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落,伯母得的是肾病,凭你这样端盘子送报纸根本支持不了多久的。听话,把钱拿着。”贺迟压着脾气。 “滚开!我们就算饿死穷死也不用你们的施舍!”乔落恨恨地看着他。 彼时,乔落和贺迟还是标准的王不见王的死对头。 “乔落你不要逞强了,这样的日子你以为你还能撑多久?” “你给我闭嘴!我能撑多久都是我乔家的事!若不是你们,我们也不会有今天!”乔落想到锒铛入狱的父亲,狠狠地攥紧拳头。 “那都是他咎由自取!”贺迟终于发火,这个死女人以为自己还是落落公主不成?!早就看她那张趾高气扬的小脸不顺眼了!听说她家的事后,他特意纡尊降贵的跑来看她,竟然还给他这种态度! “说得好!好个咎由自取!既然我们咎由自取,那你贺大少爷又干吗巴巴的等在这里?!我用不着你管!”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死女人!”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死男人!” “我们走着瞧!” “乔小姐,就是这个房间你看还满意么?”张医生领她走到一个很舒适的单间门口。 乔落微怔:“张医生,其实不用这样占病房,能给我在我父亲房里加个陪护床我就很感激了!” “乔小姐就不要推辞了,现在并不是高发病季节,而且贺董都安排好了,你要不嫌简陋就先住下。这里离楼下病房比较近,回头咱们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乔先生也转上来。”狱警不在,张医生说话明显利索多了。 乔落千恩万谢地悄悄递过一个信封去。 那张医生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要,又客气着说:“乔先生一有什么事情我会立即告诉你,乔小姐无论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就成,这是我的名片。” “我现在就想去看我父亲,您看这行么?” “可以啊,可以!咱这就走!” 两年前她从美国回来申请探视的时候,父亲不肯见她。 监狱探视的时间有规定,一个月只可以探视一次。于是她每个月都去,可每次都是拒绝。 父亲不愿意见她。她明白,他没有办法面对她。 七年前他送自己和母亲走的时候说:落落,爸爸对不起你。你走吧,照顾好你妈妈,再也别回来。 她恨过他,恨他害死了顾伯父,害死了妈妈。 恨他毁了意冬,毁了自己。 可是,他毕竟是她爸爸。 是宠她爱她教养她二十年的爸爸啊。 她知道,伤害她,他也很痛。 二十岁那一年,命运的转角,她失去了很多。可是没有父亲,所有她失去的都没有机会被重新得到。 她什么都不剩了,只有父亲了。她不能靠恨活着。 她想给父亲写一封信,这是她唯一的办法。 拿起笔她会想起小的时候父亲手把着手教她描字的样子,她想起她生病的时候父亲温热的大掌整夜放在自己的头顶,她想起父亲第一次出国宁愿自己吃咸菜也省下钱给她买了一件当时绝无仅有的蓬蓬裙,她想起父亲将小小的她靠在脖颈,她的尖叫和父亲的大笑混成一团,她想起父亲左手搂着娇美的母亲右手搂着自己,慨叹: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家人!她想起父亲纵容并慈爱地看着她说:我的落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爸爸为你骄傲! 彼时的父亲,一直都是乔落心目中的神祇.伟岸、坚定、博闻、幽默、意气风发、无所不能。 她想了很多,眼泪滴湿了很多张信纸,最后终于只是写了一句话:爸,妈走了,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她终于见到了爸爸,他变得那么憔悴、苍老、眼神混浊。她明明告诉自己一定要笑,却还是流下泪来。 她说,爸,你不要难过,妈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她不怪你。我们都不怪你。 她说,爸,你不要担心,我很好。我拿到了很好的文凭,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在国外打工挣了些钱,现在也买了一户不错的房子。 她说,爸,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出来,我们好好过日子。 以后她每个月第一个周五的下午,从孤儿院出来,都会坐261路到郊区的良乡监狱探视父亲,为他买一些生活用品,跟他说说这段日子外面的事情。 她以为一切都会这样平静,直到父亲刑满释放……可是,难道不行么? “落落!” 乔落不知在病房门口痴站了多久,回头时觉得全身骨架都咔咔作响,抬眼看见冒着汗跑过来的贺迟。 “迟……” 贺迟两大步迈过来,一把搂住还在微微战栗的她,心疼地说:“落落我来晚了!别害怕,没事的!”他的臂膀那么坚定有力。 乔落苦撑良久的意志瞬间就软弱下来,任凭自己依偎在他的怀里。 晚上乔落睡在楼上的单间里,贺迟本来还要陪她,已经平静下来的乔落推他走:“又不是小孩子了,你那么忙,快回去吧。” 贺迟临走前买了很多食物,又拍拍她说:“落,别太担心了,其实说不定也是好事。” 她不解。 贺迟压低了声音说:“保外就医。” 乔落沉寂的眼睛亮起来,但心中却很快掠过阵阵阴云,保外就医……会这么顺利么…… 第二天乔志国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因为申请保外就医的手续还要运作一段时间,乔落下午的时候只得离开了医院。 等到了家她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在进了医院之后早就关了机扔在包底。 她看见站在房中,眼睛赤红的顾意冬。 啊,意冬,你可知道,我们最后的期限已至。 顾意冬很生气。 他守在家里整整一夜没有睡,上午乔落那张惊慌无助的脸一直晃在他眼前,他来不及拦住,她就已经冲了出去。他挂了无数个电话,可是一直是无人应答,后来干脆是关机。他开着车在各个他觉得她会去的地方游荡,又惊觉——如今自己对她的了解竟然少得可怜。 他很担心,非常担心。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终于等到乔落回来。 她憔悴地从贺迟的路虎上下来。他看着他们拥抱,他看着他们相视而笑,他看着贺迟的手停留在她的发际耳畔。 顾意冬这辈子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失控至此。 他砸了屋里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从牙根里迸出来:“你干什么去了!!!” 乔落就是不说话。 他钳住挣扎的她,像要吃了她般的吻她,凶狠猛烈地揉搓她每一寸肌肤,发了疯一样,满脑袋都是他们相拥的画面,他想起贺迟邪气张狂的笑:“我跟乔落在一起三年!” 揉碎她!摧毁她!占有她! 顾意冬身体里疯狂地流窜着岩浆一样的火流。 “意冬!住手!!别让我后悔!!!” 戛然而止。 顾意冬艰难地抬头,他的汗水滚落下来,看着像被暴风雨席卷过的床褥,猛然闭上眼,他不能看身下的女人。 翻身躺下,感觉乔落瑟缩了一下,蜷起身子,心中一痛。 良久,哑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哪里? 而我又为什么不敢问出口?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明明相爱至深,却只能彼此伤害?落!!!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谓的爱情的美好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谓的将来的美好 “乔姐你说呢?” “什么?”乔落茫然地看向王娅。 “哎呀乔姐!你怎么又走神了!我们在说顾总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贺经理有了的事!” “啊……这是好事啊。” “乔姐你不知道啊?”王娅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他们都说顾总在外面有了别人,想要悔婚,所以贺经理就想以怀孕逼婚哪……” “顾总?” “对啊,顾总。看不出来竟然是这种……啊!顾……顾总好!”王娅惊恐地看着表情阴冷地立在乔落办公桌前的男人。 “乔落,你进来。”言罢走向贺夕的办公室,手里青筋暴起地捏着一个信封,推开门冷声说,“借用一下。”又回头,咬牙道,“快点进来!” 贺夕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愤恨地看着屋里的二人:“这是我的办公室,我不会走!” “你也不需要走。”乔落疲惫地说,“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顾意冬根本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待她进来就大力关上门将信封掷到乔落身上,厉声问:“这是什么?!” “白信封标准的一号字——辞职信啊顾总。” “乔,落。”顾意冬的表情阴霾得像即欲呼啸的飓风,“你,什么意思?” “我想辞职。”乔落抬起头,无惧无畏地看着眼前暴怒的顾意冬,竟然还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意冬,我要离开你。我们结束。” 意冬,对不起,是我自私。上一次你说结束,这一次换我。我并不知我们可以厮守放纵的时间竟然这么短,几乎稍纵即逝。如果我早知道,我会对你再温柔一些,再温柔一些,我不会再惹你生气,我不会再让你伤心,我会多抱抱你,再多为你整理一次领带,如一对平凡的爱人,如我一直以来梦想中的那样。 可是游戏真的结束了,七年前你没有选择我,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倘若易地而处,我也一样。 我也不会选择你。我们再无处沉沦。 “你做梦!你想再一次弃我而去?!我绝不允许!”顾意冬恨声低吼。 乔落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怒极反笑:“呵!你,不,允,许?那我们走着瞧吧!”原来经年坎坷,自己骨子里的骄傲仍没有死绝——我乔落可以自甘堕落,但不能容许屈从他人意愿。 顾意冬看见她傲然的轻笑,只觉一把火熊熊地燃烧在血液中,他上前大力将乔落扣在门板上:“乔落!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欠你。”乔落很平静地回答。 顾意冬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我不欠你。”乔落昂着头看着他,眼神悲悯,“顾意冬,我待在你身边,看他们的脸色受他们的刁难不是因为我觉得亏欠所以在赎罪。意冬,该赎罪的人在他该在的地方。我,只是因为爱你,想在你身边,所以我才在这里。” “也许我父亲是导致伯父出事的元凶之一,可是他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你如果觉得这件事不公平不公正,你该去的地方是法院——去上诉。在感情上,我对你是有负疚感,那是因为我爱你,我心疼你。但理论上来说,从我父亲被捕之时,你我两清了。” “两清?!”顾意冬瞪着眼睛像要把她吃掉,额头上青筋暴起,“你拿什么跟我两清?!我爸爸无辜入狱,受尽污辱,含冤惨死!我顾家名誉蒙尘、遭受无妄之灾,广受世人非议!我母亲年纪不大就中风入院,几度病危,如今仍只能靠轮椅行走!我的出国申请被拒,签证被退,我的前途我的梦想尽毁!你以为我今天凭什么可以站在这里?乔落!你现在跟我讲两清?!我全心深爱的恋人明明知道真相却对我隐瞒,你可知道当我查到幕后主使是你父亲时我是什么心情?!为了报仇我甚至、我甚至连自己都出卖……” “意冬!”贺夕尖叫,“你闭嘴!!!”惨白着脸拉开门冲了出去。 乔落战栗得站不住,只觉心脏剧烈的疼痛让人瑟缩,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响起:“我不也是,一样家破人亡?我父亲入狱……” “那是他自找的!他若不利欲熏心怎么会害人害己?!况且九年牢狱怎么换得回我父亲的一条命?!还有我母亲的一双腿?!” “是,那我的母亲呢?我妈妈也死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哦,对,客死异乡。呵,好吧,那是她自己所托非人,是她自找的。我呢?我也是自找的是么?!你来找我讨,我去找谁讨?!顾意冬!我这些年受的苦难、屈辱绝对不比你少!我在异乡面对账户冻结房子被缴我怎么办?!我妈突然病发需要高昂费用的时候我怎么办?我打工受人欺负累倒在路边谁来管我?!我吃不上饭睡不了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被糟老头压在身下……”倏然打住。 “你说什么?!”顾意冬只觉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 乔落疲累至极,拂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意冬,我爱你,一直爱你。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我人生最好的十一年,全部用来爱你了。意冬,这已经够了。我没有更多可以给你的了,没有了。放了我,让我走。” “放了你?那谁来放了我?”顾意冬怆然后退,“这些年每每想你夜夜难眠,耳边都是你的笑声、说话声、撒娇声、耍赖声……落,我那么爱你又那么恨你,我被自己折磨得快要发疯!我每次受到打击,都跟自己说:不可以倒下,不能输给乔落。我每次成功,都在心底跟你说:乔落,你看见了么? “七年!乔落,在我以为我们会在世界两端互相思念了却残生的时候,你竟然以我表弟未婚妻的身份出现!你以为这些年我是怎么咬牙撑过的?!乔落!你太残忍!你现在让我放了你?!” 乔落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可是你至少有妈妈可以孝顺,承欢膝前;有如花美眷相伴左右;有辉煌的事业受世人尊崇。而我呢?我呢?你已经彻底地击倒了乔落,你赢了,你还想怎样?你是不是真要把我这条命也拿去为你父亲殉葬才甘心哪?!” 顾意冬心痛如绞,合上眼:“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明白的不是么?我不过就是——不能失去你,不能没有你。落,你非要逼我说么?” 他哀然:“乔落,我依然爱你。” 乔落扭过头,手握成拳死死抵在心口:“你爱我?你爱的是哪个我?现在的,还是当年的? “意冬,你还记得我当年的样子么?” 顾意冬心头大恸,茫然放手。他看着乔落萧索的背影决绝的消失在门后,踉跄后退。 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 那时他们均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两个人雄心万丈,想要开创一番事业,但觉只要他们想,世界都在他们脚下。 乔落身上从小便有一股身兼天下的壮志,善良、悯然且极富同情心。她撂下豪言壮语要倾毕生精力在慈善事业上,资助贫困孩子上学。 “我们有幸生在优渥的环境中,应知晓感恩,回馈社会!”她慷慨陈词。 朋友起哄嘲笑,乔落扬起笑脸,傲然道:“你们等着看!十年之后!我要在那些山沟里盖希望小学!”小手一挥,又举到面前,“五所!等着瞧!” 她的脸闪闪发光,让人不能逼视。那样的高洁、真挚、富有激情。第八章:命运的心血来潮〓〓〓〓 那一夜,那一片星光灿烂的白浪滔滔 你说我们很渺小,躲也躲不掉,命运的心血来潮 ——刘若英《人之初》 二十岁那年,乔落赶走了来送钱的贺大少爷。看着他穿着羊绒大衣手工小牛皮鞋怒气冲冲地坐回他新买的福特Explorer Sport车里,一踩油门扬长而去,她抽干了力气般跌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将脸久久的埋在掌心。 她的手因最近频繁的打工变得红肿粗糙,她的Dior洗面奶用尽,去超市买了最便宜的牛奶洗面奶,她穿着臃肿的羽绒外套,她的球鞋脏得看不出Mark可是她没有时间整理…… 但是那人如此的养尊处优、贵气雅然,他的每一处眉眼动作都让她觉得盛气凌人,呛得她眼鼻酸痛。 可是乔落连悲天悯人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由不得她多想。 很快乔落就站起来,慢慢移动冰冷麻木的手脚开门进屋,她跟自己说:乔落,没有人可以击倒你!昂起你的头! 可是上天并没有眷顾乔落的努力,很快母亲的身体出现了脓肿并发症。 医院下达手术通知。 乔落再次搬家。 她跟原来的房东哀求了很久很久才拿回了一半的押金。这次的房子只有8平米,还是在阁楼上。她没有时间顾这些,她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总算凑足了母亲做切开引流的费用。 那时是冬天,晚上阁楼的温度堪堪到达六度,为了省电费,乔落不敢开暖气,她瑟缩着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盖在身上却仍然发抖。 但当看到做完手术精神好了很多的母亲时,这一切苦累都有了回报。 她高兴地亲吻母亲的脸:“妈,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可以熬过去的!” 可是两份餐馆的工作远远不能负担高昂的住院费用,她甚至买不起下礼拜的抗菌药物。 她孑然地站在病房门外,看着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母亲,慢慢攥紧拳头。 她走了很久的路到达一个狭窄湿暗的巷弄,找到一个浑身刺青的男人,她说:“我要卖肾。” 讽刺的是她的肾换不了母亲的,连卖也卖不出去,三天后那人跟她说:“你必须长到五十千克以上,我们认为你的身体机能不够健康,你补好了再来。”乔落骂了一声娘狠狠地将电话摔出去,这些话她联系医院有偿捐肾的时候早就听过一遍了!她去哪里弄食物把自己补出十斤肉来?她没有钱!她也没有时间等待! 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贺夕发给她的邮件。照片里的订婚仪式隆重华丽,到处是她熟悉的尊贵面孔,英俊的男主搂着娇美的女主深情拥吻。 乔落真的承受不住了,她很想倒下,但是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崩溃的角落。 元月十九日,是她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长寿面,她在病床前握着妈妈的手听妈妈为自己轻轻地哼着生日歌,她二十一岁了。 “落落,生日快乐,对不起,妈妈累你受苦了!” 她笑着跟妈妈说:“妈,我很好,你要专心养病。”紧咬的牙龈却尝到血腥味道。 母亲的身体开始浮肿,医院说必须要再动一次手术。 她又找了一份工作。 墨西哥老板娘上下打量着她:我们这里可是要招待先生们的! 乔落笑笑,撩起头发:我可以。 终于攒下一点点钱,可是她再也吃不进去饭,哪怕一点点流食都刺激得她的胃部强烈收缩,每每像是要将胆汁都呕出来才罢休。 不知是第几日当她强颜欢笑地从医院出来时,晕倒在大门口。 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贺迟。 贺迟惊痛地看着她:“乔落,你怎么瘦成这样!”乔落扭过脸去,她真的不想看到任何跟过去相关的人和物,尤其是顾意冬最好的朋友。 她躺在温暖的病房里,这样久违的干燥柔软的被褥,只想一睡不醒。 再也不要醒来。 可她仍是醒来了,胃部的刺痛让她身体痉挛。 “落落,听话,吃一点东西。” 她很努力地在吞了,可是她的肠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拒绝吸收任何食物。 贺迟每天守在她的病床前,关切并且焦急。他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说:乔落,坚强起来!乔落,不要放弃,乔落,要活下去! 以前,无论她多沮丧的时候,只要听到贺迟那似笑非笑的声音她都会一个高儿蹦起来,特别的斗志昂扬。 可是,这一次连贺迟的声音都失灵了。 她不想再睁开眼睛,可是她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父亲的脸,顾意冬的脸,贺夕的脸,母亲的脸…… 乔落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并不清楚,整个人像是活在云彩里,飘飘忽忽的。 她只记得有一次她被换了衣服推着往手术室里去,她有些茫然,看向一旁憔悴的贺迟,他低声说:“是胃穿孔……不要怕,睡一觉就过去了。落,振作起来吧!” 哦,原来是胃穿孔啊……她这样想着又睡了过去。 她恍恍惚惚间好像听见贺迟在大喊大叫,她想告诉他:闭嘴,美国佬不喜欢牛津腔的英语。她还听见医生反复说一个词:“抑郁症。”她当时觉得没有更好笑的事了,她是谁?开朗热情一帆风顺落落大方的乔落啊,她会抑郁?不可能啊! 最后,贺迟找人去了儿童福利院,他让孩子们写了很多很多鼓励的话。这些先天不足的孩子们用他们歪歪扭扭的字体或写或画表达对他们落落天使的思念和信任,那么真挚。厚厚的一个大信封,沉甸甸的压在乔落心上。 那是乔落第一次看见贺迟流眼泪,他握着她粗糙的、骨瘦如柴的手,哑声说:“落落,你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你甘心么?啊?乔落,你甘心就这么死了吗?!我们需要你!你的母亲需要你!求求你,活下去吧。” 她终于哭出来,她流泪一直流到眼睛肿得睁不开,但她开始吃得进东西。 哪怕后来发生了那些不堪的事情,她仍是永远感激贺迟。那个时候的乔落真的是在崩溃的边缘了,她再怎么自以为坚强或是自我催眠自己挺得住,却也是个从没受过挫折象牙塔里长大的二十出头的女孩。现实逼得她不得不站出来抵挡,她没有退路,她一遍一遍地暗示自己——乔落你可以。可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能力承受和消化这一连串的变故。如果当初没有贺迟给她这样一个角落尽情宣泄,她恐怕真的就此疯了。 刚能下地,她就去看母亲。贺迟陪她一起,编了一个学校旅游的谎言。 很拙劣,但母亲却释然微笑地抚着乔落的脸:“对不起落落,是妈妈拖累了你,妈妈真是恨不得死了得了。” 她急切慌乱地攥住母亲的手:“妈,妈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妈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就跟你一起走!” 妈,现在只有我们了啊。乔落把脸埋进母亲的手里:“妈妈你千万千万安心把身体养好,医生说你的手术很成功,等观察期结束我们就能回家了!然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 她恢复了一些体力就回到酒吧工作,贺迟找到她气得发疯:“乔落你怎么这么……这么……”他找不到词汇,或者他找得到,但说不出口。 宣泄过后的乔落像是经历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洗礼,痛苦但彻底。她已能客观审视自己的内心,她平静地看着贺迟:“贺迟,我很感激你这段时间为我做的。可是你不明白么,我受你的施舍并不比我在这里陪酒更让我心安理得。” “我们都很清楚,我爸爸的事情单单凭钟家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得这样顺利狠绝的,贺叔扮演什么角色你我心知肚明。不论我爸是不是咎由自取,那都是我爸。贺迟,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我看见你就能想到贺夕……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帮助,哪怕你是善意的。而且,贺迟,我无以为报。” 贺迟的心像被一双手狠狠地捏了一把,闷痛,一丝丝渗出血来却无法喊疼:“落落……你……所以你宁愿、宁愿在这里被这些……你……”贺迟说不出口,他想象不到原来那样金贵骄傲的落落公主沦落到夜场陪笑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别的出路,我宁愿。这样银货两讫的交易,不涉及任何感情债务,我觉得更轻松。”乔落的背影很决绝。 然而上天再一次抛弃了乔落。 终于,乔母的肾炎引起了持续性肾损害。 乔落眼看撑到母亲痊愈的期望破灭,她茫然地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放声大哭。 孤单,恐惧,绝望。 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理会。 毕竟在血液与肾病病房内,这样的家属处处可见。 那一年乔落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那一个命运的转角,她的世界瞬间倾塌,所有的断瓦残垣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 她哭完抹抹眼泪站起来,走进医生的办公室坚定地说:我要给我母亲排号换肾。 晚上她抹着浓妆依在一位马来西亚的富商怀里,当那人对她上下其手的时候,她不再挣开说:先生,我只是陪酒说话啊。 她拉低了领口,在那人耳边吐气:你上次说的价格再加一百万,我就跟你。 那一天,那一座阳光灿烂的跨海大桥 你说,只要,一直跑, 那一边,就是我们的天涯海角 ——刘若英《人之初》 曾经,乔落以为她永远不会失去顾意冬。 后来,在那个阴冷的阁楼上,她看到他与别的女人甜蜜拥吻的照片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地撕扯成两半。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上温文尔雅的男人,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问:你不是说你会爱我到老么?你不是说今生非我不娶么?为什么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变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看别的女人,你怎么可以这样搂着她,你怎么可以亲她?!意冬!!! 那一瞬,她恨过他。 可是当她知道贺家扮演的角色后,又心疼他。让那样孤高的人屈膝献媚啊……何等的折磨? 有时候的某个午后,乔落会隐隐想起那些年的那些旧事,然后再次惊叹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真是不可想。 老人说“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果然是硬道理。 贺迟总是骂她白痴、傻瓜。也许是真的,那么多的苦泪——熬过来了,她竟然谁都不恨谁都不怪。 顾意冬对于乔落不单单只是一个过去的恋人这样简单——他是乔落最真挚的初恋,他是跟她的梦想中的白马王子完全符合的良人,他是她一心想要嫁的那个人。他代表了乔落最真最痴最美好的过去,是每个女孩心头最美丽最珍贵的梦。 那句话怎么说的——他满足了她对于男人的一切幻想期盼。 她那样爱他。 一腔柔情一滴不剩的全部赋予他。 她爱他的从容,爱他的温雅,爱他每次被自己捉弄时包容的笑,爱他看着自己时的眸光深邃。 她以前快活得像天天飘在云朵上一样,她经常会故意严肃的喊:“顾意冬!” 等男孩温柔地目带询问地看住自己,就瞬间扯开灿烂的笑——雄赳赳地说,“我,爱,你!” 微扬下颚,吐字铿锵。那么骄傲、无畏、不知羞啊。 男孩总是轰然地红了脸颊耳朵,连脖颈都微微泛红。 自己就叽叽嘎嘎乐不可支、得逞的嚣张样子。 那个时候啊,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触得到天堂。 每次听见他语气无奈地唤:“落落。” 她就觉得心都融化了。 乔落放不下,她本性豁达宽仁,放了恨却放不下爱。 在美国,贺迟说: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犹豫了至多一秒就答应了。 她回来自然也是为了父亲,为了故土。但她也想着,能不能再见见那个梦里的男孩。 贺迟问她:为什么? 想到贺迟,乔落的心就变得很满,因为各种情绪过多,反而理不出头绪。 这么些年他伴在身边,不是没感动过。她明白他总是为了当年他“趁火打劫”的行为愧疚,所以事事顺着她,由着她。贺迟心志强悍,连他家老爷子都没辙,自己更是无法。她还是多年前的那一句:无以为报。但他根本不予理睬。 装傻。 可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早在那一年,看见他倾泻而下的眼泪,电光石火间了悟。所以她的转身才会那么决绝。但终究还是逃不过,竟然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来,她不成想那个傲慢的大少爷这样好耐性,又或者,不过变成了一种无谓的坚持和习惯? 乔落不去深想,因为想也无用。 朋友?好朋友?蛮好。 既然他从未多有过一字半句,自己当然也维持这个多年的牌局,继续装傻下去。 就像那句“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贺迟是懂得的,虽然他不想懂得。 不过就是忘不掉那个人,念着那个人,想离那人近一点。 非常简单的理由,实则是她自私,因为自己的执念拉着大家一起沉沦。 她可以拒绝,可是她为什么要拒绝? 她那么爱他。 那个漂洋过海的年份之后,很多本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对于乔落都成了极大的奢侈。 执念也是奢侈,奢侈的东西随时都可能离她而去,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让自己恣意放纵。 果然,看吧,如今连执念都不能再有。 曾经,因为失去顾意冬她重重跌进自己的世界再也不想醒来。 曾经,当再见到顾意冬时,只他一句话,乔落就忘记了伤、忘记了痛、忘记了自己的跟他走。 曾经,她以为没有他的世界不能称之为世界。 而事实上是,这一次,她离开了他,她仍然活着,而且貌似欣欣向荣。 她心底隐隐地知道有什么改变了,这让她莫名地忧伤,可是那也只是一瞬的事情。 乔落早已学会克制忧伤。 而且乔落最近很忙,忙得没时间忧伤。 一方面递了辞职申请要做工作交接,一方面为了父亲保外就医的事情跑上跑下。 虽然贺迟大包大揽想把这事给办了,但乔落拒绝了。尽管有时候贺迟一个电话比她跑前跑后十几次都有效,但是这件事她就是坚持要自己办。 乔落倔起来谁都不好使,贺迟没法,只得说有事办不顺了就告诉他,同时再暗暗着人盯着。 其实像乔家这样根脉深厚的,事发被判了,等几年后风声过去了,自然是减刑缓刑什么的都来了。但因为钟家一直在那儿盯着,所以乔志国实实在在地蹲了整七年,跟着其他犯人一起劳动改造,年纪一大把,受了不少的罪,也落下一些病。这些事即使贺迟不说,乔落也不会不知道,贺迟不知道她在倔什么,或者,他的眼睛暗下来,她就是要敲一敲顾意冬的心。 而乔落没有告诉贺迟她已决意跟顾意冬了断的事,她自己把行李一收,快半年的生活竟然就是一个旅行包,像是早有准备随时离开一样。走下楼打辆车,乔落利落地搬回原来的小套房。 其实这些年乔落有一些积蓄,她拿她攒下的钱做了不少投资,因为不敢说没有人比她懂得,但她绝对是最懂得钱的重要性的那一批人。 人都说,中国人在外国工作头上会有一个玻璃顶,其实没背景的人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又何尝没有玻璃顶?就算是以往的乔落,再怎么豁达善良却从不天真,所以归国之后她从未敢荒废丝毫精力,她剩余的时间都用来勤勤恳恳地拼合她自己的portfolio.最近更是给自己算了笔总账,盘算着之前看到的那个楼盘。 快要下班的时候电话响起,乔落接起来,是顾意冬的机要秘书。 “乔小姐,今晚跟成宇百货的人谈你之前跟的那个项目融资案,顾总要求你晚上六点在华都出席。” 乔落应下。从她要辞职这段时间,顾意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项目跟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并给她出不同的难题,明知无可挽回却还要找她麻烦,好在都是些小麻烦,这一场祸端由她引起,让他出出气又何妨? 像现在已经五点半,交通高峰期,雨季中又行车慢,她整装过去一定会迟到。 六点半乔落到达华都的时候还有些微喘,等服务员推开包厢的门,她已经笑得非常真诚得体,连连告罪。第九章:一半的我〓〓〓〓 那立时变成顾意冬世界中唯一的色彩,从此,万劫不复。 顾意冬坐在主座看着乔落精神饱满的样子,微不可察地闭了闭眼,因为有一种疼痛刺得他睁不开眼。 说来讽刺。他们这个圈子里,钟远最野,他比自己大一届,高中毕业就去了美国,一走五年,之间一次都没回来过。而孙豫家里是军委的,小时候并不跟他们住在一个大院里,是贺迟初中被下放到部队锻炼结成的铁哥们儿,后来经贺迟介绍,彼此才越混越熟。孙豫从小一直念的是部队的子弟学校,也是高中毕业就去了英国投奔他姨妈。 圈子里面交女友从不是什么大新闻,或者可说是时时更新的滚动标题新闻,所以不是处在周围的人没有人会注意记得那几年和顾意冬的名字连起来的那个人是谁。他们当年走在一起很自然很坚定,都觉得理所应当,两个人没有隐瞒但也都没有刻意去大肆宣扬,反正就算到处去说:我们认真打算执手一生!招来的一定是质疑和等待看好戏的眼神,本都想着就这么牵着手走下去,到时且看他们惊愕的嘴脸。 而顾家出事后大家更是转移了注意力,最后又传出他和贺夕的婚事。所以钟远和孙豫这两人阴差阳错的都不知道顾意冬和乔落有过一段,再准确点说是大剌剌的钟远早记不起二十年前就离开大院的小女孩,而孙豫则是从来没见过。反倒是宋海虽然比他们都长几岁,但因他一直留在北京,所以那几年聚的时候见过乔落。可宋海后来开始混文艺界,天天忙得见不着人,而且他向来极有分寸,从不会提起这段往事。他跟钟进前后差了七八岁,不是一批人,极少混在一起。 所以竟然可以让乔落直接以钟进“非卿不娶”的身份闹到台面上,而顾意冬之前却一无所知。 简直就是一记闷锤在他毫无准备之际精准的砸下,他捂得好好的伤口毫无抵抗能力的被猛然撕开——任人宰割、血肉模糊。 却哼不得声。 那一晚他简直不知身在何方。 整夜的失眠又经过第二天一整天的浑噩才恢复一点知觉,这才终于理出一点头绪,找到一个出口。 他坐在车里等了至少五个小时,终于等到贺迟回来。看他轻快地下车,一边讲着电话:“落落,我到家了,嗯……你也早点休息……” 他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又或者,这只是为他膨胀发酵得快要挣破心脏的情绪找一个宣泄的借口。 那是礼仪典范的顾意冬第一次用拳头说话。 第二次是对钟进。 这是他的小表弟,比他们小几岁,因为他哥钟远一野起来爷娘都不顾的,所以从小就跟在顾意冬屁股后头玩,总是喊着“意冬哥哥等等我!落落姐姐等等我!” 顾意冬对他从来就很关照,印象中他还是个笑起来会微微低头的腼腆少年,竟然开始给他玩这样的把戏。 当年钟远出去后不久,听大儿子描述了一下那边的生活,钟家就干脆把小儿子也一并送了过去。因为钟母在人民医院的缘故,所以希望能让性情稳当的二儿子跟着她走学医的路线,而美国出名的医科并不好申请,于是干脆早去多做些准备。但钟进自然没有钟远那么外放,中间回来过好多次,其中就有两次是在顾意冬和乔落相爱的那几年中。但一开始他们高三,后来乔落一直忙于活动,而钟进一般又是在年关回来,再之后顾家出事更是没有人会关心这个,所以说来三个人还真就没有正经地见面聚过。但顾意冬确定,他那时可是时时把乔落挂在嘴边,钟进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那年他们去西藏正巧是钟进第一次回国,他回到家还给钟进看过他们在纳木错的照片。 而如今,钟进,竟然天真到,以为落落可以是他的。 那一天,顾意冬看着他风尘仆仆地赶到饭局,焦急地为乔落辩护,他说:“我跟小落的事不怪她,是我一直拉着她非要结婚的。”他还说,“意冬哥,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会有什么误会?他就是气得失去风度故意找乔落的麻烦!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钟进知道么?不,他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他不会以为自己心里的人换成了贺夕,他更不会妄想把乔落娶回家。 他顾意冬,爱了乔落快一辈子。 从那个小小的扎着蝴蝶结的瓷娃娃走到自己面前,眨着大眼睛炯炯地盯着他歪头问:“我是乔落,你是谁?” 从此他就不是他。 那个时候哪里知道爱,就是觉得她什么都好——聪明、漂亮、伶牙俐齿、笑似银铃,会唱歌会画画会写毛笔字……总之就是特别服气,心甘情愿地为她鞍前马后,看她咧着小嘴乐就比什么都高兴。 大院里的孩子基本上都喜欢她,她总是穿着那年头稀有的蓬蓬裙,趾高气扬地走在人前,神气地高声说话,慢条斯理地落字清晰、如珠如玉,小小年纪却很有派头的样子,小朋友们都很服气她。当然,除了贺迟。 贺迟的爸爸官最大,他如今的剑眉朗目缩小版是浓眉大眼,漂亮得像混血儿似的。院里的叔叔阿姨也都喜欢他。虽然他性子野,但当叔叔阿姨稀罕地抱着他一口一个“这孩子真漂亮”、“这孩子真机灵”的时候,他虽然脸上酷酷的,其实心里特别受用。所以他特别看不惯乔落,因为乔落大大的分占了他被人夸奖的份额。 顾意冬本来也曾经是一群疯野孩子中,常被叔叔阿姨拎出来训斥自家孩子的模板,但自从比他小一岁的乔落开始活跃在大院里,他就心甘情愿地拱手让出半壁江山——他作为男孩模范,乔落则是女孩标版。顾意冬后来想,贺夕一定没少因为乔落挨骂,心高气傲的她,自然是受不了的。 幼年分别的时候,他小小的心灵里第一次闪过一个词:忧伤。 然后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十年的通信生涯。因为要写信,所以顾意冬的字练得极好,还在省市级比赛中多次获奖。比起顾意冬的精心操持,乔落的回信要显得漫不经心得多。常常是一两个月不见回音,或者回信却是随意地在一张数学卷子的背面,偶尔还会用几幅简笔画应付了事。饶是这样,顾意冬仍然开心不已,试图从乔落闲散的文风中找出她生活的蛛丝马迹,连那张数学卷子他也从头做到尾,然后因为乔落简洁的算法更加深对她的崇拜。 是的,崇拜。 也许是年幼时代的惯性,顾意冬并不会想到那个年代如洪水猛兽的词汇:早恋。他只是在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之外,满心关注着那个人风生水起的灿烂人生。 他们人生的再次交会是在他十八岁那年,乔父把乔落的户籍迁回北京备战高考。他还记得在那个喧嚣杂乱的火车站,他焦急地站在人群中生怕找不到她。 然而他实在多虑,拥挤的人群中,一袭淡绿色连衣裙的她是那么的清灵出众,一眼就可认出。他忽然觉得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他试了几次才张开口,一向淡定自若的声音微微颤抖:“落落!在这里!” 女孩闻声转头,一双秋水翦眸盈盈地望过来,然后瞬间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 那立时变成顾意冬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从此,万劫不复。 顾意冬看着面前笑容得体、从容与客户应对的乔落,眼神暗沉,心像是被一根细线紧紧勒住,吊在阴冷的谷底来回摆荡。 落,离开我就这么让你如释重负么? 他只觉体内如有一万只蚂蚁啃噬他的所有血脉。 她竟然如此云淡风轻! 她可知这些年他是怎样一个日子一个日子的生生挨过? 她可知自己用了多少心力才堵住心上那个汩汩淌血的窟窿? 而她,竟然在他毫无防备之时以他表弟的未婚妻身份满不在乎地登场!让他这些年挨的苦楚受的折磨瞬间全变成一场笑话! 那个夜晚,他终于不能再假装,他看住钟进:意冬哥不是要跟你抢。而是乔落,本来就是我的。 可是他自信的背后是多么的怯懦,他顾意冬无论走到多高,面对乔落,永远没有底气。 不过是因为爱她,就找不到自己。 他在员工档案中翻到乔落的住址,他也看见上面母亲那栏填着:已故。 一瞬间就已经心软。 这么些年,他总是想着,以乔落的骄傲坚强一定会在大洋彼岸开拓一片新的天地。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变故。他久久地盯着档案上那短短的两个字,只觉那凄凉之意铺面而来,他觉得心,痛。久违啊…… 他知道他可以问贺迟,可是他不要。因为是乔志国的妻子,所以他不要;因为询问的对象是贺迟,所以他不要。 他记得那天的混战,贺迟吊儿郎当地倒在地上,讽笑:顾意冬,我跟大钟说的是真的,我跟乔落在一起三年! 他眉目不动,只是看着贺迟:我不信——因为,你爱她。 贺迟愣了一下,眸光一闪,大笑起来,然后猛然翻身剧烈咳嗽。 他是不信,可是,他仍然不想去跟别的男人打听乔落的过往。 从那之后,多少个夜晚他整夜守在她家楼下,看她灯亮灯灭,就是不敢跨前一步。 他们都知道,这一步不只是要迈过七年的岁月莽莽,还有那他们无力埋葬的前尘往事。 那个夜晚终于凭着一股酒劲一鼓作气地冲到她的房门口,却生生止住,不敢敲门。 寒冷的楼道里,他久久地将头抵在她家冰冷的防盗门上,拳头攥得颤抖。 终于一步一步地退后,然后就这样傻傻地站在阴暗的走廊里,僵直地痴站着。 那一刻在金融界迅速崛起的传奇人物顾意冬,那个永远淡定自若、目光犀利、坚定自信的顾总完全消失殆尽,只余一个傻小子顾意冬,孤单单地站在三九天的楼道中,茫然而无措。 他问自己: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凭什么在这里?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当门打开之时,顾意冬傻住了,慢半拍地想:他终于盯出幻觉了。 可是那个人那么真实而憔悴地立在那里,他甚至听见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天,他终于又见到了她!他甚至听见了她的声音! 一团乱麻都不能形容他当时的头脑,一片兵荒马乱中他却清晰地辨识出——她认出了自己。 她认出了自己,在这个昏暗的走廊,在隔了这七年的山长水阔,在他这么狼狈地站在阴影处的情况下,她仍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这个认知那么轻易地就击溃了他所有坚硬的、冷酷的、自我保护的伪装,他整个人无力的虚弱下去,放任自己的心,他听见自己凄惶的声音:怎么办?我发现我受不了你嫁给别人。 那么软弱,那么软弱。 那之后的日子,他常常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大梦,他有些战战兢兢,总觉得这梦随时都可能破灭。 他试着想在过去和将来之间找一个立足点,他找得心力交瘁,却不想让她看穿。 他努力对她好,像他发过的誓言一样,对她好。可是那样的力不从心。 他开始疏远贺夕,希望迫在眉睫的婚事能有转圜余地。可是她根本不领情。 他无数个夜里又梦到那片苍茫的高原,心悸惊醒,然后痴傻的对着她的睡颜直至天明。可是睁开眼后,他们却从不敢凝视对方的双眸。 无数的话,他们只说半句,无数的问题,他们埋在心底。 可是他总是想着,只要她还在,那么,总是好的吧。 但是终于,她那么坚决地说:“意冬,我要离开你。我们结束。” 落,我的落,你怎么可以再次离开我? 你可知当年你潇洒地转身,而我是多么凄惶慌张地跟在身后,一步步地追?! 你怎么能够?! “不不不!王总,我真不能喝酒,我酒精过敏,真的!我这杯酒喝进去立马就歇菜!不信你问顾总!”乔落对着面前那杯足有二两的白酒连连摆手。 一桌人都看向顾意冬,乔落也望向顾意冬。 面对他,看着他,一想到要离开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她不是不心痛。 她很痛,真的很痛。像是生生要剜去她心头最滋养的一块肉。可是剜去了,还有剩,还能活。 乔落早就不贪心了,她的心痛啊痛得这些年早就麻木了。况且父亲的事情愈发有眉目,她没有退路,命运从未给她退路,她必须作抉择。 顾意冬回望站在场中间的乔落,那样亭亭地站着,目光楚楚。 他侧过头,淡淡开口,甚至还带着笑:“王总可是咱们达启信托的老朋友了,乔落,这回我可帮不了你了。” 王总一听,脸上的肉都挤到一起去了,哈哈大笑着把杯子举到乔落面前:“乔小姐怎么样?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美女就爱耍些小名堂,这回可是你们顾总发话了啊!迟到就该罚!快!快!” 乔落脸有些白:“那要不这样,让我先吃些东西,这空着肚子这么多酒进去我可真就倒了!” 王总嚷嚷:“切……乔小姐你又诓我。乔小姐一看就是海量!这点酒绝对不在话下,是吧顾总?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顾意冬不语,只是眼神暗沉地看住乔落,微笑中含一丝冷厉。 乔落垂目看着面前的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笑了一下,端起来咕咚咕咚就喝下去。 后来她为自己这一时的意气冲动悔得肠子泛青。 她恍惚间听见一片叫好声,她记得自己坐下,手有些抖,拿起汤匙想赶紧舀点东西来吃,对着面前那盅鲜果可怎么划拉也盛不上来,她觉得背后开始一阵一阵地冒虚汗,很快脑门上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乔落?落落?落落你怎么了?”一声急过一声,却越来越遥远。 她看见盘子、桌子、帘布然后是桌腿,她昏了过去。第十章:为什么举起他的手〓〓〓〓 飘飘然的在云朵中,柔软、幸福、安全。 很多事情她都记不太清了,也不想去回忆,她现在只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乔落是被门外激烈的争斗声吵醒的。 她睁眼看见自己躺在一间极舒适华丽的单人病房里,醒来时正好听见门外贺迟的怒吼:“顾意冬你丫还是不是个爷们儿!”伴随着一个闷声,还有很多很多人尖叫的声音、劝架的声音,非常的嘈杂。 乔落本就觉得胃疼得抽搐,这么一吵更是觉得头疼。她不相信自己能喊过外面的人,何况她也没力气喊叫。她伸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狠狠地往门口摔去,结果力量仍是太小,没砸到门上就跌落在昂贵的手工中东地毯上,发出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被门外的混乱湮没。 乔落气得躺在床上直翻白眼,门外的争执声越来越激烈,她甚至隐隐听见钟进的声音——忽然想起,钟母正是人民医院的党委副书记,钟进也在这里工作,而且也只有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才有这么好的设备。 乔落想到这里头更疼,她勉强够到床头一个水晶花瓶,拔掉花倒掉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往门上砸去,只听咔嚓嚓的碎裂声传来,外面终于安静了。 “落落!”听声音推开门的是顾意冬,乔落还没看清他就被贺迟推到一边,“落落,你醒了?你怎么样?!” 乔落看见衣衫狼狈嘴角还渗着血丝的贺迟狠狠地皱了下眉,不再看顾意冬,扭过头去:“去上药,然后请安静,我想休息。” 然后真就倒头睡去。 顾意冬不肯离开,坚持守在病房,最后被人架走去拍X光。贺迟也不再睬他径自被簇拥着去上药。 “我来吧王主任。”钟进接过主任手里的药棉。 “那好,我就不打扰了,有话好好说啊!贺董也别生气,毕竟伤身体。”王主任一面说着一边很有眼色地往外退。 贺迟满不在乎地应着声,忽叫:“哎哟!钟进!你小子公报私仇是吧?!” 钟进抿着嘴:“你们……你和意冬哥为什么又打架?”他刚刚听人议论说高干病房出大乱子了,院领导都过去了。从小护士嘴里打听到贺大公子和达启信托的顾总打起来了,说是因为有个员工胃出血休克了云云。赶紧跑过去拉架,高干病房外的走廊里满满的人,他都挤不进去,只能跟着喊别打了别打了。结果过一会儿看见一堆院领导簇拥着一个人出来往门诊来,仔细一看正是贺迟。 “为了那个该死的女人啊!”贺迟吊儿郎当的答。 “不是吧?小子你不知道?圈子里都传遍了你不知道?!”说话间钟远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唱做俱佳地啧啧叹道,“都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失职!看你最近新婚愉快,这么大新闻都没告诉你!现在谁不知道啊,号称感情最好患难与共的顾意冬少爷和贺迟公子终于因为女人反目成仇了!这可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八卦啊!小弟,你何其有幸也成为主角之一啊!与你深沉内敛的意冬哥和狂傲霸气的贺迟哥相提并论哪!”抑扬顿挫地言罢,一拳打上贺迟的淤青,“不错啊哥们儿,看不出来藏了一手,意冬可是骨折了!” 贺迟轻哼一声然后貌似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梁:“骨折了?我估计也差不多。我在美国时一度情绪很抑郁,所以对拳击稍有涉猎……哈哈,把每个歧视华人的美国狗打得满地找牙!对了,”贺迟挑着眉侧头瞄他,“我说怎么哪儿都有你啊?” 钟远抱膀往墙边一靠:“这么大动静我能不来嘛!我这不正巧在周围办事,之前是听说顾意冬抱着乔落慌慌张张跑进来挂急诊,我妈怕这边有什么乱子让我方便就过来看看,结果没想到你小子比我还快啊!”说话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钟进。 贺迟明白他的意思,哂笑一下,也瞥一眼钟进,忽骂:“嘶!小子你轻点!” 气氛有点沉闷,钟远再开口语气也变得严肃许多:“我过来之前先去看了意冬,哥们儿,生生地小臂骨裂啊!更别说其他地方了! “贺子,大家这么多年发小,你说你这样下狠手,至于嘛?”钟远叹口气,“不是我要偏帮我表兄,人俩毕竟初恋情怀一首诗是不是?而且这还不都是那小妞自己选的,乔落那丫头有的是主意哪!这是福是祸都是人俩自己的事儿了……你说再怎么不甘心还能真比咱兄弟快三十年的感情重要?你就觉得值?女人嘛,一抓一大把啊!” 贺迟不说话,敛着眼,左手屈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忽然张口问钟进:“你爱她?” 钟进红了脸,但仍坚定地点点头:“是。” “爱她什么?”贺迟不等他回答继续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喜欢她漂亮优雅,进退得当,气质高华,自信骄傲,有少女的活泼和女人的娴雅,娇俏与妩媚结合得相得益彰……” 钟远突眼:“靠,你哪儿整的词儿?” 贺迟斜他一眼,语气讽刺:“她以前的男朋友跟我说的,啊,就孙豫那铁瓷!好像也是个医生之类的,麻着呢!”又问钟进,“我说中了吧?” 钟进反问:“你爱的不是这个么?!我的确是爱她这样,她似乎永远都笑着,都优雅,都骄傲。她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个金光闪闪的落落公主!” 贺迟有一瞬失神:“我么?爱?呵……是啊……是啊。” 然后便沉默,许久许久,最后他一手支眉极缓地舒了一口气:“我,爱她的时候,她却是个鬼见愁——又黑、又瘦、又邋遢,天天拉着一张脸,像谁都欠她钱似的。可是我,爱上她了。我爱她遭逢大变却条理清晰;我爱她从不怨天尤人;我爱她坚强乐观、豁达善良;我爱她……受了这么多伤遭了这么多罪……缓过劲来第一件事就是试着去原谅!我爱她半夜做梦的时候偷偷地哭,清醒的时候却从不流泪;我爱她暴躁的脾气,和发完脾气后红着脸又不好意思道歉……大钟,你问我值么?我不知道,可是……我的确是不甘心。”贺迟抬起头,眼睛亮得慑人,却闪着暗沉的光。 “你们不知道,这么多年,在她最苦最难最黑暗的日子里,陪在她身边的,是我。在全世界都抛弃她之后,是我牵着她的手逼着她往前走,是我在她不说话不吃饭的日子里一天一天的抱着她哄着她,是我费尽心思让她站起来,让她说出第一句话露出第一个笑……大钟……” 贺迟用手遮住眼睛:“我不是要她回报我,我做这些心甘情愿,否则我不会放开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这几年一个接一个换男朋友……可是,大钟,我受不了她竟然这样回到顾意冬身边糟蹋自己! “这么多年了,顾意冬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在他的世界里心安理得地怨恨她!是我,是我把破碎的她一点一点缝补起来!七年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时至今日,她举起的却是顾意冬的手?! 别跟我说爱情是没有道理的这种蠢话,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贺迟保持手抚在眼睛上的姿势,良久,似乎睡着了。 钟进、钟远都悄悄地退出去了。 两个人并肩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钟远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叹道:“女人都他妈的是祸水!这个尤甚哪!” 钟进低着头许久不动,然后哑声说:“哥,我没事……其实,我从来都知道乔落并不爱我。这么长时间我也想明白了……我本来也是不死心,我总觉得如果我们当真能结婚,我赖着她时间久了,也许她就能赖成我的了。”钟进吸口气,露出一个苦笑,语气悲哀,“输得真彻底是不是……论恨,恨不过意冬哥,论爱,爱不过贺迟哥……” 钟远看弟弟落寂的样子觉得有点难受,伸手使劲拥住他的肩膀:“小伙子,路还长着呢!都忘了吧!啊?看贺子就知道了,就是给你机会赖,最后也不一定会是你的。这女人铁石心肠啊!” “嗯……不会是我的……其实,哥,我觉得,落落她,对意冬哥的心意更像是一种信仰。她心里,应该是有贺迟哥的吧,只不过,她真的是榆木脑袋,自己转不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