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李静急得要哭,“我求你立刻给我办事去!”“不!我要不先告诉明白你我的事,我心里好象藏着一条大蟒,一节一节的往外爬,那是这么一件事,我今天……”“王德!你太自私了!你不爱我?”“我不爱你,我是个没长犄角的小黄牛!”“那么我求你作事,为什么不注意听?”“说!姑娘!我听!说完你的再说我的!”“你知道北城有一位董善人?你去给我打听他的住址。”“你打听他作什么?”“你要是爱我,请不必细问!”“今天的事有些玄妙!不准问,不准说!好!不问就不问,王德去也!”王德扯腿往外跑,邦的一声开开街门,随着“哎哟”了一声。李静跟着跑出来,看见王德一手遮着头,—手往起竖门闩。“王德!打着没有?”“没有!除了头上添了一个鹅峰。”王德说罢又飞跑去了。不到十分钟,王德跑回来。“王德,你的头疼不疼?”她摸了摸他的头依然是滚热的。“不疼!静姐!我跑到街上,心生一计:与其到北城打听,不如去问巡警。果然巡警告诉我那位善人的住址,是在银锭桥门牌九十八号,你的事完了,该我说了罢?”“说罢。”“姐姐!你有什么心事?‘说罢’两个字不象你平日的口气。”“没有心事,你的事怎样?”“作访员,将来作主笔!这绝不是平庸的事业!你看,开导民智,还不是顶好的事?”“你要作文章,写稿子,报馆要是收你的稿件才怪!”“静姐,你怎么拿我取笑!”王德真不高兴了。“你不信我的话,等姑父回来问他,听他说什么!”“一定!问了姑父,大概就可以证明你的话不对!”王德撅了嘴,心里想:怎样作稿子,怎样登在报上,怎样把有自己的稿子的报,偷偷放在她的屋里,叫她看了,她得怎样的佩服。……李静想她自己的事,他想他自己的事,谁也不觉寂寞的彼此看着不说话。李应回来了。“李应!好几年没见!”王德好容易找到一个爱听他的事情的,因为李静是不愿听的。“王德,怎么永远说废话?今天早晨还见着,怎就好几年?”李应又对他姐姐说:“叔叔说什么来着?”“对,姐弟说罢!今天没我说话的地方!”“王德!别瞎吵!”李应依旧问她:“叔父怎样?”“叔父身体照常,只嘱咐你好好作事。”李静把别的事都掩饰住。“王德你的事情?”李应怕王德心里不愿意,赶快的问。“你问我?这可是你爱听?好!你听着!“王德可得着个机会。”今天我出城,遇见一位亲戚,把我介绍到大强报报馆,一半作访员,一半作校对。校对是天天作,月薪十元;访稿是不定的,稿子采用,另有酬金。明天就去上工试手。李应,学好了校对和编稿子,就算明白了报馆的一大部分,三二年后我自己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开个报馆。我决不为赚钱,是为开通民智,这是地道的好事。“王德说完,专等李应的夸奖。“错是不错。”李应慢慢的说:“只是世界上的事,在亲自经验过以前,先不用说好说坏。”“好!又一个闷雷!在学堂的时候我就说你象八十岁的老人。你说话真象我老祖!”王德并没缺了笑容。“事实如此!并不是说我有经验,你没有。”“我到底不信!世界上的事就真是好坏不能预料的吗?”“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王德!等有工夫咱们细说,现在我要想一想我自己的事。“李应说完走到自己的屋去,李静去到厨房作晚饭,只剩下王德自言自语的说:“对!咱也想咱自己的事!”第二十二老张对龙树古下了“哀的美敦书”:“老龙!欠咱的钱,明天不送到,审判厅见!如有请求,钱不到人到,即仰知悉!张印”龙树古慌了,立刻递了降书,约老张在新街口泰丰居见面,筹商一切条件;其茶饭等费概由弱国支付!双方的战术俱不弱,可是由史学家看,到底老张的兵力厚于老龙,虽然他是军官,救世军的军官。双方代表都按时出席,泰丰居的会议开始。“老龙!说干脆的!大块洋钱你使了,现在和咱充傻,叫作不行!”老张全身没有一处不显着比龙树古优越,仰着头,半合着眼,用手指着老龙。“慢慢商议,不必着急。”龙军官依然很镇静。“不着急是儿子!晶光的袁世凯脑袋,一去不回头,你不着急,我?没办法,审判厅见!”老张扭着头不看老龙,而看着别的茶客吃东西。“打官司,老张你不明白法律。”“怎么?”“你看,现在打官司讲究请律师。假如你争的是一千元的财产,律师的费用,就许是五六百。打上官司,三年五年不定完案不完,车钱你就赔不起。即使胜诉,执行之期还远得很,可是车饭和律师出厅费是现款不赊。你要惜钱不请律师,我请,律师就有一种把没理说成有理的能力。”“我很有几位法界的朋友,”龙军官不卑不亢的接着说:“他们异口同声的说,宁受屈别打官司,除了有心争气,不计较金钱损失的。老张你平心静气的想想,顶好我们和平着办,你不信呢,非打官司不可,我老龙只有奉陪!”老张翻了翻眼珠,从脑子里所有的账本,历史,翻了一个过。然后说:“打官司与否,是我的自由,反正你成不了原告。你的话真罢假罢,我更没工夫想。不过老龙你我的交情要紧,似乎不必抓破了脸叫旁人看笑话。你到底怎么办?”“慢慢的还钱。”“别故意耍人哪,老龙!这句话我听过五百多回了!”“你有办法没有?”“有!只怕你不肯干!”“咱听一听!”“还是那句话,你有那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不可以得些彩礼,清理你的债务?”“没有可靠的人替我办,彩礼也不会由天上飞下来,是不是?”“你看这里!”老张指着他自己的鼻梁说:“你的女儿就和我的一样,只要你肯办,老张敢说:作事对得住朋友!”“你的计划在那里?”“你听着,你看见过孙八爷没有?”“不就是那位傻头傻脑的土绅士吗?”“老龙,别小看了人!喝!土绅士?人性好,学问好。而且是天生下来的财主!”“他有钱是他的。”“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是咱们的!孙八爷年纪不大,现在也不过三十上下。前者他和我说,要娶一位女学生。我听过也就放在脑后,后来我看见凤姑娘,才想起这桩事。凭姑娘的学问面貌,孙八的性格地位,我越看越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漂亮小夫妇。可是我总没和你说。”“没明说,示过意?”“老龙,老朋友,别一句不让!”老张故意卖个破绽,示弱于老龙,因为人们是可以赢一句话而输掉脑袋的!“果然你愿意办,我可以去对孙八说。事情成了,姑娘有了倚靠,你清了债,是不是一举两得?现在听你的,说个数目。”“三十万块钱。”“老龙!”老张笑起来。“别要少了哇!总统买姑娘也犯不上化三十万哪!”“要卖就落个值得,五个铜子一个,我还买几个呢!”“这不是卖,是明媒正娶,花红轿往外抬!彩礼不是身价!”“那末,不写字据?”“这——,就是写,写法也有多少种。”“老张!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写卖券非过万不可,不写呢,一千出头就有商议。好在钱经你的手,你扣我的债。那怕除了你的债剩一个铜子呢,咱买包香片茶喝,也算卖女儿一场,这痛快不痛快?”“你是朋友,拿过手来!”老张伸出手和龙军官热热的握了一握。“卖券不写,婚书是不可少的!”“随你办,办得妥,你的钱就妥。不然,钱再飞了,咱姓龙的不负延宕债务的责任。有我的女儿,有孙八的钱,有你这件人,就这么办,我敬候好音!”“好朋友!来!今天先请咱喝盅喜酒!”弱国担负茶饭,已见降书之内,龙军官无法要了些酒菜喂喂老张。泰丰居会议闭幕,外面的狂风又狂吼起来。老张勇敢而快活的冲着北风往家里走,好似天地昏暗正是他理想的境域!第二十三王德撅着嘴,冲着尖锐杀肉的北风往赵姑母家里走,把嘴唇冻的通红。已经是夜里一点钟,街上的电灯被风吹得忽明忽灭,好似鬼火,一闪一闪的照着街心立着的冷刺猬似的巡警。路旁铺户都关了门,只有几家打夜工的铜铁铺,依然叮叮的敲着深冬的夜曲。间断的摩托车装着富贵人们,射着死白的光焰,比风还快的飞过;暂时冲破街市上的冷寂。这是王德到报馆作工的第七夜。校对稿件到十一点钟才能完事,走到家中至早也在十二点钟以后。因赵姑父的慈善,依然许王德住在那里,夜间回来的晚,白天可以晚起一些,也是赵姑父教给王德的。身上一阵热汗,外面一阵凉风,结果全身罩上一层粘而凉的油漆。走的都宁愿死了也不愿再走,才到了赵姑父家。他轻轻开开门,又轻轻的锁好,然后蹑足屏气的向自己屋里走。北屋里细长的呼声,他立住听了一会儿,心里说道:“静姐!我回来了!”王德进到自己屋里,把蜡烛点上,李应的眼被烛光照得一动一动的要睁开,然后把头往被窝里钻进去。“李应,李应!”王德低声的叫。李应哼了一声,又把头深深的蒙在被里。王德不好意思把李应叫醒,拿着蜡烛向屋内照了一照,看见李应床下放着一双新鞋。然后熄了蜡烛上床就寝。王德睡到次日九点钟才醒,李应早已出去。“王德!该起来了!”窗外李静这样说。“就起。”“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用说,昨天我要没血性,就死在外面了!”“午后出去不?”“不一定。”“姑母下午出城去看叔父。”“好!我不出去,有话和你说。”“我也想和你谈一谈。”李静到厨房去作事,王德慢慢的起来,依然撅着嘴。赵姑母预备出门,比上阵的兵丁繁琐多了,诸事齐备,还回来两次:一次是忘带了小手巾,一次是回来用碟子盖好厨房放着的那块冻豆腐。赵姑母真走了,王德和李静才坦然坐在一处谈话。“姐姐,谁先说?”“你先说,不然你也听不下去我的。”她温媚的一笑。“好姐姐!我现在可明白你与李应的话了!你们说我没经验,说我傻,一点不假!说起来气死人,姐姐,你想报馆的材料怎么来的?”“自然是有人投稿,主笔去编辑。”“投稿?还编辑?以前我也那样想。”“现在呢?”“用剪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东一块西一块用剪子剪现成的报,然后往一处拚,他们的行话叫作‘剪子活’!”“反正不是你的错处。”“我不能受!我以为报纸的效用全没了,要这样办!还有,昨天我写了一个稿子,因为我在路上看见教育次长的汽车轧死一个老太太,我照实的写了,并没有加什么批语,你猜主笔说什么?他说:”不愿干,早早的走,别给我惹是非。你不会写一辆汽车撞死一个无名女人,何必一定写出教育次长的车?‘我说:“我看见什么写什么,不能说谎!’主笔拍着桌子和我嚷:”我就不要你说实话!‘姐姐!这是报馆!我不能再干!我不能说谎欺人!““可是事情真不易找,好歹忍着作罢!”李静很诚恳的安慰他。“良心是不能敷衍的!得!我不愿再说了,你有什么事?”“唉!”李静把手放在膝上,跟着笑了一笑,她天生来的不愿叫别人替她发愁。王德看出她的心事,立刻又豪气万丈,把男儿英雄好义的气概拿出来,把手轻轻的放在她的手背上。“姐姐!我可以帮助你吗?这样世界我活够了,只愿为知己的一死!那是痛快事!”“兄弟,我所以不愿意对你说的缘故,也就是因为你年青好气。为我的事,不用说丧了你的命,就是伤了一块皮肤,我也不能作!”她松松握住他的手。“姐姐!假如你是男的,我愿帮助你,况且你是女的,到底什么事?”“我只能对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李应,他的性情并不比你温和。我不怕死,只怕死一个饶一个不上算,不聪明。”“到底什么事?人要不完全和牛马一样,就该有比牛马深挚的感情!姐姐快说!”王德把腰板挺直这样说。“你记得有一次你说老张要对我作什么?”“我记得,姑母进来,所以没说完。”“还是那件事,你知道?”“知道!现在怎样?”“我现在的心愿是不叫叔父死!我上次为什么叫你去打听那位董善人?”“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也是为这回事。我的心愿是:求那位善人借给我叔父钱还老张,我情愿给善人当婢女。可是我已见过他了,失败了!”李静呆呆的看着地上,停住说话。“姐姐,详细说说!”他把她的手握紧了些。“我乘姑母没在家,去找了那位善人去。恰巧他在家,当时见了我。我把我的心愿说给他听,他是一面落泪一面念佛。等我说完,他把我领到他的后院去,小小的一间四方院,有三间小北房,从窗眼往外冒香烟,里面坐着五六个大姑娘,有的三十多岁,有的才十七八岁,都和尼姑一样坐在黄布垫上打着木鱼念经。我进去,只有那个最年青的抬头看了看我。其余的除把声音更提高了一些,连眼皮也没有翻。“”尼姑庵?“王德好象问他自己。“我看了之后,善人又把我领到前面去,他开始说话:”姑娘你要救叔父是一片孝心‘,’百善孝为先‘,我是情愿帮助你的。可是你要救人,先要自救。你知道生来’女身‘,是千不幸万不幸,就是雌狐得道也要比雄狐迟五百年,才能脱去女身,人类也是如此。不过童女还比出嫁的强,因为打破欲关,净身参道,是不易得的。那几个姑娘,两个是我的女儿,其余的都是我由火坑内救出来的。我不单是由魔道中把她们提拔出来,还要由人道把她们渡到神道里去。姑娘,我看你沈静秀美,道根决不浅,假如你愿意随我修持,你叔父的钱是不难筹措。’我迟疑了半天没有回答他,他又接着说:“姑娘,这件事要是遇在十年前,我当时就可以拿钱给你;现在呢,我的财产已完全施舍出去。我只觉得救人灵魂比身体还要紧。你愿意修行呢,我可以写个捐册,去找几位道友募化,他们是最喜欢听青年有志肉身成圣的。不然,我实在无法去筹钱。姑娘你想,社会上这么多苦人,我们只要拿金银去延长他们的命,而不拔渡他们的灵魂,可有什么益处;况且也没有那么些金银?你先回去,静心想一想,愿意呢,我有的是佛经,有的是地方,你可以随着她们一同修持。这是你自己的事,你的道气不浅,盼你别把自己耽误了!世上有人给你钱,可是没人能使你超凡入圣,你自己的身体比你叔父还要紧,因为你正是童身,千金难买,你叔父的事,不过才几百块钱!‘我当时没有回答他,就回家来了。”“到底你愿当尼姑不?”“为什么我愿意?”“你不愿意,他自然不借给你钱!”“那还用说!”李静的脸变白了。“姐姐!我们为什么不死呢?”王德想安慰李静,不知说什么好,不知不觉的把这句话说出来。“王德!要是少年只求快死,世界就没人了!我想法救叔父,法子想尽,嫁老张也干,至于你我,我的心是你的,你大概明白我!”她不能再支持了,呜咽咽哭起来。他要安慰她,要停住她的哭,可是他的泪比她的还多。第二十四王德与李静对哭,正是赵姑母与李静的叔父会面的时候。赵姑母给她兄弟买的点心,茶叶,三大五小的提在手内,直把手指冻在拴着纸包的麻绳上,到了屋内向火炉上化了半天,才将手指舒展开,差一些没变成地层内的化石。她见了兄弟,哭了一阵,才把心中的话想起来,好似泪珠是妇女说话的引线。她把陈谷子烂芝麻尽量的往外倒,她说上句,她兄弟猜到下句,因为她的言语,和大学教授的讲义一样,是永远不变,总是那一套。有人说妇女好说话,所以嘴上不长胡子,证之赵姑母,我相信这句话有几分可信。说来说去,说到李静的婚事问题。“兄弟!静儿可是不小了,男大当娶,女大当嫁,可别叫她小心里怨咱们不作人事呀!再说你把她托付给我,她一天没个人家,我是一天不能把心放下。女儿千金之体,万一有些差错,咱们祖宗的名声可要紧呀!““自然……”“你听我的,”她不等他说完,抢着说:“城里有的是肥头大耳朵的男子,选择个有吃有穿的,把她嫁出去,也了我们一桩心事。不然姑娘一过了二十五岁,可就不易出手啊!我们不能全随着姑娘的意思,婚事是终身大事,长的好不如命儿好;就说半璧街周三的儿子,脸上一千多个麻子,嘴还歪在一边,人家也娶个一朵花似的大姑娘。别看人家脸麻嘴歪,真能挣钱,一月成千论百的往家挣。我要有女儿,我也找这样的给!我不能随着女儿的意思,嫁个年青俊俏的穷小子。兄弟,你说是不是?”“也忙不得。”她兄弟低声的说。“兄弟,你不忙,你可不知道我的心哪!你不进城,是不知道现在男女这样的乱反。我可不能看着我的侄女和野小子跑了!什么事到你们男人身上,都不着急,我们作妇人的可是不那样心宽。我为静儿呀,日夜把心提到嘴边来!她是个少娘无父的女孩子,作姑母的能不心疼她?能不管束她?你不懂,男人都是这样!”这位好妇人说着一把一把的抹眼泪。她把点心包打开,叫兄弟吃,她半哭半笑的说:“兄弟,吃罢!啊!没想到你现在受这个罪!兄弟!不用着急,有姐姐活着,我不能错待了你!吃罢!啊!我给你挑一块。”她拿了一块点心递给他。他把一口点心嚼了有三分钟,然后还是用茶冲下去。他依然镇静的问:“姐姐!假如现在有人要娶静儿,有钱有势力,可以替我还了债,可是年岁老一点。还有一个是姑娘心目中的人,又年青又聪明。姐姐你想那一个好?”“先不用问那个好,我就不爱听你说姑娘心目中有人。我们小的时候,父母怎样管束我们来着?父母许咱们自己定亲吗?要是小人们能办自己的*拢敲丛勖钦馊豪系氖*干吗的?我是个无儿无女的老绝户,可是我不跟绝户学。我爱我侄女和亲生的女儿一样,我就不能看着她信意把她自己毁了!我就不许她有什么心目中人,那不成一句话!“好妇人越说越有理,越说越气壮,可惜她不会写字,要是她能写字,她得写多么美的一篇文字!“那么,你的意思到底怎样?”他问。“只要是你的主意,明媒正娶,我只等坐红轿作送亲太太!你要是不作主呢,我可就要给她定婚啦!你是她叔父,我是她姑母,姑奶奶不比叔父地位低,谁叫她把父母都死了呢!我不是和你兄弟耍姑奶奶的脾气,我是心疼侄女!“”我明白了!“他低头不再说。“兄弟你本来是明白人!说起来,应儿现在已经挣钱成人,也该给他张罗个媳妇了!你可不知道现在年青人心里那个坏呀!”“慢慢的说罢!不忙!”他只好这样回答她。赵姑母又说了多少个女子,都可给李应作妻子。鞋铺张掌柜的女儿,缠得象冬笋那样小而尖的脚;李巡长的侄女,如何十三岁就会缝大衫;……她把这群女子的历史,都由她们的曾祖说到现在,某日某时那个姑娘在厨房西南角上摔了一个小豆绿茶碗,那个茶碗碎成几块,又花了几个钱,叫锯碗的钉上几个小铜钉,源源本本的说来。她的兄弟听不清,我也写不清,好在历史本来是一本写不清的糊涂账!第二十五在北京城而没到过中央公园①的,要不是吝惜十个铜元,是没有充分的时间丢在茶桌藤椅之间;要不是憎嫌那伟壮苍老的绿柏红墙,是缺乏赏鉴白脸红唇蓝衫紫裤子的美感;要不是厌恶那雪霁松风,雨后荷香的幽趣,是没有排御巴黎香水日本肥皂的抵抗力。假如吝惜十枚铜元去买门票,是主要原因,我们当千谢万谢公园的管理人,能体谅花得起十枚铜元的人们的心,不致使臭汗气战胜了香水味。至于有十个铜元而不愿去,那是你缺乏贵族式的审美心,你只好和一身臭汗,满脸尘土的人们,同被排斥于翠柏古墙之外,你还怨谁?王德住在城里已有半年,凡是不买门票随意入览的地方,差不多全经涉目。他的小笔记本上已写了不少,关于护国寺庙会上大姑娘如何坐在短凳上喝豆汁,土地庙内卖估衣的怎样一起一落的唱着价钱,……可是对于这座古庙似的公园,却未曾瞻仰过,虽然他不断的由天安门前的石路上走。他现在总算挣了钱,挣钱的对面自然是花费;于是那座公园的铁门拦不住他了。他也一手交票,一面越着一尺多高的石门限,仰着头进去了。比护国寺,土地庙……强多了!可是,自己的身分比在护国寺,土地庙低多了!在护国寺可以和大姑娘们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享受一碗酸而浓于牛乳的豆汁。喝完,一个铜元给出去,还可以找回小黄铜钱至于五六个之多。这里,茶馆里的人们:一人一张椅子,一把茶壶,桌上还盖着雪白的白布。人们把身子躺在椅子上,脚放在桌上,露出红皮作的鞋底连半点尘土都没有,比护国寺卖的小洋镜子还亮。凭王德那件棉袄,那顶小帽,那双布鞋,坐在那里,要不过来两个巡警,三个便衣侦探,那么巡警侦探还是管干什么的!他一连绕了三个圈,然后立在水榭东边的大铁笼外,看着那群鸭子,(还有一对鸳鸯呢!)伸着长长的脖子,一探一探的往塘畔一条没有冻好的水里送。在他左右只有几个跟着老妈的小孩子娇声细气的嚷:“进去了!又出来了!嘴里衔着一条小鱼!……”坐大椅子的人们是不看这个的。他看了半天,腿有些发酸。路旁虽有几条长木椅,可是不好意思坐下,因为他和一般人一样的,有不愿坐木椅的骄傲。设若他穿着貂皮大氅稳稳当当的坐在木椅上,第二天报纸上,也许(更`多`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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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cn)有一段“富而无骄,伟人坐木椅”的新闻,不幸他没有那件大氅,他要真坐在那里,那手提金环手杖的人们,仰着脸,鼓着肚皮,用手杖指着那些古松,讲究画法,王德的鼻子,就许有被手杖打破之虞!“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坐!”他对自己说。他开始向东,从来今雨轩前面绕过北面去。更奇怪了!大厅里坐着的文明人,吃东西不用筷子,用含有尚武精神的小刀小叉。王德心里想:他们要打起架来,掷起刀叉,游人得有多少受误伤的!吃洋饭,喝洋茶,而叫洋人拿茶斟酒,王德一点也不反对。因为他听父亲说过:几十年前,洋人打破北京城,把有辫子的中国人都拴起来用大皮鞭子抽。(因此他的父亲到后来才不坚决的反对剪发。)那么,叫洋人给我们端茶递饭,也还不十分不合人道。不过,要只是吃洋饭,喝洋茶,穿洋服,除给洋人送钱以外,只能区区的恫吓王德,王德能不能怕这冒充牌号的二号洋人!然而王德确是失败了,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虽没有象武官们似的带着卫兵,拿着炸弹,可是他脑中的刀剑,却明晃晃的要脱鞘而出的冲杀一阵。可怜,现在他已经有些自馁了:“我为何不能坐在那里充洋人?”他今日才象雪地上的乌鸦,觉出自己的黑丑,自己的寒酸!千幸万幸,他还不十二分敬重“二号洋人”,这些念头只在他心上微微的划了一道伤痕,而没至于出血;不然,那些充洋人的不全是胎里富,也有的是由有王德今日的惭愧与希企而另进入一个新地域的!王德低着头往北走,走到北头的河岸,好了,只有一片松林,并没有多少游人。他预料那里是越来越人少的,因为游公园的人们是不往人少的地方出闷锋头的。他靠着东墙从树隙往西边的桥上看,还依稀的看得出行人的衣帽。及至他把眼光从远处往回收,看见一株大树下,左边露着两只鞋,右边也露着两只,而看不见人们的身体。那容易想到是两个人背倚着树,面向西坐着,而把脚斜伸着。再看,一双是男鞋,一双是女鞋,王德又大胆的断定那是一男一女。王德的好奇心,当时把牢骚赶跑,蹑足潜踪的走到那株树后,背倚树干,面朝东墙,而且把脚斜伸出去坐下。你想:“假若他们回头看见我的脚,他们可以断定这里一共六只脚,自然是三个人。”他坐下后,并听不见树那边有什么动静,只好忍耐着。看看自己的脚,又回头看看树那边的脚;看着看着,把自己的脚忽然收回来,因为他自己觉得那么破的两只鞋在这样美丽的地方陈列着,好象有些对不起谁似的。然而不甘心,看看树那边的鞋破不破。如果和我的一样破,为什么我单独害羞。他探着头先细细看那双男鞋,觉得颇有些眼熟。想起来了,那是李应的新鞋。“真要是李应,那一个必是她——李静!”王德这样想。于是又探过头看那双女鞋,因为他可以由鞋而断定鞋的主人的。不是她,她的鞋是青的,这是蓝的。“不是静姐,谁?李应是见了女人躲出三丈多远去的。别粗心,听一听。”树那边的男子咳嗽了两声。“确是李应!奇怪!”他想着想着不觉的嘴里喊出来:“李应!”“啊!”树那边好象无意中答应了一声。王德刚往起立,李应已经走过来,穿着刺着红字的救世军军衣。“你干什么来了,王德?”李应的脸比西红柿还红。“我——来看‘乡人摊’!”“什么?”“乡人摊!”王德笑着说。“什么意思?”“你不记得《论语》上‘乡人摊,朝服立于阼阶?’你看那茶馆里的卧椅小桌,摆着那稀奇古怪的男女,还不是乡人摊?”“王德,那是‘乡人傩’①,老张把字念错!”“可是改成摊,正合眼前光景,是不是?”两个人说着,从右边转过来一位姑娘。王德立刻把笑话收起,李应脸上象用钝刀刮脸那么刺闹着。倒是那位姑娘坦然的问李应:“这是你的朋友?”“是,这就是我常说的那个王德!”“王先生!”那位姑娘笑着向王德点了点头。王德还了那位姑娘一个半截揖,又找补了一鞠躬,然后一语不发的呆着。“你倒是给我介绍介绍!”她向李应说。“王德,这是龙姑娘,我们在一处作事。”王德又行了一礼,又呆起来。李应不可笑,王德也不可笑,他们和受宫刑的人们一样的不可笑。而可怜!龙凤的大方活泼,渐渐把两个青年的羞涩解开,于是三个人又坐在树下闲谈起来。龙凤是中国女人吗?是!中国女人会这样吗?我“希望”有这么一个,假如事实上找不到这么一个。李应,龙凤都拿着一卷《福音报》,王德明白他们是来这里卖报而不是闲逛。三人谈了半天话,公园的人渐形多起来,李应们到前边去卖报,王德到报馆作工去了。第二十六北京的市自治运动,越发如火如荼进行的起劲。南城自治奉成会因为开会没有摇铃,而秩序单上分明写着“振铃开会”,会长的鼻子竟被会员打破。巡警把会所封禁,并且下令解散该会。于是城内外,大小,强弱,各自治团体纷纷开会讨论对待警厅的办法。有的主张缓进,去求一求内务总长的第七房新娶十三岁的小姨太太代为缓颊。有的主张强硬,结合全城市民向政府示威,龙树古的意见也倾向于后者。龙树古在二郎庙召集了会议,讨论的结果,是先在城北散一些宣言,以惹起市民的注意,然后再想别的方法。散会后老张把龙会长叫到僻静的地方,磋商龙凤的身价问题。老张说:孙八已经肯出一千元。龙树古说:一千出头才肯商议。老张答应再向孙八商议。龙树古又对老张说:如果不写卖券,他情愿送老张五十块钱,老张依然皱着眉说不好办,可是没说不要五十块钱。“婚书总得写?”老张问。“我们信教的,不懂得什么是婚书,只知道到教堂去求牧师祝婚。孙八要是不能由着我到教堂去行婚礼,那末我为什么一定随着他写婚书?”龙树古稳健而恳切的陈说。“不写婚书,什么是凭据?别难为我,我是为你好,为你还清了债!”“我明白,我不清债,谁卖女儿!不用说这宗便宜话!”“我去和孙八说,成否我不敢定,五十元是准了?”“没错!”“好朋友!”又是五十块!老张心里高兴,脸上却愁眉不展的去找孙八。孙八散会后已回了家,回家自然是要吃饭。那么,老张为何也回孙八的家?孙八才拿起饭碗,老张也跟着拿起饭碗。孙八是在孙八家里拿起饭碗。老张也在孙八家里拿起饭碗。老张的最主要的二支论法的逻辑学,于此又有了切实的证明。他的二支论法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的。”“八爷!今天人家老龙高抬脚作主席,我的脸真不知道往那里放!”“我的脸要没发烧,那叫不要脸!你多辛苦!”孙八气得象惹恼的小青蛤蟆一样,把脖子气得和肚子一般粗。“可是,不用生气。那个穷小子今天递了降书,挂了白旗。”“什么降书?”孙八以为“降书”是新出版的一本什么书。“八爷!你是贵人多忘事,你的事自己永远不记着。也好,你要作了总统,我当秘书长。不然,你把国家的事也都忘了。”孙八笑了,大概笑的是“你作总统”。“你没看见吗?”老张接着说:“今天老龙立在台上,只把眼睛钉在你身上。散会后他对我说,凭八爷的气度面貌,决不委屈他的女儿。这就是降书!现在饭是熟了,可别等凉了!八爷你给个价钱!”“我还真没买过活人,不知道行市!”孙八很慎重的说。“多少说个数目!”“我看一百元就不少!”孙八算计了半天,才大胆的说。老张把饭碗放下,掩着嘴,发出一阵尖而不近人情的怪笑。喉内格格的作响,把饭粒从鼻孔射出,直笑的孙八手足无措,好象白日遇见了红眼白牙的笑鬼!“一百元?八爷!我一个人的八爷!不如把一百元换成铜元,坐在床上数着玩,比买姑娘还妥当!我的八爷!”跟着又是一阵狂笑,好象他的骨髓里含着从远祖遗传下来的毒质,遇到机会往外发散。“太少?”孙八想不起说什么来。“你想想,买匹肥骡子得几百不?何况那么可爱的大姑娘!”“你也得替我想,你知道叔父的脾气,他要知道我成千论百的买人,能答应我不能?”“可有一层啊,买人向来是秘密的事,你不会事前不对他说;事后只说一百元买的,这没什么难处。再说为入政界而娶妾,叔父自有喜欢的,还闹脾气?你真要给叔父买个小老婆,我准保叔父心花笑开骂你一阵。老人们的嘴和心,比北京到库伦还远,你信不信?”“就是,就是!到底得用多少?”孙八明白了!象孙八这样的好人,糊涂与明白的界线是不很清楚的。小孩子最喜欢出阁的姐姐,因为问一答十,样样有趣,而且说的是别一家的事。孙八要是个孩子,老张就是他出阁的姐姐,他能使孙八听到别一世界的事,另一种的理。“卖古玩的不说价钱,凭买主的眼力,你反正心里有个数!”“辛苦!张先生!我真不懂行!”要都是懂行的,古玩铺去赚谁的钱!要都是懂行的,妓女还往谁身上散布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