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乔总助,真是不好意思,最后一页被我撕破了。”刘茹毫无愧疚的声音再次传来。 顾意冬看了她一眼,已经是第三次了。刘茹是贺夕大学同寝室的手帕交,能力不错,性格泼辣,因为贺夕的缘故一直以来跟他也算稍有交情。他又看向鬓角微微冒汗却仍面带微笑的乔落,眼神暗了暗,想起最近听到的评价,真是好脾气的乔总助啊。 他嘴唇动了动,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第五章:落落为什么〓〓〓〓 乔落渐渐习惯醒来之后在床上静静地躺上半个钟头再坐起来。这个时候她的情绪会拿捏得比较好,免得给彼此找不自在。 昨天顾意冬回来得很晚,是孙豫的父亲六十大寿,他们这些小辈都去祝寿,他自然是带着贺夕前往。军委的人是个个海量,他回来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浮,身上带着美国烟和法国香水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接待他,所以佯装睡去。 早上起来的时候顾意冬神清气爽,完全没有昨夜宿醉的痕迹。 乔落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喝多是高考之后,最后一科考完一出考场,贺迟的父亲派了两辆车把他们直接拉到一个设备相当完善的疗养所。游泳健身K歌台球网球乒乓球应有尽有,但他们哪里顾得上理那些,只是要了整五箱啤酒在歌房里面撒丫子的疯。 一共七个人,连泼带灌愣是把那些酒都给消灭掉了。那天没有一个没吐的,第二天起来一色的面容浮肿眼眶青黑,乔落还算是最好的一个,因为顾意冬替她挡了大半的酒,所以顾意冬基本上是最难受的一个。另外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就是贺迟,他一个人至少喝了十几瓶,那天大家实在是情绪很高,更因为他签证已经下来,不打算留在北京要直接去美国念大学了,所以每个人都跟他干了很多杯。因为这事,贺伯伯知道了好一顿发火,疗养院长吓坏了,亲自跑来批评了当值的领班还有服务生,又给他们一人两瓶海王金樽,又是药补又是食补,折腾了好几天。他们一个个饭桌前苦着脸怨声载道的,搞得那个院长七上八下好不焦灼——这些做接待的谁不知道,大领导没架子是好侍候的,但他们的儿孙辈却会要人命。殊不知他们不过就是口头过过瘾,回头就扎进房里像模像样的码长城赌三张儿,哪里还记得那些。 那个时候真是恣意妄为无法无天。 “大海牵头办了个明星义卖,所得都捐给孤寡老人院,要不要去看看?”顾意冬一边扣着衬衫的领子一边问。 “不了,今天不想出门。” “去看看,也许会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有喜欢的我买给你,要不我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乔落抬眼看他:“真的不要了,而且我去也不一定方便。” 顾意冬顿一下:“没什么不方便的,到时候明星云集谁会注意你。” 乔落笑一下:“我知道。我不想去。”一字一顿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顾意冬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暗沉,原来的乔落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跟慈善相关的场合的。 乔落知道顾意冬不懂,因为他不知道她曾经度过什么样的日子,受过什么样的痛苦,遭到什么样的羞辱。所以他今天还敢在她面前拿慈善说事儿。 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角度讲,原来那个热衷于慈善的乔落处在人生最高的需求层次上——自我实现。 那时的她觉得宣传和参与慈善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和追求——她站在金字塔的顶端,生活安逸,受人尊重,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去实现它。 也是那个时候,顾意冬在她的身边。 可是当乔落的世界被全盘掀翻,她一落到底,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保证不了的时候,他不在。 她早不是那个一呼百应的乔落,对于慈善,她能做的不过是脚踏实地的尽一份良心而已。 如今,乔落安然的为五斗米折腰,全天挂笑,没有脾气。 日子过得好像越来越缓慢。 乔落在办公室见到略显憔悴的贺夕,心中会有一丝愧疚闪过,贺夕看着她,眼神复杂深涩。 但两人仍旧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 有时乔落想想她今日的境地就会莫名的笑起来。难怪贺迟不再理她,看看,她竟然在一个如此老套的桥段里扮演一个这样老套的角色。 她有时会想起贺迟暴跳如雷的样子,想起他挑着浓眉撇着嘴看着她,嗤笑她:“你白痴啊你!” 然后略有僵冷的血脉里就注入了一点生机。 自己最可耻的相貌,总是被他看见呢。 真是白痴哦。 不过想当白痴也是有期限的吧,人要是能一直傻下去也是一件很走运的事情。 万物复苏的季节,办公室里也一起春暖花开,紧张的工作环境仍然不妨碍八卦的滋长,更何况还有个视她为仇敌的刘茹部长。在她的卖力宣传下,公司上上下下都开始流传贺经理即将成为五月新娘的喜讯,而像是为了配合这个消息,一向走淡雅路线的贺夕经理开始将着装换成红粉色调,少有表情的顾总最近也总是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她的上司很八卦。 乔落在陈俞康第六次故意经过她的办公室门口还偷偷往里看时,站起来道:“陈副总有什么事要交代么?” 陈俞康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又忍不住仔细看了看乔落没有一丝破绽的微笑,他甚至还在她眼底看见了一抹促狭。 天哪!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开始走顾意冬那套路线了?!为什么一个个都一副得道高僧,刀枪不入的样子? “啊,那个,那个,基金部今天做报告会,咱们去旁听。” 乔落略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乔落以为陈俞康是随口敷衍她说的,结果到了会议室看见很多公司的高层都在,连顾意冬都坐在一边。他们视线有一瞬的交错,然后各自平稳地转开。 是个有关国家主权基金的报告,今年年初,以ADIA为首的国家主权基金开始活跃在世界的金融市场上,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金融界同仁也开始纷纷关注这一趋势对这个行业的影响,因为国家主权基金并不是一个传统上很活跃的投资机构,所以基金部今天开这个会也是从自己专业的角度为各位同僚做一个较深入的解析。 报告会不长,深入浅出,节奏明快,听的人频频颔首。乔落看着台上大方自信侃侃而谈的贺夕,心中也免不了一丝赞叹。 多好的女人,美丽端庄,家世显赫,能力卓越又不张扬。能娶到这样的女人,顾意冬真是好福气啊。 乔落笑。 她身边的陈副总显然对她的笑容表示不安。 乔落笑得更开心了些。陈俞康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他原来就是喜欢大惊小怪的性子,也不知为什么跟顾意冬关系混得很好,他们那时候常常出去玩在一起,因为他的搞笑也多了不少乐子。 顾意冬跟她说过陈俞康是商人的儿子,对市场有一种非常灵敏的嗅觉,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投资立下了汗马功劳。不过还真是应了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多年未见,他外放的性子是一点儿不见收敛,一双微微凹陷的眼睛在看着她时总是像承载着千言万语,频频地发出强烈讯号骚扰她: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其实乔落从来都是落落大方的人,他如果问她,她一定会告诉他的。 一切很简单,对于贺夕来说,四个字,稳操胜券。 而她乔落呢,就更简单了,不过就是,饮鸩止渴。就这么简单啊。 她们都很清楚各自扮演的角色,明白而且甘愿。所以她们这样一片祥和地太平度日。 一场开头结尾都已设定好的剧目,照着走就好,又何必撕破脸皮彼此难堪?毫无益处的。 她乔落孑然一身自是没什么可怕,但有身家的人总是要顾虑一层身份的问题——万万不能失了体面啊。所以,陈俞康如果想看冷战或是对垒这样的戏码恐怕是要失望了,即使再怎么委屈不满,也还要保持优雅不是? “乔总助请稍等,因为你原来在阳启基金做过,我们部里最近有些忙不过来,所以跟陈副总借调你几天你看行么?”会后贺夕叫住乔落。陈俞康闻言一愣,他从未收到过这样的通知,于是看向顾意冬。 顾意冬站起身来低头整理袖口,像是没有听见这边的谈话。 乔落也快速地瞥了顾意冬一眼,然后微笑着答:“没有问题啊,只要陈副总点头就好。”胜券在握也会偶尔需要优雅地发发怨气的吧。 贺夕的微笑很妩媚:“那就好,不过就职位来说,可能要暂时委屈你了。”部长自然没有能力动副总的人,可是老板娘可以。 乔落笑容更诚恳:“哪里的话,为公司尽力是应该的。况且,不过是暂时的。” 贺夕的眼神微微着力:“不错,不过是暂时的。” “我说人都哪儿去了,原来都跟这儿聚着呢!” “哥?你回来了?” 贺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会议室里剩下的一些员工纷纷驻足,一些认得的、能说上两句话的赶紧上前打招呼。 “贺少!好久没来了!” “贺少好!” 乔落有些僵硬地转身,他们算来竟破天荒的有快三个月没有见面。顾意冬很不高兴她见钟进,所以干脆不领她去他们常出入的场子,就是出去吃饭也先打电话确认一番,连带着也再没有贺迟的消息。 他看起来变黑了一点变瘦了一点,牵着邪气地笑,牙齿洁白,还是一样的拓达不羁,甚至举手投足间的狂放更彰显了些。 “呦,贺少!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陈俞康热忱地上前,“听说你前一段接了个大单子,受到不少好评!五月份十佳建筑企业评选肯定又是贺少的公司拔得头筹啊!” “得!陈俞康,你这是故意跟我找不痛快吧!直说得了呗,什么大单子啊,一丝油星儿都没有,非洲援建嘛!明知小爷我不爽这事呢,还提!要不是我老子非让我支持他工作,谁要干这个啊!” “哥!”贺夕嗔道。 “不是说明晚聚吗,你怎么现在过来了?”顾意冬开了口,解了陈俞康大红脸的尴尬。 “顾总现在身份不同了,想见一面还真是不容易。不过今天我是来找你们乔总助的。”贺迟闲闲地答,眼神却毫不放松的和顾意冬接上,各自施力,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乔落意外,心里的滋味难明。注意到会议室里的人都侧目过来,念头转了两转,就笑道:“贺少找我?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跟贺迟不熟的人见面要称一声贺董,有些交情能说上两句话的,为拉近乎,就尊一声贺少,他们那拨光腚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则跟他父母一起叫他贺子。乔落这样叫也是给自己留个余地。 贺迟听了她这样叫,嗤笑一声:“小落落,咱们五年同窗、患难与共的交情可就让你这一声‘贺少’给喊淡了!” 乔落背心开始渗汗,笑容发干:“贺少真会玩笑,难不成也要我跟贺经理一起喊你哥不成?” “哥?哪个哥啊?”说话间漂亮的黑眼仁流转,头微微倾下,带着戏谑的笑,可眼底深处却是浓重的暗色,乔落进退不得,直觉背后有束冷冰冰的目光戳在她的脊柱上。 “得了,饶了你这回。挺长时间没见了怪想的!眼看午休,陪少爷我吃个饭去吧乔总助?” 一顿饭吃下来,乔落净听他在那儿胡扯些杂事,诸如非洲的自来水比黄河含沙量还高啊,那边的野鹿跑得比豹子还快啊,还有他们刚下飞机那边的大使馆弄了一辆加长的林肯来接,结果他眼看着警卫一拉门,门把掉开半截,他憋笑憋得多痛苦啊云云。 贺迟讲起故事来有一种矜贵的幽默感,时不时翘起一侧的眉毛和嘴角,大眼睛无奈地一瞪,把乔落逗得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气氛很好,乔落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他们谁也没提之前的事情,那杳无音信的三个月像是被一手抹掉了。其实提与不提又有什么区别呢,援建的事一直摆在那里,而且他根本不用亲自去跑,怎么就忽然接了,又忽然决定亲自去了,而且一去这么长时间? 其实贺迟是个不怕吃苦的人,但是他受不了生活没有格调。而如今,他跑到非洲生生待了三个月才回来,是什么逼得他只能以这种肉体折磨的方式发泄?乔落敛目。 原来在美国的时候,他隔一段时间就跟着团友徒步野营,乔落被他以锻炼身体为名义逼着去过几次。一走少则十天半个月,到深山老林里头,背着十几二十斤的行李,每天步行至少二十几公里,吃的都是一些罐装或是压缩食品,晚上帐篷一支,隔热垫一铺钻进睡袋里倒头就睡。那个时候他们俩皆对彼此可以安然胜任深感诧异。 贺迟能吃苦主要源于他的好胜和儿时的淘气。他小的时候很顽劣,那时贺迟的爷爷还在,老将军就老是指着他念叨着说现在的孩子都不能吃苦受累云云,贺迟脾气上来把篮球一摔:“说吧!怎么叫苦!”那时候贺迟刚上初中,结果初中四年,年年假期他都被扔到军营受训,不成想竟都被他咬牙坚持下来。后来上了高中,贺母实在心疼孩子,而且又打算送出国去念大学,不舍得儿子再受罪,这才跟贺父一起求了老将军把这事结了。但四年假期的军旅已经把贺迟磨炼得比同龄孩子更具阳刚之气、铁血铮铮。乔落记得十七岁的时候为了高考乔父将她的户口转回北京,她再见贺迟时简直认不出来——古铜色的皮肤,不同于其他高三学生的运动健美体魄,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可是一笑起来狂狷之气骤起。除了五官隐隐的轮廓,乔落想象不到面前高大霸气的男生是小时候那个大眼睛的顽劣小恶魔。她当时看到这样的贺迟,和周围满眼心型的女同学,她很生气——因为她很不服气。 可是,很多人服气。那个时候贺迟俨然跟顾意冬并为校园王子。 哦,一个是白马王子,一个是黑马王子。 凑巧那时候刘德华出了个《黑马王子》的片子,乔落正为刘德华与这个恶魔同称号心痛时,贺迟的追随者却大大不满《黑马王子》中小混混的形象。 后来干脆封顾意冬为王子,贺迟为骑士。 这样乔落的心才微微平静,本来嘛,那个野小子怎么能跟她温润如玉的意冬以王子的称号相提并论?结果女生们的注解却是:捧水晶鞋的是王子,披荆斩棘杀恶魔的是骑士!乔落吐血!难道她们看不出他本身就是恶魔么?! 时间证明,乔落没有资格这样评价。 即使他是,对她,却不是。 尤其是从二十一岁那年他在自己耳边咬牙说出那句誓言之后…… 饭后甜点都撤下,两人面前各自一杯ESPRESSO.贺迟像是累了,摸摸身上,记起乔落讨厌雪茄的味道,于是抬手叫waiter去买一盒万宝路。 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从里袋拿出一张红色的喜帖,放在桌子上推过去。 乔落眼皮一跳,没有去碰,只是问:“谁的?” “钟进。” 乔落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哦。” “哦?人家为你闹得天翻地覆抵死方休,你就回人家一个‘哦’?啧啧,以前有人跟我说落落公主最是无情我还不信,但最近我算是有了深刻体会。” “不然我还能怎样?难道要去抢婚以显示情深意重?”乔落摩挲着喜帖上精致的绒面。她明白,这并不是真的邀她出席,这个喜帖递给她的不过是一个态度而已。 “抢婚倒不至于,但至少别推人入火坑,那就千恩万谢阿弥陀佛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去问问你的白马王子不就知道了?我原来还真不知道顾意冬这么睚眦必报呢,打折人家两条肋骨不说,还要直接打包送进婚姻的坟墓才肯罢休。够毒的啊!” 乔落诧异,心里微微不舒服,垂眼道:“毒么?你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 “嗬!落落,够能的啊!我可以理解为你在挑拨我们兄弟关系么?” “我没有,”乔落有些疲惫,“我只是自我提醒一下,掂掂自己到底在你们的游戏里占个什么分量,以免误信谗言,还真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乔落也觉自己刚刚太过尖锐。何必呢?不过是几句嘴上的闲话,有什么好争的呢?就算她再怎么控诉这个男权社会,她也不能矫情到否认自己在他们那里确有一席之地的。 换个话题,她扬扬喜帖:“怎么你来跑腿?” 贺迟脸上浮起一抹讽刺:“顾某人将你保护得滴水不漏,钟家兄弟根本见不到你——你手机换掉,连打到公司的电话都被掐,凡是他们在的场合你一律缺席。又不敢直接跟我们顾总硬碰,所以钟进干脆找上了我,想试试看我贺某人能不能乞得几分薄面,见上你一面。” 乔落听他一串说下来,脸皮微微发僵:“我不知道……” “你自然不会知道。怎么样?被人圈养的感觉很舒服?乔大小姐真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 乔落知道他是一定要挖苦几句的,明明心里有数,但真正听到,心里还是会发苦。 贺迟看着她黯然的脸色,觉得心里的怒气再次咆哮起来。他狠狠地攥住拳头,紧得微微颤抖,好一会儿心情才略略平复。他很想扣住乔落的肩膀使劲地摇一摇,看看她那颗脑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他很想诘问她:她以前吃过的苦受过的罪还不够么?她以为她是谁?把自己当圣母赎罪么?她忘记那男人对她是多么残忍把她害到多么落魄的境地了么? 她是乔落啊!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在一个这样卑微的位置上等那人的一眼眷顾?!他很想吼她骂她,必要的时候他真的不介意打女人,如果她不是乔落。 可是他发过誓,再也不对她心狠。 所以这次,他气疯了的时候,只能把自己放逐到非洲的大草原上,平静了,再回来面对她。 但他真的对她很失望,很失望很失望,失望到心痛。 那心痛如此强烈,席卷他每一寸感官。 贺迟克制地闭上眼。这样锥心刺骨的痛啊…… 其实,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乔落不是会忘记伤痕的人,也不是圣母型的女人——她回到顾意冬身边,只会是一个原因。 吃完饭出来天还早,他说要去山上,乔落看看时间下午两点多些,犹豫了一下点头。 面对贺迟,乔落的心情很矛盾。往事不堪回首,她曾经深深地怨恨过他,也十二分的感激过他,到最后也不知是糅合为一种什么感情。但面对贺迟的要求,她的拒绝总是压在舌尖,吐不出来。 于是开车上了山,又下了山,吃晚餐,再吃消夜…… 在开车下山的时候贺迟忽然说:“他不信。” “嗯?”乔落不解,随后明白他是说前事,“哦。” 贺迟手肘支着窗户,另一手握着方向盘,嗤笑一声:“我跟他提起咱俩成过,他以为我是故意吓唬大钟的。切……” 乔落侧头看窗外:“他不知道……所以他想不到。” “不告诉他?想必他的表情会很精彩。” “……他没问。而且,也没有必要。” “……还恨我么?” 乔落微诧,看向贺迟紧绷的侧脸,这个白痴该不会一直在愧疚吧? “白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贺迟愣一下,然后傻笑:“喂!你怎么学我说话。” “因为你更适合这个词啊!” “你才更适合!白痴乔落!” “贺迟大白痴!” “大大白痴!” “幼稚!” “什么?你说本少爷幼稚?!” “幼稚幼稚!” “幼稚幼稚幼稚幼稚幼稚!” “……” 最后贺迟把车停在乔落原来的套房楼下,熄了火,两个人就静静地在暗夜中坐着。 随着时间流逝,贺迟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坠下去,直至阴冷寒风的无底深渊。 没有理由……留她了。 竟然,要开车送她去他那里么? 乔落,七年了。 乔落坐在座位上有些僵硬,她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发涩。 她一直都很清醒,从未迷惑过。 北京那么大,为什么单单去顾意冬的公司?不过是为了多一丝可能。她想再看看她深爱的男孩。她想离他尽可能近一点,想知道他的消息,可是又不敢径直出现在他眼前,因为她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她极少的懦弱给了他。所以她选择了他旗下最大的分公司,本分的工作,不敢太出风头也不敢出错,不去参加年终聚会……她反反复复踟蹰着,不过就是想再看看她心底深处的那个男孩啊,如果能离近一点…… 乔落觉得胸闷,她推开车门说:“我去看信。” 她虽然搬去顾意冬的公寓,可收信地址却没有更改,所以她定期都会回来收信。打开信箱有五封信,三封是她资助念书的孤儿写来的,两封是证券公司的结算账单。 乔落对着账单上面的余额露出一个笑。她虽然工作不算尽力,但她从不敢浪费自己一分一毫的精力,她太清楚钱的重要性。所以她工作之余是兢兢业业地经营着自己的Portfolio(投资组合,可包含股票、债券、期权、期货等),好在二者并不冲突。今年中国股市业绩相当不俗,她这个月的收益率就达到15%,她抚着胸口盘算着今年楼市的情况,想着把这个小套房卖掉看看能不能够首付换一个大点的,以后好把父亲接来一起住。想到父亲她心一沉,走回车旁看见贺迟潇洒地坐在车前盖上仰头看天。 她走过去犹豫一下,也不去管身上的套装,一蹬防护栏利落地扭身坐了上去。 抬头看天,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她看看专注望天的贺迟,再扬起头。 不知为何,这样坐着,乔落觉得心里变得很宁静,眼前似乎真的能看到很多星星,像他们在野外露营时看到的一样。 贺迟瞥一眼乔落,摸摸身上,那盒红色万宝路剩下最后两支。 “要不要?”乔落迟疑了一秒,接过了一根。 很久不抽烟了,她闭上眼娴熟地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贺迟也吐出一个烟圈,看着乔落。他记起她第一次抢他的烟抽,呛得直流眼泪,他还记得他们一起躺在校园里的草皮上,他耐心地教她怎么吐出漂亮的烟圈。那个时候他觉得日子那么让人心碎,总是期盼时光飞逝,他的落落再也不用挨那些苦楚。 如今,流年已逝,她呢…… 贺迟沉沉地看着乔落,有一会儿,一直看到她有些不安,才终于转开眼,目光移向黑寂的暗夜,嘴里道:“说对不起。” “对不起。”乔落很顺从。 “落落,为什么?”第六章:你说你爱我到老〓〓〓〓 回到“家”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 她走进卧室,看见顾意冬背对着她站在阳台上。 “过来。”他说,声音低沉。 他听着乔落一步一步的走近,还不够,还不够。 他猛然回身扼住她,用力一拽,将她抵在阳台的栏杆上。乔落的身子微微向后倾,长发随着夜风飞荡在空中,从顾意冬的角度看去,她的黑发与暗夜融为一体,脸色苍白眼神晶亮,就像随时会消失一样。他有些心悸,微微松手,她却是笑了:“怎么?想把我推下去?不错的主意呢。” 顾意冬闻言一痛,俯身狠狠地吻住了她,愤怒,深切,甚至带着恨意。 顾意冬恨,如果贺迟换一种方法,任何一种,他都不会让贺迟带她走。可是,他就那么直接而挑衅地看着他,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蔑视的邪笑说:“怎么样?顾总?给你忠心的乔总助放一下午假吧!”他找不到立场拒绝。回过身,惊觉原来这一段刻骨铭心的关系竟然找不到一个立足点,连在他自己的心里都找不到。所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贺迟以老同学的名义嚣张地拥她出门,还要不动声色,还要微笑目送。一下午,他枯坐在办公室里,感觉心头那一把放置在角落多年的锯刀再次拉了起来,带着令人恶心的铁锈,一下一下把他的心脏切成两半。 他的手急切地探进乔落衣服的下摆,手掌火热,一寸一寸的抵死摩挲,深深吸取她身上的气息——“你抽烟了?”他不悦地抿起唇,下颌线条僵硬紧绷,微一使力就将她抱起来,扔进等待已久的被褥里。 不容拒绝地附身上去,扣住她的双手,再一次深深地唇舌纠缠,不顾一切地索要——她在这里!在这里!在他的怀里!!! “意冬……疼!” 顾意冬回神,看着身下脸颊绯红,发饰零乱的乔落,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确定的惊疑。 大恸。 他记得第一次抱乔落时,她那么的安静并且颤抖,眼神纯净信任,他怀着圣洁的心情一寸寸膜拜她的每一寸肌肤,在心底发誓,一辈子待她好。 “落……”他低头噙住她蔷薇红的唇瓣,“落……落……”他的吻细细地落在她的额头,她的眉间,她的眼角,沿着她的脸颊向下,她圆润的耳垂,洁白而敏感的颈项,他渐渐克制不住心头的激狂,在她的锁骨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印子…… 动作渐渐狂野,汗水滴下来,“落落……说,你是我的!” 乔落张开迷蒙的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浓重地喘息着,眼底一片深红,揉搓着她的皮肤的手愈发加力。 乔落闭上眼睛,“我爱你。意冬,我爱你。” 在贺夕手下工作着实不轻松,她临时领了一个职缺,成了贺经理的第三个助理。今年的股市一片大好,信托公司的电话每日响个不停,眼看着业务分成直线上升,睡眠时间却直线下降,乔落有些困顿。 她将报表交上去等了良久也没有听见回话,于是抬头,办公桌后一身藕色套装的贺夕妆容高雅,她眼神灼灼地盯着乔落的领口,呼吸急促。 乔落有一瞬间局促。 最近的顾意冬夜夜激狂,尤其喜欢在她身上的各个地方留下吮痕。一开始她还穿高领遮掩,可是天气渐热,大家又都是成年人,她也就顾不了那么多。这样年纪的女人谁会相信没有情人呢? 钟母说过,贺迟也提过,但她知道,顾意冬现在仍不肯将贺夕娶进家门,问题决不只是出在她乔落这里。 当年她一身萧索地站在马萨诸塞州的街头,是他们的婚讯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她恨过顾意冬,恨他的绝情断义。她也恨过贺夕,恨她的赶尽杀绝。但她说过,贺夕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贺夕很清楚,那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以情分和事业为筹码,一天都不肯多等的逼顾意冬跟她定下婚事。因为她知道,熬过那段最难的日子,顾意冬再不会给别人机会。 贺夕数次深呼吸,却仍然按捺不下,终于说:“听说乔小姐的未婚夫月底就要跟别人结婚了?” 乔落笑:“是啊,这年头想嫁人总是不那么简单的。” 贺夕闻言脸色变了变:“乔小姐似乎比我还要年长一岁吧?也要多为自己打算了。女人的资本折旧可是很快的。之前家里的长辈一直催着要我结婚,意冬妈妈也说过好多次,我总是觉得自己年轻还早,想再自由几年。意冬,也都依着我。转眼时间过得这样快,我跟意冬都已经堪堪七年了,也都是时候了。曲姨昨天还留宿,催我赶紧过门呢。” 乔落还是笑,搬出“家里”压她么?压得好啊,打蛇打七寸。与知根知底的人过招就是这点不好——太知道彼此的要害。 “贺经理说得对,既然两方家长都这样属意彼此,又催了这么多年,实在应该早日完婚,也免得长辈们太过操心。” 说完不再看贺夕骤变的脸色,乔落推门而出。 凭良心讲,除去贺夕偶尔的刁难,她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 因为贺迟。 那次贺迟大剌剌地把她拉走之后,同事看她的时候总是打量里面带了些谨慎。 她知道贺迟是故意的,他后来也常高调地来找她,有时她会情绪索然,他就会问:“怎么着?有委屈说!我倒看看谁敢惹小爷的人!不高兴不要忍着,把你牙尖嘴利的劲头拿出来啊!跟他们顶!贺爷给你撑腰,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她失笑:“那是你亲妹!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切……亲妹?你怎么知道?”乔落一愣,看到他懒洋洋表情下的一抹讽刺,却听他又说,“她叫我哥,你什么时候听她叫我亲哥了?她既然没叫我亲哥,就自然不是我亲妹!” 乔落被他的歪理堵得瞠目,无语。 部员王娅问她:“乔姐,你真的跟那个贺董是同学啊?” “也不算吧,他是哈佛的。我们不过校区离得很近,都在波士顿那边,又都是北京人,所以念书的时候来往多了些。” “哦……那……他女朋友究竟是程影还是李思雨啊?”乔落哑然,只听那小女孩继续自己喃喃,“程影长得美是美,又得过几次影后,不过毕竟是戏子啊,而且她绯闻也太多了!李思雨虽然没有程影美艳,但是听她唱歌简直就像身在仙境里啊!我一听她唱歌就心碎得不得了!真是唱得太好了,不过程影……”中间省略一千字,“……就这么定了!” 乔落愣住,看着她:“什么定了?!” 女孩扁着嘴:“乔姐……你都没听人家说话啦!我说我决定还是支持程影!毕竟帅哥要跟美女配才好啊!而且程影在国际上要比李思雨有知名度啊!跟贺总配起来很好啊!你能不能帮我告诉贺董啊?就说,我,不是,我们所有的姐妹,都很支持他跟程影!”乔落看着女孩期盼的眼,不知如何作答。她很想告诉她,请看看你们顾总的婚事吧,不论是程影还是李思雨都是不可能变成贺太太的。贺迟并不单单是一个商人,他是不能圆那些女明星嫁入豪门的梦想的。 偶尔例会的时候,连公司资深的顾问也会踱到乔落身边:“小乔啊,贺董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投资啊?” 乔落不解,那人就很近乎地笑着:“那什么,我很看好贺董的公司啊,手里握了很多他们的股票,你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啊?” 这个时候乔落就一本正经的答:“他最近好像一直在忙着跟程影约会,而且这些事情顾总应该更清楚吧。” 顾贺联姻的消息越传越热,刘茹常来基金部串门,见到乔落难免要讽刺两句。 其实公司里知道她的过去的并不多,不过几个老同学而已。 面对他们探究的目光时,乔落永远是笑着的,这是她的骄傲,不示弱于人前。 可是转身时,她会小心翼翼地抚着自己的心口,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里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这时她会想起贺迟的眼,他那样哀伤地看着她,从来飞扬夺目的眼沉寂得照不进一丝光线。他说,落落,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周末顾意冬说要去打高尔夫。 在高尔夫球场,乔落毫不意外地看到该在的人一个都不少的列席。 贺迟、钟远、钟进、宋海、孙豫还有几个较年轻的。 她真的不知道贺夕究竟为了他做了什么样的保证担了多大的压力。她知道在这一拨人中,是很习惯见到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案例的。彼此都是心照不宣,会心一笑罢了。 可是像贺家这样的地位,未婚夫婿带着其他女子出席公共场合毕竟不妥。 顾意冬又何必这样给大家找不痛快,她让他不安么? 大家看见顾意冬携乔落前来,多多少少有些或是尴尬或是意外,但表情都控制得火候正好。 互相寒暄,一个人问:“钟进,新婚愉快不?” 钟进似乎有些腼腆地笑:“没什么感觉。” 宋海大笑,拍着他的肩膀:“结或不结都感觉不到差别,那就是最好的感觉!” 一众人都跟着笑。 不论台面下如何汹涌,男人们仍然言笑晏晏兄弟情深的样子。 顾意冬说:“很久没好好打一场了。” 贺迟接道:“的确。” 顾意冬挑眉:“咱们俩?” 贺迟看向周围:“还有人一起?”没有人说话,随即耸肩,“就咱俩。” 顾意冬搂过乔落:“落落也是高手呢。” 于是三人站在发球区,十八洞的比杆赛。 乔落握七号铁杆,第一杆就Looping(飞球弧线偏左)。 贺迟则用反重叠式握杆,干净利落的开球。 顾意冬也很自若,第二洞更是直接Pitch-in (直接切击入洞)。 到了第四洞乔落堪堪撵上进度,拿出推杆,顾意冬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吹拂在她耳边:“不要急。”稳稳地推球入洞。 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不安,男人们都是很镇定自若的样子,一边挥着杆一边还商讨着一项不动产信托交易的进行状况。 偶尔还跟大海他们远远地喊话,然后摇头笑:“钟远这小子永远打薄!” 乔落的下个球仍然是个涮边球,她看着觉得很可笑,怎么转仍然留在边缘。 贺迟已经领先她两个洞,远远的又是一个正旋,很帅气。 她不是想认输,她也曾经壮志凌云,她也曾经与贺迟势均力敌,就在不久前她还在钟远面前挥出标准杆下的好成绩。可是今日,乔落只觉手里的金属杆重逾千金。她这是怎么了? 她眯起眼看着远处Pinsetter大力地挥着手,半晌不做动作。顾意冬转回来:“怎么了?原来不是很厉害?” 乔落垂头站定,一扬手一个Pull shot(拉出式击球——击球后球直飞向击球方向线左侧的失误球),然后两手一摊:“物是人非。” 顾意冬双眉一紧,沉声:“落落。” 乔落索然:“你们玩吧,我认输。”转身招手叫了杆弟搭车返回。 在咖啡厅坐了良久,久到乔落细细地想了一遍跟顾意冬在一起所发生的事情。四岁的,七岁的,十七岁的,十九岁的,二十岁的,然后是二十七岁的。 抬头时他们一伙人正往回走,很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样子。 对的,挥斥方遒。他们无一不是家世雄厚,从出生起就站在金字塔顶端,受过精英教育,如今在各行业的领头位置呼风唤雨。乔落看了,也要赞一句——好一群人中龙凤! 忽然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也曾经尊崇过波伏娃,也曾手捧《第二性》如痴如醉,也曾经以为自己是一面吹不倒的旗帜,胸怀澎湃理想,对生命和未来充满了激情。今天,在这群男人面前,忽然觉得自己的道行真的很浅。 这里随便一个人都可以随意地按死她,让她翻身不得。可是二十岁之前的乔落也只有贺迟敢与她直接冲突。 那么,是什么缺失了? 她不想承认成就那个乔落的是乔父曾经的辉煌,她总以为自己可以直视命运,昂起头不屈地抗争。 她总以为尽管不可以背叛命运,但至少可以反叛。 她不想承认这就是阶级的落差。 是的,阶级。 这个词深深地刺伤了她。她不恨自己不再属于那个阶级,她只是为这个命运感到莫名的忧伤和灰心。 灰心,很灰心。 觉得一瞬间所有的力气被抽离,乔落用手捂住脸,希望能挽留一丝温暖和信心。 “落落,你不舒服?”率先问话的是贺迟。 乔落抬头,看见贺迟关心的脸,顾意冬忧心的脸,钟进压抑的关切,钟远的探究,孙豫的不解,宋海的高深莫测等等。 她站起来:“我累了,想先离开。” 顾意冬沉吟:“我送你。” “不必,你与他们继续。” 乔落拿起手袋向外门口走去,她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尽快。 顾意冬皱眉,隐隐察觉她不同寻常的索然,忽然觉得心慌。 追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看她低垂的眉眼:“落,怎么回事?”目光犀利坚持。 乔落抬起头,夏日的阳光照进来,留下稀稀疏疏的影子。她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毫不退让的男子。啊,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温柔微笑的少年了,早已不是。 以前的那人不会这样强硬地拉她的手,不会这么坚决地逼迫她。那个人永远包容她宠爱她,甚至是欣赏她惊叹她。 她,是什么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没什么,真的。我只不过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大梦,很大的一个梦。”大家早已醒来,只剩下自己了。 顾意冬的眉间剧烈颤抖了一下,瞳孔紧缩,竟像是很痛苦惊恐的样子,抓住乔落的手愈紧。 “你怎么了?”乔落侧头看他,就笑了,“你在害怕么?该害怕的是我,你早就醒了不是么?” 一路上乔落闭目养神,再不说话。回家后她说觉得疲惫简单洗漱后径自睡下。 门关上的时候乔落睁开了眼,她一直没有睡着。她听见他的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听见他压低的声音,他听见他最后说:“好吧,夕,我马上回去。” 她笑了,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她的颜面神经自动运作,最后形成一抹微笑。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乔落手机响的时候,她正抱着抱枕窝在沙发角看一部很艰涩的电影,手机不屈不挠地响着,她恍若未闻地盯着荧幕。 待手机响到第十二遍的时候她才接起。十二遍,比刚才贺夕的十一遍要多一次。 其实,你看,她并不是表面看去那样好脾气的。但是,如今她这些别扭的小性子,是只能留给自己的。她现在没有资格耍这些小姐脾气,也没有人会理会。所以她接起电话面对顾意冬的诘问时,刻意歉然:“真是不好意思,刚才在浴室,没有听见。” 彼端沉默了一瞬,然后说:“我今晚不回去,一会儿我会叫人送晚餐过去,记得趁热吃。” “其实不用麻烦,我可以自己弄些东西吃,这么大人了,你不必操心我的。” 那边诧异:“你会做饭?” 乔落又是笑:“不然呢?这些年怎么活?”她真不是故意的,却偏偏语意深远。 顾意冬只觉眉心一跳,压下心里的涩意:“听话。” 她便不再说话。 “意冬啊!”顾母唤在窗边凝神伫立许久的儿子。 “妈,你身体不舒服就安心歇着,我今晚在这儿陪你。” “唉,老毛病了。倒是你,难得回来一趟,要早点儿休息啊!” 顾意冬上前从保姆手里接过轮椅,推着母亲往房间走:“嗯,我知道。” “意冬,平时你忙,净是小夕常常过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你看刚才你怎么也不送人家回家。” “妈,她自己有司机,而且我俩天天在公司都能见到。我多陪陪你多好。” “你这孩子!人家小夕那么好的岗位不要,跟着你在外面吃苦受罪的……你倒说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把人家娶回家?” 顾意冬沉默。 “唉,你父亲去得早,你妈我这身体也越来越不成了,妈等着抱孙子哪!” 他心头一痛:“妈!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身体好着呢!我这不是事业还不稳定嘛,贺夕都不急你急什么。” “嗨,你别拿事业搪塞我!而且这种话你让人家女孩子怎么提? “意冬啊,妈知道你这些年也不好过,妈明白自己的儿子,我也不想催你,这不这些年也一直等着你。可是,你明不明白妈的心?钟家小儿子那事……我知道你不想你二姨告诉我,可是……妈担心啊!” 这天晚上顾意冬几乎夜不能寐,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乔落。 五岁被贺迟弄脏裙子大哭的乔落,六岁冲他跑过来得意扬扬地拉着他的袖子说:意冬意冬,我爸同意我早上一年学了,我可以跟你一起上学了……的乔落,7岁因为父亲外调副省时要跟随着离开的乔落,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像一朵那么娇美的小花:意冬哥哥,你会给我写信么? 顾意冬翻了个身,觉得胸膛里的心脏鼓动的声音巨大而空洞。 他喃喃:“落落……” 第二日早上顾意冬起得很早,上班之前他先去了自己在东区的公寓。 乔落正坐在床边擦拭头发,看见忽然出现的顾意冬,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没有准备,又是早上,她反应最慢的时候,所以,她没来得及挂上微笑,甚至没有伪装。 一张满是情绪的脸,呈现在人前。 顾意冬默默地盯着她,试了几次才发得出声音,他说:“我来。”声音喑哑。 乔落一愣,将毛巾递给他,闭上眼睛。 闭上了眼睛,才觉得他似乎还像以前一样的温柔呵护,那么轻柔仔细地为她擦拭每一丝头发。 这一刻,很温馨,温馨得让人承受不住。 不知道是他的手抖,还是自己的身子在抖。 不知道是他先扔下毛巾,还是自己先站起来。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乔落已经笑得出来了,她说:“吃早饭了么?昨晚送过来的东西好多。” 顾意冬看着她无懈可击的笑脸,觉得心痛翻天覆地席卷而来,他终于问:“落落,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二十岁以前的乔落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是搬离北京,远离了可恶的贺迟小王爷之后。二十岁后的乔落,眼泪变成最没有用的东西。但即便没有用,她仍有很多眼泪留给自己。 可她一直都是克制的,她真的已经尽力克制,每次想哭的时候她都告诉自己,笑。 她克制了那么久,好像,都在等这一天。 她克制了那么久,原来,就在等这一刻。 等这个男子,问这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她不记得那天早上她哭了多久,她只是隐隐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么撕心裂肺的号啕声。 那么惨,那么伤,那么多的不平、不甘、不懂得。第七章:大梦一场谁愿醒〓〓〓〓 时间匆匆地过了一个月,天气越来越热,热得人有些心烦气躁。 这日早会的时候贺夕身体不适,中途脸色苍白几欲作呕,早会提前解散。 可想而知办公室里的状态。 王娅兴奋得双颊泛红:“乔姐,你说她为什么生病不去医院?” 乔落淡笑:“因为她在等人来看望啊。” “什么?” 顾意冬近日待她愈发的好,千依百顺,眉目间的温存那么生动,狭长的眼睛里情深意重。 意冬,呵,她的意冬,已经让贺夕惊慌了么? 她有时候一个恍惚会觉得那些残酷的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那对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他们似乎从十七岁牵起手,说要一辈子不分离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分开过。 但她总觉得自己还是比他清醒些的,她清醒的知道自己在棋盘上的位置。这还要多亏分别那七年的经历,让她不敢或忘,也不敢奢望。 而且,乔落总觉得再怎么努力仍然有些什么横在那里,罩在温柔之外,挡在呵护之末,夹在爱情之间。 无影、无形,让人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她不是不在乎贺夕的存在,但她不会计较。不是贺夕,也会是别人。她要的不多,真的不多。 她明白,他爱她,很爱她,就像她也这样爱着他,爱到不顾一切只想多留一丝回忆好慰藉余生漫漫。 可是尽管这样爱,仍旧温暖不了那永远冰冷的前尘往事。 乔落最近几天开始问自己: 你甘心么,乔落? 你甘心了么? 不久,电梯声响,顾意冬在万众瞩目中到来。他一身铁灰的西装,眉头轻蹙,步伐坚定。这是乔落在基金部第一次见到顾意冬。 贺夕的秘书迎出来,这时乔落的手机响起,很俗的歌曲,幽怨的女声: 你说你爱我到老,现在我还忘不掉,什么天荒地老,不到最后不会知道…… 乔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寂静的办公室里,这首歌的声音显得格外大。她不知怎么有些心慌,余光看见顾意冬忽地停下步子,目光深沉难测地看向这边,抓到手里的手机按了两下才接起来。 “你好,我是乔落。” “乔落小姐,这里是良乡监狱医院,乔志国因心脏病突发正在抢救。” 乔落不记得她是怎样冲出办公室搭上的车,她只记得当她冲进医院推开狱警扑到床边,真真切切地牵到父亲的手,看见心脏监视器上的频谱还在跳动时,她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她吓坏了,真的吓坏了。 直到她坐到办公室里,听医生说病人情况时,她的手还在簌簌发抖。 苍天啊,求求你,不要这么残忍!她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探视的时间有限,乔落不舍地一遍又一遍整理着父亲的头发和衣领。 一旁的狱警看着也有些不忍,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流着这样忧伤的眼泪。 乔落都已经七年不曾牵过父亲的手,不曾为父亲整理衣领了。 原来父亲已经变得这样瘦了。她都不知道。乔落看着原来强壮伟岸的父亲干瘦孤单地躺在病床上,她心头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担忧。爸,你千万要撑住啊! “乔小姐,时间到了。”狱警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 他们往病房外退去,正好乔志国的主治医师一手拿着手机赶过来:“乔小姐请留步,乔志国的身体状况并不稳定,鉴于你是直系亲属,我们研究决定你可以留下陪护。” “什么!”乔落觉得脑中一声轰响,上前一步就拽住张医生的袖子,“什么不稳定?你刚刚不是说已经抢救回来没有什么大碍么,你到底什么意思?我爸爸他到底怎么了,你们怎么能这么两面其词呢?你倒是说啊!他怎么了!” “乔小姐,乔小姐请你冷静!”张医生被她凄厉的目光逼退好几步,“乔小姐,这里有个电话请你接一下,你先接电话然后我们再说。” 乔落二十岁那年,乔志国以渎职罪入狱九年。 这件新闻非常大,所有的各大报刊新闻网站都是头版头条。因为这个事件不仅是一位副部级候选人的渎职问题,它还翻出了两年前另一位以贪污罪被双规并于狱中含恨而死顾修启。 这件陈年旧案终于沉冤得雪,引起了社会各界广泛的反响。 顾修启终于被恢复名誉。有很多网友在网上自发建立了祭奠顾修启的网页,刊登了他的生平政绩和所著文章,歌颂他的清名爱民,追念他的亡灵走好。 网上还挖出乔志国与顾修启曾是至交好友,其女乔某在北京求学还曾借住于顾修启家中,而后不过一年多,乔志国回京之时,顾修启冤案发生。此消息一出,不少网友更是激愤地对乔志国破口大骂,言辞恶毒,连带着他的妻女也一并祸及。 乔落那时已在大洋彼岸,是在网上看到的消息。当时她怔怔地在电脑前坐了半晌,然后点进了一个祭奠顾修启的网站,献了一束白菊。 她在心底默念:顾叔叔,对不起。您终于恢复名誉,希望您能安息。如果您在天有灵,请保佑顾伯母和意冬,愿他们能够从此幸福安稳。 然后关机,平静地去给母亲做饭。 母亲一向体弱,从前一直由专人护理。当时乔父送她们走的时候,母亲心里已隐约有数,死活不肯离开,更是大病了一场。是一向刚强的乔志国含着泪蹲在床边哄劝:“走吧,我不知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我不想连累你们!出了国那边条件也比较好,在这边我没有办法护你们周全!慧如,就当为了落落……我、我已经毁了她的幸福,你不能让她同时失去爸爸妈妈啊!慧如……” 谁知,与君一别,不复再见。 乔落的父母非常相爱,乔母早年是名门之后,至她家道中落,与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年轻乔志国相识,坠入爱河。乔父一心想成就一番事业,让乔母重有儿时风光。后来乔母缠绵病榻神志昏聩之时,总是拉着乔落的手喃喃道:“是我害了志国……是我害了志国……都怨我啊……” 案发后第二天,乔落发现银行账户被冻结。 好在她之前已经提出一部分现金带在身上,可是她仍然站在波士顿的街头颤抖不已。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情本不必发生。可是,意冬,你是不是真的这样恨,恨得连我们母女也不肯放过。 但直至那时她仍然是平静的。她一直在心底重复:你是乔落,你还要照顾母亲,你绝不可以被击倒!扬起你骄傲的头!直视这命运! 她找了一份餐馆的工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乔大小姐开始学习擦桌子洗碗扫地对客人弯腰道歉。 一边打工一边上学,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她们的房子也被收缴,她搀扶着母亲搬到了一个狭小的公寓里,看房东脸色度日。 面对这些,她都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的怨怼或是凄惶,她总是有条不紊地上学、打工,然后回家微笑着安抚母亲,直到母亲一次高热不退。 乔落每次劝母亲去医院她都说吃吃药就好了不要花那个钱,那次强行送她去就医,结果拿到那张化验单——急性肾盂肾炎。 她并不明白,母亲明明只是身体虚弱一些,怎么就变成了急性肾盂肾炎。她拿着化验单不理会医生的解释拼命的翻字典。她那个时候并不懂太多肾病的知识,但至少她很清楚,但凡跟肾相关的病她们都是承担不起的。 她咬咬牙又找了一份工。为了多挣一些钱,她第二份工作是每天五点钟起来送报纸。那个时候,乔落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送完报纸,去上学,放学之后再去餐馆端盘子。 母亲不通英语,面对一堆金发碧眼的人总是有些惊惶,可是她的病不能离开医院,所以乔落如果空下哪怕一点点时间也尽量多往医院赶。 有一天晚上十二点收工之后,她舍不得车钱,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往租住房走去。天气很冷,她走得双脚麻木,心也麻木。 然后她在房门口看见贺迟。 “贺迟?”乔落接过医生的电话,情绪仍没有平复,所以听到他的声音还有些怔然。 “是我,落落你别着急,伯父的身体情况已经稳定了,我刚找医院沟通了一下,只有这么说才能让你留下看护。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都跟张医生交代好了,他都会给你安排好。你就安心照顾伯父,还有自己。” 乔落抚着心口,极轻缓地呼出一口气。 “落落?你听见我说话了么?落落?”彼端的贺迟好像低咒了一声什么,“落,你千万别着急别上火,我这里有个会实在走不开,你就放心先跟着张医生走,我处理完马上就过去看你好不好?” “好。”乔落轻声答。 如果当年,她也这么回答,那后面的苦难……不,她不会这样回答。 那天她在门口看见等待的贺迟,他傲然地从福特车中走下来:“乔落,我听说伯母住院了,这是一点钱,你先拿去用。” 乔落一把打落那个信封:“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