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远处幽远而悲悼地唱:“一阵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立刻,仿佛四面簌落簌落风声阴沉沉地吹起,四处幽长而哀伤地和唱,此次大半是女子的低声:“一阵哪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随着四面的风声怨声,一个瘦小,穿着一身月白纺绸衣衫姑娘,轻悄悄由黑暗里露出来。这姑娘的相貌和第二景的所见的毫无二致,只是更为怯弱苍白,鬓角贴上两张薄荷膏,手里拿着一根麻绳。她轻轻飘飘地移过去,像是一阵风,不沾尘埃,到了判桌前面跪下。仇 虎 (惊愕)哦,我的屈死的妹妹。(花氏一声不响,看音仇虎,惊恐万分,不知怎样对他好)[于是阎罗开始审问,他的动作非常像个傀儡,判官在一旁查看手执的案卷。四方仿佛有多少无告的幽灵在呜咽哀嚎,后面有许多幽昧不明的人形移动,那绸衣的姑娘似乎哀痛地诉说自己生前的悲惨的遭遇,眼泪汪汪,告诉怎样父亲死,哥哥下了狱,自己也卖到妓院,怎样窑主客人一天一天地逼得吊死。说完深深叩头,哀请阎罗做主。仇 虎 (含着眼泪听她审诉,下自主地泪水流下,他揩了又揩,很低)哦,妹妹!我的可怜的妹妹,你死得好惨!好委屈呀![阎罗似乎对判官略略商议,便命传仇荣过审。桌前的青面小鬼将拘魂牌向里面一举,嘴里仿佛在喊些什么,立时四面八方多少幽灵哀悼地低声应和,于是由黑暗里走出另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带着白发龙钟的老农人,踱到桌前。那老头手铐脚镣,看见女儿,二人抱头大哭——无声。——判官似乎大吼一声,两人同时跪下,那老者叩头如捣蒜,哀哀凄凄地把自己如何被阎王逼死的情形申诉个完全,说完又叩头无数。仇 虎 (愤恨)哦,爹爹,我的苦命的爹爹!今天我们仇家人再得不到公道,那么世上就没有天理了。(这时忽然阎罗拍下惊堂木,对着仇虎叫了一声,仇虎抬头。所有判官、小鬼、牛头、马面、阎罗??都一齐恶森森地注视他。他几乎吓得不敢动转。四面的声音阴沉沉喊起,那青面的小鬼把拘魂牌对仇虎一举,仇虎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焦花氏 虎子,虎子!你上哪儿去!(拉不住他,由他走去)[仇虎看见父妹,忍下眼泪,点点头便跪在案前。阎罗开始?审询,四周嘁嘁喳喳有多少低低的议论。仇 虎 (低头,声音诡导)小人仇虎身有两代似海的冤仇,前在阳世,上有老父年迈,下有弱妹幼小,都为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所害,死于非命。我的老父弱妹两口,现已拘在阴曹地府,方才他们所供句句是真,无一是假。我在阳间,又被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勾结那贪官污吏,陷害小人,把小人屈打成招,下狱八年,害成残废。杀了小人的老父,害死小人的弱妹,打断小人的大腿,强占小人的田产,都是那狼心狗肺的焦连长。小人仇虎此番供享句句是真,无一是假,如若有半句瞎话,小人情愿上刀山,下油锅,单凭判官大人明断,小人决不埋怨。可是小人两代似海的仇冤,千万请阎王老爷做主,阎王老爷做主。(深深叩头)(阎罗突然传叫焦连长。小鬼一呼,堂下幽灵齐声怒吼。这时焦连长由黑暗中走出,神色非常骄悍。他依然穿着连长的制服,挂军刀,穿马靴,很威武地走到阎罗案前,并不跪(仇虎见着焦连长,想站起动手,为判官喝住又跪下。(阎罗仿佛以仇虎的话询问焦连长,焦连长句句否认,加以驳斥。仇 虎 (叩头)启禀阎王老爷,他的话是狡辩,一面之词。(焦连长又要申说。仇 虎 (立刻叩头)小人仇虎没有说错。(焦连长又要辩白。仇 虎 (又叩头)请阎王老爷把他立刻判罪,不要再听他的。[阎罗拍惊堂木令他不要说话。焦连长走上前去,又发议论,间罗频频点头,表示赞可。仇 虎 (窥见连喊)阎王老爷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他在阳间自己就是阎王。[阎罗勃然变色,令判官对仇虎的父亲、妹妹宣判。判后二人大哭,为小鬼们拖去。仇 虎 (大愤)什么,我的爹还要上刀山,我的妹妹还要下地狱。你们这简直是——(被牛头一又刺背,伏地不语)[阎罗又令判官宣判。焦连长得意洋洋,仇虎气得浑身发抖。仇 虎 (跳起)啊, 你们还要拔我的舌头,叫他(指焦阎王),叫他上天堂。他上天堂(暴躁地乱喊)你们这是什么法律,这是什么法律?[忽然马面一叉把他刺倒地下。这时焦连长大声——听得见的——怪笑起来,每个 “鬼”以至于阎罗都仔恶地得意地狂笑,声震天地。仇虎慢慢由地上抬起头来看牛头,牛头止笑,牛头的脸变成焦阎王狞恶的脸;转头看马面,马面止笑,马面也换为焦阎王狞恶的脸;转视小鬼,小鬼止笑,小鬼也化为焦阎王狞恶的脸;回转身望见判宫,判宫止笑,判官也改为焦阎王狞恶的脸;正面注视阎罗,阎罗止笑,阎罗就是库阎王狞恶的自己。全场无声,仇虎环顾四面焦阎王的脸,向后退。仇 虎 (咬于切齿,低声)好,好,阎王!阎王!原来就是你!就是你们!我们活着受尽了你们的苦,死了,你们还想出个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对着那穿军服的阎王,恶狠地)想出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突然,四面的焦阎王们又得意地大声狞笑起来,声响如滚雷。仇 虎 (忽而抽出手枪,对准他们,连发三枪)你们这群骗子!强盗!你们笑!你们笑!你们笑![一切景物又埋入黑暗里。焦花氏 (苦痛地)虎子,你这是闹些什么哟?快走吧?仇 虎 我!我!(摸着自己的头)[远处鸡鸣一声。焦花氏 (惊吓)天快亮了!仇 虎 快亮——[忽而由右面射来一枪,流弹呜地飞过。焦花氏 枪![继而由中间向他们身旁射一枪。仇 虎 (谛听)糟了!侦缉大概又找着我们了。(忽而由右中枪声乱发。焦花氏 哦,(抓住虎子)他们要围上我们。仇 虎 (拉着花氏)冲上去!管他妈!跟他们拼!——(向前放一枪,四周枪声更密)(二人由左面跑下。第五景(同序幕,原野铁道旁——破晓,六点钟的光景。(天空现了曙白,大地依然莽莽苍苍的一片。天际外仿佛放了一把野火,沿着阔远的天线冉冉烧起一道红光。乌云透了亮了,幻成一片淡淡的墨海,像一条火龙从海底向上翻,云海的边缘逐渐染透艳丽的金红。浮云散开,云缝里斑斑点点地露出了蔚蓝,左半个天悬着半轮晓月,如同一张薄纸。微风不断地吹着野地。大地轻轻地呼息着,巨树还那样严肃,险恶地矗立当中。仍是一个反抗的魂灵。四周草尖光熠熠的,乌黑铁道闪着亮。远处有野鸟和布谷在草里酣畅地欢鸣。(铁道旁哩石后面白傻子呼呼地打着鼾,侧身靠倚哩石,身旁有熄了人的纸灯笼歪歪地躺在土上。傻子的衣服也为荆棘勾破,脸上沾腻上许多土,脚光光的,破鞋乱放在一旁。傻子多年做着甜美的梦,脸上是平静而愉快的微(远处鸡很畅快地叫了一声。白傻子 (在梦里,模糊地)“吐——兔——图——吐,吐——兔——图——吐。??”[远处火车笛声。白傻子 (酣睡,含混地)“漆——叉——卡——叉,漆——叉——卡——叉。——”(远处忽有枪一响,流弹由空气穿过,呜呜地。白傻子 (吓醒,立起,揉揉眼睛,四面望望,莫明其妙,看见地上的纸灯笼,拿起来,突然想起半夜在林子领着定氏,把焦氏丢在后面,以后找不着她的事,惊惧地)哦,坏了!(提着灯笼向东跑)焦大妈,狗蛋在这儿!(想想,方向不对,又向西跑)焦大妈!焦大妈!狗蛋跟灯笼在这儿。焦大妈!(没有应声,愣住,慢慢踱回铁轨当中,摸摸脑袋回想,忽然转过身,向天际喊,对着野塘〕焦大妈!焦大妈!(举着灯笼说)灯笼在这儿!(拍拍自己)狗蛋也在这儿,(仍然没有应声,忽然)去你的!(顺着语气,不知地把灯笼扔入塘里)她也许死了!(才望见塘里有自己的灯笼,浮在水面,惊吓)哎呀!水!灯笼!她的灯笼!水!水(连忙跳下铁轨基道,奔到野塘边,听是狗蛋在那里“扑腾扑腾”的声音)[常五由左面慌慌张张地走上。衣领没有系好,仿佛刚起来的样子。常 五 (喊)焦大妈!焦大妈!焦大妈!(擦着汗,一个人念叨着)妈,我早就说过那个老神仙是个骗子手,小的在庙里没有活,老的出去叫了一夜的魂也叫不见了。念咒!打鼓!念咒!打鼓!念他妈的鼓!(喊)焦大妈,念咒!打鼓!打他妈的鼓!(四处喊)焦大妈!焦大妈!(没有应声,纳闷)怪,狗蛋这孩子领她跑到哪儿去了呢?(冒叫一声)狗蛋!白傻子 (忽然由铁轨基道跳出,下半身淋漓着水滴,右手提着浸透了的灯笼,左手拿着十日前仇虎投入塘里的铁镣。笑嘻嘻地)嗯,干什么?常 五 (吓了一跳,似称呼叉似骂)狗蛋!你怎么早不答应我。白傻子 (唏唏地)你,你刚才就,就没有叫我。常 五 没有叫你,你就——(忽然转了语气)焦大妈呢?白傻子 (举起那水淋淋的灯笼)嗯!这儿!常 五 干什么?白傻子 这,这是她的灯笼。常 五 (不耐烦)知道!个傻王八蛋!我问你,焦大妈呢?这一夜晚,你领她到哪儿去了?白傻子 哦,哦!昨儿格夜晚!(张目阖眼)她??她叫小黑子,嗯。叫小黑子。我掌灯宠。我,我在前面,她——她在后面,她走,我——我也走,我走,她也就跟着走。??常 五 (嫌他说得啰嗦)知道!知道!白傻子 (指手划脚)先,先是我扶她,后来她——她就扶着我。她,她越叫越高兴,她,她就不扶我,不抉我。原来我在前面走,她总是跟着我走。后来呀,我,我就——常 五 (急不可耐)你跑了。白傻子 (摇头)没,没有。我还是在前面走,可是我一回头,——常 五 她怎么样?白傻子 她没有跟着我走。就不见了,就不见了。常 五 后来你就没有找她?白傻子 谁说的?我找,我找,黑天野地里瞎找,找到这儿,我就——(不好意思地)我就睡着了。常 五 个傻王八蛋,走吧?白傻子 走?常 五 快走!现在四面是官兵,拿着枪搜仇虎,还不快走!一枪把你打死!白傻子 (惧怯地)又到庙里去?常 五 到庙?庙里的神仙都叫人逮了!白傻子 怎么?常 五 那庙里的老家伙是个人贩子,拐人的。县里派人把他抓走了。走吧,跟你说,你也不懂。白傻子 到哪儿?常 五 找人!(指着白手里的铁镣)咦。你从哪儿找来这个?白傻子 你说这副镯子?水塘里捡的,(举起)你不要?常 五 混蛋!放下!(白扔在铁道里)常 五 走!(向左走〕(忽然由左面响了一枪又一枪。四周忽然悄寂。白傻子 什么?常 五 (提起脚望,惊慌地,低声)那虎子,虎子!白傻子 (不懂)老虎?常 五 (拉起白)快走![常、白二人反身右面下。(枪声再发,流弹呜呜飞过。花氏低腰由左面跑入。仇虎一面回头一面扶她向前走;仇虎驼着背,满脸汗,仿佛肩着干斥的重量。臂上肌肉愤怒地突起,两只眼暴出来,一手托着枪,插在腰里的匕首闪着光。现在他更像个野人,在和四周的仇敌争死活。看见了巨树,眉目问露出来好的计算,沉定地望着前面。花氏拿着包袱,痛苦地迈着艰难的步,一夜的磨难,使她胆大起来,紧张而沉着地向四面顾望。仇 虎 (回首恨恨地)这帮狗杂种!四面围上了。焦花氏 (喘息)虎子,走!向前走。仇 虎 不用走,前面也是卡子!你刚才没听见四面都放枪?焦花氏 (抓着他)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仇 虎 一会儿他们就来搜的。焦花氏 (恳求)那么,还不快走!仇 虎 (摇头〕不,不走了,多走两步也是一样地——(忽然)我逃够了!焦花氏 虎子。怕什么,我们还有枪。仇 虎 枪是有的,可是不能——再放了。焦花氏 (惊悸〕你说子弹已经——仇 虎 嗯,就剩下两粒了。焦花氏 两粒?仇 虎 在这儿只要放一枪,他们听着声音都会来的。焦花氏 虎子,难道我们就——就在这儿完了完了!仇 虎 不!不!不能完、我完了还有弟兄,弟兄完了,还有弟兄。我们不能子子孙孙生下来就受人欺负。你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焦花氏 你说——不,虎子,不能够,我不去。我不离开你。仇 虎 金子,你去!你一个人可以逃得出去,他们并不是抓你。我他们都认识!你先走,包袱里有钱。焦花氏 虎子,你要我走!仇 虎 (不顾地)走。焦花氏 (眼泪流出来)虎子,可你叫我到哪儿去?仇 虎 (坚硬地)我刚才告诉过你了。焦花氏 你——你那帮朋友靠得住么?仇 虎 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兄,干哪行的都有,告诉他们我仇虎不孱头,告诉他们我仇,仇虎走到头,没说过一句求人可怜的话。告诉他们现在仇虎不相信天。不相信地,就相信弟兄们要一块儿跟他们拼,准能活,一个人拚就会死。叫他们别伯势力,别怕难,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要拚得出去,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会起来的。焦花氏 虎子你说的是什么?我不走的。仇 虎 金子!(抓住花氏)你忘了你跟我说的话啦?焦花氏 (不明白)我说了什么?仇 虎 你说我跟你这些天里头你也许,——焦花氏 哦,那个!仇 虎 说不定的,也许有。(忽然更迫切地)哦,金子,我信一定会有的。你要是不走,连——连这个没出世的也——也——焦花氏 可是,虎子——仇 虎 (忽然看见脚下的东西)金子!这是什么?焦花氏 (惊愕)铁镣!仇 虎 (拿起来看)嗯,老朋友!(辛酸地)我的老朋友又来了。金子,你知道,(以后一直拿着铁镣)它找我干什么吗?焦花氏 (故做不知)那干什么?仇 虎 这次它要找我陪它一辈子。焦花氏 (忽然抱住仇虎)不,虎子,你不能走。仇 虎 (怪异地看着花氏)我!我是不走。焦花氏 你不走?(青蛙忽而由塘边咕噪起来。仇 虎 嗯,不走,(忽然望望巨树,和野塘)怪,你还记得这块地方么?焦花氏 记得。仇 虎 现在又来了。焦花氏 (悲哀)十天——像一眨已眼。仇 虎 嗯,一眨巴眼。那天我解开这个东西(指铁镣)今天又要戴上了。金子,你后悔么?焦花氏 后悔?我一辈子只有跟着你才真像活了十天。哼,后悔!仇 虎 可是现在——[近处有布谷鸟酣适地唱起来。焦花氏 你听!仇 虎 (一丝微笑)“咕姑,咕姑!”焦花氏 虎子,你听着这个,你不想去么?仇 虎 想去什么?焦花氏 那黄金子铺的地方?仇 虎 (凄然)嗯,现在那黄金子铺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配去了。焦花氏 (大惊)你说什么?仇 虎 (忽然举起金子的包袱,坚硬地)金子,我要你走!焦花氏 (收下包袱)虎子?仇 虎 你走!焦花氏 我不。仇 虎 不走,(用下策逼她离开)我就放枪。(向天举枪)焦花氏 干什么!仇 虎 叫他们来。焦花氏 不,虎子。仇 虎 (痛苦地喊出来)走!(对天连放二枪,随把手枪扔在塘里,立时有一枪回过来)啊!金子(紧接枪声数响,俱向这边飞来)快跑!金子!焦花氏 (喊起)哦,我的虎子。仇 虎 (一手握住匕首,顿足)金子,你不走,我死也不饶你的。焦花氏 (知道没有办法,眼泪顿时涌出,两手伸出,一面后退,一面望着仇虎)嗯,我走,我走。(枪声更密)仇 虎 (看着花氏,满眶眼泪)记住,金子!孩子生下来,告诉他,他爸爸并没有叫这帮狗们逮住。告诉弟兄们仇虎不肯(举起铁镣)戴这个东西,他情愿这么——(忽用匕首向心口一扎)死的!(停在巨树,挺身不肯倒下)焦花氏 (大叫,跑回来,抱着仇虎)虎子!我的虎子!仇 虎 (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咬住嘴唇)跑啊!金子,告诉弟兄们我的话。焦花氏 (泣不可抑,匍匐在足下)哦,你,你!(枪声更近)仇 虎 (喘息)快跑,枪近了,我看着你走。(忽然由花氏脑后呜地飞过一颗流弹,中在她的左臂上,花氏回头,仇虎大喊)你还不——(一脚把花氏踢在基道下)走![花氏滚在下面,抬头望仇虎。仇虎回首不顾。她才用手蒙着眼睛,不忍再看,由左跑下。仇 虎 (待她离开,忽然回头望着她的背影,看她平安跑走。枪声四下更密更近,他忽然把铁镣举到眼前,狞笑,而快意地——)哼!(一转身,用力把铁镣掷到远远铁轨上,铛锒一声。仇虎的尸身沉重地倒下)——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