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明对着这雄壮的景象只是发怔。刚才独坐在卧室时那种怔忡不定的心情现在没有了,最初到来时像是走进了荒凉死寂的坟场的感觉自然更不会有了,现在他和这伟大而壮烈的行动融成了一片,没有了个人的感觉和思想。 他呆呆地站在门前,忘记了时间,也不觉得疲倦。 突然有一个骑马的人在陈克明面前飞过,那腾跃的马蹄几乎将他扫倒。陈克明愕然叫喊了一声,松过一口气,机械地转身缩进了屋子。 再进了那斗室,这煤油灯的小火苗还在突突地跳。陈克明和衣往那大木床上一躺,闭了眼睛,像被什么填满了的脑袋里隐隐有一个东西忽来忽去,这便是他和张将军王参议说的关于组织民众的那一番话。可是一会儿以后,他也就睡着了。 不久,他又从梦中惊醒。煤油灯早已熄灭了,外边也没有了炮声,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陈克明在床上翻个身,侧耳静听,仿佛有飞机的吼声忽高忽低,就在左近。突然,又来了凄厉的鸟叫,这却是猫头鹰。 “听不到炮声,”陈克明心里在忖量,“大概两边都在休息,准备交第二手。那忽高忽低飞机的声音大概是敌人的,它是来侦察我方的阵地。” 猫头鹰的叫声也没有了,可是猜想中的敌方侦察机的声音却愈来愈近。终于确定了这吼声的来源不在空中而在隔房,这原来是那个勤务兵打鼾的声音。 陈克明忍不住自己失声笑了,收摄了思想,坦然再睡。 第二次醒来时,听见屋外路上有庞杂的人声,也有隆隆的震响。但陈克明很精明地断判这不是大炮,而是卡车。依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是他再也没有睡觉的意思了。 屋子外边的人声和车声好像去得远了。陈克明猜想他们是往前线去的。那么,昨夜这一仗,究竟结果如何?“大概还是我阵地屹然未动罢?”陈克明自己回答,想起了报纸上惯用的句法。“或者便是,敌以优势兵力进犯,炮火猛烈,我阵地略有变动,嗣经我增援部队反攻,即恢复原来态势,敌伤亡惨重。” 这样想的时候,陈克明又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他觉得所谓前线记者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听了半夜炮声就可以描写火线上的风光了,而且说不定自己现在所住的这间小房子也曾招待过若干前线记者的罢?而且说不定那几位在这里经过一两晚,写过通讯的记者,也和自己一样还不知道这叫什么地名,离火线究竟有多少路罢? 从眼前这战场,陈克明的思想忽然飞到了几千里外的北战场;从北战场又想到从北平逃出来的自己的夫人和儿女们。和报章上的渲染完全相反,平津一带并没有经过大战轻轻就丢了,然而,流亡在平汉路上的人民却吃了不少苦。陈克明从家信中知道夫人和孩子们到郑州车站曾经露宿了一晚,也挨过饿,这是最近的一封家信,以后便又断了消息。“不知昨晚上他们住在哪里?”陈克明惘然想着,“是否也听到了炮声?” 陈克明忽然焦躁起来了,思潮忽东忽西,碰到的全是叫人忧虑忿慨的事。 最后,他的思想渐渐集中于一点,那就是《团结》周刊的前途。陈克明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但过了一夜,炮声是听够了,这件事还不曾提到。 昨晚在那个指挥部的时候他没有提,一则因为料不到会晤的工夫只有那么十来二十分钟,二则期待着对方先开口,(可不是,就礼节说来,应当是对方先开口么?)三则,谈话触及了组织民众的当儿,陈克明自己太兴奋了。 不但兴奋,也还有几分幻想。甚至现在又回忆到那时候张将军频频微笑点头的情形,陈克明的“此人可与为善”的幻想又旺盛起来了。 他想得很远,也想得很多。“他们在经验中得到了教训了,”陈克明愈想愈兴奋,“也知道民众工作的迫切需要,而且也明白了党部的包办作风贻害无穷了!为了他们自己切身的利害,也该拿出诚意来真正做点事,切切实实纠正一下了!” 他想得太远,也想得太多,甚至觉得即使《团结》的事情弄不到结果,光是这意外的收获也就不虚此行了。 汽车喇叭的叫声打断了他的瞑想。叫声就在屋子外边,两短一长,反复数次,像是打信号。陈克明起身走到外房,墙角的门板上可没有那个勤务兵,天色已经大明,门开着。他再到外边去看,一辆卡车停在屋子附近,车上可没有人。 现在陈克明看清了这地方的面目了。原来这也是一个小村庄,有一条小河,也有好些树木。房屋都在小河的两岸,显然敌机也曾来过,有些房屋炸坍了,只剩下半堵土墙。陈克明所住的那座房屋大体完好,而且这是村中最漂亮的一所,砖墙,半西式的门窗。 村子里静悄悄地,只有几个哨兵站在路口,看去像是勤务兵的两三个汉子蹲在小河滩上洗衣服。多么安静而悠闲啊! 谁相信这就是前线呀? 陈克明绕过了自己所住的那屋子,忽然又看见格式相同的两间,接连着一个小小的池塘。陈克明踱到那池塘边站住了,心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可又再三想不起来。一层碧绿的浮萍,像一幅绿丝绒被子,把这池塘遮盖的看不见一点水了。 陈克明转身踱进那两间屋子。门窗都没有了,也不见家具,满地是破碎的东西,有生锈的洋铁罐、破碗、旧的女鞋,而且也有撕破的书。陈克明在那些破书中看见了小学校的教科书和练习簿。他拾起那练习簿看一眼,这是算草,字迹很端正,屡次都得八十分,然而最后一次的习题只答好了三道,第四题仅写了半个题目。 “哎,走的多么匆忙呀!这一家的人!”陈克明手拿着那算草簿,惘然想着,“这可爱的小学生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也许他还能继续求学,也许他永远不能再读书;也许他在流亡中生病了,死了,也许他还活着……在千千万万同样命运的孩子中间,也许他是幸运的一个,也许是最不幸的一个……” 陈克明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的心头变得异常沉重。 “呀!在这里!” 有人这样大声喊着跑来了。 陈克明吃惊地回头一看。来的是那个伺候他的勤务兵,后面又有一人,军装穿的整整齐齐,却光着头,是王参议。陈克明转身迎上去,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本练习簿。 王参议面色慌张,只说了句“找得你好苦”,拉住了陈克明就走。 转过了那小池塘,陈克明看见村子里的情形完全变了,小河两岸都是兵,身上插着伪装的树枝,三五架炮车隆隆地滚过。树下躺着些伤兵,新缠的绷带又已浸透了血,红的可怕。 王参议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情况发生了变化,拂晓时我军已经转移阵地,张将军命令他赶快把陈克明送回上海,迟了路上怕有危险。 停在那里的大卡车这时已经装了东西也装了人。王参议请陈克明坐在司机旁边,又郑重地代表张将军对陈克明致意:“他说,事情太不凑巧,没有机会多多领教。你给他的印象很深。他打算办个刊物,请你主持。详细的办法,改天我回上海再跟你说罢!” “哦?办刊物?”陈克明莫名其妙,“那么,《团结》周刊的事情呢?” 这当儿,卡车的马达已在卜卜地叫了,王参议退后一步,挥着手,好像想起来了似的叫道: “呀,呀,这个,还不是一样的么?反正你有了用武之地。 再见,克明,回头在上海再谈罢!” 卡车开动了,转瞬之间,王参议和那村子都落在后边了。十多分钟后,卡车在公路上了,这是一条满目疮疤的煤屑路,卡车颠的厉害,陈克明的思潮却更起落不定。现在他没有幻想,可是,待他解决的问题似乎更加复杂起来了。 半小时以后,卡车停在一所又像厂房又像营房的大建筑的门前,有人下车,但也有更多的人冲锋似的抢着要上车。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在司机室窗口张望了一下,突然叫道: “呵,这不是陈先生么?” 陈克明一怔,不认识这青年是谁。 “您忘记了么?在严洁修家里见过您的!”那青年一边说,一边就从司机室旁边攀上车厢,“我是赵克久,和严洁修是同学。” 最后的两句,陈克明始终没有听清,因为卡车又走了。这时候,敌机的吼声也在天空震响,不过它的目标不在公路,一会儿,就一无所闻。 ------------------ 二十六 赵克久一时冲动从家乡到了上海,一时冲动又在那个钱科长的指挥之下鬼混了许多日子,但现在又想摆脱那种“卖狗皮膏药”的生活,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复迟疑盘算的结果。 刚穿上那套不大称身的军服的时候,赵克久确乎很得意;同事们的军服都有领章,最起码的是准尉,例如小陆,赵克久却没有,他在钱科长手下好比是临时抓来顶缺的一个伕子,可是他那时正在兴头上,这一些小节他都不拘。前两次他请假到上海拜访严洁修和罗求知,便有点在“同学少年”跟前卖弄他这番“际遇”的意思。 不过今天他好不容易又请准了一天假再去拜访他的“老朋友”,他的心情就没有从前那样开朗。然而他还是满抱着希望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出理由来证明他不应该找这两位“老朋友”,当然他也决不怀疑他这两位“老朋友”会拒绝他的要求。 现在他挤在卡车的一角,耐心地等待这“三期肺病的家伙”拖他到目的地。同车的十来人,都不是和他同一单位的,都不认识,而且也不是和他同一出身界观的学问;是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是关于自然、社,同一教养的,说话很难投契,因此他只能用瞑想来排遣那并不怎样长的时间。 他想着家,想着父母、嫂嫂、妹妹、小侄儿女,甚至想到了家里那条“阿花”。 他又想到家乡的一些人,谢吉生,“油煎猢狲”,王保长等等。于是就又想到了他离开家的前夕那个闹哄哄的“欢迎慰劳会”。这一个盛会引出了他最近几十天的啼笑皆非的生活。没有这一个会,他不会和钱科长混熟,也就没有可能附搭他们的专车来上海,自然更不会穿上这套制服,以雇员资格一个月拿八块钱津贴。八块钱,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快两个月的工夫,他自己赔贴上的数目,总有四五个八块;这是他常常自己表白非为混一口饭而是为了爱国的真凭实据。然而回答他这赤忱的,却是白眼,甚至冷嘲热骂。那就无怪他现在灰了心,决定不再“混下去”,开始要作自己的打算了。 他想着,想着,觉得从那个“慰劳会”的筹备时期起,他就在做一场大梦;在这场梦内,他扮演了的那个角色“美学”中的“嵇康”。,当真有点可笑又可怜,然而他自己相信问心无愧! 卡车进了上海西郊,就不断有人下去。最后剩下赵克久一人了,司机敲着车沿板,问他是不是到南市去。赵克久这才跳下车来,却又记起了陈克明。可是陈克明也早已走了。 赵克久定神计划了一下路由,决定首先去找严洁修。 这时该有九点钟了,严公馆那个门房两只眼睛直上直下在赵克久身上打量了好半晌,就不管对方怎样说,总用一句话回答:太早哪,主人们都没有起身呵。 赵克久只好改变计划,先找罗求知。 他把罗求知当作“老朋友”,见面之后,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企图全部托出。 罗求知对于这位“朋友”的请托,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皱着眉头,像个老练的办事人那样问道: “可是,当初你为什么要参加部队工作呢?” “还不是感情冲动,”赵克久坦白地回答,“好玩而已。” “哎,你这话就错误了!部队工作何等重要,怎么可以随你玩玩的!” “可不是,老罗,当初我也何尝不是像你这样想的,但是事实叫我失望了……”赵克久红着脸自己辩护。“全是官样文章,人家给我们一个外号,很不好听。” “但是,密斯脱赵,你应当知道,这是不良分子故意造出来破坏政府威信的,这应当加以驳斥。然而你却为此惶惑起来了,失去了信心!这是你自己应当先检讨自己的!” “嗯!啊!”赵克久吃惊地睁大了眼,望着罗求知。他不明白罗求知为什么忽然也打起这样的官腔来?是哪里学来的?虽然还不及钱科长那么纯熟而有声有色,但也已经叫人作呕。 “我们年轻人做事,第一要有恒心。你在部队里工作,才不过两个月光景,太没有恒心了!” “老罗!”赵克久再也忍不住了,“别那么开口闭口老是教训人!你又没有去做过,怎么就断定那是工作?告诉你:那不是工作,那是骗上不骗下,骗人又骗了自己!那不是做事,那是混饭混日子!你说要有恒心?请问你:给人家八块钱一个月,怎么叫人家拿出恒心来呢?” “怎么你才拿八块钱?” “八块还是小事,根本我就是拉伕性质,打短工,他们的花名册上就没有我的名字!” “哦!”罗求知有点愕然了,但是转瞬之间他又板起了脸,拿出他近来从“猫脸人”胡秘书及其同类那边听熟了的一套,继续教训道:“不过,密斯脱赵,你又犯了错误。我们给政府做事,就不应该计较名位;我们给国家服务,根本不应该计较报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算了,算了!根本我就不应该来找你!” 赵克久怒气冲冲站起来就要走。 这可把罗求知唬住了。他到底还不曾被训练到绝对无耻。他涨红了脸,拉赵克久坐下,口吃地说:“哎,哎,何——何必生气。算是我,我说的不对。” “你自己没有经验过,说说可容易。” 赵克久也把口气放缓和了,眼望着罗求知,等待他更近人情的表示。 罗求知满脸惶惑地坐在那里,却不开口。 “老罗!”赵克久不能再等候了,“你看我的希望有没有把握呢?” “什么希望?”罗求知吃惊地问。 “哎,不是我一进来就对你说过的么!我是学工程的,嗯,还没毕业,可是这战事一发生,料想我家里没有能力再供给我求学了,我得找个职业。你的父亲是工业界有名的,能不能给我想个办法呢?” 罗求知注意地听赵克久说完了,这才明白了似的松一口大气。他同情地望着赵克久,摇了摇头。 “不成么?”赵克久有点着急。 “不知道成不成,”罗求知慢吞吞说,“但是,我不能随便回答,不负责任。我的父亲不在上海,到汉口去了。” “当然你不能作主。那么,打个电报到汉口去罢?” “也不见得会发生效力。我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要介绍人,就先得见过这个人,明白他的性格和能力。” “你可以对他说明呀!” “嗯,”罗求知微微摇着头,脸又红了,轻声加一句:“不是我不肯。” 赵克久看情形就明白了罗求知的话在他父亲面前是没有地位的,觉得这一边的希望是完了。他看表,已经过了十点,便起身告辞。 他到严公馆的时候,刚好仲平夫人从汽车下来。听得他自称是洁修的同学,仲平夫人便问他有什么事。 赵克久打量着这位太太大概是严洁修的母亲,而且态度很温和,就率直地回答: “我打算请她替我找个事。” 仲平夫人笑了笑,就请赵克久进去,一面走,一面像对小孩子似的说: “洁修爱讲大话,她答应了替你找个事么?可是你这身衣服做什么的?你是在军队里当差的罢?” 赵克久有点窘,胡乱支吾了几声“是”或“不是”,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预感到这一个希望又成了问题了。 进了客厅以后,仲平夫人的很亲切的态度却又鼓起了赵克久的勇气。他老老实实把怎样参加了队伍的工作,又怎样不满意,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了。 仲平夫人听他说好比是个“短工”,又像是“伕子”,忍不住抿着嘴笑。她很同情地说: “你也是少爷出身,军队里怎么过得惯呢!” “现在我只求在什么工厂里做点小事,我学的是工程。我没有负担,薪水多少不计。” 仲平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不住地点头。 “洁修不在家,”仲平夫人好像很抱歉地说:“她到汉口去了。她也没有说过,究竟代你找到了没有。” “不。我是今天才想起来托她找事。可惜她又走了。” 赵克久觉得完全绝望了,但是他又听得仲平夫人温和的声音又在说: “我们自己的厂搬了汉口,可是洁修的爸爸还在上海,我替你问问他罢,也许他有办法。明天你再来一趟罢,多少给你一个回音。” ------------------ 二十七 太阳西斜的时候,赵克久回到他那一个单位所驻在的地点。严仲平夫人的好意使他兴奋的不得了,回来的路上他就作了不少未来的美妙计划,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却是找个安静的角落一个人悄悄地做完几项必要的准备。 他实在太兴奋了,门卫对他敬礼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回答。 大门内院子里人来人往,行动都很匆忙,空气有点异样,赵克久也没理会,一心只想自己的事。这一座大房子现在住着三个机关,赵克久所服务的那一个占据了最后的一进,大小房间十来个。其中最大而光线最差的一间,作为会议室。这就是赵克久想望中的安静的角落。 事情正如他所期待,昏黄的电灯光下,这长方形的房内只有哑口的家具和四壁的标语;党国旗、总理玉照,——还有另外两张大照片,好像都已经除掉王艮(1483—1541)明哲学家。字汝止,号心斋。泰州,但这只是赵克久刹那间模糊的感觉,他根本没有加以注意。 他打算躲在这里写两封信:一封请求辞职,又一封留别小陶,她在昨天被派到附近一个乡镇做宣传工作去了,预计后天方能回来。 顺利地完成了计划以后,他就回宿舍。 可是在宿舍前的小院子里,他简直骇呆了。一件一件的行李正在往外搬,同事们全副出发的装束,闹哄哄地乱成一堆。钱科长在人丛中指指点点发命令,忽然瞥见了赵克久大学古典语言学教授。继承叔本华的基本观点,但不同意他,便大声喊道: “赶快去准备,马上就要开拔了!” 赵克久这时完全没有了主意,机械地奔到男职员的宿舍,一进门只见满地的纸片,三副床板都已翻身,可是不见他自己的行李。 他赶快转身再到那小院子去,半路上迎面来了小陶,远远地就叫道: “好了,好了!再迟两三分钟你就要掉队了!” “可是我的行李呢?” “早就替你搬到车上去了,都是小陆帮忙的!” 哨子声音喈喈地急叫。小院子里人已走了一大半。赵克久和小陶挤在人堆里急急忙忙跑到门外,看见一字长蛇阵五辆卡车,人和行李都装得满满的。 “在这里呀!快些!” 小陆在倒数第二辆的车上大声招呼。 前面的三辆这时都已开动。赵克久和小陶刚爬上了车厢,他们这一辆也跟着走了。前车扬起的尘土像一匹轻纱将赵克久他们罩住。 夜幕也下来了,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星。路上的车辆渐渐多了,都走着同一方向。路旁有时闪着几点火光,那大概是村庄。 赵克久爬上车后就老在那里发怔。全车七八个人也没有谁开口。但是,随着路上同行车辆的增多,车上人指指点点也就热闹起来。赵克久也惘然看着那些从后面赶上来的或者被别人赶过头的各式车辆,心里却空空洞洞,毫无感想;又像是有什么浓厚的胶汁把他的心腻住了,一时还化不开。 “刚才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你不到?” 小陶的声音从旁边来。 赵克久好像没有听到,又好像不曾听懂这是对他说的,直到小陆在他背上轻轻打了一下,他这才张皇地问道: “哦?小陶说什么?” “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我么?到了上海。” “不是问你到上海呀!”又是小陶的声音,“问你回来后又到哪里去过?” “没有呀!” “那就怪了。”现在是小陆的声音了。“出发命令下来后,大家都代你着急,怕你赶不上。后来有人说看见你回来了,可是我们什么地方都找遍了,茅厕里也去看过,都不见。” “哦,这个么?我在会议室。” “啊哟,这就谁也猜不到了。你就躲在会议室睡觉?” 小陆顽皮地笑着。 “不是!我写两封信。”赵克久被迫得只好依实招供,没精打采地回答。同时机械地伸手到口袋里摸着那两封信,忽然脑筋灵活起来,转脸急口问道: “小陶,你怎么就回来了?我以为总得明天才能够回来呢?” “我们在那个村子里上午就接到命令,说要转移。” “哦!什么都是想不到的。” 赵克久轻轻说,叹了口气。 过一会儿,他又轻声问道:“转移!转移到什么地方去?” “我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连钱科长也不知道。” “他大概知道一点,就是不肯说罢哩!” 这是小陆的声音。 赵克久又轻轻叹了口气,就不再开口。 路面愈来愈坏了,卡车像个摇篮似的。车上人有一大半都打着瞌睡。赵克久自己在心里盘算:“不管他们转移到什么地方,反正我不跟他们走了。汽车不会整夜开,迟早要停下来歇夜的,而且也不会离上海很远,明天我还是能够到严太太那里讨回音。即使明天不成,迟一天大概也不碍事罢?” 这样想着,渐渐地他的眼皮也抬不起来了。 卡车突然猛烈地一震,把车上人都震醒了。车随即停止。黑暗中只听得四面闹嚷嚷的人声,浪潮一般时起时落。忽而又听得火车汽笛的声音远远地飞来,接着便是隆隆的车轮声愈来愈响。这时候,四周围闹嚷嚷的人声也就达到了高潮,甚至把火车的声音也压倒了。同时又看见手电筒的白光霍霍地扫来扫去。 卡车上人都纷纷下去,赵克久也学大家的样。他夹在人丛中被推着上前,终于到了较为空旷的一处,人们都止步,原来前面就是轨道。 赵克久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懒得去打听;他默坐在路旁的一堆碎石子上。 又听到了汽笛叫。但是人们呐喊怒骂的声音真个是震天动地。赵克久又愕然回顾,同伴们都飞奔到那边去了,这里只剩他一个。他料想他们也是去抢车的。他有点慌了,跳起来也朝那边扰乱的一堆走去。可是他刚跑了两三步就听得砰的一声枪响,接连又是两枪。他不由自主地返身向路旁拚命乱跑。跌倒了,马上爬起来再跑。突然那怒潮一般的喊声静下去了。汽笛又叫了,这次却是威风凛凛的长鸣,足有一分钟之久。 列车终于开走了,载去一大批,留下来的还是一大堆,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但好像也都疲乏了,静静地都在轨道两旁坐下来,等候再一次的机会。 赵克久在人堆里转了半天,幸而听到了小陆的声音,方才找到自己的一伙。他们集中在一棵大树底下,七嘴八舌地发牢骚。 “这样没有秩序!”好像是钱科长的声音。“要是给敌机发现了,可怎么办呢?” “站长太不中用了,为什么他不照命令执行?” “那也怪不得他呀,别人不守命令!” “看来今晚上我们是走不成了,”又一人说,“我提议到车站里找地方睡它一觉罢。” “嘿!你还在做梦!站里全是伤兵躺满了,你一个脚趾头也插不进去!” “那么,还有站长室呢?”那人不服气地说。 “好,好,你自己去看去!也许墙上那挂衣钩还没有被人家抢先占了去!” 大家都哄然笑了。 赵克久发现小陶独自坐在那大树根上,两手捧着头。他忽然想到了口袋里那封准备留给小陶的信。于是从早上到现在整整一天内的变化,一古脑儿又都压在他心头了。他本来是计划得好好的,可是现在他就像滔滔洪流中的一根稻草,身不由主被卷着走,可又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一片芳草的陆地呢,还是黑暗肮脏的臭水沟。 他站在小陶身边,轻声问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小陶吃惊地抬起头来,看见是赵克久,一会儿以后才回答道:“上海撤退了!敌人在金山卫登了陆。” 她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详详细细告诉了赵克久:部队奉命在无锡集中,而他们这班干政治工作的也许还得往西退,政训处长在苏州,因此目前第一步大概先到苏州;谁也不知道将来怎样,可是她以为也许他们会留在太湖一带,最后退入江西。 赵克久听了半晌不作声,末了,他叹口气说: “金山卫离我的家很近。” “哦!哎,我想到你的嫂嫂,她还拖着两个孩子。” “他们也许先到乡下躲几天,可是,小陶,我今天要是留在上海……哎,现在我可没有了主意。” “你着急也没有用啊!”小陶以为赵克久焦急的是家里人的安全,便极力安慰他。“况且敌人的目标是上海,那个小镇没有军事价值,敌人不一定去。” 赵克久不作声了。他这时焦虑的,并不是父母等等,他觉得父母和嫂嫂妹妹他们总有办法;他着急的还是他自己。跟着部队走罢,他实在不感兴趣,自己走自己的路呢,本来还有这勇气,可是现在听说大军西撤,又亲眼看到交通这样混乱,他怎么能不踌躇? 他正打算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小陶,和她商量办法,忽然小陆跳着来了,很高兴地叫道: “走罢,走罢,赶快上汽车去!” “上汽车干什么?”小陶站起身来问。 “钱科长决定变通办法,不等那火车了!” 小陆一面回答,一面拉着小陶,又催着赵克久快走。 手电筒也亮起来了。虽然立刻听到一片声喝着“不许打手电!”可是他们这一伙谁也不理,一阵风似的就跑走了。 卡车又上路了。颠颠簸簸走了半个钟头,看见前面有灯光了,大约是一个村子。卡车开到第一个人家门前就停止了。 钱科长从司机室钻出来,扬手对车上人叫道: “各位同志!今晚在这里过一夜。各人自找睡觉的地方,各人照顾自己的行李!” 说完,他开亮手电筒,闯进村去;他的勤务兵提着他的行李赶快跳下车,跟着他走。 这村子一共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然而最使赵克久他们大吃一惊的,却是每份人家几乎都已经住满了不速之客——十分狼狈但又十二分蛮横的溃兵。 赵克久和小陶、小陆和另外一位同事直找到村尾,看见有一座离群独立的房子,窗上闪着灯光,门前空地上也没有队伍所到之处那种必有的骚扰狼藉的景象。 “谢天谢地,我们发现了新大陆了!” 姓张的那位男同事这样说着就朝那有灯光的一间走去。这房子是并排四间,只有最末的一间有灯光,看样子这是装着玻璃窗的。但是还没走到这一间的前面,就听得粗暴的声音喝着“站住!”同时,亮晶晶的刺刀尖也到了那姓张的胸前了。 小张并不示弱,他也喝问对方是属于哪个部队的,这里住的是谁?那卫兵不回答,横着枪只是不许小张走近。这时赵克久他们也上来了,七嘴八舌助威。 闪射着灯光的那间房有人出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什么事?” 赵克久听得那女人的口音是自己家乡那一带的,就抢着把事情说明。女的听说还有两位“女同志”也找不到住处,很同情地望着小陶和小陆说: “营长到车站去了,还没回来,我也不敢做主。” “那么,你是营长太太罢?”赵克久冒失地问。 那女的忽然支吾起来了,不承认,也不否认,却招呼着小陶和小陆道:“进来坐坐,慢慢想办法。” 女的约有二十多岁,长得也还好看,不过脸色非常憔悴。她请这四位客人进了那房间,却又并不替他们“想办法”,一句一句追着赵克久探询她家乡的情形。她又说出她父母的姓名,问赵克久知不知道他们。 “好多时候得不到信息,”女的轻轻叹着气说。“现在我是回不去了,只好跟着他走。” 他们的乡谈,小陶和小张他们都不甚懂。后来,小张耐不住了,拉着赵克久问道: “商量好了没有?” “什么?” “住的地方呀!”小张也看出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哦!不要着急,总不会没有办法!”女的接口说,这次她用了“普通话”,大家都听懂了。 她告诉他们,这里一共四间,两间都挤满了兵,一间住了营长和她,剩下的一间挤着房主人大小十多口。 “这里再加上你们四位,”她看着房内的地位,“本来也可以将就。不过,营长就要回来的。” 赵克久他们都认为没有希望了,但是那女的指着小陶和小陆又说道: “我不管如何,留下这两位女同志罢。” 事情就这样决定,赵克久和小张去找房主人想办法。 这时候已经过了半夜,房主人一家除了小孩子,都还没有睡着。对于新来的两位,他们的态度是冷冰冰的。小张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见房内唯一可以躺下来的地方是一张板桌,他把军毯裹在身上,就虾一般蜷在那桌子上了。 赵克久准备熬一夜,找出话来跟主人家兜搭。然而十句话中间只能得到一两句简短的回答。畏惧,不信任,而又蔑视的空气,终于使得赵克久没有勇气再开口。不过他至少也打听到很重要的一点:离这小村子十来里,就是某镇,那边有水路通上海。 矇眬了片刻以后,赵克久突然惊醒,看见那半掩的木板门外已经泛着鱼肚白。他拿了自己的衣包和小小的被卷,不声不响走到房外,脱下制服,换上便衣,又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辞职书和制服扎在一处,心里想:就放在小张的身边如何? 却看见小陶走来了。 “怎么?这样早?”赵克久诧异地问,心里很高兴。 “那个营长,简直不是东西。我和小陆,整夜都不敢闭一闭眼睛。”接着,她又叹口气说,“我代那女人难受!她也是读过初中的,连拐带骗,上了当,现在她什么自由也没有!” “那么,小陆呢?她在哪里?” “她到屋子后边找茅房去了。可是你怎么换了便衣?” 赵克久把自己的计划简单地告诉了小陶,并且说: “你也脱离了这糟糕的队伍罢!卖膏药,到处受老百姓的白眼,没有意思。” 小陶沉吟着,摇了摇头。 赵克久忽然又想到自己早就写好的留给小陶告别的信,摸了出来,便递在小陶手里。 “这是什么?”小陶吃惊地问。 “留给你告别的一封信,昨天就写好了的。” 小陶并不拆信,望着赵克久的脸,轻声说:“我是打算回家。我的家在粤汉路以西。小赵,你最后也一定要往西走的,我们还有再会的机会。” “当然。短期间我就要去汉口。你找国华机器制造厂汉口办事处严洁修,一定可以问到我的住址。” “我也给你一个通讯处。” 小陶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撕下一页,写着地址。夹在日记本内的一张小照忽然掉在地下了,这是小陶没有参加工作以前照的。赵克久拾起来看了一眼,忽然小陶劈手夺了去,无端的笑了。她看着赵克久好一会儿,然后把照片和通讯地址一齐都给了赵克久,但忽然她的手一抖,手里的自来水笔掉在地下,很不巧,这里有一块石头。 赵克久赶快拾起那自来水笔一看,笔尖已经坏了。他摸出自己的一枝“派克”递给小陶: “你用这一枝罢。我到上海可以买的。” 小陶接了笔,却又从赵克久手里取回那照片,翻过背面,写了两行字: 再见罢,不在前线,就在后方。 赵克信念了两遍,自己回答似的加重说:“在后方!” 他把制服和辞职书都交给小陶,郑重握了手,就走了。忽然他又止步回头去看。小陶追上来扬手叫道: “不要忘记,问候你的嫂嫂!也许她不记得我了,可是我永远忘不了她!再见罢,在后方!” 赵克久却觉得小陶这几句话好像是对他说的,不是对他的嫂嫂。他忽然感到十分难受,举手说一句“再见,忘不了!” 就大步走出村子,迎着刚布满在天空的朝霞。 ------------------ 小序 《锻炼》是五部连贯的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原拟第二部写保卫大武汉之战至皖南事变止,包含保卫大武汉时期民主与反民主的斗争,武汉撤守,汪精卫落水,工业迁川后之短期繁荣,重庆大轰炸(五三、五四)。国民党政府“防范奸党、异党条例”之公布,国民党人之“不抗战止于亡国,抗战则将亡党”之怪论等等。第三部预定内容为太平洋战争之爆发,中原战争,湘桂战争,工业之短时繁荣已成过去,物价高涨,国民党特务活动之加强,检查书报之加强,发国难财者甚多,国际风云对中国战局之影响等等。第四部包含经济恐慌之加深,国民党与日本图谋妥协,民主运动之高涨,进攻陕甘宁边区之尝试,国际反动派之日渐嚣张。第五部为“惨胜”(当时人们称抗日战争的胜利为惨胜)至闻、李被暗杀。各部的人物大致即第一部《锻炼》的人物,稍有增添。这五部连贯的小说,企图把从抗战开始至“惨胜”前后的八年中的重大政治、经济、民主与反民主、特务活动与反特斗争等等,作个全面的描写。可是刚写完第一部,即《锻炼》,就因为中国共产党已经不但解放了东北三省,且包围天津,北平,欲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而布置了我们在香港的民主人士经海道赴大连。大约于一九四八年尾我离香港,因此不得不中断此书写作计划,而只成了第一部《锻炼》。现在整理旧稿,加了两章,写上海的官办难民收容所中的凄惨情景。《锻炼》所写的是四十年前的中国社会,现在的中年人和青年人是不曾经过的,值此中华人民共和国三十周年国庆之日,作者写此小序,也不胜感慨系之。 茅盾 一九七九年十月四日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