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难民代表忽然站起来,满脸的正经,叫道:“我提议,我提议就请这位小姐替我们编这个戏!” “这可难住我了!”苏小姐笑着回答。“我是只会出题目,不会做文章的。” 直到此时总在注意听取各人说话的赵干事,也就接口道:“对!文章我们自己来做,建时和小杜也不必包办,他们可以执笔。我们还得多请几位难友来参加意见。” “可不是!”苏小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站了起来。“只要提个头,老赵的办法就比谁也多些。你们是‘自己的耳朵看不见’罢了,倒让我来充了好汉。我可要走了,洁修,你呢?” 这时洁修也已站了起来。 洁修一面对大家说“再见,少陪”,一面交给赵干事几张钞票道:“多一个节目,总得多花钱。” ------------------ 十六 突然电灯灭了,把这小客厅内促膝而谈的两位吓了一跳,两位同时失惊地叫出一声:啊!但接着又是几乎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的那些树木都在东北风中簌簌发抖。装在树荫下的红绿电灯被动荡的树影簸弄着老是睒眼。大厅前那块草坪,本来给厅里来的灯光照得雪亮的,现在却看不见了。 杂乱的脚步声穿过那草坪,有向内的,也有向外的;从大厅里来的嘈杂的叫嚣中,还夹着女人的娇滴滴的笑声。 小客厅内的两位却安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好像他们的思路也跟着电流同时断了,现在他们正在重新找头绪,可是还没找到。 “嘿,这倒有点像南京了。拉过警报,电灯厂就把总门关上。” 这是严伯谦的声音,接着是香烟的火头一亮,他那胖脸上的细长眉毛便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可是也只一跳,就又看不见了。 “为什么要关总门?”另一位随口问着。“难道南京人家都没有掩蔽灯光的设备么?” 回答是冷冷的一声长笑。 有一点颤抖的烛光在窗外移过。 风,忽然停了,窗外那些树木静下来了。大厅里传来响亮的说话声,像是严仲平。忽然连续的炮声也清清楚楚可以听到;最后响成一片的,大概是敌机成群投弹。还是在西南角。 “怎么炮声这样近?” 仍旧是严伯谦的声音。 “也许是阵地有了转进。” “这一带算不算租界呢?” “这是越界筑路。前门算租界,后门就是华界了。”“哦!那么,战事有了变化的时候,这座房子也还有问题。” “那倒不必过虑。谁都知道这花园洋房是陈部长的别墅,日本人也懂得公是公,私是私!” “哈哈!公是公,私是私!” “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效劳想点小办法。” “哦?跟日本军部……” “用不到这样小题大做。回头我拿几张现成印就的德国亨宝洋行的产权声明来,你们在前门后门一贴,再弄一面卍字旗挂起来,那不是什么都解决了么?” “哦——这办法也通。不过,这件事,陈部长不曾委托我。他派得有一位副官在这里,专门负责这一所房子。回头让这位副官跟您……” “那就不必了。既然不是老兄该管的事,那又当别论。” “啊,承情,承情!那么,刚才拜托的事,想来一定没有问题了?” 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嚓,一根火柴燃亮了,严伯谦似乎一惊。他看见对方低着头聚精会神吸燃一根香烟,眼角的皱纹似乎有笑意,可是这笑意是好是歹,又不可捉摸。 “清泉兄!这虽然不是陈部长自己的东西,可也是——跟他关系极非泛泛的一个人!” “啊!” 回答是这样简单的一声,严伯谦听不出什么意义,同时,火柴也熄了,也来不及看见脸上有什么表情。 严伯谦下意识地伸手摸火柴。电灯却突然亮了。这时看见胡清泉坐在对面,左手两个指头旋转着那张卷成管状的厚洋纸,两眼挺起,望着天花板。 严伯谦换一根香烟,等着胡清泉的回答。 “办不了!”胡清泉回眸望着严伯谦说。接着,又用手里那根纸管子敲着沙发的靠臂,庄严地说:“伯谦兄,犯不着为了这一点东西去看人家的嘴脸!” “直接当然不行啊!” “可是,我也看不到有间接的可能。” “间接其实也就是直接,清泉兄!”严伯谦大声说,笑了一笑,又把音调放低放慢些,“反正您是驾轻就熟。”“哪里,哪里!”胡清泉也淡淡一笑,“可是,伯谦兄,您的吩咐,当然要——哦,我贡献一点意见罢!” 严伯谦眉毛一挺,笑着点头,心里却在想:咳,到底来了,无非是多要几个佣金。 “比方说,找一个有点手面的洋商,顶个名儿,再找浪人关系,跟那边也弄通,这都容易得很,早有不少人如法炮制了;可是,得回来的究竟有几成呢?那就碰运气了。您想,仓库在杨树浦,在炮火之下一个多月,尽管您知道仓库还是好好的,不曾烧掉,然而东西还在不在,还剩多少,也只有到那时方才分晓啊!而且,也有人碰到过这样的事,东西弄出来了,装箱照旧,打开一看,才知道十箱九空!当然这就是跟您弄通关系的浪人干的,可是您拿他有什么办法?所以我说,为了这点东西,犯不着!” 胡清泉一边说,一边又把那卷成管状的硬洋纸展开来,看了一眼,摇着头,自言自语道,“三百八十箱,光算运费,也就可观啦!” 严伯谦闭着眼装作静听的神气,可是心里却在暗暗吃惊;他没有料到胡清泉的胃口有这样大。听他的口气,简直是三百八十箱东西随他高兴,要是他留给你一个零头,你也拿他没有办法!严伯谦越听越生气,可是还不得不竭力忍耐着。等到胡清泉的话一完,严伯谦随手把香烟头往烟灰盘一扔,跳起来拍着手叫道: “对呀,对呀!清泉兄,不愧是此中老手!就是为此,我不找别人,单找您老兄呀!亨宝洋行的华经理,嘿,嘿,见的世面可多呢,草包的‘康伯度’比也不用比!” 胡清泉却不动声色,看着严伯谦做作完了,然后把后颈骨往沙发靠背上一放,干干脆脆说: “伯谦,哪怕您再捧出一两打高帽子来给我戴,您这差使我还是不敢应承下来!” 严伯谦不大相信似的微微一笑,还没答言,胡清泉又说道:“当然,我们心照不宣,即使弄出来的还不够种种使费,您也不会怪我,然而,我……” “不,不!”严伯谦急忙抢着说,“如果不够开销也不怕,我还找您老兄干吗?清泉,不要再兜圈子了。胡清泉,再加上亨宝的大班,——自然,背后还有德国领事的面子,日本人总得卖账!” “哦!您还没知道亨宝的大班正下不来台呢!”胡清泉依然仰脸看着天花板,没精打采地说。但是霍地他又站了起来,走近严伯谦一步,干笑着:“也好!既然您老兄这样看得起亨宝洋行,咱们来个交换条件。” 严伯谦料不到事情有这样一转,而且是用这样的方式提到他面前,他又摸不清姓胡的捣的是什么鬼,只能装着冷静,问道:“什么条件?” 胡清泉从衣袋里取出一册皮面烫金的记事册,翻了一会儿,捡出一张薄薄的淡青色洋纸,一言不发,递在严伯谦手里。 这纸上是德文,打字机打的十来行,每行都很短;可也有胡清泉注的中国字,说明“品名”、“数量”,有时还有价格。 “全是工业原料,哦!”严伯谦沉吟着说,抬眼看了胡清泉一眼。“嗯,这里是三种矿砂……哎?” “这单子上的工业原料,亨宝经手,早已定出去了,不料发生了战事,货不能来——” “而且有几样又禁止出口了!”严伯谦接口说,又瞥了胡清泉一眼。 “禁不禁反正都一样,总之是定货到期,亨宝交不出,下不来台。伯谦兄,您当然有办法!这是一笔好买卖,您瞧,注在那里的价格!” 胡清泉一边说,一边就去坐在严伯谦旁边。 “数量太多啊!”严伯谦摇着头低声说。 “要是少数,也不当它一回事了!” 严伯谦回避了胡清泉的眼光还在沉吟。 “怎么样?”胡清泉逼进一句,“明后天再谈罢?”说着,他就站了起来,意思是要走了。 这当儿,一个当差探头在门边,轻声说道: “客人到的差不多了。二老爷叫我来请——” “知道了!”严伯谦不耐烦地斥退了那当差,也站了起来,笑着对胡清泉说:“得啦,明天再谈。不过,清泉兄,杨树浦那仓库里的三百八十箱,昨天我们还有报告,确实是原封不动的啊!” “放心!您的单子上不是说百分之九十九是娘儿们用的东西么?那就是保险的。” 胡清泉说着,呵呵大笑,就走出去了。 严伯谦拿着那张淡青洋纸站在房中那架巨型返光灯下看了又看,这才微微一笑,将这纸折好,放进了洋服上衣的内袋。 大厅内,客人分成三堆。围着一张大理石面紫檀圆桌的一堆,约有四五位,闹哄哄地议论着国家大事。靠近阶前,面向着厅外的草坪,并排立着,在低声絮语的,却是严仲平夫人和罗任甫太太。和那紫檀圆桌遥遥相对,隐蔽在一架湘绣屏风之后,品字形坐在沙发上的,却是罗任甫和一男一女。权代乃兄招呼着客人的严仲平正绕过那屏风踱向紫檀圆桌,瞥见胡清泉来了,就站住了招呼道: “喂,清泉兄,这边坐。” 胡清泉笑了笑,在厅里扫了一眼,就和严仲平并肩慢慢走向阶前,可是紫檀圆桌那一堆人中一个激昂慷慨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就站住。 “伯谦呢?”严仲平低声问。 “他还有点儿事情末了罢?”胡清泉回答,眼睛却看定了圆桌堆中一位身材魁梧,方脸,头顶微秃的中年人。此人穿一身半旧西服,但因为本是上等料子,倒也不觉得寒酸相。他的嗓子很响亮,神情又颇为豪爽,左顾右盼在发表议论:“没有外援,中国实在不能对日作战。然而,天助自助者,如果中国自己不先对日作战,外援也就不会自动而来;此所以一年以前兄弟就反对一切的持重论调而主张赌国运于一掷!今天兄弟可以公开一个国民外交的小小秘密。当年十九路军在淞沪抗日作战,兄弟对几位英美朋友说:日本人公然在上海作战,这不是侵犯了英美的权益么?为什么英美政府的表示那样软弱?嘿嘿,各位猜猜,那英美朋友怎样回答?” 这当儿,一个年轻当差捧上一盘新泡的茶来,随手又把圆桌上那盘旧的换走。可是这位正发着大议论的贵客却将自己喝过的那盏茶从那当差手中取回,笑着对他的听众说:“龙井是要喝第二开的,这才够味。可是他们偏偏要收下去了!现在的钟鸣鼎食之家,豪华则豪华矣,对于饮食一道,实在还是半生不熟。” “啊,崔博士对于茶经也是颇有研究的了!” 坐在靠近书架和多宝橱的一个客人说。 另一个当差此时也托着个小巧的福建漆茶盘,走到胡清泉和严仲平跟前,就恭恭敬敬站住。胡清泉端起茶盘里的百福图案的茶盅到嘴唇上试一下,觉得太烫,就又放回原处,轻声问严仲平道: “此人是谁?” “哦,他么?崔道生,大学教授。” “啊,对了,想起来了;好像他是在办一个杂志。” “大概有这么一回事。” 胡清泉伸手再想拿茶来喝,却发见那当差的已经走了,忍不住笑道: “大学教授的牢骚,也发到‘茶道’上来了。可是他不知道钟鸣鼎食之家原也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各位猜一下,那时的英美朋友怎样回答我这句话的?”那边,崔道生教授又回到原题。“哎,他们的回答很妙,简直把兄弟弄得无话可说。他们反问:‘中国政府自己还在一面交涉一面抵抗,难道英美政府倒先来对日宣战么?’所以,要我们自己先打起来,然后外援可望。而作战必在上海,又是不容怀疑的!” “崔博士,我就是不赞成你主张的上海要死守。”称赞过崔道生对于茶经颇有研究的那位客人说。 “华北失地千里,几乎没有抵抗,上海这一隅之地却每天牺牲上千上万的人,争夺十里八里的地。”又一位客人说,他就是苏子培,坐在崔道生的对面,近来瘦得多了,神情更见忧悒而严肃。“我们不懂军事的人看来,总觉得这笔账是不合算的。” “哎哎,打仗是打仗,”崔道生教授睁大了眼睛有点生气的样子,“牺牲是不免的。而且怎样是合算,怎样是不合算,今天如何谈得到?算盘也有小有大。你打小算盘的时候觉得是吃亏了,干么你不换个大算盘来试试呢?小算盘上看来是吃亏的,一到大算盘上边,可就大赚而特赚了!” “这叫做金盏银盘!” 在大厅阶前的罗任甫太太指着阶前的一排盆菊,对严仲平夫人说。三层石阶上,摆着好几种名贵的菊花,这两位太太各人的兴趣不同,罗任甫太太所喜欢的是那些名目上“富丽堂皇”的花儿,仲平夫人的兴趣可不是这样狭窄了。她抬起脚尖拨着那肥大白色花瓣中间有一簇黄色花蕊的名为“金盏银盘”的佳种,微微一笑,却扭头回去望了一下厅内那堆议论国家大事的客人,打趣似的轻声说: “啊哟!崔博士又掮出他的大算盘来了!” “大算盘?”罗太太一怔,以为仲平夫人把这菊花误称为大算盘了,幸而她随即领会这是讲的崔博士,便转口说:“崔博士这人真是少有的热心!嗳!前几天他听说任甫回来了,一连到我们家里三次,可巧那一天任甫应酬多,清早出去了,晚上十点还没回家。我看见崔博士空跑了三趟,着实过意勿去,问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把我们的电话号码告诉他,请他在十二点以后再打电话来罢。可是,他说电话里讲不明白,再三约定第二天早上他再来。嗳,第二天一早,任甫还没起身,他又来了。严太太,您猜他到底为了什么事着急到这样?” “这位崔博士的事情可就难猜了,”仲平夫人回答。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问道:“是不是来跟罗先生募捐呀?” “嗯,我们也这样猜度,”罗太太的声音更低,几乎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到。“他不是办了个小报叫做《团结》么?谁知道不是!他巴巴地赶来三趟,——不,连清早那一次是四趟了,倒是为了任甫。” “哦!为了罗先生?”仲平夫人忽然一笑,还抬眼望了那边的崔道生一下。“那我可猜着了,他劝罗先生不要忙着迁厂?” “您猜的对,他跟任甫大开谈判,倒好像厂是他的。他说任甫不懂大算盘。啊哟,可是这位崔博士的大算盘也太难懂了。不过,说句良心话,他人是热心的。我不管他是什么算盘,只要他不是铁算盘就得了!” 罗太太正说得溜嘴,却突然停住了。她看见严仲平和胡清泉正走向那座湘绣的屏风,而屏风背后,罗任甫霍地站了起来,严仲平斜伸着一臂,姿势极为优美,在让客,同时又给他们介绍。胡清泉伸手和罗任甫相握,然后,胡清泉又转过身来,很有礼貌又很洒脱地望着罗太太和仲平夫人微微鞠躬,又笑了笑。 仲平夫人拉着罗太太向胡清泉他们走去,凑着罗太太的耳朵说:“这位是亨宝洋行的胡经理。上海滩上,他那间洋行不见得怎样出名,可是这位经理却门路极多。” 她们走过那崔博士的旁边,看见他正像吵架似的钉住了一位穿一套簇新军服的三十来岁的少校秘书,逼他回答一个问题:要是沪西的阵地守不住了,我军往何处退?那圆桌周围的“听众”此时只剩得三位了,而且只有苏子培一人还是正襟危坐,毫无倦态。 “哎,哎,啊,这叫我怎么说呀!”少校秘书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差不多要发脾气了。“这是军事秘密,我拒绝回答。” “不然!这与军事无关,这是政治!” “那么,我们军人不谈政治。” “当然退进租界!”崔道生只好自己作答。 “那就是缴械啦。”谁这样低声说。 但是崔道生摇着头接口道:“我认为我们不能缴械。日本人可以把租界的东区杨树浦强占为作战基地,为什么我们不能把租界西区作为基地?” “那不是引起了外交么?”少校秘书惶惑地赶快反对。 “也许有交涉。不过,英美法的态度也不得不要明朗起来了!” 崔博士大声宣告,并且在桌上击了一拳,希图引起更大的注意。刚刚走了过去的仲平夫人听到这砰的一声,吃惊地回过头来,恰好接住了崔博士的霍霍四射的眼光,她便温和地笑了笑;罗太太却连头也不回。 “态度明朗化?嗯!”赞赏过崔博士的“茶经”的那位客人恍然大悟似的点着头说。这可鼓舞了崔道生,他用了重量更大的语调抢着叫道: “对呀!人家的决心也要用我们的决心去逼出来的!” 他喝了口茶,似乎为调剂自己的爆发的情绪,抡开五个指头,抑扬顿挫地又说下去道: “谁都明白,没有外援,我们这战争难以持久,然而,屈指可数的外援是哪几个国家呢?只有四个,英、美、法、苏联。这四个国家彼此的关系怎样?三个是睡在一条床上的。不管他们做的梦有没有分歧,这三个家伙到底还是同床的。剩下一个,苏联,它另睡一床,跟那三个,岂但面和心不和而已,勒起袖子骂一通山门,也是数见不鲜。所以,四个国家,实在是两派,你亲了这一边,那一边就要吃醋。不过讲到吃醋的话,我们倒不必怕那一人睡一床的,独怕那同睡一床的三个人不能对我谅解。” “可是,道生兄,”一向在默坐静听的苏子培忽然又开口了,“如果苏联愿意来帮忙,那么,难道我们也要先看看那三位的脸色?如果那三位脸色不对,可是他们自己又不伸一伸手,那么,我们要不要苏联的帮忙呢?” 现在崔道生第一次显出气馁来了,他望住了苏子培,张大嘴巴干笑着,躲躲闪闪答道: “啊啊,哎哎,不过,我们——也得看看苏联究竟能够,或是它愿意,帮助我们多少啊!羊肉没吃惹身骚,这也未必上算罢?” “对啊,对啊!”那位少校秘书赶快附和,随即站起身来,表示他已听够,走到厅前草坪上去了。 可是苏子培却不肯罢休,他钉住了再问道: “那么,道翁,您的意见,要是苏联给的帮助不够,那就干脆不要;您以为这样一来,另外那三位就会痛痛快快来帮助我们了,——您的意见是不是这样的?” “倒也不然!”崔道生又恢复了他那种侃侃而谈,旁若无人的气概。“我并不这样想。我刚才不是说过,先得我们有决心,才能逼出人家的决心来。而我们的决心就是不惜牺牲,坚守——” “坚守上海!” 从崔道生背后突然来了这一声,把崔道生吓了一跳。他扭回头去看,原来是罗任甫,站在他背后。 “道生兄,您的意见大部分我都赞成,可是,坚守上海,不惜任何牺牲,我就不赞成。那叫做蛮干,不是打仗。” 罗任甫说着就在那位少校秘书空出来的椅子里坐了,却又转脸对着湘绣屏风那边叫道: “来,来,王参议!反正没有外人,您来表示一下您的高见罢!” 王参议大约四十多岁,穿一身很讲究的洋服,正向着这边走来,听得罗任甫要他发表意见,赶快摇手道:“免了罢,免了罢!” “可是,”崔道生正色对罗任甫说,“我之所谓坚守上海,也不是蛮干。坚守并非目的而是手段。” “我知道,”罗任甫大笑,但很友意地抓住了崔道生的手,“您的目的是逼迫英美法三国出面。然而,老崔,您毕竟是书生之见!王参议从可靠方面得到材料,知道那是办不到的,——时机尚未到来。” 王参议不作声,但也点了一下头。 “时机要用人的力量去促成的!”崔道生坚持着他的意见。“而自己表示决心也就是促成之道啊!所以,任甫,你们忙于迁厂到内地,我是不赞成的。应当在租界上找个空房子,临时搭草棚也行,把机器装好,立即开工。这也是表示决心之一道!” “算了,算了!这是各有所见。”罗任甫笑着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崔道生,又说,“主人来催入席了。回头您再发议论罢。” 这当儿,严伯谦和仲平已然到了面前,鞠躬似焉,连声说“请”。王参议让崔道生先走,再要让罗任甫,可是罗任甫要跟严仲平说话,走在最末后。 他们通过了那大厅,将进餐厅那道门的时候,罗任甫猛然想了起来似的问严仲平道: “怎么,你们的周总工程师不打算干下去了?” “我还在挽留呢,可是他好像去志坚决。” “今天早上,他到我家里。听他的口气,如果你的迁厂之议长此拖延不决,他是决计要走了。仲平,厂不能不迁,周为新也不能放走!你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材?” 严仲平点着头,只是苦笑,却不说话。 ------------------ 十七 午后那一阵暴雨下来的时候,周阿梅正为了“去不去”的问题又和老婆吵嘴。 同样是“去不去”三个字,从阿梅两夫妇嘴里说出来的,却各人有各人的意义。周阿梅的“去不去”,指的是他和同厂的伙伴是否终于让步而接受了老板的条件随厂到汉口去;可是他的老婆阿珍姐的“去不去”却是根据昨天那翻砂工人石全生的“一个好消息”:法租界的一家工厂正在扩充,添招熟练工人。 “人家歪面孔找到了工作没有?”周阿梅脸儿绷得紧紧地向阿珍姐吼。“你就相信他那没头没脑的谣言,天天吵得我烦死!” “啊哟哟,你真是不识好人心。人家不要翻砂工人呀!石全生好意通知你,可是你倒……” “我倒什么?”周阿梅正端起一杯茶,砰的一声放下了。“不肯找那姓姚的打听打听?我才不相信姚绍光放的狗屁!” “管他是真是假,问问也不要紧。” “不去!” “你不肯去,我去!白问一声,又不伤脾胃。” “你也不许去!” 周阿梅猛然跳起来,脸都涨红了,怒气冲冲睁大眼看住了阿珍姐,这可过分了一点。阿珍姐撅起嘴,连声说着“我偏要去”,就往外走。周阿梅一把拉住她,就往屋里一推。吵嘴要发展成为打架了。可就在这当儿,隔着一块灰色布后面的铺板上,睡着的小弟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这哭声就好比一瓢冷水,把这一对夫妇的火气浇灭了。 阿珍姐跑进了那作为帐幔的灰色布,立刻就惊叫起来。周阿梅拉开那片布,看见小弟就同水里捞起来似的抱在阿珍姐怀里,那铺板上全是水。最大的一股屋漏从那半坍的棚顶下来,打在铺板上,笃笃地响。 两夫妇也顾不到替小弟换去湿衣,忙着先抢救他们的东西。铺下,地面,已经积有寸把水。一个月前,冒着乱机的轰炸扫射,在他们的南市旧居内抢救出来的一口半旧的充皮箱,已浸了水。 “啊哟!这可完了!” 阿珍姐突然惊叫着奔向那有一对小窗的屋角。周阿梅也跟着跳过了那翻转的铺板。屋角像有一条瀑布,沿土壁而下,地上半口袋的米和一口袋的面粉适当其冲,从面粉袋边渗出来的水已经泛着乳白色。 落汤鸡一般的小弟坐在那张破板桌上只知道张开嘴哭。 幸而来了两人。这是萧长林和阿寿。他们帮着周阿梅夫妇把淹在水里的东西都安置好。阿珍姐也替小弟换了干燥的衣服,便抱着他,提一把壶到老虎灶上泡茶去了。 风声雨声好比高速开动的十架车床。三个男人品字形坐在那破板桌边,谁也不先开口。 阿珍姐提着茶壶回来,往桌上一放,就说道: “长林哥!你来评评这个理。我劝他去问问姚绍光,那家工厂招工可是真的?他就像吃了生米饭一样,一句好口气也没有。原说厂里机器拆卸完了,大伙儿就到汉口去;可是现在老板假痴假呆,把我们阴干在这里。坐吃山空,不拘什么工作,有总比没有好些呀!” 周阿梅不作声,从衣袋里摸出半包香烟来,一看,不知何时也已经渍了水;他懒懒地把这水渍烟抛在桌上,嘴里咕噜地骂了一句。萧长林拿出自己的烟来,给了阿梅一枝,又自己动手斟了一杯茶,心平气和地说: “嫂子,别着急!大家从长计较。” “姚绍光那张嘴靠不住。”阿寿也帮着说。 “当真有工作的话,我也不去!”周阿梅喷了一口烟,大声说。“那天大伙儿讲得明明白白,要是严老板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告他到社会局去!我周阿梅是亲口发了誓的,我不能出卖工友,自己偷偷地去找工作!” 萧长林点着头,却不开口。 “啧啧啧,社会局?”阿珍姐抢着说。“社会局才不管呢!” “大家一条心,不怕老板不答应!”阿寿又帮着阿梅说。 “阿珍姐,你别着急,还有三天,看颜色!” “好,好,看颜色!厂已经拆了,又不等着开工,严老板才不着急呢!” 阿珍姐负气地说,把手里的孩子往阿梅身上一放,就去料理那些水渍的衣物。 阿珍姐这句话正触痛了周阿梅他们的心事。昨天唐济成告诉他们:蔡永良在找房子,准备保藏那些装了箱的机器。严老板本来不大愿意把厂迁到内地,现在他正好借口工人的要求太高,取消他的迁厂诺言。 工人们的要求是:厂方应津贴每人搬家费一百元,从上海动身后到将来正式开工之日,每人暂照原薪八折支领,余下的二成开工以后照补,又此次随厂赴内地的工人以后厂方不得无故开除。这三条要求是在拆卸工作快要完成的当儿提出来的。严老板延宕了三天不给答复。等到拆卸工作完成,蔡永良这才代表厂方只答应了最后一条。工人们大不满意,而且因为严老板又一次玩弄手段,更其忿慨,就坚持原来的要求,不肯让步。这样僵持着,也有四五天了。总工程师周为新,最初还担任调停,后来看见严仲平没有诚意而工人们又走极端,他就消极,向严仲平辞了职。 只有唐济成还在不辞劳怨,想使得严仲平、周为新、工人们这三方面仍旧合作。然而工人们中间的激烈派对他并不谅解。 阿珍姐一边在整理那些水渍了的衣服,一边在叽叽咕咕说:“社会局!哼!几曾有过一次社会局不帮老板们的?现在你们倒想求告社会局显显灵了?” “只要大家齐心,不怕严老板不答应。”阿寿又重申他的意见。“今天早上,我还跟石全生吵了一架。他一见面就大叫大喊,有了好消息了!哼,什么好消息?还不是老调子?唐济成调停!不过,这一回他找的路子我听听就不对。他找上了严老板的亲兄弟!” “哼,谁要他多管闲事!”周阿梅说。 “可是,唐先生人是好人,他是一番好心。”许久没有说话的萧长林开口了。显然他不是没有意见,而是正在寻找发表他那意见的适当机会。“这一次的事情我们上了姚绍光的当……” “唐济成人是好人,可是他找三老板想办法这就不对。三老板还不是站在他哥哥一边么?” 阿寿抢着说,面红耳赤地又像准备吵一架。可是萧长林不接受他的挑战,只顾说他自己的话: “姚绍光撺怂我们提要求,阿梅,那时你说这家伙不过想借此讨好大家,巩固他在工会里的地位,跟蔡永良争权夺利。对的,这家伙有这一手!可是,这一次,他和蔡永良是串通了干的,他受的严老板的指使。我们是上了当了!”“上当不上当,还说它干么?”周阿梅怒气冲冲回答。“难道我们不应该提要求?我们替严老板抢救机器,炸弹落在我们家里,严老板全厂的机器都抢出来了,可是我自己的东西呢?就剩了这一口箱子!天快冷了,冬衣还不知在哪里?我们不找严老板补贴,我们去找谁?总不能说,姚绍光想利用我们,严老板和他串通,我们就应该不声不响,光着身子跟着他到东到西?” 周阿梅越说越生气,忘记了怀里还抱着个小弟,提起拳头在桌子上打了一记。这孩子扒在桌边,正在玩弄着两个棋子大小的螺丝帽,阿梅那一拳把两个螺丝帽震得直跳起来,小弟吃了一惊,抬头又看见他爸爸那一脸怒容,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阿梅更生气,打他一掌。幸而阿珍姐这时把那几件水渍衣服都已安置好,就跑过来招呼那孩子。 “啊哟,长林哥,你是看见的,我们那一天吃着炸弹,逃得性命却丢了东西,住的地方也没有,阿梅还得上工。我抱着小弟找到这一间破棚,嗳,哪里像是人住的?我收拾了三天,才算像一间屋子了,可又连一条板凳也没有。再三求告着蔡永良,总算他发了善心,让我到厂里拣了他们当作垃圾的几块铺板跟这张破板桌,还说是借给我们的,当场写了借条呢!……” “那时候我们太老实了!”阿寿忿忿地叫着,打断了阿珍姐的话头。“一心顾着老板的机器,还当老板是有良心的!” “可不是!阿梅自己一声也不哼!倒是唐先生过意不去,对周总工程师说了,这才拿到严老板的二十块津贴。二十块够什么呀,买一床棉被也要……” “算了,算了!”周阿梅暴躁地喝住了阿珍姐。“光翻旧话,有个屁用呀!” “对,旧话也不用提了,”萧长林趁势接口说,“商量商量眼前的事。严老板的兄弟听说是明白道理的,他对唐先生说过,不能叫工友们太吃亏。不过,我们要是一点也不让步,事情就僵到底。” 周阿梅和阿寿都不作声。 “唐先生也和周总工程师商量过,”萧长林继续说,“周总工程师出了个主意。看别家工厂的办法是怎样的?我们不能比别家差些,可也不能高。唐先生说的明明白白,要是我们赞成了周总工程师的主意,那么,周总工程师就和我们站在一道……” “到底是什么办法?”阿寿性急地问。 “从上海动身那一天算起,老板管吃管住。到了汉口,老板单管住,发半薪,有家小的,津贴一点伙食费。” “这不成!差得太多了!”阿寿大声叫了起来。 但是周阿梅却冷冷地问道:“搬家费呢?” “没有。可是你别着急,听我说呀。不是说到了汉口以后老板管住么?厂方给我们宿舍,也给我们床铺、桌子、板凳、灶头、锅子,——这些都不用我们自己花钱了。另外,还可以得一些津贴,那算是拆卸工作完了以后给的半薪,也是算到汉口为止的。” “啊哟!”阿珍姐一手搀着那扶住板凳在学步的孩子,同时回过头来望住了萧长林说,“老板们的算盘真精!这也半薪,那也半薪,人家可不能只活半个人!” 周阿梅沉下了脸却不作声。 “早知道姓严的反复无常,”阿寿恨恨地说,“当初就不给他拆机器,一个炸弹完他妈的蛋……” “不行,不行!”周阿梅突然跳起来大声说,“这样的条件不行!” 萧长林也站起来,脸也红了,高声叫道:“阿梅,严老板就巴不得我们说一声不行!”他转脸看定了阿寿。“当初我们为什么肯拚命替他抢救机器?为了他妈的几个钱么?还是巴望严老板记得我们的好处,白送我们几十块钱过冬么?” “得了得了!你是气量大,不在乎!” “我不是气量大,你和阿梅也不是气量小。我们当初都知道,替严仲平拆卸机器,不光是帮他保全了财产,还要督促他把机器搬到内地,开工造货,打东洋小鬼!现在严老板的机器保全下来了,是靠我们拚了命抢救出来的;几时迁到内地去开工呢?严老板早就推三挨四,面是心非。可是我们倒又送给他一个把柄,让他反咬一口,不是他不愿意迁厂,倒是我们讨价太高,他没法办。我们最初替他拚了命,现在又成全了他的鬼计,我们还担了责任;阿梅,阿寿,这是不是我们的气量太大了么?” 萧长林说这番话的时候,阿珍姐把小弟安置在屋角的一张破席子上,随手又拾取一把老虎钳给小弟当作玩具;可是她一心却在倾听萧长林的话语。她这几天来最耽心的,就是阿梅失业。她希望迁厂能成事实,也无非因为在上海找工作实在没有把握。当下她听了萧长林的议论,忍不住插嘴道: “只怕我们把条件讲低了,严老板还是不答应。老板们向来是得步进步的。” 萧长林还没回答,周阿梅却接口说: “牺牲,牺牲;只要不是白便宜了敌人。那天南车站一个炸弹,死的人有多少?我们总算还留得一条命。” 萧长林看见周阿梅终于明白过来,便又看着阿寿问道: “阿寿!你怎么不说话?” “照别家工厂的办法——大家赞成我也赞成。”“当然要开会,”萧长林说着就向外走,“不过我们先得跟大家把道理讲明白。阿梅,你是东西炸光了的,你去找人家讲道理,人家会服你。我还有事,晚上再来。” 这时,雨也停了,周阿梅望着萧长林那高大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话是不错的,机器搬到内地去开工,这才是比什么都重要。”高大的背影看不见了,周阿梅的眼睛还是定定地望着。忽然他在桌上拍了一下,站起来对阿寿说:“走!我们去找工友去!有的家伙是牛性子,得耐心来讲通他。” 阿梅和阿寿走了不久,阿珍姐背着孩子,坐在门口劈柴。淡淡的斜阳照着路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潭,路边略为干燥的地方早已摆满了地摊,——旧衣服、破烂家具、瓶瓶罐罐,什么都有,这是战争发生后新添加的一种行业,干这一行的大都是难民。 阿珍姐望着这些地摊的主人,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比他们好多了。她知道他们每人都有一段差不多相同的经历:炮火或是炸弹把他们从家里赶出来,于是失业,流浪在街头,眼前唯一的生活资料就是摆在地上的这一点破旧东西。他们中间也有进过难民收容所的。有一个比阿珍姐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就告诉过阿珍姐:宁可讨饭,千万不要进难民收容所。那是不把人当人的地方。这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进去,不到半个月,四岁大的一个孩子就害了急病,三天三夜发高热,没有医生来诊一下,活活地看着他烧死了。然而这样办理不善的收容所现在也快要断炊,现在是只准出,不准进。 阿珍姐叹一口气,眼圈有点红;她觉得自己现在虽然比他们过得好些,可是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弄到这个光景。她收拾了柴,走进屋子,把孩子放在铺板上,让他自己玩。空出了一双手,她就打开那袋面粉,把水渍的面粉用碗舀出来,竟有浅浅的一瓦盆;她想了想,分出一半,又走出屋去,在路那边的地摊上找到了那个死掉孩子的女人。 她端着空碗回来,一进门,却看见一个麻脸汉子双手举着小弟,哈哈笑着,故意摇摆,捉弄他。孩子快要哭了。 “阿梅呢?”那汉子放下小弟,粗声粗气问着。 阿珍姐认得他是厂里的工头李金才,就反问道:“找他干么?厂里有什么消息罢?” 李金才怪样地笑了笑,扑的坐在板凳上,自己动手拿起茶壶斟了一碗,却又不喝,望着阿珍姐说道: “什么消息?还不是那两个字:完了!可是阿梅呢?大雨天他到哪里去了?” 阿珍姐听到“完了”两个字,心就发慌;小弟此时正挪动着不稳的脚步走到她跟前,她立即一把抱住他,搂在胸前,同时却着急地追问道: “怎么完了?严老板不把厂搬到汉口去了?” “他搬不搬,反正没有我的事。我不干了!” “呀!你不干了?”阿珍姐吃惊地望着那麻子,可是那麻脸上油光晶亮,一点也没有倒楣的神气。 “可是,”李金才的脸色和口气突然变得都很郑重,“阿珍姐,你们打定主意跟着机器走了?” 阿珍姐点着头,却又追问道:“到底严老板打算怎样?搬不搬厂?” 李金才摇了摇头,鼻子里冷冷地笑了一声,这才答道:“大前天炸沉了三条船,昨天又炸沉了一条;连人连机器,都去朝见东海龙王去了!这一条水路,一天天难走,谁也不敢保险;严老板可不是傻子,他把机器在租界里一放,有什么不好?” 阿珍姐呆呆地望着李金才,不作声。 “可是,不管他怎样,我是不干了。犯不着赔上一条命! 有本事,到处一样挣钱;像阿梅,不怕找不到工作。” “哦!”阿珍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个李麻子今天这样来表示好感?但是,失业的恐惧盖过了她的疑惑,阿珍姐直捷了当吐露了心事道:“阿梅人太老实。李大哥,您有什么机会,不要忘了给阿梅介绍介绍啊!” 李金才笑了笑,不置可否,滚动着一双爆眼睛,前前后后把这间破烂房子打量一番,忽然站起身来,很正经地对阿珍姐说道:“机会是有一个,不过,阿梅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一句话不对,人家的好心他都不管。”说着,他转身要走了。 这一句话,立刻在阿珍姐心上发生了极复杂的反应。她想追住李金才说句好话,吊住这“机会”,可是又不大敢相信真有这样好机会李金才肯送上门来。她正在迟疑不决,眼看着李金才摇摇摆摆已经走到门口了,她急忙中叫道:“李大哥,坐坐再走,阿梅也该回来了罢。” 李金才果然站住了,回过头来;阿珍姐趁势想再表示得诚恳一点,可是她怀中的小弟不知为什么忽然咿咿唔唔叫了起来,而且努力挣扎。阿珍姐心里一阵烦躁,骂了声“小鬼”,立刻把孩子放在地下。这时,却听得李金才说: “哎,路远迢迢,带着小孩子,东洋鬼子的飞机又追着轰炸,阿珍姐,这不是好玩的!” “可是,李大哥,你说有一个机会?” “可是,阿梅要是不愿意,白说干么?阿梅那张嘴又直又快,他自己不去,却偏要到处去宣传,咱们厂里有的是驼腰曲背的老班底,要是这批宝贝听说我有门路,都来找我:喂,老大哥,帮衬,帮衬!可叫我李金才怎么办?” 李金才说着又转过身去,似乎又要走了。这当儿,小弟这孩子半爬半走也到了门边。阿珍姐借着招呼孩子也抢步到了门边,当门站定了,带着央求的意味对李金才说: “我保险不叫你李大哥多惹麻烦。” 李金才朝阿珍姐看了一眼,这才下了决心似的说道: “好,告诉你罢!那边的工钱,比起国华来,只会多,不会少;还有一个好处:阿珍姐,你也能找到工作。像你这样内外棉纱厂做过的老手;哪里会不吃香的!” “啊啊,”阿珍姐忍不住满脸笑容,“当真再好没有。那叫做什么厂?在哪一头?大英地界呢?法兰西?” 李金才的脸色突然有点异样了,但还是用了郑重的口气答道:“不在上海,在天津!上海在打仗,哪里会有工作的机会!” 阿珍姐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褪了,她看着李金才迟疑地说:“哦,天津!也是千把里路罢?” “有盘费呢,够用,还可以剩些。” “天津不打仗么?” “不打!中国兵早已统统滚蛋。保险也不会有轰炸。” “那么,就是东洋人的世界了?” “哎哎,天津也是大码头,也有租界。” “可是,李大哥,你自己去不去?” “我么?”李金才笑了笑,“代他们在这里招呼完了,也许要去。” 阿珍姐低着头不作声了。小弟爬在地上弄着碎木条。阿珍姐抱了他起来,侧着身靠在门框上。 “要是愿意,明天给我回音!” 李金才最后这样叮嘱,就走了。 阿珍姐靠在门口,望着路边那些地摊。现在她的心情完全平静了。她也不去研究李金才所说的“好机会”究竟是什么鬼把戏,她只知道十多天前她的“姊妹淘”里也有人这样被招了去——可不是天津而是宁波,然而一去就没有消息,天晓得究竟到了哪里!她现在唯一的盼望还是严老板不要穷凶极恶,不顾工人,单顾自己。 天渐渐黑下来了,可是阿梅还不见回家。风吹来了远远的炮声,一下一下越来越清晰。 ------------------ 十八 正如阿珍姐所说,老板们往往是得步进步的;然而这一次严仲平在大环境的压迫下居然适可而止。 严季真的努力曾使总工程师周为新打消了辞意,罗任甫的劝告也从侧面增加了严季真和周为新说话的力量,但是最后使得严仲平不得不改变态度而表示他在能力许可的范围之内“自当顾全大局,遵奉迁建国策”的,还是全厂技工的一封“最后通牒”。 这封信由唐济成领衔,写给作为“调人”的严季真和周为新的;这封信除了再度减低要求(迁移和再建期间,厂方管吃管住,另外酌给津贴),表明了工人们愿为抗战而忍痛牺牲,又严正地声明:如果资方仍无诚意解决此一“纠纷”,则惟有将事件经过宣布,请社会公评。这封信内又列举事实,证明严仲平自开始就企图利用迁移工业设备增强抗战实力的招牌,专为个人保全财产,人证物证,必要时也将宣布云云。 这封信,由周为新亲自带到严公馆的时候,正值严伯谦接到了南京来的一通急电,派他立即到杭州接洽“某项公事”。专用汽车已经在院子里伺候,为了防备万一路上遇到敌机扫射“证实原则”。承认传统哲学理论在人们适应环境过程中的意,这汽车顶上加了一块厚钢板,钢板上还画了一个绝大的红十字。严仲平正在开始看那封信,严伯谦从里面出来了,当差高福捧着一个公事皮包跟在背后。 “简直是目无法纪!” 严伯谦站在仲平身后,就仲平手中的那封信上瞥了一眼,就勃然大怒,这样骂了一句。接着他又冷冷地一笑,看着旁坐的周为新说道: “嗯,周工程师,这种荒谬绝伦的信件,根本就应当退还他们!” 周为新不答,皱着眉头,把腰挺得更直些。 “那倒不是一退就能了事的,”严季真镇静地说,“要是他们把事情宣布出来,舆论是会拥护他们的。” “唐济成?”严伯谦又指信尾说,“这为首的是谁?当然是这姓唐的在那里捣乱。咳,周工程师,这是您的部下,您当然认识。告诉他,安分一点罢!他们居然来要挟了!宣布!嘿嘿,笑话!” 严伯谦一边说,一边就上车走了。 周为新看着那特别装备的汽车缓缓地驶出了院子,冷冷地笑了一声,突然站起来,对季真说道: “我代他们送这信来,当然我也不是安分的人了;可是,今天是最后一次!” “那是我也有一份的。不过,我们再等三分钟。”严季真拉着周为新坐下,转脸又问仲平道:“究竟怎么办呢?大哥那一套,现在可行不通了!况且淑芬姐又从汉口来电报催你几次,说汉口形势极好,大有可为。” 沉吟了一会儿,严仲平终于表示可以商量。 严季真深知乃兄的性情,打铁如不趁热,廿四小时内也许又有变化,当下他便逼着仲平立刻作了三项决定:正式答复工人们的来信,请周为新即日动身到镇江接洽轮船吨位,派蔡永良限三天之内办好一切手续。严季真又自告奋勇讨了个差使,到汉口找房子预备安顿工人和机器。 对于最后这一项,严仲平踌躇了一下,这才说道: “志新和淑芬就在汉口,罗任甫五六天以后又要到汉口去,不如拜托了他们罢。” “那么,我就和任甫一路走。”严季真坚持他的意见。“反正我总要到汉口去,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事!” “既然你本来要去,也好!” 不大乐意,但又无可如何,严仲平终于答应了。 这样,迁厂一举便成了铁案,无可再翻。甚至蔡永良想要怠工也不可能,严季真天天督促他,有时还带了他去周游各机关,催办各种证件。 那时候,成立了一个多月,专门负责办理工厂迁移事务的官方机关,有所谓“上海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由资源委员会、财政部、军政部、实业部会同组织。另外,厂商方面也成立了“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受官方监督指导,算是官方的迁移监督委员会和厂商中间的一个联系。个把月来,这两个委员会订制了若干规章,议决了若干议案,表面上何尝不是井井有序,然而事实上不是那么简单。 严季真和蔡永良一方面要自己设法找运输工具,另一方面又要找各机关办理通行凭证。后一件事几乎占去了整整两天时间方才有个眉目。一条苏州河沿途都有驻防军队,为了所谓清查汉奸,这些部队对于通过它们防区的船只都要检验“护照”或通行证;然而那时官方并无一个机关统一办理这项事情,“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的凭证,军队不买账,驻防各地段的各军各师都各自发它的“护照”或通行证。单是弄明白究竟有多少军队单位必须接洽,蔡永良就在一打以上的机关中团团转了一天。 然而,不花几个钱,“护照”或通行证还是不肯痛痛快快地发下来。当蔡永良把这情形向严仲平昆仲请示的时候,严季真听了就生气道: “这简直是笑话!明天我自己去办交涉,看他们怎么说!” 蔡永良不作声,只看着严仲平的脸色。 “还是花几个钱罢!不然,种种留难、挑剔,我们就不用打算迁移了!” 严仲平倒是心平气和地说。既然被迫着不得不迁,严仲平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赶快动身,赶快通过危险地带,到达汉口。连日战事十分紧张,苏州河这一条水路的危险性一天一天大起来了,在这一方面的考虑,严仲平当然比他老弟周到。 ------------------ 十九 敌机已经不大看得见了,高空中还有嗡嗡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明蓝的天空只有几朵白云,发酵的面粉似的,每次看它都觉得它又涨得大些。河流弯弯地划过那黄褐色的田野,在夕阳光下,河水变成了金红色。 黄绿斑驳的小点子构成一条虚线,沿那河流的一个弯曲拖到一簇白头的芦苇。这虚线的最后一点,现在渐渐从那雪白的芦花中间钻出来了;这是一条大号木船,伪装着树枝。伪装之下,叠着两层的木箱,中间却留有三尺见方的空隙,有一架帆布床和一只凳子,这是姚绍光为他自己所准备的“防空室”,同船的人们却称之为老鼠洞。 在上海出发的时候,姚绍光极力主张只可夜间行船,以免敌机轰炸。然而蔡永良请示严仲平的结果,则是可行即行,不分日夜天人不相预唐柳宗元用语。指天与人互相不干涉。天地,早到早安全,极力争取时间。姚绍光无可奈何,只好在自己那条船上利用装机器的木箱构成那个“防空室”,同时也就是他的“办公房”,整个白天他都躲在那里。好在有帆布床,长日迢迢,他唯一的公事就是睡觉。 也是碰巧,动身以后,接连阴了两天,敌机并未出现。第三天是大好的晴天,从早上起,姚绍光心里就十分不安,他命令周阿寿和石全生轮流站在船尾,瞭望有无敌机,又再三嘱咐船家,如果发见了敌机,务必将船泊在岸旁的芦苇丛中,或大树之下。 整个上午平安过去了,大半个下午也平安过去的。姚绍光放下了一半心,从他那“防空室”内钻到舱面,左顾右盼,欣赏那田野的一片秋光,并且在筹划今晚上如何赏月喝酒了。 不料飞机的吼声突然来到,他慌慌张张钻进了他那“防空室”,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然而使他又吃惊又勃然怒不可遏的,却是在飞机的嗡嗡而外,仍然有篙橹打水的声音垂教。后龚自珍、章炳麟均主此论。,——船仍在行。 “混蛋!停下来啊!你们不要命?” 他伏在他那帆布床上,翘起头,对着两排大木箱中间的一道细缝,大声吼叫。从那条缝中,他明明看见艄棚上那船家的下半身,甚至还看见一张歪面孔(那是石全生),然而谁也不理他的命令。 他又不敢出去,赌气似的不再喊叫了,翻身仰卧着,自己宽慰道:“算了,随这些混蛋乱搞一通罢!反正我这‘防空室’很结实活动的结果,价值、意义不是由对象给予人的,而是由人的,敌机扫射也不怕。”出发以前,他请教过许多权威人士,他们一致同声都说敌机对于河里的船只“照例”不扔炸弹而只用机枪扫射。而他这“防空室”既以大木箱构成,大木箱装得满满的又是机器,那全是钢铁,机关枪弹之类当然是穿不透的。 他差不多完全放心了,可是忽然又想到:船身可没有铁甲保护呀,要是枪弹射穿了船壳,难道船不沉么?那时候,他可怎么办呢?这一个新的“发见”,几乎把他吓得半死。他随手拿起床边那张小木凳子,拼命地敲着那些木箱,抖着声音大喊道: “停——下——来呀!停下来——呀!混蛋呀!” 这样又敲又喊,好一会儿,觉得实在累了,便屏着呼吸再注意听,篙橹拨水的声音比先前更响了应的是原子事实,即感觉材料,如“此花是红的”。,而且还有谈笑的声音,其中特别清脆的当然是张巧玲。“奇怪,他们倒在开心!大概没有敌机?”姚绍光一边忖量着,一边就翻身下床,躬着腰走到“洞”口,又侧耳听一下,然后慢慢把头探出“洞”外。强烈的光线使他立即闭了眼睛,同时却听得哄然一阵笑声,中间还夹着一个人说,“乌龟钻出头来了!”这大概是周阿寿。 姚绍光的上半身露出在舱面的时候,船尾正离开了最后一簇芦苇。雪白的芦花飘荡而下,舱面那些伪装的绿枝上像铺了一层雪。石全生的小女儿阿银蹲在左侧,睁大了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像窥伺什么奇怪的动物,看着姚绍光。离阿银不远,就是张巧玲、周阿寿、石全生的老婆,——他们看见姚绍光出来,就都把头别转去了。除了橹声和水声,舱面竟寂静无声。 “哦,很好!”姚绍光搭讪地说,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第一次碰到敌机,总算平安无事。”突然他眉头一皱,唤着周阿寿道:“喂,阿寿,怎么你不去瞭望?你保得定敌机不再回来么?” “现在不是我的班!” 周阿寿冷冷地回答,依然别转脸看着那金红色的河水。“哦!不是你的班。”姚绍光讨了个没趣就赶快自己下台。他转身望着船尾,勉强笑了笑道,“现在是石全生的班了,很好。”他挪动身子,挨到张巧玲旁边坐下,松了一口长气,然后用最诚恳的态度对张巧玲说: “密司张,下次再发见了敌机,我劝你还是躲一躲为妙。我那间‘办公房’,——哦,就是那‘防空室’,虽然小了一点,多一个人倒也很舒服。密司张,我十二万分诚意,欢迎您共同享有这安全的幸福!” “谢谢。我喜欢舱面。” 张巧玲回答。她的话并不缺乏礼貌,调子却是冷冰冰的,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这一笑可把姚绍光头脑冲昏了。他着急地说: “不然!舱面不安全呀!” “同在一条船上,舱面如果不安全,您那老鼠——嗳,防空洞,也不见得安全罢?” “不然,大大不然!哎,密司张,我用我的人格担保,舱面是不安全的。为什么呢?哎,你看,这一点竹叶和松柏枝,中个屁用,挡得住机关枪的子弹么?” 姚绍光指手画脚地说着,同时把身子再往张巧玲这边挪移。不防张巧玲突然站了起来,把姚绍光吓得一跳。 张巧玲不出声,只离开远一点,就又坐下了。 这时候,船到了河流弯曲的地方。走在前面的八九条船看去像是不动的,拉成了极长一根虚线,最后的一条离姚绍光他们约有半里路。极目望去,河流尽头出现了一簇房屋,那当然是村庄:好像是这村庄一下将这河流堵塞住了。一朵云影在水面飘浮,在船的前面。这朵云影好像在跟船赛跑,永远比船头前进这么十来步。 姚绍光朝这朵赛跑的云看了一会儿,忽然振起精神大声咳一下,严重地对舱面所有的人说道: “大家注意!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一说。——喂,石全生,来呀!来听我说话。——刚才敌机来了,你们不把船停下,这是严重的错误。这是十二万分危险的。我不是早就警戒过你们,怎么又忘记了!” “可是,”歪面孔恰好从后舱走来,听得姚绍光怪他们不听话,就懒洋洋地答辩道:“刚才那飞机高得很呢!唐先生也告诉过我们,船上有伪装,飞机上看下来目标不清楚,又那么高,不怕。” “谁说不怕?飞机上有千里镜,你看它芝麻一点大,它看你呀,哼,连你这歪面孔也看得清清楚楚呢,怎么不怕!” 姚绍光理直气壮大声说。歪面孔他们都怔住了,一时倒无话可答。姚绍光大为得意,正待继续训他们一顿,忽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悄悄地说: “停下来不动,那不是等它来炸么?”这是歪面孔的老婆,她是偷偷地对歪面孔说的。 姚绍光鄙夷地朝她看了一眼,摇着头说:“没有知识!哎,你们要注意!不动,当然是消极的办法;最好是积极。积极的办法就是快把船撑到芦苇堆里隐蔽起来。隐蔽起来,懂不懂呢?” 没有人作声。好像大家都没有听到。歪面孔的小女儿阿银却突然哭起来了。她的母亲慌慌张张跑过去,其他的人也都转脸看是什么事,阿银哭得更响了,而且大声嚷痛。忽然她举起手臂来,大家这才看见她的衣袖上有了血迹了。张巧玲拉着阿银看她的手臂,有一道带血的伤痕,大概是不小心被木箱的钉头划伤的,寸把长。 姚绍光完全被冷落了。他无可如何,赌气钻回他的“老鼠洞”去了。 张巧玲给阿银涂一点红药水,还给缠上绷带,便和阿银的母亲去准备晚饭。阳光已去,水的颜色变成了深紫。 等到水色又转成银灰的时候,半轮月亮已经升的相当高,姚绍光他们这条船和同伙的其它船只都停泊在一个村庄附近了。 大家都已经吃完夜饭,可是姚绍光还在独酌。 岸旁有两三棵乌桕树,经过了初霜的树叶有的已变成红,有的还只变黄,而最大部分却依旧碧绿。树那边有一个坟堆,再远又是一小块桑林。而那村庄又在桑林之后。 坟堆周围,一片衰草。在船上闷了一整天的人们都在这里舒展腿脚。唐济成却带着萧长林等七八人,绕过了那块桑林,打算找些新鲜的绿枝来修补船上的伪装,晒了整整一天的太阳,竹叶都卷成管子,松枝和柏枝虽然还保持着青翠,可已经不够分配。 姚绍光那条船正对着那两三棵乌桕树。前后左右全是“自己人”。这次国华厂的机器、原料、半成品,共装大小木船十四条之多,姚绍光坐的那一条是大型的,编号是第五。紧挨它旁边,有两三条小船,光装着木箱并没有搭人,此时静悄悄的船上只有一两个船家,躺在艄棚已经睡着了。 姚绍光自己船上也只有石全生和他老婆不曾上岸去。姚绍光很悠闲地呷着酒,和歪面孔夫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渐渐谈到了伙食,歪面孔老婆诉苦道: “姚先生,明天你派别人弄饭菜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我弄不来呀!” “怎么?弄不下?”姚绍光端起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可为难了!” “当真,换个人试试罢。”歪面孔帮着他老婆说。“蔡先生的算盘打得精,这一份伙食不好办呀。” 姚绍光放下了酒杯,很认真地点着头,装出十分同情的嘴脸,低声答道: “我也看着不像样。这三天工夫,大家都怨声载道。工友们不明白情形的,还以为是烧菜的人作了怪,这个我当然心里雪亮。不过,蔡永良,我们也只好原谅他。哎,你想,人家在上海一向是舒服惯的,今回严老板派他做押运员,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是他规规矩矩不弄点油水,他自己也觉得太对不住自己了。哈哈!” “可是也太心狠一点。”歪面孔老婆忿忿地说。 “对,对!你倒算一算,他揩了多少?三成罢?” “要是三成,那就叫做强盗发善心了!”歪面孔接口说,“米、油,这是他在上海整批买了来的,他怎么开账,我们也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菜蔬,大家亲眼看见,值几个钱呀?嘿嘿,单是这一项,他没有一半好处,我就不姓石。” “哦!一半还不止!” 姚绍光沉吟着说,举杯匆匆地呷了一口。他想不到有这样多的“油水”给蔡永良独吞了。他又想起:出发之前,他曾经要求保留他每月向例厂方给的二十元津贴,可是严老板不答应;他疑心这都是蔡永良捣的鬼,至少蔡永良不曾帮忙说话。他放下了酒杯,望着乌桕树后边那坟堆附近走来走去的人们,心里却在计算:一人二角,五十七人就是十一元四角,半数是五元七角,一个月是一百七十一元。啊,一百七十一元!这个不小的数目使得姚绍光忿怒了! “简直不成话!”姚绍光转眼看着歪面孔夫妇,道貌岸然,一字一字说。“这样昧着良心的事情,我就看不进眼!石全生,”他提起身边的酒瓶摇了一下,“你是知道的,这瓶酒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又指着舱板上的五香豆腐干和牛肉干,“这也是自己买的。我连公家菜也牺牲了!啊哟,蔡永良呀,简直是无良心!工友们也太好说话了,光着眼看他无法无天,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第二号船上,开过腔了——” 歪面孔迟疑地说,可是姚绍光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着急地问道: “怎么?怎么我不知道?第二号船上是谁呀?” “周阿梅两口子,唐先生,新请来的医生陆济人,还有……” “不必报告人名了!”姚绍光又打断了歪面孔的话,“他们开了腔,后来怎样?蔡永良如何回答?” “没有跟蔡永良开谈判。唐先生劝住了!” “哦!”姚绍光一怔,但立即做个鬼脸笑了笑道,“唐济成劝住了!哦,怪不得哪!喂,石全生,你知道么,那个新来的陆医生就是唐济成的亲戚呀!船上要什么医生?还不是照顾私人!唐济成自然要帮忙蔡永良呀!他,多也没有,一成总可以分到。” “唐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歪面孔老婆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说。 “唐先生劝周阿梅他们忍耐这一回,为的是在路上。”歪面孔也接口替唐济成洗刷。 “路上怎样?”姚绍光勃然义正词严地反驳,而且嗓子也提高些了。“路上就该大家不声不响听人剥削么?这可不是三天两天呀!路上,一个月,两个月,也不定呢;照这样的伙食,挨到了汉口,大家不弄出一场病来,这才怪呢!” 歪面孔夫妇都不作声了。姚绍光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了影响,便进一步拉着歪面孔,在他耳边悄悄地告诉他许多办法。末了又再三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