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照大家,可不要让唐济成知道。他是蔡永良的同党!” 姚绍光提起他的酒瓶来,在月光下照了一照,瓶里的酒只剩小半了。他看了又看,摇晃了几下,终于在他那尖底的小酒盅内倒了三分之一,打算送给歪面孔喝,好比大元帅要部下出阵冲锋,例须赐酒三杯;他拿起酒盅,眼看着歪面孔,忽然又舍不得了,轻轻地放下了酒盅,又侧着头看看那两样下酒物,终于笑了笑,对歪面孔说道: “可是也不要先提到我啊!到了紧要关头,我自己会出面给大家撑腰!” 他急忙拿起杯子,一仰脖喝干,又急急忙忙把那剩余的下酒物也一扫而光,乘着七分酒兴就势在舱板上一躺,哼着不成腔的花鼓调。 月亮已经挂上了乌桕树梢,出去采集绿枝的唐济成他们高高兴兴背着许多冬青枝回来,马上就分配给各船,漏夜修补那伪装。坟堆那边还有十来人在高声谈笑。另外有几个则蹲在乌桕树下吸着烟。 歪面孔慢慢地踱到岸上,他先找到最相好的两个翻砂工人,然后又一同到那坟堆近旁。伙食太坏,大家早已不满。歪面孔他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九条船上的人都联络好了。可是他们瞒过了张巧玲和萧长林。他们又推定了石全生的老婆负责打听沿途各镇的物价,等到得了真凭实据就和蔡永良算账。 第二天清早,十四条船先后出发了。蔡永良坐的是第七号,也是大船,装的是半成品,仅只半载,所以走的最快,照例它是领队。和姚绍光的作风不同,蔡永良并没给自己准备好一个“防空室”,可是他为自己留下了宽敞而舒服的中舱,又用厂里的钢板盖在他这中舱的顶上,钢板之上又是伪装。他这船内不搭工人,除了四个精壮的船夫,就是那缺嘴阿四,——在蔡永良手下熬满了四五年的老干部。各船的每天菜蔬就是缺嘴阿四奉命去采办的,蔡永良那一本糊涂账,当然这阿四肚里最明白。 河面飘着濛濛的细雨。这雨是拂晓的时候开始的,数小时来,不曾停过,可也没有变大。这雨像一层薄纱,罩住了树木和村庄。原野的鲜艳色彩好像受了潮湿,都有点漫漶起来了。 蔡永良盘腿坐在中舱,嘴唇上粘着一枝香烟,那烟灰足有半寸长,还没往下掉。他在计算路程,也在计算他可能增加的进项。大家都不满意他办的伙食,他也知道。可是他自己也并不满意。那一天,第二号船上,唐济成一方面劝住了周阿梅他们,一方面也叫唐太太找机会给蔡永良一个暗示。唐太太教过多年的小学,为人最温和,她不说船上伙食怎样,只描写了“兵荒马乱”的当儿菜蔬难买。可是蔡永良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很大方地说了这样的话: “大家总以为这伙食里头我赚了不少,老实说罢,全部落腰包也不过十来块,我在上海搓搓小麻将,碰到手气不好,十来块还不够八圈牌。况且,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埠头,难道这十天八天的油水就够用一世么?老实说,这样一件事本来用不到我来管的,不过严老板吩咐下来,我不好不应承呀!谁要是愿意代替我掮这木梢,我是求之不得。” 蔡永良这一番话并非全部扯谎。天公地道,他并没存心在这每天每人二角钱的数目上打太大的主意,他弄钱是“大处落墨”的。这几天他自己吃的是“特别菜”,大家吃的怎样,他不大明白;可是他不相信缺嘴阿四手脚会干净。 “这缺嘴真是一条馋狗!” 蔡永良心里骂了一句,有点生气了。香烟的那段长灰掉在他盘坐着的大腿上。他随手拂了一下,这才觉得尾尻骨有点酸痛。这又是他和姚绍光作风不同的地方:他尊重习俗,在船上就睡舱板,不过垫得厚些罢了。 他把身子躺平,游目四顾。靠近右舷,一只矮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两只盘子,一是糖果,一是瓜子。他探起上半身抓了一把瓜子,嗑了几颗,觉得无聊,便又翻身到那矮茶几旁边,从舷旁的竹篷下面窥看船外的风景。 濛濛雨依然保持着过去的密度。作为伪装的树叶,现在吸饱了水分。斜挂在竹篷边的一束松枝,绿的耀眼,从松针尖上滴下了一颗一颗的水珠。忽然这一束松针颤抖起来了,接着,蔡永良觉得眼前一黑,又听得苏苏磨擦的声音。从后艄又传来了船家和来船打招呼的口号。蔡永良探头到竹篷下一看,只见一连串的木船正从对面驶来,擦肩而过。这些船也有伪装,而且都插着一面小旗。 “又是差船,装的不知是兵呢还是军火?” 蔡永良这样想,便唤:“阿四!” 没有应声。 他拉开那幅布帘向前舱看了看,没有人。阿四的一件灰布夹袄丢在舱板上,旁边还有半盒香烟。这竟不是阿四向来吸的“红金龙”,而是蔡永良吸的“三炮台”。 蔡永良不能不生气了,他厉声再唤:“阿四!” 这一回,应声来了,在后艄。蔡永良跳了起来,一伸手就掀开那隔离中舱和后舱的芦苇,他看见阿四也正慌慌张张跳了起来,艄板上散着几张纸牌,另外两个同在斗牌的船家似乎也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手捏着纸牌。 蔡永良没有说一句话,放下芦席,又盘腿坐着。 船上斗牌是极平常的事。不但阿四,大部分的工人也喜欢这一道。如果不是身分有关,蔡永良也何尝不想加入做个主角。再如果唐济成和他的太太不那么迂执,张巧玲不那么拘束,而姚绍光的赌品也稍稍好些,那么,蔡永良早就准备把他这宽敞的中舱贡献出来给“同人”们共乐了。但是,现在他却觉得缺嘴阿四不该赌。 听得前舱有了悉悉索索的轻响,蔡永良知道是阿四回来了。他身子一仰,背靠着那一叠棉被,半躺半坐着,心里想到刚才看见的“三炮台”香烟,便觉得自己的尊严受了侮辱。 缺嘴阿四爬到那布帘旁,轻轻咳了一声,表示他在听候发落。 等了好久,这才听到蔡永良拉长了调子,学着严仲平有时对蔡永良说话的腔调了,慢吞吞说: “好啊,你这几天发了财了,阔起来了,嗨嗨!” 缺嘴阿四揭开那布帘,半蹲半跪,垂头对着蔡永良,低声应了几个“是”,却不说话。 突然蔡永良的口气转了,——不再是模仿严仲平的腔调,而是他自己的了: “人家说你吃得太饱了,我在代你顶着名呀!” 缺嘴阿四一怔,骤然间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而,立即他解悟过来了,一颗心倒放下了,他不慌不忙回答:“回科长!缺嘴阿四哪敢放肆。那些人的话是白水里造桥。 我经手的银钱,都有账。” 蔡永良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缺嘴阿四摸着那连在皮裤带上的小皮包,拉开揿钮,捡出一张纸来,双手呈上。 蔡永良接过纸来刚看了一眼,脸色就有点变了。如果刚才他只是为了缺嘴阿四“真是一条馋狗”而生气,那么现在他的更其生气,却是为了这条狗不但馋而且胆敢自己表白它馋的还不过分。照这纸上的账目看来,每天十一元四角的菜蔬费中,光是蔡永良的“特别菜”就去了一元,“三炮台”香烟去了三元二角,水果、糕点、糖果、瓜子之类又去了一元,——而尤其可恶的,这账上还有宕着的二元,下边注明“茶点费”,还注着日期。 蔡永良把这张纸向缺嘴阿四劈面掷去,骂道: “见你妈的茶点费!” 缺嘴阿四忙即说明道:“这是前天,科长在那个镇上跟镇长吃酒的当儿,叫来了一个唱的……” “混账!”蔡永良咆哮起来了,“谁要你多嘴!见你妈的茶点费!” 缺嘴阿四不敢再作声了,垂头丧气准备受一顿痛骂。蔡永良愈想愈生气,指着缺嘴阿四的鼻子厉声问道: “我一个人一天吃得了一块多的菜么?抽得了那么多的香烟么?全是你偷了去了!什么水果、瓜子、点心,也是一块钱一天,放屁,鬼话!你这笨贼!你连花账也还不会造呢,你还得去学学!” “回科长!我是天天在跟科长学!” 这一下,可当真把蔡永良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僵了半天,蔡永良忽然拿起矮茶几上那一盘瓜子没头没脑往缺嘴阿四身上掷去,最后掷的那盘子,却被缺嘴阿四一手接住了。 “混蛋!你记着!” 蔡永良恨恨地说,就躺平了身体,不再开口。 当这一幕活剧在进行的时候,河面那一长串的差船早已过完,前面却又出现了另一群船只。这一群,极像大城市中出现的难民群,从装扮上,就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分不同,平常时候决不会混在一处,但现在却把这相当宽阔的河道都挤满了。这一群,相离尚远,看去好像是朝同一方向在前进,直到在它们前面又出现了黑簇簇的房屋,这才知道它们原来是不动的。然而它们却又一点一点大起来了。 半小时以后,这一群船只的面目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原来这是不折不扣的杂牌军:从华丽的花舫直到农民运载大粪的“赤膊船”;有的也做着伪装,有的连一张席篷也没有;然而大多数装满了人和东西。 而且它们也不是挤成一块,倒是联成了一条长线,头部接着那黑簇簇的房屋,——现在也看清了,这是一个市镇,尾部离蔡永良的坐船只有一箭之远。 嘈杂的人声也可以听到了。躺在芦席中哼着京戏的蔡永良翻身起来,推开舷旁的竹篷一看,船已经挤住。一大一小吃水很深的两条木船刚刚擦着右舷过去,船身晃了一晃,就停下来了。 缺嘴阿四把头探进布帘,低声说道: “科长!这里是一个什么关呢,要检查了!” ------------------ 二十 少校副官把那一叠文件大略翻一下,就推还给蔡永良道: “这些都不是!那没有办法,公事公办,我们要检查!” 蔡永良本来就有七分不快,为的这位少校副官一跳上船来就呼幺喝六,简直把他姓蔡的当作一个毫无来历的小职员。现在看见少校副官把那些文件随便翻一翻,就断定了都不是,他忍不住冷冷一笑,答道: “请你耐烦点,再看得仔细一点,好不好?” “我说过‘都不是’,那就不会错!” 少校副官也盛气相向,斜着眼瞅了蔡永良几下。忽然也觉到蔡永良的派头不是个没有权力的人,便把口气放温和些,又说道: “其实呢,我不用看就知道都不是了。我们是昨天上午刚来到这里接防的,根本还没有发过半张通行证呀!”“哦!原来是这样!”蔡永良的嘴脸也跟着变得驯顺些了。“可是,副官,您只要看看我们领过了这么多的护照,卫戍司令部的、各军部各师部的,全套齐备,光是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我们船上除了国华厂的机器、原料、半成品,绝对没有别的违品!敝厂奉命迁移,工程上有整个计划,路上有期限。我们不是有弊,怕检查,我们怕的是一检查就耽搁了时间啊!” 少校副官侧着头,似乎在听着蔡永良的话,一双眼睛却不住地转动,打量这中舱的陈设。等到蔡永良的话一完,少校副官像是客气又像是冒失,突然问道: “您在国华厂担任什么职务?请教您贵姓?” 蔡永良笑了笑,正打算摸出名片来,不防那站在布帘外的缺嘴阿四却高声叫道: “这是我们厂里的襄理!蔡襄理!” 蔡永良听得缺嘴阿四封他“襄理”,忍不住一怔,可是那个少校副官的一身骄气却被“襄理”这两个字冲去了一大半。他倒摸出日记本子,翻检了好半晌,这才找出他自己的名片来。 “啊,李少校,失敬!”蔡永良捧着那名片拱一拱手。“府上是武昌,哦哦!阿四,敬烟啊!” 少校副官在阿四手里接过一枝“三炮台”,看一眼那烟卷上印的牌子,嗤的一声,阿四擦燃了火柴。少校副官却还从容不迫笃笃地把烟卷的一端在大拇指甲上叩着。第二根火柴又嗤的响了。少校副官这才低头就阿四手里把烟卷吸燃。喷了一口烟,少校副官说: “哎,蔡襄理,我这里呀,看您的面子,马马虎虎没有关系。可是,下去还有三四道卡子,也是我们的部队,他们依然要看公事;您没有公事,还不是照样有得麻烦?” “那怎么办呢?”蔡永良当然已领会到少校副官的弦外之音,但依然装作不懂。 “总得办一张通行证!”少校副官只好直说。 “那就拜托!全仗大力!” 蔡永良依然装傻,心里却在考虑着钱的数目。 “您老兄是明白的!”少校副官第一次笑了,又喷了一口烟,“师长不在镇上,兄弟原可以作一半主,可是,可是,还有几位参议呀,秘书呀,撇开他们是不大好的!” 话已经说到这步田地,蔡永良可不便再装傻了,但他还想刁难一下,就故意坦然笑道: “那很好。当然也得拜访拜访那几位。” 说着,他就伸手让客,又笑道:“李少校,还得请您美言几句,多多帮衬。” 两人一先一后走到岸上。濛濛雨早已停止了,不断来往的行人也早把路上的泥浆吸收得干干净净。离岸数步之远,夹在卖零食的小贩摊儿的中间,闹哄哄的人丛里,两个兵和七八个工人正在吵架。沿岸停泊的那些船上也都站满了人,一面在看,一面在纷纷议论。国华厂船上一些工人站在艄棚和“伪装”上,大声叫喊,给岸上的工人助威。那两个兵原是跟着少校副官来执行检查的,吵架是常事,少校副官装作不见,只顾走。可是斜刺里却来了一人,拉住了蔡永良问道: “讲好了没有?他们要检查是不合法的!” 蔡永良一看是唐济成,便把经过的情形约略说几句,叹口气道:“今天他们在这里,他们便是皇帝,你要同他们讲法律,你就吃了眼前亏,”反手指着那相离丈把路的少校副官,又低声说,“已经抛了口风了,无非要几个钱而已!” “打算给不给呢?” “不给呢,我们当然也有办法。打电话回上海,请老板出马找他们的上司。不过,这样一办,十天八天之内我们休想走路了!” 唐济成点头,不说话。蔡永良又叹口气,好像十分委屈似的又接着说: “跟这些有枪阶级办交涉,我实在办厌了,也办怕了!喂,济成兄,这一次,劳您的驾去一下,怎样?” 想不到蔡永良为什么忽然要来这么虚伪一番,唐济成只“哦”了一声,还没回答;蓦地有人在背后拍着蔡永良的肩膀,大声叫道: “我去,我去!跟武装同志办交涉,我有的是经验。” 这是姚绍光,他躲在他们背后偷听了好久了。 唐济成望着姚绍光笑了笑,又望着蔡永良摇摇头,就走开了。 蔡永良转脸朝前面看,却见那李少校正站在街角的一家茶馆门前。 “哦!你去?”蔡永良转眼看着姚绍光,半真半假地说,“可是,回头严老板不认账,我是帮不了你的忙的!” 这是一瓢冷水,姚绍光便不像刚才那样兴致好了。然而,眼看着这样一个好机会白白放过,他觉得自己也对不住自己。 心里一急,只好老着脸说: “喂,老蔡,帮帮忙罢!改天到了苏州,上馆子、玩姑娘,都算是我的!” 蔡永良并不回答,哈哈笑着,转身就走。 “那么,我帮你的忙,”姚绍光追着说,“我代守秘密。可是,老蔡,通融五十元罢!我照样请你上馆子。” 姚绍光这样一边追,一边嚷,惹得过路的人们都站住了朝他们看。蔡永良觉得太不像样了,霍地回身站住,板起脸问道: “你打算怎样?我有什么秘密要你保守?你倒说个明白?” 姚绍光似乎忽然醒了,也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但为了面子,也为了还不肯断绝那“从中取利”的幻想,便又换了口气,涎脸笑着答道: “老蔡,何必认真。咱们俩的交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哦哦,我正想告诉你,船上有人说你坏话。哎,岂有此理。还不是那一套,——什么伙食方面,你——嘿嘿,算了,不说,你也明白。总而言之,他们想捣你的蛋!我那条船上的石全生,昨天我就训了他一顿。不过,也还有别人。老蔡,你当然也有点晓得,就是唐济成。” “多谢,多谢!”蔡永良看着姚绍光吞吞吐吐说完了,这才笑着回答,同时转身一直向那街角的茶馆走去。这一次,姚绍光也不再追了,他远远地望着那少校副官迎着蔡永良说了几句,两人便转过街角。 姚绍光没精打采回到河岸,在那些零食摊和菜摊中间听人家讨价还价。吵架的两个兵已经走了,岸旁和船上的人们却还在兴奋地谈论。 “开口就骂别人是汉奸,他自己是什么?扣住了这许多船,干么?还不是伸手要钱!给了钱,真汉奸也变成好人;不给钱呀,好人就是汉奸!他妈的,他们是什么?” 周阿梅在第二号船上,也在骂刚才那两个闹事的兵。 国华厂的十四条船现在是分散着停泊在这市镇的沿岸。“第二号”正对着那条从镇中心区直到河滩的正街,周阿梅坐在船头也可以望见蔡永良和少校副官在街角会合,也可以看到姚绍光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东张西望。然而周阿梅所注意的,却是这些穿了崭新的草绿色军服的士兵。从那条正街到河边,他们三五成群,来来往往;他们身上那鲜艳的草绿色在各式各样的长袍短褂的人丛中似乎特别打眼。 因为刚才那两个闹事的兵开口就骂别人是汉奸,周阿梅现在也觉得凡是穿草绿色制服的,和那两个都是“一路货”。 他这意见,立刻又得到邻船一个客人的证明。 “今天早上还动手打人呢!刚才那两个看见大家都抱不平,吵起来了,这才骂了几句就算完事。” 那客人捧着一枝水烟袋,一边呼噜呼噜吸着烟,一边说。看模样,他有五十多岁了,穿一件油污的蓝绸夹袍,满脸皱纹,一双温和而怕事的眼睛。他独坐一条小船,据他自己说,他是六十里外一个镇上的杂货店老板,姓王,为了进货和收账,每月总要来这市镇一次的。 “可是今回我白等了一天半了,还不能回去。” 杂货店老板叹着气说,用袖口抹那水烟袋嘴,然后双手举起那烟袋,隔着船对周阿梅拱手道: “喂,朋友,呼一筒如何?” 周阿梅辞谢,却摸出自己的香烟来,说声“请”,丢了一枝给那杂货店老板。 两个人都吸着香烟,谈话就转到这市镇的情形和沿途各地近来的物价。 因为是在交通要道上,这市镇,最近一个月来,突然繁荣的不得了。靠近淞沪战区大乡小镇上的一些有钱人,雇了船,载着一家老小和细软,——有的竟连较好的家具也载上,不约而同,都把这小小的市镇当作暂时歇脚观望的站头。镇里的几间小客栈早已客满,来迟一步的人们索性就住在船上。“这也上算呀!”王老板热心地解释,“这船是包的,包一天的花费不会比住客栈贵。再说,要是消息不好,这里也住不安逸了,随时又可以走。你看,这多么方便!” 现在停泊在这里的大批船只,总有一半就是这些“土财主”的临时公馆。国华厂的十四条船夹在中间,数量虽小,可是颇具特色,它们那一式的“伪装”,好比大群的长袍短褂的市民中间夹着几个穿校服的小学生。 “这样多的船,成日成夜都挤在一块,不怕东洋飞机来轰炸么?” 周阿梅着急地问,同时也就想起,应当告诉唐济成,如果“通行证”弄不到手,今晚上最好移到冷静的地方去过夜。“对呀,”那王老板接口说,“就是为的防轰炸,闹出什么汉奸不汉奸来了!” “啊!还有汉奸?” “谁知道!”王老板把双手往袖筒里一拱,很生气地说。“船上都住了老老小小,晚上不点个火总不成吧?可是队伍上就说这是给东洋赤老打灯号了,说是要查有没有汉奸了,——哎,老兄,他们查汉奸可不查人,光查东西!少不了有些东西变成了汉奸。不过,花几个钱,又可以免检查。老兄,如果今晚上在这里过夜,这一点过门可不要忘了。” “那么,到底晚上点不点灯呢?” 周阿梅着急地再问,同时站起来向四下里看,要找到唐济成。 “放心,你尽管点罢!”王老板不慌不忙回答,又弯着手指作成圆圈,“有这个就行!老兄,到了晚上,这河面才好看呢!真正是灯火辉煌!喏,那边正街上有一家同春楼,卖茶,也卖酒,生意要做到半夜十二点,几盏汽油灯,照的雪亮,卖唱的小姑娘穿来穿去,一块钱点四出戏。喂,老兄,这也是最近个把月内才行起来的。” 周阿梅无心再听了。他吃过敌机的苦头,他懂得灯火管制的意义;尤其因为昨天他们在路上遇见敌机沿河侦察飞行,他觉得这一个小镇也是在敌人注意的范围之内。然而这里的人们,甚至还有队伍,竟这样大意,那可不是玩的。 这时候快近中午,镇街上正在上市。靠近河边那些各式各样的船只也在忙忙碌碌准备午饭。沿河一带,这边的赶早市的零食摊贩们,直着嗓子还在拚命叫卖,那边卖菜蔬的却纷纷收拾箩筐正要收市了。周阿梅到了岸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用说唐济成影迹全无,就连自己人也看不见一个。他信步向大街走去,将近街角那个茶馆的时候,却看见缺嘴阿四肩上扛着他那“采办”菜蔬的大竹篮,满头大汗,一步懒一步的迎面而来。 这缺嘴阿四喷着满口的酒气,隔着老远就叫道: “阿梅,阿梅!帮帮忙呀,重得很!”说着就把肩头那大竹篮噗的放在地下。 周阿梅上去一看,大半篮的东西,除了几把小白菜,十来方手掌大小的豆腐,薄薄一叠百叶,余下的就全是连叶带泥的萝卜。 “贵得很呀,逃难人大多,青菜豆腐全涨了价了!” 缺嘴阿四抹着脸上的油汗,气咻咻地说。 “看见唐先生么?” 缺嘴阿四不回答,仍然抱怨着菜蔬太贵,甚至赌咒说他赔了工夫力气还不算,也赔了钱。周阿梅懒得理他,掉头再挤进人丛去了。 路左一家客店,大门上的灯匾招牌三个大红字:“全福记”。两个打扮得花花柳柳的年轻女子站在这灯匾下娇声娇气和几个男人调笑,其中一个,穿草绿色军服,挂着三角皮带。 走过那“全福记”二三十步,便看见了那王老板说过的那座“同春楼”。声音带点沙哑的一架收音机正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楼下的茶座塞得满满地,人声嘈杂,跑堂的提着雪亮耀眼的铜壶,大声吆喝着,在密层层的茶客们中间挤来挤去。茶座左壁,当街一排四五副灶头,热气腾腾,也看不清有多少人在那里,只听得杓子敲着铁锅,达达达,放机关枪似的。 楼上大概是酒座了。端着菜盘的,捧着酒壶的,穿得整整齐齐的做买卖的,也有一身军服却不戴军帽也不挂三角皮带的,还有——“全福记”门前卖俏的那一流女子,都像走马灯似的上上落落挤过那一道既窄且老,咯支咯支叫苦连天的楼梯。 周阿梅朝茶座里望了一眼,心里想道:“唐先生不见得会上这里来罢?”可是他却看见了姚绍光,还有歪面孔和另一翻砂工人。好像摸了半天黑路,骤然看见自家人,周阿梅就叫着他们的名字,并且避过了迎面来的滚烫的一把大铜壶,居然挤了进去。 那三个正谈得对劲,猛然听得有人叫他们,都吃了一惊。等到看见是周阿梅,那姚绍光就对歪面孔使了个眼色。可是歪面孔不能理会,仍旧高高兴兴叫道: “阿梅,来得正巧!坐下来一块儿商量罢。” “我是找唐先生来的。” 周阿梅侧着身体站在姚绍光背后,并没看见姚绍光那鬼鬼祟祟的脸色。 “跟你讲过,不要让唐先生知道啊!”歪面孔着急地叫了起来。“哎,哎,坐下再谈。” 那翻砂工人让出一个凳角来,周阿梅坐了,诧异地问道: “什么事跟我讲过的?” “就是那伙食的事——” 一句话未完,姚绍光在桌子底下重重地踢了歪面孔一脚,又做了个眼色,歪面孔便把话缩住。 “啊,伙食么?我刚才看见了缺嘴阿四办来的好菜了。不过,你们看见唐先生没有?我担心东洋飞机会来轰炸。那么多的船挤在一块,目标不是大得很么?” 听到轰炸两字,姚绍光就有点不安,赶快问道:“出了太阳没有?” 周阿梅摇了摇头。姚绍光便松了口气,很有把握地说: “只要是阴天,就不用怕。可是,阿梅,你看见了缺嘴阿四今天办来的好菜了?你打听过价钱么?” 周阿梅还没回答,那翻砂工人便抢着把歪面孔他们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了。按照昨晚定的计划,歪面孔和他老婆,今天早上就远远地跟住了缺嘴阿四,把每一样菜的实在价格都打听得明明白白。连缺嘴阿四偷空在小酒店里喝了一斤黄酒花多少钱,他们也知道了。只有一件事他们不曾注意,那就是缺嘴阿四买好了公家菜分发给各船以后,又到镇街上花了一块六七角给蔡永良买了特别菜和香烟。“凭据有了,”歪面孔接着说,“回头就要蔡永良的好看。 阿梅,你赞不赞成,姚先生来管伙食?” 姚绍光又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踢着歪面孔,但是他意外地听得周阿梅说: “赞成!反正也不能再坏了!” “哎,哎,我对于这些事务工作,实在不行!”姚绍光抑住了从心底里钻上来的喜气,故意板着脸说。“况且,也不能太扫了老蔡的面子。给他一次警告,让他改良改良罢!” “不,不!”歪面孔和那翻砂工人这两位老实人同声叫了起来。“蔡永良改得了良么?不行,不行!” 姚绍光也不再谦让,心想大功既已告成,犯不着再坐在这里,回头付茶钱的时候倘不客气一番,也于体面有关,倒不如先抽身走罢。 “你们好好地商量,”姚绍光大模大样站了起来。“我要去研究研究今天的天气到底怎样。” 姚绍光得意地走了。又过了大约半小时,歪面孔和周阿梅他们也回到了船上。 姚绍光和歪面孔他们可是想也没有想到,当他们在那同春楼下的茶座中决定了“倒蔡”计划的时候,蔡永良却在楼上酒座中和那李姓的少校副官也很顺利地把交换条件弄好。歪面孔和周阿梅他们刚回到各自的船上,接着蔡永良也喜气冲冲回来了,并且宣布:立刻开船,通行证已经领到。 这对于姚绍光他们的计划,不能不说是一个打击。国华厂的十四条船分散停泊在那大群的杂牌船中,歪面孔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在短促的时间内和各条船上的人取得联系。预定要开的一个大会只好暂时搁起来了。 这时候,天上的阴云逐渐散开,太阳光时隐时现。天气要好转,已无疑问。姚绍光怕空袭,唐济成急于赶路,大部分的工人也觉得这个闹嚷嚷的市镇和它那些逃难来的“土财主”,骄气凌人的驻防军队,都没有足以留恋之处。 周阿梅刚跳上船,阿珍姐迎面就告诉他:小弟在发烧。又埋怨阿梅:“怎么也找你不到!” “不要紧,”随船的医生陆济人安慰他们,“着了一点凉。好在我们带得有药,过了三个钟头再吃一服,明天就会好了。” “我看那饭菜也不见得卫生。”唐济成靠着船舷,眼望着天空说。“小孩子抵抗力差,倒是少吃一点好!” “蔡永良该死!”周阿梅没头没脑骂了一句,便和阿珍姐一同跑到后舱去看孩子。 陆医生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对唐济成说: “工友们好像要来一点什么举动呢!本来呀,伙食难办,一人二角钱一天,小菜,带油盐酱,想吃鱼吃肉是不成的。可是,卫生应当顾到。营养够,青菜豆腐也不坏呀。不过,像前天的臭肉烂鱼,真不知道是哪里去访来的!” “而且各船分开了各烧各的,也不是经济的办法。”唐太太说。 唐济成看了太太和陆医生一眼,点着头,表示同意,但仍旧说:“反正不多几天就到了镇江,那时再想法改良。”“可是工友们打算有所举动呢!”陆医生又说。“他们就瞒住你,他们说你袒护蔡永良。” 唐济成淡淡地笑了笑,还没开口,唐太太却抢着问道: “陆医生,你怎么会知道?谁对你说的?” 陆医生微笑着举手指一下后舱。 “阿梅?” “不是。那是阿珍姐。她还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济成兄; 工友们怀疑你济成兄是蔡永良的一党!” 唐济成忍不住笑了。 这当儿,一片锣声从水面传来。这是蔡永良船上发出来的开船的信号。同时,阿珍姐却在后舱高声问道: “唐先生,陆先生,该开饭了罢?” ------------------ 二十一 离开那闹哄哄的市镇,走了十多里,河流就分成两股。向南的一股河面较为窄狭,向西的一股宽阔些,右岸就是一条公路。江南太湖区域的水道原是四通八达的,不论向西或向南都同样到达目的地,然而向西可以少走六七十里,作为国华厂十四条船的领队的“第七号”取了向西的一路。 天已经晴了,万里长空,只有散散落落的几块白云,互相追逐似的迎面而来,不多时便到了国华厂那些船只的上空,好像是停在那里不动了。可是几分钟以后又觉得不动的似乎是那些船只,云朵则已向东而去,虽然说不上如何迅速,却始终毫无倦态,在赶它的路。 那十四条船,冲着风前进。风力并不怎样强,可是船家已经在叫苦。“第七号”是例外。摇船的它多了一倍,而载货它又最少。 “第七号”和它的伙伴们的距离愈来愈远,最后,倒赶上了前面的另外一帮船,成为它们的尾巴。 落在行列的末尾的,还是“第五号”,姚绍光的那一条。现在,后面追上来的七八条船也快要超过它了。这七八条船,有大有小,原是停泊在那闹哄哄的畸形繁荣的市镇的,它们闯进了国华厂的船只队伍,也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敌机毕竟光顾了那市镇! 大约是在国华厂的一群船开出后半小时,三架飞机出现在天空,品字形的向西南飞去,那时谁也不把它当一回事;可是,隔不了十分钟,一架飞机忽然折返,开始在市镇上空盘旋,而且愈飞愈低,连机翼下的太阳徽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镇上及河边都慌乱起来了。那些以船为家的“逃难人”这可当真要逃难了!有的上岸拚命躲在屋檐下,有的只在船头团团转,有的就冒险把船开动。 这七八条船是走得最远的。在敌机发射第一排机枪时,它们刚离开了埠头,舱板上有弹孔,幸而不曾伤人。虽然受了一场惊吓,可是船上人都很高兴,为的是他们借此也逃过了镇上军队的勒索。 然而这一个消息对于国华厂的人们颇有威胁性。他们认为这三架敌机不会是专诚来扫射那小小市镇的,这三架敌机大概是出来侦察,而这河道中的动态就是它们的目标。 这消息传到了唐济成的耳朵,这时他正在船头望着两岸的三五成群的农舍,水边的垂柳和芦苇,也望着前面那一帮船,虽然相距约一里,还能够看清楚那尾巴上的蔡永良坐的“第七号”。唐济成猜想那一帮船大概也是谁家工厂的,不然,就是属于什么队伍,因为它们也一律有伪装。 右岸的公路现在渐渐斜向南方,终于钻进了大片的灰绿色——这不是市镇就是很大的村庄;而在这大片的灰绿色的近旁,有一处,返光甚强,想来是池塘。公路旁的竹林内隐约可见大队的挑伕在休息。一二十辆的载重卡车,正驶过那竹林,转瞬间变成一簇黑点子了。 “敌机要侦察的,也许就是这条公路罢?”唐济成这样想。 他这猜想立刻得到了事实的证明。嗡嗡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一齐来了。唐济成最初还以为这是苍蝇的声音——自从在那小市镇停泊了数小时,船上的伪装便收留了大批的金头苍蝇,唐太太曾戏呼之为“重轰炸机”。但是再一细听,就知道那嗡嗡的声音一半是苍蝇,一半却不是苍蝇。 但这声音已经在公路上起了反应。那一簇黑点子现在散开来了,躲到公路两旁的田里;有几辆竟往回走,打算在竹林之内找隐蔽。 等到唐济成听清了飞机声音所来自的方向,他也看见了飞机本身,有老鹰那么大,仍然是三架,正掠过那遥远的村庄,沿公路来了。 断断续续的机关枪射击声也从空中落到水面。转瞬间那三架飞机到了河流上空,然后又大转弯,向原路飞回。 前面那一帮船起了骚动。唐济成看自己的一伙,也正纷纷各自找寻隐蔽。敌机仍在河流上空盘旋,有时飞的很低,那尖厉的啸声实在可怕。 “难道今天当真找到我们头上来了么?”唐济成这样想,返身回中舱去。中舱的空气很严重。唐太太和陆医生一脸惶惑,相对而坐。后舱传来小弟的惊恐的哭声。好像怕这孩子的哭声会被空中的敌机听到,阿珍姐压低了嗓子在威吓他:“再哭,就丢你到河里!” 在艄棚上,周阿梅正在帮着船家,只听得他连声喊道: “那边,那边!那株柳树下靠一靠罢!” 敌机骚扰了差不多整个下午。国华厂那些船停停走走,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共也不过走了二十来里。 十四条船现在聚在一处,急待解决一个问题:就此停泊过夜呢,还是继续走。 整个下午都伏在他那“防空室”内受够了惊吓的姚绍光,主张以后要昼伏夜行,理由是“安全第一”。 蔡永良当然也不肯冒险,但他又顾到严老板给他的限期,而况如果就现地停泊下来,前不巴村,后不巴店,那正是他所最不以为然的;他主张赶到最近一个乡镇然后休息过夜,明天的事明天再议。 唐济成赞成了蔡永良的意见。 夕阳斜照中,他们匆匆吃了晚饭,又派好了帮着摇船的人,立刻又出发。姚绍光的“第五号”领着头,这是姚绍光自己要求的。 姚绍光本来认为中段被炸的可能性最大,而头尾两端最小,头与尾比较,则尾尤其“保险”。可是最近的实际经验不能不使他这“理论”有了修正。他认为“尾”不如“头”。这是他研究“空防”的又一独得之秘,绝对不传人的。 当下他得意洋洋抢先开船,而且竟不入“洞”,例外地赖在中舱,占了张巧玲的部位,说是“清凉的夜气”简直使他醉了。有一搭没一搭,他逗着张巧玲说话。 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星。田野都消失在黑暗中了,然而那河流却越来越亮,像一条银带。“第五号”的两舷挂着红绿灯,两枝橹的声音又急又匀称,阿寿和歪面孔都做了临时的学徒。紧跟着“第五号”的十三条船却连红绿灯也没有挂,每条相离丈把路,船家们时时高声打着招呼。 姚绍光说话的声音愈来愈模糊,终于停止;接着就大声地打着呼噜。 而这时候,河面也正在发生了变化。顺风飘来嘈杂喧嚣的声音。前面约百步之远,影影绰绰一大堆,几点红光和绿光移动不定,忽左忽右。银带子似的河道似乎愈缩愈短,河身也突然变窄了。不多工夫,“第五号”发现自己好像走进了断头的死港,左右前后全是船只。 周阿寿从后艄转到船头,横拿着一枝长竹篙。黑魆魆中他怎么也看不清是些什么船只阻塞了河道。四周都有人对他吼叫,他听得是“扳艄”二字,可是他不大懂得那两个字的意义,并且他还不大熟练,如何使用他手中的竹篙。 幸而这时月光从云阵中透出来了。阿寿瞥眼看见一只尖头阔肚子的乌篷船正在左侧迎面而来,似乎就要撞在自己的船腰。“第五号”的船家在艄棚高声对来船打着招呼,可是阿寿既不懂得那招呼的意义,动作上不能和他们配合,反而慌慌张张挺起竹篙在那乌篷船的右舷下劲一点。这可糟了。“第五号”的船身突然横过来了,它的船尾碰到了另一条船,而它的船头则撞在乌篷船的大肚皮上。 这一个小小的意外,顿时加重了那本来就存在的混乱。在粗暴的呼喝而外,又加上船和船磕碰的声音。 突然,尖厉的汽笛声破空而来,把周阿寿吓了一跳。他这才知道原来这混乱的一堆中还有一条小火轮。“第五号”的船家已经把船恢复了正常地位,可是还不能前进。 姚绍光被那一声汽笛吓醒,翻身起来就连爬带滚找他那“防空室”的入口。可就在这当儿,高空中爆出了一个大月亮,河面顿时罩满了强烈的白光。姚绍光一阵晕眩以后,再睁开眼来,却看不见河,只见挤作一团的全是伪装的或者没有伪装的大小船只。特别突出的,是那条小火轮,它拖着一条长尾巴,全是吃水很深的大船。 嘈杂喧嚣的声音一下都没有了,飞机的吼声震荡着河道和田野。 一段公路带一座竹林,从黑暗中跳了出来。正在公路上行进的两列队伍就像断了串的制钱纷纷滚到路旁的树荫下。轰轰!和这震响差不多同时,一阵火光在那竹林后边往上直冒。然后又是机关枪的吼声,由远而近,大约五六分钟,终于恢复了黑暗和寂静。 这五六分钟似乎比一年还长,可是河面的船只约齐了似的都不敢动。阿寿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出劲地使着那长竹篙,左勾右点,竟把“第五号”驶出了麻烦的区域。这当儿,躲在舱底的两个船家也爬起来了,看见阿寿还是使着竹篙乱撑,便赶快叫他停手。橹和篙的动作如不配合,船无法前进,而阿寿之尚不能配合,他自己也知道。并且也觉得累了,便放下竹篙,蹲在船头。 敌机还在天空盘旋,竹林后面那片火光此时突然变大了,还有毕毕剥剥的爆炸声。敌机的吼声又来了,更响,更可怕。接着又是轰轰两下,又是高冲半空的火柱。敌机显然把竹林后的几间茅房当作了军事目标了。 照明弹下来的时候,张巧玲和石全生的老婆,还有女孩阿银,她们都躲在头舱的掩蔽部。敌机第一次的轰炸把阿银吓得直哭,两个女人都索索地发抖。她们还看见姚绍光打算钻进他那“防空室”,但忽又吓昏了似的回头乱跑。 这以后,她们也完全丧失了清醒和理智。她们怕那照明弹的强光,不约而同,逃出那掩蔽部;但是机关枪的声音又逼她们回去。阿银跌倒了,发出惊怖的叫声,仿佛已经中了枪弹。石全生的老婆也跌倒了,连带着也拖倒了张巧玲。这时照明弹熄灭了,黑暗的第一后果是加倍的恐怖,接着,第二次的轰炸又来了,她们觉得有个沉重的东西落在她们身上;她们突然都跳了起来,暗中互相践踏,阿银的哭声和两个女人的惊叫声混成了一片。 然而“第五号”却在沉着地前进。在艄棚帮着摇船的石全生,在船头蹲着休息的阿寿,都不知道头舱发生的这些事。 前面的河道轻松得多了。零零落落七八条船迎面而来,好像只有“第五号”是去的。不过,在它背后三五丈远,黑簇簇的一群也跟着上来了,这中间也有国华厂其它的十三条,它们不曾被挤住,也不曾和人家夺路,而在敌机两次轰炸的时候它们也是照常走,它们的经历是平淡无奇的。 一切都已恢复常态。竹林后面的火光越来越小,快要看不见了。月亮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公路上那两列队伍也重复集合,重复行进。哨子的声音,很清越的时时可以听到。 “第五号”上的女人们也恢复常态了,谁也没有受伤。她们回忆那沉重地跌在她们身上的东西,大家都猜不出这是什么。但是有一种声音却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这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呻吟,又像是啼哭。有时觉得这从水面来,有时听去又分明是在船上。突然阿银惊惶地大叫起来,说舱板下有一只大老鼠。石全生老婆低头听了一会,猛然揭起了一块舱板,一看,大出众人的意外,下边有一个人,就是姚绍光。他还在索索抖,拚命摇手。 不知根据什么理由,姚绍光又认为这头舱的舱板之下,那尺许高,三尺长,两尺多宽的地方,比他特备的“防空室”更为可靠。 蹲在船头的阿寿却在挂念伙伴们。已经有几条船从后面赶上去了,但都不是国华厂的。阿寿屡次站起来回头望,那跟在“第五号”后面的黑压压一大片,还是不即不离,相距数丈之远,当然看不清这里头有没有国华厂的。 “一定不会出乱子,”阿寿自个儿想。“炸的是公路旁边那竹林后面的茅房,扫射的是公路上的队伍。公路离这条河至少也有四五里罢?” 他又看着那月亮。估量起来,这时候至多十点钟;可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他望着前面远远的有一团红光的地方,他以为这是一个热闹的市镇。 相当大的一座坟园出现在右岸。参天的松柏,风吹过呜呜地响。很整齐的冬青树,作为篱笆,围绕着坟园,沿河数百步,然后斜上,把一片空地,一个小池,都圈进去了。阿寿看着这冬青,又想到船上的伪装又该修补。意外地听得猫头鹰的呼啸,也有断续的虫鸣。 过了那坟园,河道又分为两股。“第五号”进了向西的一股,公路被抛在后面了,但先前所见的那一派红光都忽而在左侧出现,像是远些,又像是近些。 阿寿再朝船后瞭望,三五丈之外依然是那黑压压的一群,不过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多。阿寿断定了这一群就是自己人,至少一大半是自己人。 河里来往的船只渐渐多起来了。来船多半有伪装,艄棚上插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又是差船,”阿寿望着这鱼贯而来的伪装船,心里这样想,“运伤兵呢,还是军火?”根据这几天来的经验,阿寿断定了这是军人。伤兵船不会跟他走相反的路。 现在两岸全是桑园。那矮而粗的树干,密层层地望不到底。桑林过完,突然河身来了个九十度的弯曲。“第五号”船刚行到那弯曲的地方,阿寿看见了前面的景象,便吃了一惊。 河面上现在只有去的船没有来的船了。沿河两岸凡有可以停泊的地方差不多全已停满了船:披着伪装的平底大船,尖头大肚子的乌篷船,没有伪装而在傤件上铺着一层稻草的小船。种种式式的船好像都不是泊在那里过夜而是等候着什么将要出现的变化。船上的人都站在船头或艄棚上,朝前面瞭望。 阿寿也朝前面看。 可是前面不见有什么可以引起注意的东西。在“第五号”之前,不认识的几条船仍在奋勇地前进。“第五号”虽是双橹,也不能比它们再快。河是银灰色的,田野是黑魆魆的。再往前望,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高大的树林挡住了视线。 “过不去了!在这里等一下罢!” 停泊着的船上,有人对行进中的船上人这样大声叫着。 没有谁理会这警告。 可是阿寿却听得自己船艄上石全生的声音问道: “怎么说是过不去了?” “谁知道!也许又有了麻烦。” 这是船家之一的懒洋洋的回答。 另一个却笑了,说道:“不怕!船到桥门自会直!” 可是河面的情形确是越来越紧张了。停泊在两旁的船只更加多了,——现在简直排了队似的一条接着一条,更不选择地点,而且也无从选择。这样一来,河道就窄了一半,幸而此时只有去的船,没有来的船。“过不去了!过不去了!”一片慌张的呼声,似乎不但来自停泊着的船上,也从那几条走在“第五号”之前的船上喊出来了。 阿寿看那走在前面的几条船上,也都有人高高地站在席篷上张皇地四顾,然而它们前进的速度并不减低。他转脸再看后面,三五丈外,依然有那黑压压的一群,看样子至少有二十多条船。 “怎么,挤住了么?” 前面船上有人大声问那些停泊着的船。 停泊着的只是不耐烦地叫道: “不用走了!过不去呀,有危险!” 突然,挡住了视线的那一片高大的树林闪在一边了,河道上那个谜终于揭晓。最先闯入阿寿的眼睛的,是一派红光,随即又看见了跳跃着的火舌。一片巨大的半圆形的东西,黑魆魆地,高拱在一旁,好像离那些跳跃的火舌不过尺许宽。 再过一会儿,看的更清楚了,这是一座桥。桥前还有不少蠕动着的黑东西,那当然是船。 远远地就听得杂乱的叫喊声。走在“第五号”前面那些船这时方始明白一路来所受到的“过不去了”的警告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它们现在想掉头退回已不可能,——正像“第五号”现在要掉头,也已经不可能。紧跟在“第五号”后面的船现在也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大家都就地停下来,然而它们后面也还有船,却还在继续前进。本来不大宽阔的河道就此塞得紧紧地。 船和船互相磕撞,船上人互相抱怨,叫骂。 “怎么办呢?”歪面孔问着船头的阿寿。 没有回答。阿寿聚精会神在研究当前的情况。 挤在“第五号”前面的几条船忽然向旁边移动了。大概它们打算找个地点停泊。可是,两岸可泊之处早已被先来的船只占满了,它们只能紧靠着停在那些船的外档。河中居然出现一条狭窄的通路来了。阿寿立刻拿起竹篙,撑着船上去,同时大声招呼歪面孔: “走一步,算一步呀!船家,来一个,帮忙使篙子呀!” 阿寿是急性人,他这主意也许不一定妥当,但是,素来不大拿主意的歪面孔也不会反对。那两个船家却摇着头,自顾蹲下去吸他的旱烟了。 船却在前进,磕磕撞撞地前进。在大大小小许多船的隙缝中前进。四面都骚动了,都咒骂这莽撞的冒失鬼。阿寿什么都不管,使出蛮劲来,左一篙,右一篙,居然渐渐得心应手。 但是到了离那座桥约百步之处,阿寿也不得不束手了。 桥旁岸上,一排茅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茅房后面一大片竹林,这就是阿寿他们遭遇敌机时所见的公路旁的竹林。火势现在正从茅房蔓延到竹林,但这不是问题的中心。茅房离桥还相当远,而且火势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可保不受波及,问题是在桥下。 这是三孔的一座大石桥。两旁的小孔只有极小的船可以通过,中间那大孔却被一条大号的乌篷船堵塞住了。四五条小船围绕在这乌篷船前面,叫唤和说话的声音乱作一团,岸上和河面似乎发生了争执。岸上的人们把一根粗索子掷到那些小船上,可是小船上的人们指手划脚嚷着,——不赞成岸上人的办法。 阿寿看那乌篷船吃水很深,横塞在桥洞中,而且前重后轻,尾巴翘得很高,岸上人想用纤索拖它出来,显然是空想。“应当把船里的货起出来,”阿寿想,“船脚轻了,就有办法。” “现在当真糟了!” 有人在他脑后慌慌张张说。阿寿回头一看,却是石全生,正从船舷走到船头来。 “不要紧,”阿寿随口回答,“等这条乌篷船弄了出来,就没有事了。” “你还没知道么?” 石全生吃惊地叫起来。 “怎么不知道!”阿寿的口气还是很随便。“他们把船里的货清出一半,船就会动了。” “哎哎,阿寿!你知道那是些什么货呀?” 阿寿摇了摇头。 “那是些炸药,炮弹,炸弹!” 歪面孔的口气那么严重,阿寿被他唬住了,一时无言可答。歪面孔又接着说: “我们走得太近了!那是满满一船的炸药和炮弹。你不见岸上那一排茅房还在烧么?要是一个火星掉在那船的席篷上,嘿嘿,那时候,大家还有命么?”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 “谣言?这一带船上的人都这么说呀!” 现在阿寿又明白了一件事,难怪这河道内许多船都停得远远的,难怪大家都作壁上观,不肯去帮忙把这乌篷船弄出来!可是阿寿仍然不服气,他摇着头说: “隔得远呢!火星到不了船上的!” 他这话还没完,就听得一个气势汹汹然而又发抖的声音在前舱大嚷而特嚷。这是姚绍光。现在他也知道那一船炸药炮弹的事了,正在跳脚,而且命令船家赶快把船掉头退回去。 “退不回了!后路都挤得紧紧的。” 歪面孔失望地说。 阿寿却不作声。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但仍然不肯认输。他望着岸上这熊熊然的火光,想道:夜里看火光,总觉得很近。火已经烧了好些时候了,还没火星爆到船上。现在火也小些了,不怕!应当帮忙他们赶快把船上的货取下来。 姚绍光闹到船头来了。他的声音仍然发抖,然而他还能滔滔雄辩。他因为船家不服从他的命令而大为生气,更因为阿寿擅作主张,闯了这样大的祸而“震怒非凡”。但现在他觉得生气发威都无济于事,现在他有了更实际的考虑:唯一安全之道是离开这危险地带。他想说服歪面孔,帮助他,把他弄上岸。 石全生觉得姚绍光的主意很对。人上了岸,管它这里出不出乱子。怎样才能够上岸呢?那很简单。把“第五号”靠近任何一边,船过船就成了。 但这当儿,一条蒙着伪装的小船到了“第五号”旁边,三四个人从小船跳到“第五号”上,为首的蔡永良大模大样地说: “大家不要慌,我亲自来查看,有没有危险。” 国华厂的船早已会齐,都停泊在“第五号”后面。姚绍光弃船上岸的主意立刻传到了唐济成的耳朵,并且引起了普遍的恐慌;因为“第五号”行列最前,当然也看的最真切,“第五号”主张上岸,那一定是真有危险。 唐济成因此拖着蔡永良来看实地情形,以便设法把人心稳定下来。 “当然是上岸,人上了岸,这才可以疏散。在船上是等着挨炮弹!” 姚绍光得意洋洋地回答,同时又催着歪面孔立即到后艄去帮着船家把船靠边。 “这不能各人各自行动,”唐济成接上来说,口气很镇静。 “该怎么办,大家要一致。” “等你们商量好,哼,那火星可不见得等你们呀?那一船的炸药炮弹也不见得肯等你们的!” “这是你胡说!” 唐济成突然板起脸,声音也颇严厉。顿了一下,他又钉着姚绍光的面孔,说道: “这是扰乱人心,说话不能这样不负责!” “算了,算了!都不要吵嘴了!决定怎么办罢!” 蔡永良调停着唐济成和姚绍光,同时他的口气颇有几分上级对下级的味儿。一般说来,蔡永良比姚绍光胆大些,但今天他这胆气实在是唐济成逼出来的。他也巴不得自己上岸躲一下,而将留船看守的责任给他心目中的所谓下级——例如唐济成,不过不好意思出口而已。 然而不料所得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和唐济成他们同来的萧长林,这时看清了实在情形了,他就提议:帮助这边小船上的人把乌篷船弄出桥洞,帮他们把货卸下来。他这话还没说完,阿寿就鼓掌,高兴得只是笑。周阿梅也觉得很对。不管蔡永良是不是赞成,阿寿就拿起竹篙,把“第五号”向前撑去,直到逼近了那些小船。 这一切,都来得那么快,蔡永良决不定该阻拦呢还是由着他们干。姚绍光索性不开口了,东张西望,打定主意自己设法上岸去。 现在那乌篷船上也在开始卸货了,席篷刚刚揭开,露出那些大小一律的弹药箱。一位中山装的押运员正愁人手不够,看见萧长林他们自愿出力,不觉兴奋起来,舞动着双臂,大声叫道: “好极了!欢迎!各位,这不是帮我个人的忙,各位,这帮的是国家的忙!好极了!” 突然间,四面八方都腾起了雄壮的应声: “对呀!这是帮国家的忙!这些炮弹是打东洋小鬼的!朋友们呀!大家一起来呀!” 国华厂各条船上立刻跳出来十多人,其中就有石全生,别的船上也出来了五六人。 中山装的押运员看见了这样的热烈情形,又高兴,又有点手足无措。自动出力的人们纷纷跳到了乌篷船旁边那四条小船上,肩挨肩的挤在一块,也觉得人多地盘小,动不来手脚。 萧长林和周阿梅这时已经跳在那乌篷船上了。周阿梅试一试那些弹药箱的斤两。萧长林眯着眼估计那四条小船:小船都是装了半船货的,吃水相当深,要是再加上弹药箱,那一定会出事。但如果把这四条小船连结起来,作为一道浮桥,直达那倾斜的河滩,那就有办法。 “喂,阿梅,”萧长林指着那河滩,“只好卸到那边去。人手多,得有一番布置才是。” 周阿梅扫视着那四条小船上乱纷纷的人堆,自言自语道,“十五,二十……”,忽然触动灵机,叫了起来,“啊,有了,有了!长林,箱子不怎么重,我看可以传递。” 萧长林也想到了,点着头答道:“对!对!” 这时候,已经有三四人掮着弹药箱下了小船,可不知道往哪里放,都叫着中山装的押运员,等他出主意。押运员急得团团转。有些自告奋勇的人们看见自己简直插不下手,已经掉头要走了。有些人仍站在小船上,七嘴八舌出主意,发议论。正在乱作一团,萧长林和周阿梅已经商量好了办法。他们一面劝大家莫闹,一面就找那押运员,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 接着就开始了人力的组织。四条小船连成了一道浮桥,乌篷船上留四个人,河滩上也是四个,余下来的人们排成一串,都站在那“浮桥”上。 这样的阵势摆好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船上、岸上,乃至桥上的袖手旁观者,都喝起采来了;甚至姚绍光也不是例外。 “朋友们!现在要动手了!” 乌篷船上的周阿梅一面叫着,一面就捧起一个弹药箱递给石全生,石全生接过,又递给肩下的另一个人。转瞬之间,第二箱又到了石全生手里。“活人”构成的轮带转运机滑润地进行工作了!但在喝采声中第一个到了河滩的,却不是一箱弹药,而是姚绍光。 弹药箱好比河流,通过了几十双手,从乌篷船到了河滩。 姚绍光却远离着河滩,坐在一株大树下抽烟。 那几间茅房快将化为灰烬,竹林的一角却在毕剥毕剥烧起来了。这火照亮了人们的工作,但这火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忧虑。 而同在这时候,竹林那一边的公路上,所谓机械化部队,也像一条河流似的在那火烧竹林的红光下,急速地向前走。无数的车轮卷起了漫天的尘土,隆隆的声音像是夏季的闷雷。在竹林这一边,河畔的人们也隐约听得这隆隆然的声音,可是谁也想不到这是地上来的。神经过敏的人老是忧虑地望着天空。 弹药箱卸去一半的时候,桥洞下的乌篷船终于恢复了自由。“浮桥”立时撤消,人们都复员了,那乌篷船的尖头伸在浅水的河滩上,似乎在喘息。 忽然有人喊道:“听呀!什么声音?这可是东洋小鬼的飞机罢?” 空气紧张起来了,人们却不惊惶。所有停泊在那里的船只现在都急急忙忙各奔前程。国华厂的大小船只先先后后都过了桥。大树下抽着烟的姚绍光在撤消“浮桥”之后三分钟跑到河滩,望着忙乱万状匆匆起椗的各式船只喊“救命”,双脚直跳。 他沿河滩跑了十多步,慌慌张张爬上一条不认识的大船,翻来复去只问一句话:“是不是国华?是不是国华?” 没有人理他。船却在开动。姚绍光转身想往中舱走,一个掌篙的忽然唤住他道: “喂,往哪里跑?这不是你们的船么?” 蒙着伪装的一条大船正从后面上来,姚绍光认得这是“第二号”。然而,隔着二三尺宽的水面,姚绍光如何敢跳?那个指点他的掌篙的又只顾东撑西点,不肯把船停一下。“第二号”上却看见他了,唐济成叫船家把船更靠近些。当两船相并,中间的空隙缩小到尺把的时候,姚绍光慌慌张张一跳,就跌倒在“第二号”的舱板上。 “哎!侥幸!侥幸!” 姚绍光望着走到他身边的陆医生说,松了一口长气。 “第二号”是国华厂那些船只中间最后过桥的。敌机的声音此时到了河道的上空。确是敌机的吼声,不是苍蝇,也不是竹林那边公路上机械化部队的车声。 唐济成站在艄棚朝后看:桥那边,河面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几条没有伪装的小船缓缓驶来,倒在水中的桥影颇有节奏地在抖动。桥这边呢,无数的船只从容而坚定地走着同一方向。 岸上,火烧的竹林一角,落在后面,渐渐远了。火光并不怎样大,可是竹节爆炸的声音,拍拍地,听去更像机关枪。 ------------------ 二十二 看见街角有一个地摊,崔道生又站住了。 整整齐齐站着的两列,书脊上烫的金字或银字崭新发光;这是“大学丛书”,“商务”版,不全,可是每种有十来册;那是另一家的什么世界名著的译本,没有上卷。平装的杂书那就乱叠着放在两边,大小不一,但也全是崭新的。 近来,这样的书摊到处可见;有人说,这是虹口和闸北的书栈内的货,流氓偷了来,整车整箱卖出去,论斤称,比旧报纸还便宜。 崔道生似乎对于那些“大学丛书”发生了兴趣,伛着腰,细看那书脊上的仿宋字,可是偷偷地他又斜眼瞟着街角左首的人行道。 人行道上并无可疑的人物,打扮得很干净利落的一个年轻“阿妈”推着小儿睡车缓缓过去了,一副旧货担迎面而来,特别是崔道生认为“钉”他“梢”的那个汉子此时坐上一辆人力车直向路东去了。 崔道生松了口气,转眼看那地摊的主人。二十来岁,拱着肩,背风坐在墙角,还在发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又是个难民!”崔道生这样想,正要走了,不料这“难民”在“大学丛书”中捡起最厚的一册来,呈给崔道生: “先生!这是经济学的名著,定价二元五角。现在只卖一块!” 崔道生无心看那书名,赶快摇了摇头,但心里有点歉然,暗自想道:“哎,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呢!”下意识地又伸手到那平放着的杂书堆里随便翻了一下,却翻到了一册第二期的《团结》。崔道生好像碰到了一块火热的红炭,赶快缩手,同时却听得那人很抱歉似的低声说: “先生!这可不是卖的!” “哦!”崔道生惊异地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在想:“那么,这是你在看的罢?”可是他没有说出口,轻轻叹着气,转身就走。 前面不远,就是吉祥里了。崔道生一颗心更觉忐忑不宁,脚下更加慢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怕有人钉梢呢?还是怕和严季真、陈克明“摊牌”。 “我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罗求知那些话,未必可靠罢?”崔道生自己问自己,同时又把几天前罗求知所说的那番话温习一遍。其实那天罗求知不过照“猫脸人”的吩咐警告了崔道生“不要受人利用”,并没说有人钉他的梢。这是崔道生自己神经过敏,自己发明的。 吉祥里就在十步以外。崔道生再一次偷眼看左近有无可疑的人物,然后故意挺胸昂首,大模大样,直向里门走去。他橐橐地走过那挂着“团结周刊社”小牌子的石库门,斜眼观察,觉得一切如旧,于是突然放轻了脚步,转入横弄,往回走,在一家半掩的后门外又止步四顾,然后一个箭步扑进门去。 看见严季真和陈克明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崔道生赶快把脸上的紧张表情打扫干净。 写字台前坐着陈克明,侧着头,似有所思,嘴边依然浮着他那和善的微笑。在他对面,隔着那写字台,严季真双臂抱在胸前,后颈枕着那转椅的靠背,一双脚搁在写字台的边沿,浓眉毛下两点闪闪有光的眼睛却在满屋子搜索,流露了不耐烦的心情。 “啊,来了!” 严季真先看见崔道生,叫着站了起来,伸出手去。 “来迟了,对不起,对不起。” 崔道生满面笑容地和严季真、陈克明都握了手,就坐在写字台一端朝外的一张藤椅里。他拿出向来那种豪爽的姿态来,朝严陈两位瞥了一眼,嘴里松口气说“好天气”,双手捧着面孔捋了一把,心里却想道:这两个,一刚一柔,今天摆好了阵势来跟我作战了,等他们先开口罢! 果然,陈克明用他的安详的口气先说话了,但不是崔道生意料中的话,而是一个霹雳似的消息。 “道生兄,恐怕你还不知道,社里的老刘今天早上失踪了!” “老刘?”崔道生完全怔住了,“哪一个老刘?” “专管发行的老刘。”严季真回答。 “怎么知道他是失了踪呢?”崔道生定了定神,回过一口气。 “这是从各种事实上推想出来的结论,”陈克明说。“现在也没有工夫细谈了,先商量怎么办罢。” “怎么办?”崔道生双手一摊,眼睁得很大,接着就十分激昂似的叫道:“失踪的是失踪了,难道我们就此歇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