个梦交替出现,尽管我已经出版了五个长篇小说,我还是梦见作文考试,尽管我开过无数的会,我还是梦见开会。从这些梦,我知道,你长歪了,像一个盆景,貌似完整,其实残缺,貌似美丽,其实拧巴。你干扰了我的幸福,你是个大毛怪。你这个一直在我身体里的大毛怪啊,记住,我一直会调戏你的。不知道在将来无尽的岁月里,是你死还是我活、是同归于尽还是相安无事。我隐约感到,我如果能彻底灭了你,我就在另一个层次,离佛不远了。这次就到先这里,下次再说。大戏我的下一本书:你好。2011年1月底,我写完了长篇小说《不二》,电子版发给二十个朋友,然后自己开心过节喝酒去了。对于这二十个朋友,我叮嘱三点:别外传,告诉我读得有否生理反应,欢迎读后感、长短不限。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二》是“子不语”三部曲的第一部,关于乱,关于神。国内书商中能量最大的四个,并称“四大波”,路金波和沈浩波是其中少壮的两个。他俩看了《不二》,结论统一,说,嘿嘿,二十年之内国内出不了。我把《不二》拿给我台湾的书商,她看了,又看了,约我面谈,说要2012年年底才能出。她计划先再出一遍我以前的书,然后再出《不二》,让台湾读者有个心理准备,别被吓到。2011年5月底,香港天地图书总编辑颜纯钩辗转联系到我,要了稿子,看了,约我喝早茶,说,他要出《不二》,马上出,赶7月的香港书展。颜老哥说,他不怕,他年纪大了,香港言论无禁忌。我也不是被吓大的,于是说,好,尽快出。2011年7月底,《不二》初版,截至年底前印了七次,成了2011年香港卖得最好的小说。机场书店见得到,和刚死的乔布斯的传记摆在一起,和各种政治谣言书摆在一起。九龙街上报刊摊儿上见得到,和2012年风水运程书摆在一起,和《龙虎豹》等色情杂志摆在一起。收到几十篇关于《不二》的书评,总字数远远多于《不二》本身,有的说有生理反应,仿佛看《肉蒲团》、《金瓶梅》,有的说没有生理反应,“刚似乎有一点反应,小说就逼人思考人生,反应立刻停止了”,有的说看到了长安城,有的说看到了北京城,有的说体会到了佛法,想到《金刚经》、《圆觉经》,有的说我是末法魔王,应该千刀万剐。我想,《不二》有了它自己的生命,仿佛一桶水从山头倾倒下去,在哪里接树、在哪里及泉、在哪里湮灭、在哪里蒸发,谁也不知道,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了。罗永浩办完2011年的年度公开励志演讲、砸完西门子冰箱、又砸完西门子冰箱,我们俩一起吃饭,我举杯,说他说,干杯,你我终于名扬四海了。2011年底,总编辑颜纯钩找我,谈我将来的创作,指导思想是:《不二》火了,太郎,加油。颜老哥给我指出两条道路:第一条道儿是制造话题,比如写有争议的历史人物,比如写社会当下的热点。第二条道儿是类型写作,比如再写几本黄书,比如写些调情、苦情、殉情的情色书,颜老哥说,“日本有渡边淳一,中文中尚无这类作家。”这两条道我都不想走。第一条道儿有人走了,走得挺好,越走越宽,我祝他们幸福。第二条道儿和我的性格不符,我喜欢变化。我告诉颜老哥,不害怕、不装懂、不灌水是对于写作者的基本要求,我的计划是继续进行汉语试验,学习短篇小说写作,同时陆续戏做三个长篇,一个言情,一个武侠,一个侦探。子不语三部曲先放一下,末法时代很长,不着急写完。我先养养精神,继续在湖边溜达,往湖里扔一块小石头,再往湖里扔一块小石头,看涟漪生成、荡开、消失,湖面似乎重新平静,身边妖风阵阵。为了体现我作为太郎的拼搏精神,我答应颜老哥,我先出一个短篇小说集,一共八个故事,一共两类。第一类是中短篇故事线。写长篇《不二》之前,我先写了一个两万多字的小中篇《不二》,子不语三部曲后两部的故事线也已经写好,收录在这个集子里,一个叫《天下卵》,关于权力,一个叫《安阳》,关于灵异。《天下卵》的故事梗概是被高晓松拉到丽都啤酒屋神侃两次侃出来的,高晓松要拍成电影,我说好。我说我要写成小说,他说好。我对电影一直持怀疑态度,认为最好的小说拍不成好电影。双方君子协议:小说版权归我,我不负责写剧本,如果拍成电影,注明:StorybyXiaosongGao,adaptedfromFengTang’snovel。第二类是单独的短篇小说,多数发表在《时尚先生》和《时尚芭莎》。好几个我喜欢的美国小说家都把短篇小说发表在时尚杂志上,我觉得是个好传统,至少可以多挣点稿费。即将出版的这个短篇小说集的名字就叫《天下卵》。马上开始写下一本书,戏做一个长篇言情小说,写:相悦、纠缠、痴迷、贪恋、嗔怒、欢悦、蚀骨、淡漠、璀璨、幻灭。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不叫》。大是韩寒:见信好。虽然和你不熟,但是认识你有好几年了。你我没碰面之前,我老早就听说《三重门》大卖,多处见过你头发老长的照片,知道你身手矫健、赛车长胜。你我碰过两次面,第一次是路金波搞活动请我们几个一起去澳洲玩耍,金波是你我共同的出版商。好久出去没玩耍了,我很开心,在海边和一个美女散步,在街头听另一个美女讲八卦,晚饭后在酒店和第三个美女喝澳洲红酒。你常常在睡觉和照相,你相机的散景效果很好。第二次是在金波的婚礼上。你来晚了,到处打招呼。那次婚礼挺真诚,新婚夫妇告诫客人们,不许发微博,放松了的客人们收起手机,专心致志地在礼堂里到处体会爱情。我尝试读过《三重门》,老气横秋,不好玩,没读下去,看了《长安乱》,翻了《一座城池》,偶尔看你的博客短文。坦率说,我不喜欢你写的东西,小说没入门,短文小聪明而已。至于你的赛车、骂战和当明星,我都不懂,无法评论,至于你的文章,我认为和文学没关系。文学是雕虫小道,是窄门。文学的标准的确很难量化,但是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一清二楚,洞若观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虽然知道这条金线的人不多,但是还没死绝。这条金线和销量没有直接正相关的关系,在某些时代,甚至负相关,这改变不了这条金线存在的事实。君子可以合而不同,我的这些想法,长时间放在肚子里。2012年的春节,方舟子说你“代笔”,不少人就着方舟子质疑的微博看了春晚。我和方舟子完全不认识,我认识的两个胖子罗永浩和和菜头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一句好话。我看过方舟子的两个访谈视频,完全不喜欢这个人,但是充分肯定他在现世存在的积极意义。我的印象中,似乎每个大学宿舍楼的每一层楼都有这么一个方舟子,他们最大的乐趣是抬杠,你说宗教有用,他就说宗教的用途其实都能被其他非宗教的物质替代,比如大麻就能产生宗教崇高感,你说中医没用,他就说中医的安慰作用难道不是作用吗?我们通常叫他们“杠头”,平时不搭理他们,失恋之后找他们聊天,打发失恋最初那两、三星期最无聊的时光。我对于“代笔”这个议题也没有任何兴趣,除非本人承认,这个议题几乎是不能被证明的。哪怕代笔人指控,没有两人交接代笔工作的录音带,本人都可以完全否认。所以最初听方舟子的各种臆断,怀疑你有代笔,我完全当成笑话,完全没动脑子,转身忙别的去了。反而是你和你粉丝对于质疑的过激反应让我多看了看方舟子收集的资料,看了之后,我做为一个长期的写作者,产生三个疑问,只是疑问,没有任何结论。第一是你绝少谈自己的作品和创作过程。谈什么是一个人的自由,但是在我有限的认知中,没见过一个作家或者艺术家能够忍住不谈自己的作品和创作。我翻过近期一本有你访谈的杂志,里面全是赛车,这本杂志不是汽车杂志。第二是你文风改变太多。不仅小说和杂文呈现的气质差异巨大,《三重门》和之后那些长篇小说也不像出自一个人的手笔。这点疑问没有任何科学依据(测谎仪都有,我想应该有软件能够分析作者遣词造句和语法习惯),完全来自我长期码字的直觉。第三是你这次对于方舟子反应过激。方舟子骂一句,你回一句,他吐口口水,你还一口口水,一口不漏。之后,你还悬赏,还晒手稿和家信的照片。你身经百骂战,每次都得胜回朝,这次不至于这样坐不住啊。对于方舟子,你可以完全不理,可以诉讼公堂。如果你非要较真又不想牵扯法律,你完全可以在媒体公证下花三、五天自己写出一万字小说或者杂文,一剑封喉,简单证明方舟子这次是真的错了。某些媒体和公知曾助推你成大名,“代笔”大战之后,他们大量发表挺你的文章,写得比方舟子的更烂,越挺越可疑。某公知私下和我说,韩寒这个大旗不能倒,韩寒倒了之后,改革要倒退多少年,太可怕了,这是大是大非。是否代笔且不论,我个人觉得,更可怕的是,因为你的“神话”,这个现世认为不读书、不用功写作、下笔就能有如神助,不调查、不研究、大拇趾夹着笔就能轻松论革命、论民主、论自由、出书无数,千万双手就在面前欢呼,捷径就在眼前,轻松出门,大道如青天。更可怕的是,这个现世认为《三重门》就是当代文学杰作、你就是当代鲁迅,你轻松论出来的革命、民主和自由就接近真理。“世无英雄,竖子成名”,稀松平常,历来多见。“指鹿为马”,几百年一现,一现之后,末世不远。能容“欺世盗名”,但是不能容“指鹿为马”。这是底线,这才是大是大非。是否代笔且不论,我个人觉得,更需要保护的不是一个神像,不管它是否建立在谎言之上,更需要保护的是现世越来越稀有的对于质疑的尊重、对于真相的爱好、对于写作的敬畏。这也是底线,这也是大是大非。大老大哥:见信好。昨天很晚才到南宁,Google上不去,但是Gmail上的去,查看邮箱,看到你的信,信的题目是《五十岁》:“肩周炎这些天疼得厉害,没及时回你邮件,2个月了,越来越厉害。日常生活困难:不能打字,不能穿脱衣服,拿不住东西,洗澡上厕所也困难;疼痛整日伴随;无法睡觉。医生说:18个月。总之:糟糕,烦人。40岁开始走下坡,眼花,头发胡子鼻毛开始白。50岁新毛病开始,掉门牙等,各器官构件开始迎接老龄的到来。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今年弄了挺多地雷花、指甲花的种子,对长年生的植物失去兴趣了。我和你说的关于老爸,你知我知,别让当事人知道。我说:咱们家老妈和老爸这两只奇葩是你惯的,你不要介意。老爸是个危险源,几次我看到,他用电饭锅热东西,烧干锅,就为了热半碗米饭。几百元的水龙头,不好好用,转头就告诉我,坏了。我总说他,结仇了。他整天护着他那些吃的东西,觉得我吃东西没规矩。我真想说,都这岁数了,吃东西要他妈哪门规矩。不说了。我说我的身体状况的时候,是在提醒你。社保的事快办完了,还有几个月。”我这次到南宁开集团年会。住的地方山清水秀,山上有荔枝树,水里有锦鲤和黑天鹅,小路上有孔雀,叫起来声音大得如猫叫,叫完就开屏。荔枝树不高,有的孔雀连飞带爬可以上树,我原来一直以为孔雀不会飞翔,现在知道了,能飞,就是飞得非常难看,仿佛锦鸡似的。和往常的会议一样,山水注定被浪费掉,草木禽兽都没啥想法,开会的人心里事儿多多。有人的地方就有人事儿,正常,我会平常心面对。你五十岁大寿来临之际,你忍痛给我写这封邮件,我知道你在提醒我,好花不常开,老之将至。我十九岁到二十七岁学医,看了不少生老病死,有些感性认识。进入四十岁之后,有时带着眼镜也看不清文件和电脑屏幕,仔细擦镜片似乎也没用,我感觉我眼睛可能开始花了。头发和鼻毛也在一两年前开始见白。开会坐一天也有些坐不住了,一根脊柱似乎牵着很多酸痛。酒量变得不稳定,但是喝酒之后,睡眠变得非常稳定地差,在酒劲儿打击下昏然睡去,早上三、四点醒来,窗外月亮比路灯亮。写东西还算顺,似乎给中文最大的贡献已经做完了,似乎还有心气再探探中文表达的极限在哪里,但是写多了背痛很厉害,常常幻想把胳膊、肩、背、腰卸下来,拆散,晒晒太阳,上上机油,再重新组装上。你在我前面走十年,给我都是很好的提醒。社保很好,你一直容易心慌,社保给你多些心安。你的身体,以前一直劝你,你不听。说白了,身病就是心病,在很大范围内,身体如同机器,越用越灵活。你不问世事多年,时间多,你几个住处,旁边都有很好的活动设施,后海有湖,工体有草地,二环边上有护城河。你每天打开房门,强逼自己出去走走,每天半个小时,就不至于两个肩膀到现在的程度。你的心闭合了,身体就抽抽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你说得没错,希望你真悟,然后往那个方向去想,去践行,各种束缚就会越来越小,心路就会越来越宽,身体也会越来越舒坦,甚至腋窝下长出翅膀。人关键在于心态。如果往宽了想,咱们父母都还健康,这么大了,快八十了,还都能吃、能喝、能做饭、能骂街、有欲望、能到处跑,已经是我们做儿女的大幸了。如果往窄了想,就像你说的,咱们老妈和老爸都是奇葩。说到底,对于这两个人,你的关键还是在于你的心态。到了这个阶段,养亲以讨欢心为本。不要希望按照自己的价值观改变他们,你的胜算很小,你的价值观不一定就全对。要顺应,要放下自尊。你如果真担心他们,就多陪陪他们,顺着他们,把他们当小孩儿,哄哄,再过几年,你想陪,他们不一定在人世。退一步,如果放不下自尊,就躲开,去大理、青城山、威海,眼不见,心不烦,或许还能多些想念。从一个角度,我了解你的苦,从另一个角度,我又替你可惜。你有全部资源可以享受生活,享受我没有机会享受的生活:适度锻炼,各处走走、住住,睡到自然醒,看看闲书,种点花草,陪老爸老妈坐坐,晒晒太阳,学门无用的手艺,弹弹吉他,打打电子游戏。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难易存乎一心。其实,老妈和老爸是两只奇葩,你是第三只奇葩。马上就五十岁了,你生日那天中午,我给你过生日,去哪家馆子喝小酒,你定。那天晚上,我飞上海。大线“金线”:你说说,什么是文学的金线?我在GQ这个公开信专栏的四月期,写了一篇《大是》,说韩寒的小说没入门,杂文小聪明,说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洞若观火。这篇文章招来很多骂声,帮助我重温了汉语里很多四个字的贬义成语(文人相轻、落井下石、沽名钓誉、口蜜腹剑等等。唯一一个我倾向于接受的是客观上‘助纣为虐’,尽管我不认为有那么严重,方舟子和纣王似乎差了一些等级?),也让我多了一个外号:“冯金线”,有人甚至认为这篇文章创造出了一个新的四字成语:“冯唐金线”。韩寒和我共同的出版商路金波说,冯金线啊,你应该写篇文章,阐述一下你说的金线,说说什么是好的文学。先说,文学有没有标准?文学当然有标准。和音乐、绘画、雕塑、书法、电影、戏剧等等艺术形式一样,和美女、美玉、美酒、好茶、好香、美食等等美好事物一样,和文明、民主、人权、道德、佛法、普世价值等等模糊事物一样,尽管“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尽管难以量化,尽管主观,尽管在某些特定时期可能有严重偏离,但是文学有标准,两三千年来,香火相传,一条金线绵延不绝。这条金线之下,尽量少看,否则在不知不觉中坏了自己的审美品味。这条金线之上,除了庄周、司马迁、李白、杜甫这样几百年出一个的顶尖码字高手,没有明确的高低贵贱,二十四诗品,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等等都好,万紫千红,各花入各眼,你可以只吃自己偏好的那一口儿,也可以嘴大吃八方,尝百草,中百毒,放心看,放宽看,看章子怡变不成章子怡,吃神户牛肉不会变成神户牛。“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可惜的是,和其他上述的事物类似,和真理类似,这条金线难以描述,通常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由大多数人决定。“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可幸的是,“大数原理”在这里依旧适用,以百年为尺度,当时的喧嚣褪尽,显现出打败时间的不朽文章。如果让孔丘、庄周、吕不韦、司马迁、班固、昭明太子、刘义庆、司马光、苏东坡、王安石、曾国藩、吴楚材等人生活在今天,让他们从公元前五百年到公元两千年选三百篇好的汉语,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先秦散文、正史、野史、明小品、禅宗灯录百无禁忌,我愿意相信,重合度会超过一半。这些被明眼人公认的好文章所体现出的特点,就是那条金线。再说,这个好文学的标准重要不重要?标准当然重要。中国历来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物产匮乏,人们喜欢争抢,走捷径,坏规矩,浑水摸鱼,成者为王,得过且过。没有标准,没有底线,容易混事,一直往更低的地方出溜,容易自我满足,容易让竖子成名。但是,没有标准,很难提高学习效率,很难持续地创造出好的东西。彻底没标准之后,明眼人的数量持续减少,被嘲笑,被放逐,被阉割,被杀戮,竖子成名后继而成神(或者更精确地说是被推上神坛,可是,他也没拒绝啊),再之后,常常会出现“指鹿为马”,残存的明眼人因为各种利益和各种忌讳而集体噤声,即使发生,也是“嘿嘿,嘿嘿,呵呵,还行,凑合”,于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末世来临。“将蕲至於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於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慢慢来,走窄门,长远看,反而是最快最短的通向美好的道路。最后说,你这条金线到底是什么?西方人有《小说的五十课》,中国人有《文心雕龙》,这些大部头文论都构建了相当复杂的标准体系。简洁的版本也有,西方人有个好文章的6C标准,用了六个形容词:CONCISE,CLEAR,COMPLETE,CONSISTENT,CORRECT,COLORFUL(简约,清澈,完整,一致,正确,生动)。更简单地说,表达的内容要能冲击愚昧狭隘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探寻人性的各种幽微之火,表达的形式要能陈言务去,挑战语言表达能力和效率的极限。举些例子,不分今人古人汉人胡人。“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这时陈清扬的呻吟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屋里蔓延。我为此所惊,伏下身不动。可是她说,快,混蛋,还拧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后来她说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报应。”(王小波《黄金时代》)“冬天天冷,大雪封山,一出门就是一溜脚印,跟踪别人经常被人家反跟踪,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窝子堵着山洞像守着冰箱一样样吃。”(王朔《至女儿书》)“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阿城《棋王》)“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汪曾祺《受戒》)“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李白)“Ihavenomoney,noresources,nohopes.Iamthehappiestmanalive.Ayearago,sixmonthsago,IthoughtthatIwasanartist.Inolongerthinkaboutit,Iam.Everythingthatwasliteraturehasfallenfromme.Therearenomorebookstobewritten,thankGod.”(HenryMiller,《TropicofCancer》)“IknewitwasmyowncreatureIheardscrabbling,andwhenSisselhearditoneafternoonandbegantoworry,Irealisedherfantasieswereinvolvedtoo,itwasasoundwhichgrewoutofourlovemaking.Wehearditwhenwewerefinishedandlyingquitestillonourbacks,whenwewereemptyandclear,perfectlyquiet.Itwastheimpressionofsmallclawsscratchingblindlyagainstawall,suchadistantsounditneededtwopeopletohearit.”(IanMcEwan,《FirstLove,LastRites》)我今天赶早班机去机场。五点多,太阳已经出来,不耀眼,不灼热,但是不容分说地存在,金光四射。机场高速两旁,成排的槐树苗还没茶杯口粗,靠近地表的树干浆成白色,树干附近,金线之上,二月蓝满满地蓝了一地。我想,等我创作能力衰竭之后,我会花时间编一本文选,名字就叫《金线》。余不一一。大城上海:侬好。我承认我从小对你有偏见。歌儿里唱,谁不说俺家乡好,何况俺家是北京。小孩儿靠近佛,没有是非概念,大人和舆论一推,就是满脑子成见。北京的马路比上海的宽太多,不是不方便,是特别设计,战时起落飞机,宁时多撞死些老头老太太。北京的风沙比上海的大太多,不是不宜居,是特别安排,现在培养男生更有兽性,将来移居火星。北京的姑娘比上海的邋遢太多,不是不美好,是特别逻辑,是坦诚,不洗脸都能迷死你的,就是你一辈子的女神,不洗脸能吓死你的,就是你一辈子的克星。何况北京还有毋庸置疑的优势,比如北京的庙宇、使馆、博物馆是上海的百倍,比如北京的影星、歌手、画家、诗人、作家、政客、哲学家等等非正常人类是上海的百倍,你说,上海和北京怎么比?对于你的偏见持续了很久。这种偏见的慢慢加深和逐渐解除和两个上海女人有关。最初和上海人有比较密切接触是在医学院,一届三十人,四个来自上海。他们和来自其他外地的同学不一样,其他外地同学带来地方特产,比如黄岩的带来蜜桔,无锡的带来烧饼,上海来的带来上海话。在北京的地界儿上,他们彼此欢快地用上海话抱怨北京如何如何不是人呆的地儿,扭头问我,你听不懂?像不像日本话?四个上海人中,一个是女的,身材不错,长得也不错,自我介绍说从小练女子花剑。但是运动会的长跑和短跑她都不跑,都抓紧时间念书,她说她是练剑的,爆发力只在十米到十五米之间。我见过她的爆发力,从食堂门口到卖菜窗口,她的身体一个恍惚就到了卖菜大师傅面前,我们看过多次,但是没一个人看清过这个箭步是怎么迈的。当时,女生基本都发育完了,我们还在长身体,常常馋肉,急了,钱花光了,实验完了之后的狗、兔子、耗子都吃。还是最喜欢羊肉。有一次在炭火已经烧开了清水、羊肉的冰渣已经开始融化的时候,这个上海姑娘来了,白毛衣,手上拎着一根大葱,放在桌面上,说,我也贡献一把,我们一起吃。那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碰巧去了一趟你的地界,高架桥正在搭,满城脏乱,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是黄的,煮开了还是盐骚味儿,弄堂里的厕所是波音公司造的,比飞机上的厕所还精密。我理解了我们那个上海姑娘的精明。生活资源这么少,如果不争,怎么活?人这么多,如果不文明地争,怎么活?所以,来争吃一锅羊肉,带着一根大葱。十年之后,我第二次到你的地界,竞标上海国资委下属一家公司整体上市的战略规划。负责接洽的是个上海姑娘,长得像金喜善,长得比金喜善好看。招标演示会上,上海金喜善戴了个浅粉红色的墨镜,放幻灯的时候,室内光调暗了,她也不摘。透过镜片,我看得到她深黛色的眼影。我们当时的工作小组和领导一致同意,为了金喜善,投标价格降一半。从第一次接触到项目开始一个月,上海金喜善都不苟言笑,公事公办,头发盘起来,一副大出实际年龄十几岁的样子。之后我看了《色戒》,印象最深的是王佳芝的架势,没革命过但是要有造过好几次反的架势,没杀过人但是要有杀过了好几个的架势,没上过床但是要有幼儿园就不是处女的架势。回想起上海金喜善,我理解了,和干净的街道、和熨烫好的旗袍、和建筑上普遍点缀的到晚上亮起的灯光一样,你这个城市,不管怎样,先要挺起架势。不是装出,是挺起。后来熟了,上海金喜善托我从香港买包,她说便宜不少,我说送,她坚持付钱。后来更熟了些,说她想进修,问我是读MBA还是读个市场营销的专科,说她想买个大一点点的房子,问我是卖了现在住的还是向银行多申请些贷款。我心里暗暗叹气,你这儿生长的姑娘,其实挺实在,只是这种实在不放在表面,只是实在的逻辑不同。上海金喜善长成这样儿,如果是个北漂,基本不会想到念个实在学科,基本会为了艺术叉开腿挣出个金百万。王佳芝不是不知道说了是死,不是不知道人死了,再大的钻戒也不能戴着逛淮海路,但是透过六克拉的钻戒看到了大得像生命的情意,还是说出了“快走”。张爱玲不是不知道胡兰成从大众意义上看是个什么样的人渣,但是看到了他文字里看破了生命的伤心和一瞬间对自己的完全懂得,还是低到了尘埃里。春天来了,余不一一,顺颂你地界上过几天开始的SB会大牛。大波马拉多纳:见信好。又四年了,又开春了,又该踢足球了。今年六月不知道你会不会去南非,你的肚子在场边飞,你的阿根廷小伙子们,长发在场子里飞。我们国家两千多年前有个老头,叫孔丘。他说过一些简单明强的话,直接踹向生命的裤裆,两千多年过去了,还能针炙现代人的心理创伤。他知道人类的变革动力和内心煎熬都来自于同样一种妒嫉,他说,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你有你的好处,我有我的好处,对于我的好处,我有信心,不拿我的好处换你的好处,我羡慕但是内心不煎熬。在妒忌这件事儿上,我检点自己,我基本能做到孔丘的境界,除了对于跳舞和足球。这两种技艺或许就是一种技艺,比任何技艺都更加直接地触摸生命的睾丸,更加接近生命的本质。我一直妒嫉善舞的和会踢的人。我善想事儿,我善码字儿。哪怕是再复杂的世俗问题,即使不一定有最好的解决方式,我一定能分析出最不坏的解决方式。无论我是钢笔在纸面上书写还是手指在键盘上敲打,我知道,字句的黑白疏密凸凹之间,有小鱼和小雀在。我背书默记不行,但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挡住后面,我能填出“霜”。但是,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毫不犹豫,拿想事儿和码字儿这两种大脑层面的手艺换取跳舞和踢球这两种小脑层面的技艺。小脑层面的技艺比大脑层面的手艺直接太多,足之,蹈之,仿佛植物在雨,仿佛动物当风,杨玉环和我都更记得安禄山高速胡旋舞时候的壮硕肚脐,而不是他几乎颠覆了唐朝政权的巨大心机。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国庆汇演献礼节目,校长决定别出心裁,假扮新疆人跳新疆舞给祖国献礼。挑了十二个一水儿高个儿女生,头发梳顺,扎了小辫儿,戴了小帽儿。挑了坐在我后面的肌肉男当新疆大叔,贴了假山羊胡儿,穿了金花儿皮靴,用类似京剧丑角的步法,蹲跳,从一溜儿女生的左边到这溜儿女生的右边,再从这溜儿女生的右边到这溜儿女生的左边。肌肉男满脸向祖国献礼的笑容,大腿的缝将肌都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在之后的三十年中,肌肉男反复提起那次汇演,说,每个女生的气味都不一样,没出汗和出汗之后的气味也不一样,甚至从左边到右边和从右边到左边的气味也不一样。我想,那是肌肉男人生的制高点,不仅他自己,任何人都很难超越,在他死前的瞬间,他的小脑会清晰地想起那些复杂而遥远的香气。我们学校距离工人体育场很近,体育场里面有十几块免费的足球练习场,我们学校一直有参加北京中学百队杯的传统。我们学校有长期的体育传统,一堆国家级健将,学校甚至单独给他们开了一个小灶食堂。在包括足球在内的所有体育中,在我们班男生中排名,我一直排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是个先天心脏病。所以代表整个学校的百队杯足球队自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其他人练习足球的时候,我和先天心脏病在足球练习场旁边的草坪上,铺开塑料棋盘,下围棋。先天心脏病听说棋圣聂卫平心脏也不好,觉得心脏不好应该和下围棋好有正相关的函数关系。女生们常常来到练习场,她们都大呼小叫地看球队踢球,她们从来不看我和先天心脏病下棋。我们下棋累了,也在球场边眺望,夕阳西下,先天心脏病说,要不咱俩狂补足球知识,学解,听说宋世雄和韩乔生都是咱们学校毕业的,他们的体育也都倒数。我这辈子和足球亲密接触的唯一机会在八六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到来。据说其他百队杯代表队请了太多专业外援,我们代表队完败多次,被踢伤了很多人,三个守门的都被铲折了肋骨。我被抓去守门,他们说我乒乓球打得好,尽管我上下跳不起来,前后跑不快,但是在一条水平线上,左右跨步跑还是强于常人,勉强可以守门。和我说好,开大脚球都由粗壮后卫代劳,如果熬到点球决胜负,由中锋替我当守门员。我说,好啊。在八六年的那个夏天,你是很多人的神。现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忽然想,二十四年前,你上帝之手挥舞的那一瞬间,你第三条腿一定肿胀异常,帮助你第一条和第二条腿,带动身体,在风里,努力飞往那个大波的方向。大作李银河:你好。感谢你的信任,把你最近写的短篇小说集发来。因为内容涉及虐恋,你反复叮嘱,读完删除。你像绝大多数有真才学的人一样,没有自信,充满自尊,希望小环境和谐,忘记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一辈子记得自己介意的点滴。你问我,这些小说值得写吗,值得发表吗?我看过之后,在直接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每个真正的作家都躲不开的问题:我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孔丘答过,拜伦答过,乔治奥威尔答过,劳伦斯答过,亨利米勒答过,海明威答过,库尔特冯尼格答过,王小波答过。人有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作家有审美观、道德观、正义观、写作观,无可奈何花落去,躲也躲不开。我记性不好,比背诵唐诗、宋词一定输,但是我直觉好,没背过的唐诗、宋词,掩上几个字,我常常能猜到,即使猜错,也常常比原来用的字格调高。老天赏饭,和自卑以及自尊无关,三月桃花开,躲也躲不开。所以我也记不得我读过的先贤们的写作观,所以我按照我体会的时间顺序,和你唠叨唠叨我为什么写作。最早的时候,我小学五年级,我写作为了学习汉语。我那时初步掌握了一两千个汉语词汇,毛笔字练习柳公权和颜真卿。区里通知比赛作文,题目是“江山如此多娇”,我语文老师是个热爱妇女的老右派,他说我对大自然似乎有感情,汉语词汇又多,逼我写一篇。我老妈是蒙古人,喝白酒,喝多了说蒙古话,唱悲伤的歌曲,趴在地上流眼泪和鼻涕。我没去过草原,写了一篇《我在草原》,后来才发现,另外一个学校有个胖男生,比我更无耻,他从来没在地面上仰望过星空,写了一篇《我在火星上望月亮》。我在作文里用了五种主要代词:“我、你、他、她、它”,用了接近三百个形容词。结果是那个胖男生得了一等奖,暑假去全国写作夏令营做交流,我得了二等奖,奖品是冰心的《寄小读者》和《再寄小读者》。后来,我高中一年级,我写作为了消除内心肿胀。我那时开始喜欢女生,觉得女生比榆叶梅好看,特别是在她们笑的时候,开始喜欢穿漂亮衣服在女生面前不经意走来走去,开始喜欢抽烟、做古怪的数学和物理题、读《庄子》和《存在与时间》等等脱离日常吃喝拉撒的风雨中独自牛屄的活动。没抱过女生,但是已经开始有日本和欧美的毛片看,但是看毛片自摸只能消除裆下的肿胀,消除不了心里的肿胀。于是开始写,一本一本稿纸地写,一支一支圆珠笔地写,右手中指写得弯曲,十七、八岁写完了第一个长篇小说,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十几万字,肿胀随着倾诉渐渐消失,我心里舒服了,也决定彻底忘记写作这件事,自己折磨自己可以,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折磨别人就不一定了,不写了,别人也不用看了,我开始用世俗的方式追逐世俗的幸福。再后来,我在美国学MBA,我写作是为了消磨时光。美国大好河山,但是与我无关。或许是唐诗、宋词看多了,外国姑娘不知道杜牧和柳永,我对于外国姑娘没有邪念,而周围的中国女生都是女战士,穿西装套装、盘头发、肉色丝袜、公文包,到处投简历、拓展社交圈子、拼命要进华尔街的投资银行。我不喜运动,不迷恋歌星,习惯性不看电视,不爱在网上论坛吵架,窗外每天都有黑夜,黑夜一天比一天漫长,我打开电脑,开始码字,写自己第二个长篇小说,追忆我在医学院八年没能想明白的身体生长和没能泡透彻的拧巴女生。再后来,我在国内干繁重的全职脑力劳动,我写作是为了打败时间。2000年底,在被二十家出版社因为“颠覆传统道德”为理由拒绝之后,我出版了在美国消磨时间写的长篇小说。小说出版之前,周围很多人说好,我拿到纸书之后,直接打车去我常去的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三联书店,看我写的小说有没有上销售排行榜。没上。我不理解为什么,确定眼睛没看漏之后,打车回办公室,发现手机丢在出租车上。又过了两周,我再去,还是没上排行榜,再打车回办公室,这次手机没丢在出租车上。那时候,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几乎没在晚上两点之前合过眼,几乎没过过完整的周末,繁重的脑力劳动偶尔让大脑产生肌肉繁重体力劳动之后的酸痛感。在不需要工作的细碎的时间里,我在电脑上码字,欲念纠缠,对于现世,我幻想有一天,“文能知姓名”,千万双手在我面前挥舞,上街如果不戴墨镜,就有人问,你是不是谁谁?对于来世,我幻想五百年后的某一个春天,杨花满天,布谷鸟叫“布谷、布谷、光棍真苦,光棍真苦”,有个和我眉眼类似的少年,遇上和我少年时代一样的问题,翻开我的书,一行一行读完,叹了一口气,灵肉分离。现在,我还在干繁重的全职脑力劳动,我写作是为了探索人性。还是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和人打交道的时间比和自己独处的时间多,在飞机上吃的饭比在地面上的多,坐着睡觉的时间比躺着睡觉的时间多。我不打高尔夫,我父母康泰,我无儿无女,我不纠缠欲念,我不在乎糟蹋自己的肉体,让颈椎、胸椎、腰椎、骶椎、尾椎长出细碎的增生和结节,在想短暂放下工作的细碎的时间里,我零敲碎打,总共写了五个长篇、三个杂文集、一个诗集、一个短篇小说集。我想想我少年时代的汉语文字英雄,司马迁、李白、杜牧、兰陵笑笑生、李渔、张岱,周作人、周树人、沈从文,王小波、王朔、阿城,我尽量客观地看,我看到,我血战古人而杀出重围,我长出了昆仑山巅半米高的我那棵野草,我遥待五百年后心地纯净的来者,之后,除了死亡、自宫、一言不发,我还能干点什么?我不自主地跳出来,反观自我,我看它如同我看一切人类,它有它的短长,它有它和其它人类一样的局限,“我不是爱我自己,我是爱人类。我不是厌恶我自己,我是厌恶人类”。我不需要外求,我探索汉语的可能,我心中没有不能被说服的肿胀,我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可以消磨,我不再痴迷五百年后文学史的写法,我想像我是个矿工,拿“小我”当矿山,人性无禁区,挖掘人性的各种侧面和底线,看到山崩地裂和天花乱坠,每天得道,每天可以没有明天。所以说,银河,我看完你的小说,我看到清通简要的汉语,我看到你在写作这些小说时候的快感和惆怅,你消磨了你除了文字不能消磨的时光,你写了之前的汉语没有描述的人性。你经历了所有伟大而谦卑的作者所经历的一切光明与黑暗,你还纠结什么?你还期望更多什么?除了自渡与渡人,其他毫无所有,毫无所谓。顺颂笔健。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