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和日本人打吗?”珂珂小姨的双肩耸动了一下,问。声音有些发颤了。那郑营长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回气,说:“凶多吉少呢。”慧长看见珂珂小姨的面孔突然变得煞白,两眼满蕴了泪水,薄薄的嘴唇中了风般搐动起来,一只手便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郑营长的胳膊。“我不要你走。”珂珂小姨少气无力地说。那郑营长苦笑着摇摇头。“日本人马上要来,碛口怕是又要遭难了。告诉你的家人,早做准备吧!”慧长见郑营长说完这句话,毅然转身,迈开大步走了。珂珂小姨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尾追而去。42在晋绥军三营开拔的同时,游击队也接到了上级命令。从现在起,他们已被整建制编入决死四纵队。除留少数一些同志配合当地政府及党组织做好反扫荡有关事宜外,立即开赴晋北,与决死四纵主力会合。程琛受派返回碛口传达了这一命令。与这一命令同时传达的,还有上级对执行这一命令的具体安排:游击队现有二百三十人,留三十人由马有义和程璐负责留守碛口;其余二百人悉数由崔鸿志和程琛带领火速赶往方山与临县交界的老榆岭一带集结待命。程琛的娃娃脸上满布着从未有过的冷峻和肃穆。几个月未回碛口的他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面色黧黑,双唇皲裂,只有一对大眼依旧散发着灼灼的光华。同志们!在传达完命令后,程琛锐叫一声“同志们”(声音喑哑而严厉)。他说,当前鬼子大兵压境,新一轮的冬季大扫荡眼看就要开始了。按说我们游击队最是应当实践阎长官守土抗战的“英明决策”的。可我们却不得不从故土开拔了。为什么?正是阎长官自己不让我们实践他的“英明决策”啊!就是他,同日本鬼子里应外合,竟然对决死一二纵队下了毒手。眼下,他已经调兵遣将,积极准备对我们决死四纵和所有抗日爱国军民下手了。那么,我们是引颈就戮,还是奋起反击啊!如果我们只是一些为阎长官看家护院的奴才,他要我们死,我们就伸长脖子让他砍头好了。中国自古以来不是都讲“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吗?可我们是堂堂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我们肩上担负着的是民族兴亡的重任。这样,我们就不仅不是他的奴才,甚至也不是“我们”自己了。我们就是中华民族!我们不能引颈就戮!我们现在不得不先来对付一下阎长官了。但是,故土故乡是我们的,水旱码头是我们的,碛口百姓是我们的,我们不能扔下他们不管,让他们受鬼子汉奸的祸害!所以,部队要开拔,但反扫荡的事不能有丝毫的松懈。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两头兼顾。程琛的话犹如一桶精油浇在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上,游击队官兵原本激动的情绪眼下是更加激动了。即将开拔的战士们齐声高呼:北上北上北上,誓死夺取反顽抗阎的彻底胜利!程璐和留守碛口的人员齐刷刷朝着队列前面跨出一步,高举枪械表示:誓与碛口共存亡!马有义一个箭步跳上主席台,刷拉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短刀来,伸出自家的指头照刀刃一抹,便在粉白的墙上写下四个血字:不做孬种!水旱码头碛口街上突然少了许多带枪的不带枪的军人,天地显得空旷了。将这空旷填充起来的是各种各样的传闻。先是有刚从北面来的客商说,从临县县城到临县北端重镇白文一线开来了许多阎老西儿的骑兵。那数不清的马匹将官道和官道两厢的田野践踏得如同被犁头翻过一般。在临县县城里,大街小巷充斥着马匹屎尿的骚臭,手提马鞭的军人操着南腔北调说话,稍不如意便大骂出口大打出手,令身处其间的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与各种传闻同时出现在碛口的还有红红绿绿的标语。前面有人贴出:拥护委员长,拥护阎长官,攘外必先安内!过不了一阵阵,后面必有新的标语覆盖其上。那后来的标语准定写的是:反分裂,反投降,中国共产党万岁!再过一阵儿,又有新标语铺天盖地:牺盟会,决死队,一见鬼子就撤退;共产党,游击队,不打鬼子光开会。这标语上的浆糊还没干,便又有新标语盖地铺天:阎老西,晋绥军,就会欺压老百姓,提起鬼子腿抽筋;蒋介石,国民党,假装抗日真投降,人民要你缴总账。到后来,那标语就成了:共产主义,共产共妻;三民主义,狗皮膏药。更有甚者,竟公然写出:杀猪(朱)拔毛,同享太平;喝浆(蒋)吃盐(阎),报仇雪恨!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和离石四区区长杨巨诚正在经历着他们一生中最为繁忙的日子。满街红红绿绿的标语是他们夜里组织人写的。一到白天,他们便集中全副精力到各商家捐款,到各村征粮。所征粮款还得征调民伕及时送到北面去。贺芸是一腔豪情,四处游说:啊呀,这一回共产党可是吃包子咬上铁蒺藜了,它那一对小虎牙怕是要遭殃了!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各位乡党呀,为党国建功立业的时机来了。大家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无钱无粮的出人出力也行。众人拾柴火焰高,铲除匪患,绝了后患,咱往后的日子就是芝蔴开花节节高了!杨巨诚要收敛一些。他每日出入商家字号,反复说着同样的话:县政府刚刚开过会呢。谁叫咱是国民党员,还当着这个区长呢?上命差遣,概不由己。诸位该缴的还是快快缴吧。马有义、程璐和游击队留守人员自然也是整天忙得脚打锣。共产党历来重视宣传,所以标语传单是白日黑地有人写有人贴的,主要用的是码头国民小学一班教师。可那些教师们呢,多数人却是两头都要应付的。区政府派来的人转达区长们的话:看皇历打墓——共产党倒霉的日子眼看就要来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读书人得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哩。而共产党方面,程璐也是满怀信念。她亲自来码头国民小学请各位老师“帮忙”。程璐说:国民党、阎锡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胜利一定属于抗日军民。说实话,码头国民小学的教师们大都更乐于听程璐的话。他们看惯了国民党的独断专行、腐败贪婪,早就渴望着一睹共产党一向宣传的自由平等清明廉洁的无产阶级政治的风采了。可是谁知道共产党能不能真像程璐说的那样最终取得胜利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说的是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可是眼下呢?鹿死谁手,真还难以逆料哩。于是他们还是不得不忍气吞声、勉为其难。于是,码头国民小学就出现了这样一种奇特的景观:同一张书桌同一副笔墨同一双手,国民党、共产党的标语一样写。有个老先生干脆来个“双手画梅”:一只手写国民党的标语,另一只手写共产党的标语。后来,又有几个教师跟着照猫画虎。大家边干活边说笑,那景况委实让人忍俊不禁。那一天,程璐又到学校来布置“任务”。当她发现这一情况后,内心真有点儿哭笑不得。程璐愤怒得转身就走,出了校门半晌才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的她终于没拿这些教师“说事”,只是在这一回书写的标语里新添两条。一条是:坚定信念,革命到底!一条是:胜利必定属于坚持团结抗日的军民!她将新“任务”布置给教师们时,脸上笑容多少有点生硬。真正让马有义和程璐感到挠头的是碛口三百多家字号的东家和掌柜。这一回,贺芸和杨巨诚派捐的标准为:大字号一千,小字号三百,一律要叮当响的光洋。干啥?要去临县城慰劳赵承绶的骑一军。有些商家承受不住政治压力,已经认了捐。甚至连李子发和盛如荣都有些顶不住了。马有义召集游击队留守碛口的几个领导开会商量对策。程璐说:贺芸、杨巨诚要拉着碛口众商家助纣为虐了,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得逞。马有义道:给那几个认了捐的狗日的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坚持反动立场绝没有好下场。这次会议议定两条。一,深入商家店铺发动工友,以罢工坚决抵制东家和掌柜的倒行逆施;二,向全体东家掌柜晓谕利害,坚决制止他们的倒行逆施。会后几个人分头行动,果然奏效。贺芸和杨巨诚的算盘珠子拨拉不动了。一些先前认了捐的也找到贺、杨二人,想把光洋要回来。贺芸怒火冲天,对杨巨诚说:打蛇打头。看来咱得好好洗涮(方言,即对付)一下马有义和程璐了。杨巨诚说:你拿什么“洗涮”他们呢?贺芸说:马有义原本就是个黑痞、骗子,程璐早在上学那阵,就宣传赤化,反对蒋委员长。杨巨诚哈哈一笑说:他们怕你说那个呀?那是给他们评功摆好哩。贺芸说:这个不行,另换一法。马有义是个大流氓,程璐是个大破鞋。杨巨诚说:拉扯那些事是不是有点太下作了?贺芸说:你死我活,说什么下作不下作呢?当天夜里,碛口街头便出现了许多小传单。绿的写马有义,红的写程璐,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言辞,略去不提。这两份传单,还真产生了些特殊的效果。程璐第二天清早一看到它们,一张粉脸就被气得青紫,眼看着泪水都要下来了。游击队小队长忙招呼队员们一人一把铲子去剥,刮剷半天不好弄净,就让人取来毛笔,饱蘸墨水在每一张传单上都写上“卑鄙无耻”四个字。倒是马有义要沉稳得多。他派了一名队员去找贺芸讨要没有贴完的传单,说:这传单写得好。如果贺区长答应的话,剩下的那些他可以亲自帮忙张贴。马有义这话把贺芸吓住了,他不明白马有义这是要干什么,忙满脸堆笑对那游击队员说:什么传单呀?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贺某一向光明磊落,视这等鼠窃狗偷之事为不齿。请你转告马政委,眼下国难当头,我等正该精诚团结,共御外侮才是。贺某不明白,马政委何出此言呀!贺芸就用这一套驾轻就熟的官话打发走了马有义派来的人,心里却想:不服气啊!老子给你来一手更狠的。当天晚上,贺芸宿到了他的小妾古翠翠处。贺芸有些日子不来这里了,没心情。古翠翠一见他,就发嗲道:我的大官人,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呀,怎想起到我这里来?贺芸说:一泼摊麻烦事要处理呢,纵然心里千般想,难辞公务日日忙呀!今儿个好心情,咱得好好亲热亲热。古翠翠道:炕角里拾得金元宝了?贺芸说:狗日的共产党要完蛋了!日后这世事就全是咱们的了。这天晚上贺芸果然让古翠翠很尽兴。事毕之后,贺芸翻了个身,准备睡觉,却又像突然想起似的对女人说:你和那个什么“洋学生”挺惯熟,是不是?古翠翠哧哧笑道:装甚蒜,你不是和她更熟?贺芸正色说:严肃点,有要紧事呢。女人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都是正经事。贺芸说:你去同她说,让她想办法把马有义弄上她的肚子,到时我给她二十块光洋。女人道:马有义呀,他和那洋学生早就有一手了,还用我去拉线?贺芸说:这一回同以往不同,必须按我说的时间地点完成任务。碛口名妓“洋学生”本名叫魏慧珠,东北人。“九·一八”事变前,她在东北师范上学。她的家人在一次敌机轰炸中全被炸死,房子被夷为平地。她心存侥幸跑回家去找她的亲人。亲人没找着,自己也落入鬼子之手。她被轮番糟蹋了整整三天,接着被编入慰安队押上火车朝关内送。路上遇到抗联袭击,她侥幸逃脱,只身来到碛口。原是想在这个处地偏僻却又远近闻名的水旱码头找个事做的,没想到事情没着落,衣食严相逼,没奈何不得不操起皮肉生意来。她敬重马有义打起鬼子来不顾惜自家生命的那股劲头,所以在和马有义有了那事后,从不同他伸手索要钱财,而且还总是千方百计为他保密。那一天古翠翠向她传达了贺芸的话,她当即敏感到贺芸这是要害马有义了,这事她可万万不能做。可是她也知道,这事她要不做,往后再想在这块地皮上呆,就难了。古翠翠说:啊呀,好妹妹,你是对那姓马的动真情了吧?你要舍不下他,老贺说他可以找别人。二十块洋钱哪,就碛口这个地方,接多少客才能挣得下!好少的人愿做哪!古翠翠说着,给魏慧珠放下了十块钱,说其余一半事成后一次付清。“洋学生”魏慧珠在街上溜达着。她在等马有义。她想对他说:这一段你可千万别到我这里来。她在街角上一直等了三天,这一天终于看见马有义单独出现在街头。她款款靠上前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马有义却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她的心里一沉,慌慌地想:人家心里压根儿没有咱。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对他说:今晚你到我屋来,我有要紧话告你。这时间这地点正是贺芸指示给她的。她看见马有义微微点了一下头。碛口娼家一向集中居住的桃花坞,位于碛口与西头之间的一道沟里。沟为葫芦状,因满沟的野生桃花而得名。坐北朝南的一侧是一道红土断崖,崖上镟了十数孔窑洞,一孔孔皆是满面沧桑的样子。窑洞的主人不知为谁,一代代苦命的女人来了去,去了来,窑洞内外倒也收拾得干净漂亮。“洋学生”魏慧珠住着的那孔窑洞,二百年前曾经住过一代名妓冯彩云。那一天,魏慧珠一回到自家的住屋,便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她不明白自家因甚事到临头竟对马有义说了那样违心的话。这岂不等于合伙下套子祸害人吗?魏慧珠后悔不迭,只恨没一副后悔药给她吃下去,便坐在炕沿上暗自垂泪。这时,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探头探脑朝她屋里窥视。魏慧珠以为来客人了,忙站起身来,做一副笑脸迎上前去。那人却不进屋,站在门槛外嫌厌地看着她说:你和马有义碰面了是吧?贺区长说了,让你老老实实按他老人家的吩咐去做。事成之后,自有你天大的好处。又说:我们已在附近安排了人,你可放聪明点!那人走了。“洋学生”魏慧珠寻思:原来自家的一举一动都被姓贺的监视了。看起来,现在她是不想干也得干了。她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要把马有义怎么样?杀头?抓起来?戴高帽子游街?对,最大的可能是戴高帽子游街了。这些年来,在她的东北老家,在这里,她都见过那样的场面。怕是还要让她陪游吧?这才“好看”哩!自家既是已经下水做了这事,让她陪游又能怎样?可马有义,一个人前叭叭说嘴的人,要那样一整,还不就此趴下!他不会自寻短见吧?想到马有义可能死,“洋学生”魏慧珠不由浑身战栗起来。如果他真死了,碛口还有谁敢到她这里来?如果他真死了,他那组织的人岂能饶得了我!那么,我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就是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现在要走就能走得成?不听那人说,已在附近安排了他们的人?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办?“洋学生”魏慧珠在苦苦寻思中挨过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她打定主意去沟口等马有义。她要在他一踏进沟口的那一刻就让他赶快退回去。魏慧珠将自家屋里的灯点亮,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又将留声机打开,让“咳咳旦”咿咿呀呀的唱腔在柔和的灯光中飘荡。然后换上一身玄色衣裤,轻轻拉开屋门走了出来。魏慧珠站在院畔回头朝自家屋看了一眼,确信那情景是个有人在家的样子,便放心地朝着沟口行来。当夜没有月光,深冬的寒气砭人肌骨。魏慧珠机警地左顾右盼,专拣夜色深浓的林子下走。现在她已经来到了沟口。沟口有一个路人避雨的洞子镟在路侧几步远处,她一闪身钻了进去,两眼紧张地盯着每一个走进沟口的人。她估计,马有义不会来得太早。她本可以晚一点来等他的。可她担心他会一改往常的做派。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呢。魏慧珠眼瞅着一个个进沟寻欢的人从她身边走过,足足有二三十人呢。桃花坞又该是个不眠之夜了!她自语。马有义果然来得很晚。就在“洋学生”魏慧珠冻得浑身筛糠的时候,他出现了。还像往常一样,他也穿着玄色衣裤,一顶鸭舌帽低低地压在眉梢上,一边前行,一边机警地前后左右顾盼着。魏慧珠等马有义走近洞子时,一头钻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快走,有人要害你,她说。马有义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摸枪,见是“洋学生”,便将那手缩回,随即一把提溜住她的衣领,只一拖便进了洞子。马有义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压低声音问:是不是贺芸那狗日的?魏慧珠颤颤禁禁说:还……还有古翠翠。好哇,马有义一边迅速朝着沟外撤,一边咬牙切齿自语:有朝一日,老子先日了你……当他朝沟外跑出百十步远时,隐约听得“洋学生”魏慧珠发出一声惨叫。马有义终于安全回到游击队队部。对,老子先日了你!马有义笑了,眼前闪过古翠翠那狐狸精似的小脸蛋。马有义正自沉浸在同贺芸小妾古翠翠周旋的想像中,程璐沉着脸走了进来。程璐说:李子发和盛如荣都已认了贺芸、杨巨诚的捐。她爹程云鹤不在碛口,她叔程云鹏怕也是迟早会认。程璐没有称李子发为“李叔”,没有称盛如荣为“大舅”,一副怒形于色的样子。马有义跳起来道:“现在你看到了吧?地主资本家,反动本质不会改变的。”程璐说:“我去见了李子发,他居然说,作商人的惯于瞻前顾后掂量得失呢,就是李、盛、程三家不认捐,别的人家怕也是会认的。这谁能挡得住呢?你听听,他这是甚话呀?最起码是对共产党信心不足。”马有义道:什么“信心不足”,简直是希望国民党消灭共产党呢。随沉着脸问:“那收起的钱放在哪里?什么时候往临县城送?”程璐一拍脑袋道:“是了,李子发透露:那钱明天往县城解送。贺芸他们组织了一个慰问团,同路进城。”马有义哈哈笑了,说:“好哇,到时咱给他唱一出智取生辰纲,把那些当当响的光洋送给咱八路大哥去。”43原来,贺芸将收起的三万块白洋盛在一口外包铁皮的榆木扣箱中,落了一把红铜大锁,又着人弄来几丈彩绸,在箱盖上头结了一颗大大的火蛋儿(方言,即彩球)。随即打电话给驻扎在临县城的骑一军,让来人帮助押解。骑一军果然派来了全副武装的一小队骑兵。贺芸在天成居酒楼设宴款待了骑着高头大马的老总们,让刚刚组成的碛口绅商士民代表团成员全体作陪。杨巨诚悄悄对他说:是不是太张扬了,当心……贺芸不屑地说:嘁!你看看眼下是甚形势,共产党、游击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哩,谁敢动咱?哼,我还要弄一班响器给代表团壮行哩。贺芸说到做到,第二天代表团要出发北上了,便有一班响器呜儿哇咚咚锵,奏得热闹非凡。杨巨诚不是代表团成员,便亲自带领码头国民小学数百名师生举着小旗子,高呼着口号,在碛口街头夹道欢送。代表团团长贺芸一身西装,却又将一顶礼帽扣在头上,显得新潮而怪异。骑兵小队共由八人八马八条二十响八把东洋马刀组成,威风凛凛紧随一辆马车朝前走。马车上装着那口扎了火蛋儿的铁皮箱,箱子两侧则是代表团成员。贺芸让这支队伍在街头停了一炷香工夫。一是想让碛口人都来领略领略他们的风采,二是等待代表团副团长李子发。李子发昨日说得好好的,一早随团北上,可直到现在,还不见他的人影。后来,李家来人向贺区长请假,说李子发是真想随贺区长去风光这一遭哩,可昨儿夜里忽然肚疼腹泻跑茅拉稀动弹不得了。贺芸对李家人说:不行,这假不能准。你快快回去告他,让他跑步赶来。李家人答应一定把区长的话传到,却再无回话。李子发当然根本不露面了。贺芸心里很不高兴,嘴里却说“这子发呀,真是一个没福气鬼”,便让队伍出发了。在碛口与临县城之间有一个大镇叫三交,是临县境内往北往南往东三大孔道的交汇点。就在那交汇点往南不远处,有一条弓形弯道紧傍着湫水河河槽挂在高高的石崖上。马有义带着留守碛口的三十名游击队员于当日天亮前便秘密来到这里“守株待兔”了。上次反扫荡中从被打死的鬼子身上剥下来的服装这一回派上了用场。马有义让游击队员们一律换穿上这些服装,再三叮嘱同敌人接上火后,只管用手里的家伙发言,不准开口用嘴说话。全部人马分为两路。分别安排在弯弓的两端。马有义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细致交代一番,便爬在草窝里死等。贺芸他们到达弯道时,已是傍黑时分。马有义潜伏在弯弓的南端,眼瞅着对方一步步走进了伏击圈,高兴得龇着牙直乐。他隐约听得一个骑在马上的家伙说:妈的,这段路好险,咱们可别中了共产党的埋伏啊!另有一人便朝着赶车的汉子吆喝。马车于是加快了速度,一路小跑着朝前窜去。马有义的面孔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当即朝着刚才说话的那个家伙开了一枪。霎时,一阵排子枪从弓背的两端同时射向骑在马上的兵痞,八个人中的五个当时便一头栽下马背没有小命,还有一个连人带马掉下了几丈深的河漕,剩下的两人一路策马朝前狂奔,眼看就要从弯道那一端逃脱了,突然山上冲下十多个日本兵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两人一见是鬼子兵,当即滚鞍下马高高举起了双手,那一套缴械投降的动作做得真叫干净利索。马有义从弓背南端带人冲下山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只见“代表团”几个成员正抱着头缩在路边的一道水渠里索索发抖。马有义朝那几人溜了一眼,发现独独不见了贺芸,举目四下搜索,见那姓贺的正朝着山坡上一片干蒿丛里钻去。马有义“呯”、“呯”开了两枪,那贺芸便骨噜噜顺着山坡滚了下来。马有义一看,两枪正好打中了两条腿的膝盖处。马有义哈哈一笑走开了。马有义朝众队员摆摆手,队员中便有一人跳上马车将车赶着朝前窜去。其余人将缴获来的七匹高头大马八把二十响,八把东洋马刀带着,快速通过三岔路口朝东行去。那两位高举着双手的老总跪地下叩了半天头,却无人受降,抬头看时,“鬼子”早不见了踪影。老总们大约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爬起来朝东啐了一口,骂道:小鬼子,谁怕谁呀!边骂,边跌跌撞撞朝县城的方向窜去了。马有义带着他的人马朝东行了一段,便让全体换装。按照预先安排,由一位小队长带着一名队员扮作农家父子,将那装满洋钱的铁皮扣箱藏在一车黍秸里,取道方山县峪口、圪洞一线,直抵八路军一二○师驻在晋北某地的司令部去了。马有义自带其余二十八名队员并其它战利品抄近道返回碛口。然而,马有义万万没有想到,事实上,他和他的队员们已经无法返回碛口了。因为就在那天上午,驻在离石城的鬼子出动二千余人突然取道吴老婆山南侧的好汉梁,将碛口及周围十来个村子占领了。44那一天,是民国二十九年阳历年元旦前一周。那一天碛口逢集,街筒子里游动着好多为了生计不得不来赶集的人。街道两厢的店铺平日没有多少生意可做,今儿却是早早就缷去铺板,开门迎客了。店铺外的高圪台上,小商小贩们也是早早占了摊位,将他们五光十色的货品摆置出来,各种腔调的叫卖声随即便此起彼伏了。那一天时逢黄道吉日,五里长一条街上出女娶媳的不下十户,丝弦锣鼓竞相鸣奏,箫管唢呐争与应和。鞭炮声声,人语喧哗,古镇呈现出近年来少见的热闹。那一天,程璐刚从游击队设在吴老婆山的流动哨位上赶回碛口。她风尘仆仆,疲色满面,一路走,一路苦苦寻思:根据上级提供的可靠情报,驻在离石的日军松井联队昨日一早已经从离石出发,展开了对晋西一带的新一轮扫荡,可是奇怪的是:吴老婆山那边从昨到今却毫无动静。难道是上级情报有误?难道是鬼子改变计划半道撤回离石了?难道鬼子此次晋西之役改变了一向以碛口为主要进攻目标的做法,也不准备渡河西略了?难道吴老婆山不是敌人进攻碛口的必经之路?难道鬼子找到了一条新的更隐蔽的通道?想到这条可能存在的新的、更隐蔽的通道,程璐的面孔突然变得煞白,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了。眼下的碛口,国共双方的军事力量差不多都成空白。在此种情况下,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场灭顶之灾将成为必然。而况,由于在此之前,敌人一次次扫荡失利,近期又有几个月未曾进犯碛口,一种轻敌麻痹情绪正如流行性感冒在码头上下广为蔓延呢!这几天,程璐跑遍了碛口周遭十多个村子,和那里的党组织一道动员群众抓紧空室清野,做好反扫荡的准备。然而可以看得出来,怠惰情绪是普遍存在的。今日是碛口的大集,是季节转入严冬前的最后一个大集。这个日子,从古到今都是一年中人气最旺市面最热闹的大集之一。早在两三天前,程璐已起草了一份取消这个集日的“告白”,在镇街及碛口周遭各村广为张贴,又特地告诫商会会长李子发,让他共同做好各店铺工作,将这个集日的规模缩小再缩小。工作是如此这般做了,可效果如何呢,她到底有些不放心。这不,天刚亮,她便从吴老婆山匆匆赶回碛口。程璐一路走,一路从樊家沟、寨子坪临时抽调来一些民兵,在碛口以东大小山头广布瞭望哨,随时搜索敌人可能出现的踪迹。当她终于走进碛口镇街时,不禁为眼前人流如涌的情景惊呆了。程璐顾不得多想,就近跳上一道高圪台,两手圈成喇叭,反复呼叫起来:乡亲们,鬼子的队伍昨日一早就从离石出发朝咱这边来了,说不定马上就到,大家快快疏散!乡亲们,快……真的吗?有人问,既是昨日一早出发,要来的话早该来了。你们就让大伙把这个集赶完吧。就是!当即有人附和,我们家婆姨孩儿过冬还没棉袄棉裤哩,就指望今儿粜了这点粮,买点棉花……李子发出现在圪台上。程璐当即转向他:李子发,快!通知各家店铺,马上关门!李子发瞠视着程璐不说话。在他的记忆中,这程璐从小有点野,可见了他从来都是“叔”长“叔”短的,甚时这样大名小字说过话!这一回为贺芸他们派捐,原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末了他不是还把那笔款何时解运临县城的事透露给她了?她怎就不体谅他的难处呢?他有点委屈呢。再说按鬼子行军的速度,要是昨日一早就从离石出发,今日天亮前就该出现在碛口了。既然现在这里还是风平浪静,说不定敌人跑别处去了。兵荒马乱的年月,遇这么一个赚钱的日子不容易,就不能让商家把今儿的生意做完!咦,你没听见吗?程璐着恼了,态度变得严厉起来。李会长!请你执行命令!李子发看着程璐,喉头哽了一下,转身怏怏地跑了。一路跑,一路叫:快,关门,关门!像与李子发的叫唤相呼应似的,从西头村那边,有人边喊着“快,快!”边朝着镇街这头狂奔而来。程璐一见那人,脸色当即变了。这人是她刚刚派出去望风的人中的一个。程璐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不等那人跑近,就朝着街上的人们吼开了:鬼子来了,快上卧虎山!快……原来,鬼子这一回来碛口,没有走吴老婆山,而是从吴老婆山南侧一条小路沿寨子山村后“好汉梁”翻过来的。绕了点路,可隐蔽。等这边望风放哨的发现了时,马队已出现在寨子山村背后的山脊上。未待满街的人们醒过神来,那鬼子的马队已经出现在镇街东头。人们像炸了窝的马蜂当即乱作一团。朝东的路眼看行不通了,众人便朝西跑。也有钻小巷朝卧虎山跑的。满街响彻粗粗细细高高低低的惊呼声,店铺关门上板的哐啷声叮咔声,女人的尖叫声和孩儿们的嚎哭声。小贩们顾不得收拾货摊,站起身来就跑,满街都是踩得稀烂的各种瓜果、针头线脑、鞋袜首饰,还有未来得及出手或刚刚买到手的猪羊骡马鸡兔肉蛋……鬼子的马队横冲直撞,闪电般越过满街蜂乱的人群,直捣街西,在西山村脚下猛然转身,将溃逃的人群重新赶回镇街来。与此同时,鬼子的步兵跑步赶来,将几条通往卧虎山的巷子堵死了。在鬼子的马队冲过镇街的那一刻,程璐急中生智,一个箭步冲到街对面耶稣堂门口,嘡嘡嘡一阵猛敲,待那被碛口人称为“先生”的传教士出现在门口,程璐当即斜别着身子将门撑圆,回头对满街的人群大声吆喝:快,婆姨孩儿进教堂!可是,刚刚有几个女人和孩子进门,门框就被一群男人堵塞了。男人们凭借自个儿一身的蛮力,使劲朝着门里突,哪里还有女人和孩子们的通道!这情形将程璐彻底激怒了。她猛地从腰间抽出皮带,挥舞着朝男人们的头脸打去。一边打一边怒骂:你们还是男人吗?你们还是人吗?几个男人被她打得头破血流,龇牙咧嘴地朝她冲过来。程璐一声冷笑,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一把“八音子”(方言,一种小手枪),顶着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胸口,低声喝道:你要敢再朝前走一步,老子先毙了你!她居然逞起“老子”来了。这一招还真管用,男人们蔫不拉叽退开了,有几个还帮助程璐将那些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呆的女人和孩子拉进门。滞留在附近的几十名妇女儿童进了教堂。程璐示意那传教士将门从里头插死,“先生”对程璐说:您也进来躲躲吧。程璐摇摇头。“先生”不由分说,一把将程璐拉进门。大门从她背后关死了。程璐和“先生”刚刚把几十个婆姨孩儿在讲经堂的椅子上安顿下来,外面大门就被擂响了。程璐说:快,进后院!后院是“先生”和他妻子,碛口人称之为“师娘”的女人的私人天地,平日都是关着的。程璐有些过意不去,说:“先生,打搅您了。”“先生”一边往开打后门,一边摸头上的冷汗,神色慌张地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万能的耶和华啊,求您留心听我的恳求:让凶暴之徒弃绝恶念,让公理公义……”外面的擂门声响得更烈了。“师娘”从靠西一间屋子里迎出来,帮助程璐将妇女孩子领进靠东一间屋子里。那屋子里黑咕隆咚,弥漫着一股积尘的味道。程璐吩咐各家大人招呼好孩子,千万不要弄出大的声音来。将一切安顿停妥后,程璐和“师娘”返身出来,将屋门原样锁好。程璐吩咐“师娘”还回自家屋子,自己先将院子各处仔细查看了一番。程璐发现:这是一所滨河的小院。程璐从听上去近在咫尺的河声人声断定,从高约两人的南墙翻过去,大约就是碛口码头。程璐见西墙根下有一茅厕,原是由一道通往邻院的小小的夹巷改造成的。那将两个小院从中隔开的一面墙壁系用筑窑剩下的破砖烂瓦干垒而成,墙上缝隙纵横,看上去令人生发危如累卵的感觉。程璐两眼盯着这一处墙壁,心中不由一动,想:紧急时,可考虑从这里朝外转移。程璐将各处察看明白,就躲到通往讲经堂的后门一侧监视着外面的动静。那“师娘”不放心还呆在讲经堂的丈夫,也凑了过来。讲经堂里一片人语喧哗和桌椅撞击声。程璐她们听得一个鬼子用中国话对“先生”说:“这个地方被征用了,请你快快离开!”“先生”道:“请您收回成命!这里是耶和华的领地……”“你说什么?耶和华的领地?”那鬼子哈哈大笑,道:“可是耶和华老头儿早在民国二十年就对我说了,全世界都是大日本帝国的。这水旱码头,这古镇,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也都是大日本帝国的。耶和华老头儿也甘心情愿做大日本帝国的奴仆呢,我们的天皇才是全世界公认的上帝。你的,明白?”“先生”似乎被那鬼子的这一番话完全惊呆了,半晌无言。可是接下来,“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您那是胡说八道!’“先生”还想说什么话,可鬼子不容他再说下去。程璐只听得“先生”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咕咚一声跌倒在地没了声息。回头看“师娘”时,那一个早已昏死过去了。程璐将“师娘”扶回屋里,返回门边时,听得讲经堂里忽然有一阵犬吠声响起,原来,鬼子将里面的靠背椅、桌子拖到一边,领进来十多条狼狗转圈儿站在多半个讲经堂里。在那正中间空出的场地里,镇街三百多家字号的掌柜被集中到一起,看来是要拿他们做狗食喂狼狗了。先前说话的那个鬼子的笑声又响起来了,宣布:每个大字号马上缴一千大洋,小字号缴五百大洋,数钱放人!赶下午六点不送钱来,就放狼狗吃人了……这一伙强盗啊!程璐心中升腾起万丈怒火,她死死咬着牙关,强自忍耐着。突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响。程璐回头一看,见有一个鬼子将那茅厕后的危墙推倒,挺着明晃晃的枪刺出现在小院西墙根下。正在这时,那藏着数十个妇女儿童的黑窑里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那鬼子闻声哇哇叫着直冲那窑而去。紧接着,“嘡”的一声亮响,那窑门上的铁锁被他用枪托砸开了。那鬼子叫声“花姑娘”,一头扑进屋去了。程璐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冲进屋去,毫不犹豫地举起八音子朝那鬼子的后脑勺砸去。一股血水混合着乳白色的脑浆濺了程璐一脸,那鬼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栽倒在地不动了。程璐忙将屋门掩住,谛听着外面的动静,见并无异常,便挑出两个健壮的女人做助手,将那鬼子装到一条麻袋里塞进茅厕,就用刚刚被那鬼子推倒的墙垛上的破砖烂瓦遮掩了。回头看看并无特别明显的痕迹,便又将黑窑脚地的血迹清理干净。程璐返身出了黑窑,从茅厕那儿踅进邻院,看看附近几个院子眼下尚无鬼子的踪迹,便返身回来组织黑窑里的婆姨、孩儿以及“师娘”转移的事。她预感到:从现在起,这个院子的任何生灵都随时可能遭逢灭顶之灾。45就在日本人的马队冲进镇街那一刻,河田指挥特别行动队将镇子周围几个村子完全控制了。这一天下午,贾长发和一个鬼子来到西湾,在三槐堂外面的墙壁上贴出了“告示”,知会西湾人两件事。头一件:明日太阳出山时分,家家户户门口都要升挂国旗。“国旗”不是青天白日满地红,而是一块裹尸布上有个血坨子活像狗皮膏药又像女人们的骑马布(方言,即月经带)的那种,据贾长发说:那旗子就是大日本帝国的国旗。“国旗”不是统一发,而是让各家各户“满怀虔诚”连夜自制。到时凡拒绝升挂者一律严惩;第二件:日本人的“慰军所”要在西湾驻扎,特决定在村上招聘十六到二十五岁的女子做服务员。这些女子要个个“五官端正、温柔贤淑”。招聘完全采用“自愿报名择优录用”原则。凡被录用者每月发放十块大洋的津贴,另有服装等日常生活用品统一供给。“告示”的末尾还说大日本皇军有信心把西湾整成“和平共建模范村”云云。贾长发和那鬼子一走,西湾人就陆续来到待月庐。他们想听听盛如荣对这两件事怎么说。盛如荣正在客厅召集盛家几个男人商量怎么把府上女眷送到石板沟盛家别宅去避风的事。盛如荣想派一个人出村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像村民传说的那样,鬼子已将出村的路口都把死了。他说:咱盛家一户被灭门事小,在这样一个时刻,咱盛家不能不为全村人着想!这个险咱得去冒。最后决定派个脑子灵动手脚麻利的小伙子装扮成打柴的,想法爬村后山顶上瞭哨一下。那小伙子二话没说,马上行动了。可是去不多时,他就气咻咻返回来了,说村前村后所有能走人的路确是都被鬼子把死了,根本出不了村。盛如荣听了,不由仰天长叹,说:这真是老天要灭我西湾了!这样一来,盛如荣倒是可以全力以赴对付“告示”中说的两件事了。盛如荣摸着他那无须的下巴沉吟不语,哀伤的目光中满蕴了无助的痛苦。强盗啊,真是一伙强盗啊!他自语。上午,在耶稣堂,他们将字号掌柜们拘在一群狼狗圈里,硬是挤走了一大笔洋钱。下午,他们又追村里来了。他们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朝村口一站,这村子就成他们日本人的了。居然要家家户户升挂他们的“国旗”!他们明火执仗抢你,却还要你“慰劳”他们!他们要年轻女人“自愿”报名去什么“慰军所”做事,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们甚事做不出来呢?可是要不答应他们呢,那是必定要死人的。前两次鬼子来碛口,杀了多少人!在这伙强盗眼里,杀人简直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事。他们正想过过杀人的瘾呢。盛如荣看着眼巴巴瞅着他拿主意的盛氏家族的族人们、西湾村的村民们,目光变得飘忽起来。他轻叹一声,举目朝着天上看去。天上,涌动着疙疙瘩瘩的云彩,北风“日日”地吹着,无边的寒意正弥漫整个世界。“把全村的年轻人组织起来,跟狗日的拼了吧。”有人愤愤地说。盛如荣摇摇头:“拼?拿鸡蛋去碰石头?让全村人白白送死?”这时,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话了。论辈分,这老者应该是盛家“如”字辈的叔叔了。盛如荣忙将老者让到椅子上,尊称“叔叔”,恭谨地站在一边聆听“示下”。那老者嗽嗽嗓子道:“依老朽看,那块破布给他挂上也无妨……”众人一听就明白,老者所说“破布”就是那面旗子。盛如荣当即反对,说:“老叔,那怎么行?挂了那块破布,那就等于承认咱是亡国奴了!”老者道:“你听我说。咱挂那破劳什子,得有个挂法。”盛如荣说:“您哪!不管您是怎挂,反正是挂了嘛!”那老者又嗽嗽嗓子,说:“咱请仙家给狗日的施上法术。”众人听了,一时都沉默不语。仙家,就是神婆、神汉,他们西湾就有,这不难请。可到底中不中用?谁能说得清呢?可“中用”的办法又在哪里呢?不“中用”的法子也是法子,至少能给人些安慰吧,也亏他能想得出来。那老者接着道:“至于要年轻女人的事,依老朽看来,这好办不过,只是咱得快快动手,还得破费点钱。”老者说到此,好像故意卖关子似的,嗽着嗓子顿住了。盛如荣忙沏了一盅茶双手捧给老者。老者这才接着说:“快去桃花坞把那些婊子请来,反正她们……”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定在盛如荣脸上。盛如荣道:“为这事花两钱倒也该当。可这也不是花两钱的问题啊!婊子就不是人了?就不是中国人了?”这一桩事只好告吹。这天晚上,西湾人是在惴惴不安中渡过的。有年轻女人在家的都想找个藏身地,怎奈村子被把得铁桶也似,往哪里藏!便只好弄些煤灰抹到脸上,将自家弄得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了事。盛如荣在为浑村人操忙。师婆、神汉是本家那位叔叔悄悄请来待月庐的。盛如荣对二人说:今黑夜请二位仙家来,不是为我盛如荣一人一家。二位也知道,鬼子要咱升挂他的国旗哩。咱要不照着办,怕只怕西湾要血流成河呢。可照办吧,那就等于咱西湾浑村人心甘情愿对鬼子俯首称臣哩。因此上,那旗哩,咱不得不挂。可咱得想法让狗日的们落不下好。最好让小日本从此彻底完蛋。二位仙家有甚好手段,今黑夜都使出来吧。酬资嘛,二位开口要。要多少,我盛如荣给二位开多少。二位仙家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大度,异口同声道:今黑夜这事,我们一分钱不要!我们要是要了这钱,我们还是人吗?我们还是中国人吗?于是,一切如仪进行。二位仙家先净手、净面、净口,接着便焚香、焚表,设神主之位三叩其头,长跪祷告。之后,各持神鼓一面,且敲且跳且歌约一时许,又跪拜祷告。忽有那仙姑平地跳起,发一身喊,往后倒下。盛如荣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上前搀扶,那仙姑却大梦初醒般伸胳膊抻腿吐出仙气一口,幽幽然对盛如荣说:太上老君有令,各家自备银针七枚,午夜子时扎于那红坨子正中心的位置。如果能将女人的经血抹到那红坨子上,那就再好不能。46第二天一早,刚刚晋升为大日本皇军驻离石松井联队特别行动队大队长的河田少佐亲率一队日军开进西湾村,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官,以及做他助手的碛口人贾长发。河田少佐看见全村家家户户门口都升挂了大日本帝国国旗,心中陡生一股豪情,回头对那女医官说:女儿,你看看,你看看,你所说的中国人的“自尊心”在哪里?我们的枪炮一响,他们的所谓“自尊心”就飞到爪哇国去了。女医官正是河田少佐的女儿河田秀子。秀子听了父亲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对答。贾长发腆着脸凑到河田面前说:太君说得好极了,中国人有甚“自尊心”呀!啊,对了,有时也有,可吃一顿饭,那“自尊心”就又没了。到哪里了?被他自己就着窝窝头吃下肚子去了。贾长发说着,先自哈哈大笑起来。可河田和秀子都没笑。河田没有理会贾长发,继续目视着女儿,等待女儿的回答。秀子有些畏葸地看着河田,沉吟道:“父亲,对不起,我总觉得这一切有点儿……”“秀子!再不要说下去了。”河田少佐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请记住,你是一名日本军人。”河田少佐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一面面赤日炎炎的帝国国旗上。那时,天空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一片片轻柔的花朵在悠悠然飞向那一轮赤日的一刹,仿佛不堪蒸烤般消融了。河田少佐笑了,说:中国人的“自尊心”正如这些漂漂亮亮的雪花,当它们面对火红的阳光时,总是要化作子虚乌有的。这时,河田少佐发现:那一轮轮日头大都是用颜料画在白布上的。有的画得太大了一点,有的画得太小了一点;有的画得一点儿不圆,看上去像一颗颗歪嘴桃子;有的色泽太艳,艳得发黑,如一滩干涸的血迹。有的则是太淡了点,淡得似有若无,如大雾笼罩下的夕照……河田有些不高兴了,指点着几面旗子对贾长发叽里咕噜了几句话,那贾长发当即朝后招招手,便有七八个鬼子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朝那些旗子下的大门奔去,随即响起嘡嘡嘡的敲门声。河田少佐带着女儿秀子走进三槐堂。他看见三槐堂天门外的一面旗子格外鲜艳夺目,画得也周正。只是那圆画得稍稍有点扁,靠中间的一小绺儿色泽有点虚。不过,不要紧,河田少佐还是越看越觉顺眼。河田对贾长发说:这面旗子画得大大的好,问问这是谁画的,可以请他教授的干活。贾长发正要朝围观的人们打听,便有一人站出来说:不用打听了,这位可做教授的先生就是本人。贾长发一看,认得是盛家二少盛克勤。贾长发朝盛克勤摇摇拇指哥,学着河田的腔调说:“你的,良民大大的。”盛克勤嬉皮笑脸道:“你的,假洋鬼子的,是?”贾长发讪笑着说:“太君请你教你村人怎么画红太阳哩。”盛克勤道:“你是问那红坨子是怎画成的?这可是祖传秘方,从不示人的……”贾长发说:“别不识抬举。”盛克勤道:“你真想知道?”贾长发点点头。盛克勤道:“我媳妇这几天正行经哩……”贾长发懞懞懵懵“嗯”了一声。盛克勤道:“这么说吧。这红坨子其实你也画得。只要你将自个儿的嘴巴涂上红颜料,连同两个腮帮子也涂满了,然后照着那一方白布使劲一揿,就是那个红坨子了。”河田少佐进三槐堂是专为拜访“老朋友”盛如荣的。盛如荣却闭门谢客,根本不放他们进院。贾长发走上前去,照着待月庐的大门嘭嘭嘭踢了几脚,门开处,哮天犬带着一股风声扑出来,吓得贾长发“妈呀”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跑出二三十步,腰里掏出盒子枪来就要打,却被河田制止了。河田很生气,从三槐堂出来,就下令让把西湾所有十六到五十岁的男人全部集中起来,带到西山去修碉堡。又让把十六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女人全部集中起来,“动员”她们“自愿报名”参加慰军所的“劳军”。盛克勤的媳妇姣姣也被带去了。慰军所临时设在西湾五条巷子(即金、木、水、火、土)中的“火”字巷里。巷子是南北走向,从村前大路爬一道坡进一个大院,院内的住户全被“动员”走了,十来间窑房里现在全被一支支行军床占满了。所有被“动员”来的年轻女人先由河田秀子照应着洗脸梳头,换穿干净衣衫,说这是为了给她们每人照一张漂漂亮亮的相片。女人们大都从未照过相,听河田秀子这么说,内心便有些兴奋起来。果然便有摄影师扛着机器来了,女人们便很认真地打扮起自己来。照完相,河田少佐就让秀子负责给这些女人检查身体,主要是看有无性病。这时,人们发现,昨天碛口出女娶媳那些人家的新娘子也一个不落被带到这里来了,也让检查身体。女人们从未当人暴众脱剥过衣服,更没有让人专门看过自家私处,这时便忸怩起来。河田拉下脸来了,说你们自己不脱,就让兵们上手了。女人们一个个像被拉往屠宰场的猪羊拼命哭喊起来。内中有些未出阁的姑娘,更是哭得要死要活。河田秀子温和地对她们说:你们不必害怕。检查身体是皇军对你们的关心呀。你们未来的工作其实很文明的,就是为军人沏沏茶,点点烟、献献花什么的。当然你们也要学会唱歌、跳舞。给军人们唱唱歌、跳跳舞,不是也挺好吗?这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河田秀子是听她的父亲这么说的。她的话让女人们稍稍安心了些。姣姣是认识河田秀子的。这时就一把拉住她说:秀子,秀子,你可不兴骗人啊!河田秀子笑道:嫂子,您就放心吧。我若骗您,我不得好死。嫂子呀,您不是会学“咳咳旦”唱花戏吗?到时请您给我们的军人唱几段,保险得个满堂彩!姣姣将河田秀子拉到一边说:我这几天来那个了,可不可以不检查那个?河田秀子听不明白“这个”“那个”是啥意思,不过,从女人的神情上她已猜出了七八分。想想说:检查还是要检查的。这真是我们大日本皇军对您们的关心呀,机会难得。检查检查对您只有好处。女人听河田秀子说得亲切,就顺从地让检查了一遍。河田少佐去了又来了,问了问女人们身体检查情况,就吩咐秀子离开这里。河田秀子出了慰军所,当即跨过湫水河朝着没在寨子坪的救护站走。救护站紧挨运输队。秀子在路过停靠在一起的几辆卡车时,一个司机神神秘秘问她:慰军所的好戏开场了吗?秀子见那司机神色暧昧,就疑疑惑惑站住了,站住朝着刚刚离开的慰军所回望。那司机又说:您干吗不留在那里参观参观!秀子又朝那个地方看看,便真个转身往回返。那司机道:您还真要去参观啊?那就请把这个捎给“支那狗”。边说,边将一个尺来高的洋铁桶递给秀子。河田秀子知道,他所说的“支那狗”是特指贾长发的,便笑着看看小铁桶,问:什么东西?那司机说:汽油!“支那狗”不知又要怎么祸害他的同胞了。司机说毕,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秀子拎起汽油桶原路返回慰军所去了。原来,那河田少佐待女儿一离开,就对贾长发说:现在可以继续下面的节目了。长发君,这里的事关乎大日本皇军的士气和军心,拜托了。那贾长发受宠若惊地一声“哈咿”,连说“明白明白”。河田少佐言罢,带着扈从走进盛家祠堂,那里是他特别行动队的临时指挥所。刚才他已经得到准确情报,共产党和阎锡山在晋西北的拼杀已初见分晓,随着晋绥军败走“麦城”,战场很可能南移到三交至碛口一线。这一情况意味着:这场战争必将以包括碛口在内的整个晋西北彻底沦入共产党之手而告结束。二三年来,日军与共产党的军队打交道不少,知道他们才是中国军队里最难对付的一支。那么,对于离石驻屯军来说,他们今后的命运将是怎样的,实在是个未知数呢。而眼下尤其令河田担忧的是,即将从北部战场腾出手来的共产党军队会不会首先将拳头打到他们头上来;还有那些游击队,会不会借北部得手的东风,也来找他们的麻烦。昨晚,松井大佐已向他发出“加强情报工作,密切注视中国军队动向”的命令。河田少佐预感到:一场更加残酷的战争正在不远的地方向他和他的兵士们招手呢。在这场血雨腥风到来之前,他要让他的兵士好好享受享受,他要让他们知道只有战斗、战斗,勇敢地去战斗,才能更好地享受。河田秀子离老远就听得慰军所院子里一片女人的嚎哭声。原来,那贾长发待河田一走,就对女人们说:刚才对你们的身体检查,还只是进行了一道程序。现在进行第二道程序。你们必须把浑身的衣裳全部脱光!女人们先是愣怔了一下,接着便把口水和怒骂一齐朝着贾长发泼撒过来。姣姣当时就站在贾长发身边,她哭着对贾长发说:秀子刚检查过,我可真是来那个了。贾长发一脸坏笑地说:披红挂彩好啊,皇军不怕披红挂彩!姣姣便也朝着贾长发又唾又骂起来。贾长发嘿嘿冷笑一声,说:还想扭捏一下?撒撒娇?想让男人们帮你们脱?告诉你们,男人们今儿懒得给你们脱,我另外请了人来帮你们脱。说着朝院外招招手,便有一伙兵拉了十多条狼狗跑进来。那些狼狗当即被分在各个窑房,虎视眈眈地盯着哭哭啼啼的女人们。贾长发指指狗们,对女人们说:你们脱不脱,不脱就让它们上手……女人们终于被剥光了。可是当第一批兵士走近她们时,几乎无一例外受到了死命的抵抗。那盛克勤的媳妇姣姣最泼,脚踢手抠嘴咬,十来个鬼子一齐扑上来攘斗半晌,才把她制服。贾长发嘿嘿一笑说:河田少佐说得对,对付中国人,无论男女,得先设法打掉他们的自尊心……贾长发转身又朝院外招招手,另有一批男人被兵士带进来了。他们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是女人们的父亲或大哥,他们大都是五十开外年纪、没有被赶去修碉堡的。贾长发先让男人们到各屋认自家亲人。认中了,便将男人的衣裳也剥光,强迫父女、公媳、哥妹当众交合。日本人和狼狗一道站一边拍手起哄。当即便有两个男人羞愤交加,碰壁而亡,其余的男人们一个个捂着下身痛哭失声。盛如荣也被叫来同他的媳妇交合。他没有想到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竟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他一口浓痰照着贾长发唾去,两个鬼子当即扑上来将他掀翻在地。正在这时,河田秀子出现在了院门口。河田秀子朝着两个鬼子大喝一声:“住手!”贾长发和鬼子没有不认识这位秀子小姐的,一时便都愣住了。贾长发忙哈着腰对秀子说:“我们在执行河田大队长的命令。”河田秀子此时手里还拎着那个汽油桶。听了贾长发的话,她气呼呼将那桶就地一放,叫道:“你胡说!河田少佐是不会下这种有辱大日本帝国声誉的命令的!”河田秀子边说,边让那些可怜的中国男人穿衣服跟她走。她要亲自带着他们去见她的父亲。慰军所院子复归平静。贾长发挥挥手,让几个兵士将狼狗带走。贾长发拎起那桶汽油,不慌不忙拧开盖儿,就身旁找了一段木头,倾一点在上边,“嚓”,擦一根洋火朝那木头上一扔,那木头顿时轰轰燃烧起来。贾长发一脸和气地对女人们说:你们看看中国男人那德行,干别的不行,让他们“赛狗赛狗”女人,都是那熊样!大日本皇军礼让他先“赛狗”,他还硬是不“赛狗”,这能怨谁!既然他们不“赛狗”,皇军可就要“赛狗赛狗”了!现在呀,我喊一、二,你们可得都给我笑,笑得喜气一点啊,谁若再要哭哭啼啼像死了人似的,我这汽油可就要朝她身上浇……话音刚落,等在院子里的鬼子们便“赛狗赛狗”欢叫着扑了过去。可是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盛家那条哮天犬突然扑进了院子。他像发了疯似的逐房逐屋找寻他的女主人。那些先前参与过制服他女主人的鬼子现在正一个个赤身露体着。他便见一个咬一个,只一霎眼的工夫就连窜五间房两孔窑,速战速决,干净利索拔去七八条男根,另有两条也被咬成重伤。最后在第八个下处他找到了他的女主人,索性一口咬定上面那男人的脖子,只一甩就要了那人的小命。然后在贾长发和所有在场者目瞪口呆的当儿,领着他的女主人风一般跑出了慰军所。贾长发和兵们终于醒过神来,发一声喊朝外追。正在这时,河田秀子悻悻地返回了慰军所。她站在当院,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件件除去自家的衣裳,然后笑盈盈朝兵们招手说:你们来呀,一个一个来。那时,满院的鬼子都像被人使了定身法,半张了黑洞洞的嘴巴盯住秀子傻站着。秀子嘿嘿笑了,笑着将那桶汽油毫不犹豫地从头顶浇了下去。她不慌不忙擦亮一根火柴,只听“轰”的一声响,一团烈焰冲天燃起。“我的大日本帝国啊!我为你羞耻……”河田秀子拼却最后一丝力气,高呼道。雪,下得更大了,漠漠漫漫,天地一片素白。挂在各家各户门口的那一面面旗子上,血痕点点,正朝着四下洇染……47得到秀子自焚身亡报告的那一刻,河田少佐的那个黄昏凝定为一片血色。凛冽的寒风中,晚照如巨翼的蝙蝠在他的心头飞扑。翅膀的每一次煽动,都掀起一股血腥的气味,还有烈烈迸濺的火星。他想起半个钟头前,女儿执拗地同他说过的话。那是女儿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那是让他无比震怒的一句话。“我为大日本帝国羞耻,为您羞耻!”她说。当时,他气得“哐嚓”一声将一个茶杯摔得粉碎。“少尉河田秀子!”他朝着她咆哮,“我请你记住: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帝国的利益?”秀子冷笑,“当‘帝国’的‘军人’堕落成为一群畜生的时候,您以为这个‘利益’还能‘高’到什么地方去呢?”“河田秀子,我请你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当你把站到你面前的中国人看作一群畜生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任意驱使他们,正是大日本帝国军人的荣耀。驱使他们为帝国军人服务,正是帝国的最高利益之所在。”他说。“河田先生!一个不把人当人的国家,是不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那时,满脸血污的盛如荣挣扎着从河田秀子的搀扶中挺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盛先生,您说的这个国家是大日本帝国吗?”他大笑,“可是事实上,这个国家现在就要主宰整个世界、做整个世界的主人了。您们中国人,从今往后要学会服从。这样对您,对您的国家,都有好处。”“我为大日本帝国羞耻,为您羞耻!”秀子又将那话重复一遍,留给他惨然的一瞥,扶起盛如荣走出指挥所。“盛先生,您可以回家。不过,我请您记住,我们还有一笔生意没有了结呢。”盛如荣冷冷道:“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您的定金已经退了。”河田说:“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定金是您要退的。可我并没有答应不再做那笔生意。做生意是要讲诚信的。您说呢?”盛如荣回头一笑:“你也配讲‘诚信’二字?”河田少佐没有搭腔。他的脑中忽然充斥了一些文字的碎片。那些碎片呼啸着四向飞溅,和着一道惨然回瞥的目光,刀刃般切割着他,霹雳般震撼着他,最后在他的脑海深处聚敛、拼接成女儿反复说出的那句话。河田少佐没有想到那话竟是女儿留给他的诀别一语,那目光竟是女儿留给他的诀别一瞥。当河田少佐站到女儿焦黑的残骸前的时候,猛然想起妻子送他们父女入伍时的情景。那是昭和十二年的冬天,下着比今天还大的雪。他的家乡横滨市的港口寒风凛冽,砭人肌髓。妻子紧紧地搂着女儿不松手,当轮船拉响汽笛催出征者登船时,妻一把拉住他,满眼泪光地说:拜托你了!战争结束那天,好好带着我的女儿回家……河田少佐两眼模糊了。他的(,文,)目光落在(,人,)不远处女儿(,书,)赴死前脱下(,屋,)的衣衫上。那件套在军服里的撒满碎花的衬衣,还有一副粉红色的抹胸,即使落满雪花,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快步走了过去,拂去雪尘,将那两件似乎还留有女儿体温的衣衫抱在怀里,眼泪终于喷涌而出。“是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女儿?”他在心里朝着自己诘问。那声音有点歇斯底里,狼嚎般刺穿了他的耳鼓。这时,紧随在他身边的贾长发说:“秀子小姐是为国捐躯呀,您请节哀。”河田少佐一个激灵猛醒过来,喝道:“什么为国捐躯,河田秀子,大日本帝国的叛徒!死啦死啦的。”他猛抽军刀,劈向那花红柳绿的一团。刀锋落处,女儿的惨然回瞥化作一声冷笑,妻子怒视着他大叫:“还我女儿!”河田少佐吩咐快快将那些被狗咬成重伤的兵士送往救护站抢救。又一批兵士从他身边走过,在那一间间安排了女人的屋子前排队。屋子里,女人们的哭喊挣扎再也听不见了。突然,不远处传来呯呯的枪声和激烈的犬吠声。河田少佐将探询的目光投向贾长发。贾长发报告说:“盛家的狗伤了皇军,现在皇军的军犬正在严惩凶手。”贾长发说:“太君,您放心,三比一,非要了那狗的小命不可!咱先收拾了那狗,再进盛府抓人。盛府的花姑娘大大的好!太君,到时给您也弄一个玩玩。”河田少佐嫌恶地摆摆手,说:“去看看我们大日本帝国英雄的军犬如何惩办那只所谓的哮天犬吧。”出乎河田少佐意料的是:在三槐堂天门外犬们角斗的场地上,已经躺下了两条军犬的尸首。一条在夏槐下,一条在周槐与商槐之间的空地上。两条纯种德国黑背皆为封喉而亡。河田少佐看见它们的脖颈几乎被完全咬断了,整个场地鲜血淋漓。河田少佐不由暗自寻思:“那是一副怎样的牙口呀,那是一副蓄积了多少仇恨的牙口呀!”河田少佐不禁浑身战栗起来。河田少佐将仇视的目光投向哮天犬。只见它眼下正蹲伏在场地的另一边。不是以逸待劳,准备与帝国的第三条军犬做最后的殊死一拼,而是身负重伤,一副奄奄待毙的样子。河田少佐见它毛发凌乱,肚腹上、脖颈下被撕开长长的两道口子,此时正有鲜血汩汩流淌。在它的对面三步远处,帝国的第三条军犬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它,目光中满是挑衅和鄙视。河田少佐不由笑了,也用挑衅和鄙视的目光虎视着哮天犬。几个日本兵用枪托、用刺刀、用齐声的呐喊向它发出一次次威吓。“站起来,支那狗!站起来,支那狗!再不应战,就死啦死啦的!”兵们注意到了河田少佐嘴角的笑,叫唤得更起劲了。那哮天犬好像看懂了河田的笑,也听懂了兵们的话,它费了好大的劲将前腿绷直,胸脯连耸几耸,终于站起来了,可是当那军犬向他发出低沉而喑哑的一声威吓时,它忽又朝后一歪跌倒了,脖颈间的一处伤口随即有浓酽的鲜血喷射出来。兵们的呐喊声再一次响起。哮天犬深深地垂下了头,是羞愧,也许还有点对死亡的恐惧。然而,很快的,它将它的头颅高高地昂起来了,目光如电睨视它的对手一眼。它以自己无比高贵的神情向日本人表明,刚才短暂的垂首只是为了积蓄力量而已。现在兵们的呐喊朝向了他们的军犬。咬死它,咬死它!咬死这只支那狗,癞皮狗!把它大缷八块,千刀万剐!,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凶残、阴毒!而那军犬的一腔激情似乎被这呐喊点燃了。它那乌黑的背脊上,每一根毛发似乎都蓄积了无穷的力量,齐刷刷向外扎煞着。它轻蔑地看了那“支那狗”一眼,内心突然生发出想要戏弄一下对方的热望。它朝着它冷笑一声,用全世界的犬们都能听得懂的话对它说:伤兵!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当然,死是肯定的,不过,我可以让你死得稍稍体面一点儿……它做出似乎想抚慰一下对方的样子朝着它雍容地走过来了。在与对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它嬉笑着伸出一只前爪朝它的脖颈间摸去。那时它的每一个爪趾都是一把挺直的刺刀,然而从外表看去,却像是亲昵的抚摸,最多有点轻浮而已。那“支那狗”好像早已对日本狗的居心叵测心中有数了,在与它比肩的一刹那,突然将身子一掉,伸了一个屁股给它,而且还将一个响屁毫不客气地轰到它的脸上去。军犬被彻底激怒了。当它再次转身面对它时,先前的雍容不见了。它的四条粗壮的腿交替捯动着在地上猛刨,将一阵尘砂的骤雨向四下里泼撒,那是它的宣战书。果然,它怒吼一声,后腿就地一蹬,直扑哮天犬。哮天犬就地一个翻滚,将对手让过。“好身手!亏你还是伤兵呢。”军犬不由赞叹一声,内心却更多了些阴毒的算计。没容它从地上再次爬起,猛地一个转身,挺着满口锋利的牙剑直捣他的咽喉。一股热辣辣的鲜血当即从哮天犬的颈项间喷薄而出。然而就在日本狗的牙剑锲进哮天犬喉管的一瞬间,哮天犬的两条后腿猛地蹬向日本狗的肚腹。八只脚趾像八把雪亮的匕首同时插进对方的肠肚间,一刨又一刨,便有一堆腥臭的东西突然从那日本狗的腹腔中倾泻出来了。哮天犬感觉楔在自己喉管间的剑锋突然松动了,而热血更加欢畅地朝外涌流。“我不能这么死去,”它最后对自己说,猛地挣动身子站了起来。它看见至少有十条枪口正对着自己狞笑。它也笑了。哮天犬是在日本人追进三槐堂,用枪托猛砸待月庐门板的那一刻,挣断主人拴在它脖颈上的绳索,扑过墙头迎战歹徒的。它知道自家此行必死无疑。所以,当气急败坏的鬼子唆使军犬们围攻它时,它的内心是充盈了坦然赴死的激情的……现在它知道死亡已经迫近了。它强自撑持着挺立在当地,傲然睨视着一个个枪口,以及枪口的主人们。它等待着枪声炸响的那一刻。它感觉,一朵又一朵艳丽无比的鲜花正在它的胸腔璀璨怒放。它相信,那将是它的生命绽放出最绚丽最奇异光彩的一刻。它在庄严地等待着。然而,河田却朝他的兵们摆摆手,制止了这最后的杀戮。好多年后,当碛口人说起这件事时,不免对河田此举作出种种猜测。有人说:阴毒的河田是看哮天犬必死无疑,就想让它经受更长时间痛苦的折磨。有人说:河田是军人,面对如此非凡的一条犬,他不能不生发高山仰止之情,就有意放了它一马。也有人说:也许河田什么也不为,只是以职业的敏感觉察到,一场更大的危险正朝他步步逼近。因为就在河田朝兵们摆手的那一刻,慰军所那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河田赶到慰军所时,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子里排着队的皇军士兵足首相枕死了十多个,而屋子里赤身露体的一律被割去了一只耳朵。他们的衣服悉数被缴没。女人们都被救走。河田少佐特别留意到:女儿秀子焦黑的骨质及衣物也不翼而飞。河田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游击队干的事。河田少佐气得暴跳如雷,挥舞着军刀大叫:“西湾,统统的烧光!西湾人,统统死啦死啦的!”仿佛回应河田的狂呼大叫一般,突然有一颗手榴弹在离河田不远处爆炸。贾长发眼疾手快将河田一把推倒,河田脚手并用,爬进院角一个鸡窝里去了。贾长发朝四下里一看,吓得当即有一股热尿泚到了裤裆里。原来,就在他们身前身后不远的地方,突然有二三十个游击队员出现在了墙头上、屋顶上。贾长发看见,为首者正是曾经做过他舅家女婿的马有义,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女子。贾长发看见,马有义们凭借修筑在各个巷子顶头的栈道,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着,射击着,呐喊着。好在他们人不多,而此时,在堡墙四周执勤的皇军已闻讯赶到了这边来。马有义他们见形势于自己不利,边打边撤,很快没了踪影。贾长发照准马有义和那女子的背影连开三枪也没有打着对方一根汗毛,气得不住地大骂。河田这时也从鸡窝里钻出来,脸上粘着一团鸡屎也顾不得擦,举起指挥刀朝着游击队消失的方向一指,大叫:“夹鸡鸡——!(日语,冲啊,杀啊!)”鬼子汉奸一口气冲到了村后山顶上,连游击队的一根毛也没揪着。河田正要下令进村入户搜查,忽有松井“即刻撤离”的命令送达他的手中。河田少佐即刻明白:共产党在北部战场已经得手,也许此刻正快马加鞭行进在赶赴碛口的路上。河田顾不得多想,当即命令集合队伍朝着吴老婆山方向撤退。临走时,没忘记放火烧毁沿路看见的所有房屋的门窗,没忘记杀死沿路遇见的所有活物。那一天,是民国二十八年最后一个异常阴冷的日子。48碛口突然出现了许多穿着土灰布军装的男女。他们赶着驴骡马匹,拉着骆驼,吆着各种牲口车走来,一律大包小包箱笼布袋的带着。他们操着南腔北调说话,在碛口以及碛口周遭的村里租赁窑房住下,一副安家过日子的样子。他们互称“同志”,边说话,边跷着大拇指,一副牛皮烘烘的模样。盛慧长听大人们说,他们多数人并不打仗,是“坐机关”、“做生意”的。爷爷说他们中间有人很会“弄票票”(方言,即搞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多数人是受苦出身。一安顿下来,他们就帮着周围的老乡扫院担水劈柴。那时正值立春雨水之间,农家的备耕生产已经热火朝天展开。他们二话不说便投入进去,起畜圈、送茅粪、刨根茬、整地埂,粗手大脚,见甚做甚。他们很快和老百姓处得难分彼此了。也有不少女兵。慧长感觉她们不像璐璐、珂珂小姨好看,可她们快活。她们在街巷、村子里办民校,教妇女们识字、唱歌。她们路过镇街时,总是手拉着手,昂首挺胸,一路走,一路唱着她们自编的歌:山丹丹开花耀眼明,没有咱解放区的太阳红。春风风吹得百草青,穷苦人从此要翻身。要不,就唱:妇女们,执耳听,新社会男女讲平等。挺起胸膛昂起头,顶天立地来做人。崔鸿志带着部分游击队员又回到了碛口。他们逢人就说:我们又“归建”了。盛慧长弄不清那“归建”是甚意思,可见姑夫崔鸿志一直在张罗着埋死人——他和他的部下从战场上抬回了三十具尸体,说是这次参战中牺牲的。姑夫崔鸿志亲自扶棂,一个个埋殡他们。游击队所有的人都参加了他们的葬礼,许多穿军装不穿军装的人都参加了他们的葬礼。慧长听见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在咬牙切齿念叨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郑磊,一个是李子俊。这都是两个熟人。慧长想这“归建”肯定是要找这两人报仇了。所有的死人都入土后,慧长见姑夫崔鸿志又着人将“碛口抗日游击队”的牌子擦洗得锃明瓦亮,将队部里里外外直至镇街犄角旮旯陈年的垃圾打扫得一干二净,便又想那“归建”大约还有打扫卫生的意思吧。慧长听说璐璐小姨早先那些官儿被免了,却还当着游击队副政委,此外,还兼上了三地委妇救会秘书。听说“三地委”管着晋西数县,那阵儿正驻临县,慧长便见璐璐小姨不时在碛口和临县城之间穿梭般跑动。马有义每天带着几个游击队员将一些红红绿绿的标语贴得满世界都是。碛口游击队现在归吕梁军分区直管,也穿上了土灰色军服,马有义就显得特别牛气。二月二龙抬头那天,黑龙庙召开了盛大的祝捷庆功会。碛口周遭各村都组织了秧歌队,提前三天就在碛口街里闹腾开了。一腊月一正月都是死气沉沉的村子重新响起了丝弦锣鼓欢歌笑语。水旱码头要重过大年重闹元宵了!黑龙庙山门、戏台、钟楼、鼓楼上插满了彩旗。站在卧虎山下朝上望,那里简直是红彤彤的一片。进得山门,只见上院、下院,各个殿、阁、廊、庑的门楣上,都结了彩,挂了红,处处洋溢着喜气。龙抬头那天是祝捷庆功的正日子。刚到平日早饭的时辰,通往庙门的山路就被赶来开会的人们挤满了,挤得水泄不通。结果,马有义不得不带着上百号民兵赶来维持秩序。他让人带着几个写了字儿的大木牌,分别插在几条可以进入会场的路口上。又把民兵分成几拨,把着那些路口,大呼小叫地让人们按照木牌上指示的“通道”分别入场,“只准进不准出”。折腾了一个来时辰,各个“通道”才顺畅了。让碛口人感到新鲜的是,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是排队入场的。连村里的婆姨孩儿也排了队。盛慧长看见有一支队伍全是由七八十来岁的孩儿们组成的。打头的竟是陈老三的挂着两筒鼻涕的儿子陈狗蛋。他们打着一面上写“儿童团”三字的大红旗,每人一枝红缨枪扛着,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当时正好程璐带着一队婆姨们走过来了,慧长就对她说:“我也要当儿童团!”慧长看见小姨的脸沉了沉说:“好啊。不过你得先增加点革命性儿才行呀!”慧长不知道甚是“革命性儿”,正要刨根问底,小姨已经带着她的队伍走远了。弄不懂就暂且不弄,盛慧长随了西湾百姓的队伍朝着山上走。盛慧长是冲着贺龙“贺胡子”来参加会的。他知道今天来黑龙庙的人里,还有许多人是冲贺龙“贺胡子”来的!贺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慧长早就听璐璐小姨说起过他!他从一把菜刀闹革命起,现在已是威名赫赫的大司令。他杀富济贫,他指挥千军万马打鬼子,真是了不起!慧长就喜欢这样的英雄!慧长早就听说贺胡子生得身高丈二,膀栏(方言,即肩宽)七尺,活活一个天神下界,今儿他可要好好看看他!贺龙他们来黑龙庙那阵儿,慧长正站在靠东的廊庑下,朝着台下一队女兵瞅。他看见璐璐小姨正站在她们中间。璐璐小姨高喉咙大嗓门地嚷嚷着什么,不时夹杂上一阵咯咯的笑声。那时,正对着山门洞的那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先前稳稳坐在院子里的人呼地一下都站了起来。他只来得及看见十多个人簇拥着两个大官走进山门来,其中一个上嘴唇留着黑黑的小胡子,便被前面壁立的人墙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终于,前面的人墙被维持秩序的民兵压倒了,贺龙走上前台讲话,慧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原来那贺龙并非“身高丈二、膀栏七尺”的天神,他和常人并无多少区别,一个七尺男儿罢了。不过,“胡子”可是一点不假的。而且那胡子长得特好看。很难想象,如果“贺胡子”没有胡子,那将是个什么模样!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连那不时夹杂在话旮旯里蹦出口的“奶奶的”三字,听起来也像敲铜鼓似的好听。慧长听得他首先提议,要为谁谁谁们“静默志哀”。慧长听得贺龙哑着嗓子一连点了好多人的名字,然后低了头站着一言不发。那时,台上台下静鸦鸦的便有些瘮人。在“静默志哀”结束后,贺龙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台下。慧长看见他的两眼湿漉漉的,但并未落泪,而台下却是唏唏嘘嘘一片哭声了。贺龙看着台下成千上万的人们,还是久久沉默着。突然,贺龙将声音提高说:“在这里,我贺龙还要提议:为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日本医官河田秀子静默志哀!”慧长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河田秀子的情景。贺龙后来还讲了些什么话,慧长一点也没留意,只记得他在提到日本人、蒋介石、阎锡山这些字眼时,那不时溜出口的“奶奶的”三字忽然就变成了一把把小刀子嗖嗖的满场乱飞。讲到激动处,他将始终捏在手里的黑色烟斗叼在了嘴上。他的警卫员从台侧走上前去,给他点燃了。他便狠狠地吸了一口,又骂了一声“奶奶的”,那样子威风极了。慧长学着贺龙的样子也骂了一声“奶奶的”,随将大拇指当烟斗塞到嘴里嘬嘬。心想赶明天自家也弄一个真烟斗叼到嘴里,再画一绺胡子,站到马有义面前骂一声“奶奶的”,不定他还要给我敬礼呢。台上开始给英雄们披红挂彩了。慧长看见姑夫崔鸿志、璐璐小姨和马有义都满面春风地上了台。慧长看见贺龙亲自将一朵大红花戴在姑夫崔鸿志的胸前。当姑夫崔鸿志朝贺龙敬礼时,贺龙的大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慧长看见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在给璐璐小姨戴花后,久久捏着璐璐小姨细嫩的小手不舍得放开。璐璐小姨挣了几挣,没有挣脱,引得台上台下的人都朝他们看。慧长看见马有义斜眼看着那个男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慧长不由多看了那人几眼。只见那是一个面孔糙黑,脸颊上有一条伤疤,却并不显难看的人。盛家小爷盛慧长虽然一向见不得别的男人同璐璐小姨拉拉扯扯,可眼下他却宁肯让他一直拉着璐璐小姨的手,让马大嘴着急眼红去,气死他活该!突然,慧长看见一个黑铁塔似的长着一身横肉的汉子走上台去了,那人竟是蛮太岁!他的身上竟也披了红挂了彩。这是怎回事?他怎么也来了这里,也成了英雄?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慧长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这时听得台下人们议论:这蛮太岁是在老榆岭两军对阵打到难解难分时开枪杀死他的两个“弟兄”,将阵地交到了四纵手上,所以立了功的。慧长突然想起去年秋天西云寺军民联欢会上那只伸向珂珂小姨腰间的毛茸茸的手,不由为珂珂小姨担心起来……49慧长的担心是不错的。眼下,程珂的确已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从耶稣堂里见了郑磊最后一面,那个男人苦涩的笑就定格在了程珂的记忆中。伴随那苦涩的笑的,是男人幽幽的一声浩叹。“怕是有一场恶仗打哩……”郑磊的目光中满是忧虑、惶惑,或许,还有对命运的恫瘝对死亡的恐惧。如果说这种思念还只是让程珂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忧虑的话,碛口人对三十个老榆岭之战中阵亡的年轻生命的悼念、对直接造成他们死亡的郑磊、李子俊的诅咒则足以让这种忧虑转化为巨大的恐惧了。三四天前的一个晚上,程珂刚刚入睡,忽听得耳边响起一阵烈烈的喊杀声,又有爆豆子般的枪声和电闪雷鸣似的爆炸声汹涌而来。敌机来了,快跑!她想起那一回日本人的飞机将炸弹扔到自家村头上,把起早上井挑水的一个老汉和拴在他家院墙外的一头驴炸得血肉横飞,将正上茅房的本家一位姐姐齐崭崭炸掉一只手的可怕情景,果然就看见一架敌机正将一颗水桶粗的炸弹照着她的头顶扔下来。眼看着那炸弹就要落到自家头上了,忽听得有人说:北边正打恶仗哩。就见郑磊“血头狼”(方言,满头满脸都是血的狼)似的出现在了自家面前。她看见:他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眼眶上吊着一团血糊拉杂的东西。她惊叫:郑磊,你的眼!他却不说话,只是用手紧捂着自家的肚子。程珂低头看时,只见郑磊的肚子被炸弹齐崭崭切开了,一大堆肠肚突了出来。有一根拇指粗的带状的东西从他的手指缝里钻出来,血糊拉杂拖在地上。忽有一群同样满脸血污缺胳膊断腿的人气势汹汹出现在郑磊身边,将那带状的东西抢在手上,众人发力,一截截撕扯得粉碎……“不要!不要!求求你们!”程珂大叫一声扑上前去,同那气势汹汹的一群厮打在一起。程珂强自挣扎着从梦魇中醒过神来,忽听得门上有轻轻的敲击声响着。她喘息着定定神,仔细一听,并非错觉。那天夜里,程璐照例没有回家,屋里只有她独自一人。她惊问:谁?屋外的敲门声止息了,顿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珂珂,别怕,是我。程珂怎也没想到,竟是她朝思暮想的郑磊!程珂一轱辘爬起来,顾不得披衣穿鞋就扑向了门边。程珂一把将站在门外的郑磊拉进屋来。借着微茫的夜色,她看见,她的郑磊并没有被炸瞎一只眼,并没有被切开肚腹……她又惊又喜,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汹涌了。郑磊那个营遭了大难,而郑磊已经沦为亡命之徒了。那是一场多么残酷的杀戮啊!当时,郑磊所在那个团已经完成了对新军一部的分割包围,眼看此番“剿叛”可以首战告捷了。可是,突然发现四纵一个突击连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到他们团驻地来了。那简直是一道红色的闪电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啊!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迂回穿插于郑营与“狼营”之间,又趁着夜色突破了一营的封锁。当团长得到报告时,那道闪电那把匕首又一次潜入三营驻地,故意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显然是要迷惑对手。以便从这里抄近道从容自如地穿过一片林地,突然出现在团指挥所鼻尖下,突然发起致命的一击。团长气急败坏把火撒到了郑磊头上:“妈的!郑磊你是怎搞的,竟敢把叛匪放进来打老子的指挥所!你是剿叛还是助叛?现在老子命令你,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叛匪。如果你胆敢放它一兵一卒到我这里来,老子就以通叛通匪送你上军事法庭。”郑磊有口莫辩,唯有立即组织力量围歼。按说,以郑磊一个营的兵力对付对方一个连是绰绰有余的。可因为事情来得太匆促,郑磊根本来不及做出周密布署,只好先命令蛮太岁所带那个排就近赶往林地边沿处设伏,狙击对方,紧急调动位于林地西侧一个加强连让李子俊亲自带着于前面阻击的枪声打响后从背后发起猛攻,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迫使对方转而向东。而东面是一条大峡谷。郑磊谅他们插翅也难飞越那里。想来,对方对这一带的地形也是了如指掌的。战斗一打响,对方即目不旁视地朝着正前方猛攻。蛮太岁那个排饶是占据了有利地形,也敌不住对方一个连的强攻。很快,一个排只剩下了三个人。如果此时,蛮太岁他们能够再坚持十分钟的话,结局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因为林地西侧李子俊带的人那时已与对方交火,且仗着自家人多枪械好的绝对优势迅速朝前推进。可是,那时蛮太岁却动摇了。他在瓢泼般的弹雨中,朝阵地前方一看,只见在微茫的夜色中至少躺着对方的二十具尸体,而活着的人却还在前赴后继地朝他们这边猛冲。蛮太岁突然心惊肉跳地想:我能坚守到自家人打上来的那一刻?恐怕难!看来今夜不被人家打死也得投降了!死?我为什么要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投降?那就迟降不如早降。要早降,那就最好把阵地献出去!要不,咱打死对方那么多人,等对方攻上来,还有咱的活路?蛮太岁这么一想,主意就拿定了。他掉转枪口,将身边剩下的两个“弟兄”斩草除根,马上朝对方举手投降了。对方缴了他的械,就马不停蹄穿过林子,朝团指挥所扑去。等到李子俊他们进入林地时,对方已结束了前面的战斗,又一阵猛打猛冲,生生从李子俊眼皮子下溜走了。这时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李子俊的一条手臂被炸断了。最糟糕的是:在炮弹爆炸的火光里,李子俊突然发现,对方这个连队几乎都是碛口游击队的原班人马。他看见崔鸿志头上扎着绷带,正跃进在他的队伍中。郑磊见团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人家干脆利索一锅端了,当即慌了。他知道这事意味着什么!他感觉眼下自己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学那蛮太岁的样子,当机立断倒戈一击,二是向上峰自绑请罪。而那“罪”,除过“军法从事”,还能有什么呢?那么,就也来一个“倒戈”?不!郑磊当即否定了自己这一想法。他以为像自个儿这样,刚刚把自家一个团的团部丢了,又将几十名弟兄送上不归路的人去走这条路,简直有点天理难容呢!既是决定不走这条路,他反而镇定自若了。他听说李子俊断了一条手臂,便赶到包扎所去看他,也算是向他的搭档和朋友辞行吧。李子俊一见郑磊,就惊叫了一声:“你……怎么还没走?”郑磊笑笑:“去找死的人是不必说迟早的。”李子俊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营长你怎恁糊涂?为甚要去找死?”“那就只能投降人家了?”“投降倒未必。你是个读书人,天下这么大,难道再没你的一个去处?”郑磊不吭气了。良久,道:“如果还有来生,我倒是真想把没完成的学业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