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打败古人之后,精尽长出昆仑山上一棵草之后,天还是遥不可及。但是这个不重要,云在青天水在瓶。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大乘王锋主编:见信好。寒来暑去,白马过隙,青山依旧在,老了不少老太太,不觉之中,从2009年9月到2010年9月,给GQ中文版、给你写了一年的稿子了。这一年里,你住卷首,我住卷尾,见过两面,人多,酒少,没细聊。这一年里,工作、写字、生活,其实,天天有拍案惊奇,借着周年,和你唠叨一下。1.工作我姐过去二十年一直在湾区,她认识一个华裔大姐,生在旧金山唐人街,四十多了,拳脚刀棒不错,几乎一句英文都不会说,几乎没有正式工作做,嫁了个学做芯片设计的清华留学生。2008年初,这个大姐,背着老公,从银行贷款在湾区买了五套房子,全部零首付,全部前三年免息,还送装修。2月份的时候,我姐当笑话讲,我后脖子一凉,距离崩盘不远了。三个月后,经济危机就来了。从2008年中到2009年初,我一个客户是中国最大的石油公司,看到油价从近200美金一桶跌到40美金;我另一个客户是中国最大的航运公司,看到波罗的海货运指数跌了90%;我最大的客户,生产的干货集装箱占了全世界60%的市场份额,看到全部干货箱生产线停产。这个客户的CEO和我说:“冯唐,过去三年,要不是咱们一起做有限多元、相关多元,硬把干货集装箱的收入占比降到40%,这次就过不去了。”我说:“这是我在麦肯锡做的最得意的几件事儿之一。”2009年中,离开麦肯锡、加入一个老红筹集团的决定做得非常快,没用PPT,没用Excel,没用Access,基本没过大脑,基本是用头皮和脚跟想的。2009年中,加入这家红筹集团之后,很快发现,活儿比原来耗时间,周末几乎没有,工资少一半,酒是原来的一百倍。原来想的,每天睡7小时、站10分钟桩、走1000步、看10页“闲书”,又一次成了奢望。但是,每天好像都在学习,每天都有体会,每天拍案惊奇,几乎很少烦闷。公文包里常常放两个国航飞机上发的呕吐袋。听说,喝大了,能吐是好事,酒醒得快,不伤肝。周围有些同志呕吐的水平很高,可以分开湿的和干的,可以把湿的酒吐出来,把干的美食留下来。我不行。有一次吐猛了,左颌骨小关节都扭了,一个星期都张不开嘴。2.写字2009年春节,答应电子版权的书商,2009年最后一天交新长篇的稿子,说初唐禅宗和尚的事儿。进了这个红筹集团,基本一天会,一顿酒,殚精竭虑,屁股都坐方了,稿子自然没写完。厚起脸皮,和出版商商量,稿子再延三到六个月,他的预付款可以退还给他。书商仁义,2010年底写好就好了。我看完邮件,在心里呼喊,书商里也有好人啊。2009年10月,我的一个叫苗炜的朋友做了一件非常不靠谱的事儿,在二十年来每天写3000字以上的新闻稿之后,在当了多年《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之后,腼腆地写了七个纯文艺中篇,出了一个小说集,叫《除非灵魂拍手做歌》。他让我写序,那个序的最后一句是:“心里一撮小火,身体离地半尺,不做蝼蚁,不做神,做个写字的人。”2009年11月的一个周末,去珠海参加了第八届全国青年作家会。这届的作家奖有了奖金,五年前我得奖的时候,只有一张证书,社会进步了。会议研讨的题目是写作回到思想边缘。出题的人说,现在,太多的文章是用脚写的、手写的、屁股写的,很少是用脑子写的、用肠子写的、用尾骨写的。每个人都得发言,我简单说了说我认为的原因:“第一,不是因为表达本身。对于表达本身,你使不上太多力气,该定型的,早就定型了,长歪了的,现在纠正也晚了。第二,可能的原因是没想清楚、没体会精细。我另外一个手艺是战略管理咨询,每当听人说,‘情况太复杂,我说不清楚’,绝大多数的时候,我可以认定,是他没想清楚。文章也类似。第三,再追源头,多数没想清楚、没体会精细的原因在于没有经历、没有生活。亲尝远远大于二手信息。山里的和尚说,他了悟了世事,拿起放下,当时不杂,过后不恋。我不相信他能。”3.生活2000年进麦肯锡之前,我列过一个愿望清单,假设我有时间,罗列了我想要做的事儿。这个清单包括:去安阳殷墟呆一百天。学甲骨文。看完《二十四史》。重读《资治通鉴》。当一年和尚。戒断工作,闭门写完我欠老天的五个长篇小说。陪我妈去趟蒙古国。陪我爸打三天麻将牌。重看一遍古龙。重新用起M6,自己冲洗黑白照片。重新学习针灸。阴天的时候去手术室帮忙做做妇科手术等等。2009年7月,加入这个红筹集团之前,我看那个清单,觉得很兴奋,想,或许终于有时间,至少可以部分实现清单上的愿望。2010年的大暑,我重新看了一眼,清单硬硬地还在,一项没短。买了一个B&W的耳机,睡觉前催眠,听一个朋友念的《金刚经》。她的字写得端正,经念得有静气。夜半醒来,酒店窗外的月亮巨大,大过蒸锅,大过路灯,大过欲望。我忽然想,一天不作,一天不食,我每天竭尽心力庙算,如果能让这个红筹集团的五十万人少走弯路,遇水见桥,遇山见路,见佛杀佛,见祖杀祖,每个人都过上体面的生活,是否也是一种大乘?我忽然又想,我凶残地压榨自己的精力,两三年写一部长篇小说,阳光之下,流转几百年,帮助读到的人拆篱笆,蔑生死,按摩心房,脱离拧巴,是否也是一种大乘?我最后想,你王锋办一本杂志,给出一种趣味和正见,让当下千万人的日子更美好一点,是否也是一种大乘?暑去秋来,周年之后还有很多年,遥祝,爽。大国英国:你好。对于我这个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人来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你的影响挺小。从国家的影响力来说,先是苏修和美帝。苏联送来革命,革命救了很多人,也整死了很多人,反正改变了很多人,苏联还帮我们打跑了日本,帮我们在朝鲜顶住了美国,但是也策反了外蒙古,强奸了很多我们的妇女,抢了东北工业区很多东西,做的都是大事情。美国从记事儿起就是敌对阵营的领头大哥,你们欧洲似乎都听他的,我们学英文也都练美式发音,儿话音和北京话接近。美国先在朝鲜敲我们的脑壳,再在越南踩我们的脚趾,以后时常在台湾踢我们的睾丸。美国没开一枪一炮,只是和苏联比拼制造武器,比拼了二十年,苏联就被消耗没了。影响力再往后排列,是日本,杀了我们很多人,也帮我们打跑了国民党,输入的塑料壳电视和录像机掏光了我们的积蓄,但是输入的AV我们基本是免费看的。影响力再往后排列,是德国,是法国,一个出哲学和好相机,一个出花衣服和骚逼。至于你英国,除了有个美丽优雅的女皇和曾经富过,似乎想不起其他什么了。第一次听到你也称尊称大英帝国是我在美国上商学院的时候。一个长得非常老实的台湾乖乖女生让我们猜谜语:哪个国家的女生阴蒂最大?她的语气温柔婉约,我们看着她的大黑边近视眼镜,谜面就已经雷倒我们了,答案更加猜不到。台湾乖乖女生说,大英帝国的女生阴蒂最大,所以才叫大阴蒂国。台湾话后鼻音都不发的吗?至今,我去过多次美国和欧洲,几乎跑遍亚洲,常住香港,但是还没有去过一次你那里,但是对于英国的印象,慢慢从这些经验中搭建起来。先是文字。就着英国小说原文学习英文,读了近乎全套的劳伦斯、毛姆、史蒂文生,对比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同行亨利米勒、凯鲁亚克、马克吐温,你的作家能不用大麻和罂粟,不用酒精,穿齐内裤和怀表和发胶,平平静静,清清爽爽地讲述心中大痛苦、命中大欲望、少年时代的大梦想。除了你那里,除了南宋或者明末的中国江浙,其他地方出不了文体学家,你们的文体家哪怕没有任何原始能量,他们的书里哪怕什么都没说,光读文字就能养眼,白皙、流畅、不浓不淡的香。再是玉。最近五年开始被中国古玉吸引,中国用玉的历史比用文字的历史还长,我的感受里,玉上集中的中国古代智慧和灵异似乎比中文上的还多。反复听到几个行家讲,尽管你的帝国已经没落多时,但是最好的中国古玉还是在大英博物馆。大英博物馆没去过,但是我反复读了JessicaRawson写的那本关于中国古玉的书,无可争议的第一权威。人类手工技艺的巅峰(注:不是艺术品位的巅峰)在中国的康雍乾,在英国的十八、十九世纪。我看一七九二年乔治三世遣特使和乾隆互赠的那些彩缎罗绮、文玩器具、钟表瓷器,想像这两个男人互相理解彼此国家的器物之美,器形、纹饰、雕工,从大处到细节,一定没有任何困难。再是香港。最近几年在香港呆,从这个逼仄到走人行便道需要时常换档加速减速的岛,体会到你无形的好处:法制和秩序。交通通常很好,再不好的时候也堵不死,几乎见不到抢道的、加塞的、乱停车的。根据一天里不同的时间段,估算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的交通时间,可以准确到五分钟之内。这不是人心的问题。我们同样的司机,两地车一开到深圳,精神就开始亢奋,两眼放光,反复变道、开窗吐痰、呵斥行人,说,我们的车牌要是个武警牌子或者粤O的牌子就好了,就可以逆行,就可以闯红灯了。这不是路修得少的问题,北京修了这么多路,从双井到三里屯,可能十五分钟,可能六十分钟,可能第二天早上。再比如,山和海保护得很好,住在闹市,打车十分钟上山,坐大巴十分钟见海。如果这么一个岛在北京附近,会先被各个部委把山南水北等等最好的区域占掉,然后各个有实力的开发商和各个省市争夺靠近这些最好区域的地块,或许会留一个不好分配的区域做为公共绿地,绿地周围全是卖小吃、冷饮和工艺品的摊位,绿地里面全是包装纸和饭盒。区域之间的道路总被车辆停满,从一个区域到另外一个区域有三种选择:坐直升机,警车开道,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出车。2050年,我们能活着见到中国GDP超越美国,占世界25%,达到乾隆年间左右的水平,中国消费了全世界50%的LV包包和PP表,中国囤积了非洲50%以上的石油和铀矿储备。2050年,我们活着看不到中文的文体学家,看不到中国的大英博物馆,看不到北京能有接近香港水平的交通。我希望我的判断错误。大酒古龙:见信好。快到年关了,圣诞之后是新年,新年之后是春节,人间会到处是贴金红包、瞬间烟花、空洞祝福、和连绵酒肉。你在非人间,有年关吗?那里年关说真话吗?你最近也要常喝大酒吗?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天堂还是地狱,不知道是天堂的酒更对你胃口还是地狱的酒更对你胃口?你在非人间,喜欢喝葡萄酒、啤酒、金门高粱、还是茅台、五粮液、剑南春、古越龙山?天堂和地狱没国界,应该没有防火墙,找人容易,灵魂没重量,以光速旅行,随愿而至。你在非人间,常常和谁喝呢?少年时代捅你或者和你一起捅别人刀子的烂仔?和你争一个姑娘的混混儿?坐你身边听你构思《楚留香》的女人?人间年关不好过,我看了看自己下面两个月行程,心生绝望。每天三种运动,开会、喝酒、睡觉。每天十二个小时以上的会,六个小时以上的酒,不到六个小时的睡眠。需要开的会和需要喝的酒,挪来挪去,还是排不开,感觉仿佛华容道,没当曹操,已经体会到他的悲惨,屁股后面是关羽和关羽的大刀,周围是躲不开的官僚,当曹操不容易啊。没时间剃头,所以十五块钱,去剃了一个光头,下次再需要剃的时候,年关就已经过去了。没时间生病,所以每天一克维生素C,听说增强抵抗力,不容易感冒。人比较贱,似乎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这样三项二逼运动时间长了,人竟然渐渐适应了,每天会开到下午四五点,巴普洛夫狗一样,小白鼠一样,鼻子竟然闻到五百米外酒馆里摆好的酒和冷盘的味道,53度,老醋花生,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酒大到一定时候,下脚的砖石地面开始柔软,踩上去仿佛积了厚厚的尘土、积雪、落花,手里的玻璃杯子开始柔软,杯壁和酒连成一体,杯壁比平时柔软,酒比平时坚硬,连在一起,流动而有韧性。听见动脉在左边太阳穴上跳跃,遥远的隔壁桌子上的女人比平时好看,脸上泛出灯泡般的光华,同桌上说空话和假话的男人三分之一醉倒在桌子上,三分之一彼此拉着对方的袖口一对一倾诉一腔坦诚,最后三分之一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的手按住膝盖,我的小腿勾住桌腿,怕身体飞起来。这种状态的时候,想起凶杀和色情,自然想起你。你在杂文里问:“谁来和我干杯?”初三和高一的两个暑假,连续两个夏天,北京的天儿不算太热,把你的全部小说读完。那两个暑假。隔壁一对亲兄弟,两个小混混,他们有办法,他们有全套的梁羽生、全套的金庸、全套的诸葛青云,全套的你,两个纸箱子。我学校成绩好,他们号称到我家一起念书,每两三天带来一套你的小说,我读你,他们自己吹自己的牛屄,瞎猜铁砂掌的练法。我最喜欢你后期的东西,《七种武器》、《大人物》。他们说不清他们喜欢什么,后来索性不念书了,混了社会,飞机、钢材、西瓜、秋裤,什么都卖。后来,翻你传记,你爹在你中学的时候离开你和你妈,你很快也离开你妈,泡了一个舞女,一度加入帮会。大二和大三的两个暑假,没钱玩耍,没姑娘,没酒,没回家,在宿舍里,光着膀子仿你的路数写武侠,署名,古龙名著,古龙巨著,换钱,换酒,问姑娘,我写得好不好。那时候电脑稀少,复印很贵,稿子交给组稿人,一手交钱,一手交稿子,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仿佛那时候的酒和姑娘,年轻的肝脏和肠子完全没什么印象,肝脏不会硬化,肠子不会寸断。其实,飞机上重新看你为数不多的照片和小说,你身上缺点无数。做人,长得真丑,像个慈祥的杀猪的,过得稀烂,乱睡,烂喝,乱睡之后有私生子,烂喝之后闹酒炸被人砍,你的一生是吃喝嫖赌的一生。作文,你一不研究历史,二不考据武功,三不检点情节,虎头蛇尾,前后矛盾,逻辑混乱,男人都是因为义气吃亏,女人都是因为珠宝背信弃义,几乎所有的小说都不适合拍电影。短文更是脚趾头夹着笔写的,没有炼字锻词,偶尔有个别好句子,整篇没有一篇能看的,总体基本不入流。但是,文字和人一样,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强,是弱,是弱弱的真,是短暂的真,是嚣张的真。好诗永远比假话少,好酒永远比白开水少,心里有灵、贴地飞行的时候永远比坐着开会的时候少。所以,大酒之后,看到女人而不是看到花朵,看到月亮而不是看到灯泡,想起你而不是想起其他比你完美太多的人。1985年,你再次酗酒,导致食道破裂,最终借酒解脱。你说:我靠一只笔,得到了一切,连不该有的我都有了,那就是寂寞。25年后的年关,写首诗经送你:《最喜》:一个有雨有肉的夜晚,和你没头没尾分一瓶酒。大器我的终极神器:你长啥样儿呢?你在哪里呢?最开始学英文的时候,用了非常笨的办法,囫囵吞枣读两本原文长篇之后背一本英文字典,背到字母T,Toy词条之下,有个例句晃眼:“Boys,toys。”男儿热爱玩意儿。新买了一把五尺钢刀,喜欢死,不放手,“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自古以来,男人热爱玩意儿常常多于热爱妇女。一个男人的一生,是使用玩意儿的一生。一个男人的一生,可以拿他使用过的最重要的玩意儿来编年。我长期使用的玩意儿,退役之后,通常会被我扔进一个箱子,留着,一是恋旧,二是妄想,退休之后,摊开一桌子,逐一重新启动,相隔几十年的机器一起运转,每天都过一辈子。最先扔进这个箱子的伟大器物是把半尺长的蒙古刀,精钢开刃,仿鲨鱼皮套,里面还有一副象骨筷子。我老妈从蒙古老家探亲带回来的,送给我,说,别老看闲书了,送你把刀,出去耍耍。我哥当时天天在街头耍,我老妈送了他一支钢笔,给他订了一年人民日报。我哥说,他不稀罕,他有管叉。当时,小学,八十年代,不插电,没什么可玩儿的,我书包里一直带着这把刀,杀青蛙、杀知了、杀鱼、杀鸡,在树干上刻字,期待遇上劫道的流氓。中学六年,生活超级简单,课外娱乐包括白嘴喝啤酒、跑三千米和意淫班花,似乎只使用过一个玩意儿,一个云雀牌的随身听。我们中学校办厂出的,一块砖头大小,别人的随身听挂在腰带上,我的随身听垫在我屁股下面。随身听上只有两个键,播放和停止。校办厂的部分产品出口非洲,中文云雀换成了英文Lark。我背字典的时候背到过这个词,接下来会出现的词是Lard,猪油。大学时代的伟大器物包括一个卡西欧图形计算器,可以编程,画函数图,植物学的时候它帮我作弊,记录花程式,比如百合:*P3+3A3+3G(3∶3),整齐花,辐射对称,花被6数,2轮,每轮3片,雄蕊群6枚,2轮排列,每轮3枚,雌蕊群由3个心皮组成,合生,子房3室,上位。当时想,如果对付这类东西不借助机器,人很快会变回猩猩。1993年的时候,老姐送了我第一台电脑,东芝SATTELITE系列,英特尔486芯片,33兆赫兹主频,4兆内存,微软WINDOWS3.2操作系统,12寸黑白液晶屏幕,鼠标象个耳朵似的,要外挂在机身右边。那时候,笔记本电脑和上网都是新鲜事儿,与朋友共,坏就坏了,人休息,机器不停,挖地雷、大富豪、无聊小说、毛片。毛片不是视频,是色情图片,下载的时候,从奶头下载到阴毛要在电话线边上等半小时。为了让毛片的世界更加真实,同宿舍的六个人凑钱买了一个14寸彩色显示器。2000年,第一次全职工作,第一次有了一个自己的手机,诺基亚7100,接电话的时候,金属触觉,一按,一道弧线,弹出话筒,仿佛弯刀,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的蒙古刀。随机送了个别子,我把手机别在腰间,在京城行走,非常神气。办公室一个资深美女每天浓妆,穿跟儿很高的高跟鞋,盘高髻,喷浓香水,用英文和我说,我们是著名管理咨询公司,手机别在腰间,看上去非常不职业。我红着脸把手机放进裤兜里,觉得人生的路好长。第二天,手机丢在出租车里了,第三天,到香港出差,看到香港办公室几乎所有资深男老外都把手机别在腰里,非常神气。之后,玩意儿越来越多,行李箱里几乎一半的空间装这些玩意儿,另一半空间装这些玩意儿的充电器,每到酒店,第一件事儿就是在墙上找电门,插上充电器。拉开包看看:ThinkpadX301、两个iPhone、一个黑莓、一个iPAD、一个HP12C、一个LeicaX1、一副B&W非入耳式耳机。每天酒后睡前,为了明天叫早,用三个手机上三个闹钟,每个间隔十分钟。酒不大不小的时候,睡不踏实,夜里每次醒,每次想,现在几点了,明早三个闹钟会不会都不响。黑莓的一则广告是这样说的:“于是,你有了时间做其他的事情。”对于我,没有比这个更扯淡了。反正到最后邮件不得不回,与其担心,不如叉手立办,渐渐养成了习惯,手长在黑莓上,总觉得表示新邮件的红灯亮了,至少五分钟查一次。终于有一天,梦里伸手抓黑莓,没抓到,打翻一杯水,惊起一身冷汗,醒了。以后,放黑莓的兜里放了一块老玉,想摸黑莓的时候,就摸摸玉,比黑莓的触感好多了。戒掉黑莓之后,摸着老玉的时候,忽然想,其实,即使是现在,修炼到一定境界,也可以不插电,一个人,一个舌头,一个脑子,没有计算器、电脑、PPT文件、EXCEL模型,走进一扇门,说服一个人,改变一小块世界。其实,终极神器是颗修炼得见了就做了做了就放下了的混横明强的心。大录新买的B5本子:你好啊。我很小就开始用本子。最早学写钢笔字的时候,用一种田字格本。田字是绿色的,田字里面还印有细细的红色的斜虚线。每个田字都是一个紧箍。语文老师要求我们,写每个汉字,都得方方正正、平平稳稳地摆进这个田字紧箍,犄角在左上,小腿在右下,鸡鸡在中间。语文老师最推崇庞中华,要求我们人手一本《庞中华钢笔字帖》,因为他写的所有的字,犄角和小腿和鸡鸡都在该呆的地方。班上一个小流氓问语文老师,庞中华全家怎么不都姓田啊?我问语文老师,都有印刷机印刷人民日报了,我们干嘛还这么写汉字啊?语文老师说,你们两个小流氓,什么思想啊?我说干嘛,你们就得干嘛。你们再说,就去抄写一遍《金色的鱼钩》。《金色的鱼钩》说的是一个老红军和一个小红军在长征路上没吃的、钓鱼、熬鱼汤吃的故事,是当时小学课本里最长的一篇文章,三千多字。抄一遍,一本田格本就写满了。第二种那时候常用的本子叫练习本,印了暗蓝条纹格,写起来比田字格本自由,通常也比田字格本厚。我第一次看到的手抄本,就是抄在这种本子上的。那个本子的前两页抄的还是鲁迅的《一件小事》,到了第三页就是表哥、表妹、大腿、摸来摸去和床之类了。本子被反复翻阅过,甚至被对着自摸过,有油渍、汗迹,比一般的练习本厚。文字估计有四五千,抄的人越抄越没耐心,字体越到后面越凌乱。有些句子下面出现第二种、第三种甚至第四种字体的小字,有的是评论:“不是这样子的?”、“真的啊?”、“怎么能需要一个小时呢?”之类,有的是扩写,有的是扩写的扩写。后来看《金瓶梅》,读到文气有些断的地方,我常想起那个手抄本。我怀疑,《金瓶梅》或许本来是个尺度不大的世情小说,就是有手欠的人在阅读中反复扩写,就成了个尺度很大的色情小说。第三种常用的本子叫工作日记。牛皮纸外皮或者一种青蓝色外皮,“工作日记”四个红字印在中间偏上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学习日记”或者“学习笔记”,反正我们和那些真正工作挣钱的人一起都用这种本子。这种本子比练习本要厚很多,里面的页,简单地印了浅红的横线。我不爱记课堂笔记,通常用这类工作日记写杂记。打开脑子,就看到怪力乱神、诲淫诲盗、天女散花的念头飞舞,苍蝇一样、蜻蜓一样、蝴蝶一样、落叶一样、坠花一样。笔伸过去,捞到本子里来,纸上就是苍蝇、蜻蜓、蝴蝶、落叶、坠花。大学的时候开始用A4大小的本子。这种本子只是上边装订起来,其他三边都散着,内页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一条暗线,沿着暗线,可以把一页纸整齐地撕下来。有些变种,在本子的左侧还有两个或者三个孔,可以保存在配套的活页夹里。我还是不爱记课堂笔记,这个坏习惯让我在大学的考试成绩至少降了两级,我用这种本子写信。那时候我初恋在上海,我在北京,彼此两三天一封信。我写一页,撕掉一页,折起来,放进信封里,想,这些页,到了上海,她一页一页积攒在一起,又是一个完整的本子。我初恋是个非常矜持的处女座,当时我总觉得她给我写的信不够甜蜜,每天就那么一点慰籍,希望它热点儿更热点儿。过去多年,我极其偶尔重翻,发现,她的信写得已经很热了,了无矜持,满纸小女生,几乎到了那个年代一个正常女生的上线,写得再热点,抄在练习本上,投放到中学,就成手抄本了。后来我问她,我写的那些信还在吗?当时写了一年多,我想复印一下,留个底。她说,那些信,闹心,一个春节,手欠,都烧了。工作之后,第一次外出访谈,访谈几个四川绵竹几个赤脚医生。访谈完,跟我同去的大佬给我看他记的笔记,A4纸,满满四页,“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那之后,我开始用B5大小、黑皮红脊的记账本。每页从上到下划一道,七三开,大的那部分记录工作相关,小的那栏继续记录过去习惯记录的那些苍蝇和坠花。本子的最前页写上开始使用这个本子的日期,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万一丢了,捡到的人方便找到我,还有一两句“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群居守口,独居守心”、“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之类激励自己的二逼话,头晕眼花的时候念念,加固小宇宙。这些年来,这些本子和以前的“工作日记”加一起,也有三四十本了,排在书架上,竟然有些壮观。已经度过的时间,都在这儿了,回不去了,就像这排本子不能重新变回空白一样。人摆脱不了时间,但是可以摆脱使用本子的习惯。自从生活中出现笔记本电脑之后,我就一直试图摆脱纸质的本子。空想起来,电子本子有很多好处,比如字体好认,比如容易检索和查找,比如可以多任务,想专心记录的时候记录,不想记录的时候查邮件、看网页,别人只知道你在记录,不会觉得你不礼貌。尽量找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听说过但是没找到传说中的AppleNewton,仔细试过索尼第一代VAIO-P,电池只能坚持一个小时多一点,真是一个缺心眼的设计。索尼最新的一款超薄笔记本电脑,比iPAD还要轻五克,电池续航时间也不错,但是毕竟是PC机啊,等WINDOW开机再打开WORD开始记录,会都结束了。iPAD是最可能的选择:全屏手写、10个小时电池续航时间、长得像个本子。勉强当纸质本子来用,一周之后,发现还是不行。第一,比起用笔在纸质本子上写,还是复杂很多:按开机键、横划解锁、输入密码解锁、点击应用软件、新建一个文件等等,十几个动作之后,才能开始记录。第二,写多了,食指受不了,远端指间关节隐疼。用中指替换着写,怕开会的其他人觉得我的中指总冲着他们,心里别扭。第三,高强度使用之后的第七天,越狱之后的iPAD软件系统崩溃了,过去一周记录的一切都没有了。于是我认输。好,在电子玩意儿上浪费一千个本子的价钱之后,在几十个和软件系统搏斗的漫漫无聊长夜之后,本子,我认输,我离不开你。我又老老实实新买了十本B5大小的本子,等着在老天剩给我的时间里,记录那些经历、理解、苍蝇和坠花。大好丹丹:听说今年冬天北京大旱,连续百天无雪,六十年来未见。我又有一阵子没回北京了,也有一阵子没和老哥哥你在北京一起喝酒了。男的容易贪玩,小时候,忙着打架,不要命,大了,忙着干活儿,不知死之将至。上次喝完酒,一起在东直门路口等出租车,你没看我,说,过几年回北京,再不回北京,就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我没接话,也没看你,然后出租车来了。这么多年了,印象中,你眼睛常常半闭着,一直不太看人,也一直不太看这个人世。见到你的时候,你基本两个状态,一个是半醉的状态,一个是往半醉出溜的状态。不是半醉的时候,你白着脸,闭着眼,灌自己和别人酒,主要是灌自己酒。到站了,半醉了,你红着脸,闭着眼,胖着,骂人世和人,主要是骂没到场喝酒的人。有次喝酒,凉菜和酒上得都慢,催了几次,老板娘送了我们一盘免费瓜子。你从外衣兜儿里掏出一只玉碗,免费瓜子倒进去,跟我说,嗑瓜子,嘴别闲着。那只玉碗真白,润,腻,光素无纹,碗口镶一圈一厘米宽窄的黄金。我当时对于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我问,这个玉碗古董,什么年头的啊?你说,玉种这么好,工匠这么有信心不乱添工雕花,断定是清早期到清中期之间的东西。我接着问了一个后来我常常被其他人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清朝的呢?你说,你怎么知道是草鱼不是鲤鱼、是唐诗不是宋诗、是好姑娘不是太妹、是好企业不是烂公司、是良性肿瘤不是恶性癌症呢?道理是类似的,见识,见识,见识,见多了,琢磨多了,就识了,就知道了。我问,你外衣兜儿里还有什么啊?你又掏出一对玉镯,青白玉,二龙戏珠,油润,灯光下面,发出年轻姑娘刚刚洗好的头发的光泽,龙似乎在游,带着水腥味儿,中间的珠子上下跳。我当时包里正好有一信封报销回来的现金,老婆马上生日,问了价钱,从你手中买了下来。我问,什么时候的啊?你说:“清中期的,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是清中期的啊?赶明儿给你本儿书,你也学学,再带你逛逛,买点,当个兴趣爱好。多个爱好,到老了不无聊。人老了啊,命也不想拼了,书也写不动了,其实啊,你再写也超越不了你的《万物生长》,人老了啊,看女人也觉得麻烦,也插不动了,其实就是那么点事儿,两个人抱在一起,嗷嗷叫几声,有啥意思?有个古玉的爱好,看看,摸摸,不烦。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古董这行儿,古今中外,从拍卖行到坐商,从不保真,能不造假卖假就算好人,能坦诚,认为是真就当成真的卖、认为是假就当成假的卖,就是孔子。一句话,卖家说,“这东西,我认为是真的,也当真的卖你”,过了一阵,买家觉得假,买家能怎么办?你说,第一,咱见识高,眼里好。第二,更重要,我们人品好,也找人品好的古董商,买了之后,觉得不对还可以退他们。我渐渐发现,长见识没有别的好方法,第一是多看图录,知道标准器长得什么样。第二是多上手实物,色香味触法,实物给人的综合信息远远大于图录。当初学外科,手术图谱看得烂熟,能背着画出来,上了台,病人的腹腔打开,和手术图谱长得完全不一样,傻眼了。古玉也一样,按照原来做好学生的精神,六册《中国玉器全集》、十五册《中国出土玉器全集》、台湾震旦博物馆系列、英国大英博物馆系列,你写的《玉器时代》,翻熟,再翻熟,古玉商打开保险柜,摊开二十个盒子,哪些真?哪些假?哪些是老仿老?哪些老玉新工?哪些新玉新工?傻眼了。第三是多买,有投入就有压力仔细揣摩。到最后,喜欢上古玉,不是因为你说的玉能避邪,而是因为玉让我神交古人,更好地学习中文。我喜欢中文,但是光细读文章不能完全理解书写文章的那个朝代。中国人用玉,历代不绝,久于使用文字的历史。同一个朝代的玉和中文,相通,互补。对照着古玉,对古中文的理解容易深进去。你左边胖脸蛋子上长了一个包。你先说,多喝点烈酒就下去了。结果酒下去了,包没下去。你又说,抠抠就下去了,你抠出了血,包没下去。我帮你摸了摸,确定不是皮上的东西,是皮下的东西,让你去医院活检,你拖着不去。两年之后,你去了之后,医院就没让你走,你死活不让人去医院看你。再见你,在你家院子,阳光下,你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你左边脸的肿瘤切了,肿还没全消,左脸比右边还胖两圈,眼睛睁着的时候也像闭着。你拿出二三十个盒子,说:“以前买的古玉,都是文化期的,有些还登在《玉器时代》那本书里,转让给你,换些你的银子,我拿这些银子料理一些需要料理的事儿。”我说:“银子好说,玉怎么舍得转让?”你说:“能留在你那里就好。”我说:“你手术之后,过一阵要去复查,再做个活检。”你说:“绝不。手术放了一个引流管,后来找不到了,又打开伤口找,后来找到了,但是不是原来放的那根,再后来又打开找,最后似乎终于找到了。我再也不做手术了。人终有一死,要死,就要死得有点样儿。”我看着你胖出两圈的左脸,听着你的描述,想起了几双筷子在一个麻辣火锅里捞。从你院子出来,我一手拎着一大塑料袋二十多盒夏代玉器,一手扶自行车车把,骑车,捋着平安大街,从东往西。下午两点,大太阳砸下来,时间被压得扁如柿饼,我不觉得热,想到古玉的得失、聚散、残全,“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乐”。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人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老哥哥,以后我每次回京,我们每次一起喝酒。因为喝一次少一次,所以一次都不要省。大寿四十岁:你好。你好吗?你妈好吗?你们全家都好吗?这四十年来,由着自己性子耍,耕、读、琴、鹤、饮、食、男、女,太多想干,太少时间。好处是不烦闷,经历人生百态,每日拍案惊奇,坏处是时间过得太快,妈屄的,活着活着就老了,二零一一年五月,周岁就四十了,我就会和你见面。自己给自己,好友给自己,准备了生日礼物。第一,近三年来挤压睡觉和撒尿的时间,我在二零一一年春节前终于写完了用情色和哲学抗击中年危机的长篇小说《不二》,像千八百年前的鸠摩罗什一样,把汉语在条小土路上开到三百迈,看看汉语的使用极限在哪里。我老婆说:“以前说你写得不错,基本是附和别人的说法,这次我是真承认了。这本《不二》不是少儿不宜,是人类不宜。还有,你应该现在死掉,你就成传奇了。”第二,其实我是个诗人。近两年持续大酒,酒大之后间或有小星星和长头发沉我溺我于湖底,湖底有诗句,用残留的意识强记,如今超过了百首,集成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诗集《唐诗百首》。少年时代,看开明书局一九二六年出版的刘大白《邮吻》,作者写这些诗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当时我心想,真是臭流氓啊,难得的是当一辈子流氓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诗,还情诗。如今我心想,看来真是不能臧否人物,否则很容易有现世的报应。第三,近十年,每年平均开两个专栏,积水成潭,李银河编辑整理了我的杂文精选集《如何成为一个怪物》,并序,过誉说:“希望读者和我一样,共同享受阅读冯唐文字的巨大快感,共同见证中国又一位杰出写作者的诞生。”第四,二十二年在学校里,学习汉字、英文、人体、商业,近十多年在街面上,天天经历、揣摩、理解,平均每周工作八十小时,几乎没一天十二点之前睡觉,常识和见识基本在了。绝大多数的俗事儿,能看到,能想明白,能说清楚。第五,机缘巧合,从文化期到晚清,各个时期古玉的典型器都有了,文化期和商周的高古玉居多。第六,国航总飞行里程过了一百万公里。第七,买了一个三十寸的H-IPS液晶显示屏,用来打游戏,怪兽的脑袋比我的脑袋还大。第八,和老婆过了七年之痒,过了十年锡婚,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都在机场和会上,一个月见不了几面,神合貌离,同志加兄弟。第九,亲友或者身体健康,或者死得其所。老爸老妈住上了有很多洗手间的房子,一人可以分到俩儿洗手间,一个大便用,一个小便用。老妈还是可以连续五个小时骂一个傻屄而中气不衰,老爸还是可以连续一天大分贝看网络情色视频叫床声响彻整个院子。他俩还是相互仇恨,放在一起,各发一把菜刀,三分钟内把对方砍死。但是我已经理解,那是他们保持活力的一种方式。第十不列了,按麦太说麦兜的话就是:“得到的已经很多,再要就是贪婪。”不用细想,失去的也不少。首先,身体老了。前几天,总觉得眼镜片脏了。肥皂洗净,擦干,不行。内省一下,近来肝火也不盛啊?忮心名心基本也安顿得挺好啊?才明白,不是心理问题,也不是眼镜的问题,是眼睛的问题,眼睛开始花了。前几年,连续60小时没睡,发现鼻毛白了两根。这几天,发现鬓毛白了几根,眉毛竟然也白了一根。我老哥说:“别急,会忽然一夜醒来,梨花开似的,胡子都白了。”体重虽然没有显著增加,但是身体松了,肚子鼓起来,面皮塌下去,无论怎么照,照片里都是个胖脸。前几年,能喝,也能吐。吐完,缓个一只烟,再看文件、念书、开会、写字,不影响。这几年,酒量不减,但是吐不出来了。一次大酒后,继续开会。领导还没总结完,我起立、鼓掌、走出会场。第二天醒来,完全记不得昨晚会上干了些什么,断篇了。又,心老了。不怎么热爱妇女了,老婆习惯性成亲人了,初恋幸福地二婚了,以前的花花草草都相夫教子去了,再看新冒出来的小姑娘们真的像看真的花花草草,我慈眉善目,我满脸安祥。又又,能做的事儿似乎到顶了。文章上,诗是不再写了。我还是偏执地认为,一个男人四十岁再写诗和三十岁再尿床一样,是个很二的行为。我一个人的二十四史记还会写下去,但是无论是见识还是文字,我担心我超越不了《不二》了。世事上,也到头了,之后能到哪里,和自身无关,看造化了。两千多年前,人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孔丘说,一个人到了四十,知道了自己能力的边界,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于是不惑。两千多年后,人平均寿命超过七十,孔丘说的依旧适用,这个老怪物。这几天冬去春来,换季节,睡得不安稳,昨夜醒来,看到你就倚在窗台边抽烟,生命就像一头驴一样蹲在你旁边,因为彼此熟悉、天人相知,驴血已经不滋滋作响,一时,我想,我想骑就骑,要下就下,打打小鸟、看看小星、码码小说,向死骑去而不知死之将至,一切挺好。再问你妈好。大眼夜郎侯:你好。当初读《史记》,第一次知道你,你问汉朝使者:“汉孰与我大?”当时我太小,和其他人一样,长期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表情,被一种声音、态度、道德律、世界观和人生观洗脑,和其他人一样,我也真心地嘲笑你:哈哈哈,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傻屄啊,哈哈哈。世事渐明,开始思量过去遭受的二屄教育,重新读过去囫囵吞枣读下去的旧书,《论语》、《资治通鉴》、《曾文正公嘉言钞》、《史记》。再读到你,第一,觉得你冤枉。想当初,你在云南,山上有云,山下有湖,你吃着菌子,看着歌舞,一队穿着怪异的人远道而来,说来自汉朝,你问问汉朝和夜郎国相比,哪个更大,太正常不过了。第二,想想我亲历过的人和事儿,那些卓尔不群的傻屄人和那些匪夷所思的傻屄事儿,我忽然明白,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你,我们都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随便给你举俩例子。有一次去台北,吃完饭,朋友拉着,早春的夜里,几个人去光复南路一家茶馆喝茶。茶馆很舒服,家具混搭,装饰极繁主义,各种民国旧物、各种佛像、各种佛用的东西、各种字画,把空间堆得满满的,人坐进去,眼睛不够用。朋友和主人很熟,主人长得很帅,操软软的台湾普通话,用碗泡茶,用勺分,冻顶乌龙、东方美人、自家密制奶茶,非常好喝。一切都很美好,直到他开始说话:“这些茶,你们在外边不可能见过,你们见过的东方美人都是假的。东方美人就几亩山地出产,这几亩山地都是我包的,每年我先挑,挑剩下的其他人再挑。其他茶,和我这些茶无法比。”一起去的几个人当中,有个人一直笑眯眯地喝,笑眯眯地看,笑眯眯地听,一句话不说。我偏巧知道,建国以来,大陆最好的普洱茶和乌龙茶都长期控制在他管理的集团公司里,库里随便挑个好陈年七子饼,这个帅哥店主可能从来没见过。有一次回北京,好手艺人云茂说去他库房看看他新做的家具。改革开放之后,云茂是第一批做老明清家具的人,买卖为主,也修,也为一个著名的胖艺术家做那些大件小件的硬木怪物。前一阵,他和我说,他不做老家具了。我问为啥。云茂说,第一,他钱够花了。尽管钱不多,但是多了没用,还招事儿。第二,他嘴拙。不会卖,也不忍心骗。“真的老的黄花梨大马扎,常人看上去像烧火劈柴似的,几十万。假的新的,木纹都是画上去的,有卖相,当真的卖,几万,好赚。我下不去手。”第三,他眼花了。有气力的日子不多了,该干点更有意义的事儿,留下点啥,不只是重复做一把又一把四出头官帽椅。我问干点啥。云茂说,设计点有意思的新家具,样子是新的,细节都是老家具的榫卯,不用一根钉子。库房里是四件一组的书架,两米半高,四米多宽,简简单单厚实方格子。云茂说,用了四吨黄花梨。我说,好看,看了就想读书,起个名儿:恨不十年读书。云茂说,放书,也可以放几件古董,年头老些的,别放放明清的。我照了个照片,贴到微博,收到不少评论,其中一条有代表性的评论如下:“我对这种每格的宽度和高度都是固定的书架真是讨厌之极,根本不能按照不同的书的规格机动调整,极其浪费空间,也不适于给书分类。貌似现在国内订做的话都是这种,想要几块活动层板要靠求的。不知道宜家的会不会好一点。”之后,还又阐述了很多条,比如宜家太贵等等。的确,所有人都是井底之蛙,都是夜郎自大。所有人都受到个人认识的局限,天外有天,一个人力气再大,也无法自己拎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拎离地面。但是傻屄和有常识的人类的区别是,傻屄不知道这点,有常识的人类知道这一点。就是这点可贵的自知,严格区分了傻屄和有常识的人类。全文字更新,TXT下载,尽在 小说骑士 m/大志金圣叹老哥:最近爽吗?你在黄泉,还常有盐菜和黄豆吃吗?你对我影响挺大。你的影响不是来自你点评的《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等等才子书,不是你秀才造反被杀头,也不是来自你对于汉语现代化的贡献,而是来自于你对于小事儿的态度。你的这种事儿屄态度,在我四十岁前后,相当程度地影响了我的人生观。比如,我最近常常在思考一个小问题:痔疮,治还是不治?我的中学体育老师有痔疮,持续疼痛,脸上常常露出思考人生的痛苦表情,犯病严重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刚看了一宿《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和《佛教逻辑》。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坐在一个破硬质游泳圈上,在操场上晒太阳,督促我们绕着操场跑圈,他的痔疮在游泳圈中间悬空,不负重不受压,他的表情愉悦幸福,他说,如果游泳圈能透气,有风吹拂屁股,人生就圆满了。虽然说十男九痔、有痔不在年高、无痔空活百岁,很久以来,我无痔地存在,在我自己没得痔疮之前,我无法理解体育老师的痛苦和幸福。我的痔疮来得悄然无息,多年久坐、嗜辣、耽酒、不做提肛运动,一觉儿醒来,擦屁股的手纸上沾满鲜血。医生摸了一下,说,内痔,五点位,排除直肠肿瘤,是否手术,自己决定。手术呢,听说麻药药力过后,一个月生不如死。为了防止伤口长死,塞棉条。每次换药,杀猪叫。一个月之后,如果继续久坐、嗜辣、耽酒,很可能复发。不手术呢,身上一直有个不愈合的伤口,流血的时候,染内裤,收口的时候,肿,痒,手碰了再抓东西吃,粪口传播,肚子痛,伤口持续接触感染污物,还有可能恶变。如果是你得了痔疮,你治还是不治?你文字论述中和痔疮最近的是“三十三不亦快哉”中的一条: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我想,你八成是不治。我类似的拧巴还有很多,全是因为各种不同的小事儿。比如锁两次房门,比如捡起地面上的杂物,比如睡觉前一定要小便一次,比如受不了事物在自己接手之后的破损和划痕。我也知道,东西是买来用的,用,就会有划痕,就可能破损。我也知道,是表面就有划痕和破损,哪怕是全新的东西,在十倍、二十倍、一百倍的放大镜下,表面也有划痕。我甚至知道,创造、保护、毁灭必须保持平衡,即使残酷,毁灭也是必须的,仔细端详,毁灭甚至是美丽的。但是我就是看着因我而生的划痕和破损,内心拥堵,百般不爽。我长久地自我批判,为什么能看透生老病死、名利得失等等“大事儿”,明白一切大的人生道理,却病态地纠缠于这些芝麻小事儿?“死都不怕,还怕划痕?”为了克服自己的事儿屄,我曾经有意地长期戴一块被我醉后磕出一处划痕的手表,腰里栓一块被我失手摔残左眼的一等一汉八刀白玉蝉,期望心灵逐渐适应这种不完美,花落,水流,云去,气定神闲。结果是心烦气躁,踢狗骂猫,打坐没用,修行尽失,噩梦连连,梦里全是缺了一只左眼的白玉蝉,摔残的断面一夜一夜地在梦里刺眼。对于类似的事儿,你的处理方式是:“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复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简单说,眼不见,心不烦。好,我是一个俗人,我离佛千万里,你对于小事儿的态度教育了我,我立下大志:“如果不影响他人,小处过不去,就不强迫自己过去了。大通达、小拧巴、事儿屄地过余生,就是我的大志。”痔疮不治了,留着解闷儿,肿肿、痒痒、痛痛、每月流血不止而不死,帮助我理解女生的痛苦,提醒我生命在肉身上时时刻刻地真实地存在。大奔范陶朱公蠡:见信好。据传说,约两千五百年前,你功成名就之后,晓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在月亮最圆、花开最满的夜晚,带着细软、团队和西施的胴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会稽城,泛舟五湖,成为两千五百年来私奔的典范。《越绝书》这样记载:“吴亡后,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据报道,公元二零一一年五月十七日早间,鼎晖创投合伙人王功权五月十六日深夜在新浪微博发布消息称,放弃一切与人私奔。王功权这样表白:“各位亲友,各位同事,我放弃一切,和王琴私奔了。感谢大家多年的关怀和帮助,祝大家幸福!没法面对大家的期盼和信任,也没法和大家解释,也不好意思,故不告而别。叩请宽恕!功权鞠躬。”。王功权这样抒怀:“总是春心对风语,最恨人间累功名。谁见金银成山传万代?千古只贵一片情!朗月清空,星光伴我,往事如烟挥手行。痴情傲金,荣华若土,笑揖红尘舞长空”。没见过你和西施的照片,不知道你们和此二王相比,谁更神仙眷侣,也没见过你给西施写的情诗,但是王功权的表白和抒怀浓过《越绝书》。俗人,尘世间,谁不是在忙碌中希求放纵?谁不是在束缚中希求解脱。一时,为二王叫好的,被爱和勇气感动的,多于两千五百年来艳羡你和西施的人口总和。细想来,从有限的信息看,人家是主动放弃,你是知机,你是鸡贼。但是,人真的能靠私奔彻底解脱吗?成年人彻底脱离社会环境、人生观和世界观、道德律和星空和基因,难度大于王八彻底脱离自己的壳,一身鲜血,遍体鳞伤,摇摇晃晃,娃娃鱼一样光着身子爬出来。扯脱社会环境,难啊。收到王功权高调私奔的微博的时候,我正在香港湾仔出入境大楼里办各种诸如智能身份证啊、签注啊、护照啊等等无聊手续,包里还有十来张各种诸如信用卡啊、借记卡啊、里程卡啊、酒店积分卡啊、口岸出入证啊、就医卡啊,一本薄薄的小说,和一叠文件,电脑里还有几十个邮件没看还有2010的税单没来得及填。大学毕业之后,自己开始管自己,和社会发生的关系越来越多,人也越活越麻烦。尝试过各种办法减少麻烦,碰得一头大包之后,发现,最省事儿的方法是耐烦:整理好这些麻烦,心里放下,世界安稳。读完王功权这个微博的一瞬间,我想,天下如此之小,私奔到哪里能没有这些麻烦呢?俩人只穿头发和彼此能遮体吗?俩人只吃彼此的身体只喝彼此的口水能果腹吗?不给现金或者信用卡,酒店能让他们住吗?他们到底是私奔还是只是去国外长期旅游啊?扯脱人生观和世界观,难啊。我用新浪微博之后,深切地体会到人和人是不同的。哪怕你摆出最浅显易懂的道理,还是有无数傻屄跳出来反对,以此显示自己多么与众不同,何况你亮出不是那么明确的对错。王功权私奔之后几天,骂声渐起。王功权尽力辩解,希望全世界所有人都爱他,祝福他,赞美他的私奔。未果之后,王功权在微博长叹:“年近半百,很多问题真不清楚,有些问题想问而不敢问:爱情能是完全理性的吗?婚外恋就一定不是爱情吗?爱情必需以婚姻为目的吗?如果没有爱情的婚姻不道德,那么没有婚姻的爱情也不道德吗?爱情该接受道德的审判吗?一个人能先后爱上两个人但能同期爱上两个人吗?”一个人,已经血淋淋的爱了、做了、跑了,还在乎这些世俗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如果还是在乎,跑到哪里不是雨?长期形成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仿佛绳索,绳索不除,所有的努力只能让绳索把身体勒得更紧。扯脱道德律和星空和基因,更难啊。范蠡你当初在春天的溪水边看到西施,用自己的男色和爱国主义和物质享受说服西施成全美人计,把她送到吴国去。你和西施私奔之后,安定下来,再到春天,再临溪水,西施心里恨不恨你?想不想一脚踹你到水里?想不想起对她无限眷恋失了江山的吴王夫差?你回想起亲自送西施去吴王夫差的床上,你有没有暗自骂自己是畜生?你再从后面抱西施的时候,有没有猜想吴王夫差是用什么姿势抱她的后腰?西施老去,看到新一批西施初长成,你有没有再次想起初次遇见西施的那个春天,那条溪水,你胯下有没有再次肿胀?所以我宁愿不相信你能扯脱,我宁愿相信《越绝书》是伪书,我宁愿相信《史记》的说法:你离开越国北上,带领团队来到齐地,“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治产数十万。”《史记》里没有西施。俗话说,王八,你以为脱了坎肩,我不认识你了?话糙理不糙。大喜苏东坡、金圣叹、梁实秋并林语堂:几位常住天上,欢喜多不多?最近天热,人间大事大灾太多,用心太过,心绪不宁。随手翻闲书,专拣浅吟低唱,虚缓从容,连续在各位的集子中翻到各自的私房小事。苏东坡兄写过赏心乐事十六则,金圣叹兄写过不亦快哉三十三则,梁实秋兄写过不亦快哉十一则,林语堂兄写过来台后二十四快事。小事往往有大意思,世变时移,人心或不同,列下我的欢喜三十六则,四位大德哂之。其一,读《曾文正公嘉言钞》,和《论语》比较,同样零乱无体系,但是丰富很多,一切在现世做正经事儿遇到的心灵困扰都有指导,可以当事儿逼《圣经》常翻。于是欢喜。其二,大处明白,小处糊涂。蔑生死,但是担心两天之后的会议结果、怕今晚在房间里的蚊虫和蛇蚁。连续数周无休息,决定,今晚剩下的三个小时,不务正业,饮酒,唱“石庭梅欲发,须放酒船行”,逛网,心怀偷闲的愧疚,早早睡。于是欢喜。其三,得闲剪了四爪的指甲和趾甲,鞋跟打了新掌,昨夜黑甜睡,冲了个澡,可以再上路。于是,欢喜。其四,经过一年半的软硬兼施、会里酒里,死磨硬泡,原来字典里只有“补贴”、“专项”、“接待”、“技术路线”等词汇的人,竟然开始讨论“客户”、“对手”、“协同”、“边际贡献”。古话说,有办法把马拉到河边,没办法逼马在河里喝水,但是把马拉到河边,它在河里喝水的概率大了很多。于是,欢喜。其五,天光亮,自然醒,雨还没停。不必赶早班机,之后二十四小时也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情。于是,欢喜。其六,在外三天,连续应酬,邮件积累数百,心中猫抓狗吠。一巨杯浓普洱,三个小时,邮件全部杀完,东方未白。于是欢喜。其七,听后辈当众讲文件如水银泻地,事清理明,顺畅无碍。于是欢喜。其八,数十年来,无论白日里动再多脑子、看再多书、干再多事儿,倒头便睡,无鼾,少动。于是欢喜。其九,拖了三个月之后,整理硬盘完毕,众神归位,秩序井然。于是欢喜。其十,和人闲聊,听她说起最近非常烦一个二逼,但是又不好意思表白。是时,她的手机响起,正是此二逼,我抢过她手机,用街面脏话痛骂那遥远的二逼,十分钟后把手机交换给她。她又听了一会儿,挂断,大笑,告诉我,那个二逼问我是谁,还说他错了。于是欢喜。其十一,忍痛花大价钱买最好的Leica相机和光圈最大的镜头,在暗处对焦那人的瞳孔,抓她最本真的一刻。门外汉照出的照片强于专业摄影。于是欢喜。其十二,淘汰用了三年的旧电脑,新电脑开机如眨眼,运转如疾风,身心随之一轻。于是欢喜。其十三,累了,再挺挺,还有小星,于是不累了。于是欢喜。其十四,偶尔因为自己不是常规好人而怅然,耳闻一老哥四十年后重返被下放的乡下,发现该死的都没死,不该死的都死了。不死的都是赌鬼,色鬼,酒鬼。于是欢喜。其十五,事物无定型,文章无定法。眼中之竹不是园中之竹,胸中之竹不是眼中之竹,手中之竹不是胸中之竹,纸中之竹不是手中之竹,受众胸中之竹不是纸中之竹。唯求意气无边笼罩和一时一点的对焦。于是欢喜。其十六,写长篇小说,连续三年,断续努力,如长期负重登山,如长期负债衣食住行。一个春节,大雪封门,关电视,关手机,关网,吃简单食物,饮浓茶,七天三万字,小说总体过八万字,突破最难的极限点,猪肚丰腴,节后从容收豹尾。于是欢喜。其十七,酒大之后,看几个人比谁挣得钱多少、比谁管的人和资产多少、比谁的红酒和手表更好更贵。我说,谁和我比背诵《唐诗三百首》啊?如果中国人口中十分之一能背一百首唐诗,我们还怕谁啊?四周静寂。于是欢喜。其十八,面皮薄,答应太多,欠文债数篇,一夜写完,身轻如燕。于是欢喜。其十九,北京秋天大风雨之后,天蓝得吓人,白天狗狂叫,晚上星星贼亮,逼人思考人生终极意义。想来想去,人都有初生,都难逃一死,中间轨迹,浮云过眼,飞鸿留指爪。鸡蛋里挑骨头,无意义中挑有意义,想起文学。关于文学,有个非常好的定义:“它试图通过一个人的故事,令古往今来所有人的故事浮现纸面。”写这一个人的故事,是我命中最有意义的事儿,所以不想了,做就是了。于是欢喜。其二十,一年奖金买一小块高古美玉,摸搓不已,遥想玉工当年,不觉一天过去。玉放枕边,人昏头睡去。于是欢喜。其二十一,失手,玉残,补金补银,改成首饰送人,眼不见,心里不再纠结。于是欢喜。其二十二,老哥哥生日的当天,院子里西府海棠花初开,天冷酒热,花纷纷粉粉白。于是欢喜。其二十三,人不可能永远尿那么老高。趁着能尿的时候,我尿得老高。于是欢喜。其二十四,听几个中年男女一脸严肃谈禅,他们说,术语叫打机锋,我听成“打飞机”。心里暗想,打机锋和自摸的确很像:自己暗爽,觉得接近生命的欢喜真相,外人看着,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欢喜。其二十五,连日大酒、长会,说话伤神。酒桌上一个胖子不喝酒,兴致也高,滔滔不绝,言语不俗,绝不冷场,省我力气。我埋头吃面,微笑饮酒而已。于是欢喜。其二十六,苦劝老爸不要将榴莲从香港带进深圳关口,深圳也有卖的,也好吃,也贵不了多少。老爸不听,说口感不同,进海关时被无情没收。于是欢喜。其二十七,老妈忽然看着她养死的花说,人生短暂啊。我趁机诱导说,是啊,想开,你没几年了。老妈马上回归原态,说,你也没几年蹦达了,孙子。于是欢喜。其二十八,机场,有一猥琐男插队加塞,我做金刚装怒目相向,猥琐男叫嚣,我施言语般若,在周围群众的协助下,让他理屈词穷,自己一头汗,一身轻。于是欢喜。其二十九,忽然暑至,翻检旧衣物,一条中学时候的休闲短裤,当时贴身显腿长,二十年大肉大酒大坐后,套上,腰部稍紧而已。于是,欢喜。其三十,大酒喝到身体摇晃,勉强不坠地,一时,脑壳里杂乱沸腾如重庆火锅,似乎见一奸人在面前,无遮拦狂骂,骂到奸人消失,又狂发短信和微博,又抓笔抓纸写诗。次日酒醒,头痛如上紧箍咒。电话给那奸人,侧面了解,发现奸人昨晚不在,全是幻觉。查短信和微博记录,完全没有,昨晚手机早已没电。查床头,纸笔还在,字迹尚可辨认:“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诗句大好。于是欢喜。其三十一,一时,放松之后,大方便,清空数斗渣滓,再称体重,轻了五斤。于是欢喜。其三十二,渐渐喝得出好红酒和差红酒,但是不知道如何形容。一时,发现好红酒,特别是旧世界的好红酒,都有穿了几天的内裤味道,于是有了终极的简单描述方法。于是欢喜。其三十三,长期饮酒,体检B超怀疑肝癌,两周后复查动态加强MRI,非也非也,是门静脉,小馆喝大酒自贺。于是,欢喜。其三十四,朝闻道,夕可死。一夜梦醒,山小如掌,月大如窗,心漏如桶底脱落,一时,水落干净,万事扯脱,心无凝滞。于是欢喜。其三十五,朝言道,夕可死。万物生长三部曲写完,《唐诗百首》编定、《不二》印出,不是常见的书,之前的汉语里没有,后面来者在哪里?大丹已成,人力已尽,使命已达,之后的生前身后就不归我闲扯鸡巴淡操心了,夕阳无限好,随时落山,随时死掉,随时好安眠,无可无不可,一切坦然。于是欢喜。其三十六,写自己想写的千字文,一个时辰写毕,义理考据辞章具足,心中烦恼皆散。于是欢喜。欢喜三十六则,凑凑热闹,余不一一。大势二零二九年GQ简体中文九月刊:你好。今年二零一一年,今年我四十岁。老姐说我半生热爱妇女,她逛加州伯克利大学附近的旧书店,找到了一个送我的完美生日礼物:一本老杂志,Playboy二十周年纪念刊,一九七四年一月出刊,彩色印刷,294页。到了二零二九年九月,如果GQ中文版还出刊,也可以纪念二十周年了,你就可以看到这封信了。一九七四年,日本战败、二战结束了近三十年,中国在一九六六年之后过了八年,中国离一九七六年还差两年,世界离一九八一年第一台个人电脑出现还差七年。那年,我在北京,三岁了,那时候的鸡鸡也没怎么发育,那时候的记忆基本都消失,只记得那年夏天很热,傍晚,暑气不散,皮肉发粘,大家在槐树下乘凉,一个大妈,几百岁了,和男人一样赤膊,右手从下托起耷拉的双乳,左手摇动蒲扇,给双乳下红热的皮肤驱汗。一九七四年这个Playboy二十周年纪念刊,封面是黑底上一只肉粉的女人手,伸向兔先生白色的领结,翻开,封二是没了领结的兔先生看着戴着白色领结的大胸妹。基本内容是:创始人HughM.Hefner的长篇访谈,含梦露扬起右臂撑起左臂经典全裸照的20年Playboy美女照片精选,二十年来Playboy杂志的美好记忆,讲海蒂和非洲的文章,货币体系和美元危机,六十年代的活跃份子,一种分裂美国的性变态,Wurst-Besser性测试,婚外性生活的科学分析,有组织犯罪的历史等等,当然还有金发美女,而且很多,而且都肥瘦自然,不意味枯瘦,竟然还有短篇小说,竟然还有不只一篇,竟然还都是一流名家,SaulBellow,VladimirNabokov,JohnUpdike,SeanO’Faolain,那时候的时尚杂志似乎都是文化杂志,不需要特别号称是偏文化的时尚类杂志。近四十年之后出版的二零一一年GQ简体中文两周年纪念刊与之相比,576页,厚了不止一倍,也有911特集、药家鑫案、西湖龙井相关的风雅生活、性玩具、独一无二的酒店、不少专栏、一些穿得不多的美女、年度人物介绍,没有露点,没有小说,多了器物,车、手表、电子玩意儿,多了吃的和喝的,多了衣服,多了很多衣服,到处是衣服、衣服、衣服。一九七四年这个Playboy二十周年纪念刊,当然还有广告,很多广告。广告的基本类型是:磁带和录像带,电器,几乎全是日本的,Pioneer、Canon、Panasonic、Minolta、SONY,香水,Chanel、避孕套,酒店,很多酒,Chivas、Dewar、PuertoRican、JohnnieWalker、PaulMasson、J&B、CanadianMist,很多很多香烟,Viceroy、Winston、Kent、Camel、Marlboro、Salem。近四十年之后出版的二零一一年GQ简体中文两周年纪念刊与之相比,当然也有广告,很多广告。广告的基本类型是:手表,电脑,香水,笔,一点点酒,没有香烟,很多车,很多衣服,很多衣服,很多衣服。电子的力量可怕,压力之下,Playboy也几乎死过一回,现在的订阅量不足四十年前全盛期的二分之一。Playboy新总裁卡明斯基说:“真实的情况是想要色情内容的人不会来我们这里,这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们更像是《纽约书评》而不是破产的《阁楼》。”二零零八年,那时候iPAD还没出,我不相信电子书能有足够好的阅读体验,把新小说《不二》的电子版权一卖就卖了十年。二零一零年,用飞机上零散的时间,我在iPAD上完整阅读了麦克尤恩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心里一凉,纸媒要完蛋。电子书已经能提供百分之六七十的纸书阅读体验,还能随时查生词,还便宜,还超级便携。再过二十年,同一内容,电子媒介一定超过纸质媒介,销量比例或许能到八比二。纸媒不会死透,但是会变得很贵。二零二九年,相信还能见到你。希望能看到你里面能有当下的吃喝玩乐、衣食住行、凶杀色情,有恋物和皮相之美,有简单而美丽的设计,有天然而美丽的姑娘,也能保留一些冷僻的、细小的、安静的、时间之外生命之内的声音,仿佛一棵树,除了叶子和果实和花,还有地下的根、地上的茎、果实腐烂之后留下的种子。余不一一。大医希波克拉底:见信好。1990年到1998年,我在协和医科大学认真学过八年医术,正经科班念到医学博士,从DNA、RNA到细胞到组织到大体解剖,从生理到病理到药理,从中医科到内科到神经科到精神科到妇产科。十多年前,学完八年医术之后,饮酒后,呕吐后,枯坐思考后,我决定不再做医生。当时决定不做医生,主要两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