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花氏 (强作高兴)我们要飞哪儿,就飞哪儿。仇 虎 (打起精神)嗯,要飞哪儿,就飞哪儿。焦花氏 (忽然,指着辽远的处所)你听!仇 虎 什么!(渐渐听出远处火车在林外迅疾地奔驰。焦花氏 车,火车。仇 虎 (谛听,点头)嗯,火车!(嘘出一口气)可离着我们还远着得呢!焦花氏 那么,走,赶出林子。仇 虎 嗯,走!赶出林子就是活路。[一阵野风迅疾地从林间扫过,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飒飒”的叶声,由上面漏下乱雨点般的天光,黑影在四处乱抖。焦花氏 天!(抓紧仇虎的腕)仇 虎 这是风!你怕?焦花氏 (挺起头)不,乘着树上漏下来这点亮,咱们跑!(二人携手跑,走了两步,花拉住仇虎,惊惧地叫喊)站住!虎子!(退了一步)虎子,(低声)你看,前面是什么?仇 虎 (凝定了神)树叶,草!焦花氏 (指着)不,那一堆一堆的。仇 虎 什么?焦花氏 (惧恐地)那一堆一堆的黑脑袋。仇 虎 (坚定地)那是石头。焦花氏 (指着那些在风里抖擞矮而胖的灌树,喘息)你看,那是什么?一堆一堆的黑圆圆的肉球,乱摇乱摆,向——向我们这边滚。仇 虎 瞎说,那是树!走!(二人轻悄悄地走了一步,仇虎忽然又停下。由右面隐隐传来擂鼓的声音,非常单调,起首甚微弱,逐渐响起来,一直在这个景里响个不停)别动!焦花氏 怎么?仇 虎 你听,这是什么?〔鼓声单调地在林中回响。焦花氏 (悸住)鼓!仇 虎 (有些惧怯,低声)鼓!焦花氏 (微弱地)庙里的鼓!仇 虎 (回首望花氏)半夜里这是干什么?焦花氏 (警惕地)瞎子进了庙了。[鼓声渐响。仇 虎 这鼓打得好森人!焦花氏 怪!鼓越打越响了。仇 虎 (深思)鼓能够把黑子打活了么?焦花氏 谁知道,这是那个怪物替瞎子做法呢。仇 虎 做什么法?焦花氏 (喃喃)念经,打鼓,拜斗,叫魂,一会儿她会出来叫的。仇 虎 (希望地)魂叫得回来么?焦花氏 叫不回来还叫不死么?仇 虎 (谛听,不自主地)这鼓!这鼓!焦花氏 (看他奇怪)你还听什么?还不快走,走!为什么你的脚在地上生了根!仇 虎 嗯,这个地方有点古怪!我们得走!我们得——(外面惨厉的声音:(远远地)回来呀!黑子!黑子你回来!焦花氏 (低声)天,她,她出来了![外面的声音:(长悠悠地)孩子!回来!我的孩子,你回来!仇 虎 (怖惧地)她,她就离我们不远。〔外面的声音:(几乎是嗥嚎)黑子!我的黑于!你回来!焦花氏 (忽然向右看)灯!红灯!仇 虎 (向右望)对。就是它,就是这个灯!焦花氏 (一面看一面说)前面那个人拿着灯笼!(对仇)他们越走越近了。(对仇)你看前面的是谁?仇 虎 狗——狗蛋!(外面的声音:(更近)回来呀,个黑子!你不能不回来!黑子!仇 虎 (颤颤)她——她来了!焦花氏 (抓着仇虎)来!树后边!快!〔二人躲在树后面。〔狗蛋举着红灯笼领焦氏由右走出。焦氏头发散乱,衣服也被野生的荆棘刺破,她一手放在狗蛋的肩上,一手拖下来,两眼瞪视前面,泪水在眼下挂着,风过时,天光时而由树上漏下,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白痴并肩而行,焦氏苦痛地锁住眉头,如一个悲哀的面具,狗蛋还是一副颟顸的行色,眼傻傻地偷看着焦氏,嘴里夹七夹八地不知念些什么。焦 母 (声音嘶哑,震颤出一种失望的鬼音)回来,黑子,我的心肝,你回来!回来!我的肉,你快回来!(一面走,一面喊)你回来,我的小孙孙!我的小孙孙,(哭非哭,嚎非嚎的声音)你千万要回来呀!〔狗蛋领她向左面走出。仇 虎 (由树隙露出头,恐惧)啊,这简直是到了地狱。焦花氏 (也探出身子)走!仇 虎 (恐惧)走?可一一你听![外面狗蛋的声音:前边路不好走,还是回庙去,回庙去。[狗蛋又领焦氏由左上。白傻子 你听,鼓,鼓!别??别走远!回!回不去了。焦 母 (仍在嘶喊)回来!我的孙孙!不是奶奶害的你!回来,我的孙孙,是那个心毒的虎子,老天不容的鬼害的你,回来,我的黑子!奶奶等着你,我的孙孙,你回来![狗蛋领着焦氏由右下。焦花氏 (由树丛中走出,低声)虎子!她走了!出来!〔仇虎由树丛中走出。惊惧,悔恨,与原始的恐怖交替袭击他的心,在这一刹那间几乎使他整个变了性格,幻觉更敏锐起来,他仿佛成了个石人,呆立在那里。焦花氏 走!仇 虎 走!(仍不动)焦花氏 (催促)走啊!仇 虎 (抬起头)你听,这是什么?焦花氏 鼓!仇 虎 嗯,鼓!鼓!(喃喃地仿效鼓声)“冬!冬!??”焦花氏 你为什么不走!仇 虎 (向左面看)你看,那面来了一个人!焦花氏 (莫明其妙)怎么?仇 虎 也打着个红灯宠。焦花氏 没有,黑烘烘的,哪儿来的灯笼。仇 虎 (坚执)有!有!怪,他还拿着一把伞。焦花氏 伞?(不相信地)大晴天拿着个伞干什么?仇 虎 嗯,他举着伞,提着灯笼,他朝我们这边走,这边走。(直眼望着)焦花氏 虎子,你——你别这样,你——仇 虎 真的,他——他来了!(更怪异地望着)焦花氏 (怯惧地)虎子!仇 虎 你看!(于是有个人形由左面悄悄移上,形容正如仇虎形容,举伞提灯笼,伞遮着上半身,看不见,只下半身露出一条蓝布的裤。那人形停住了步。仇 虎 喂,借光!弟兄!出这林子怎么走?焦花氏 虎子,你别吓唬我,你——你是跟谁说话?仇 虎 你没有看见眼面前有个人?焦花氏 没——没有。仇 虎 (指着那执伞的人形)怪,这不是!焦花氏 哪儿?仇 虎 (又指)这儿!(对着那个人形)喂,弟兄,你怎么不说话?焦花氏 (恳求)喂,虎子,你到底跟准说话,你——你别吓唬我?仇 虎 怎么,你看不见,就在我们眼前!焦花氏 就在我们眼前?仇 虎 喂,弟兄,你别挡着自己的脸,你说话!出了林子得怎么走?焦花氏 虎子!〔人形向仇虎身旁走去。仇 虎 你看,(回头向花氏)他走过来了。(在回头的时刻,那人形已走到仇虎的面前——伞挡着前面,观众看不见他——立好。仇虎回望,正与此人打个对面,还看得不清楚,只嘘了一口气,倒退一步)喂,弟——兄!(那人形突然把红灯笼提到自己的脸上照,仇虎看个正好,虎子忽然惨厉地怪叫,声音幽长可怖,响彻林间)啊——啊——啊——啊!〔随着喊声,那持伞举着红灯笼的人形倏地不见。蓦然野风疾迅地吹过来,满林顿时啸起肃杀的乱响,——焦花氏 (退后,惊惧)虎子!仇 虎 (睁大了恐怖的眼)走!快走!焦花氏 (在疾风中)你看见了什么?仇 虎 (悸住)走!说不得!走!走!(满林乱抖着重重的黑影,闪见仇虎拉着花氏由中间的荒路狂奔下。〔鼓声单调地由远处传来。第二景〔在黑林子里——夜二时半。〔林内一块洼池,地上长着青苔,平滑细软。在中间,远远立起一片连接不断的黑黝黝的丛林,左右伸出,把当中的低地圈在里面。看得见的是林前横着一段颓圮的土坡,有野蔓乱藤爬绕在上面。右边地势略高,立一棵雷火殛死的老树,骨棱棱的枝桠直插空际,木身烧焦只剩个空壳,原来树干已为啄木鸟朝夕啄成洞穴,现在满身是眼,更显得树形古怪。树下丛生野草和不知名的毒花,有秋天的虫在里面低唱。靠左地势渐低,孤孤单单地矗立一根电线杆,年久失修,有些倾斜。接连一根一根的木柱向中间远处引去,越过当中的土坡,直到看不清楚的林丛里。电线杆旁边横放几块大石,歪歪地横在洼地上。立在洼地中,可以望见漆黑的天空。惨森森的月亮,为黑云遮了一半,斜嵌在树林上,昏晕晕的白光照着中间的洼地,化式一片诡导如幽灵所居的境界。天上黑云连绵不断,如乌黑的山峦。和地上黑郁郁的树林混成一片原野的神秘。〔风吹过来,电线微微发出呜呜的音浪。远处单调的鼓声甚为微弱,静下心来,才听得清楚。(仇虎由右面蹒跚跑上,喘息不停,一只鞋子已经不见,上身衣服几乎全为荆棘钩连,撕成乱条,脸上流满汗水,不时摸着腰里插好的手枪和弹袋,神色恐慌,两只疑惧的眼四处探望。仇 虎 哦,妈啊!(用手背揩下额前的汗)我这是到了哪儿了?(望望四周)焦花氏 (在外面)虎子,你把路认出来了么?仇 虎 (回头)看——看不大清楚。金子,你先来!月亮出来了,也许找得出路来。(他疲倦地靠在死树的枯干上)哦!好渴!好渴!(自己咽着吐沫)[花氏由右面低首上,支着一根粗树枝。她走进来,抬头,眼惊异地望着四周,和天空的昏惨惨的月色。她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虽然不断地向后掠,走两步又固执地坠在额前,地也满身是汗,衣服紧贴前后,几处撕成破口。眼里交流着恐惧和希望,手里辽拿着小包袱,焦的地望着仇虎。焦花氏 (嘘出一口气,希望地)我们快走出林子了吧?仇 虎 (还倚在树旁,望着大)谁知道,大概快了!焦花氏 (燃着希望)快了?仇 虎 (点头,机械地)快了![忽然树上的鸟连连啄木,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仇 虎 (忽然由树旁跳起)啊?(向上望)焦花氏 什么!什么!仇 虎 听!(树上又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焦花氏 什么?仇 虎 鸟!啄木鸟!焦花氏 哦,这林子会把我们吓死的。仇 虎 不,不,我们就要出去。你青,我们已经又走出十几里了。焦花氏 那不早应该出去了么?仇 虎 嗯,可——可(忽然暴躁地)我们迷了路。焦花氏 (重复地叹息)迷了路,不认识道。仇 虎 迷了路!迷了路!(心如人焚)上哪儿走?(四面旋转)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啊.妈呀!我们上哪儿走?这大黑天,看不见路走,找不着人问。我从前走这条路的记号现在一个也找不着,走了十里,还在林子里!走了二十里,还在林子里!我们乱跑这半天,三十里也有了,可是还在这黑林子里。出不了林子,就见不了铁道;见不了铁道,就找不着活路:找不着活路,(忽然)啊!啊!(一下,两下,三下把衣服撕去,露出黑茸茸的胸膛,抄起手枪,绝望地)好,来吧,你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仇虎生下地,就受尽了你们的委屈,冤枉,欺负,我虎子生来命不济,死总要得死得值!金子,再听见枪响,我们就冲,死就死了吧。焦花氏 虎子!(安慰地)你别急!你是渴了,我知道你的心里不自在。虎子,我们不该死的,不该死的,我们并不是坏人。虎子,你走这一条路不是人逼的么?我走这条路,不也是人逼的么?谁叫你杀了人,不是阎王逼你杀的么?谁叫我跟着你走,不也是阎王逼我做的么?我从前没有想嫁焦家。你从前也没有想害焦家,我们是一对可怜虫,谁也不能做了自己的主,我们现在就是都错了,叫老天爷替我们想想,难道这些事都得由我们担待么?仇 虎 哼,老天爷会替有势力的人打算,不会替我们想的。焦花氏 那么,天是没有眼睛的。仇 虎 谁又说他有呢。(机械地)走吧!焦花氏 走!上哪儿走?仇 虎 (喃喃地)上哪儿走?焦花氏 我们迷了路。仇 虎 (绝望)迷了路!焦花氏 (忽然,惧怕地)虎子,你听!仇 虎 (抬头)听什么?焦花氏 (对右面)向远处听。仇 虎 (还不大清楚)什——么?焦花氏 (低声)你没有听见?鼓!庙里的鼓。仇 虎 鼓?(单调的鼓声渐渐响起来。仇 虎 (愤恨地)对了,是鼓!是鼓!焦花氏 (低声)我们连庙旁边还没有走开。仇 虎 怎么,我们还在庙旁边打转转,还在这儿!还在这儿!焦花氏 (忍不下)哦,妈呀!我们这是怎么着啦!(抱着仇虎,摇撼他)我们这是怎么着啦?(树上啄木鸟又连声“剥剥”,音声空旷怪异,二人倏地分开,仰视树梢,这时由旷野深处传来辽远的凄厉的呼声,二人惊愕地回头,渐为呼声慑住,如被催眠。[远处的呼声:(凄厉而悠长)“回来!我的小孙孙!你快回来,我的小命恨哪!回来,奶奶在等着你哟!(不像人声)回——来呀!——黑——子!你——快——回——来!”仇 虎 (慑住,喃喃地)小黑子!小黑子!焦花氏 哦,妈呀,(低声)她——她真地跟上我们了。仇 虎 (喃喃)小黑子!小黑子!焦花氏 你说什么?仇 虎 她——她又要来了。焦花氏 (望着仇虎,惧怯地)谁?仇 虎 她!她!(忽然向左望)你看!她!她来了。(由左面悄悄地走上焦氏的人形,两手举着小黑子。闭着眼,向右面走,走到仇虎面前,站住。仇 虎 (惊恐,低声)你看,她又来找我!焦花氏 虎子,你怎么,你看见了什么?〔焦氏的人形睁开了眼,瞪视花氏和仇虎。仇 虎 (摇头)我——我们——没有——,我们没有——焦花氏 你说,谁?虎子!仇 虎 (低哑失声)瞎子同——同小黑子就在你眼前。焦花氏 (大叫一声,跑到电线秆下面)虎子,你——你又中了邪啦。(焦氏的人形直瞪仇虎)仇 虎 (对着焦氏的人形,哀求地)不是我!不——不是我!我没有打算害你的黑于,大星是我——我害的。可我——(喘息)我已经觉得够了,你别这么看着我,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并没害死你的孙孙!我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愈说气力愈弱,那人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又悄悄向右方走下,虎子望着她消逝,揩着眼前的汗水)哦,天哪!焦花氏 (慢慢走向前)怎么啦?仇 虎 她走了。焦花氏 (忽起疑惑,抓住仇虎)虎子,你告诉我小黑子究竟怎么死的?仇 虎 (机械地)他奶奶打死的。焦花氏 我知道。可你叫我把黑子抱到屋里是怎么回事,仇 虎 唔。(低沉)一网打尽,一个不留。焦花氏 为什么?仇 虎 焦家害我比这个毒。焦花氏 那么你成心要把孩子放在屋里。仇 虎 (苦痛)嗯,成心!焦花氏 你早知道瞎了会拿棍子到你屋里去。仇 虎 知道。焦花氏 你是想害死黑子!仇 虎 嗯!焦花氏 你想到她一铁棍会把孩子打──仇 虎 (爆发)不,不,没有,没有。我没想到,我原来只是恨瞎于!我只想把她顶疼的人亲手毁了,我再走路,可是大星死后我就不成了,那一会儿工夫,我什么心事都没有了,我忘了屋里有个黑子,我看见她走进去,妈的!(敲自己的脑袋)我就忘记黑子这段事情,等到你一提醒,可是已经“砰”一下子——(痛苦地)你看,这怪我!这怪得了我么?焦花氏 那么,你还老想着这个做什么?仇 虎 (苦闷地)不是我要想,是瞎子,是小黑子,是大星,是他们总在我眼前晃。你听,这鼓,这催命的鼓!它这不是叫黑子的魂,它是催我的命。焦花氏 (想转开他的想念,大声)虎子,你忘了你的爹爹了么?仇 虎 对!没有!焦花氏 虎子,你还记得你的妹妹么?仇 虎 对!没有,没有,没有!他们死得委屈,(喃喃)对!对!对!我那年迈的爹叫阎王活埋,十五岁的妹妹叫他卖,对!卖死在那个——[啄木鸟又“剥剥”地发出空洞的啄木声。焦花氏 你听!这是什么?仇 虎 (不顾她)叫他卖死在那个烟花巷。嗯,对!我在狱里做苦力,叫人骗了老婆,占了地,打瘸了腿,嗯,对!对!我仇虎是好百姓,苦汉子,受了多少欺负,冤枉,委屈,对!对!我现在杀他焦家一个算什么?杀他两个算什么?就杀了他全家算什么?对!对!大星死了,我为什么要担待?对!他儿子死了,我为什么要担待?对!我为什么心里犯糊涂,老想着焦家祖孙三代这三个死鬼,对!对!我自己那年迈的爹爹,头发都白了,(忽然看见右面昏黑里出现了什么,不知不觉地慢下来)人都快走不动了。[黑暗里,由右面冉冉飞舞过一只青蓝光焰的萤火虫,向土坡上飞去。焦花氏 (仍想转开他的思念)虎子,你看,萤火虫,萤火虫!仇 虎 (瞪目张口,望着萤人虫后面的人群,口里慢慢地)人都快走不动了,他们还串通土匪,对!对!拿来——[萤火虫摇摇向土坡飞,随在后面是一堆无声的人群,静悄悄地也向土坡走。前面是三个短打扮的狰狞大汉,拿着铁铲木棍,迈着大步,殿压后面是洪老,一个圆缸粗细的黑矮胖子,手摇芭蕉扇,脸上流汗,一边揩,一面喘,像是走了多少路程。中间押着一个白发的农人,——仇荣——身量瘦小,伛偻着终年辛苦的背腰,惧怯地随着大汉步行,时而回头望着洪老,眼里露出哀恳乞怜的神色。单调的鼓声愈击愈响,这一堆人形随着鼓声像一群木偶在薄雾里呆板地移行。昏黄的月色照着土坡,黑云布满了天空,地上半是阴影。在土坡高处忽而渐渐显出一个背立的彪悍的人形,披着黑斗篷,底下仿佛穿着黄呢军裤,但是看不清楚。人押到坡上,洪老很恭谨地对着那个背立的人形说话,洪老的脸正对观众。这时那白发的农人低头默立一旁。焦花氏 虎子,你在看什么?仇 虎 (低声)那——那不是洪老?他,他们来这儿是干什么?焦花氏 (望着虎子)在哪儿?仇 虎 土坡——土坡上。(呆望着那人群)[那背立的人形仿佛告诉洪老多少话,洪老连连点头。于是转过身,对着那垂首的老者举手威吓,两个大汉一起围起那老人,似乎也在逼迫。内中一个大汉在掘土挖坑,一时,由老人怀里搜出东西,由洪老交给那背立的,那背立的人摇头,把东西扔下。焦花氏 虎子!仇 虎 (倒吸一曰气)这个老头别是我爹?可是他死了。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洪老继续搜索,两个壮汉叫老人背过脸,合同刑逼,老人先只垂首不语,最后似乎痛极而呼。忽然由左面跑来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忍不下去,似乎狂呼而出,手里拿着字据,交与那背立的人形,哀求他释放老人。仇 虎 哦,妈!这不是我的妹妹!妹??妹!焦花氏 (拉着仇虎)虎子,你怎么啦!你忍忍!你忍忍![洪老见得着字据,大喜。那个姑娘走到老人面前跪下,老人詈责她不该出来。那背立人形吩咐洪老拉开他们,叫两个大汉动手埋人。一个壮汉捉住小姑娘,那两个抓住老人的背膊,洪老狞恶地指着土坑告诉老人,小姑娘听见便哭,老人转过身来仰天大嚎,脸正向仇虎。仇 虎 (突由催眠状态醒起,看明白,狂呼)爹!爹爹!我的爹爹!焦花氏 虎子,(拉住他)你别中了邪,你叫谁?仇 虎 爹!爹爹。虎子在这儿!虎子在这里!(回首对花氏)你放开我!(一手甩开花氏,抽出手枪,向土坡奔去,对着那背立的人形,暴怒地)你这个土匪,你——(忽然那背立的人形转过身来,焦阎王如同那图像所摹的刻下一般。穿着连长的军装,森厉地立在那里。惨月昏昏地射照他的脸,浓眉下两只可怖的黑眼射出惧人的凶光。仇虎愣了一下。狠毒地)阎王!焦花氏 (在下面,吓昏了)阎王?仇 虎 (野兽一般)我可碰着了你!(对着阎王连放三枪。那群人形倏地不见)焦花氏 虎子!虎子!(黑云遮满了月光,地下又突然黑起来。仇 虎 金子!金子!你在哪儿?焦花氏 这儿!仇 虎 (奔下来)你看见他们没有?焦花氏 (恐惧)没有!仇 虎 快走!地上又没有亮了。(仇虎拉着花氏由左面奔下。鼓仍单调地由林中传来。第三景(在黑林子里——夜三时。[林内一片水塘边。水塘后面仍是暗黑的林丛,水面很宽阔,望得见天上的星云反射浮光上。天上乌云并未散开,月色却毫无遮掩。半圆的月沉沉浮在天空,薄雾笼罩地面,一切的氛围仍然是诡异幽寂,有青蛙在长着芦苇的浅水地带低声聒聒不停。水畔靠左伸出一段腐旧的木板曾经用来洗衣淘米,现在走上人便摇摇欲断。水塘右岸低低斜伸一棵古老的柳树,柳枝垂拂水面。塘前是一块草地,靠左立一排破烂的栅栏,栏门歪歪的。右边茁生人高的野蒿,蒿旁有一棵小树,几块石头。[远处隐隐传来微弱的单调的鼓声,风吹来,才听得略微清晰,渐渐又听不见。[一刻,右面野蒿里有慌乱的奔跑与痛苦的喘息声,蛙声骤而停止,仇虎和花氏由右面野蒿中钻出来,二人疲乏欲死,仇虎的腿上满是刺伤,血殷殷流下。他肩上背着小包袱,手里拿着一根树杆,他的形状更像个野人,头发藏满草梗,汗珠向下滴,两脚赤光光,脚趾为硬石磨破,裹着破布条。黑茸茸的胸膛沾腻一块一块的泥土,如同一个恐怖的困兽,他的胸剧烈地起伏着。花氏的眼警惕地随着仇虎的足迹,她的衣袖为野蒿勾破,撕成碎条,于是腕上两副金亮亮的手镯更露得清楚,随着她的机警的行动颤栗着。奔跑使她昏晕欲倒。头发为汗水浸湿,黏连几处。她的脸像洗过一样,颈下两三个扣子解开,上衣只掩盖着胸乳,裤腿卷上去,如同涉过浅河。[仇虎一手拉出花氏,把树干扔在一旁倚着小树的干,仰天喘息。二人的视线为蒿遮住,看不见水塘。仇 虎 哦,天!(用手背揩擦脸上的汗)焦花氏 (几乎晕倒,立在仇旁)哦,可走出来了。仇 虎 (苦痛地摇头,闭着眼)从蒿子里算跑出来了,可是我们还在林子里!焦花氏 (惨痛地)还在林子里!哦,妈呀!(滑倒,跌坐石头上)仇 虎 (忙去扶他,焦的地)金子!金子!你怎么啦?焦花氏 (推开他)没有什么,我就走不动了!仇 虎 走不动?焦花氏 我头昏,我想喝水,喝口水!仇 虎 (失望地)水!水!焦花氏 (喘息)哪里有水,就一口水,(低声)就一口水!仇 虎 (颓然坐在一个较高的石上。两手捧着腮骨,喑哑地)哪里有水!哪里有水!(苦痛地摸着喉咙,咽着唾沫)哦,我拿一桶金子换一桶水!可——(喘息)哪儿有水?焦花氏 (咬住牙)哦,我的脚!仇 虎 怎么?焦花氏 这一脚都是泡,痛得钻心。仇 虎 (暗郁)金子!焦花氏 什么?仇 虎 你跟我跑出来只有苦。焦花氏 可我——我心里是舒服的。仇 虎 人家看我是个强盗。焦花氏 (斩钉截铁)我是强盗婆。仇 虎 人家逮着我就砍。焦花氏 我跟你生下儿子报你的仇。仇 虎 可你——(感激地望着她,忽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焦花氏 (执意地)我跟你一同到那黄金子铺的地。仇 虎 (低头,看自己的丑陋)为什么单挑上我?焦花氏 (肯定地)就你配去,我——(低声)配去。仇 虎 可是世上并没有黄金铺的城。焦花氏 有,有。你不知道,我梦见过。(忽然)你听!(远远似乎有火车疾驰的声音)仇 虎 什么?焦花氏 我们快出林子了!仇 虎 怎么?焦花氏 (浮出一丝笑的影)火车?“吐——图——突——吐!吐——图——突——吐!”你听不见?仇 虎 (奇怪地望着她)哪里有!你在做梦。焦花氏 谁做梦?你听!(仿佛那火车愈驰愈远的渐渐消逝的声音)“吐——图——突——吐,吐——图——突——吐!”你听,慢慢就没有了,(忽对仇虎)现在就没有了。仇 虎 (明白这些声音都是她脑内的幻相,哀怜地叹口气)嗯,金子,也许我到过那黄金铺的好地方。可(愤恨地)我就思想起我在那块地方整年整月地日里夜里受的罪,我做苦力,挑上块,挨鞭子,一直等到我腿打瘸,人得了病,解到旁处,我才逃出来。那里的弟兄跟我一样受着罪,死的死,病的病,那里黄金子倒是有,可不是我们用,我们的弟兄一个一个瘦得像个鬼,(声音渐小)像个鬼,苦,——苦,——苦,??[塘边忽而青蛙叫起来。焦花氏 你听!这不是蛤蟆叫!仇 虎 (谛听!)是,是蛤蟆!那么(狂喜)有水啦!焦花氏 (叫起)水!(忽而现出野蒿所遮掩的地带,望见一片水塘,颧抖地)哦,虎子!水!水!(仇也跑出,花氏跑到塘边跪下取水,但为芦苇挡住,下不得手)仇 虎 (颤颤地)水!水!金子,那儿有板!(指塘边的条板)上去,趴在上面喝,你喝够了我再喝。(金子奔上巍巍的木板,趴在上面喝水,仇虎在塘畔芦苇旁焦的地等候。这时由左面慢慢起一仲含糊的一面“哼”一面和的多少人的工作声,观众听得见的,单调而沉闷,在月光下,传到耳里,其声诡异,不似人音。仿佛有许多冤苦的幽魂在呻喊,而又不敢放声。仇虎耳朵竖起,忽然转过身来、出神谛听)焦花氏 (在木板上)虎子!虎子!你也来,有地方,我捧着水,你喝。仇 虎 (目不转睛望着左面,机械地)嗯![由左缓缓踱出一对一对的人形,都是囚犯的模样,灰衣赤足,汗淋淋的,有的戴着草帽,有的光着秃顶,有的执着汗巾。或者腰上挂系着铁链,或者足踝上拴着铁链,多半瘦若枯柴,每两个系在一起。二人共抬一大筐土块,约莫有十人的光景,一个个低下头,慢慢地前面“哼”后面“唉”,离着仇虎有半丈的距离,一对一对走过去。仇 虎 (张口)天!这不是他们?!焦花氏 (由木板走过来)虎子!虎子!你怎么不喝水!仇 虎 (悸住)别说话,你听![由左面又走出一对囚犯,拾着水桶,桶上浮着瓢。前面的人拿铁铲,后面的拖着铁锄头。“哼啊!”“唷啊!”“哼啊!”“唷啊!”焦花氏 听什么?仇 虎 (仍然注视他们)听不见?就这样!就这样!“哼啊!”“唷啊!”焦花氏 (明白了他又生了幻相)哦,虎子![由左百走出一个魁伟的大汉,光着头,胳臂时挂着狱警的黄制服,帽子放在手里,一只手提着皮鞭,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汗水流下来。西瓜大的光头油亮亮,凶恶的眼睛前瞻后望,时而摸着身上的手枪。回头向左瞻望,后面还有多少囚犯,在幽暗的左面低沉冤愤地“哼啊!”“唷啊!”工作着,一直不停。这时前面的囚犯已把土筐放下,大家揩汗,拿帽子当扇扇。仇 虎 哦,(望着那狱警,不寒而栗地)他!他还没有死!焦花氏 虎子,走!走!你又看见什么?仇 虎 (摇手)不,不。[在右面休息的囚犯,有坐的,有蹲的,有斜靠在土筐上的,有立在那里偷偷与同伴说话的,有低头不语的,有暗暗擦着眼泪的。这时中间有个满脸疤痕,一双长腿的壮年囚犯,看见了仇虎一个人指指点点仿佛谈他。于是那有疤痕的汉子似乎招呼仇虎,像在叫:“虎子,你,你怎么不来!弟兄们都在这儿。”仇 虎 (忽然看见了他)这不是火车头么?(惊喜)火车头,火车头。(那有疤痕的人车头连连答应招手,并且告诉其他的囚犯)我是虎子——小虎子!焦花氏 (拉着仇虎)虎子,你——你别这样!仇 虎 (不顾她,他看见那帮囚犯一个一个向他望,都是惊喜而悲哀的神色,有的向池招手,有的叫他不要来。仇虎举起双手,对着他们。内中有一个大鼻头的瘦个儿,举动滑稽,对他拍手做脸,叫他快来)这不是老窝瓜么?老窝瓜,你们好么?(许多人都悲哀地摇摇头,老窝瓜又在招手,一个个矮个满脸麻子的人劝阻他)不要紧,麻子爹,我不去的,我逃出来了。(忽然对着那个擦眼泪的瘦弱的囚犯)喂,小寡妇,你怎么还是在哭呀!(小寡妇抬头望望他,又低头哭泣。这时忽而一个满脸髭须的黑汉子抄起一根扁担,仿佛要跑向仇虎,对他打去,旁边一个大嘴小眼睛的囚犯接住他)赛张飞,你还记着那段仇,要打我么?野驴,你不用拉他,他打不着我,我逃出来了!(愉快地)我逃出来了。(囚犯里似乎愈闹愈凶,那狱警摹然回头,举起皮鞭向囚犯们乱抽下去。内中有人拉住狱卒,指着仇虎告诉这次争吵是为了他。那狱卒听见便回首叮着仇虎,仇虎惧极,反身想跑,然而狱警仿佛一声大叫,虎子便如老鼠僵立不动,那狱卒以鞭指他叉指右面的囚忆,意思叫他赶快回来做活,似乎在喊: “滚过来!仇虎!”虎子一旁颤抖,低头)我去!我去!我去!焦花氏 (惊极)虎子,你别去!你别去!(但是看着仇虎恐怖的眼,只得放手,呆立在那里)[仇虎走进囚犯群,狱警吩咐他们与仇虎上了脚铐,令一个囚犯下来执鞭催促,仇抬起土筐,随在后面走,一不个心,狱警呼打,那执鞭的囚犯就狠命打下。仇 虎 (每打一下,不自主摸着背脊,喊出)啊!啊!啊!焦花氏 (苦痛地)哦!虎子!你喊什么?你喊什么?仇 虎 (低声对着旁边的人)他打瘸了我一条腿,又想打瘸我第二条腿。(前面的囚犯由右面走下,一个囚犯放下土担子,到水桶前喝水,又一个也在喝,又一个??又一个,仇虎 在一旁羡慕,实在忍不下心里的渴,跑到水桶前面,拿起瓢取水。忽而那狱警似乎大吼一声,走到面前,抢过皮鞭,把瓢子打下来,向仇虎乱抽去。仇虎忽而硬起来,一声不哼。在狱卒喘息间,他忽而抢下他的鞭子,向狱卒打下)仇 虎 我拚了,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狱卒忽而抽出身上的手枪,向仇施放,但是不见响声,枪子放不出去。仇 虎 (狂笑)你也有这么一天,你的枪也不灵了。你还欺负我们,你还欺负我们!现在你看我的!(抽出自己腰里的手枪,那些囚犯都退在后面,缩成一团。狱警大惊,四处奔跑,仇虎连对他放了两枪,“砰!砰!”一切人形忽然不见。仇惊愕地瞩视四周,望望用亮,俯视自己的脚下,并无脚镣的痕迹)哦,天啊!焦花氏 (一直被仇虎独自呼号迷惑住,现在才醒,棒一口水慢慢走过来)虎子,你喝口水。仇 虎 (机械地)喝口水?(刚想低首喝——)(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很清晰的鼓声一下一下打入人的耳鼓,森然可畏。仇 虎 (对着花氏)鼓!鼓!鼓!(忽然)什么,还在这儿,还在这儿?(大叫)我们中了邪了!(推开花氏捧水的手,拉住地由左面跑下)(鼓声在这一场单调地响着。第四景[在黑林子里——夜四时半。(林内小破庙旁。四面围起黑压压的树丛,由当中望进去,深邃可怖,一条蜿蜒的草径从那黑洞似的树林里引到眼前。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在那短短的野革下藏匿着秋虫纵情地低唱。沿着那草径筑起粗细不匀的电线杆,靠外面的还清楚,里面的很像那黑洞口里的长牙。靠右偏后立起一座颓落的半人高的小土厢,里面曾经供祀个神祇,如今完全荒废。个庙前面一尺高的小土台原为插放香人,多少年风吹雨打,逐渐夷平,小庙的土顶已经歪斜,远看,小庙像个座椅,前面的土台仿佛是个小桌,有几块石头在旁边树立着。靠左偏前是一棵直挺挺的白杨,树叶在上面萧瑟作响。树前横放一块平整的长石,上面长满青苔,不知哪年香火盛时,虔诚的香客派来石工凿成平面,为人休息的。满林树叶甚密,只正中留一线天空,而天空又为黑云遮满,不见月色,于是这里黑漆漆的,幽森可畏。偶尔凤吹过来,树叶和电线的响声同时齐作,仿佛有野生的动物在林中穿过。[仇虎扶着花氏由当中深遂的草径一步一步地拖过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泥。仇虎只剩下一条短短沿边撕成犬齿的布裤,花氏的鞋也在水里失去,衣裙滴下水,裤子卷得更高。包袱是在手里。仇虎一手举着手枪和弹袋,一手扶着屹氏,眼里忽然烧起反抗的怒火,浑身水淋淋的。他回头呆望着更深的黑暗,打了一个寒战。忙匆匆地走进。仇 虎 哦!好黑,(不觉又怕起来)怎么又走进来这么个黑地方。金子,(觉得花氏向下溜)金子!金子!焦花氏 (抬头,把眼前的头发掠过去)我——我真走不动了。仇 虎 (指着眼前一块石头)那么,你坐下。(扶着她坐下)焦花氏 (打了个寒战)好冷!(希望地)赶过了这道水也许快出林子了吧。仇 虎 (坐下)也许吧,赶过了河,路好像平整了点似的。焦花氏 (回头望)我们走的像是一条大路。仇 虎 (叹一口气)反正鼓是听不见了。焦花氏 嗯,鼓没有了,(振作地)我们就要出林子。仇 虎 (忽然兴奋地立起)嗯,出林子,出林子!出林子赶上火车也许——也许天还没亮。(忽然仰望天空)怪,天上又不见月亮了。焦花氏 (不自主地也望上去)嗯,刚才好好的,怎么一会儿连个星星也没有?仇 虎 (忽而惊吓失声)金子!焦花氏 怎么?仇 虎 真的,一个星星也没有。焦花氏 我们不还有一盒洋火。仇 虎 洋火只剩下两——两根了。焦花氏 那么我们怎么走?怎么走,仇 虎 嗯,(失望地)怎么走?(坐在石头)黑,黑,黑得连颗星星的亮都没有。怎么走?怎么走?焦花氏 (喃喃地)怎么走?(忽然走到白杨树下,跪下)哦,天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再露一会儿月亮吧、再施舍给我们一点点儿的亮吧!(哀恳地)哦,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天,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对走投无路——仇 虎 (暴声)金子,你求什么?你求什么?天,天,天,什么天?(暴躁地乱动着两手)没有,没有,没有!我恨这个天,我恨这个天。你别求它,叫你别求它!焦花氏 (觉得身上有洒下来的雨点)虎子!仇 虎 什么?焦花氏 (慢慢地)天下了雨了。仇 虎 你说你身上洒下来了雨点?焦花氏 嗯,我脸上也有。仇 虎 那是我的血,我胳膊上的血甩出来的。焦花氏 (惊愕地)你又流了血了。仇 虎 嗯!(暗郁地)这就是天!你求他做什么。焦花氏 (摇头)可怜,虎子,(坐在杨树前的长石上)今天一夜把你都逼疯了。仇 虎 (愤恨)疯?哼,我得个疯。今天一天我像过了一辈子,我仇虎生来是个明白人,死也做个明白鬼。要我今天死了,我死了见了五殿阎罗,我也得问个清楚:我仇虎为什么生下来就得叫人欺负冤枉,打到阎罗宝殿,我电得跟焦家一门大小算个明白。焦花氏 (怕他又说胡话)虎子,你听草里头!(草里秋虫低吟。仇 虎 什么?焦花氏 蛐蛐!仇 虎 嗯。[处远传来“布谷”的鸣声。焦花氏 (忽然愉快地)“咕姑,咕姑”。“咕姑.咕姑”。仇 虎 (听了一刻,忽然。叹一口气)完了!没有了!焦花氏 (明白他的意思所指,然而——)为什么?[不等问毕,一阵风吹来,电线鸣响起来,白杨树叶“哗哗”地乱嚎,风飕飕的。焦花氏 (打寒战)哦,虎子!仇 虎 你别伯。焦花氏 (掩饰,打个寒战)不,好冷。(指着右面的荒址上)那──那是什么,仇 虎 破庙。焦花氏 虎子,我们走吧。[风吹过去,忽由远处幽长地呼出惨厉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那声音;(因为辽远而有些含糊,凄厉地)回来呀,我的黑子!快回来吧!我的小黑子。仇 虎 (突然变了声音,喑哑地)你听,你听,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那声音:(更凄寂地,渐近)回来,我的孙孙!快回来吧,我的小孙孙。焦花氏 (惊恐)她!——她!一——她!仇 虎 她又跟上我们了。[那声音:(怪厉。不似人声,渐远)魂快回来,我的黑子!你魂快回来,我的心肝孙孙。焦花氏 (忽然抱性仇虎)哦,天!仇 虎 (颤抖)我门快——快走吧。焦花氏 嗯,(刚走了两步.一脚踏在软而有刺的车而上,大叫起来)啊!虎子,我的脚!仇 虎 什么?焦花氏 脚底下,软几几的,刺!刺!乱动!仇 虎 (由弹袋里取出洋人划燃,二人往下看)哪儿?焦花氏 这儿!这儿!仇 虎 (二人围着那个东西,一只人照着他们恐怖的脸)刺猬!焦花氏 (放下心)刺猬。[这时由当中远处怪异地唱起一句“初一十五庙门开”。仇虎蓦回头。仇 虎 这是准?焦花氏 像——像狗蛋![顿时四处和唱着一群低沉幽森的声音:“初一十五庙门开”,如同有多少彼压迫冤屈的幽灵。仇 虎 金子,你听,这是哪一堆人唱。焦花氏 现在?仇 虎 嗯!焦花氏 (摇头)没有,——没有人唱。(接着,当中远处又在森厉可怖地唱:“牛头马面两边排。”仇 虎 谁——谁又在唱?焦花氏 (谛听)是——是狗蛋。[跟随,四面又唱起多少低沉的声音,哀悼地重复着:“牛头马面两边排!”这时仇虎忽而看见在左边破庙前黑暗里冉舆立起牛头和马面,如同一对泥傀儡,相对而立。仇 虎 (惊愕,低声)这——是——什——么?焦花氏 (不明白)什么?仇 虎 (更低声)你没看见?[当中远处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仇 虎 你听见了没有?焦花氏 嗯,听见,这一定是狗蛋学的你。[紧接,四外阴沉沉地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仇虎的眼里又在庙前边土台旁幻出一个披戴青纱,乌冠插着黑翅的判官,像个泥胎,悄悄地立在那里。仇 虎 (倒呼出一曰气)怎——么——回——事?焦花氏 虎子!仇 虎 妈呀![不间断地当中远处又唱:“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焦花氏 (拉着仇虎)走吧!虎子!(仇虎不动)[立时,四边和起:“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仇虎望见黑地里冉冉冒出一个手执拘牌的青脸的小鬼,立在土台之旁,恰如泥像。仇 虎 哦!(揩揩头上的汗)[当中远处又唱,但是此次威森森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立刻仿佛四面八方和起那沉重而森严的句子,如若地下多少声音一齐苦痛而畏惧地低吼出来:“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似乎都等待着那最后的审判。仇虎望见一片昏黑的惨阴阴的雾里渐渐显出一个头顶平天冠,两手捧着王芍的黑脸的阎罗(地藏王),端坐小土庙之上,前面的土台成了判桌。阎罗正如庙里所见,一丝不动,塑好的泥胎。仇 虎 (目瞪口张)哦,妈!焦花氏 (更慨的声音,为仇虎的森严态度慑吸)虎子,你——看——见——什么!仇 虎 说,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