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防火带该在哪里? ”“这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有地形可以依靠,再一个,靠距离赢得时间。”“你干脆说个你认为合适的地方吧。”“机村。”老魏又说,“还有,打防火带,要请林业局的工程师指导。”“这些反动权威都打倒了。”老魏苦笑:“那就像我一样,戴罪立功吧。”老魏还想进一步提出要求,“要是让老书记也……”“你想把所有被打倒的人都请回来,趁机复辟是吧? ”老魏只好闭嘴不说了。医生来给老魏服了药,输上液,就在车上参加了指挥部部署几千人的扑火队伍如何开往机村的会议。黄昏时分,第一支队伍开进了机村。大火就在河的两岸继续猛烈燃烧。第九章大火越过了河流这道天然屏障后,就烧到了机村东南面巨大的山峰背后。离火更近的机村反而看不到高涨的火焰了。大片的烟雾几乎遮住了东南面的全部天空,穿过烟尘的阳光十分稀薄,曙光一样的灰白中带一点黯淡的血红,大地上的万物笼罩其中,有种梦境般离奇而荒诞的质感。空气也不再那么剧烈地抽动了,但风仍然把大火抛向天空的灰烬从天空中撒落下来,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灰黑细雪。还不到两天时间,机村的房顶,地上,树上,都覆盖上了一层稀薄的积尘,更加重了世界与人生都不再真实的质感。庄稼地里最后的一点湿气都蒸发殆尽,快速枯干的禾苗反倒把最后一点绿意,都蒸发到了枯叶的表面,所以,田野反而显得更加青翠了。格桑旺堆伸手去抚摸那些过分的青碧,刚一触手,于枯的禾苗就碎裂了。面对此情此景,格桑旺堆感到自己还笑了一笑。但他并没有因此责怪自己。中国很大,这个地方粮食绝收了,政府会把别的地方的粮食运来。他也只是因为一个农人的习惯,因为担心才到庄稼地里来行走。他担心村里出去的年轻人的安全,他特别不放心索波,这是个冒失而不知深浅的家伙,而他被鼓动起来的野心更会让他带着伙伴们不顾一切地冒险。十几年前,他也是索波一样的积极分子。那时,共产党刚刚使他脱去了农奴的身份。和索波一样,他最初当的也是民兵排长。然后是高级合作社社长,公社化后,就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了。共产党帮助他这样的下等人翻了身,造了土司头人的反。但索波这样的年轻人起来,却是共产党造共产党的反,这就是他所不明白的事情了。他想,他们只是永远喜欢年轻人吗? 想到这里,他竟然又笑了一下,这回是因为心里的迷茫与失落之感。他明白,这样的情形下,索波们其实早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了。但他还是共产党培养的领头人,理所当然地要担心机村不能平安渡过这场劫难。格桑旺堆自己都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但他总是能够让各种各样的人都来支持他。关于机村的森林,他依靠的向来就是两个人。一个,公社派出所的老魏;一个,就是会辨别山间风向的巫师多吉。现在,老魏被人造了反,多吉逃出监狱藏在山里,再也不能抛头露面。他决定还是要去探望一下多吉。这样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可干,他的心里反而可以安定一些。一路上,他不断因为口渴而停下来,趴在溪边大口地喝水。大火还没到,但空气却被烤灼得十分干燥了。当他跪在溪边潮湿松软的泥地上,高高地撅起屁股,把脸贴向清凉的水面,听见清水咕咕地流进喉咙,把一股清涝之气沁人肺腑时,却没来由地想像自己正从山林里出来,举起猎枪,瞄准了这头在溪流边上痛饮不休的熊。没想到,这样的时候,这些水酒一样让他产生醉意,恍然中,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猎人还是一头熊了。这让他感到更多的不祥,他马上焦躁地起身上路,直到干燥的空气使他胸膛着火,逼迫他在溪流边再次俯下身来。同时,他灵敏的猎人耳朵也听得出来,就在四周的林子之中,许多动物不是为了觅食,也不是为了求偶,而仅仅是因为与人一样,或者比人更加强烈的不安,在四处奔窜。动物们有着比人更加强烈的对于天灾的预感。多吉洗了温泉,在伤口上用了药,躺在干燥的山洞里。见到大队长也不肯抬起身子,脸上还露出讥讽的笑容:“看你忧心忡忡的样子,天要塌下来了吗? ”平常,他对多吉的这种表现心里也是不大舒服的,但今天,看见这个逃亡中的家伙,还能保持他一贯的倨傲,竟然感到喝下清凉溪水一样的畅然:“我放心了,多吉啊,你还能像这个样子说话,我就放心了。”多吉并不那么容易被感动:“牧场上草长好了,肥的是人民公社的牛羊,那是你的功劳,罪过却是我的。你是怕我死了,没人替你做了好事再去顶罪吧。”“你的功劳我知道,机村人全都知道,上面的领导老魏他们都知道。”多吉猛地从地铺上坐起身来,但脸上倨傲的神情却消失了:“老魏,老魏被打倒了! 我呢? 他们想枪毙我! ”然后,他又沮丧地倒在铺草上,“我看你这个大队长也当不了几天了。”“但我今天还是——人民政府任命的大队长! ”“咦,你这个家伙,平常都软拉巴叽的,这阵子倒硬气起来了! ”格桑旺堆的眼睛灼灼发光:“机村要遭大难了! 我要让机村躲过这场大难! ”“你是说山林里的大火吗? 你还没有见过更厉害的大火。县城里那么多人疯了一样舞着红旗,要是看到那样的大火,你就没有信心说这样的话了。”“……' ,多吉沉入回忆,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他喃喃地说:”山林的大火可以扑灭,人不去灭,天也要来灭,可人心里的火呢? “他摇摇头,突然烦躁起来,”你走,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不要再来找我了。机村的多吉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格桑旺堆坚定地说:“我没有时间久呆,但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为了机村的平安,我会来找你的。想死,还不容易吗? 只要机村平安渡过了这场劫难,我愿意跟你一起去坐牢,一起去死。”然后,他头也不回走出了山洞,说到死,他心里一下变得一片冰凉,在这呼入胸膛的空气都像要燃起来的时候,这冰凉让他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感。他这样不说声告别的话就走出山洞,是不想说出自己的预感。他最近才犯过一次病。每次犯病,他都会看到死神灰白的影子。这次,突然而起的大火使满天弥漫如血的红光,使他更加坚信死期将至的是那个梦境。那头熊蹲踞在梦境中央。那头熊是他多年的敌手。这样的敌手,是一个猎手终生的宿命。和这头熊第一次交手,他就知道,自己遭遇猎人宿命般的敌手了。那一次交手,那头熊挣出了他设置的陷阱。正常情况下,逃出陷阱的野兽一定会慌忙地逃之天天。但这头熊没有。格桑旺堆从空洞的陷阱中捡起几根熊毛,打量着浸湿了泥巴的一点血迹时,听到了熊低沉的叫声。抬起头,他就看到了那头熊,端端正正地坐在头顶老桦树的树权上。格桑旺堆呆住了。那头熊只要腾身一跃,就会把他压在沉重的身子底下,他连端枪的机会都没有。但那头熊只是不懊不恼地高坐在树上,小小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冰锥一样锋利而冰凉。这对猎人来讲,是一个更严重的挑衅。所以格桑旺堆不能逃走,他只能站在那里,等着熊泰山压顶般压下来。死于猎物之手,也是猎人善终的方式之一。熊却只是伸出手掌,拍了拍厚实的胸膛,不慌不忙地从树上下来,从从容容地离开了。这段时间,猎手都站在熊的身后,他有足够的时间举起枪来,把这猎物杀死十次八次。但格桑旺堆却只是站在原地。他已经死去一次了。他没有看到熊的离去,而是恍然感到时间倒流一样,看到已经被身躯庞大的熊压成肉饼的那个人像被仙人吹了口气,慢慢膨胀,同时,把挤压出身外的那些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吸回体内,骨头嘎巴嘎巴复位,眼睛重新看见,脑子重新转动,但那头熊已经从容消失于林中了。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他又与这头熊交手几次.因为仇恨而生出一种近乎于甜蜜的思念。本来,这个猎物与猎人之间的游戏还要继续进行下去,最后成为这个村落英雄传奇中的一个新的部分。但是,这个故事看来必须仓促结束了。当他做了那个梦,就知道,熊已经向他发出最后决斗的约定了。看来,山林大火让熊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感到了末日来临,所以,它要提前行动了。格桑旺堆只能接受这个约定。只是,这个故事如此仓促地走向结局,在机村传奇里就只是非常单薄的一章了。走在回村的路上时,格桑旺堆才对不在身旁的巫师说:“多吉,我看你跟我都躲不过这场劫难,还是想想为了保护机村,我们最后还能做点什么吧。”这时,一辆又一辆的卡车从后面超过了他,卡车扬起的尘土完全把他罩住了。机村的公路修通以来,还从来没有一次来过这么多卡车。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卡车还在隆隆地一辆辆从身后开过去,这就比机村的公路修通以来,所有来过的卡车都多了。长长的车队开远了,格桑旺堆却觉得脚下的地皮还在颤动不已。他加快了脚步,卸空了人货的长长的车队又迎面开回来了。赶回村里时,广场上已经搭好了几个军绿色的帆布帐篷。大的那座在中央,几座小一点,呈一个半圆拱卫着最大的那座。最大的那一座上面还竖起了一面鲜艳的红旗。格桑旺堆在帐篷门口站了一会儿,以为会有人来请他进去。但那么多人表情严肃地进进出出,绕过他,就像他是一根木桩。然后,索波也来了。也和他像一根木桩一样站在一起。同样也没有人理会他。索波是个容易生气的年轻人。站了不一会儿,他果然就生气了。并把怒气转移到了大队长身上:“请问,有人招呼过你,让你站在这儿傻等吗? ”格桑旺堆慢慢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也许领导需要我们帮点什么忙也说不定。”索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害得我也跟着站在这里傻等。”说完,就径直钻到帐篷里去了。不一会儿,就和一个领导一起出来了。领导打量一下木桩一样站在那里的格桑旺堆:“原来你是大队长,我还以为是一个看稀奇的老乡。”索波挺挺胸:“我是基干民兵排长,请领导分派任务。”“还是年轻人灵光一些,好吧,你把民兵组织起来,分成几个小组,准备好给上山的队伍带路吧。”格桑旺堆想说,带路的事情还是年纪大些的人稳当,但他还没开口,领导就率先走在头里,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村口:“我们一定要把火堵在这里,还要来很多人,比你们一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还要多,还要搭很多帐篷,”领导叉着腰一挥手,把村外那些青苗稀疏的庄稼地都划了进去,“帐篷会把这些地都搭满……”“可是地里都长着庄稼。”“不要操心你的庄稼,来那么多人都有吃的,怕你村里这么点人没吃的? 我们这么大个国家! 你只管多准备干草铺床,多打灶。”说完,领导就回到大帐篷里去了。领导说得没错,多少年后,人们都还会津津乐道,大火期间机村那非常短暂热闹非凡的好时光。那段时光,物质供应充足,有电影,还有歌舞团的表演。索波说,将来共产主义到来后,就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了。卡车队每开来一次,都卸下来许多人,许多帐篷。这些人跳下车,都站好整齐的队伍,唱一阵歌,这才奔向已经用白灰撒出一道道整齐方格的地方,搭起新的帐篷。机村所有人都出来了,跟在这些人后面,看他们唱歌,架好漂亮的四四方方的帐篷,又大家一起唱着歌,把帐篷里地面上的浮土踩实了,铺开机村供应的干草,再在干草上铺开被褥。这还不够,又在帐篷里拉开一道绳索,挂上干干净净的毛巾,几块木板又很快变成一个长架,上面一字摆开了搪瓷面盆,盆子里还有一只搪瓷茶缸,和一只闪着银光的铝饭盒。这天下午,差不多所有的机村人,都忘记了正渐渐进逼的大火,不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机村人就觉得有了依靠,而是这片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建成的帐篷城,建成这个帐篷城时所弥漫的那种节日般的气氛,把习惯了长久孤寂的机村人全部牢牢吸引住了。那情景可真是壮观哪,同时挖成的几十口大灶,都吐出了熊熊的火舌。又大又深的锅架上去,不一会儿,就热气腾腾,弥漫开大米、热油以及各种作料的香气。整个机村都因此沉醉了。这么新鲜盛大的场景,让机村人短暂沉迷一下,实属正常。快吃饭时,首先是什么东西都归置得最为整齐的解放军排好队唱起了歌。然后,是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队伍。然后,是头戴着安全帽盔,穿着蓝色工装的伐木工人的队伍。他们唱歌,手持银光闪闪的铝饭盒,走到饭锅前,盛满热腾腾的米饭,走到菜盆前,又是一大瓢油水充足,香气四溢的好菜。一些胆大的孩子,飞跑回家拿来的家伙,也装得满满当当。黄昏降临了,白昼的光芒黯淡下去,饭菜香味四处飘荡,沸腾的人声也暂时止息了。直到这时,仿佛是轰然一声,烛天大火的红光又从东边天际升腾起来。好多人,差一点都让饭给噎住了。那片红光,当人们都抬头去看它时,却又慢慢黯淡下去了。大火好像是慢了下来,不像刚爆发时那么气焰嚣张了。晚饭过后,很多台汽油发电机同时发动起来,所有帐篷里面瞬时灯火通明。同时有三个地方挂起了银幕,开到机村扑火的工人、红卫兵和解放军排好各自的方队,坐在中央,四周便是机村的百姓。电影里人们正常活动一会儿,就有风吹动银幕。于是,故事里所有的人,都跟着幕布飘动起来。风一停止,那些人又变得端正庄严了。电影里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却突然变成哑剧了。机关枪喷吐着火舌,冲锋的人们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点声音。这个时代的人,很容易就会处于愤怒而兴奋的状态,下面立即响起尖厉的口哨声。这时,喇叭里传来一个人轻轻的咳嗽声。然后,用平板板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通知。”骚动的人群立即就静默了。只有电影机里胶片一格格转过去的吱吱声。那平板的声音又说:“开会通知。”然后是一长串名字。念到名字的人就从观众中站起来,集中到一起。通知最后提到了机村的人。那个人没有念他们的名字,而是念出了大队长、支部书记、民兵排长、贫协主席和妇女主任这些职务。所有这些人集中到指挥部的大帐篷里开会。会上说,明天,每一支队伍都要开上山,从山脚的河边开始直到山上的雪线,各自负责一段,砍出一条防火道。会上说,估计大火烧过来还要三四天时间。要抢在这段时间之前,把这条防火道砍出来。工人、解放军和红卫兵一共有十八个中队,每个中队都要求机村派出两到三名向导。民兵排长索波挺身出来领受了这个任务。格桑旺堆说:“也许,我派些年纪大的人,他们对火更有经验。”但是领导说了:“我想,还是民兵们更精干一些。你看山上那么多人,你还是多组织人往山上送饭吧。”散了会出来,电影已经散场了。远处的天际仍然通红一片。格桑旺堆停下脚步对索波说:“那火说来就来,还是年纪大的人更有经验。”索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队长是说放火的经验吧。”格桑旺堆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所以当上大队长,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能干,而是因为解放的时候,他是机村最穷困的人。使上面失望的是,这样一个人却没有这个时代所需要的足够的仇恨。仇恨是这个时代所倚重的一种非常非常重要的动力。但这个人内心里缺少这样的力量。不止是格桑旺堆,机村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穷苦人,都缺少这样的力量。但现在,具有这种力量的年轻一代成长起来了。索波就是其中最惹眼的一位。索波父亲一直身体孱弱,年近五十时才得了这个儿子。所以,儿子也就如乃父一样身体虚弱,稍微用点力气额头上就青筋毕现。但他父亲脾气却是好的。‘索波却常因为一点什么事情看不顺眼就动气,一动气额头上也青筋毕现。按老的说法是,这样的人要么不得善终,要么就会祸害乡里。所以,直到今天,索波都当了民兵排长,这家伙要是老不回家,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就会咳着喘着,拄着个拐杖来找他。这天晚上,这老家伙已经吭吭哧哧地在村里转了好久了。他听到儿子语含讥诮地问:“队长你是说放火的经验吧。”以往遇到这种质问,格桑旺堆是会退缩的,但这回他没有。他说:“放火的经验也是防火的经验。”“是吗? 那为什么上面要把多吉投入牢房呢? ”“你……你……”格桑旺堆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这个畜牲! ”索波的父亲举起了拐杖,但他那点力气,已经不在年轻人的话下了。拐杖落在身上时,索波只把手轻轻一抬,老家伙就自己跌坐在地上了。“你这个样子还想打我? ”年轻人扔下这句话,气哼哼地走开了。格桑旺堆赶紧去搀扶老人,但这老家伙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先是骂自己那不孝的儿子,骂着骂着话头就转到了格桑旺堆身上:“共产党让你当了机村的头人.可你,你有半点过去头人的威风吗? 看看你把机村的年轻人都惯成什么样子了。”格桑旺堆不吭气,把老家伙扶起来:“我送你回家吧。”老家伙拐杖也不要了,任由他扶着跌跌撞撞往家里走。一路上,他都像个娘们一样哭泣:“看吧,年轻人成了这个样子,机村要完了。”“机村不会完,年轻人比我们能干。修公路,修水电站,他们那么大的于劲,他们学会的那些技术,我们这些人是学不会的呀。”“机村要完了,谁见过大火燃起来就停不下来,你见过吗? 你没有见过,我没有见过,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雷电把森林引燃,烧荒把森林引燃,打猎的人抽袋烟也会把森林引燃,但谁见过林子像这样疯狂地燃烧。机村要完了,机村要完了。““是没有见过,但你见过公路修到村子里吗? 祖祖辈辈见到过汽车,见到过水电站机器一转,电灯就把屋子和打麦场照得像白天一样吗? ”“不要对我说开会时说得那些话,我听不懂,我只看见年轻人变坏了,我只看见大火燃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大火会停下来的,你没有看见吗? 来了那么多的人,他们是来保卫机村的。”老家伙止住了哭泣,在这被火光染得一片暗红的夜色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扯鸡巴蛋,护佑机村森林的那对金鸭子已经飞走了。机村要完了。”“谁也没有见过金鸭子……”“你不要假装不知道山上湖泊里的那对金鸭子,你不要假装不知道是你们把那些漂亮的白桦林砍光了,金鸭子才飞走的。”村子里是没有见过那对金鸭子。但人人都晓得村后半山上的湖里住着一对漂亮的金鸭子。这对金野鸭长着翡翠绿的冠,有着宝石红的眼圈,腾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一片金光闪闪。歇在湖里的时候,湖水比天空还要蔚蓝。这对护佑着机村的金野鸭,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看见。它们负责让机村风调雨顺,而机村的人,要保证给它们一片寂静幽深的绿水青山。但是,机村人没有做到这一点,机村人举起了锋利的斧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不是为了做饭煮茶,不是为了烤火取暖,不是为了一对新人盖一所新房,不是为了给丰收的粮食修一所新的仓房,也不是为新添的牲口围一个畜栏,好像惟一的目的就是挥动刀斧,在一棵树倒下后,让另一棵树倒下,让一片林子消失后,再让另一片林子消失。所以,金野鸭一生气,拍拍翅膀就飞走了。刚开始砍伐白桦林的时候,机村人就开始争论这些问题了。索波说:“扯鸡巴蛋,一对野鸭要真这么厉害,还不晓得这些木头砍下来是送到省城修万岁宫吗? ”这个话题不是寻常话题,所以马上就有人挺身质问:“那你是不相信有金野鸭吗? ”还有人说:“是机村人都相信有金野鸭。”虽然这对野鸭的存在从来就虚无缥缈,即便如此,就是索波这样新派得很的人也不敢在这个话题上跟大家太较真了。其实,他更不敢在内心里跟自己较真,问自己对这对野鸭子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但他相信国家的需要是一种伟大的需要,却不知道砍伐这些树木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老年人爱说,村子四周的山林开始消失的这些年里,风吹得无遮无拦了,但风大一些有什么关系呢? 老年人还抱怨说,砍掉这么多的林子,一些泉眼消失了,溪流也变小了。但机村就这么一点人,连一眼泉水都喝不了,用不完,要这么多的水干什么呢? 再说,老年人总是要抱怨点什么的,那就让他们抱怨好了。在索波们看来,这些老年人更为可笑的是,他们居然抱怨砍掉了林子后,村子,村子四周的荒野没有过去美丽了。索波们听了这种话,都偷偷暗笑。美丽,这些面孔脏污的老家伙,连自己家院子里和村道上的牛粪猪粪都懒得收拾一下的老家伙们,嘴里居然吐出这样的词来。索波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老家伙。这老家伙哭泣着走到了家门口,最后收了泪很严肃地对格桑旺堆说:“你是一个好人,但你不是机村的好头领。”“这个我知道。”“那就让别人来干吧。”“你的儿子? ”老家伙哼哼地笑了,笑声却有些无奈的悲凉:“他倒真是日思夜想,说梦话都想,可他是那个命吗? 你格桑旺堆不行,是你没有煞气,镇不住人,但大家都晓得你心肠好。可是,我家那个杂种,想要抗命而行,这样的人没有好结果,没有好结果的! ”说完,老家伙推开了房门,一方温暖的灯光从屋里投射了来,但老人的话却又冷又硬:“所以,我恨你! ”然后,房门关上了。光亮,与光亮带来的温暖立即就消失了,格桑旺堆独自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身心都陷入了黑暗。第十章山火没有在人们预料的时间里到来。而且,那疯狂的势头也减弱了不少。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也几乎感不到远处火焰的热力与光芒了。大火扰乱了春天的气流,使山野里刮起了风。风从高处,从机村所处的峡谷深处,从那些参差的雪峰上吹下来。挡在火前进的方向上。使火不断回溯,不断回头去清扫那些疯狂推进时烧得不够彻底的地方。这有点像正在进行的政治运动,开初轰轰烈烈的场面慢慢平静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运动过去了,而是转入了深处,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进行更有效的杀伤。大火快速推进的时候,差不多是脚不点地的,只是从原始森林的顶端,从森林枝叶繁盛的上部越过。大火还想继续那样的速度,但曾经帮助其推进的风现在却横身挡在了前面。风逼着大火返身而回,回到那些烧过的森林,向下部发起进攻。下部是粗大的树干,再下面,是深厚的干燥了一冬的苔藓,当火从树干上深入地下,在那些厚重的苔藓与腐殖层中烧向盘绕虬曲的树根之网时,这片森林就算是真正地毁灭了。如果不是人们老是开会的话,这风的确为保住机村的森林赢得了时间。机村守旧一些的人们会叹息一声说,金野鸭已经飞走了。却没有人问一问,野鸭怎么可以从一片冰冻的湖上飞出来。追逐新潮的年轻人们却为前所未见的场景而激动着。老派的人,如还俗喇嘛江村贡布之类叹息说,看吧,人一分出类别来,世上就没有安稳的日子了。他的这种说法有一个远古传说的来源。这个传说,其实是大渡河上游峡谷地区的部族历史。流过机村的河流,正是大渡河上游重要的支流之一。所以,这个传说,也是机村人的历史。这个传说,一开始就用了一种叹息而又忧郁的调子。说,那时,家养的马,与野马刚刚区别开来,然后,因为驯服野马与调教家养马的技艺,人也有了智性与力量的区别。这是人除了男人与女人这个天造的分别外,自己造出的第一种分别。自从有了这种分别,人世便失去了混沌的和谐,走向了各种纷纭的争议及因此而起的仇恨与不安。按那个传说的观点看来,所谓人类的历史,就是产生出对人实行不同分别的历史。过去,是聪明或者愚蠢,漂亮或者丑陋,贫穷还是富有,高贵还是低贱,后来,是信教或者不信教,再后来,是信这个教还是那个教,到如今,是进步还是落后。而叹息的人们总是被新的分类分到下面,分到反面的那一堆人。分到正面的人,年轻,有朝气,有野心,只为新鲜的东西激动,而不为命定要消逝的东西悲伤。风压住火的时候,那些叹息的人仍然在叹息,说,天老爷都来帮忙了,还不赶紧上山,把宽宽的防火道打出来。其实,那条防火道下半部已经打出来了。卡车运来了一辆辆比卡车更沉重的推土机。机村的山坡,下半部较为平缓。这些推土机扬着巨大的铁铲,吼叫着,喷吐着黑烟,铁铲所过之处,草地被翻出了深厚的黑土,灌木林被夷为平地。一棵棵被伐倒的大树,也被巨大的铁铲推下山涧。山坡的上部,森林最为茂密的地方,有着巨大力量的机器却上不去了。在机村年轻人眼里.这些机器便是新时代的象征。是这些机器使他们在始终压迫着他们的老辈人面前挺起了胸膛。索波把这些年轻人分成小组,带着打防火道的队伍上山。这些队伍伐树不用斧子。他们用机器驱动的锯子,一棵棵大树,被锯倒时,都做出非常不情愿的姿态,吱吱嘎嘎地呻吟着,还在天空下旋动着树冠,好像这样就可以延迟一点躺倒在地的时间。但是,最终还不是轰然一声,枝叶与尘埃飞溅,倒在了地上。然后,锯子斧子齐上,被肢解,被堆放在一起放火烧掉。要是就这样一口气干下去的话,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但人不会这样。连老天爷都来帮忙的时候,人却来自己为难自己了。上山开工就因为开誓师大会迟了半天。每一个人也都显出很焦急,很为祖国宝贵的森林资源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没有人说我们不是来开会的,我们要拼命护住这片森林。还是每天都要停下工来开会。而且,那会开得比砍防火道更加郑重其事。要在没有台子的地方搭个台子,台子要有漂亮的顶篷,顶篷下要挂上巨大的领袖画像,台子两边还要插上成列的红旗。有风时,红旗噼噼啪啪展开,没有风的时候,红布就软软地贴着旗杆垂下来,像是两列小心静立的侍者。开会前要唱歌,唱完歌坐好了,要拿出小红书来诵读毛主席语录。然后,领导才开始讲话。领导讲话和平常人讲话不同,字与字之间有很大的间隙。这个间隙中,喇叭里会传出风吹动麦克风时的嗡嗡回响。而句与句之间的停顿就更长了,可以听到讲话声碰到对面山壁后激起的回声。其间还不断有人站起来,领头三呼万岁,四呼打倒。群众也跟着山呼万岁与打倒。机村的人围在会场四周。索波手下一帮青年民兵,却编入了工人的队伍。会场上呼口号的时候,本来只有领口号的那个人会站起身来,群众只是坐着应和而已。但机村这帮年轻人: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当然还有胖姑娘央金,却都站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喊完坐下前,还都得意地扫视一下场外围观的同村的乡亲。这样的时候,围观与参与其事j 的确是非常非常重大的分别。开会,开会。先是前面说到的誓师大会。接下来,还有总结会,反革命分子批斗会,学习会。所有会都大同小异。都是喊口号,唱歌,集体诵读语录,都有人在台上,领导是讲话,反革命分子是交待。防火道越往上,队伍花在上山路上的时间就越多。索波觉得上了山就不下去,不是可以多于活吗? 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结果,工人老大哥们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这么冷的天,连床都没有,住在山上? 你疯了。”索波露出殷勤的微笑,急切而耐心地用不利索的汉语解释:“有山洞,烧大堆火,叫山下送吃的来。”“这样就可以了? ”他拼命点头:“是的,是的,我们打猎的时候,就是这样。”听完这句话,领队的躲到一边去了。一个同样年轻的工人放下手里的锯子,脱掉手套,走过来,说:“你可以,我们就可以吗? ”这种口气里也显示了人的分别。那是工人与农民的分别。更是文明与野蛮的分别。他其实是机村最早意识到这种分别,并且对这种分别十分敏感的年轻人。他也明白,这种分别不会取消,一个人可以做的,就是通过努力,把自己变到分别的那一边去。尽管他心里明了这一切,但对方的这种表现仍然让他十分难过。还是一个好心人安慰了他:“年轻人,林子烧了还可以再长,再说,这林子又不是你们家的。”索波想,机村就是靠这片林子的佑护安静地存在着。但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想,因为,机村人世世代代都是这么想的。但不这么想,他的脑子里又能想起些什么呢? “你是想,这林子是你们村的,是吧。不对,只不过你们村恰好在这片林子里。这些林子都是国家的。”索波何尝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一天到晚都在人们耳边来叨咕这句话。机村人说,这些林子是我们祖祖辈辈看护存留下来的。但老魏严肃地说不对,林子是国家的,不止是林子,天上地下所有的一切,只要国家一来,就都是国家的财产。老魏说,以前你们觉得这些林子是你们的。是因为国家没有来。现在,国家一来,一切都是国家的了。况且,老魏已经被打倒了。索波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一个被打倒的工程师。平常他都沉默不言,眼神空茫悲伤,这时却激动起来,“再说,这个国家都要毁掉了,你真以为还有人会在乎这片林子吗? ”这时,他模糊的眼镜片后双眼射出了灼人的光芒。这个来安慰别人的人,自己倒激动得不行了。索波说:“你,你,不准你说反革命话。”那人眼镜片后的光芒更加灼人,他逼过来,说:“你看看,大家是开会认真,还是干活认真? ”索波不得不承认大家还是开会更加认真。“想想你自己,是干活认真还是开会认真? ”索波想了想,的确,自己也是开会时更加认真投入。想到这里,他对自己有点害怕了。要是那人再追问下去,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那人只是得意地一笑,到一边干活去了。这一天,索波干得特别卖力。而他知道,这样干的目的,是因为那个人几个问题一问,他一向自认清晰的脑子,有些糊涂了。因为干得过分卖力,不多一会儿,他就大汗淋漓了。这样干活是为了不想思考,但脑子其实是停不下来的。他越是拼命干活,就越发看出大多数人干活都是懒洋洋的。索波是个容易对别人不满意的人。眼下,他就对那些不拼命干活的人感到不满意了。但他们是工人,是干部,都比他身份高贵。那些人不好好干活,不为就要烧过来的大火着急,也没人注意到机村的民兵排长在拼命干活。索波渴了,感到嘴里又涩又苦。他觉得自己该停下来了,但他已经做出了这样拼命的姿态,所以不知道怎样停下来才算是合适。他希望胖姑娘央金会来心疼他一下。但这个平常总是围着他转,像只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姑娘,却被那些穿蓝工装的年轻工人迷住了。这会儿,她正把工人的安全帽戴在头上,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把她的同村乡亲,平常总让她春心激荡的民兵排长忘记了。索波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她,但她现在的这副模样,却让他嘴里苦涩的味道来到了心上。太阳越来越高,慢慢爬到了天空的中央。自从大火燃起以后,炽烈明亮的太阳带上了一种暗红的光芒。而且,那种暗红的中间,还有一片片闪烁不定,忽隐忽现的黑色晕斑。终于有人大喊一声:“送饭的来了! ”大家便都扔下了手里的工具。刀、斧、鸭嘴撬、手锯、电锯立即躺满一地。索波也长叹了一口气,和手里的斧子一起躺倒在地上,躺在一地刚从树上劈下的新鲜木茬上。白花花的茬片散发着新鲜木头的香气,索波就躺在这些香气中间,嘴里又苦又涩,呆看着太阳上面飘动着的黑色晕斑,耳朵边还响着央金跟别人调笑时银铃般的笑声。央金人不漂亮,但身体长得火爆,声音也非常好听。山下果然传来了尖厉的哨声。的确是送饭的队伍上来了。哨声是让上面停止工作,以免倒下的树,滚下的木头,把人砸了。所有人都有了真正的兴奋,都站起身来向着山下引颈长望。送饭的任务都分派给了机村人,现在他们就背负着食物,由一个手里摇着绿色三角旗,口里吹着尖厉哨子的穿蓝工装的人引领着上山来了。蓝工装吹着哨子,摇晃着手里的小旗走在前面,机村人弓腰驼背,身背重负沉默着跟在后面。有大胆的机村人问蓝工装,为什么他什么东西都不背。蓝工装得意地一笑,说:“我的责任大,我是安全员。”提意见的人是张洛桑:“那也可以多少背一点。”其实,张洛桑也不是真对这个蓝工装有意见,在机村,他算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物,所以,见到合适的机会,总要把这一点显示出来。蓝工装不以为怪:“革命分工不同嘛。都是为了保护国家的森林财产。”格桑旺堆碰碰张洛桑,意思是叫他闭嘴。他却更来劲了,瞪大了双眼,故意提高嗓门:“我们这不是给他们的人送东西吗? ”蓝工装站下了.严肃了表情说:“这位农民兄弟,这位少数民族兄弟就不对了,如果硬要分一个彼此的话,我们不是来替你们保护森林的吗? 我们来替你们扑火,该你们请客对不对? 可连吃带睡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就让你送送吃的,还这么多屁话。”这一大通道理绕下来,张洛桑就答不上话来了。一来,这林子一会儿是国家的,一会又变成了机村的,权属有些问题。二来,张洛桑虽是机村汉语好的人,但水平电没有高到可以顺溜地把这一大通复杂难绕的道理讲出来。张洛桑都做了哑巴,何况其他人在汉话面前,本来就形同哑巴的人。于是,机村人复又陷入外界人常常感到的那种沉默。蓝工装说声:“走。”大家又身背重负喘着气默默地跟在了他的后面。哨声又响起来,刺耳,而且明亮,而且得意洋洋。很快,就可以看到工地上那些停下活计,站在山坡顶上往下引颈张望的人了。但蓝工装却坐在了草地上,说:“呀,太阳把这草地晒热了,屁股真舒服啊! 休息一下。”看见下面停下来,上面开始着急地呼喊,但蓝工装再次示意,大家都把背上的东西靠着山坡,坐下来休息了。阳光落在深蓝色的冷杉林上,落在林间的草地上,落在潺潺流淌的溪流上,安静,深长。阳光落在人们背负的食物上,热力使那些食物散发出香气。烙饼的香气,馒头的香气,煮鸡蛋的香气。敏锐的鼻子还能嗅到其中盐的味道,糖的味道和肉馅的味道。山下,正不断从山外拉来整卡车整卡车的食物。机村靠着水泉的庄稼地边上,挖出的几十口土灶,从早到晚,火力旺盛,热气蒸腾。当上面不再呼喊的时候,蓝工装起身了,把一直挥动的绿旗别在腰上:“这下他们真累了。干活没有累着,喊饭倒是喊累了。走吧。”第十一章工人们一面抱怨吃食的单调,一面往嘴里塞着烙饼,一听听的罐头也打开了。除了牛羊肉,打开的罐头里那些水果、鱼和蔬菜,机村人梦里也未曾见过。索波也在风卷残云般吃着。其他的机村人见了那些东西就反胃,打嗝。这些日子,机村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所有人家都在大食堂里吃饭。吃完,还夹带着不少的东西回家。这些东西里,首选的目标就是这些稀罕的罐头。在家里,他们不停地吃这些罐头。央金嘴里也塞满了东西,她鼓着腮帮大嚼,却也没有忘了关照乡亲们:“你们怎么不吃,吃吧。”大家都摇手。刚才就因为胃胀,所以爬起山来,前所未有地吃力。这会儿,见人们这么大吃大嚼,就觉得胃里更是满满当当了。只有张洛桑还愿意说话:“不管我们,管你的索波哥哥吧。”索波却把央金递上来的一块烙饼挡开了,气哼哼地坐到格桑旺堆身边去了。格桑旺堆笑了,说:“又生气了。”“我生什么气,看她犯贱,我心里难过。”那边,却有那帮工人又跟央金调笑开了。央金银铃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丢人! ”索波恨恨地说。“年轻人,打打闹闹一下有什么嘛。”索波转了话头:“我们机村人往家里偷了那么多东西,你不管? ”“不是偷,是公开搬的。东西拉来了,工人们都不想卸车,我们的人不惜力气,只是每一回都要带点东西回家。”索波还是气呼呼的,但他自己知道,自己心里并没有人家看上去那么气。就像这些天来,跟这些工人混在一起,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过去工作队说得那么重要一样。这时,山下又有急促的哨声一路响上来。人们都站起身来。下面喊话说,请机村的民兵排长赶紧下山,到指挥部报到。索波复又扬眉吐气了,挺胸昂首地下山去了。山外的世界真是太大了,已经来了那么多的人,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开来,拉来了那么多东西,还有东西整卡车整卡车地拉来。对于惊奇不已的机村人,有人出来做了通俗的解释,说:“你们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吗? 这就是国家! ”但机村人又有了不够明白的地方,既然国家已经有了这么多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还要人来宣布说机村这片除了保佑一些飞禽走兽,除了佑护一个村子风调雨顺之外,并无特别用处的林子是自己的呢? 想不明白这些道理的机村人,卸车时,把整箱整箱的罐头扛回家里也没有人理会。国家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地上到处都是人们没吃完扔掉的东西。机村那些猎狗吃饱了这些剩饭剩菜,肚子胀得溜圆,一动不动躺在路上。被人踢了也只是很惬意一样哼哼几声,动也不动一下。后来,连羊群都不肯上山了,只是游荡在村里村外,从这片帐篷到那片帐篷,从这个食堂到那个食堂,学习尝试新鲜的食物。和狗比起来,羊们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先翕动粉红色的鼻翼,嘘嘘地嗅上一阵.才慢慢下口。所以,没有被辣椒一类刺激的东西呛得凄凄哀叫的事情发生。羊也很文雅,也就是说,它们不像人跟狗那么贪婪,知道食物越多,越要适可而止。所以,它们总是行有余力,吃得饱饱的,还三五结伴,在景观大变的机村散步。从这个会场到那个会场,把一些刚用新鲜糨糊贴上墙的标语,大字报撕扯下来,一点点舔噬纸背上那些糨糊来消磨因为无事可于而显得漫长的时间。人们并不把这些羊赶走。因为这样,可以很方便地随时把它们抓进厨房。吃食不但从山外运来,几天下来,机村的牛羊,也被杀掉好几十只了。每次杀了牛羊,救火指挥部都会通知村里去领钱。领钱的时候,总是有两个人在,他们坐在格桑旺堆和村会计面前,一个人掏出小红书摇晃一下,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买东西要付钱。”另一个捂着一个小书包的人,才从里面拿出钱来。三头牛,两只羊,还有打坏了谁家的一只水桶,点点,签字,不会? 小书包里又拿出了印泥盒子,那就按个印吧。走出指挥部后勤部的帐篷,格桑旺堆再次感叹:“唉,要是这火不烧过来,机村人又开了眼,那可真是福气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说:“天下没有这样的福气。”格桑旺堆像遇见了鬼:“老魏! ”“是我。”“你不是被,被……”“被打倒了? 我是被打倒了。但我还要来救火。”老魏脸上显出了一点得意的神情,“他们把我打倒了,但这种事情,他们不懂,还得我来出点主意。”格桑旺堆笑了:“你的主意就是天天开会? 要不这两天风压住了火头,火早就烧过来了。”老魏看看头上晴朗的,却有风疾速掠过的天空,忧虑的表情来到了脸上:“风并不总是给你帮忙的。打防火道的工作推进得太慢了。”“那你们还老是开会,开会。”老魏长叹一声:“马上又要开会了。”说着,老魏脸上浮现出神秘的表情,把格桑旺堆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告诉我一句老实话,多吉是不是跑回来了? ”沉默半晌,格桑旺堆摇了摇头。老魏着急地说:“如果你知道,就把他交出来。这对机村有好处。”“什么好处? ”“这样就可以不开会,不然整个工地都要停下来了。”格桑旺堆怕冷一样袖了手,说:“我真不知道。”“那江村贡布往林子里是给谁送饭? ”格桑旺堆身子一震:“老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用那一套东西对付我们? ”格桑旺堆这么说是有来由的,以前,寺院关闭后,老魏就用跟踪的办法,捣毁了机村百姓悄悄设立在山洞里的一处神殿。并把喇嘛江村贡布连斗了三天。也是用这个办法,在大跃进的时候,机村曾经瞒藏了一些应该交公粮的麦子,结果也被他找到了。为此,机村付出了一条人命。如果不是那个负责看管粮食的人上吊自杀,让老魏临事手软,才没有让更多的人遭殃。格桑旺堆也是更多的人中的一个,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老魏苦笑:“以前做得对不对,我现在也想不清楚了。但这次我是真想救下这片林子。“格桑旺堆却来了情绪:“今天烧光,跟明天叫人砍光,有什么区别吗? ”“有。可我说不明白。我只要知道,多吉到底回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告诉你吧,江村贡布已经给抓起来了。”他指指另外那个帐篷,“里面正在审着呢。索波也在,因为是你们机村的人,指挥部请他也来参加。”太阳明光光地照着,一阵凉意却爬到了格桑旺堆的背上:“为什么我不参加?我是大队长。”“你是嫌疑人。”格桑旺堆舔舔嘴唇:“那就把我也抓起来好了。”老魏耐着性子,说:“我来告诉你事情的首尾吧。”老魏说,这两天逆向的风把火头压住了,本来,这是一个自然现象。火烧到这个程度,抽空了下面的空气,峡谷尽头的雪山上的空气就会流下来,这就是风,就是这个风把火头压住了。但这只是局部的小气候。如果更大的范围内,有不同方向的风起来,这个作用就没有了。现在是春天,正是起东南风的时候,说不定哪天,东南风一起,顺着峡谷往上吹,火就得了风的帮助了,就会扑向这片林子了。但是,这几天,村子里就有传言起来,把这自然之力说成是巫师多吉的功劳。说他跳河没死,而是逃回村子里来了。是他不断作法,唤来北风神,把火头压倒了。格桑旺堆知道,这几天,在那个隐秘的山洞里,多吉肯定在日夜作法。但有谁会把这话传出来呢? 他一个逃犯,不可能跑到大庭广众中来宣扬吧。正像格桑旺堆想的一样,这个人就是江村贡布喇嘛。这个人还俗后便破了酒戒。这个平常持身谨严的人,酒一多,嘴上就没人站岗了。那天,江村贡布去山洞里给多吉疗伤。多吉手持金刚杵用功作法,一刻也不肯停下。他说,要让风连吹十天。让火回身,烧尽了烧过的林子,就再也不能为害四方了。多吉逃走的时候带了内伤。江村贡布带了些自配的止药散,让他服下。江村贡布知道,受了内伤的人需要静养.但多吉拼了大力敛气作功,内腔里的流血再服什么药也止它不住。江村贡布就请他静养。多吉说:“你没有看见风已经转向,压住火头了吗? ”“你不静养,我止不住你里面的血。”“止不止得住是你喇嘛的本事。至于我,”多吉凄然一笑,“横竖都是个死。活着出去,死在牢里,作法累死挣死,要是保住了机村,那对金鸭子不是飞走了吗? 那我以后,就是机村森林的保护神。”多吉还说,他孤身一人,死了,没有人哭。要是大火烧过来,那就是灭顶之灾。一个没人哭的人死,换家家不哭,值。喇嘛江村贡布心里一直是瞧不起这个巫师的。这并不因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过节,而是庙里的僧侣总是以正宗自居,这一类人都被看作邪门外教。但眼下他如此的表现,却让喇嘛心生敬重之情。多吉说这些话时,已经喘不上气来了。他紧抓住江村贡布的胸襟,眼睛里闪烁着狂乱的光芒,说:“我只求你,用你的医术,让我再活五天! 我想看到风把那火全部压灭。是我唤来的风啊! ”江村贡布只好点头,走出山洞时,他想,这个人最多还能坚持两天。回到村里,正碰上一帮上山送了饭回来的人,开了花生和熏鱼罐头在溪边林前喝酒。江村贡布也加入进去了。格拉死后,村里人都有些怪罪他们家,与大家的关系都有些生分了。而他外甥心里苦,又不肯低头。只有他来放低了身段,与大家往还。希望大家早点忘了两个死去的孩子,乡邻之间回到过去那种状态。所以,这种场合,不要人邀请他也会加入进去。何况人家远远地就招呼了他。一路走来的时候,他一直都在长吁短叹,为了心里那很深的感动。再说,他受了大队长的重托,心里头还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有感动有秘密的人,是很容易喝醉的。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酒碗转到面前,他都喝得很深。这种样子喝酒的人,总是想告诉人们点什么。这一点,全机村会喝点酒的人都知道。大家并不问他什么。只是越来越频繁地把酒碗递到他手上。然后,江村贡布就呜呜地哭了。还是没有人问话。然后,他就直着舌头说话了。他说:“我太感动了。”“其实你不用这么感动的。”“我们家兔子死了,格拉也死了。大家还对我这么好。”这个话题勾起了很多人的叹息:“其实,大家都有错,我们都可以对那个孩子好一点。”这话让江村贡布哭得更伤心了。他说:“好,好,你们对我们家这么好,我也不瞒你们了。”说出这句话,他立即就收了哭声,脸上浮现出神秘的表情,“但是,你们谁也不能告诉。”大家都看着他不做声。他说:“你们也不要害怕。”大家都齐刷刷地摇头,意思是我们干吗要害怕。“那我就说了? ”大家一齐点头。“好,我说了。”然后,他就把多吉如何藏在山洞,如何作法都说出来了。他还说,这些天压住了火头的风,正是多吉作法的结果。他说着这一切的时候,那么多身子倾过来,那么多双眼睛瞪着他的眼睛,使他感到特别畅快。最后,他说:“要是多吉累死了,我们要封他为神。”说完这一切,那种畅快使他浑身困乏,便一歪身子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黄昏,他步履踉跄回家时,关于多吉作法的事,已经在村子里流传了。第二天,这话便到了村子之外的人的耳朵里。很多秘密,本来在机村都是公开的事情,但外界的人,却不得与闻。这次这件事情,要不是老魏的出现,仍然会只是机村的一个秘密。但有老魏在,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老魏做过些招机村恨的事,即便如此,机村人仍然认为老魏是一个好人。这次,老魏下来,又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整天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了让人可怜。过去,机村人不肯干上面布置的事情,就派老魏下来。老魏不下命令,老魏说:“你们想犯错误,那我也来跟你们一起犯。”机村人不肯上缴公粮,老魏来是这么说的。机村人放火烧了荒,每次来带人去拘留,带不到人的时候,老魏也是这么说的。机村人最初不肯砍树,老魏来动员,也是这么说的。这回,老魏显得怨气冲天,说:“叫你们不烧荒,你们烧了。让多吉老老实实,他不干,要跑,这下把我害惨了,我再也帮不上你们的忙了。”他这么说话,足以叫机村人感到忧心忡忡。上面的意思千变万化,机村人难于应付与理解,老魏一个派出所长,官不大,却是机村与上面的一个桥梁。老魏对机村很熟悉。他很快就感到了有秘密的存在。他也不打听,最后那传言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耳朵里。告诉他的人说:“这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在我们村里,索波和他手下的那些民兵我们都不敢告诉。”老魏是忠于组织的,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报告了。这才有了当下这一幕。老魏对格桑旺堆说:“明人不做暗事,这件事我一听说,立马就报告了。”“为什么? ”“谣言止于智者。不能再让谣言流传了。”“真的怎么是谣言? ”老魏笑起来:“看,你已经招认了。”“我没有招认。”“我的大队长,你不是说这事是真的吗? 你不就等于是招认吗? 行,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完,他拉着格桑旺堆钻进了帐篷。江村贡布垂首坐在一圈人中央。格桑旺堆对他一跺脚:“你坏了我的大事! ”索波则对着他冷笑。格桑旺堆说:“好吧。人是我藏起来的。”领导马上发话:“马上发通知,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人趁国家森林遭受巨大火灾之机,宣扬封建迷信,破坏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老魏叫起来:“不行啊,防火道工程千万不能再停啊。坏人已经挖出来了,交给专政机关来处理吧。“领导阴阴地笑道:“专政机关,老魏你就是专政机关的吧? 过去你就是管着这些地方的吧? 看看,搞封建迷信的坏人猖獗到如此程度,就是过去的专政机关执行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的结果! 你还什么专政机关! ”老魏争辩道:“过去我有错误,可现在专政机关不是都换人了吗? ”上面一拍桌子:“你话里话外,是对‘文化大革命’心存不满! ”老魏从来没有在机村人面前如此失过尊严,他梗着脖子还要争辩,格桑旺堆悄悄拉拉他的袖口。虽然他听不太明白他们那些文件上的大道理,但他看出来,老魏在这种时候还是向着机村的。不想平常慈眉善目的老魏涨红了脸,冲着格桑旺堆,还有索波跟江村贡布三个机村人爆发了:“我这是何苦呢? 我这是何苦呢? 你们机村人总恨我出卖了你们,现在你们看看,领导又是怎么对待我的。”老魏反常的举动使大家都有些吃惊。好半天,大家都看着他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反应。要是有人反驳,老魏的怨愤就会继续高涨。但大家都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三个机村人是因为震惊,而那些和老魏一样的干部们,大多都用讥诮的神情瞧着他。这种安静,把老魏自己也弄得手脚无措,他的脸由红转黑,抱着头,慢慢蹲到了地上。大家还听见他低声咕哝:“对不起,我又犯错误了。”又是一声拍桌子的脆响,“大火当前,你还要认识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 ”“我同情落后势力。”“不是同情,你的立场早就站歪了! ”老魏又昂起了头,再次开始申辩:“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不该同情这些人! ”这回,他用手指着这几个机村人的时候,眼里的确喷出了仇恨的火星。“那你说斗争会该不该开? ”“该! 该! ”突然有人大笑。大家一看,却是刚才还缩在墙角里索索发抖的喇嘛江村贡布。然后,他口舌伶俐地吐出了一大串藏话。说完,他再次放声大笑。领导发话了,问这个人疯了吗? 格桑旺堆说:“疯了。”但索波他说:“这个人没疯。”“那他念经一样,说些什么? 又在这里公然搞封建迷信活动吗? 你,把他的话翻过来给我们听听。”索波说:“领导不该相信他的胡言乱语。”“叫你翻过来听听。”这时,老魏感到周身关节酸痛,就举手说:“报告领导,我身上的天气预报准得很,天要转阴,要下雨了。”领导只想听索波翻译江村贡布的话。江村贡布大笑说,你们在这里为一些虚无的道理争来争去有什么劲呢? 多吉已经死了! 不管是不是封建迷信,也不管他的作法是不是有效果,但他的确是为了保住机村的林子,发功加重内伤而死的。这样的人你们都要斗争吗? 如果需要,我马上去背负他的尸体回来。或者,你们不想斗争死人,那就把我当成那个死人来斗争吧。我们只是迷信,你们却陷入了疯狂。等索波翻译完了,江村贡布再次大笑,这回是用汉话一字一顿地说:“我看,你们全都疯了! ”然后,背着手仰脸出门去了。领导一拍桌子说:“给我抓回来! ”这时,有三个影子一样的人现身了,这正是追踪多吉的专案组的那三个人。这些日子里,他们悄无声息,但又好像无处不在。其中一个,跑到领导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领导便挥了挥手打消了刚才的念头。三个人便影子一样飘出去,在喇嘛身后跟踪而去了。第十二章这件事,火灾过去好多年后,机村人一直都还在津津有昧地传说。传说,多吉就是江村贡布发话时,心肺破裂而死的。传说江村贡布出门就直奔山洞而去。见了多吉的尸体依然大笑。而且,这个总是脑瓜锃亮的喇嘛,从这一天起开始蓄发,直到满头长发巫师一般随风飘洒。传说,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弄糊涂的指挥部领导一拍桌子,大吼道:“都给我滚开! ”大家正好趁机脱离险境。老魏走出帐篷时,揉着酸痛的肩,有些讨好地对紧锁眉头的格桑旺堆说:“天要下雨了,只要雨下下来就好了。”格桑旺堆却只觉得嘴里发苦,心中悲凉。他不想理会老魏。他也没有抬头看天。却听见索波说:“咦,老魏你的天气预报挺准的,天真的阴了。”格桑旺堆这才抬头看天,看见蓝中带灰的晴空已经阴云密布,而且,大火起后,一直十分干燥的空气里,带上了淡淡的湿润之气。传说,这时天空滚过了隆隆的雷声。索波高兴地说:“这下机村的林子有救了! ”格桑旺堆这回却变得咄咄逼人了:“你什么时候觉得这些林子是机村的林子?只要对你有好处,你可以把整个机村都卖了。”索波梗起了脖子,但终于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对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这也是很难得的事情了。这一年春天的第一回雷声再次响起来,从头顶的天空隆隆滚过。大家只注意到雷声,而没有发觉风向已经变了。这个只要看看树木的摇动就可以知道。树枝和树梢,都指出了风的方向。格桑旺堆连雷声也不在意,他说:“我相信江村贡布的话,多吉已经死了。我要去看他。你,还有你,可以去告发。可以让他们开那个没有开成的斗争会,来斗我。我告诉你们,多吉是我藏在山洞里的,是我让江村贡布给他送饭疗伤,但他不想活了,他作法把自己累死了。我现在要去看他。”老魏拉住了他:“你不能去。斗争会也不能再开,再开会,防火道耽搁下来,大火过来,这些树林就保不住了。”格桑旺堆说:“没有人肯为机村死,索波不肯,我也不肯,多吉什么都不是,但他肯。我要去送他。”格桑旺堆走到村口,就被警察拦回去了:“你不能走。”于是,他又重新被带到了一个帐篷里。而且,老魏与江村贡布已经先一步被带到这里给人看起来了。老魏问自己过去的手下,会把自己怎么办。他的手下懒洋洋地回答:“明天先开你们的斗争会,以后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老魏把头深深地埋在裤裆里头不说话了。雷声还在震响,变了向的风也越来越强劲了。看来盼望已久的季雨终于就要来了。每年这个季节,强劲的东南风把丰沛的雨水从远方的海洋上吹送过来。风浩浩荡荡,推动湿润的云团,一路向西向北,掠过河流密布的平原,带上了更多的水分,掠过一些山地时,这些水分损耗了一些,但风经过另外的平原时又把水分补充足了。然后,东南风顺着大渡河宽广的峡谷横吹进来。大渡河的主流与支流,尽管在崇山峻岭间显得百回千转,但最终都向着东南方敞开。风吹送进山谷时,雨水就降落下来。正是有了这些湿润的风,才有这西部山地中茂盛的原始山林绵延千里,才有众水向着东南的万里沃野四季奔流。正是有了这些森林,这些奔流东去的众水,每年,东南方吹送而来的风才会如此滋润而多情。但是,大火起来的这一年,不要说是一个小小的机村,而是天下所有地方都气候反常。多少年后,机村人还在传说,多吉一死,风就转向了。这当然是一种迷信。其实只是这一年气候大异常中的一个小异常。往年,东南风起时,雨水会同时到达。但这一次,事情有了例外。风先起,而雨水后到。其实,雨也就晚来了不到两个小时,但东边的大火早就借着风势掉过头来,浩浩荡荡在向着机村这边推进了。大火被压抑了这么久,一起来就十分猛烈,好像这期间真是聚集了许多的能量,在这一刻,都剧烈地释放出来了。不一会儿,就在东边天际堆起了一道高高的火墙。机村的空气好像都被那道高高的火墙抽空了。所以,当雨水终于落下来时,已经无济于事了。大部分的雨水未及落地就被蒸发。少量的雨水落到地面,已经被大火的灰烬染黑。这些稀疏温热的雨点落在地面,只是把干燥的浮尘砸得四处飞扬。整个机村,叫声一片。烛天的火墙慢慢矮下身子,不是为了怜悯苍生而准备就此熄灭,而是深深地运气,来一次更加辉煌的爆发! 大火与天相接。夜晚一到,模糊了天地的界限,那情形就仿佛天降大火一般。天火说,一切都早已昭示过了,而汝等毫不在心。天火说,汝等不要害怕,这景象不过是你们内心的外现罢了。天火还对机村人说,一切该当毁灭的,无论生命,无论伦常,无论心律,无论一切歌哭悲欢,无论一切恩痴仇怨,都自当毁灭。天火说,机村人听好,如此天地大劫,无论荣辱贵贱,都要坦然承受,死犹生,生犹死,腐恶尽除的劫后余辉,照着生光日月,或者可以于洁净心田中再创世界。机村人明白了? 或许,可能。但无人可以回答。他们只晓得惊恐地喊叫。他们仍然是凡尘中的人,因惊恐而兴奋,因自然神力所展现的奇景而感到莫名的快感。野兽在奔逃。飞禽们尖叫着冲上夜空,因为无枝可倚,复又落回到巢穴里,然后,惊恐使它们再次尖叫着向着夜空高高蹿起。那火像日珥一样辉煌地爆发了,火墙倾倒下来,整个夜空里放满了庆典礼花一般火星飞溅。火头贴向地面,在几座山岗和谷地间拉开一个长长的幅面,洪水一样,向着机村这边从容不迫地席卷而来。现在,大家好像才真正明白过来,大火是真正要烧过来了。已经变成了个巨大营地的机村像一个炸了营的蜂巢。所有的喇叭都在叫喊,所有的灯光都已打开,所有的机器都在轰鸣,所有人都在跑动。队伍又集合起来。广播里传出来指挥部领导的叫喊。而在帐篷里,几个警察还在看守着老魏他们。格桑旺堆听着那种叫喊有些耳熟,就说:“我好像听见过人这样讲话。”江村贡布翻翻眼,说:“电影里面,最后时刻,当官的人就这么讲话。”几个表情严肃的警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帐篷里的空气才稍稍松动了一些。老魏说:“你们还守在这里干什么? 还不上山救火! ”他曾经的部下,收起了笑容,一动不动。“你们放心,我保证不跑,请报告领导,请组织上在这危急时刻考验我。我也要上山救火! ”这些人还是不为所动。老魏说:“这样吧,我去救火你们不放心,那把这两个人交给我看守,你们赶快上山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江村贡布又长笑一声,自己站起身来,往帐篷外走去。一个警察就从腰上抽出枪来。江村贡布回过头来,笑笑,嘶哑着声音说:“年轻人,我活够了,想开枪你就开吧。”“站住,回来。”“我不会回来,我不能让多吉一个人悲凉地躺在山洞里,我不能让一个一心要救机村的人,死去之后,灵魂都无人超度。”江村贡布掀开门帘,通红的火光把他照亮了,他带着挑衅的口吻说,“告诉你们吧,我要去给那人念些度亡的经文。”举枪的人擦了把沁上额头的汗,把枪插回了腰间,说:“这个人疯了。”没想到江村贡布又一掀门帘走了回来:“我还有句话没有对大队长说。”江村贡布对格桑旺堆说:“多吉的事你放心,你把他交给我是算是找对人,你当上大队长以来,很少做过这么对头的事情。多吉的后事,你一个俗人不懂得他,也帮不了什么忙。”江村贡布这一回是真的走了,警察也没有再掏枪。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起来:“放我出去! ”警察都拔枪在手,格桑旺堆说:“我要救我的村子,你们想为这个打死我吗? ”几个警察扑上来,有人锁他脖子,有人拧他的胳膊,但他怒吼着,像一头拼命的野兽一样挣扎了一阵,几个警察便都躺在了地上。老魏示意那几个警察不要动,自己想上前来安抚这个狂怒的人。他吧嗒着嘴唇,模仿着机村人安抚骚动的家畜的声音,但他刚刚凑近身子,就被格桑旺堆重重地掼在了地上。这回,格桑旺堆拉着一个警察,直接冲进了正在做最后部署的指挥部的帐篷。他替那个警察把枪掏出来,拍在了领导的桌上,他说:“如果我有罪,你就叫他枪毙了我。如果没有,就放了我! 我不能眼看着大火烧向我的村子,而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 ”“猖狂! 我以县革命委员会的名义,以救火指挥部的名义,撤了你的职! ”“我不要当什么大队长,我只要你们准我救火。”“把这个人拉出去,我们在开会! ”格桑旺堆发了蛮力,把前来拉他的索波和另一个民兵都摔倒在地上了,他嘶声喊道:“开会! 开会! 少开几个会,就轮不到现在这么紧张了! ”“把这个人给我绑了! ”差不多是所有人同时发力,把野兽一样狂怒的格桑旺堆扑倒在地上,绑了起来。格桑旺堆还在大叫,一张毛巾把他的嘴给结结实实地堵了起来。这时,远处的火墙又升起来,每一次火焰的抽动,都在抽动帐篷里本来就紧张的空气,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在这个会上,索波被宣布为机村的大队长。上任的大队长第一件事情,仍是派人带队伍上山。黑夜里,机村的向导就真是向导了。走错一步,可能整支队伍一整夜都会在老林子里走不出来。这么些年来,索波都觉得格桑旺堆是一个无能的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取而代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时刻。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他对好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一些改变。但这个时刻却在他最没有准备的时候降临了。他明白,这个时刻,把一支支队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时,一个人也逃不出来。看来指挥长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更不敢冒眼看大火推近无所作为的风险。他走下铺着地图的桌子后面的那个位置,手重重地拍在索波的肩上:“队伍能不能安全地拉出去,又安全地撤回来,就全看你手下的向导们了。”除了格桑旺堆,这里面只有索波最清楚现在开队伍上山所包含的巨大风险,但他不能,也不会反对指挥部的命令。指挥长说了,你这个年轻人前途未可限量,只是一定要在关键时刻经受住考验。帐篷外面,就像电影里的场景一样,一支支队伍正在集合。这些人都穿着一样的服装。工人戴着头盔,腰里都挂着一只搪瓷缸子。手里拿着一样工具的人站在一组,显得军人一样整齐雄壮。然后,是干部与学生的队伍.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草绿色服装,戴着红袖章,背着军挎包,排队看齐时,挺胸昂首,碎碎移动的脚步溅起了很多的尘土。倒是刚刚从救火现场撤下来的解放军队伍显得衣衫不整,疲惫不堪。再没有人手了,连老魏也作为向导派给了解放军的队伍。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一支支队伍都消失在夜晚的树林中,队伍开出村时,手电光晃得人眼花。但当他们进入森林时,那些光芒,就显得稀落而黯淡了。整个机村只剩下那些空空荡荡的帐篷,一些余烬未消的空灶和一些老弱妇幼了。火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空荡荡的机村的轮廓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就像某种奇异荒唐的梦境一样。山下,稍微平缓一些的地方,都被机器施展了神力。陡峭的高处,它们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剩下那些地方,树又大又高又密,只好人用双手来干了。夜晚的森林显得无边无际,伐倒一棵树,至多也是透进一点天光。何况树还不能只是伐倒了事,还要堆积起来,放火烧掉。时间紧迫起来时,才知道放倒一棵大树,需要太多的时间,而把这些树烧掉,需要更多的时间。要在这样茂密的森林里,砍出一道防火道来,不可能是今晚,也不可能是明天。大火只要以眼下的速度推进,要救下这片森林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从指挥长到普通工人,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但都没有人把这一点说出来。整个救火行动开始以来,机村就被视为关键部位。绝大部分的人力物力都投放在了这里。谁要是把这话说出来,就可能成为整个行动失败的替罪羊。经过这么多一次比一次更加残酷的运动,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个告发者,每一个人也都可能被别人告发。所以,整条防火线上人人都在拼命干活,整个夜晚,满山遍野都是刀斧声一片。就这样一直干到天亮,看看一整夜的劳动成果只是在无边的森林中开出一个个小小的豁口,没有一个人感到胜利在望。开了那么多的会,并未从芸芸众生身上激发出来传说中能够拯救世界的英雄的力量。每一次开会,会场上都会拉起一道标语:“人定胜天! ”每一次开会结束的时候,都要山呼三遍:“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但现在,每一个人都明白,再多的人,再多的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那大火也会像一点都没听到一般。天人相隔,天行天道,人,却一次一次在癫狂中自我欺骗。天仍然阴沉着,太阳升起来,只是阴云之后,烟雾之后,一个黯然模糊的亮点。高天之上,被大火冲乱的气流里,或许有些纷乱的雨脚,但是,未及降落到地面,就被蒸发干净了。除了刚刚到达那一阵子,东南风不是太大,却一口长气匀匀地吹着。它赶了成千上万里的路,飞掠过了那么宽广的大地,没有个三天五天,是收不住脚步的。湿润的东南风,在掠过了大火宽大的区域后,水分被蒸发得千干净净,自己也变得万分焦渴,就带着一身呛人的烟火气降下云头,贴地而行。这个季节,每一棵树都拼命吮吸了一点水分,输送到每一权枝头,输送到每一个叶苞处,准备返青,准备舒展开新绿,但这点水分被带着一身烟火气的东南风劫掠了。那些开始生动与柔软的枝条又重新变得僵直了,所有因萌动着新叶与花朵而显得饱满滋润的芽苞与蓓蕾,也在这本应湿润,本应催生新叶与春花的东南风过处,迅速枯萎了。只有刚刚从厚积的枯黄中泛出新绿的草地,却在一夜之间被那热风吹绿了。而且,过去要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中才会渐次开放的白色的野草莓花和黄色的蒲公英都在一夜之间同时开放了。以前,机村人解梦,花开总是吉兆,但大火过后,谁要是梦见一夜花开,这个人自己就会担惊受怕。大火过后,连机村人详梦的说法都有了变化。不过,那已是后话了。且说,一队队开上山的人马,在森林中各包一段,拼命干了一个晚上,天亮了一看,就明白要抢在大火前面开出一条防火道来,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又累又饿的人们,一下就瘫坐在地上。掠过火头的风暖烘烘的,好多人背一沾软和的草地,很快就沉入了梦乡。本来就焦急狂躁的索波急火攻心,嘴唇都起泡开裂了。他说:“你们不能停下,你们不能停下。”但每一双快要闭上的眼睛,都只漠然地横他一下,就顾自阖上了。每一个闭上双眼的人,都会非常惬意地吐出一声叹息。而那些野草莓,那些蒲公英细碎精巧的花朵,就从那些躺上的身体的四周探出头来,无声无息,迅速绽开花蕾,展开花瓣,只是轻轻地在干热的风中晃动一阵娇媚的容颜,便迅速枯萎了。而在那些加速生命冲刺,在开放的同时便告凋零的花朵之间,是一些摊开的肢体,是一张张形态各异的脸。这种情形,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可怕的梦魇。索波看着这景象,嘴里不断地说:“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然后,他冲到队长面前,说,“告诉他们不能停下! ”队长看看他,笑了:“谁告诉他们都没有用。不过,你要干,我就跟你一起干吧。”队长和索波开始合力砍一棵大树。沉闷的斧声在清晨的森林中显得空旷而孤单。一些人起身加入进来。这些加入的人要么是先进的人物,要么是在运动中总是不清不楚的人物。他们加入进来,不是为了保住森林,而是在森林毁灭后,保护好自己。而大多数人躺在地上睡着了。索波看到有人没有老实睡觉。这些天,机村的胖姑娘央金迷上一个白净脸的蓝工装。这个蓝工装雪白的衬衫领口围着一个颀长的脖子,说话时,喉结很灵动地上下滑动。这个人总是一副什么事情都让他打不起精神的懒洋洋的派头。就是他这派头把胖姑娘央金迷住了。大火没来的时候,央金一看到索波就目光虚幻。现在,一个有着特别派头的年轻人出现在她的面前。于是,央金的目光开始为另一个男人虚幻了。那个人滑动着喉结说了句什么,央金都要拍着胖手说:“呀,真的呀! ”索波就说:“呸! ”但胖姑娘被迷得不轻,连一向敬畏的索波的话也听不进去了。索波咬牙切齿对她说:“你喜欢什么人是你自己的事,但你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犯贱,你这是给机村人丢人现眼! ”央金哭了。但央金是那种太容易认错因此也太容易重复犯错的那种人。转过身,只要那个人对她火爆的身材看上一眼,她就像一身胖肉里裹着的骨头发痒一样,扭动着身子凑上去了。这天早上,索波看到,睡了一地的人当中,也睡着央金和她那个蓝工装。别人的脸都暴露在阳光下,但这两个并躺在一起的家伙,脸上却都扣着安全帽。但只从安全帽没有遮住的下巴与耳根,都看得出来,两个人正暗自窃喜。因为什么? 因为两个人的手都没有安生,都伸到对方身上去了,在敏感处游走。看到此情景,索波嘴上烧出的泡有两个裂开了,血水慢慢地渗了出来。那边还在悄无声息地暗自欢喜,这边这个人却又做出了副受难者的表情。受难者把嘴唇上渗出的血水吐掉:“呸! ”但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到。这时,有些地方响起了爆炸声。之后,幽深的林子还有烟雾腾起。大家正在纳闷之时,老魏还有格桑旺堆领着一支这次救火行动中,人员最为杂乱,着装最不整齐的队伍出现了。老魏说,解放军用炸药开防火道,速度比人工砍伐快多了。老魏向指挥部建议推广这个方法。指挥部还把往每个分队工地传达这个命令、同时输送炸药的任务交给了他。是他建议指挥部放了格桑旺堆将功折罪。因为这支队伍,基本上是前些天送饭队伍的班底,只是还加上了指挥部机关的临时精简出来的工作人员,甚至,连炊事员都抽了十多个人补充到这支队伍里来了。央金的蓝工装就脱口而出:“那就没有人送饭了! ”被打断了话头的老魏,灼人的目光亮起来:“谁? 谁说这话? ”下面没有人应声。老魏说:“大敌,不,大火当前,就想着自己的肚子,觉得有道理就站出来说话。”于是,包括刚刚小睡醒来的那些人,都做出同仇敌忾的样子。蓝工装一吐舌头,掩嘴后退,三两步,就消失在合抱的大树后面了,央金也学样,吐一下舌头,相跟着掩身到大树背后,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