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叉路口突然挤住了。八成新的一辆“奥斯汀”,困在人力车和塌车的一群内,司机先生拚命揿喇叭,歪戴着鸭舌帽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睁圆了的一对眼睛望着后面,嘴里嚷着:“喂,喂,你这赤老……眼睛瞎了么?”“奥斯汀”本来自南而北,现在它想“打倒车”,折而向西。紧挨着“奥斯汀”的屁股的,是两架人力车,苏子培坐着左首的一架,罗求知在他的右边。一架塌车满堆着衣包、箱笼、不成套的家具,锅子、水桶、瓦罐,甚至旧式的蓝花瓷便壶,——堆的那么高,显然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财产,像一座小山;这“小山”的尖顶是一只网篮,摇摇欲坠,威胁着那高贵的“奥斯汀”。司机先生的大发脾气,一半为了他的“奥斯汀”竟也不能不和人力车之类同样受挤,一半也是为了那网篮。但是,他的喝骂,在这纷乱嚣闹的场合,发挥不出预想的威力。满头满脸油汗的两个塌车夫不慌不忙地揩着汗,他们差不多就站在司机先生的鼻子跟前,可是连正眼也没朝他看一眼。 塌车遮断了视线,苏子培看不见他的朋友陈克明教授。他望一下旁边的罗求知,随口问道:“看见陈先生么?”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端坐在车上,两眼瞅着天空的白云,正在出神,猛听得苏子培的声音,就很有礼貌的把他那可爱的红得发亮的嘴唇微微扭动一下。苏子培当然听不清他的回答是什么,事实上罗求知不但没有听清他这位姨丈的问话,他根本就没有作答。 抓住了罗求知整个心神的,还是他那姨妹从昨天下午起所遭遇到的“不愉快事件”。这一句表面上颇为“得体”,但实在使得受者啼笑皆非的外交词令,一小时前从某某司令部某某处的王科长嘴里出来以后,就给罗求知一个很不寻常的印象。去年学生爱国运动中他得到的经验:官方的词令愈好听,行动就愈恶毒。他很同意陈克明教授的看法:这五个大字,“不愉快事件”,暗示着苏小姐辛佳的案件内容复杂,也许凶多吉少。 苏小姐昨晚没有回家。今天早上,苏子培从伤兵医院回来,接到苏小姐的同学严洁修的电话来找她,这才着了慌。上海战争爆发后,公共租界每晚十一点就戒严;苏小姐赶不及回来实用主义者刘易斯所提出的理论。接受了康德的先验论,把,而在严公馆借宿的事,也有过不止一次了。昨晚她既不在严公馆,到哪儿去了呢?苏夫人担心的,是女儿屡次说起要和什么慰劳队上前线去看看,也许昨晚上她竟偷偷地这么做了,而且遇到了危险。但苏子培却联想到别的一些可怕的事。他安慰了夫人几句,便找到了陈克明研究对付的办法。他们两个,后来又加上罗求知,奔波了大半天,到一打以上的机关都问过了,终于是某某司令部的“优待室”承认有这个人。 三十多分钟的不得要领的谈话中,他们却听到王科长称之为“不愉快事件”至少有七八次。 罗求知从第一次听到这五个字起,就在研究那可能的最好与最坏的涵义。现在,他端坐在车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还在吟味这五个字。 苏子培却不把这五个字看得怎样神秘而重要。不得要领的三十多分钟引起的忿懑之心,现在也渐渐平下去了。甚至他要求和女儿见一面而也被“有礼貌”地拒绝,现在他也无暇计较了。此时他唯一的愿望是立刻到家,立刻把苏小姐的衣服、被窝、牙刷、牙膏、面巾等等,送去“优待室”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编入《毛泽东选集》第3卷。,—— 这是三十多分钟谈话后所得的唯一结果。 然而,真不凑巧,偏偏在这三叉路口挤住了。 纷乱和嚷骂的潮头此时略见低落。反正大家都不能动,吵也没有用啊。“奥斯汀”的那位司机先生也不再狂揿他那只喇叭。刹那间,这挤住了的三叉路口几乎可以说是异常肃静。远处来的炮声也隐隐然听得清了。白云悠然浮动。路角高楼上有一面“星条旗”死洋洋地缩成一堆。三叉路的行人道上站着许多人,都望着路北,一边望而为恶。情以适“中”为要。收入《昌黎先生集》。,一边在交头接耳谈论。一个巡捕来了,他帮同原有的巡捕,拦住了从西面来的一群难民,这都是些挑担子,背包裹,扶老携幼的乡下人,他们来自上海附近的乡村,昨夜敌人的炮火把他们的家毁了。另外一个巡捕挥着棍子,催促那北面来的车辆赶快走。这是卡车、人力车,乃至牛头车,混合的破破烂烂的一群。当这一群过来的时候,人丛中突然又起来了嘈杂的惊呼声。“血啊!”这二字像一支尖针,直刺入苏子培的神经。这时一架人力车正从那“奥斯汀”旁边缓缓而过,像一束枯萎的花覆在车上的,是看不见面部的一个绯红旗袍的少妇,旗袍上一大滩血渍,还没有干。苏子培正在惊骇,又看见紧跟在那架人力车后面的,却是一部卡车,车上横七竖八,男、女、老、小,长袍短褂的、赤脚草鞋的,约莫有十来个;苏子培那有经验的医生的眼睛仅那么一瞥,就知道这一车的都已经断了气了。 这时候,“奥斯汀”动了,“奥斯汀”旁边的那座小山似的塌车也动了,苏子培坐的人力车自然也跟着在动了;可是苏子培都不觉得。他的眼望住了那继续鱼贯而来的载着受伤者的各式车子;他屏息默数受伤者的数目,然而使他惊骇万分的,却不是伤者数目之多而是其中妇女和小孩子特别多,并且他们十分之八九显然都是受人践踏而致伤,也有被车轮辗伤的。 苏子培惘然望着,心头沉甸甸地越来越难过;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终于成为漆黑一团。他下意识地举手向眼上一按,扑索索地随手掉下了几滴眼泪。 “子培,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子培定神一看,陈克明教授的车子已经在他旁边,后面是罗求知。原来他们离开那纷乱可怖的三叉路口已经相当远了。 苏子培摇了摇头,随口答一句“谁知道呢”,眉头便皱起来了。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会儿以后,那挂在春明里口的“苏子培医寓”的搪瓷牌子已经望得见了。苏子培扭转身,对后面车上的罗求知说道:“阿求,回头姨妈问起辛佳的情形,还是拣她喜欢的话骗骗她罢。” “嗯,可是我们要给辛妹送衣服去呢,姨妈见了问这是干什么,可怎么回答?” “不要让她看见啊。我叫阿金悄悄地收拾,不让她看见。” 苏子培说着又朝陈克明看了一眼。陈克明点着头微笑。他知道苏太太疼爱这女儿,并且苏太太也受不得刺激,她的心脏不太健康。 他们在一对黑油的铁门前下了车,罗求知抢前一步,去按电铃。开门的正是女仆阿金,老当差根宝却躲躲闪闪缩在后边。 阿金满脸惊慌,劈面就叫道:“啊哟,老爷,大小姐没回来么?太太又打坏了,打伤了……”她觉得老根宝在后面拉她的衣襟,就把话头缩住,侧着身子让苏子培他们进去。 苏子培他们三人都呆住了。 老根宝吞吞吐吐说:“严仲平严老爷来的电话。……太太是开了午饭出去的。严老爷说,已经送太太进了医院……” “哎!”苏子培只喊了这一声,就跑进大门去了。 进了大门是一个小院子,正面两间,一间是苏子培的诊病室,一间是客厅(也作为病人候诊室用的),这两间的向着院子的门儿通常都关闭,另走右首的通客厅的侧门。今天不知为什么,客厅的向着院子的半截玻璃门开得直挺挺的,然而苏子培好像没有看见,依然绕道走侧门;在侧门前的台阶上,他还绊了一跤。 陈克明和罗求知进了客厅,便听得苏子培在后面楼梯头打电话,“喂,喂,”的呼声有些发抖。这不幸的袭击太突然了,陈克明也觉得心里乱糟糟。罗求知一会儿走出客厅去听苏子培打电话,一会儿又走回来,站在窗前仰头遥望。 端进茶来的时候,阿金便成了质询的对象。 阿金不像刚才那样慌慌张张了,但她也不知道这不幸事件的前因后果。她只说:“严老爷自己也差一点儿吃着了炸弹。 太太运气好,刚刚碰到了严老爷。” 罗求知松了一口气,似乎放了心了,他很有把握似的对陈克明说:“苏太太呢,大概没事,”语气一顿,忽然转换了话题,而且两眼灼灼带有试探的意思,“可是,辛佳,有点儿麻烦罢。” “哦。”陈克明漫应着,不置可否。半天来,他对于这位年轻人的太热心于苏辛佳小姐的事,早已感到不耐了;这位漂亮的年轻人在两小时中出了十几个主意,都叫人听了作呕。 然而罗求知不因陈克明之冷淡而失却勇气,他郑重地凑近陈克明身边,低声又说:“不过,也许很快就可以解决,关键在辛佳的态度。那个王科长私下里跟我说……” “哦!”陈克明突然扬声,便把罗求知的话打断了。陈克明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自顾自走向窗前,心里却又想起刚才他们在那边跟王科长办交涉的时候,罗求知的表现简直有点卑鄙。 罗求知也觉得没趣,还想替自己辩白,可是这当儿,苏子培进来了。他颓丧地在沙发里一坐,不发一言,整个客厅只有苏子培喘息的声音。 “怎样?”陈克明打破了沉寂,转过身来打量着苏子培的神色。 “仲平不在家。问过几家医院,都说没有。”苏子培苦着脸,有气没力地回答。歇了一口气,忽然兴奋起来。“大世界门前马路上掉下了两颗炸弹,死伤可不少。还是自己的飞机呢,出了毛病,闯下这场大祸。荒谬绝伦!” “啊,出了毛病!”罗求知抢着说,“什么毛病?炸了自己地方,真是笑话。可到底是什么毛病呢?人出了毛病还是飞机?” 苏子培无心议论这件“笑话”,他转眼看着陈克明,叹了口气道: “现在只有等候仲平再来电话了。倒是辛儿的衣服被盖,得早点儿送去。” 一听这话,罗求知马上自告奋勇,他站起来就一连声唤“阿金”,却又自言自语道:“不,她不知道需要些什么,还得我去收拾。”说着他就离开了客厅。 苏子培又对陈克明说: “严伯谦今天上午从南京来了。刚才我找仲平,是他接的电话,辛佳的事,我想托他去设法。” 陈克明沉吟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他也无能为力么?” “不是无能为力,怕的是他不肯!” “为什么他不肯呢,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 “可是伯谦这人就把这些事情看得比什么都严重!他的三弟季真,去年在北平出了那件事,别人都出来说话营救,他却一声不哼。” “现在比去年该不同了罢?” “啊,不同?”陈克明淡淡一笑,亲热地拍着苏子培的肩膀,“你看有哪些不同?要是当真不同了,辛佳为什么要住优待室,而且你要见一面也不许可?” “可是我以为伯谦本人或许有点不同。” “未必。”陈克明又沉吟半晌然后说了这两个字,但是也许为了不忍叫苏子培太失望,他又转口道:“不妨托他,且看他怎样表示。” 苏子培又叹口气,焦灼地绕着室内的小圆桌走。边走,边说:“刚才那一会儿,克明,我真有家破人亡之感。当然,这年头儿,家破人亡的多了,加上我苏子培,算得什么?不过,万一太太有了不测,到底为什么呢?辛儿要是不能出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站定了冷冷地笑了笑,“克明,我们今天还要去奔走营救,看人家的嘴脸,趣想越不服气!克明,我真想置之不理,看他们敢把辛儿怎样?看他们坏到怎样一步田地!” 陈克明凝神听着,知道苏子培今天受的刺激实在太多又太重了,应该让他安静;他不和苏子培多说,只点着头道:“对,置之不理。”笑了一笑又加着说:“你不理,我来理。我还你一个辛佳就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子培突然想起罗求知和阿金收拾苏小姐的衣物不知道收拾得怎样了,便转身走到客厅门前,可巧罗求知开门进来了,阿金跟在后边,捧着一个小小的衣包。 苏子培从阿金手里取过衣包来打开一看,就生气地问道: “怎么只带了一床毛毯?绒线衣也只有一件!该把她的驼绒袍子也带去呀!” “罗少爷说天气也还暖和,这也就够了。”阿金回答。“不够!”苏子培又把那几件衣服翻了一遍,“西北风一起,这怎么够?” “姨夫是想得悲观一点,”罗求知赶忙陪笑解释,“不会拖得那么久吧。” 苏子培摇着头,把衣服往阿金身上一推。 罗求知踌躇了一下,然后走近苏子培身边,小声说:“本来,辛妹今天就可以出来的,可是她不肯写……” “写什么?”苏子培诧异地睁大了眼。 “刚才在那边,王科长私下里对我说过,”罗求知的声音更低了,还偷偷地朝那边坐在窗前的陈克明望了一眼,“只要辛妹写一张悔过书……” “什么!”苏子培突然大声喝着,脸也青了。“悔什么过?辛佳有什么过要悔啊?去年今天,爱国有罪,现在平津也丢了,敌机遍炸全国各大城市,上海也打了几天了,政府明令全国抗战,还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为什么辛佳干一点抗战工作就犯了罪呢?那么,我在伤兵医院看病也算是犯了罪了!” 苏子培生这样大的气,是从来没有的。阿金和罗求知都望着他发怔。陈克明也觉得意外,他走过来挽住了苏子培的手,拉他去沙发坐下。苏子培怒气未消,嘴唇有点发抖。“悔过?”他大声斥骂,“有过该悔的,是他们,不是辛佳!侵犯了人身自由,还想侮辱人的灵魂,野兽也没有这样凶恶下作的!” “他们该悔的过,才多得很呢!”苏子培继续说,“祸国殃民,过去的暂且不该,光谈现在,光谈我亲眼目睹的:他们办的是什么伤兵医院……” 苏子培突然顿住,同时站了起来。他听得院子里有人连声叫着“苏老伯,苏老伯,”这声音是耳熟的。接着就进来一位皮肤晒成健美色的女郎,身材不高不低,一对大眼睛,机警中带点天真,使人感到可亲而又使人觉得不可侮。 她一进门就觉出了客厅里的严重气氛,脸上的笑容马上一敛,但立即又笑了笑说道:“我来给苏老伯报个好消息,苏伯母没事,不过小腿上有一点擦伤。” 这位女郎就是严仲平的大女儿洁修,苏小姐的同学;苏小姐近来在严公馆借宿就是和洁修共榻的。 当下严洁修就被包围了。各人都抢着问她,连阿金也不例外。陈克明拍着洁修的肩膀说:“你来得刚好。”罗求知平时有点怕她,也恨她,但现在也亲热地叫她。罗求知心里高兴的,与其说是洁修带来的好消息,倒不如说因为洁修这一来,给他解了围了。 苏子培抓住了洁修的手,激动得声音有点发抖,好像洁修就是辛佳。苏子培一连串问了好些话,最后的一问是:苏太太进的医院是哪一家? “那我也不知道,”严洁修笑着回答,眼光却溜着阿金抱着的那一包衣物。“反正苏伯母就要回家来了。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苏伯母不愿意住医院,她想家。可不是,家就是医院,再好的医生也赶不上苏老伯。你们这儿的电话也许是坏了,父亲打了两次都没接上。”她一边说,一边钉住了阿金手里的东西看,终于忍不住走过去翻开那包袱,发现了是苏小姐的衣服,就着急的问道:“这是干么?” 苏子培正要回答,严小姐却又望住了陈克明说:“辛佳姊还没出来么?陈先生,你说这是不是‘误会’?季真叔下午打电话找党部质问,好,他们赖得精光!那不是又来耍一套‘自行失踪’了!” “现在算是有一个地方承认了,”苏子培叹口气说。 “也准许送东西进去了。”罗求知接着说。 “好!就是这一包罢?我给你们送去!”严洁修一边说,一边便伸手去拿阿金怀里的东西。“苏老伯,让我送去,包您妥当!您告诉我地方。” 苏子培还在犹豫,陈克明却已把地址告诉了严洁修。罗求知不以为然,可是也不好说什么。严洁修抢过了那小小的包袱,说声“再会”,就一溜烟走了。 这一切,都来的那么快,苏子培想拦也拦不及。他埋怨陈克明道: “洁修虽然能干,到底是个女孩子;那些地方,不去为宜。” 陈克明不答,只是微笑。 忽然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直叫到大门外戛然而止。 陈克明拍着苏子培的肩膀说:“子培,太太回来了。这是仲平的车子!我听得出它那喇叭的声音。” 接着便又听见了严洁修的朗朗的笑声。 苏子培和陈克明刚走下客厅的台阶,看见严洁修已经跳到院子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高声唤着:“阿金!阿金! 来扶太太。我们两个人就行!” 然而,已到了发“福”年代的苏太太,况又伤足,两个人是扶她不动的,加上了子培和罗求知,这才把她抬到客厅里来了。 苏太太的脸色灰白,精神倒还不差。靠在长沙发上,她惨然微笑道:“差一点儿就不能和你们见面了!”转脸又看看背窗而坐的严仲平,“这一回,全仗严先生!”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眼光向四面搜索,提高了嗓子叫:“辛儿呢?” 苏子培一怔,还没开口,不料站在旁边的严小姐拍着她手里的衣包说:“我正要去看她。” 苏太太的眼睛异样地一睁,一伸手就拉住了洁修。陈克明忙说:“辛佳还在严公馆。”但是苏太太已经猜到一些什么,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声音颤抖,怒喊道:“不要骗我!”忽然她身子一歪,就倒在沙发上了,脸色更灰白,眼睛也闭上了。这一下,大家都着了慌。严小姐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急得要哭。苏子培却很镇静,他抓住了太太的手,按了一会脉息,慢慢抬头对大家说: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 严小姐看见没有出乱子,便悄悄地走了。 ------------------ 二 “优待室”是狭长的一小间,有一对窗;窗外是不满方丈的小院子,——这在苏辛佳的家乡是称为“天井”的,辛佳刚进来时看见这“斗方”院子四面都是几丈高的风火墙,活像一口“井”,便悟到“天井”二字状物之妙,曾经有好半晌回忆着暑期前的学校生活,那时候,她还是一位不问外事,埋头读书的“好学生”。 如果说苏小姐还有这样悠闲的心情,那是因为“事件”纵然“不愉快”,她却有“新奇”之感,特别因为她自问光明磊落,理直自然气壮。苏小姐是在天快黑的时候被“请”进此间的,到现在,也快满二十四小时了。 时间对于人们心情所起的作用,苏小姐这一回算是得到了体验。自从失去自由约莫三十小时之间,苏小姐的情绪有过三次的变换。最初的五六小时,她像一头激怒的狮子。在一个什么“长”的办公室内,她曾经被反复盘问,那时她的回答,就没有一句不是带刺的。后来被移到会客室模样的一间房,人家对待她的方式也有了改变。轮流来和她“说话”的人总有七八个之多,似乎唯恐冷落了她似的。然而苏小姐的反感更甚,对于每一个走近她而且企图从她身上刺探些什么的家伙,她都一律报以恶声。这样忿忿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被“请”进这“优待室”。那时候,她的心境突然恬静了。理解到自己这“事件”不可能迅速解决,而必须作“长期抵抗”的准备,她对于这“狭长的笼”说不出有什么反感。心理上的坚毅和镇定,反使她对这掮着好听名义的囚室发生了兴趣。她对于那一榻一椅的简陋设备,感到整齐和朴素,对于那小得出奇的“天井”觉得好玩,甚至推敲到“天井”两字命名之确切与典雅,而最后,对于那显然是新装不久的窗上的木栅也认为并不难堪。只有当临睡的时候,她的手指,后来是肌肤,碰到那条薄棉被,颇有潮而且腻的感觉,又且总还有些不惯的异样气味,这才使她的“兴趣”受一挫折;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没用过别人的被窝,而况也许是任何人都用过的被窝。但一会儿以后,她又泰然处之,而且马上睡着了。 情绪转换的第三阶段是从上午开始的。更确切地说,发端于所谓早餐。那时候大约有九点钟了,她正靠在那腻得很的薄棉被上回忆夜来所得的梦,忽然端进来了早餐。她觉得她是被打扰了,就不高兴。早餐也是“优待”餐充满矛盾,而矛盾是背理的,因而非实在。实在是一个知觉,没有可供指摘之处。最初她不愿吃,昨晚上她是拒绝了他们特地弄来的鸡丝面的,可是后来终于吃了一点。这以后,她就坐立不安起来,好像那早餐里下得有一种毒药,其名为“不安”。她一会儿站在窗前,把脸嵌进窗上那木栅,朝那“斗方”天井发呆;一会儿她在这“狭长的笼”中走来走去,刚坐上那唯一的接过腿的木椅,便又霍地站了起来,想到那三尺宽的床上(这是病院里摆在三等病房那一类的货色)横一横,可是身体刚接触那所谓床,她又宁愿把脸嵌进窗上的木栅,看一看那小“天井”墙脚的绿苔。 她想:能够睡一觉也好。可是那薄棉被的腻得得的程度以及它那附带的怪气味,好像跟着时间的积累而增加了强度。她把这薄棉被远远抛在屋角,然而腻得得和那怪气味早已留在床上了,说不定床本身也具备这两个特点。 她想:能够有一本书,——即使最无聊的书,有一张报纸——即使是陈年旧报纸,那也好罢。然而这种不可能的想望只有加深她的焦躁。 她也企图让自己沉入往事的回忆。可是刚起了个头,便又中断,好像回忆这东西,根本就不曾带进这“优待室”。 她试试哼几支歌曲,然而一支还没有哼完,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怪不自然,越听越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想骂,没有对手。想笑,笑不出。想哭,不甘。最后,猛然发现:这是由于“寂寞”之故。她忽起忽坐,这也不好,那也不对,都是在和“寂寞”斗争。 然而既经发见以后,她倒停止斗争了。苏小姐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一向过的是花团锦簇的生活。虽然也曾在亲人的病榻前流过眼泪,也曾在女伴中受过委屈,在母亲怀里撒过娇,也曾为了一门功课的没有考上甲等而闭门赌气,而最近一年来又曾为了追逐她的男性太多而感到困惑与厌烦,但生活的“全席”中还有“寂寞”这一色,她确是不知道的。和“寂寞”斗争,她没有一点经验。 现在,有如发见了新的敌人而尚未摸清它的性格因而不可冒昧挑战,苏小姐略为能够安静下来了。她能够冷静地思索了。她比较昨天和今天,发现一个基本的不同。昨天她在那个什么“长”的办公室时固然被反复盘问,后来在那会客室模样的房里整整五小时也不断有人来“纠缠”,用恐吓,用哄骗,攀同乡,讲世谊,红面孔,黑面孔,鼻尖上搽一撮白粉的小丑面孔,色色俱全,周而不绝,简直是“车轮战”,然而今天则不同。今天送过早餐与午餐,但送饭的与其说他是活人,毋宁说他是一个影子。今天是光光的四壁和一榻一椅在和苏小姐打“哑仗”。 昨天苏小姐讨厌那些周而不绝在她跟前出现的各式面孔;昨天她感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好像她是火星里掉下来的一个怪物,而他们这些负有使命的“专家”轮流来加以“赏识”或“鉴定”。现在,苏小姐倒盼望他们来了。他们如果来了,苏小姐准备把他们当作地狱最下层的恶鬼,也来一次“赏识”或“鉴定”,——至少,她要骂时也有个对象。 有所“期待”,是消除“寂寞”的一种武器,即使还不是最有效的武器。苏小姐从午后三时左右就应用了这一武器。她期待着,她留心着门上的可能最轻微的响声。…… 小“天井”里的天渐渐暗下去了,房里渐渐不辨皂白了。横坐在接过腿的木椅上的苏小姐,曲着左臂靠在椅背,把半个脸埋在肘弯里,心里空荡荡地,若有思虑,若无思虑。忽然,头顶上那盏电灯亮了,苏小姐身子微微一震,而和电灯发亮差不多同时,房门上来了嚓的一声。苏小姐霍地跳起身来,转脸急看,房门开了,一个人影一闪;苏小姐全身都抖起来了,脚步不自觉地往后一挫,然后,蓦地她叫了一声,就飞也似的扑向那进来的人。 “哎,——是你!” 不给那人开口的机会,苏小姐两臂一落,就把那电烫过的飞机头压在自己胸口,一连串地叫着:“洁修,洁修,我的洁修!”一边叫,一边不自觉地淌着眼泪。 待到严洁修从苏小姐的拥抱中挣出头来,她俩半走半拖地已经到了床的那一边。苏小姐立刻把那张接过腿的木椅子贡献给她的朋友,按她坐下了,自己却跨开双腿骑立在洁修膝前,两手捧住了她的面孔,眼里还在掉泪,嘴里却吃吃地笑个不休。 两个人对笑着,对看着,许久许久。 终于是严洁修先开口:“辛佳,你吓了我一跳,你好像在做戏。” 苏小姐一连在洁修的脸上额上吻着,然后说: “你不知道这一天我憋的多么难受啊!” “他们打你?” “没有。” “骂你?” “也没有。倒是我痛痛快快骂了他们一顿呢!” 洁修笑了:“刚才我也给了他们一顿骂。” “你骂的是哪一个?猫儿脸的?” “好像不是。” “是头目呢,还是蟹脚?”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不让我进来,又要讨名片,又要我的地址;我就骂他们了。” “他们也要我开姓名、履历、地址;我都不开。我骂他们是根据哪一条法律?我又不是犯人!” 洁修又笑了:“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骂他们不生眼睛,连我严小姐也不认识,还当什么差!” “啊!”苏小姐忍不住笑了。“洁修,你有一手。” “还有呢!我骂开了门,就要人。” 苏小姐睁大了眼睛,一时解不来这句话。 “就是要人。要保释苏辛佳!我问他们:简任官成么?要是不成,找个把特任官也很便当。” 苏小姐换了站立的姿势,把半个屁股挨在严洁修的膝头,左臂挽住了洁修的腰。 “他们望住我半天,这才说,科长走了,他们不能作主。我要他们找科长,有一个家伙抢出来说,即使科长来了,他也不能做主。” “对啦,”苏小姐轻轻叹口气,“有一个猫儿脸的,也许他能作主。” “我可不管猫儿狗儿的,我一股劲儿逼着闹。” “可是,洁修,如果他们当真向你要简任官呢?”“当然我有准备啊,”洁修顽皮地笑了,“我的大伯今天刚到来了,他就是个简任官儿。” “你和大伯说了没有呢?” “还没有。可是我有办法。我会拉祖母出来,用祖母的大帽子去压他的。” “要是简任官不成呢?你有特任官没有?” “现在还谈不到。辛——你别忙,听我说呀。我闹了一阵,看看那些家伙真是作不来主,我就改变方针,我要看人。好,那些家伙又该挨骂了。我骂他们:你们这班饭桶!刚才严中委——辛,你看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大伯封了一个‘中委’——刚才严中委给你们科长打过电话了,难道科长没有交代给你们?好,科长公馆的电话呢?我亲自跟他讲去。” “电话终于没有打罢?”苏小姐赶紧插嘴问。 “没有。”洁修笑了笑,“可是,我这一顿骂,又把你的门也骂开了。”说着,她就在苏小姐脸上亲了一口。 “啊,好洁修!”苏小姐突然跳起来,又抱住了洁修,“真有一手!我的妹妹!” “辛——别忙!”严小姐脱出了苏小姐的拥抱,却反手去勾住了苏小姐的颈子,“你看!这是什么?” 苏小姐一看,这才发见严小姐脚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袱。她伸手就去拾。可是洁修一把抢了去,一跳到了床前,解开包袱的一角把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一边掏,一边唱:“这是穿的,这是盖的,这是换洗的,这又是穿的,这是用的!” 洁修唱一声,苏小姐就笑一阵。突然她抢过那羊毛毯来,向自己胸前一抱,叹口气道:“啊哟,我的好毯子,你来的真好啊!” 苏小姐又去检看那些用的,一面检,一面问道:“洁修,有没有带一面镜子来呢?” “恐怕没有。” 苏小姐有点失望,转身面对着洁修说:“修——你给我看看,我脸上有没有什么疤疤斑斑的?” “啊哟,糟糕!”洁修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这是怎么的? 可惜!” 苏小姐着急起来,拉住了洁修一叠声追问:“到底有些什么?红的呢还是紫的?——昨晚上半睡半醒的,老觉得有什么小东西在满身爬,今儿早上,两边脸儿老觉得紧绷绷痒些些,哎,果然……修,到底有些什么?你怎么不作声啊?” 洁修忍住了笑,手摸着苏小姐的面颊,老是啧啧地说道:“可惜,可惜,”却不回答。忽然又吃惊地叫道:“辛——呀,脱下衣服,让我看看。” “不用看。身上没有。”苏小姐还是很着急。“赶快告诉我,脸上有些什么?” “不,”洁修有点忍不住要笑了,“让我看看你的胸脯。”说着就强制地要解苏小姐的钮扣了。苏小姐这时也有点觉得洁修又来淘气了,挣脱了身,满面生嗔道:“人家着急,你开玩笑,不要你看!” “那么,要不要我告诉你脸上是怎样的呢?”洁修终于喷出笑来了。 “随你的便!”苏小姐说着就别转了脸。 看见苏小姐当真生气了,洁修这才说真话道:“没有。辛——脸上光光的,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苏小姐背着脸不作声。 “你不信么?”洁修把苏小姐的面孔扳过来对着自己,“好,明儿给你带一面镜子来,要是有什么不对,我赔还你一张俊俏的瓜子脸。” 苏小姐勉强笑了一笑,仍旧不作声。 洁修放开手,转身到床前又去掏那包袱,突然双手一举,捧着一个牛皮纸包在空中挥着,高兴地叫道:“辛——你猜,这是什么?”看见苏小姐还是爱理不爱理的,就只好把纸包塞在苏小姐的手里,同时又用了歌唱的调子说:“这是——这是吃的!” 苏小姐打开那纸包,就快活地笑出声来。这里有糖果、牛肉干、陈皮梅,全是她喜欢的零食。她拣取一颗巧克力,剥去锡纸,伸手就向洁修嘴里一塞,一面又自言自语道:“啊,妈妈真想得周到啊!” “这不是伯母给你准备的。”洁修一面嚼着巧克力,一面说,“这是我买来慰劳你的。”她把“慰劳”两字特别说的用力。 苏小姐望着洁修做了个鬼脸,似乎说:别吹,你又来哄人了。 “你不信么?”洁修认真地说,“伯母今天在大世界受了伤,我们还没敢告诉她你被捕了呢!” “什么?”苏小姐吃惊地跳起来,糖果撒了一地。“修,你这话是真的?妈妈到大世界干么?大世界收容了难民了,难道妈妈去做慰劳工作?而且怎么会受了伤啊,没有的事!” “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不相干,腿上擦伤了一点。” 洁修说时,态度非常正经,苏小姐不能不相信了,但她一面拾糖果,一面还想问详情。这当儿,房门一响,又开了,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昂然而入,这人的脸正是一张猫儿脸。 苏小姐看得清楚,就扯了洁修一把,自己却板起面孔,把背脊朝着那猫脸人的方向。 猫脸人在两位小姐跟前站住了,微微的笑着。 洁修挨着苏小姐也在床上坐了,却指着那张接过腿的木椅子对猫脸人说:“请!有什么事呢?坐下来好说啊!” 猫脸人却不坐。洁修那种老练而又大模大样的口气,似乎很出他的意外。他一双眼骨碌碌地钉住了洁修看,好半晌,这才淡淡地一笑问道:“你是严小姐罢?” 洁修点了一下头。 “令尊就是国华机器制造厂的总经理仲平先生?” 洁修又点了一下头。 “苏小姐是您的同学?” 洁修第三次点头,心里想道:这可转到题上来了,看他有些什么说的。 “而且你们两位又都是加入了‘民先’①的?” -------- ①“民先”是一九三五年北平学生“一二九”运动后组织起来的,全名为“民族解放先锋队”。——作者原注。 洁修猛不防猫脸人有这一句,微微一怔,可是,苏小姐已经抢着回答道:“昨天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民先’或者国先!” “陈克明教授呢?”猫脸人又问,眼光钉住了两位小姐。 “不认识罢?” “不!”苏小姐刚吐出这一字,洁修就偷偷地捏了她一把,苏小姐便把下面两个字缩住了。洁修却接着高声说: “怎么不认识!陈教授是家严的朋友,也是家伯父的朋友。” 猫脸人笑了笑:“哦,严小姐,令尊我也相识。我们是老世交了,可以无话不谈。” 洁修不答理,却反问道:“你尊姓?” “我姓胡。我是胡秘书。” “那么,胡秘书,苏小姐做错了什么,你们逮捕她?” “这不是逮捕,”猫脸人一笑,这笑叫人看了像看见毒蛇吐信一样,“逮捕了会有这样的‘自由’么?这是请苏小姐来谈谈,可惜她始终不了解。” “可是,胡秘书,请您注意,苏小姐在这儿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如果她不把话说清楚,恐怕还得多委屈她几天。”猫脸人冷冷地回答。 “我没有话可说,随你们的便罢!”苏小姐毫不示弱。“政府天天叫人民守法,可是,无缘无故把人家扣留起来,这就是政府的守法么?”洁修抢着说。 “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猫脸人突然把脸色一沉。“不用我说,苏小姐自己心里就明白。政府为的是爱护青年,不忍就拿法律来制裁,所以请苏小姐来谈谈。可惜苏小姐昨天一进来就没有说过一句坦白的话。” “怎么叫做不坦白?”苏小姐锐声叫。“你们说我做抗战工作有背景,有作用,你们可又拿不出证据来。嘿!我这才知道:谁要是不肯胡乱承认你们所说的话,你们就加他一个罪名:不坦白!” “胡秘书,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洁修又抢着说,而且顽皮地笑着,“我们做抗战工作,是有背景的,也有作用……”“哈哈!”猫脸人似乎猜到洁修下边的话一定是挖苦他的,就高声一笑赶快把它打断,“喂,严小姐,你是聪明人,会说话,不过今天我不是来和你们开辩论会,——” “是来审问我们的?”严小姐又顽皮地插一句。 “倒也不是。”猫脸人笑了笑,态度突然变得温和可亲起来,“今天我以私人资格和你们谈谈。严小姐,我和令尊,令伯父,都相识。苏小姐,你是苏医生子培先生的令媛,我们也知道。你们两位,聪明,能干,热心,纯洁,政府爱护之唯恐不及。你们自愿抛弃了安逸享乐的生活,来做抗战工作,政府正是求之不得。政府领导抗战,青年干部只嫌太少,不嫌其多。在政府领导之下,你们要做什么工作就可以做什么工作;你们的前程远大。” 猫脸人把“前程”二字说的特别响,然后,话头一转,态度也转而为严厉: “政府决心抗战,也有决心领导一切抗战工作;服从政府领导,才是真心拥护抗战。不服从政府领导,别有企图的团体,政府一定要加以制裁。苏小姐,你热心做抗战工作,可是你参加的那个团体,就是别有企图的!” 猫脸人这套官腔,两位小姐听得正不耐烦,不料他最后一句又钉到老题目上来了,两位都微微一怔,还没开口,猫脸人却又接着说: “政府爱护青年不遗余力,可是对于误入歧途的青年们,政府也不能不负纠正之责!政府的苦心,你们也得了解。好了,你们考虑考虑罢!” 说完,猫脸人转身就走了。 好像被逼着看完一个丑角的表演,两位小姐都松了一口气。严洁修突然抱住了苏小姐,放声狂笑。苏小姐也笑着,拣一颗糖果放在嘴里,自言自语道:“什么领导,领导就是包而不办!” 严小姐还在笑,直到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郑重地把两张纸交给了苏小姐,很有礼貌地说道:“请两位小姐填一填这份表格,这是胡秘书交下来的。” 严洁修抢过那表格来一看,抬头要唤那人,可是那人已经走了。严洁修生气地把那表格撕得粉碎。 “撕它干么?”苏小姐说,拾起那些碎片,“到底也看一看又是什么玩意儿呀!” “用不着!这是一个官办的团体,要我们进去受领导的。可是这团体的领导人一双手上,却涂满了血!一二九运动的同学们的血!” 严洁修说着就站了起来,定睛朝苏小姐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辛——我该回去了,明天再来!” 苏小姐沉默地送严小姐到房门口,又沉默地走回床前,惘然看着严小姐带来的衣服、羊毛毯、糖果,温柔地抚摩着每一件东西,然后又拾起那撕碎的表格来。刚把那碎片拼起了一半,猛听得房门外有人争吵,声音像是洁修。接着,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进来的果然是洁修,脸上怒气还没有消散。 “怎么?”苏小姐小步跑到洁修身边,就拉住了她的手。 洁修不作声,半晌,这才笑了起来,抱住了苏小姐道: “想想,舍不得你,又回来了。” “还开玩笑呢!——你也被扣留了,是么?” “这不是扣留,”洁修忽然学着猫脸人的口音,“扣留了会有这样的‘自由’么?”蓦地她大笑一声,然后用自己的口音很快地接着说:“守卫不让我走。说,进来了这里的人没有字条就不能出去,我找猫儿脸,可是他躲起来了。又是给我来耍老法门:没有人作主。好,不能走我就不走!想想你一个人冷清清的,我也舍不得走!” “不能这样就甘休,”苏小姐异常忿激,“凭什么又扣留了你呢?我们俩一同去闹去!” “何必呢!”洁修笑嘻嘻劝住了苏小姐,“我俩谈谈笑笑不好么?值得生气!”她拉着苏小姐在床上坐下,又说:“我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是妈妈接的。一会儿,爸爸会自己来接我们出去。” 不大敢相信,却又不得不姑且这样相信,苏小姐点了一下头,温柔地偎在洁修的身上。好半晌,两个都没有开口,房里静得很,苏小姐听得两颗心的跳动,一起一落,和谐而又匀整。房外似乎有人走动,悉悉索索,像是老鼠在商量偷东西。远远的传来了呻吟的声音,渐渐转为惨呼,忽然又低沉下去了,接着是一片阴森彻骨的寂静。 “啊,忘记了给你看一封信,”洁修忽然小声说:“赵克久你记得么?——一二九运动,上海各大学同学上南京请愿救国的时候,同学们自己开火车的那一组中就有他的一份,那时候他也‘失’过‘踪’。你看他现在做的多么美满的梦!” 苏小姐看过了信,默然半晌,这才叹口气道:“乡下消息太不灵通。赵克久光看报纸,还以为我们这里当真是一声抗战,就万象更新,人人有了救国的自由,巴不得立刻赶来和我们一起工作。他如果来了,也许可以和我们一起;可不是工作,而是又到监牢里重温他的旧梦罢哩!” 远处那呻吟的声音又隐约听得见了。这一次是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好像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生命,虽已仅存一息,还不肯向暴力低头,而呻吟就是他的反抗。 “真不知道昨晚上你怎样挨过来的,”洁修自言自语低声说,“现在我和你是两个,可是我已经觉得难受。” 苏小姐却不说话,她轻轻地抱住了洁修,把自己的面颊温柔地贴着洁修的面颊。两颗心都跳得急促些了,浑然成为一个声音。 ------------------ 三 苏太太从楼下客厅移到楼上卧室的时候,便有点昏昏欲睡的神态。 两三分钟以前,她还是像一个健康人似的“闹”着要去探视她的女儿辛佳。 严洁修那句不小心的话,曾经给苏子培他们招来了不小的麻烦。那时候,苏太太因为骤然一惊,刺激太强,昏了过去,但是一会儿她的意识回复过来了,便追问着辛佳的下落。她的神经异常紧张,额角暴起了青筋,睁大着眼睛,一叠声叫道:“你们不用骗我,不用骗我!……还骗我干么?我早已知道,辛佳是——”她的呼吸急促,说不下去了,而且眼泪也到了眼眶边。 究竟苏太太猜想辛佳是怎样了呢?她猜想辛佳是瞒着他们到前线去慰劳而中了流弹——或者炸弹。她这猜想,自从早上发现了昨夜辛佳并没有在严公馆过宿,就在她脑子里生了根了。她之所以等不及苏子培回来就独自出去,也就是要到什么慰劳总会去探听确实的消息,却不料消息没有探到级专政的性质及其任务;批判和继承的关系;群众、阶级、政,她自己却差一点儿送了性命。 明白了苏太太焦急的原因了,苏子培他们就极力否认辛佳曾到前线。但也说不出辛佳这整整一天在干些什么。他们随口编造些故事,编的也不大高明,当然骗不了苏太太。甚至严仲平也觉得子培和克明的话闪闪烁烁,十分可疑;严仲平也还不知道辛佳的“不愉快事件”。 僵持了两三分钟,陈克明觉得还是老实告诉她好些,就直捷了当说:“大嫂,信不信由你,辛佳是被捕了,我和子培去看了她刚回来。” 陈克明的话还没完,苏太太就两眼发直,口角抽搐,似乎想说话而又说不出。苏子培心里抱怨着陈克明不该再给苏太太这样一个刺激,严仲平也吃惊地拉了陈克明一把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了中国近代历史和世界历史的根,想问他详细情形,可是苏太太开口了,她颤声叫道:“还是骗我!辛佳为什么会被捕?谁捕了她?……我知道她已经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了……你们捏造她被——捕,想叫我断了念……” “当真是被捕了,”苏子培拉住太太的手,低声说;音调之诚恳而凄凉,叫人听了落泪。“可是在里边也还受优待。不然,严小姐怎么能送衣服去?” 苏太太不作声,睁大着眼睛,钉住了苏子培看。似乎她已经相信了,陈克明和严仲平都松了口气。但是苏太太忽然又要求马上去“探监”。显然她还是不大相信,特别不信所谓“也还受优待”。她说的话不多,声音也越来越低了,可是坚持她的要求,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马上去看看!”有时只说着两个字——“去呀!”弄得苏子培束手无策。 陈克明却估量着苏太太已经理智些了,便引述了自己的亲身经验以及他的许多学生的经验,反复证明被捕而又受“优待”确是事实。他并且大胆预言:严伯谦明天去一保,辛佳一定就出来。 苏太太似信非信的看着陈克明,又看看严仲平,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她终于不再坚持她的要求了。也许是陈克明已经说服了她,但事实上,受了伤流过血的她在极度兴奋以后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她此时最大的需要是休息。苏子培趁这机会,就把她移到楼上。 然而,到了卧室,躺在床上了,她仍然不能安息。小腿上的弹片伤正在作痛,半条腿的肌肉都像在抽搐。她合上眼,一些可怖的幻象便纷至沓来。一会儿是在旷野上看见那么大一颗炸弹从天而降,无数的人应声倒地,其中就有她的女儿辛佳,而她自己则抱住了自己的伤腿一跳一跳想把辛佳从死人堆中拉出来;一会儿又看见辛佳躺在阴暗的监牢里,糟踏得不像个人样,而一条狼狗还在咬她…… 她辗转呻吟,不时念着两个字,——听来似乎就是“辛佳”。 苏子培看这情形,便决定首先应使太太获得数小时的安眠。他留下罗求知和阿金看护着病人,自己便到医室里忙着准备针药。 这时候,楼下客厅内,陈克明和严仲平正在柔和的灯光下轻轻谈着苏小姐的“不愉快事件”。但在短短十来分钟内,严公馆来了两次电话,催促仲平回去。第二次的电话是总工程师周为新亲自出马,这位颇有点儿脾气的“专家”的电话里只说了这么三句话:“伯谦有饭局,我也不能久候,赶快来!” 仲平料想又是厂里的事待他去作决定,答应了陈克明苏小姐的事情他一定设法帮忙,连向主人告辞也来不及,就匆匆走了。 到了家,仲平便进自己的书房。伯谦却不在,总工程师周为新臂弯里挂着大衣,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皮垫的长沙发前面看墙头的字画;显然他是等的很不耐烦了。 “伯谦呢?” “换衣服去了,”周为新说着,就用他那捏着帽子的手朝楼上指一下;接着他把臂弯里的大衣往沙发上一扔,三言两语就像他所使唤的机器一样快速而准确,说明了那立待严仲平解决的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国华机器制造厂的拆卸工作,已经进行了三天了,幸赖周为新和其他员工们的努力,这三天的工作抵得人家的七天;性急而又好胜心颇强的周为新便要趁早弄好了迁移这些机件往内地去的交通工具。然而姓周的在火里,人家却在水里。不但交通工具茫无头绪,甚至起运机器的一应必要手续,例如逢关过卡免验的特许证,沿途通过各部队防区所必不可少的通行证,也都连影子也望不见呢!厂里的总庶务蔡永良两天内跑遍了办理这些手续的有关机关十多个,可是甲推乙,乙推丙,丙又推丁,……这样一直推下去,最后一个圈子打回来,还是推到了甲,那时候,甲又说最近命令有变更,他那里根本不管了。 “今天听说伯谦来了,”周为新结束了他的报告,“我特地来找他想办法,可是他不置可否,说要和你谈了再作决定。” 严仲平点点头。两人又随便说了几句工厂拆卸的情形,严伯谦也进来了。这位“心广体胖”的简任官不慌不忙点着了一枝雪茄,仰脸喷出一口烟,这才开口道: “周工程师迫不及待的要找好交通工具,要办妥一切起运的手续,其实是何必那么急呢!周工程师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雪茄又叼在嘴角了,严仲平和周为新都望着这位简任官,等待他说下去,可是严伯谦双手挽在背后,挺出一个大肚子,眼望着壁炉架上一轴仇十洲的仕女画,忽然伸手拿下雪茄,带喷烟带说:“嗳,仲平,这一轴仇十洲,看来看去到底是假的。” 这一句“冷门”,爆的真正叫人啼笑皆非。周为新本来已经被那接连两下官派十足的“周工程师”的称呼引起了不小的反感,这时候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便是深知乃兄为人的仲平也觉得这样的“好整以暇”未免过了点分。他先轻轻咳了一声,用意显在提醒伯谦,接着就问: “那么,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趁早转让出去啊!”伯谦说着踱了一步,但随即如有所悟,淡淡一笑,又说,“哦!你问的是那一桩么?哦——”他在仲平和周为新面前站定,胖胖的脸上的长眉毛挺了一下,拉长了调子说:“目今当务之急,倒是要在安全地带找定一所房子。” “先要找房子?”仲平随口顺一句,却又对周为新看了一眼,似乎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可不是!厂在南市,敌机天天去轰炸,南市不安全,所以厂得搬走;然而,搬出的机器,总不能老搁在露天,总得有房子来安顿,而且这所房子最好是可以改作厂房,将来必要时就可以开工。” “这不是今天能够解决的问题,”周为新说,“在迁厂程序中,这是第三步。现在我们连第二步还没有眉目呢,先得解决第二步。” “第三步当然也得事先筹划,”严仲平觉得周为新的语气太尖锐了,便来作一个缓和。“找厂址,找房子,我已经托了淑芬妹,妹夫在汉口有工厂,人头地面都熟。我还托了大华的总经理罗任甫,他五天前到汉口去了,前天志新妹夫来过一个电报,说的是:各事都有门路,不日定见分晓。” “什么?汉口?”伯谦那胖脸上的细鼻子一皱,双手拍了一下。“仲平,我不是讲汉口!到汉口去准备厂址,可说是迂阔不通时务。” “那么,重庆怎样?”周为新似乎也熬出一点耐性来了,他把手里的帽子放在沙发的背脊上。 “当然也不是重庆!”现在倒是严伯谦表示着不耐烦起来。“就在上海两租界。”又用力重复一句:“两租界的安全地带。” 周为新皱着眉头,又把帽子拿在手里了。 严伯谦的意思现在仲平和周为新都已经弄明白了。严伯谦这主张,倒也未见“新奇”。三四天前,“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议决了迁移各厂到内地的具体办法,当时大家并无异议,但后来人言藉藉,都说有些意存观望的厂家想出了一条“将计就计”的对策:先向政府领了津贴,把他们在南市、闸北、杨树浦各该危险地带的机器、原料,乃至成品、半成品,都迁到两租界,找房子保藏起来,然后再“看风行船”。那时候,严仲平也和其他工业界进步人士指责过这种意图,认为这是破坏了政府的“工业动员计划”。 “那是不妥的,”仲平说,“我不能以今日之我反对昨日之我。” “什么今日昨日,”伯谦看了仲平一眼,冷冷地回驳,“也得看看明日。也得估量事实。啊,周工程师,拆卸工作能够如期完成么?” “这个,我有把握,我负责!” “对,你负责,你有把握。”严伯谦又淡淡地一笑,踱了一步,仰起他那胖脸,又问道:“然而,周工程师,你有没有把握说,在你自定的限期以前,苏州河这条水路不会发生阻碍?” 周为新的忍耐差不多到了顶点了,特别是严伯谦的官僚态度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也傲慢地回答道: “苏州河如果不通了,那就改变路线。” “哦,改变路线!”严伯谦沉吟一下,态度倒客气些了。“但是,交通工具永远是不够的,何时可有,谁也不敢担保。如果交通工具还没弄好,第二条路线可又断了,那时候又怎么办?” “因此我们不能浪费时间。”周为新捺住了火性回答。“交通工具无论如何是得赶快设法。现在交通工具已经归政府统制了,政府不能不负责。” 严伯谦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却不作声。 “可是,”仲平突然问,“上海的战事究竟能支持多久呢?”“这又是谁也不敢负责回答的!”伯谦大声说,两手一摊。“然而,外交上有个消息,——”他机密地把眼睛一睒,“也许急转直下,来个惊人的变化。那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今天的一些计划自然都成了陈迹。” “是不是英美法三国要联合采取强硬的措置了?”仲平急忙追问。 伯谦笑而不答,踱了一步,看一看手里的雪茄,擦一根火柴再把它点着,慢慢喷出一口青烟,然后把他那肥大的屁股埋进了壁炉前的沙发里,一板三眼地发起议论来了: “抗战抗战,人人会喊,然而喊是喊了,却不想想这样一件大事,头绪纷繁。我们自己只顾喊的高兴,外国人却替我们捏一把冷汗。现代战争是立体战争,现代战争是比赛工业,比赛技术;我们有什么跟人家比赛?……”猛吸了一口雪茄,肥脑袋一晃,语气便一转,“不过,既然打开了,事成骑虎,只有干!然而,知彼知己,也应当明白蛮打决不是办法。一句话,军事所以济外交之穷,然而大炮炸弹的声音也未始不能掩护外交,偷渡陈仓,开一瓶新新鲜鲜东亚酿造的香槟啊!” 这一番微妙的话,可难为了周为新的“工程”头脑,然而严仲平频频颔首,显然是多少领略了其中的奥妙的。 “尽说一些废话,我可不能奉陪了。”周为新肚子里这样想,拿起大衣便又搭在臂弯里了。 然而严伯谦又把话头转到本题上: “所以,仲平,迁厂云云,亦复如此。我们自己喊得高兴,外国人也在替我们捏一把冷汗。路远迢迢几千里,敌机到处轰炸,沿途如何能保安全?” 仲平不作声,却点着头。 “即使幸而运到了,是一个厂呀,总不能随便往那里一塞。水陆交通,原料供应,是不是都方便?动力够不够?哪一样不能不先盘算盘算?” 仲平连连点头,看了周为新一眼。 “再说,现代战争消耗之大,中国这一点工业生产够打几天?我说一句老实话,没有外援,这仗是打不下去的,然而有了外援时,我们这点破碎支离的工业真不值一笑!” 仲平叹了口气,但是仍然点头。 “要是打不下去了,那时你把你搁浅在崎岖蜀道的厂怎么办?要是有了外援了,那时你这厂恐怕也没有人来领教了。” 仲平默然,手摸着下巴,又轻轻叹了口气。 周为新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那么,政府明令迁移工业,岂不是失策了么?”“这又不然!”伯谦立即回答,态度异常庄严。“政府迁移工业,自有通盘的筹划。而我们现在是就事论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如果是国防上确有需要的工业,那么,政府花了津贴,而我们冒险出力,两面都有交代。如果不然的话,还不如为国库节省一点公帑,而我们相机应变,岂不依然公私两全?” “嗯,公私两全,……”仲平点头,又向周为新看了一眼。“得了,得了,”周为新忽然笑起来,但脸色很难看。“那么,从今天起,拆卸的工作就搁起来罢?工人们在轰炸之下冒险工作,也不是好玩的!” 仲平沉吟未答,伯谦却冷冷地笑道: “拆卸工作还得继续。先保全了机器,而后可以相机应变。” “要是不打算迁到内地去呢,何必……” “迁不迁还得看那时的情形,”仲平赶快抢着来解释,“此刻不能就决定啊!也许那时路都断了,也许交通工具依然成问题,也许大局有了变化。为新兄,你就负责拆卸好了,以后如何,我们再从长计议罢。” 周为新睁大了眼朝仲平和伯谦看了好一会,然后点一下头,只说了声“好罢”,就大踏步走了。 仲平照例送周为新到书房外的走廊上,就转身回来。伯谦绕着那书房正中的红木方桌,在踱方步,忽然笑了笑说: “周为新这人,亏你容忍到现在。不听使唤。” 仲平也苦笑一下,却问道: “你所谓柳暗花明,偷渡陈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事出有因,然而还没有到明朗化的阶段。”伯谦微笑着回答,仍在踱步。 “是不是三国出面调停呢?” “这也是其中之一端,在这方面,拉拢策动者,也大有人在。” “其中之一端?”仲平有点惊异了。“难道还不止一端么?” “当然还有呀!”伯谦站定了,神秘地睒着眼,声音低一些了。“一面在打,一面仍有往来。” “哦!”仲平忍不住叫了声,脸色颇不自然。 伯谦却面不改色,慢吞吞地又说道:“直接的固然有,可是值得注意的,不在直接,而在直接之外还有间接。” “有人牵线么?那又是谁呢?” 伯谦笑而不答。 “是不是‘茄门’①方面的?” -------- ①“茄门”上海土白,指德国人,英语German的译音。——作者原注。 “有此一说。”伯谦依然闪烁其词,又踱了一步,忽然把嗓子提高了,“所以,你们嚷着迁厂迁厂,而且见诸事实,那就未免性急了一点。” 仲平点头。两兄弟都绕着那红木方桌踱起方步来了。半晌的沉默。然后是仲平自言自语地说: “周为新,脾气是倔强一点,可是有经验,有能力,诚实,刻苦,负责。” “尽管他有经验,有能力,诚实,刻苦,负责,然而不听使唤总是最大的缺点!” 伯谦这样下了断语,抬头看墙上那一架古色古香的大挂钟,忽然记起他还有一个饭局,时间早已到了。他走到壁炉架前,向沙发里一坐,伸手按着电铃,正想唤当差的备车,仲平夫人却悄悄地进来了。这位夫人,论年纪已近中年,论姿容性情则尚属少艾,一向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现在竟悄然掩入,而且眉尖微蹙,似乎有几分忿怒,也有几分忧悒,她小步跑到仲平身旁。低低说了几句,仲平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岂有此理!”仲平转脸向着伯谦说,“洁修去探望苏子培的小姐,给她送衣服去,可就被他们扣留了。” “什么?谁扣留了洁修?苏子培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伯谦说着就站了起来。 “苏小姐是昨天下午,”仲平夫人回答,“在伤兵医院演说,就被带了去的,今天下午,季真弟还在到处打听,总没打听到苏小姐的下落,可不知道洁修怎么会打听到了,一个人就给送东西去。” 仲平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那纯钢的写字台边,奋然拿起了电话筒,但是另一只手刚放到键盘上,突然又缩了回去,同时拍的一声电话筒也放下了,他转身去拉着伯谦道:“我们马上走一趟,保她们出来!” “何必那么着急呢,”伯谦不慌不忙,胖脸上毫无表情,一边劝着仲平,一边吩咐那站在书房门外等候命令的当差高福准备车子,回过头去,又皮笑肉不笑地对仲平夫人说:“洁修这孩子也太爱管闲事了。可是不用着急。今晚上那饭局,席间大概也有党部方面的人,问明白了情形,总不会没有办法的。” 十多分钟以后,严伯谦在“今天天气——哈哈”的笑声中,和一群高贵的人士周旋着;这一群中,党、政、军、买办、金融、实业、“社会名流”,各色俱全。入席之前,严伯谦和党政军各有关人士,少不得有一番交头接耳;但也许因为人多不便,洁修的事,严伯谦竟一字不提。而在入席以后,觥筹交错之际,酒多话多,从社会琐闻谈到国家大事的当儿,严伯谦带着五分酒意,发表了两次卓见。一次是论到民众运动之不可不有统一的“领导”,归结到“上海是民气最为蓬勃的地方,然而民众团体的成分也最为庞杂,因而统一领导,尤宜加强”。又一次他竟沉痛地呼吁工业界人士应当牺牲小我,拥护政府的“工业总动员计划”,他毫不客气地指责那些意存观望、“将计就计”的厂家为破坏政府的工业“迁建”国策,因而也就破坏了抗战大业,论罪应与汉奸同科。 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议论,配合他那道貌岸然的尊容,确实赢得了几下掌声。接着是干杯,宾主尽欢,雍容而退。 ------------------ 四 工场里所有的窗上都加钉了防止光线外露的厚木板。临时装置的汽油灯都戴着圆锥形的马口铁大帽子,五盏汽油灯的强光落在地面就这样成为五个光圈,远看去像一朵其大无比的梅花,——这是曾经被高贵的绅士们所选中而称之为上海的市花的。 “市花”形的光圈下,工作紧张到差不多要爆裂的程度。油污的脸,布满着红丝但炯炯有光的眼,栗子肉鼓起得高高的臂膊,铁爪似的大手,滴在冰冷的钢铁上的热汗。马达的声音没有了,纵横交错的皮带也早已卷起,做一堆儿缩在“市花”形的光圈以外。这里轰轰地响成一片的,是锤子、锥子、锯子的合奏;而车床、刨床,以及其他的复合的工作母机,正在受着肢解。 靠近工场大门那光圈的边缘,出现了瘦长的周为新的身形,帽子戴在头上,臂弯里依然搭着他那件大衣。今晚上他破例迟到了二十分钟,而且戴着帽子的头低低垂着,看样子十分疲倦。他站在那光圈的边缘大约有一二分钟,沉默地不发一言,也不像往常似的举目扫视工场的全景,看见哪里的工作最紧张就往哪里走;他像一个影子似的站在那里一会儿,却沿着光圈的边缘慢慢地走。 他走过木工装箱组。赤裸着上身的木匠们砰砰地钉着板箱的声音,使他的脚步更加趑趄不前,他觉得木匠的锤子一下一下都像敲在他心头似的。木工装箱组的毗邻就是标记编号组。年轻的助理技师唐济成,穿一件翻领衬衫,衣袖卷到肘弯上张直觉冥想,绝圣弃智;抨击时政,主张无为而治,知足不,正在聚精会神对付着一堆堆的零件。往常,周为新望见这位满身是劲,眉目间英气勃勃的青年技师,即使并没什么事情,也总是要走过去和他招呼一两句的;可是今晚上周为新却别转了头,赶快就想逃开。今晚上他像做了一件亏心事,怕见人,也怕被人家发见。 可是他已经被发见了。“周先生——”一个清脆的呼声从左边送来。 周为新一惊,突然站住了。光圈之下,靠近那标记编号组,整整齐齐排列着若干药品、绷带、纱布、脱脂棉的粗木长桌旁边,一位白衣的女护士轻盈地站了起来,微笑地在对周为新看。这是卫生急救组的张巧玲,唐济成的小同乡,刚进来担任临时急救工作,才不过几天。 “周先生,”张巧玲袅着细腰,小步跑到周为新跟前,轻声说。“止痛止血的针药,昨天就跟总庶务蔡永良说过真正的实在,具体事物只是“理念”的摹本;辩证法就是从,可是今天他还没有办来。” “哦。”周为新只这么应了一声,然后又带着苦笑,点一下头,就走开了。 张巧玲失望地目送着周为新的慢慢踱去的背影,心里在纳罕:怎么总工程师今天这样没精打采? 现在周为新索性退出了光圈的边缘,而是沿着光圈的外围在走了。他的脚步也加快,似乎生怕有人拦住他,或者从后面拉住他。 工作最紧张的中心在那“市花”的左侧两瓣,恰当两个光圈交错的地点。全厂有名的大个子萧长林缩成一团,仰面躺在一架复合式工作母机的钢架下,两手忙着在扭旋一个什么零件,可是他的右手昨天工作时受了伤还绑着绷带,运用不大灵活;短小精悍的周阿梅却爬伏在机器上边,对着下面的萧长林高声在嚷,一边嚷,一边他那拿着工具的手频频做着手势。另外两三个工人,手里是锤子和老虎钳,站在那机器周围,指手划脚在说话。 很显然,他们在解决一个难题;萧长林和周阿梅都是头挑的技工,向来是哪里的工作最困难,他们就在哪里出现。 站在光圈以外的周为新望着这紧张的场面忽然打了一个冷噤,两种力在他心里交战。一种是习惯力,催促他立即跑到那紧张工作的中心,把臂弯的大衣一扔,就投入那“难题”,帮助萧长林和周阿梅将它解决。另一种力可叫不出名目了,而且也是周为新身上向来没有的;这一种古怪力,却正在那里恶意地压迫周为新离开那紧张热烈的光圈愈远愈好,正在那里压迫他屈服于一个他向来不知道的东西,——这东西名为“心灰意懒”。 周为新这样惘然站在那里,足有两三分钟之久。满工场的轰轰烈烈的声音,震撼他的心,使之怒胀;可是严伯谦的自私而卑鄙的主张,还有自己的忿懑而正义的抗辩,却是一起一落,老在他耳朵里回旋。满工场的兴奋、勇敢、坚决而发光的面孔,像一些小太阳,燃烧了他的血液;可是严仲平的动摇而暧昧的嘴脸,却也清晰地挂在他眼前。而在严仲平这脸的背后,他还看到了另一张脸,——这是他自己的脸,但又不是他向来所有的脸,这脸上消失了倔强昂藏的气概,却换上了懦怯和迟疑,没有决心反对严伯谦的鬼计,也没有勇气对满工场拚命流汗的工人们宣布:你们被出卖了!严氏兄弟出卖了你们了! 周为新忽然独自狞笑起来。他自己这狞笑声将他从幻象带回到了现实。 光圈下的情形也有了变动。成为“难题”的工作母机周围的两三个工人回到他们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萧长林现在爬伏在机器上边了,而周阿梅却靠在机器旁,一面抹着脸上的汗,一面伸长了脖子望着那“市花”的中心——五个光圈的汇合点。在那边,拆卸了一半的两部车床一部刨床的四周,聚拢了一大堆工人,众口嘈杂,似乎发生了争执。一会儿,这人堆里钻出个满脸麻花的矮胖子,他一边走,一边频频回过头去,还是骂不绝口。这是工头李金才。这是一位自称“最肯负责”,因而也最热心于打人骂人的大人物。 当下李金才离开了那人堆,犹自怒气未消,恰好一眼就瞥见了靠在机器旁边的周阿梅。他三脚两步跳到周阿梅跟前,虎起脸,冷冷地讥诮道: “啊,辛苦了罢?怎么不躺下来歇一歇?” 周阿梅不理睬,噗的一声,却吐了口唾沫。 这可把李金才气的满脸的麻粒都通红了。他正要发作,周为新却突然到了面前,臂弯里依然搭着他那件大衣,帽子却已经拿在手里。 周为新伸手招着机器上的萧长林,和善地说了两个字: “下来。” 萧长林一跳就下来了,叉着手,等候总工程师的吩咐。他想:总工程师又该亲自动手了。他用着亲热而敬重的眼光望着周为新。 但是出乎意外,周为新却摆着手,苦笑一下,清清楚楚一字一字地说道: “歇一下罢,不忙,回头再拆。” “怎么?”李金才惊讶地叫起来,“照规定,这架机器明晚上就要装箱的!” 周为新不答,只对李金才淡淡地笑了笑,好像在说:你既然那么热心,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这当儿,突然有人急迫地大声喊道:“敌机来了!” 喊声是从工场左后方的楼梯上来的,同时有两个人滚瓜似的下了楼梯,奔进了工场;前面的一个就是总庶务蔡永良,后面那一个却是官方派来办工会而在厂里挂名为事务员拿着干薪的姚绍光。这两位每晚都来厂里应个景儿,躲在楼上的办公室内,安逸地喝茶、嗑西瓜子、抽香烟,约莫半小时就回家去了。他们这样的“工作”,美其名曰:“防空瞭望”;可是敌人的飞机真也不给他们做脸,前几夜都在两位回家以后才来,今晚上是第一次让这两位的“工作”开了记录。 “敌机来了!”这呼声惊动了紧张地工作的人们。工场内突然肃静。耳朵尖的已经听到了敌机的吼声,而且愈来愈近。蔡永良和姚绍光证实了敌机确已来到,而且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便像已经立了大功,昂起头向四面看看,大模大样喊道:“各人负责的零件都得留心啊,不要忙中有错弄丢了!”说着,又示威地朝周为新瞥了一眼,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工场,准备钻进本厂特设的防空洞去了。 看见蔡永良和姚绍光那种自大而又胆小的情形,工人们一边冷笑,一边又照旧继续各人的工作。敌机来了也不过照例盲目投弹,工人们照例是不睬它的。然而“最肯负责”的李金才却忽然也不见了。 周为新站在那里,木然不动。往常,敌机的声音发现以后,他一定要巡视全场,让工人们都看见,“总工程师他还没进防空洞呢,大家可以安心工作”;但今天,矛盾的心理使他痛苦而颓唐,他只是站在那里毫无动作。然后,他咬一下嘴唇,下了决心,大步走到那五个光圈的中心点,一手挥着手里的帽子,大声宣告道: “大家都歇一歇罢!防空洞里闷一点,堆放材料的地下库房宽敞一点,论保险可差不多,大家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过,翻砂部可不要去,那边不保险!” 这样的宣告,也是照例的,但今晚上这宣告,是不必要的提早了,那例是例外。唐济成抬头遥望着周为新,觉得今晚上的周为新很有点异样,他那冷冷的脸上有几分憎恨的意味,也有几分颓唐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