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长不由插话说:“我去找他!我演过他编的练子嘴呢,我们是好朋友!”盛慧长便昂首挺胸去找马有义了。他一路走,一路猜想:那马有义身边这阵儿肯定围着好多好多机关干部,那好多好多机关干部肯定在听他讲述活捉河田的故事。他想象着马书记用他那把宝蓝色德国二十响逼着鬼子河田缴枪投降的情景,心中便兴奋、激动起来!“不许动!缴枪不杀!”他想象:马书记厉声喊出这句话时,双目如炬,声如霹雳,一对招风耳必定神采飞扬,那张大嘴咧咧着必定满是喜气。“八路大爷,饶命!”慧长想象:鬼子河田颤声颤气讨饶时,浑身筛糠,神情沮丧,两只呆滞的小眼必定与死鱼无异,那对O形腿哆哆嗦嗦必定如秋风中的衰草……这情景让他想起李家山戏班子唱的《岳家军》,想起那戏里岳飞大战金兀术的场面。真是好戏!他想我不妨悄悄踅到马书记的门口,将他那摇头晃脑的样子、本地土话加洋腔的说话默记在心,回头学样让他看,让他知道盛慧长同志是个怎样的天才。马有义的办公室里果然有说话声。马有义果然在讲他的英雄故事。但马有义今日说话的腔调又与往日不同。那是一种类似于牙疼病人带了些哼哼唧唧的说话,又像是二八月发情期的伢狗碰见母狗时唔唔咿咿的呻吟。马有义的屋门虚掩着。盛慧长爬上窗台,伸出自家舌尖将那窗户纸舔破一看,原来听众竟只有女记者苏翠芬一个人。他看见苏记者一脸痴迷的样子,一边听一边在小本本上记着什么。那时,马有义正讲到最得意处。马有义一得意,就出口成章说成了“练子嘴”,而且还挺有文采儿:……说时迟,那时快,刷啦啦!河田他抽出军刀来。左劈一道闪,右劈一声雷,前挡后护上下排。活脱脱,银蛇狂舞出山来。老马我,看着看着心花开。“同志们,快闪开,让我收拾这狗才!”一把大刀握在手,挺身而出降鬼怪。左劈起狂风,右劈龙头摆,前挡后护好气派。呀呀呀,蛟龙追风出海来。喀嚓一声火星迸,小鬼子,虎口震出血花来。三个回合刚刚过,东洋刀断作烧火柴。河田哇哇一声吼,掏出手枪想自毁。咱老马,箭步如飞冲上去,一脚踢他倒尘埃。绳子绑,拳头擂,鸡巴河田软下来。这就是:抗日战士马有义,小试身手……那苏记者听着,一双小手拍得呱唧呱唧响。慧长不由嘿嘿笑了,笑着推门走了进去。盛慧长学着马有义的腔调,将他那“练子嘴”绘声绘色说一遍,得意地问:“怎么样?像不像?”马有义哈哈笑了,笑着在慧长袴裆间摸了一把,道:“怎还是个麦秸炮?”慧长躲闪着他的手,义正辞严说:“你对李子俊爷爷不公正。”马有义歪着脑袋看定盛慧长,哂笑道:“你个麦秸炮!你知道公正几分钱一斤呀?”慧长执拗地说:“你得承认李家爷爷是为国捐躯……”哟!还“为国捐躯”呢!马有义忙忙地掏他的小本本,要把慧长的话记下来。“小狗日的,你说,是谁这么说的?是崔鸿志吗?”慧长说:“是……是比你官大的人。”马有义嘿嘿笑了,道:“在碛口这个地方,还有比我官大的?”慧长说:“有的是。我姑夫程珩是督军府参议,比你大多了……”马有义停住了写字的手,叫道:“好哇!国民党反动派阴谋策划为李家鸣冤叫屈了……”慧长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转身就跑。77临近年关的时候,崔鸿志终于从盛秀兰和李子俊的死带给他的沉重痛苦中缓过劲来。这时,他感觉到了初做人父的喜悦。开始,崔鸿志是同盛秀芝一起凑到小不点儿跟前,热烈讨论儿子哪些地方像娘,哪些地方像爹。因为刚刚睁开的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和那个看去有些上翘的小嘴巴,二人争得面红耳赤。是崔鸿志先说:“瞧咱儿子那一对眼,亮晶晶的多漂亮,像我!”盛秀芝撇撇嘴道:“像你?像你还不坏了?你爹把绿豆种子错撒地方了。那嘴巴像你差不多,朝上翻着想吃树绵绵枣呢。”崔鸿志说:“嘴巴哪像我呀!那分明就是按他娘的模子脱下的嘛。你看它一翘一翘,明明是想让男人亲它哩!”盛秀芝放弃了对嘴巴的评论,指着儿子的一对粉嫩的小耳朵道:“一对招风耳,倒真像你!”崔鸿志说:“两耳垂肩,我儿子福相!”盛秀芝道:“猪八戒最福相,一辈子也就是个跑腿的命!”崔鸿志突然嘿嘿笑了,说:“儿子浑身上下都像你,只有一个地方像我。你猜猜,哪像我?”盛秀芝知道崔鸿志嘴里没好话了,就只撇嘴不说话。接下来,二人又为儿子该叫个什么名字争执半天。崔鸿志其实早就给儿子起好名字了,叫胜利。抗战胜利,革命胜利。这是最让他向往的。盛秀芝却说:“叫平安吧。这跑反避难、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让人过够了。”崔鸿志道:“没有抗战胜利、革命胜利,你平安个鬼呀!”盛秀芝说:“这胜利那胜利,还不是为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呀!”二人各执一端,最后是崔鸿志“缴械投降”:“好好好,平安就平安!咱男子汉大丈夫,宰相肚里能撑船了。”“协议”既已达成,崔鸿志便哼哼呀呀唱起了酸曲曲。盛秀芝一听那调调,就知道是《发孩儿》(方言。发孩儿,即害娃娃)。只听崔鸿志一会学女儿一会学老娘,用两副女声咿咿呀呀唱道:(老娘)怀胎正月正(呀嘛),常年有一春。河湾湾水飘草,无土它扎不下根。(女儿)二月里梅花落(呀嘛),奴有话对娘说。不知为什么,奴肚里长橛橛(方言。橛橛,即疙瘩)。(女儿)三月里三月三(呀嘛),杏花开满山。青杏未曾见,奴就想吃酸。(老娘)四月里四月八(呀嘛),俺的小冤家。你个馋嘴猫啊,偷吃惹麻搭(方言。麻搭,即麻烦)。(女儿)五月里五端阳(呀嘛),奴的好亲娘。女儿的嘴嘴馋,都是学娘样!……崔鸿志有些日子不唱唱哒哒了。唱着,便想起李家山的“闹票儿”。他想这腊月正月,正是一年里最适宜“闹票儿”的季节。这一段日子他回李家山少,也不知村上有人拾闹那事不?崔鸿志一想到这事,心里便有些痒痒,因对盛秀芝说:“回头收拾收拾,咱回家去过年吧。”盛秀芝道:“你是惦记闹票儿哩!崔鸿志说:咱总住程家麻烦人哩嘛。现在孩儿生下了,鬼子也走了,咱得回去。这样吧,我先回去生了火,把屋里弄暖和了来接你……”盛秀芝道:“你以为我不想回自家屋啊?穷家难舍哩。可你不想嘛,秀兰姐刚……再说,璐璐的喜日子马上就到了,咱不打帮着点能行?”前一段,三地委副书记傅鹏和程璐商量好要在年前结婚的,后来出了盛秀兰的事,二人就决定推迟办事起码等过了丧期再说,可程云鹤和盛如蕙却坚持说兵荒马乱的还是早点办了好。于是便把日子看在了腊月二十九。这里崔鸿志和盛秀芝正说到程璐出嫁的事,程环来了,说:“鸿志哥,我和珩哥商量了,你得去当送客哩。”崔鸿志道:“我去当然可以,可咱家不是有你和程琛吗?你们俩都比我合适呀。”程环说:“你就别推辞了。琛弟自己还没成家哩,他懂个甚?我哩,见了那傅书记,也不知该叫他妹夫呢,还是首长呢,怎想怎不得劲……想来想去,还是你去最合适。”崔鸿志笑道:“你叫他老傅不就得了?那么聪明一个人,怎到这急阵门里就傻眼啦?”程环说:“这门亲事我原本就不赞成……”盛秀芝道:“环弟,你那是说甚呀?只要璐璐乐意,你赞成不赞成的有甚意思?男客就让鸿志去,定了!可谁当女客呀?”盛秀芝有意将话题引向别处。程环说:“我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克俭媳妇姣姣最合适。你们说呢?”崔鸿志道:“我得先去见见程璐,听听她的意见。”崔鸿志找到程璐时,她正和冯汝劢在一起。冯汝劢刚去了一趟上海,在那里买了三台新式织布机。回来时又在太原买了一些新式教具,什么地球仪、三角板、量角器、圆规,还有一架风琴,几种新式教材。看起来,这家伙真是在下大力气,要把晋西模范高小办成那种半工半读的传播全新知识的学校了。十多天的南北奔波,使他显得风尘仆仆,黧黑而粗糙的面孔上布满了皴裂。崔鸿志未进门,就听他高喉咙大嗓子连说带比划地吹嘘在路过汾阳、离石日本人的关卡时,鬼子如何把他办备的那几车物件当作新式武器了,哨兵是怎样又吹哨子又摇电话,调来足足一个连的兵力将他包围起来,进行严密检查,而他又是如何从容应对,视鬼子汉奸如无物的……崔鸿志默默坐下来听他说完,笑道:可以写一篇“冯教授历险记”了。冯汝劢说:“您还别说,这些亲见亲历真是写文章的好素材呢。等本人将来告老还乡时,一定把它们写出来。诸位!等本人的大作出版那阵,你们可别忘记请我吃天成居的点心啊!”程璐笑道:“你的大作出版,该着你请我们呢,怎倒让我们请你?”冯汝劢说:“到时崔大哥一定当了大官,你呢,也攀高结贵了,只有冯汝劢老小子不过穷书生一个,你们不请我,倒让我请你们!况且,我的大作你们读,那可是最了不起的精神享受呀,你们还不该请我吃吃天成居的点心?天成居的点心又不是满汉全席!真是越有钱越小气呀……”冯汝劢说到此,忽见程璐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忙住嘴了。崔鸿志见状,道:“好了,好了。程璐,家里人都为你的事忙得团团转呢,你倒还有心在这里谝闲嘴。”程璐说:“我的事谁用你们管了?既是攀高结贵还怕什么!到时汽车来了,我往上一坐,朝冯汝劢冯先生冯教授冯校长说声拜拜就得……”崔鸿志道:“啊呀,这可真是新式结婚了。刚才我和秀芝还说,到时我和姣姣去当男女送客哩。这倒省事了。”冯汝劢看着程璐,忽就有些莫名的感伤袭上心头。他说:“程璐你还真要走这一步路啊?我记得你当年……”程璐打断他的话道:“你记得!你记得什么?如果你真有一点记性的话,好好记住前段我俩说过那话……”冯汝劢沉默了。他知道程璐说的是哪些话。这个书呆子近来有些后悔自家说过那些关于托洛茨基的话了。这后悔不是自程璐同他那次谈话始,而是在他专程去兴县探望他的恩师、作家铁马之后。那一回他没有能够见上他的恩师。恩师被关在特委牢房里不准他见。不仅不准他见,警卫还将他也拘起来送到特委审查整整一天。后来还是程璐见他一去几天不回返担心出事,就跑到临县城找到傅鹏,让傅鹏给晋绥特委打了电话,才将他放出来。特委工作人员一次次问他一个问题:你和铁马到底甚关系?你着急慌忙来见他有何居心?那次冯汝劢虽然安全回到了碛口,但在晋绥特委感受到的那种气氛却让他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个书呆子有些害怕了。虽然他并不怀疑他那些关于托洛茨基的话有什么不对,尤其是并不怀疑他有自由表达自己思想的权利,但他却开始后悔自己说话的“随意”了。冯汝劢看着程璐点点头,说:“你老人家的教诲在下一定铭记在心。”程璐道:“你还嬉皮笑脸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冯汝劢说:“我想一本正经说话哩,可看见你那朝天鼻子,就想笑……”冯汝劢已有好长时间不提程璐的“朝天鼻子”了,现在又一次提起,程璐知道他是想在这即将分别的日子,让他们的“关系”重新回复到过去那段岁月。她突然有些想哭。冯汝劢显然是想重新活跃气氛,又说起了自家此次出差的见闻。他说他在太原见鬼子抓住一位共产党的领导人杀了头,将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跟前有一个班的鬼子汉奸守着,可才过了一个晚上,那颗共产党的人头竟不见了,换成了一个鬼子的脑袋。据说那鬼子是个少将。崔鸿志不经意地问:“你知不知道那位共产党领导的名字?”冯汝劢想想说:“好像是姓石,叫石敬民……”冯汝劢万万没想到他这随随便便一句话刚说出口,崔鸿志竟“啊”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78崔鸿志踉踉跄跄从晋西模范高小朝外走,眼里扑簌簌掉出一串泪珠来。他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喉咙里哽噎声不断。他跌跌撞撞走到老河边,终于哇的哭出了声。“我的老师啊,首长呀!啊嘿嘿嘿——”夕阳残照里,崔鸿志的恸哭盖过了二碛滩上浪涛的飞溅声。他想起汾阳铭义中学那阵儿自己同石敬民老师的交往。他是他的入党介绍人。那时,石老师总是将一些进步书刊送他看。至今,他还保存着两册老师送他的《新青年》呢。多少个黄昏的薄暮里,他们在一起讨论时局,讨论学运,讨论这个文件那篇文章的起草等等。后来老师调省委了,他被学校开除回了家乡。他们接触少了,但心却是贴得更紧了。在不时来往的一封封书信中,他们用一些独特的、只有他们自己读懂的语言交流对革命问题的看法。后来,当他把李静介绍给老师时,老师是以怎样兴奋的心情赞扬这个年轻人呀。再后来,在李静留日归来后,老师又是以怎样审慎的态度安排他与李静间的一切啊!现在他牺牲了。崔鸿志突然有一种天将倾地将陷的感觉,一种失去主心骨的恐慌。在老河边独自嚎哭一阵后,崔鸿志冷静下来了。他现在寻思的只有一件事:关于李静的事,现在该不该马上找组织谈。几年来,关于这个问题他也曾琢磨过好多次,可到头来,他都一次次制止了自己。正是石老师,曾经反复警告过他:对铁的纪律的任何漠视,或者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那些处于危险境地的同志的灭顶之灾,都是对革命、对民族解放事业的犯罪。前一段,当李家财产被当“逆产”没收时,他曾经专程去省委所在地请示过老师。老师斩钉截铁道:让没收!一切对汉奸该有的“待遇”一样不能少,都要给李家。这样李静才会安全。其实,他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呢?他是于心不忍啊!……现在,石老师牺牲了。关于李静的事,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假如他自己……崔鸿志都不敢朝下想了。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可如何的悲哀。这天晚上崔鸿志回到家时,程家人已经熄灯睡觉了。秀芝怀里抱着平安坐炕上等他。秀芝问:“怎说?”崔鸿志一时倒不明白妻子问的是甚事了,愣愣地看着秀芝不说话。秀芝又问:“璐璐怎说?”崔鸿志说:“她说了,新式结婚不用送。”秀芝道:“她说不用送,就不用送了?到时那头如果有迎客来了,这头还不得去?这种事就讲究个对等,要不,咱璐璐脸上不好看不是?”崔鸿志还在想着老师牺牲的事,闷闷的钻进被窝,半晌无声无息,突然坐起来,对秀芝说:“秀芝,如果我要不在了,你……可得好好……好好照应子发叔一家哩。”秀芝不明白崔鸿志的话,问:“你要出远门?”崔鸿志自知话说得唐突了,便沉默。沉默着重新钻进被窝。可是,过了一刻,他突然又坐起来了,伸手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对秀芝说:“咱儿子长大了,要让他跟李静好好认字读书……”“你是怎了?怎么像安排后事似的?”秀芝那时也已躺下,听了丈夫的话,一时便心跳火燎再也睡不着了,瞪着眼看定崔鸿志问:“你今儿是怎的了?”崔鸿志一把拉住盛秀芝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说:“我石老师被鬼子杀了。秀芝,李静他……”崔鸿志终于忍住没有把李静的事说出来。可是,这样一来,他眼中的泪水便更加汹涌地朝外溢。片刻,崔鸿志大约意识到自家是失态了,忙掩饰道:“嗨,抗日嘛,死人的事不足为奇!我这是怎了……睡觉,睡觉!”然而,他又怎么能安然入睡呢?前半夜,他依旧是想着李静的事,后半夜矇矇眬眬睡去了,却又梦见他的老师石敬民、李子俊和盛秀兰相跟着来到他家。他们不说话,只是朝着他频频招手,他便一步步跟着他们走出家门……崔鸿志夫妇和程家人都没想到,腊月二十六一早,傅鹏竟派人给程家送来了十八个一套的面鱼儿。按照水旱码头碛口的乡俗,面鱼儿是要男女双方互换的,有相互祝福的意思。傅鹏老家在南方,又是参加革命多年的首长,程家人便没有想到要弄换鱼儿这类事。所以,当傅鹏那头的食盒挑子进门时,大家倒都有点不知所措了。还是盛如蕙老到,一边让家里人招待来人喝茶吃饭,一边就将昨天发上准备蒸喜宴馍馍的白面加了点小苏打蒸起面鱼来。白玉芹和盛秀芝打下手,三个女人配合默契,倒是把一套面鱼儿蒸得又白又嫩。送走客人后,众人议论起这事来,便都有些感动。连程云鹤都说:“人家傅鹏这是入乡随俗,把最大的面子给咱程家了。咱还要怎?”盛秀芝私下对崔鸿志说:“看着吧,到时迎客肯定会来,说不定还会来一班响工,你告诉姣姣,准备当送客吧。”转眼间,正日子到了。这年的腊月是小进,二十九正好除夕。程家这头因为程璐的坚持,事宴不大,也没寻响器班子,倒是傅鹏那边,还真让盛秀芝说中了,地委组织部长蔡碧涛竟亲自带着一个响器班子来助兴。傅鹏单肩披红,骑了一匹枣红马,陪他前来的还有三地委一男一女两个干部,骑着一般高矮的两头骡子。那马那骡子都戴着串铃,一路跑一路响,竟比响器班子的动静还大些。那俩骑骡子的干部一人戴了一朵大红花,一看,就是正儿八板的迎客来了。临县城离碛口大约一百里地,三地委娶亲的队伍昨晚宿在离碛口二十里地的林家坪,所以二十九这天一早太阳刚露头就赶到了寨子山。这又是程家人没有想到的。于是程家大门口一阵鞭炮声响过,程府上下便按前日安排各执其事忙乎起来。一个时辰后,迎亲队伍就被送上了返程。崔鸿志这天穿了一身西服。深灰色毛哔叽的,是程珩上回探亲时送给他的。崔鸿志从未穿过西服,穿着总觉不得劲。可盛秀芝和姣姣她们都说好,他就穿上了。崔鸿志的胸前也戴上了一朵大红花。临出门时他转身将换衣时摘下来的盒子枪又挎上了,掩在了西服后襟下。因为他看见傅鹏也带着枪。程家人又给傅鹏披了一道红,他那德国造狗牌橹子就掩在十字披红下的腰际。程璐和姣姣一人骑了一匹小青马,踏踏踏随了迎客朝前跑。队伍以常规速度离开碛口地面后,蔡碧涛给响器班子发了赏钱,命他们各回各家。原来蔡碧涛于两天前就去了林家坪,吹鼓手们是由林家坪区政府帮忙临时雇用的本地人。吹鼓手们一走,这一行队伍除蔡碧涛外,便都是骑大牲口的了。蔡部长说自家到碛口还有公干,就留下了。其余人便撒开缰绳加速前进。中午时分,一行人在三交沟门上打尖吃饭。那时,崔鸿志一边同傅鹏等杯箸应酬,一边漫不经心地朝着酒馆外的街上瞅。街上人很旺,熙熙攘攘。酒是老白汾,劲很冲。许是近日心情不太好的缘故,几杯下肚,他竟有点晕晕乎乎起来。他的手有些抖。将酒洒在了衣襟上。姣姣用肘子碰碰他,说:“当心衣裳。”崔鸿志的目光落在自家西服上。他突然想到前次鬼子扫荡时姣姣等一班碛口妇女身受糟害的事。这克俭媳妇从那事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不苟言笑了。这是明显的精神遭受摧残心理压力未得排除的表现呀。这女人如今还不到三十岁,长此下去怎么行!崔鸿志关切地看着姣姣,说:“有空多出门走走,多参加一些妇救会组织的活动。爱看个戏也不是什么坏事,往后碛口唱戏时可别误了去看。该说时尽管说,该笑时尽管笑,快快乐乐生活呀!”姣姣不明白崔鸿志何以在这种场合同她说这个话。不过,她一听就明白,崔鸿志这是在真心体贴她。在她短短的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像崔鸿志这么细心的男人。她感动地叫了一声“姐夫!”两眼就全湿了。崔鸿志还想同姣姣说道些什么,突然,他眼角的一道余光定在了街上一个玄色衣裤、戴礼帽、扣墨镜的男子身上。那不是贾长发吗?他怎来了这里?崔鸿志呼地站了起来,本能地掏出盒子枪,朝窗户一侧闪过。满桌人的目光都惊诧地投向他。崔鸿志对傅鹏说:“首长,有情况!你们快点离开这里。我不能和你们一道上城了……”崔鸿志说着,将盒子重新掩回衣襟下,迅速闪出门外,盯紧贾长发跟了上去。这时,他发现贾长发身边还跟着一个人。79从酒馆来到街上,崔鸿志猛然清醒了。他看见贾长发等二人在三交沟门上转悠了一阵儿,跨过湫水河进了三交主街。原来这三交镇被湫水河一分为二,河西的部分比河东的部分地盘阔大且繁华。从碛口到临县城,河东是必经之地。刚才他们吃饭的酒馆在河东,俗称沟门上。崔鸿志跟着贾长发进了河西主街。这里街道纵横,店铺林立,到处摆满年货摊子,简直就是又一个碛口了。不过,因为是除夕了,一些店铺和货摊已在收拾卖剩的货物准备收摊了。崔鸿志看见贾长发等二人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儿,就又过河返回河东,从这里爬上镇子东边的山头,在那里盘桓良久。崔鸿志看见贾长发朝着四山指指点点,另一人就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头写写画画。崔鸿志心中一动,想:莫非鬼子要打三交的主意了?这三交往北,过临县,可直抵晋绥首府兴县;往东,一条官道直通离石;往西,又有孔道直达临县西部,可算一个战略要地。鬼子要把这里一占,就将碛口与临县、与晋绥首府的主要通道截断了,当然更是对整个临县乃至晋绥解放区的严重威胁。这主意莫非也是贾长发给出的吗?瞧他那一副屁颠屁颠的鬼样子,实在可恶!想到贾长发,崔鸿志便想到盛家老寿星、陈老三未过门的媳妇,以及李子俊、盛秀兰的死,想到这个铁杆汉奸在碛口犯下的一桩桩血腥罪行,便恨得咬牙切齿。太阳落山时分,崔鸿志看见贾长发等二人下山了。崔鸿志跟着他们重新跨过湫水河,进了三交主街。这时,有人在崔鸿志的肩上拍了一掌。看时,原来是三地委陪傅鹏到碛口娶亲的迎客之一。崔鸿志记得他好像是姓钟。钟同志说:“傅书记让我留下来跟着你。”崔鸿志点点头,朝着贾长发努努嘴,说:“大汉奸!咱们得想法活捉狗日的,弄清楚敌人想在三交干什么。”说时,见贾长发二人走进了“顺顺顺”旅馆。崔鸿志让钟同志留在原地不要乱动,自己踅进旅馆大门装作也要住宿的样子,将店掌柜哄出大门询问情况。原来,贾长发等二人此前已来过几次,说是收购红枣的,真还收了不少。这一回是昨天到的,就住在楼上靠东第一间房里。崔鸿志想想,就让钟同志赶快去找镇干部,让他们召集一些民兵来,自己留在旅馆盯着。崔鸿志让店掌柜给他开了贾长发他们住房正对面的一间房走进去。刚刚在窗前坐定朝那边瞅了一眼,就见贾长发独自一个开门下楼,跟店掌柜租了一辆自行车骑着朝外驶去。崔鸿志忙也找到店掌柜想租车去追,那店掌柜却说,店里就那么一辆出租车。崔鸿志转身赶出店外。好在街上游人还多,要上官道还得跨过湫水河,贾长发并未走远。崔鸿志望着贾长发的背影一直跟到了河东。一上官道,贾长发抬腿跨上自行车朝离石方向驶去。崔鸿志想:从三交到离石少说也有一百里地,眼下天色已近傍黑,那贾长发骑着一辆自行车直接回离石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很可能,他是要去沿路的某一个村子的。崔鸿志这么想着,便撒开大步沿官道直追下去。一边追,一边留心看着路两边的村子里有无自行车的踪影。每有岔道,便向路人打问那骑车人的去向。那时,自行车尚属稀罕物件,贾长发只要在路上走,总会有人注意到他。天渐渐黑下来了,路上行人越来越少,那贾长发还在朝前骑。崔鸿志估计自己已经一连跑了两个时辰,累得浑身像要散架似的。他不由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就在这时,在微茫的夜色里,他看见离官道不远处的一处院子里停着那辆自行车。崔鸿志大喜,忙朝四下里看看,从侧面迂回到那院子里。他蹑足潜踪凑近正面一孔亮着灯的窑洞,舔破窗纸朝里一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里面,女的挡着男人的半个脸,看不大清他长甚样。崔鸿志正要等那女人闪开点细看那男人是不是贾长发,那女人竟将灯吹灭了。崔鸿志不知是不是自己弄出了什么动静让对方察觉了,忙从窗边退开隐匿在墙角。等了一阵,不见有人出来,却听见屋里传出隐隐的、叽叽咕咕的调笑声。崔鸿志朝四周看看,记得这个村子好像叫南沟。他大吃一惊,原来自己竟跑出三交三十多里地了。崔鸿志想想,先把停在院边的自行车款款提了藏起来,接着退出院子找到村里一个人,说自家是县上来的干部,让他带着找村里的武委会或青救会的负责人。很快找到了武委会主任。崔鸿志指着路边那个院子问:“那里住的是甚人?”那主任笑着反问:“你问她干甚?”因见崔鸿志一脸严肃的样子,就自问自答道:“她是二寡妇,风流寡妇。”崔鸿志暗暗点着头,又问:“她屋里那男人你可知道是谁?”那主任说:“这里紧靠官道,前一段有个人路过这里要水喝,结果连她一起要去了。”崔鸿志又问:“你可见过那人,长什么样?”主任将那人的模样一说,崔鸿志点头道:“这就对了。你赶快叫几个民兵来。”那主任道:“可我怎知你不是冒充县干部的呢?”崔鸿志想想说:“我确实不是县干部。我是碛口抗日游击队队长崔鸿志。上午送我表妹进城和三地委傅鹏副书记成亲,路上遇到大汉奸贾长发了。这狗日的眼下就呆那屋里,咱得活捉他。”那主任一听是这情况,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崔队长呀?没说的,我们都听你的。”就颠颠地跑走了。崔鸿志重新回到那院里,正要凑近窗口听听里面的动静,忽见那屋的门扇不似先前扣得严丝合缝了。崔鸿志猛打一个激灵,朝着墙角那边闪去。就在这时,那屋门猛地被人拉开,只听“呯”的一声,崔鸿志像被人猛击一掌,扑倒在地。在一刹那的昏厥之后,崔鸿志又清醒了。他看见那贾长发正狞笑着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崔鸿志猛一下抽出枪来,“呯呯呯”朝近在咫尺的贾长发连开三枪。贾长发一个趔趄倒在离崔鸿志二尺远处。崔鸿志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时,南沟村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大年初一老百姓燃放“开门炮”的声音。崔鸿志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武委会主任家的炕头,从三交请来的医生刚刚给他包扎过伤口,也坐在一边。主任说:“崔队长,你的伤很重,医生说两三天内不能动弹。咱们在一起过年吧。”那主任说这话时,好像还很高兴似的,是为能同大名鼎鼎的他一道过年高兴吧?崔鸿志挣扎着问:“那汉奸?”主任说:“活捉不了了,让你送上西天了。”崔鸿志叹口气,很为没能活捉那狗日的遗憾。主任说:“我们已派人向上级报告,上级让你安心在这里……”崔鸿志没有听主任说完,又昏过去了。崔鸿志再次醒来时,已是初二黎明时分。他是被枪声惊醒的。夜里,从离石和距南沟不远的大武、圪洞二镇一下子扑来三百多鬼子和汉奸。他们将南沟围得水泄不通,而且目标明确地朝着崔鸿志藏身的这孔窑洞包抄过来。崔鸿志这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要从这里跑出去,要到县城去见三地委或临县县委领导。他要把李静的事报告组织。崔鸿志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呼”一下就跳到了脚地。他拔出盒子枪来,检查了一下弹夹中的子弹,见还有五颗。他信心十足地笑了。他透过门缝朝外瞅瞅,见朝西的一边好像敌人少些。他便猛一下开门朝村西冲去。崔鸿志一连打倒三四个敌人,突出重围,折转身向北,朝着县城的方向跑去。身后的枪声渐渐稀疏,崔鸿志在离官道百十步处扑倒在地。崔鸿志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了。幸好,南沟村那位主任寻踪赶来了,身边还跟着钟同志。原来那钟同志昨天带人赶到“顺顺顺”时,不见了崔鸿志。他向店掌柜问明情况,就带人潜上二楼去抓那个留下来的家伙。谁知有个民兵上楼时一紧张,摔了一跤,那房里的家伙听得动静竟从二楼翻身跳出后窗逃跑了。钟同志带人紧追,追过湫水河,追上官道,正好有辆汽车从临县城往离石方向开,那人紧跑几步竟一蹦拉住了汽车马槽,又将右腿一蹁,就跳上那车跑了……崔鸿志没听钟同志说完,就挥手说:“我要死了,快,快!进城……”钟同志看看崔鸿志的神情,估计是有重要情况必须面见领导,二话没说,便同主任找了辆车往县城赶。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进了县城南关。钟同志凑到崔鸿志跟前说:“这里离傅书记新房不远……”崔鸿志一张脸白得像草纸,强自睁开眼看了看钟同志。钟同志跑去了,过了不多一刻,神情惊慌地跑出来了,道:“出怪事了!程璐同志昨晚入洞房后又跑了……”崔鸿志听清了钟同志的话。那一刻,他的两眼瞪得如同两颗鸡子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又像什么都明白似的。他便又一次叫道:“快,傅书记!”正在这时,两眼通红的三地委副书记傅鹏闻讯赶来了。他一把拉住崔鸿志的手,急切地问:“鸿志,你这是怎了呀?”崔鸿志说:“傅书记,对不起!”傅鹏知道,他说的是程璐出走的事。说过这句话,傅鹏看见崔鸿志挣扎着朝身边众人挥挥手。傅鹏将耳朵凑近崔鸿志嘴边,只听崔鸿志说:“李静他不……”下面的话听不清了。傅鹏再看时,崔鸿志已经停止了呼吸。80那是在将程璐送入洞房之后,姣姣被三地委一个秘书带着安排在临县城的一家客栈。她已经十分疲倦了,草草洗涮了一下,就躺进了被窝。客栈的被窝刚刚浆洗过,淡淡的皂香令人愉悦。屋地上,砖砌的火炉红彤彤燃烧着。姣姣突然一点睡意没有了,她突然想到了白天在三交打尖吃饭时崔鸿志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又一次感叹:这真是个细心的男人!那一回鬼子扫荡时她所经历的一幕此时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又一次为泪水模糊了。“姐夫说得对,”她自语,“往后我还像过去一样快快乐乐生活,让挨千刀的日本人看看……”姣姣想着,不禁有些跃跃欲试起来,睡意全无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得客栈院子里有人急急朝着她的住屋走过来,紧接着敲响了她的门。“姣姣快开门!”听声音,好像就是刚才领她来客栈的那位秘书。姣姣一边答应,一边匆匆披衣下床,点亮了油灯。当她打开屋门放秘书进来时,一颗心跳得像要从喉咙蹦出来。秘书将姣姣屋里扫视一眼,急急地问:“程璐她……她没有来过?”姣姣完全被程璐出走的消息惊呆了。是在客人散尽,洞房只留下程璐和傅鹏时。程璐打开屋门,让满屋的烟味、汗味散出去。通讯员打了一盆净水撒在砖铺的地面上,拿起笤帚正要扫地,被程璐拦住了。程璐对那小青年说:“我来吧。”便先从炕上清理起,一处处收拾起来。那小青年将桌面上被众人翻乱的书籍纸张归整一下悄悄退出去了。傅鹏搓着手看程璐忙乎,末了倒了杯水放在程璐面前说:“璐璐,歇歇吧。”程璐将一些垃圾扫在屋门后的旮旯里,坐在了傅鹏的面前。她看看面前的水杯,嘴动了动,像要说句什么话,却又没有说。二人便都沉默。还是傅鹏打破沉默道:“要不,咱到外边去走走……”程璐没说话,站起来跟了傅鹏朝外走。那时大约是夜里十一点左右。街上行人已经不多。二人沿着街道朝前走时,警卫员跑步赶上来了,问傅鹏:“首长,要不要我跟着?”傅鹏挥挥手,没说话。警卫员去后,二人漫步出了县城南门,沿官道朝前走。夜风凛冽,湫水河结了冰,在微茫的夜色中,如一条白色的纱巾朝南飘漾。隐隐的,那冰下的流水声如琴声呜咽。傅鹏脱下自己的大衣,给程璐披上肩头,说:“我的家乡也有这么一条河,叫蓝马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叫这么一个名字。也许,是因了那河的水常年蓝汪汪的吧……”程璐从未听傅鹏用这样一种调子说过话。那是一种远离故土的游子忆念母亲的语调,是一种清风与树梢对话的语调,微雨赞美老屋的语调,是一种炉中煤火自说自话的语调,水中游鱼戏弄浪花的语调,深山杜鹃挑逗蝴蝶的语调。他说这条蓝马河常年流淌着蓝汪汪的水,水中有一种红殷殷的游鱼,还有满河碧绿的芙蓉。程璐不由被他的叙述感动了,她驻足看着他笑了,说:“看不出来,你简直能做诗人呢。”傅鹏道:“可不怎的!我要多识些字,说不定就能做个诗人了!”程璐说:“你就吹吧!”不知不觉间,程璐的语气变得很亲昵了。如果这个时候,二人就转身回他们的洞房的话,那后来的故事就必定是温馨浪漫的。可是事实上他们还在继续朝前走。就在他们又朝前走了十数步时,一辆马车辚辚驶过他们身边。一开始,程璐并没有注意那车。她只是看见那车上坐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他们中间夹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就在那车从他们身边驰过时,车上有人叫了一声“程璐!”是冯汝劢!程璐猛地站住了,并且将两道愤怒的目光毫不犹豫投向傅鹏。“你们抓了冯汝劢,你们骗人!”她吼道。“小程,我请你冷静点。这是组织决定的事,你我都无权干涉……”程璐大哭:“可是你答应不追究他了……”“那只是我的想法。后来,特委收到碛口方面不少反映……”“你别说了。”程璐道,“不管谁反映什么,我确信:冯汝劢绝不是反革命。相反,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热情的爱国知识分子……”傅鹏说:“我相信你的话的真的。但他散布了托派言论,你能否认?”程璐沉默了,脚步匆匆朝前走,好像要赶回去干什么急事。可是,就在洞房门口,她站住了,对傅鹏道:“您先休息。”她特地用了一个“您”字称呼傅鹏。“我得去见见表嫂。”她说:“您别担心,我去去就来。”程璐不等傅鹏答应,就转身离去。程璐走出大门,朝那客栈走了数十步,见后边好像有人跟上来了,便将身一闪,藏进了一道阴影里,待后边那人从前面过去了,她又一个转身,朝着县城的另一端走去……程璐一边信步朝前走,一边反反复复自语:他是答应过我的,他是答应过我的……每重复一遍这句话,傅鹏刚刚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就在她的脑际响起,像在对她的自语作出的回应:组织决定的事,你我都无权干涉……组织决定的事,你我都无权干涉……程璐从城南走到了城北,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她根本就不该向首长提出那样一个要求。她现在又把傅鹏称为“首长”了。她,程璐,将一个原本该由“组织”决定的事,提到了首长个人面前,那是一件多么荒唐多么幼稚的事。程璐是这样一种人,当她经过反复思考对某一件事得出结论后,她便将它搁置一边“备查”,而再不在那事上“浪费脑细胞”了。那么现在,程璐的思想已经带着一股绝决的气概“跳”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她的婚姻,建立在一种荒唐、幼稚的“交换”基础上的她的婚姻是否还需要维持?自从接受新式教育以来,程璐就认定了“婚姻是爱情的归宿”这样一个道理。那么,她和傅鹏之间有“爱情”可言吗?这个问题其实她也是反复思想过的。她对他,只有下级对首长的尊重。然而……此时的程璐便又想到了蔡碧涛,想到了组织,想到了组织与她一次又一次的谈话,想到了组织对她的鼓励的微笑,想到了组织对她皱起的眉头……当着程璐这么寻思她与“组织”的这一段交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毫无来由地想到了数年前她与国民政府县长兰耀祖大人的公子兰鹏程之间发生过的那段“婚姻”纠葛。不过,那一回出面的倒不是“组织”,而是兰本人及他的公子。“组织”没有出面,家族却是出面了。她的父亲、叔父,以及舅爷们都出面了,出面力促此事。山西商人积数百年的经验啊!在中国,一个商人要想大发,没有与官府、官人的交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为能成其好事,她的父亲程云鹤命人将她锁在屋里禁闭起来,单等良辰吉日将她贡献于兰氏家族面前。是她,不甘做这种“婚姻”的牺牲品,化妆出逃。后来,她便找到了“组织”。多年来接受的革命教育,使她对“组织”充满了敬畏之情。“组织”对她的信任是她最大的幸福,“组织”对她的“指示”她从来都是句句照办。理解的要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个人与“组织”是无任何条件可讲的。和兰耀祖相比,她由衷感到还是“组织”好啊!兰耀祖在利用封建专制的力量达成他个人的目的,“组织”可没有!“组织”只是启发她的觉悟,激发她对革命领导干部的热爱之情。说到底,毛病都出在她自己身上!在一个关键的时刻,她不该那样荒唐那样幼稚啊!你想和谁做“交换”?是和“组织”吗?这是多么严重的错误呀!那么,她现在是不是应当回到首长身边呢?可是,假如她以一个根本无爱的冷冰冰的躯体去面对首长,那岂不是对“组织”的欺骗对“组织”更大的不忠吗?不,她不回去!“那么,下步我该往哪里去?再来一次逃婚吗?想我程璐,当年为逃婚从家里出走,从此走进了革命队伍。我认定只有跟着共产党,女性的彻底解放才能实现。难道经过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奋斗,到现在还需要再次逃婚?并且是逃离组织上的安排?我是为了逃婚就逃离组织吗?那我岂不是成了革命的叛徒?可是我要不逃离,组织上会放弃对我的‘安排’吗?即使这件事上不再‘安排’我,谁敢保险别的事情上不会‘安排’我呢?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小布尔乔亚,一个立场、感情都有严重问题的人,组织上要‘安排’你那还不容易吗?”程璐突然感到浑身战栗不止。此刻她已经走到了北门外。这里居民不多,只有一个接一个的砖窑冒着一股股青烟红火。有烧窑工在烟火中穿行。程璐凑近一个砖窑口,想在这里暖暖身子。这时他才发现傅鹏的大衣还穿在自家身上。一个满脸皱纹的烧窑工正在火口边忙乎,听得背后动静,回身看着她惊叫起来:“你……你是谁家闺女,咋半夜三更跑这里来了?”程璐笑道:“睡不着觉,出来随便走走。”窑工说:“啊呀,你倒胆子大,这一带可是尽些乱葬岗,有鬼的!”程璐心想:怕鬼还闹甚的革命!说过这句话,程璐忽地心中一亮。是啊,怕鬼还闹甚的革命!怕,本身就是鬼呢!不!我不怕鬼!组织上,我的组织上,是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安排”我的,婚姻自主是我的组织一直宣传的,是她赢得数万万女性同胞信任支持的重要原因之一,她是绝不会在组织内部重新搞起包办来的!蔡碧涛虽是组织部长,但她并不等于我的组织!至于傅鹏,如果他胆敢威逼于我,我就去找我的组织。我相信:我的组织有足够的力量制止他!程璐这么想着,便觉胆气格外强壮起来。她返身朝着城内走,沿途果然看见了一个乱葬岗。程璐故意离开大道,从那一个个似有若无的坟茔间穿过,并未看见有什么鬼魅!大鬼没有,小鬼也没有。只见有数团蓝莹莹的鬼火在夜风中飘荡。程璐瞅中一团最艳的,故意朝着它走了过去,踢了它一脚,它竟飘到一边去了。她笑了。程璐照直走进客栈去找表嫂。那时姣姣刚从外面找她回来,正独自一人坐在炕沿上垂泪。一见程璐竟大大咧咧出现在自家面前,跳起来就将她搂着大哭起来。程璐说:“哭甚!天一亮,咱就回碛口。我得去找马有义。”姣姣道:“死鬼,你想吓死我吗?你想急疯我吗?你现在跑回去,算个甚?”程璐说:“我还是我,怎了?”姣姣道:“也好。其实,我看你还是和冯汝劢更合适。”“冯汝劢?”程璐笑笑,说,“冯汝劢被抓了。”姣姣大惊道:“这一段我见他一直在忙学校的事哩,怎就……为甚呀?”那时,临县满城响起大年初一“开门炮”的爆裂声。程璐说:“你和崔鸿志来时骑那马在后院喂着吧?快去牵。我们得赶回碛口去。我要找马有义,看看他到底是怎向组织反映冯汝劢的事的。”程璐说着,坐下来给傅鹏写了个纸条:傅副书记,对不起!我感觉我们还是保持上下级关系好。这样,我程璐才活得真实,才是对组织的真正忠诚!程璐将那写好的纸条同傅鹏的大衣卷到一起,让店掌柜一并转交傅副书记。81这天后晌,程璐和姣姣返回碛口。那时,碛口人已将程璐在县城闹出乱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有一种说法称:程家这位二小姐是在进洞房前和傅鹏约法三章,说什么“你管地委我管你,家务之事全交你,我打伙计不由你,规规矩矩才是你”,遭到了傅鹏的拒绝,于是便赌气跑走了。还有一种说法有点不雅,居然说:程璐是在被窝里同人家“办事”时,嫌男人不中用,一脚将对方踢下炕,怒气冲冲跑走的,跑时竟连裤子也忘穿了。这样,等程璐一踏进碛口地面,人们便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她。程璐由姣姣陪着,先将两匹大牲口送回程府。当她们进得程家大门时,全家人竟像不认识二人似的,瓷着眼张着嘴木呆呆半天无人说话无人走上前来接她们手中的缰绳。是盛如蕙先醒过神来,她跌跌撞撞跑出屋门,跑下高圪台,跑到女儿面前,一把将程璐搂到怀里,哭道:“我的女流神呀,你怎尽做这号没底底的事哩!”程云鹤也踱出了屋门,来到了女儿面前,他上上下下看着程璐说:“你就好好野吧。这一回你可是野出威名来了。咱程家可要沾你光了。”程环中午多喝了些酒,这时也走上前来,指着程璐口齿不清地道:“一匹……匹不服使役……役的马驹子,骒马驹子!”又说:“当初……初我就知道……道这事不照(方言,不中)!”程琛和他爹程云鹏、他娘白玉芹也闻讯赶过这边来了。程琛说:“回来就回来了。婚姻自主,结了婚的还离婚哩,谁能强迫谁呀!大家别慌!”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一家人这才稳住了神。程云鹏赶紧接过大牲口拴到圈里去。白玉芹平日与程璐不对“眼镜儿”,可在这事上,倒还是采取了最大的包容态度的。她说:“有甚话,回屋再说不行吗?快给孩子们做饭吃吧。”盛秀芝和程珂正在屋里准备年夜饭,这时扔下了手头的营生也跑出来了。二人不说话,将程璐和姣姣拉着进了屋。程璐一时不知怎给家里人解释,闷头坐着不吭声。倒是姣姣,笑着对众人道:“没事,没事!谁也不用担心。璐璐进城后有点后悔了,我就对她说:后悔了就别进洞房。她就没进。傅副书记很开通,也表示对她理解。这事已经过去了。”程璐听了,忙点头说:“对着哩,就是这样的。”又叫:“快弄饭,饿得不行行了。”女人们便七手八脚将饭弄好端上来。程璐也确是饿了,一口气吃下去五十个饺子。盛秀芝一直站在程璐对面,像有话想问她似的。这时见程璐吃过了饭,便说:“怎不见你姐夫回来?”程璐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搁挂他哩,我偏不对你说……”盛如蕙说:“快给你姐说说,别让她牵挂。”盛秀芝道:“自你们走后,我这右眼一直跳,怕不是好兆哩。”盛如蕙说:“大过年的,你说甚混账话呀!”程璐这才道:“昨日走到三交时,发现大汉奸贾长发在那里,他执行任务去了。”那时,她还不知道,崔鸿志昨晚在南沟负了重伤。当然更不会想到,更大的灾难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而此时,当她说出“执行任务”四字时,盛秀芝、盛如蕙也便释然了。在那个年月,对于像崔鸿志那样一个人来说,“执行任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程璐说完崔鸿志的事,便匆匆赶到市委去见马有义。她知道,虽是过年,马有义总在机关。他孤身一人,每逢节假,总是对手下人说:“光棍汉过节,锅里肉再多,也是个素节。我来值班,你们都回!节假日,机关值班的大都是光棍汉。马有义一见程璐,就迎上来,显出一股子亲热的激动来:“啊呀,你果然跑回来了!”程璐不搭茬,沉着脸直通通问:“冯汝劢的事是怎搞的嘛?”“啊呀,你问我,我问谁去?”马有义道,“你别以为咱在这里说到冯汝劢时,我和你争论了,他被抓就一定是我安了底墩炮(方言,使了坏)!实际上我可是从未说过那小子一句不中听的话。尤其对上边,我一向都是能包就包。毕竟都是碛口人嘛……”说着这一席话,马有义脸不红心不跳。崔鸿志牺牲的消息是初三一早才传来碛口的。三地委、吕梁军分区,以及临、离二县县委都打来电话,要求碛口市委上门做好烈士家属安抚工作,烈士的遗体将随后运回。三地委和吕梁军分区主要领导将亲赴碛口,主持公祭。这消息一下子把碛口人打懵了,连马有义都放声大哭起来。他突然想起几年来在同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顽固派的斗争中,崔鸿志和他配合默契打过的那一个个漂亮仗。马有义先派人将程琛、程璐叫来知会了此事。在陪着二人哭了一场之后,相跟着到程府去见盛秀芝。事实上,盛秀芝已经有了预感。她想起崔鸿志此次离家时同她说过的“我要不在了”等等一类的话,这种预感便以一种“既成事实”的方式挤压着她。昨晚,她眼巴巴等到半夜,还不见崔鸿志回来,她便搂着平安哭了起来。她从来不信神鬼,可到天快亮时,她竟跪在天地爷的牌位前,叩拜祷告了半天。起来后,她又央求姑姑盛如蕙立即派人去李家山自家屋里生火。她说:“鸿志走时就想回自家屋的,我中午就回去。回去先把屋里弄暖,在那里等鸿志回家。”所以今天,当马有义、程琛、程璐三人鱼贯走进她的临时住屋时,当她看见三人哭肿的眼睛时,倒是滴泪未落。她平静地问:“鸿志的……棂柩甚时回来?让他回家!”这天傍黑,崔鸿志的棂柩到了。三地委领导傅鹏、蔡碧涛,吕梁军分区和临、离二县主要负责人都赶来碛口。初四上午,黑龙庙举行了盛大的公祭。公祭结束后,盛秀芝坚持将丈夫埋在了她家屋后崔氏祖坟里。碛口绅商士民军人干部三千余人参加了葬礼。碛口地面有名的几个鼓乐班子自发前来“助兴”,李家山以往常同崔鸿志一道“闹票儿”的一些村民都来到坟前,或梆子或道情或小调,每个人都是唱了又唱,全是崔鸿志平日爱唱爱听的。这一回的“票儿”从大中午一直闹到半夜,真是盛况空前。人们注意到,在公祭举行期间,蔡碧涛看都未看程璐一眼。当程璐讪讪地走上前去问她好时,她却转身去和身边人说话,没有理会程璐。倒是傅鹏,很大方地主动同程璐握了手,不过没有说话。公祭结束后,傅鹏去了寨子山。傅鹏站在程府贴着黄对联的大门口,默然半晌。他知道按照此地乡俗,新死了人的家户过年贴黄对联。第一年是黄的,第二年是蓝的,第三年才能见红。他知道那个与两名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盛秀兰就是程府媳妇。他不由肃然朝着那黄对联深鞠一躬。之后,才款款走上前去,叩响了大门上的熟铁门环。程云鹤亲自出来开门,一见是傅鹏,忙一躬到地,说:“小女不懂事,万望首长海涵。”傅鹏啊啊笑着道:“这事不怪小程。我一个老头子了,自不量力呀。我来就是要跟您说,千万别责怪小程。”傅鹏的话大出程云鹤意料,他疑疑惑惑看定傅鹏,说:“小女做下如此有悖情理之事,首长竟未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