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要坚持到底的!” 严陈两位对看了一眼,还没作声,突然崔道生双手拍着桌面又大声说道: “好,我们来谈谈编辑上的一些问题。克明兄,我们已经谈过两三次了,今天我要听听季真兄的意见。” 他把“季真兄”三字说的特别用力,同时,转脸看着季真,态度非常坚决严肃,好像是聚精会神准备倾听对方的意见,又好像是他的主意早已拿定,不过,对方的意见也应得听一听。 严季真笑了笑,伸一伸左腿,往椅臂上随便一架,和气而又冷静,轻声答道: “我的意见,跟克明一样。今天我们都没有带新的意见来,道生兄,你说你的罢!” 崔道生看见严季真今天意外地冷静,一时间也猜不透他的原因,但本来想好了的一套“战术”却不得不加以修改了。他也笑了笑,收起了满脸的严肃而坚决的表情,十二分坦白似的说道: “我也没有新的意见。崔道生还是崔道生。一切都是为了真理,绝对没有个人感情成分,没有意气之争。我们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当然——更说不上个人的利害得失了。” 他顿了一下,他的眼光从严季真脸上移到陈克明,严季真在用心听,两道浓眉轻轻在动,眼光内流露着兴奋。陈克明右手支着下巴,两眼却不转睛地望住了崔道生。这眼光不知怎的,却使崔道生打了个寒噤。他忽然记起罗求知转达的那个“警告”来了,忍不住苦笑一下,接着又说道: “我不随便发表主张,也不肯轻易抛弃我的主张。即使有人说我受人利用,我还是我行我素。” “可是,”严季真忙接口说,带点解释的意思,“道生兄,没有人会说您受人利用。我们对于上海战局的看法不同,那是各有所见。谁也不是受人利用。” 陈克明也开口了: “季真和我都准备随时修正自己的主张,我们不妨在我们的刊物上,来一次公开讨论。” “怎样公开讨论?”崔道生转脸看着陈克明,吃惊地问。 “比方说,把我们不同的意见分做三个问题,正反两面,同时都登出来,而且欢迎读者也加入讨论。” “哦,那么,你打算分做哪三个问题呢?” “第一是关于不惜任何牺牲坚守淞沪战线的问题——”严季真抢着说,态度十分兴奋。 陈克明纠正道:“还不是这样提的。第一是淞沪战争的得失和长期抗战之关系。” “哦,那么,第二呢?”崔道生脸色有点不大自然了。 “第二是如何争取外援的问题——” “第三呢?”崔道生的声音也有点异样了,却还勉强笑了笑。 “第三是自力更生的问题,”严季真说,炯炯的目光直射在崔道生的脸上。“也就是如何一面抗战,一面建设;也就是一方面努力争取外援,一方面不把外援看作唯一的希望。” 崔道生干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片刻的沉默。然后是陈克明心平气和地又发言了:“当然,还可以有第四第五个问题,这三个,不过是我和季真想到的。 道生兄,您的意见怎样?” “很好!” 这简单的两个字背后充满了负气的味儿,陈克明立刻觉到了。他对严季真使了个眼色,严季真会意地点着头,便说道: “道生兄,您说过,不是意气之争,没有个人感情的成分,您这态度我很佩服。我先把我对于这三个问题的意见说出来,请您批评。在刊物上公开讨论以前,我们先来一次私人间的讨论。如果我的理由不充分,我当然认错。” 这一番话却把崔道生从悻悻然的态度中扭转来了。他相信自己的主张无懈可击,也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驳倒对方。尤其他又认为这样辩论了一通以后,严季真和陈克明大概又会像上次那样让步了。 但是热烈的辩论只继续了十来分钟。严季真和陈克明反复指出崔道生的主张是违背了长期抗战的原则的,他们既不为崔道生所驳倒,并且也无意收回“公开讨论”的提议。末了,崔道生就用枯哑的音调慢条斯理说道: “很好,很好;各有所见,各有自由。我不反对你们在刊物上发表你们的意见和主张。至于我呢,我的主张早已发表过许多次了,现在不想再跟你们唱对台戏。不过,《团结》的主编这个头衔,受之有愧,只好敬谢不敏了!”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看了严陈两人一眼,故意豪爽地笑了笑。 又是片刻的沉默。 严季真和陈克明也同时站了起来。他们的脸色有点紧张,可是并不惊慌。这却使得崔道生感到失望。他本来以为他这最后一张牌打将出去,对方是会手足失措的;可不是至少有过两次他仅仅将这张牌微露一角,陈克明就赶快转了口风么? 终于又是陈克明打破了这沉默的僵局。 “道生兄,希望您继续和我们合作!您要是不干了,外界对我们——对刊物的印象不好。” 崔道生看着陈克明一字一字的说出来,似乎对于陈克明的每一个字都在估计它的斤两。他又向严季真瞥了一眼,严季真低头在看他手腕上的表。“这就是他们摆好的阵势来跟我作战了,这是所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罢?”崔道生心里这样想,嘴上就逗出个苦笑,同时答道: “不是我不希望合作,不愿意合作,而是我无法再继续合作。克明兄,难道你忘记了么?我的主张在刊物上发表的时候,一连两期,都是用主编的身份,用本社——《团结》周刊社的名义,向社会作的号召!现在要把主张全部改变过来,为了表明责任,我当然不能再干这主编的玩意了。并且为了使得社会上不生误会,我也不得不公开声明,从下期起,我脱离了《团结》的关系。” 说到最后那几句时,崔道生有点激动,挥着手臂,嗓子很高,而且面红耳赤。 “道生兄,这是您的过虑。主张有所变动,不会发生责任问题的。”严季真仍然很冷静地说。“况且,官方对我们这刊物正在找错儿,老刘今天失踪,而党方也在挑拨,说您作了我和克明的工具——道生兄,在这样情形下,您要是脱离了,外界不会相信您是为了表明责任,而说您是中了计!即使有人相信这与责任问题有关,可是他们的解释也会和您不同的。 他们认为您是要洗刷您作工具的嫌疑!” 严季真说这番话时,陈克明屡次想插嘴打断它。陈克明觉得这些话太刺激,太露骨,崔道生也许会老羞成怒。不料崔道生静静地听完,只淡淡地回答一句: “人家的闲话哪管得了!” “不过,道生兄,”陈克明赶快接口说,“总希望你三思。 今天不作最后决定。” “多承关注,克明克,——我不但是三思,早已十思二十思。季真兄说党方正在挑拨,说我作了工具,嘿,恐怕还不止挑拨,也许还有恫吓——” 道生突然把话头顿住,脸上红了;他记得那天罗求知对自己转达那“警告”的当儿,自己确是心头一跳,而且好些日子都有点心神不安,虽然也屡次自己对自己说,“我崔道生岂是受恫吓的人”,可是现在,又觉得当真难以自解了。他伸手摸着热烘烘的面颊,勉强笑了笑,又接着说: “至于人家看我如何,那也管不了那么多!” 突然豪爽地喊了一声“再会”,崔道生转身就走了。 这次,崔道生走的是前门,严季真和陈克明送到门口,陈克明又说: “道生兄,希望明天我们再谈一次。” 崔道生一怔,扬眉看了陈克明一眼,似乎说“你还舍不得我这工具么?”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郑重地和严陈两位握了手,挺胸昂首地走了。 再经过那街角书摊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站住了,眼望着那些“大学丛书”,心里又想道:“好,借此结束了和他们的关系,名正言顺。不管罗求知那些话是否可靠,这一个月来,为了《团结》,我之已受注意,是不容怀疑的。趁此冷一冷,也好!” 心里一痛快,他居然花一块钱买了那本翻译的经济名著。拿了这并不需要的书,他浑身轻快,心安理得,跳上了一辆人力车,价钱也没有讲。 严季真和陈克明回到客堂内,好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两人心头都很沉重,都为了《团结》周刊的前途而很焦灼。他们知道官方正在找一个借口来压迫这刊物,而现在,“发行和编辑”的崔道生如果声明脱离,正好给官方一个借口!“他简直是存心拆台,”严季真很忿慨地说,“他一进门时,主意就打定了!” 陈克明点着头: “大概是早已下了决心要和我们分手的。刚才你对他说,人家会认为他这样做无非想表白他不是我们的工具;那时我还觉得你这话太重了一点。可是现在看来,这话虽重,却实在刺中了他的心。从前我以为他不过是头脑不清楚,主观强,自负不凡而已,现在才认清了他简直是卑鄙,虚伪!” “可是,如果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刊物弄垮,那他且莫笑得太早!”严季真双眉一挺,脸上的沉重之色忽然一扫而光。“克明,我们找人去打个招呼,刊物还是可以出版的。崔道生以为除了他去顶名,我们就一筹莫展,那简直是笑话!” “办法当然不会没有。不过,你不是马上就要到汉口去么?” “不要紧。总还来得及办好了再走。”严季真说着又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今天可没有工夫详细商量了,我和洁修约好了到惠民医院去看苏辛佳,现在已经迟了半个钟头。” “那你就先走罢。我还得等候小李回来,看他有没有打听到老刘的下落。” “哦!这一件事,我倒有些门路可以走走。几天前,为了迁厂,我跑过十多个衙门,而且洁修也可以帮着奔走,到机关什么的去办交涉,她有她那一手。再会,克明,今晚上再通电话,或者,请到我家里。” 严季真走后,陈克明托着下巴沉思了半晌,又在屋子里踱着方步,时时仰脸看天气;后来,他就坐在那写字台前,从抽屉里取出稿件看了几篇,却又在抽屉角落找到一束读者来信。他一边看信,一边惊讶地轻轻拍着桌子;这些来信大半是对于崔道生的“主张”表示怀疑的,可是崔道生一向就置之不理,甚至把这些信藏起来,从没让陈克明见过。 ------------------ 二十三 “想不到你走的那样快!前几天你还没有说要到汉口,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方针了?” “这哪里是我变的?全是季叔呀!” “那么,慰劳团这回事,压根儿就丢到东洋大海了?”“嗳嗳,看你那张嘴!多么厉害。几时学的,跟谁学的?” “跟你学的啊!”带着吃吃的笑声。 “嗳,说正经话,你赞不赞成我到汉口?” “不赞成!”声音里含着笑意。 “为什么不赞成?” “哦!怎么又问我了?个把月前,你自己就说过:去汉口,不过是逃难罢哩!” “嗳,可是,一个月过去,情形是有点不同了。” “现在那边也有抗战工作了,是不是啊?” “啊,好利嘴!这回定不饶你!” 高跟鞋清脆的阁阁的声音,一前一后从回廊那端的月洞门出来。前面跑的一位长身细腰,瓜子脸,雪白挺括的护士衣,露出枣红丝绒旗袍的下摆;后面追的一位身材比较矮些,可是矫捷伶俐,穿的一身玄色云霞缎的夹旗袍,颈上围着一条雪白的丝巾。 前面的是苏辛佳,后面的是严洁修。 两人边跑,边追,边笑,看看到了回廊尽头,苏辛佳突然转身,背靠在一道玻璃门上,一把抱住了追上来的严洁修,轻轻喘息,吃吃地笑着说: “好了,洁妹,就饶了这一回罢!咱们说正经话儿。” “呀,呀,倒好像是我在那里顽皮!” “不管是你是我呀,玩笑一番,对于卫生是有益的。真该谢谢你,洁妹,好多天来,我没有这样笑得痛快了!” 苏辛佳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那玻璃门,拉着严洁修进去。这是护士小姐们换班时的休息室,现在静静地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在靠窗的一张藤的长沙发上坐了,手拉着手,脉脉相视,好久都不开口。 “上次听你讲起那个慰劳团,我兴奋的连吃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苏辛佳眼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我又替你高兴,又嫉妒你。爸爸看见我心魂不定,他也很难过,第二天早上他悄悄对我说:你也和洁修他们一块儿走罢,我是放心的。爸爸太爱我了,我那时高兴得落眼泪。可是我对爸爸说:我不去!爸爸放心我,我不放心爸爸,况且,还有妈妈呢!妈妈的伤还没收口,还不能起床,我不放心她,她也不会放心我的!可是后来你们的慰劳团又弄不成了,爸爸似乎卸下了一副千斤担子。他跟我开玩笑说:这倒是不了自了,省得你去又不是,留着又害相思病。” “哎,别提了,叫人生气。季叔奔走了三天,还是得不到官方的许可。中国人没有慰劳中国军队的自由,怪不怪呢?陈先生早就料到这件事办不成功,为的我们是要到北方去慰劳‘非嫡系’部队。季叔先还不肯相信他们的气量那么小,后来碰了钉子,他不能不信了,可是他就对于上海的事情也冷淡了。刚巧我们的厂要搬汉口了,他不管爸爸还有点不大愿意,他定要去照料,骨子里还不是他自己想换换空气。可是,辛姊,为什么你不赞成我也去?这一向,我待在上海也闷的难受!” “为什么不赞成呀?”苏辛佳柔媚地笑着说,“舍不得离开你呀!” “嗳,嗳,说正经话,到底为什么呢?” “为了你这里空气是越换越坏的!” “哦!”严洁修睁圆了她的大眼睛。 “越换越坏,不骗你。” “总不能比这里再坏些。” “不信你去试试。” “嗳,辛姊,别逗着玩了!你听谁说的?是不是陈先生呢?” “不是。姨妈家的二哥和三妹来信说的。” “也有人钉他们的梢么?” “不是!这两个是埋头读书的好学生,这些麻烦他们还没有资格享受。他们信上说,汉口是一片太平景象,那种繁华享乐的空气连他们也有点受不住呢!” “可是我们这里也何尝不是这样的?辛佳,这一向,你在医院里尽义务,你天天看见的是伤兵,可是,你到我家里住上两天看看,——嗳,前天大伯走了,这才稍稍好些。” “不过上海总也还有人在做抗战工作,汉口呢,哎,茶馆酒楼热闹得很,墙上还贴着‘莫谈时事’的帖儿。上海深更夜静听到炮声和机关枪声,汉口呀,旅馆最多的那条街上就只能听到胡琴声、打牌声。有几家旅馆,堂而皇之开着烟灯,一间房七八枝枪,门外还有人在候补呢。九点钟一过,不论大小旅馆,拥进拥出的,全是妓女,客人点她们的戏,有《苏三起解》,也有《义勇军进行曲》;——洁妹,你想想,《义勇军进行曲》也给那些混账的男人当作寻开心的东西!” 苏辛佳的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垂头不语了,捏住了严洁修的那只手却重重用力捏着。严洁修也像喝了一杯苦水,蹙着眉尖,说不出话来。 桌上的一只闹钟滴搭滴搭地走响,外面传来了隐隐约约喧闹的声音。 “所以,洁妹呀,”苏辛佳拿起严洁修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不喜欢汉口,也不赞成你去汉口。你觉得上海那些抗战工作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你不如到这里来,咱俩天天在一处。这里有意思。这里收的全是伤兵,全是小兵,没有官。伺候小兵,这才有意思。爸爸也说过:要不是小兵,他也不来尽这义务了!” “嗳,可惜我不是学医的。” “那要什么紧?学着就会了。每次爸爸动手术,做他助手的总是我。”苏辛佳的长眉一扬,忍不住心里的一团高兴。“爸爸说再有三个月,就该我自己来动手了!洁妹,你想想,三个月就学会开刀,那多么容易呀!” “可是,辛姊,你是大学医科读了三年的,我呀,我想想真糟,我在工科才读了半年,——有时我觉得真该再读书,然而,这样乱哄哄的……” 突然苏辛佳摇手打断了严洁修的话。外边传来的那嚷闹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海潮似的一片声中却跳出几个巨浪:“鬼话!骗谁呀?老子不受骗了!”接着又听不清了。 “啊,四点二十分钟了。”严洁修看着桌上那闹钟吃惊地说,“怎么还不见季叔来呢?” 苏辛佳点着头,似乎在回答严洁修,又好像叫她不要说话。她还在倾耳细听外边的闹声。 “那是什么?是不是伤兵们?” “是的!”苏辛佳叹口气说,“大概又是和管理员发生了冲突了!这医院办的很糟,院长官僚气十足。爸爸只能管手术房和病房。他说:我贡献了我的技能,尽心而已。洁妹,什么事都不能给官僚去办。我看爸爸在这里,十分本事只当六分用,吃力不讨好。” “可不是,前天我去看望伯母,她也说老伯白赔了辛苦还受气呢!自己的太太躺在床上,可是老伯忙着医院里的工作,有时候整天整夜都不回家,反倒打电话给同行朋友请他帮忙替自己的太太换药。” “噢哦!是有这么一次。来了大批重伤的,忙了一天又半夜,连我也抽不出工夫回家给妈换药。妈这伤没有大妨碍,可就是她上了年纪,不容易收口。” “这几天,伤兵来的多么?” “不很多。” “就要大批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耳报神。” 苏辛佳扁着嘴,尖着手指在严洁修脸上划着羞她。严洁修一把捏住了苏辛佳的手: “你不信么?告诉你罢。这耳报神你也认识的,就是那赵克久。” “哪一个赵克久?” “难道有两个么?不管怎的,我说的是现在干上了什么部队的政治工作的赵克久。他来看过我两次了,真神气,可惜那身军装不大称身些。” “哦,哦,想起来了!是那个赵克久!” “他也来看过你么?” “没有。可是他去找过罗求知。” “罗求知常来看你么?”严洁修的大眼睛忽然机警地闪了一下。 “差不多每星期总要到我家里一次。” “他跟你谈些什么?问到我么?问到季叔和陈先生么?” “有时问到。可是我也忙,在家的时间少。这里他是不大来的,偶然来一次,也不过在爸爸的办公室内坐一坐就走了。” “他还问到别的人么?” “也许。可是我记不起了。” 严洁修不再问了,她那一双机警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苏辛佳,她心里却在盘算,怎样开口把罗求知的不光明的行为告诉她?究竟要不要告诉她?还没盘算停当,忽然外边那吵闹的声音又激烈起来了,一片声喝“打!” “我去看一看!”苏辛佳匆忙地站了起来,“洁,你坐一会,我就回来。” 外边的喧哗的浪潮比较低一点了,有人忿怒地大声说话;严洁修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你们什么都吃………从活人的血,直到死人的骨头……平时你们吃空额,吃弟兄们的服装,开拔的时候你们吃开拔费,吃伕子,吃老百姓,现在……你们还吃弟兄们的医药费,埋葬费!……你今天在老子面前摆臭架子,老子在火线上拚命的时候,你躺到哪里去了?” 这是谁呀?骂的真痛快!严洁修这样想,慢慢地走出门外,望着月洞门那一边。 刚刚下班的两位护士小姐一路说笑从月洞门来了。虽然不知道她们的姓名,可是见过多次了,很面熟;严洁修笑着对这两位点头,问道:“那边闹的是什么呀?” “也不大明白呢!光景是他们部队里自己的事。” “骂人的是谁?” “噢,那是个姓孙的……” “是个排长,”另一年纪小些的看护小姐说,“那种暴躁的脾气,嗳,天天跟管理员要吵一架的。人倒是十分直爽。” “可是我就怕他。”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说,嘟起了一张搽着口红的小嘴。 “怎么?怕他发脾气罢?”严洁修笑了。 “可不是!”那位年轻的热心地抢着回答。“刚进院的时候,脾气还要坏。那时有一位来尽义务的小姐,娇生惯养,也太爱干净,一进病房就皱着眉头,香喷喷一块手帕儿老堵在嘴巴上;有一回,那姓孙的不知怎地看的不顺眼了,就——” “就骂了她了?” “倒也说得客客气气,可真叫人难受。他说:咳,小姐,受了罪了罢?咱们全是小兵,又脏又臭,真没有办法!照您这样身份,怎样不去伺候官长,倒上这儿来了?” “不过他还是讲理的。见了苏医生,他就规规矩矩。” “而且他爱抱不平。伤兵们全拥护他。” 这时候,喧哗的浪潮又高起来了。严洁修看着那位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笑着问道: “进去看看,可以么?” “我带你去!”年轻的看护小姐抢着回答,很亲热地挽住了严洁修的手臂。 她们走进了一间大病房。一个半月以前,苏子培还没在这医院尽义务而且负起了专责的时候,严洁修也来慰劳过,但现在她刚走进这大间的病房,便觉得眼前一亮。现在这里是整齐而清洁。二十多张病床都铺着雪白的被单,地板也擦得很干净。因为这里全是轻的或者伤已好了大半不久即可出院的,苏子培特别置备了给他们消遣的东西:几副棋子和一架留声机。这都是他个人捐助的。 二十多张病床上都没有人。他们都拥在房间中央那预备装火炉的地点,围成一堆。声音嘈杂,听不清他们争论的是什么,只听清了他们屡次喊着一句话:“要去大家都去!” 从那些腿缝中间,严洁修看见了一双带着雪亮马刺的高统马靴,真个是漆黑油亮,照得见人的;也看见了苏辛佳的枣红旗袍的下摆,可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严洁修再走近些。人堆的核心还有一个穿西装的,脸色铁青,怒声在叱骂。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要去大家都去”的怒吼中,一句也听不清。西装男子旁边就是那个穿马靴的,满头大汗,脸色发白。苏辛佳站在一个伤兵面前,好像在劝他。这伤兵两道浓眉,嘴巴很大,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滚圆,老瞅着那西装男子。 现在苏辛佳也看见了严洁修了,她皱着眉头笑了笑。浓眉阔嘴的伤兵转脸和其他的伤兵说话了。苏辛佳挤出人圈子来。伤兵们攻击的目标转向那西装男子,此起彼落,一片叫骂声:“你不配来命令我们!你是什么!……你去照照镜子,你配么?” 严洁修迎住了苏辛佳轻声问道: “怎么要去大家都去?” “哎,他们要和孙排长一同去呀!全是那军官处理得不好。一句话顶住了他,嘿,他就老羞成怒,说,早就知道你不安分,聚众滋事,目无长官,带你上军法处!他说孙排长是聚众滋事。” “可怎么闹了起来的?” “还不是为了些军官贪污!听说有一笔中秋节的犒赏,始终没有发给他们。” 两人一边谈着,一边走到人堆的右边,值班护士背靠着一根柱子,看见苏辛佳走来,慌忙地问道: “去请苏医生来罢?” 苏辛佳还没回答,却见那人堆已在移动。伤兵们乱嚷乱叫:“不能走,不让他们走!”人堆移动到门边,却又停住了。 “你们简直要造反了不成?” 西装男子在人堆里跳着脚大声叱骂。 “他又是什么人?”严洁修问。 “管理员,”苏辛佳轻声回答,“可是伤兵们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理,阻拦学生们和伤兵接近就是他的职务。” 人堆又移到原来那地点了。那军官和管理员屡次想钻隙突围,都不成功。军官着了急,大声喝道: “你们打算干么?这不成体统!” 这一喝,伤兵们固然静下来了,然而包围圈并没放松。忽然孙排长举起双手,大声叫道: “弟兄们!我们推出代表来,去见长官,问一问——” 他下边的话就被鼓掌的声音盖住。接着是众口同声嚷着:“派代表!对!去招呼重伤病房和旁的病房也派代表去!” 正在不得开交,值班护士突然尖声叫道: “啊,苏医生来了!” 整个病房顿时一片肃静。伤兵们都转脸望着门,包围圈自然而然放松了。 苏子培睁着似乎很疲乏的眼睛,看着伤兵们,慢条斯理说道: “各位,病房里不能喧闹,你们犯了院规了。” 伤兵们不作声,大部分悄悄地爬上了自己的病床。 那军官和管理员却又威风凛凛起来了,正想开口,苏子培却向他们摇着手,用了严峻的声调说: “对不起。我希望你们同样尊重医院的规章。伤员们还没有出院,是归医院负责管理的。我是主任医生,没有我签字许可,谁也不能逮一个伤员出去。” 说完,苏子培不理那军官和管理员的脸色多么难看,回头对值班的护士说道: “黄医生就要来查看病房了,给他们检查体温罢。” 军官和那管理员咬耳朵说了一句,两人就一同出去了。伤兵们现在都已躺在床上,孙排长上半身靠着床栏,不好意思地匿声笑着,自言自语道:“这是他们自己惹上来的呀!谁叫他们的臭架子摆到这里来呀!” 苏子培向严洁修招着手道:“季真刚来,在我的办公室内。” 严洁修和苏辛佳绕过了手术室外边的走廊,又穿过小小一片草地,就看见严季真站在外科主任室的门外,出神地瞅着那廊前的几盆菊花。 “季叔,我们等了你半天了,”严洁修远远地叫着,“今回是你不守时间了!” 严季真笑了笑,却问苏辛佳道:“伤兵们的不满情绪爆发了罢?” 苏辛佳点着头,却不说话。 三人都站在廊前,望着几盆菊花,似乎要说的话太多,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说什么好。 还是严洁修先开口: “季叔,刚才我和辛佳谈得很多。她告诉我,汉口的空气比这里都不如呢!” 严季真好像不大注意洁修的带几分惊奇意味的话,却转脸看着苏辛佳,轻轻点着头,似乎说:你也知道有这样的情形么?但是严洁修不耐烦地又问道: “季叔,可是你没有对我说过。这都是真的么?”“真的。”严季真很严肃地回答。“不过我们去了以后,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朋友的朋友,都去了以后,空气就会不同起来了。早晚间,大家都要去的。上海这战局——” 他的话没有完,苏子培来了。看见他们都站在走廊上,苏子培就请他们进屋子去坐。 “还是这里好,”严季真笑着摇手,“你的办公室空气太严肃。” 苏辛佳和严洁修搬来了三张椅子,洁修拉着辛佳挤在一张椅子上。苏子培一面就座,一面笑着问洁修道: “大小姐,看到了刚才的一场戏罢?上梁不正下梁歪,伤兵们固然做得过分一点,做官的可也不该把人家的犒赏也落了荷包。这是他们做官的先犯了罪了!” 苦笑了一下,苏子培转脸又对严季真说道: “我在这里尽了一个月义务,得益可真不小!从前我实在孤陋寡闻。单举一桩事情来说说罢。前年学生大请愿,要求对外抵抗,那时政府中人不是指天誓日说他们何尝甘心屈服,只因为还没有准备好,暂时不得不忍辱退让。季真兄,那时我就不大相信他们这套话。我以为他们简直是不敢打。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准备不足这句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现在我就亲眼看到,没有一处,没有一件事,不是准备不足!看这医院就是标本。我进来以后,天天在争,哪里有点医院的味儿。医院如此,其他可知。你如果跟伤兵们谈谈,简直会骇一跳。他们哪里是在打仗?他们简直是糊里糊涂去送死呀!他们简直就用小兵们的性命做自己的广告。什么都没有准备,没有计划;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官场讲究的是造报销。我看那些师长、军长、总司令之流,就把小兵的性命给自己做报销!” 苏子培这样的忿慨是少见的,不但严季真听了颇为惊愕,便是洁修和辛佳也睁大了眼睛,似乎不信这样沉痛锋利的议论竟不是从季真口里出来的。 “可是,他们也有一件事情做得很认真,既不缺乏准备,而且也力戒报销,”季真突然狞笑着说,“这一件事就是压迫爱国青年,欺骗老百姓!” “哎!所以有时也叫人又痛心又灰心!”苏子培的脸色变得异常痛苦而严肃。“季真兄,我在这里,精神上每天尝够了甜酸苦辣,连肉体的疲劳都不觉得了!什么是酸呢?伤兵来了,一看全是在前线耽误了急救,轻伤变成重症:这怎能叫人看了心里不悲痛?这便是酸!什么是苦呢?院里设备不全,药品不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便是苦!什么是甜呢?每个伤兵有他的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不说别的,单讲一桩:他们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打盲仗,明明看见弟兄们从火线上抬下来,缺乏急救,轻伤变重伤,重伤成不治,可是他们还是头也不回,上火线去了!哎……” 苏子培的声音低到听不见了,垂下头,双手捧住了脸孔;然后,猛可地抬起头来,看见严洁修和辛佳眼睛都红了,就大声说道: “大小姐,第一次我也落眼泪呢,第二第三次我也忍不住还是落眼泪,然而,心里是甜的!” 一会儿的静默。严洁修忍住了眼泪强笑着问道: “苏老伯,还有一样,什么是辣呢?” 苏子培还没回答,院役来报告:新到了一批伤兵,请他去料理。苏子培跳起来说声“少陪”,立刻就走。穿过草坪的当儿,却又返身扬手叫道: “季真兄,后天您不见得就走罢?明天请到舍下便饭如何? 大小姐,你也来。苏伯母老想着你呢!” “不敢打扰!” 严季真扬手微笑着回答了这一句的当儿,苏医生早到了草坪那边的长廊,几个白衣护士匆匆跑来迎住他,簇拥着一齐向手术室那边去了。 他们望着苏医生的背影,他们的眼前都出现了血肉模糊的受伤者的肉体,他们的耳朵里都还响着苏医生的“甜酸苦辣”的声音。 严季真转眼看着苏辛佳: “有什么打算呢?暂时不动?” 苏辛佳点一下头。严洁修抢着说道: “再有两三个月,她会开刀了!” “你又替我宣传了,”苏辛佳瞟了洁修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可也难说。爸爸在这里恐怕不能长久呢!他们都讨厌他,妒嫉他,又怕他。现在是他赖着不肯走,他们想赶他还说不出口。爸爸是尽义务的,伤兵跟护士们都对他好。” “如果挨不上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你打算怎样?” 苏辛佳摇着头,望着天空,寂寞地笑了笑。 两三个月以后怎样?她管得了那么多?即如现在她打算学会开刀,可是两个月前她想也不曾想到啊!自从那次被捕又放了出来,苏太太固然不愿意她再去“冒险”,她自己也从忿激中发生了高飞远走的念头。而终于又定下心来跟父亲学习,也还是听从了陈克明的劝告;陈克明有一句话曾使她反复思量了半夜:“你总不能对人家说,我来服务,而你实在还是半生不熟。” 这就是她性急地想在最短时间掌握技能的隐衷。 这一切,严季真也都知道。 “也许不至于像我们想的那样坏,”看见苏辛佳那种悒郁的神情,严季真转了口气安慰她。“况且,实习的机会也不是除了这个医院就没有了。” “我到了汉口也代你打听。”严洁修很有把握地说,“辛姊,你这件事,放心好了。” 草坪上最后的一抹夕阳也已消逝。他们三位又随便谈了几句,都觉得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但心头沉沉地又好像堆集着无数的话。后来,严季真和洁修就起身告辞。 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一辆伪装的卡车刚在门口停下。严洁修朝车内望一眼,满满的又是伤兵。 ------------------ 二十四 陈克明低垂着头,两手负在背后,在他那狭长的卧室内踱着方步。他时时看表,但又似乎不大相信他的表,时时又抬头看天色。 有云,也有风,西斜的阳光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躲过了。 他在窗口站住,望着那些飘忽的灰白色的云朵。一会儿,他想起严季真和洁修已经走了快将一星期了,怎么还没有信来;一会儿,他又想到这几天内十分紧张的淞沪战争;最后,又忽然想起现在他所等待的那个约会究竟会给他带些什么来。 这是个讨厌的问题,陈克明不愿多去想它,可是它仍然不断地来打扰。对于这问题中的约会,陈克明本来就不热心——甚至还有点反感。严季真临走那天上午从电话中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说又日新。”《易传·系辞上》:“日新之谓盛德。”后世学者多以,王参议可以帮忙,但是王参议的长官希望和陈克明见一面;那时候,陈克明就有点不高兴。王参议是“旧同学”,他的长官却素不相识,王参议肯不肯帮忙那一点小事,怎么会和见见他的长官发生起连带关系?难道不见就不肯帮忙么? 不过为了刊物的前途,陈克明还是答应了。 但是,真正惹起陈克明的反感的,却是见面之期约了又约,现在是第三次了。 门上来了轻轻的两叩。 那俊俏的女仆蹑着脚进来,双手呈上一张名片。 陈克明心想:“这可来了。”拿起名片一看,不料却是胡清泉的,还写着两行字: 秋高蟹肥,宜快朵颐,弟得半日之闲,窃愿与兄共尝。洁樽以待,无任翘企。 陈克明笑了笑,就也取出自己的名片,正待拔笔,忽听得房外有人大声笑着,正是胡清泉,接着他就进来了,看见陈克明一手拿着名片,一手持笔,就猜到他的意思,先声明了一句“并无别人,就只我和你”,然后又笑着说: “今天是三个难得的机会凑在一起了:买到了真正的阳澄湖大闸蟹,我居然会有半天工夫待在家里,你呢,克明兄,刚好也没有出去。” “可是我还有个约会——” “我知道你有约会,”胡清泉一面说,一面拉了陈克明就往房外走。“可是不相干,王参议什么时候来,你就什么时候走,误不了事的!” 陈克明一怔,心想胡清泉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但是他也不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嗯”。 小客厅里已经特别布置好了。柚木的小圆桌移在窗前,摆着杯筷和碟子。周围地上,大大小小五六盆菊花,高脚几上还有两盆纯白的。 胖厨子捧进一大盘热腾腾的大蟹。那俊俏女仆又端着一个赛银盘,站在旁边伺候,盘里是一瓶白兰地和一壶太雕。 “克明兄,你用黄的呢,还是白的?” 胡清泉端起细瓷酒杯照着陈克明。可是不等陈克明回答,那俊俏女仆就在陈克明面前的细瓷杯内斟了“太雕”,又在高脚玻璃杯内斟满了白兰地。 “来呀,克明兄,先干一杯,”胡清泉放下细瓷杯,举起一只高脚玻璃杯,俊俏女仆赶快给他斟上一半。胡清泉一仰脖就喝干了。 陈克明却在那细瓷杯内只呷了一口。 俊俏女仆站在桌旁很熟练地剥着蟹肉。 胡清泉又干了第二个半杯,催着陈克明干杯,陈克明只顾吃蟹,应酬地又呷了一口,忽然问道: “清泉,近来常见王佐臣么?” “没有。”不经意似的回答。但忽然两眼一翻,胡清泉大声笑起来,说:“克明,你有点猜不透罢,为什么我知道你今天有一个王佐臣的约会!” “有一点儿。” “并无特别秘密之处,”胡清泉笑着又喝了一口酒,“昨夜两点多钟他打电话来找你,是我接的。那时你已经睡了,我也不来叫你。今天你们这约会的时间,还是我代你提议的。” “哦,”陈克明也笑了。“那就该罚你一杯!” 胡清泉不作声,举起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都喝干了。俊俏女仆给他们两个的杯子里都斟满了,又在各人面前摆好满满的一蟹壳。 “清泉,”陈克明端着杯子说,“你这房子很幽静,摆设呢,也还不落俗套。院子里那几棵松柏、葡萄棚,玲珑雅致,很有点儿什么风味。” “日本风味罢?”胡清泉像看到了陈克明的心里似的故意问,眯细着眼睛。 “不是!”陈克明正色回答。“有点儿像瑞士的风味!” “哦!瑞士,欧洲的风景区。” “对啦。不但是风景好,瑞士也还有它的适合于各种冒险家的政治空气。” 胡清泉双眉一挺,随即放声大笑。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瑞士——”陈克明一面刮着蟹壳里的蟹黄,一边慢吞吞说,“这所谓中立地带,德国人和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在那里做买卖——军火的买卖,情报的买卖。战事开始不久,英法联军节节退败,连巴黎都吃紧了,可是法国的——嗯,协约国的工业巨头的代理人却正在瑞士把军事物资卖给德国。——清泉,你相信有这样的事么?” “怎么不相信!”胡清泉大声回答,又喝了一大口酒。“眼前就有好例子。美国政府口口声声反对日本人侵略中国,然而美国的钢铁和汽油一大船一大船往日本卖。” “不过,它到底还不是交战国。清泉,听说中国人也有干这资敌的买卖的,你相信么?” 陈克明这一问太兀突了,胡清泉似乎一怔;但他随即仰脸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 “外国有的事情,中国敢怕没有么?南京的官儿们也有干这一手的,出卖的东西比钢铁什么的,重要千倍万倍!我有证据!” “哦!清泉,真有你的!你也该趁势捞一票呀!哈哈!” 陈克明举杯对胡清泉一照,就喝干了。 胡清泉也笑着喝了一大口,忽然用了一半玩笑一半认真的态度说道: “承你指教,谢谢。可是,老兄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你忘记了袁世凯么?” “袁世凯怎样?” “袁世凯卖国也要一手包办。替他做掮客的人会被他反咬一口,说是汉奸!” 陈克明笑了笑,心里想道:这家伙难道醉了?不然就不会没有作用?话说到这样露骨呢! 暂时都没有话。胖厨子又送上一盘热腾腾的蟹来,把吃剩的冷却的蟹都撤了下去。 胡清泉颇有醉意似的定睛看着陈克明,忽然轻声问道: “克明,你看近来的谣言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谣言?” “讲条件啊——和!” “哦——”陈克明现在断定了胡清泉绝对没有醉,便收紧了口风,冷淡地摇着头,又加一句:“谣言不过是谣言罢哩!” “可是这一次,嘿嘿,”胡清泉隔着桌子伸过头来,声音更低,“不但中间的牵线人多了一个,而且双方的代表也拉过手了。” 陈克明笑了笑,不置可否。 “啊!你不相信?嗯,老兄,别那么一股劲儿!”顿了一下,胡清泉举杯又喝一口,似乎要润一润喉咙。“成不成,另一事;然而,双方都有意思,这是又一事;关键操在对方。可是,我听到一些日本人方面的态度。” 陈克明笑着点头,似乎说:当然,这方面的消息你是灵通的。然而胡清泉好像什么都不理会,一边吃蟹,一边侃侃而说: “日本人只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国。克明,你也承认这句话罢?现在打起来了,日本人还是不想打到底,他们自说这是‘自卫’,——当然,这是狗屁;可是,日本究竟并没有对我们宣战,这就是他们想留一地步,以便随时下台。克明,你骂我是替日本人宣传也可以,——好在我不过私人谈话对你说说,我不写文章,也不演说,——然而,克明,你不能不承认那就是日本人的打算罢?” “也还是那个不战而屈人之国的老打算!” “可不是!战而屈人,他们认为是下策,不得已而为之。克明,也许你亦知道,日本人对于中国政府的看法?他们认为中国政府并无作战的决心。中国政府也是不得已而打的。为了面子,不得不做个样子;这打是假的!然而,真正要打,决心打的,只有共产党!” 说到最后这一句,胡清泉的眼光在陈克明的脸上扫过,并且也微笑点头,似乎说:当然,这是你应当承认的。 但是陈克明很冷静地答道: “不然!决心抵抗的不光是共产党。全国人民都是要打的!” “对呀,大家都这么说,不过——哎,克明,我没有你那样乐观。再说,共产党也何尝不知道南京中央政府装模作样,打是假的,可是共产党正在想法把它弄假成真呢!这倒是日本人最最害怕的。你看,日本人打上海用了多少兵力?这不是半真半假在那里打么?为什么他们要半真半假?还不是怕弄假成真,上了共产党的当!” “哦!半真半假?”陈克明忍不住了,突然变了脸色,“伤兵难民把上海滩都挤满了,内地各大城市一个个都挨炸了,原来还只是半真半假打打呀!” “可不是!日本人却就这样想,而且这样说,——但不是对它本国人民说,也不是对中国人说,而是对假打的对方说。言外之意当然是:喂,你再不识趣,我可要真打了!恐怕你受不住罢!” 胡清泉说这段话的当儿,脸色也有点不同,——好像是严肃,又好像是冷酷,但尤其不同的是他的声调,嘶哑之中带一点抖颤。说完了话,他就举杯一口喝干了那小半杯,将杯子重重地在桌上一放,就低着头专心吃蟹。 陈克明凝眸望着空中,也不作声。 那俊俏女仆手拿着两片劈开的蟹磴,两眼定定地,轮流瞧着胡清泉跟陈克明。 “尽管双方都不愿,但还是要弄假成真的!”陈克明自言自语地说。 胡清泉抬起头来,异样地大声笑着,接口道: “可是弄假成真以后,仍然不会完全真。克明,你等着瞧罢!只有那烧掉的房子,死掉的人,这才是真的,倒楣的无非是老百姓!” “啊,清泉,想不到你那么悲天悯人!”陈克明瞥了胡清泉一眼,淡淡地笑着说,突然他把脸一沉,转了语气,“可是,就因为房子是真烧了,老百姓是真死了,希望这是一场假戏的人们大概最后是要失望的!” “哦!你那么乐观?” “你呢?” 胡清泉微笑摇头不答。谈话的线索就此断了。 一会以后,胡清泉两手在湿毛巾上揩了一把,换着话头又说: “近来有一种杂志,议论很干脆,颇有点意思。……” 他忽然顿住,望着陈克明一笑,好像在问:你不会不知道我说的这个杂志罢?但是看见陈克明只随便地“嗯”了一声,胡清泉忽然大声笑着,又说下去: “那简直是空想,然而,在这时候,敢发这样的议论,倒也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大胆、彻底、痛快!他们主张武装工人,分土地,发动游击战争,打倒假抗战的国民党,也要打倒投降了国民党的共产党!克明兄,你觉得这一个议论怎样?” 陈克明知道胡清泉说的是一些托派的主张,但仍然不明白胡清泉为什么要用这些话来试探他。可是他又觉得胡清泉的用意或许还不在试探别人,而是找一种“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偷偷摸摸的勾当。 “我觉得怎样么?”陈克明看着胡清泉那喷红晶亮的面孔,不动感情地回答,“我认为这是荒谬绝伦,丧心病狂!” “哦哦,我也说他们是空想……” “不!”陈克明打断了胡清泉的话,突然有点生气的样子。“不!这不是空想,这是阴谋,这是破坏抗日统一战线,正是敌人所求之不得的!这就是汉奸的行为,比起那些贩卖军事情报和军需物资的汉奸来,还要罪加一等!” 胡清泉双手一拍,哈哈大笑,忽然又正色问道: “可是,他们揭露了假抗战的面具,不能不说是痛快罢?比起那些嘴巴上抗日,心里却不忘妥协的家伙来,那又怎样呢?恐怕还是他们天真些?” “哪里说得上天真!他们迟早会……” 陈克明一言未毕,车夫拿了个名片进来了。 “王参议员到了,”胡清泉说着站了起来。“克明兄,请自便罢。” 俊俏女仆捧了一盆洗脸水站在陈克明面前,那盆里浮满了肥大的菊花瓣儿。陈克明一边洗手,一边望着又坐了下去的胡清泉说: “王佐臣跟你也是老朋友罢?” “可是今天我不想见他。”胡清泉笑着回答。“今天他是来拜访你的。再说,在别人的饭局上,他很乐意跟我谈话,可是,今天在这里,恐怕他倒没有准备呢!” 胡清泉端起酒杯来又喝了一口,很神秘地又笑了。 ------------------ 二十五 进了左边那间作为卧室的小房以后,王参议就匆匆告辞。炮声更密更响了。好像空气震荡的很剧烈,小方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在突突地跳。除了外房的一个勤务兵,这一排三四间的房子里还没有看见有第二人;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的,但那样响而且密的炮声使得陈克明的神经又紧张又疲乏,觉得已经是在血肉横飞的火线上了,同时又觉得像是走进了荒凉死寂的坟场。 炮声占据了整个宇宙。陈克明站在小方桌前发怔,忘记了这房间的存在,忘记了房中一切的存在,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不,他觉得宇宙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就只有这愈响愈密的炮声。 勤务兵端进茶具来了。陈克明这才把那炮声排出他的神经系统,打量着这小房间的内容。 这是半西式的平房,有一对窗,已经用很厚的木板封闭的很严密,绝对不会透露一点灯光。小方桌两边有两把靠背椅子。此外,就是一张很阔的木床。床上有被窝天道中国哲学术语。与“人道”相对称。春秋时,有天,白布被套,像是医院里用的;因为床阔,露出了半边棕垫。 一切家具都是那样的不调和,显然这都不是这间小房原有的。 陈克明环顾一周以后,又看看自己,忍不住笑了:他之突然出现于这小房,当然会在这已有的一切不调和之上,再加一个不调和。 渐渐地,他的耳朵习惯了那震天动地的炮声。甚至于也渐渐忘记了那炮声。他沉入于深思中。他的思想顺着他刚才来时的路,在炮火的闪光下,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越过了散布在路旁的破车死马伤兵(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马克思恩格斯合写的第一部,赶过了一列一列的队伍,到了张将军的指挥部。 那是晚上九时左右,无色墨一般黑,远处偶尔有一道闪光,一二秒钟后听得隆隆的炮声。王参议告诉陈克明:这是我们的。炮声过后,又是一片寂静。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乱草里有虫鸣。在第二次喝问口令的时候,小汽车停下来了,王参议招呼陈克明下车,在一条小路上摸黑步行了十多分钟,突然黑暗中走出两个兵拦住了他们。王参议说明了情由,一个兵就带他们穿过一丛树木,前面不远影影绰绰有不少房子,大概是一个小村,村尽头一间矮屋,这就是指挥部。 陈克明和王参议刚走进那两壁都挂着五万分之一的大地图的房间,张将军接着也进来了。 照例的客套。照例的很谦虚似的先问陈克明:到前线有何感想?接着,这位将军就滔滔不绝地演说敌我的形势,敌我的优点和弱点,我方作战的艰苦和士兵的勇敢;这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说大约延续了五分钟之久,张将军突然语气一转论的核心,它标志着马克思完成了从意识形态到科学的质的,很沉痛而又不胜遗憾似的用两句话作了收束:“我们军人,自问已经尽了天职;可是民众的努力还不够得很哪!” “然而民众也有苦闷,”陈克明觉得谈话触到了要点了,“民众也在抱怨有力无处使呀!先得组织民众,然后民众可以贡献出他们的力量来。” 将军很同意地点着头,陪坐在一旁的王参议这时开口了,他根据队伍在战地的经验以证明组织民众之必要,同时却又证明了民众之不“受”组织;他用了说故事的腔调,不动感情地描写着民众之不“受”组织。 “我们是在本国土地上作战,然而到了前线,百里以内,老百姓逃光了,剩下极少数没有逃走的作有《论原因、本质和一》、《论无限性、宇宙和诸世界》、,其中就有形迹可疑的分子;我们也研究过,这一批人中间,真正的汉奸绝无仅有,最大多数是受了利用的愚民,哎,克明兄,他们的愚蠢、迷信、糊涂,你是想不到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把他们都赶走!譬如这村子,现在除了部队,就没有一个老百姓。” 王参议轻描淡写的这一套话,却使得陈克明的神经突然紧张起来。军民关系之不善,陈克明原也早有所闻,却想不到竟严重到这样地步。王参议说的什么“剩下没有逃走的老百姓多半形迹可疑”,什么“只好把他们都赶走”等等语句,尽管平淡无奇,然而陈克明却在这里想像到一方面疑神疑鬼,又一方面畏惧怨恨所造成的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的情形。 陈克明相信民众之不“受”组织,原因不在民众的迷信与“无知”,而在组织民众的老爷们只依靠一套办公事的方法,出布告、贴标语,命令保甲长拉人开会、训话,等等;但是,王参议乃至张将军,也曾想到民众不是一纸命令便可以组织起来的么?陈克明觉得他不能不发表意见了,虽然这不是他来时的目的。 他也用了说故事的调子,但很露骨地批评了国民党十年来所做的民众工作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参议很耐心地听着,张将军却好像听得极有兴趣,时时点头。 陈克明越说越兴奋了,进一步便指出:现在官方党方口里喊着要组织民众,骨子里却是不许民众有组织,而需要民众来合作的军队却因此吃了亏。 说到这一番话的时候,陈克明的态度有点忿激,王参议老是对他使眼色。可是张将军依然微笑着点头。 门外突然来了急迫的吹哨子声音,王参议张皇地四顾。一位副官进来报告:敌人的飞机进袭本军阵地。 “哦,来了么!今晚上提早了十多分钟了!”张将军说着就站起来,嘴角上浮着自信的微笑。 会见告一结束。张将军巡视阵地去了,王参议陪送陈克明到现在这屋子。他们离开那指挥部的时候,炮声渐密,敌机在上空盘旋,他们沿途不得不停车多次,让路给开上火线去的步兵和装甲车。 陈克明回忆这一切的经过,抑不住心头的兴奋。小方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还在突突地跳,陈克明的心也跟着在跳。炮声和其它爆炸的声音混成一片,时紧时松,陈克明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叶孤舟,而这孤舟又是在风狂雨骤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有生以来,陈克明还是第一次置身于前线,而且有生以来,他所经历的紧张而惊骇的场面可以和目前的情形相比拟的,只有一次在海上遇到了暴风雨。 他怎么也不能安静下来,更不用说睡觉,他在他那斗室中来回走着,老想出去看看。最后,他决心到外房找那勤务兵,随便聊聊天也好。 外面那一间比那卧室大些,可是空空洞洞,只有墙角摆着一副门板,那是勤务兵的床铺。陈克明正望着那门板上的一堆棉被,猛听得脑后有人大声喝问道: “谁呀?干什么?” 一个兵端着枪站在门外,脸朝内。陈克明有点窘了,只好随口说:“我是王参议的朋友。王参议在哪里?” 这当儿,那勤务兵也从外面跑来了,慌忙问道:“陈先生,有什么事找王参议呀?他住的地方可远着呢!” “哦!他住的远么?这里叫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叫什么。” “离火线有多远呢?” “不知道。” 那卫兵这时把陈克明打量了几眼,便走开了。陈克明连得了两个“不知道”,也觉得很扫兴,正想回身,却听得那勤务兵把生硬的公事式的腔调一变而为平常人谈话的调子,并且带点安慰的意味说: “不用怕,这里是没事的。您请歇一歇罢。” “坐在房里发闷,到外边透口气,行么?” “行!可不要走远了。” 勤务兵说着就把陈克明卧室门关上。 炮火的闪光时时照亮了乌黑的田野。那边有一丛矮树。忽然这些矮树一下就长高了,而且整个的移动了。原来不是树,这是一队担架。从泥路一端,开来了几辆卡车,车头灯想来是包着蓝布的,在黑暗中只看见碧幽幽的磷光。然后又是一长列的步兵匆匆忙忙过去了。 轰击和爆炸的声响忽然稀疏了,低下去了,田野又是一片漆黑了,但当炮声完全停止的刹那间,代替着充塞了空中的却是闹纷纷的车声、人声、脚步声,以及受伤者的呻吟声。一会儿炮声又起,长空的闪光又划过田野,除了轰轰的震响又看见了那些像是没有声音的车子和人的行列,杂乱而匆忙地滚滚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