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珍宝吗? 很多珍宝? ”“都是些上等货吗? ”恩波喃喃地说:“是的,很多很多,那个女人,她满怀珍宝。”“漂亮吗? ”“很漂亮吗? ”恩波把注视着彩虹的目光收回来,说:“漂亮,比那道彩虹还要漂亮。”人们又变得忧心忡忡了,大家都把脸转向江村贡布:“尊敬的喇嘛啊,这个女人真有珍宝,这可真是麻烦了。”喇嘛含笑说:“一个地方有珍宝聚集,说明上天还没有抛弃这个地方。”“可是,可是……”“可是,你还是想个办法,不要让我们再生眼病吧。”“医生已经把眼病给我们治好了。”“可是还会再生的。”江村贡布只好拿来一块过去包裹经卷的黄布,缝成一个布袋,说是只要包裹在桑丹那个包外面,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当然,”他说,“谁要真去动人家的东西,打开这个布袋,我就什么都不敢保证了。”都说,眼睛都看不得的东西,谁还有胆子用手去动啊。江村贡布又说:“不过,眼睛不看了,谁又敢保证不心里惦记? ”众人又问,那又会怎么样呢? 江村贡布肃然说:“也许惦记多了,会得心口痛的毛病吧。”人们都肃然地叹道:天哪!第08章格拉母子重返机村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最有名的年头之一。在机村人的口传历史中,这一年叫做公路年。也有讲述者把这一年称为汽车年。但一般认为,还是叫做公路年更准确一些。因为这一年,从初春开始,一直都响着隆隆的开山炮声。一条简易公路就从地图上称为成阿公路的主线上分出一个小岔,一点点向机村延伸过来。直到冬天,才有卡车开了进来。如果要叫汽车年,从这条公路修通到后来基本废弃的那些年头,才合适叫做汽车年。开山炮声越逼近,机村人们就越激动,就像每一个人从此都会开上一部汽车代步,就像汽车一到,这个被宣称已经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人人都已经过上了幸福生活的时代就要真正到来了一样。生产队组织村里人去筑路工地上劳动。很多年轻人都穿上节日装束,好像不是去劳动,而是去邻近的城镇街上闲逛一样。看来还得在这里先讲讲机村的地理了。和机村相邻的城镇有两个。三十里外刷经寺镇,属于另外一个县。统辖机村的公社所在地梭磨在五十里外。机村人常去的城镇是刷经寺,不仅是因为近,还因为这个镇子大,过去机村人崇奉的寺院也在这个镇的范围内。一条顺着大河的公路把这两个地方连接起来,但机村去这两个地方,都要顺着流经机村大河的支流,走到河流交汇处,上了公路,向西北或向东南,去这两个镇子中的一个。现在,那条顺着大河的公路,分出一个岔,向机村一天天伸展过来。开山炮声隆隆作响,晴朗的天空下升起来一道道粗大的尘柱,村子里的人、山上的动物,都会跑出来看那些尘柱升起又消散。特别是环抱着村庄的山上,每到这个时候,猴子、鹿、獐、野猪、岩羊,有时甚至还有熊和狼,听到炮声,都会从隐身的密林中出来,跑到树林稀疏的山梁上,朝山下那频频作怪的地方张望。猴攀在树顶抓耳挠腮,鹿在深草中伸长颈项,熊总是懒洋洋地目空一切,蹲踞在高耸的岩石之上。既然山林中机敏警觉的动物们都这样好奇而兴奋,人们的兴奋也就更加顺理成章了。因为,人们不断地被告知,每一项新事物的到来,都是幸福生活到来的保证或前奏,成立人民公社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第一辆胶轮大马车停到村中广场时,人们被这样告知过。年轻的汉人老师坐着马车来到村里,村里有了第一所小学校时,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第一根电话线拉到村里,人们也被这样告知过。电线很长,电话机却只有惟一一部,安在了大队支部书记家里,就像过去寺院里的菩萨一样被供了起来,黑色的机器身上盖上了一块深红色的丝绒,支部书记把电话摇把卸下来挂在身上,要用的时候,才插上去。电话装上已经两年多了。没有哪个村民使用过这部电话。村民也没有什么消息要传递到那些有电话人的耳朵里。他们的消息都在没有电话的人群里传递。电话偶然会响起一次。都是叫村干部去公社开会。这部电话只传来过两次不是开会的消息。一次,村小学老师家里出了事,老师接了电话,就离开了差不多一个月,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后来听说,是他在比刷经寺更大的城市里当老师的母亲自杀了。还有一次,电话里传来消息,说是有台湾特务空降,机村能走动的人都上山去搜索,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总之,那台电话里并没有传来天国的福音,或者类似天堂的福音。而公路修过来时,上面的宣传和人们的感觉就像是从天上将要悬下来一道天梯一样。并不是人人都在憧憬汽车到来的日子,并不是人人都在想像坐在汽车上迎风飞驰的美妙感觉。格拉和恩波两个人就对沉溺于美妙想像的人们嗤之以鼻。他们持这样的态度,当然是出于他们个人都有过离开村庄远行的经验。现在,这两个人因为这相同的立场而亲近了很多。或者说,过去的芥蒂,因为相同的不乐观的态度而彻底消除了。恩波说:“汽车,汽车,就是现在老天开眼,给你生出一对翅膀来,没有一纸证明,你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格拉走过更多地方,学着外面那些决定一个人可以去哪里不能去哪里的人的口吻说:“呃,我就不明白,这些傻乎乎的蛮子,有什么必要四处走动,东张西望,既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不知道这些蛮子还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看些什么? ”两个人这些玩世不恭的说法,惹得情绪高涨的众人不高兴了。但是,又没有人能出来反驳他们。大队长格桑旺堆出来制止,但是,这个人从来都不是机村的重要人物,即便现在当了大队长,他也不是机村的重要人物。杌村的重要人物过去是工作组,现在是民兵排长索波。索波人年轻,纯洁坚定,满脑子新思想,不像大队长和支部书记两个上年纪的领导与村里人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索波对格桑旺堆说:“大队长,这两个人满口落后言辞,破坏大家修公路的决心,应该制止他们。”格桑说:“他们就是嘴上说说,手上并没偷懒。”索波哼了一声,自己走到恩波身边。恩波正搬动一大块石头,索波说:“你站住。”恩波没有站住,抱着石头慢慢挪动步子,一直走到新炸出的路基边,一松手,那块岩石滚下了高高的路基,在陡峭的山坡上,滚得越来越快,一路撞折了许多树木,还像犁一样翻开了草皮,把底下的黑土翻了出来。索波说:“我跟你说话呢,你没有听到吗? ”“你的话总是很有劲道的,”恩波拍拍手上的泥土,“你看,一路砸下去,碰上去什么,都死掉了。”“汽车要来了,共产党给我们藏族人民造的福,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以前我只看过一次汽车,是去找格拉的时候,本来,我还会看到很多汽车,但我没有证明,他们把我逮住了。”“你对新社会心怀不满。”“如果汽车开来了,载着我们到过去去不了的地方,人人都会很高兴。”格拉走过来,拍打着双手,喊着:“车票! 车票! 钱,钱,买车票! ”那滑稽的样子,逗得人们大笑起来。格拉模仿着人们并没有见过的某种人物的做派,一脸傲慢,“笑吧,露着你们的白牙巴,傻笑吧。想坐车吗,钱,傻蛮子,把钱拿出来,怎么? 才五毛钱,傻瓜,一边凉快去吧,证件! 证明! 想上车的人把证件拿出来,怎么,没有证明,来人! 把这个坏蛋抓起来! ”人们哈哈大笑,格拉笑了,恩波也笑了。只有索波不笑,格拉说:“报告排长,你看大家都很高兴,你也高兴一点吧。”人们再次大笑。笑过之后,人们都沉默下来,回味着什么。汽车要来是确实的,但是,他们没有钱,没有证明这个事实也是确实的。太阳开始落山了,开山炮炸下来的石头很快搬完了。机村人回村时候,筑路队的工人背着炸药,手上挽着导火索来了,往岩石缝里装填炸药。人们离开工地不远,迎着夕阳在山坡上坐下来,看着点燃导火索的工人,嘴里含着铁哨,吹出尖厉的声音,跑开了。然后,屁股下的草地轻轻颤动一下,几道烟柱冲天而起,爆炸声猛然响起。岩石哗啦啦垮了下来,经过一天劳动,腾出的那段路面,又被石头掩埋了。人们感叹炸药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索波总结性地说:“这就是新社会的力量。”其实,新社会的力量是人人都晓得的,因为早在开修公路以前,新社会就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降临了。恩波拍拍索波的肩膀,索波身体还不像真正的成年人那么结实,这一拍带着很大的力量,使他的身体摇晃起来,这使他不免有些尴尬,恩波笑了:“伙计,没关系,你也会越来越有力量的。”索波咬着牙从牙缝里发出了声音:“你这个落后分子。”“我落后有什么关系,反正有了汽车我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你可要先进,将来不要说坐汽车……”“还会有人派飞机接你上北京城! ”格拉接嘴说道。“你这个野种。”索波切齿说道。“人人都晓得的事情,还用你说吗? ”格拉咧开嘴,嘻嘻地笑着。知道跟这个野种纠缠下去,只能让自己大伤颜面,索波转脸威胁恩波:“跟这种小流氓勾结在一起,没有什么好下场。”恩波翻了翻眼皮,好像要抬眼看他,却只翻到一半,又把眼皮垂下去,懒得去看这个家伙了。人们起身回村,格拉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奔跑在众人面前,伸开双臂,斜着身子,做出巨鸟展翅盘旋的那种姿态,顺着青青的草坡往下跑,嘴里发出机器的声音:“呜——呜呜——飞机来了,飞机来接人上北京了。”有人笑骂道:“这个小兔崽子。”“这哪里什么飞机叫,明明是饿狼的叫声嘛。”“傻瓜,飞机叫是不换气的,你换气了! ”机村处在某一条飞机航线上,天气晴朗的中午时分,可以看到比五六只鹰还要大些的飞机,翅膀平伸着一动不动,银光闪闪,嗡嗡叫着慢慢横过头上的天空。第09章公路修通的时间一拖再拖,从当年十月国庆节,拖到十一月,再拖到天寒地冻的十二月,终于,在这一年的春节前,修通了。这个消息给正在准备过年的机村增加了一点节日前的喜庆气氛。广场上,人们三三五五地扎在一起,东家向西家打听想不想自己悄悄酿一点酒,机村缺粮,私下酿酒原则上是被禁止的。也有人在商量,年关近了,要不要请喇嘛到家里念一念平安经消灾经什么的,“虽然说新社会,破除封建迷信,但年还是旧的,小小地意思一下。”这些事情,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不要说真的去做,就是小小地这么议论一下,因为违禁,便刺激得人生出一种很兴奋的感觉了。冬天的太阳懒懒地照着,那么一种气氛正好传达一种隐秘的兴奋,一种类似偷情一样的感觉。人们继续三三五五扎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打探,商量,都是如何让这个年过得不那么平淡,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过得稍稍丰富一点的意思。而往往是这个时候,格拉家里平常都向着广场开着的门却关闭了。平常总是显得没心没肺的桑丹怕冷一样蜷在墙角里,很瑟缩的样子,一双眼睛不时骨碌碌转动着,惊惶又明亮。而且,她不要格拉看她。儿子的眼光一落在她身上,她就哆哆嗦嗦地说:“你不要看我,儿子,求求你不要看我,我病了。”格拉就把头垂下去,垂下去,用吹火筒拨弄着火塘里的灰。格拉刚抬起头来,她又说:“不要看我,我病了,不能出门给你找吃食了,你自己去吧,快过年了,各家各户都有好东西了。”格拉从身后拉过一块什么东西,作为枕头,蜷起腿,侧着身子躺下了。睁眼瞪着火塘里抽动的火苗,人便有些恍惚了。就好像是饿晕了的感觉。其实,格拉并不饿,年底,生产队刚分了粮食,村里人不是这家便是那家,隔三差五地总要送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来。是广场上一天浓过一天的过年的气氛把这两个孤苦的人,封在屋里出不去了。格拉看着抽动的火苗,有些恍惚的时候,听到母亲桑丹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动了动身子,嘴里梦呓一般发出了声音:“阿妈。”桑丹答应了。格拉突然问:“我外公像什么样? ”桑丹一下紧张地绷直了身子。但格拉仍然静静地蜷缩在火塘边上。其实,格拉心里已经吃了一惊,因为他一直不许自己去问母亲这些问题。他好像一生下来就知道不能问母亲这些问题,而且也知道,即便问了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但今天,这些话就这样从他嘴里溜了出来。格拉又听到自己问:“人家都说你背着一大口袋珍宝,是真的吗? ”桑丹依然没有回答。但她从墙角那里挪过来,坐下,把儿子头下的破东西拿掉,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手指插进了格拉那一头蓬乱的头发中间,轻轻地梳理,格拉刚刚清醒过来的意识又有些恍惚了。母亲弯下身子,很温软的东西顶在他肩头那里,他知道,那是哺育过他的伟大乳房,当母亲哆嗦的嘴唇落在他的脸颊上,大滴大滴的热泪也落在他的脸上。母亲呜咽着,像一头带着烘烘热气的母兽:“儿子,我的儿子。”格拉没有应声,但他的眼角,也有大滴的热泪流淌下来,一颗又一颗,落在地板上,竟然发出了啪哒啪哒的声响。这时,门咿呀一声响了。一个人悄无气息,像个影子一样飘了进来。格拉知道,是他在村里惟一的朋友兔子进来了。格拉立即从母亲怀里挣出来,坐直了身体,说:“兔子弟弟,你来了。”这一年来,长高了一些的兔子,额头上还是蚯蚓一样爬着蓝色的脉管,声音还是细细的,怯怯的:“格拉哥哥,下雪了。”格拉转脸就通过没有掩上的门,看见了外面阴沉的天空,风中,有些细碎而不成样子的雪花散乱地飞舞着。格拉就像一个大人一样说:“把门关上,兔子弟弟,这雪下不下来。只是风吹得烦人。”兔子掩上门,席地坐下来,很从容的样子。但一开口,又带着小姑娘般的羞怯了:“格拉哥哥,你怎么不出去玩了? ”格拉总要在兔子面前做一副大男子汉的样子,他拍拍脑袋:“这些天,这里面他妈的不舒服,休息几天,等你们过完年,就好了。”兔子说:“都说过年前汽车就要来了。”“你听谁说的。”“谁都在说,”兔子也在有意无意模仿格拉学大人说话的样子,“真烦人,人人都这么说,想不听都不行。”那样子惹得桑丹格格地笑了。格拉抬眼看看母亲,桑丹像被噎住一样,突然就把笑声吞了回去。格拉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有点害怕自己了。他有点心痛母亲,但又有些得意于母亲对自己的这种敬畏。“汽车来又怎么样? 载着机村人进城吃酒席吗? ”自从那次流浪回来,格拉一开口说话,总会很容易就带着一种愤怒的语气。兔子有些害怕了:“你为什么生气? ”“对不起,对不起,兔子弟弟,”格拉赶紧放缓了语气,“汽车要来就来吧,兔子,我告诉你,汽车要是拉这些人进城,也不是去吃饭! 去干什么——你不晓得,以后带你出去走走,你就晓得了——他们开会,一天到晚开会! 开完会游行,然后,各自回家,吃饭,想都别想! ”说到这里,他。气愤的语调又出来了。兔子说:“我不喜欢开会,人太多了,医生说,我不能去人太多太闹的地方,我的心脏不好。”“可你还是忍不住要去人多的地方? ”格拉语气带着讥诮的意味。“我一个人会害怕,跟奶奶一起呆着也会害怕。医生说,我这颗心可能会突然一下子就不跳了。”兔子可怜巴巴地说。“哦,兔子弟弟,我跟你说着玩的,你跟我不一样,想到人多的地方去就去吧。只是不要让他们欺负你。汪钦兄弟、兔嘴齐米那几个坏蛋,还有那些跟着他们跑的家伙,要是他们欺负你,我去收拾他们。那几个家伙还是害怕我的。”说到这里,格拉自己也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可是我阿妈就是不想让我跟你玩。”“那你阿爸呢? ”“阿爸,还有奶奶说可以跟你玩。”“还有你们家那个喇嘛呢? ”“阿妈找阿爸吵,舅爷什么话都不说。舅爷不喜欢说话。”格拉笑笑,没有说话。“奶奶和阿爸还说,过年时要请你们到我家来,阿爸说,他对不起你们。”“但是你阿妈不干。”“阿妈是不高兴,但阿爸说,不能什么事都听女人的。”兔子把嘴巴附在格拉耳朵上,“阿妈哭了,阿妈说,阿爸喜欢上你的阿妈了。”格拉格格地笑了:“阿妈,兔子的阿爸喜欢上你了。”闻听此言,桑丹自己就像寻常那样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着笑着,她看着两个孩子眼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她突然止住了笑声,一只手握成拳紧紧顶在嘴上,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了。兔子说:“她不高兴了。”格拉说:“我倒是高兴她知道不高兴,我也高兴你阿爸喜欢上了她。”兔子说:“我不会告诉我阿妈。”格拉说:“他妈的。”兔子也学着说:“他妈的。”格拉说:“你说粗口了。”兔子很开心地格格笑着:“是,我说粗口了。”格拉说:“这下,你的喇嘛舅爷,你的和尚老爹要不高兴了。他们是识文断字的人,他们不喜欢人说粗口。他妈的,要是他们晓得我教你说粗口,你就不要想再跟我玩了。”“他妈的。”兔子又说。“闭嘴吧,你他妈的。”兔子可不愿意闭嘴,不住声地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越说越兴奋,苍白的脸腮泛起了红晕,额头上的蓝色血脉高高鼓突起来。格拉觉得那蓝色脉管再往高鼓就真要爆炸了。他害怕了。说:“不要说了。”但他不听,他的眼里有什么光芒燃烧起来了,眼珠慢慢定住不动了,可他还在一个劲地念叨,一边念,还一边笑,弄得自己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格拉一跃而起,把这个着了魔一样的兔子扑在身下,手紧紧地捂在他嘴上。他咬住了他的手指,一股钻心疼痛使格拉浑身发颤,嘴里咝咝吸着冷气,但他一点也没有松手。直到兔子不再发出吱吱晤晤的声音,不再弹动他那双细瘦的双腿。格拉才长吐一口气松开了双手。这时,桑丹惊叫了一声,或者说,是刚刚惊叫出口,又把下半声强收回去了。她圆睁着惊恐的双眼,手捂在嘴上,浑身颤抖不已。格拉这才看见,兔子躺在地上,双腿紧紧蜷着,两手摊开,嘴边冒出些白色的泡泡,眼睛翻着眼白,昏过去了。格拉俯下身来,摇晃他,拍打他,拍打他,摇晃他,亲吻他,咒骂他:“兔子,我求求你醒过来,兔子,我求求你不要害我,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要死也不要死在我们家里,他妈的,我求你起来,我求你滚起来,把你该死的眼睛动起来,他妈的,你阿妈说得对,你不该跟我玩,你该跟村里别的人去玩,他妈的,他妈的,你只要醒过来,我一定不再让你们一家人闹心,不再跟你玩了。”但兔子一动不动,格拉瘫坐在地上,用哀怨、愤恨,而又无可奈何的眼光看了母亲一眼,无声地哭了起来。而桑丹只是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楚楚可怜的样子,坐在那里,在命运之神的注视之下,像冬天还挂在树上的枯叶一样簌簌地颤抖着。格拉仰起脸来,想看看神灵是不是在天上。但他连,天空都没有看见,只看见被烟火熏得黑黑的屋顶,屋顶的一些缝隙里,这里那里,断断续续透进来一些光,一个将雪未雪的下午黯淡的天光。这个时代神灵已经远遁了。这时,门被人敲响了。桑丹和格拉都一下坐直了身子。然后,门被推开了一点,风无形但有力的身子趁机往里拱,要把门完全打开,但敲门的人伸手把门带住了,只从那道门缝里探进半张脸,那是恩波的脸,这张脸上带着不太自然的笑容:“请问,兔子在这里吗?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好在从光线明亮的外面往屋子里看,一时间还看不清楚什么,屋子里的人却看见恩波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请问,兔子到你们家来过吗? ”格拉把嘴合上,又把嘴张开,但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兔子告诉我,说要来找格拉哥哥玩,兔子,该回家了。”格拉好像听见了兔子细弱的声音:“我在,阿爸,我在。”这时,格拉嘴里终于发出声音了,好像在跟那个声音争辩:“不,他不在,恩波叔叔,兔子不在。”同时,他觉得身子僵硬冰凉,像是鬼魂附体一样。。但是,恩波笑了,说:“我知道你这个孩子喜欢开玩笑。”躺在地上的兔子已经站起身来,死过去一次的兔子又活了过来,他绕过格拉,走到父亲跟前,声气细弱地说:“阿爸,我跟你回家。”格拉喃喃地说:“恩波叔叔,以后我不跟兔子玩了。”恩波腾出手,把兔子抱起来,风把门完全挤开了。很多光也随之挤进来。恩波高大的身子差不多把这扇门完全堵住了。他说:“没有关系,你们可以一起玩,高兴一起玩,就一起玩吧。”恩波转过身,带上门,把明亮的光线也一起带走了。格拉还听见兔子在对他亲爱的父亲说:“阿爸,我告诉了格拉哥哥,你要请他们去我们家过年。”格拉喃喃地说:“不要,不要。”他抱着脑袋,听见自己在心里不断说,不要,不要,不要你们来玩,不要你们请我们吃饭。不要,不要,不要啊! 他挪到蜷在墙角的母亲那里,把回响着奇怪声音的脑子靠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的两只手,一只五指分开,插进了他蓬乱的头发里,一只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母亲只是说:“我可怜的娃娃。我的好娃娃。”然后,雪就下下来了。雪下得那么绵密,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雪一直在云层上累积着,直到天空再也承受不住,终于崩塌下来了。格拉叹了一口气,紧绷绷的身子在母亲怀中慢慢软了下来。第10章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厚厚的雪被把整个机村悄悄地覆盖了。这个夜晚因此显得十分温暖。这个夜晚因此一点也不像要出什么不好事情之前的夜晚。格拉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对即将到来的祸事没有丝毫的预感。甚至当太阳升起来,雪地上反射的干净光芒把屋子照得一片明亮,他还安详而香甜地睡着。把格拉惊醒过来的是小学校的钟声。当当的钟声在这个雪后的早晨,在这个光线明亮、空气清新、四野在阳光下银光闪闪的早上显得那么清脆明亮。格拉像是受到了惊吓,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屋里的光线是这么明亮,亮得连火塘里的火苗都隐身不见了,只听见它们伸展抖动、吞咽空气的嚯嚯声音。机村人把这声音叫做火苗的笑声。火塘充分燃烧,火苗发出低嗓门的男人一样的笑声,从来都是一个吉兆。格拉翻身跑出门外,把脸埋在干净的雪里。当他看见自己的脸在雪地上留下了那么脏污的印子时,不禁格格地笑了。他捧起雪,在脸、脖子和手上使劲搓揉。捧起来,是洁白滋润的雪,雪在他肌肤上融化,变成脏污的水滴落在地上。当钟声再次响起,格拉从雪地上直起腰来,那张脸已经十分的容光焕发了。格拉高兴时总有些饶舌。他说:“奇怪,小学校已经放假了,谁还在敲钟啊。”听到钟声,从围绕着广场的一幢幢房子的窗口上探出来一个个脑袋,对着广场的一道道门也吱吱扭扭地打开了。人们看到,是民兵排长索波在敲钟。格拉想都没想,舌头就在口腔里转动了:“奇怪,能当民兵排长就能当小学老师了。”索波看村里人都被惊动了,便被村里那些半大的小孩簇拥着走到广场中央,口里喷着白烟,向村里人宣布一个重大的消息:今天,汽车就要进村了! 索波喊一声:“好消息,公社来了电话,汽车今天就要来了! ”孩子们欢呼着,簇拥着民兵排长向村口跑去。当然,这群孩子中不会有格拉和兔子。剩下的人们行动迟缓一点,但不到半个钟头,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口了。那里原来是座煨桑的祭台,因为挡住了汽车进村的路,被平掉了。洁白的雪在人们的脚底咕咕作响,在阳光下开始融化。村子四周的雪野仍然一派耀眼的寂静,某一棵树上厚厚的雪被阳光晒开了,哗啦一声散开,落到地上。新修的公路,顺着河谷蜿蜒着,静静地躺在雪被下面。人们静静地袖手站立,脚下融化的雪浸湿了靴底,还是一动不动。融化最快的是路上的雪,山坡上,田野里,一条条小路黝黑的身影开始一段段现身。那条公路也很快显出身来,公路边的溪水也因为融雪水的汇入而显得混浊了。人们就这样站到了中午,还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都慢慢踱回村子去了。格拉也慢慢回家去了。路上,兔子有些忧伤地说:“格拉哥哥,汽车不会来了吧。”“不来就不来吧。”在兔子面前,格拉常常装出大男人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我担心汽车不来。”兔子说。“为什么? ”兔子说:“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担心。”格拉像个大男人一样,逼着嗓子嘎嘎地笑了:“不来就不来吧,你等着瞧吧,来了,跟你,跟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兔子没有说话。“你以为汽车会拉不要钱的棒糖,不要钱的钱来啊? ”然后,两个人就分手回家了。这是格拉在兔子受伤前见的最后一面。事情过去很久,格拉常常回想这一天两个人分手的情形,都发现自己对接下来发生的严重事件毫无预感。中午时分,地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水的气味,阳光也不再那么刺眼。兔子走开几步,又返身回来,叮嘱格拉:“要是汽车来了,我没有听到,你要来叫我啊。”格拉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说:“快回家去吧,我记住就是了。”说完,就径直回家了。回到家里,才发现桑丹绯红着脸,一双眼睛亮亮的,松软的身子透着慵倦坐在火塘边上。这对格拉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情形,又有一个男人到家里来拜访过了。格拉心里骂了一声,脸却像大男人一样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你没有和大家一起去等汽车吗? ”桑丹吃吃地笑了,娇气说:“你们不是什么都没等到吗? ”格拉有些恶心地想到,这娇气的笑声,是献给那个男人柔情的余绪与尾声。但他口里也只是淡淡地说:“我饿了。”桑丹这回的动作利索了,迅速起身,魔法一样变出一块新鲜的肉来,她嘴里快乐地哼哼着,用刀把肉片薄,洒上盐,烤在了火上。格拉狼吞虎咽地连吃了三大块,桑丹看着他一口口把肉撕开,嚼碎,咽下,那对待男人的柔情,才慢慢变成了对待儿子的母性的眼光。等儿子吃饱了,她自己才吃起来。格拉看着母亲的眼光里,充满了一种怜悯的味道,母亲也带着一种有点悲悯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也差不多就是一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了。格拉听见自己笑出声来。母亲把额头紧紧抵在儿子的额头上,也笑出声来。两个人的笑声都动听,都带着没心没肺的苦中作乐的味道。格拉突然感觉到自己特别想问母亲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送来了鹿肉,但他只是格格地笑着。这时,母亲说话了:“儿子,还想吃更多的鹿肉吗? ”“要过年了,我想。”“那我们要过一个有很多鹿肉的年了。”母亲告诉他,有一个人打了一只鹿,藏在村后山上,总被黄昏的太阳照得更加猩红的巨大岩石旁边、一株熊做过窝的云杉的树洞里。格拉想,接下来,母亲就该告诉他把鹿肉藏在树洞里的那个人是谁了。但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一条口袋、一根绳子、一把砍刀塞给他。格拉带着隐隐的失望,出门上山去了。每往上爬一段,他就停下步子,抬头望一望那块突出在林木中间的赭红色的巨大岩石。每当这个时候,那个疑问就会爬上心头:那个男人是谁? 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每当心头浮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头便浮出一个男人的形象。但很快,他摇摇头,把这个形象否决了。他这样摇头有两个意思,第一,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却老是想到这个问题,这成了他一个甜蜜的烦恼;第二,他真的不喜欢所有这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男人是他的父亲。当他最后一次抬头仰望时,那个巨大的红色岩石已经就在眼前了。这其实是大半山上一个宽敞的平台,岩石就矗立在这个云杉林环绕的草地中央。机村没有人知道这个台地是很多万年前冰川运动所造成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块红色的岩石,是冰川从更高的山顶上运下来的。冰川变成洪水,涌向山下时,这块石头就被永远像一个异类留在了此地。格拉当然也不知道这个。他只是在走上这个台地边缘,看见这块红色岩石十分高大的矗立在眼前时,脑子里想到了最后一个男人。他就是兔子的老爹! 格拉为自己这想法吃惊得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他又摇了摇头,就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了。草地上四布着水洼,格拉对着水洼中自己的脸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能够随时随地把什么不好的不应该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是生活教给他的一个特殊的本领,正是这个本领使他能够比较快乐地生存下去。比起这个本领来,在森林中找到一棵特别的树就不是什么大本事了。树洞里并没有一整头鹿,但两条鹿腿,也足够他和母亲过一个很好的年了。两条鹿腿装进口袋,扎好袋口,用背绳系在背上,准备起身下山时,恩波的形象又来到了他的脑子里。格拉笑了:“我不相信,那时你在寺院里没有还俗呢,再说,你也是村里不会打猎的男人中的一个。”说完,他就背起鹿肉下山了。两条鹿腿肉的分量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是太沉重了。他不断坐下来休息。只要他一坐下来,脱离了背上的重负,恩波就又钻到他脑海中来了。格拉说:“老哥,不可能的,你不要来烦我了。我承认,我有点愿意你是我老爹,但你也知道我的老爹不会是你。”“不,兔子弟弟,我喜欢你,但你不是我真正的弟弟。再说了,你阿妈不会喜欢。““恩波先生,谢谢你,请你走开,求求你了,请你走开,你不是我的老爹,我再说一次,你不是我的老爹。”每一次坐下来休息,格拉都在心里争辩着。要不是他终于望见了村子,望见一个庞然的物体顺着新修的公路,正嗡嗡叫着向村子里移动,这种争辩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汽车! 汽车真的来了。他想往山下奔跑,但背上的东西太沉重了,使他无法加快步伐。他又一次把背上的口袋倚在一个土台上休息了。这时,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听到了汽车的声音,人们全部拥到村口,从高处望下去,一个一个的人影都变得扁平了。这些扁平的人影快速移动,迎面奔向汽车,又跟着汽车奔跑。汽车停在了村中的广场上,人们围着汽车打旋。看着这景象,那个冷静的格拉登场了。他有些疲倦地看着山下,想,他们一定很新奇,很激动,一定以为,有了汽车,明天的日子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但他格拉小小年纪,却比好多成年人都见多识广。他见过很多汽车,也坐过汽车,但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个无助的人,在流浪的路上,落在疾驰而去的钢铁巨兽后面,淹没在它巨大、说不清是香是臭的燃油味道和弥天的尘土里。格拉看见,车头前面,冒起了股股蓝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般的声音。格拉知道,这是鞭炮的声音。在汉人的世界里,每当有什么喜庆的事情,人们都会炸响一串串的鞭炮。这下,机村的人们是大开眼界了。身后的树丛里,许多受惊的鸟飞了起来。格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村子里的庆典结束了。汽车又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广场上一些人散开了,一些人仍然盘桓不去。格拉才又起身往山下走。这时,阳光离开了山下的低地,一点点往山上爬,林间的风准时起来了,轰轰的林涛声一波波传向远方,又重新从林间升起。这时,回望那块岩石,已经没有那般高大,一身猩红却被夕阳染得更加浓重。没有了阳光的村子,灰蒙蒙地没有生气,这里那里的背阴处,还留下一些斑驳脏污的残雪,让格拉心里一派凄凉。格拉走进村子里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整个村子都包裹在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和雪后深重的寒意中。大人们都回家去了,只有那群孩子,还处在兴奋中,他们无目的地尖叫,奔跑,互相厮打。不时地点燃一颗两颗鞭炮。格拉快走进家门的时候,他们就往他身前扔了一颗,那颗鞭炮蛇一样咝咝作响,喷吐着蓝色的火焰急速旋转,格拉刚刚转过脸去,那鞭炮就在他身前“砰”一声炸开了。格拉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那些本该可以是他朋友的孩子哄笑一阵,又带着他们莫名其妙的激动跑开了。这个晚上,格拉和母亲一起把两条鹿腿上的肉剔下来,洒上盐,腌起来。剔出来的骨头,熬在大锅里,肉汤沸腾了,发出歌唱一般的声音,香气随之在低矮的屋子里弥散开来.喝下两大碗肉汤.连梦境都是温暖而安详的。半夜格拉醒来一次,觉得胃暖洋洋的,就想,明天要请兔子来喝这肉汤。他一点都不晓得,兔子受伤了。鞭炮第一次在机村出现,就把兔子炸伤了。庆祝通车的鞭炮炸过后,留下的大堆纸屑里,还有许多未曾炸响的鞭炮,成了孩子们手中的玩物。一颗鞭炮不知从谁的手里扔出来,把兔子炸伤了。鞭炮从天而降,落在了兔子脖子里,兔子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枚鞭炮在他颈子上炸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那张白脸被爆炸的白烟熏黑了,他依然一声不吭,摇晃了几下身子,便慢慢跌坐在地上,再一仰身子,倒在了地上。无论以后的人们怎么描述当时的情景,这一点都是一成不变的,就是说,自始至终,兔子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鞭炮还没有爆炸,他就吓得魂飞天外了。格拉喝了一肚子鹿肉汤,差不多有些幸福地沉溺于温暖梦境时,吓昏了的兔子刚刚把飞走的魂魄收了回来。魂魄一收回来,他就感到疼痛了。疼痛中的兔子看到阿妈漂亮的脸,这时已经被仇恨扭曲了。她看见兔子清醒过来,发出了呻吟,就说:“好儿子,告诉我,是谁把你炸伤的。”兔子摇摇头,用乞求一般的眼光看着母亲,细声说:“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不,儿子,你不能这样,你肯定看见了。”兔子转过脸,把乞求的眼光朝向父亲:“阿爸,我真的没有看见。”恩波也说:“要是看得见,他不就能躲开了吗? ”兔子吐一口长气,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但他随即就听见阿妈对阿爸说:“我肯定是那个野种。”恩波说:“我不想你乱说别人。”兔子说:“阿妈,求求你了,格拉哥哥一下午都不在。”恩波说:“我们已经对不起人家一次了。”勒尔金措说:“我看你们都中了邪了。”这事情,就发生在格拉温暖安详的梦境边缘,但他却一点也没有感到正在逼近的危险。第二天,阳光很好,格拉没有看见兔子。第三天,还是没有看见。这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了。虽然日子过得沉闷而又艰难,但新年将到时,总会带来一点微弱的希望,正是这点,会让人显得比寻常日子更加兴奋一些,这就是所谓新年的气氛了。更何况,今年,机村通往外部的道路开通了,从新的道路上开来了汽车,人们就有了双重的兴奋的理由。格拉也有些兴奋,他不是因为汽车,而因为那两腿鹿肉,那两腿鹿肉后面藏着的那个神秘的男人。但他还是觉得这种兴奋是不完整的。这一年的最后阳光就要下山的时候,他才一拍额头想起来,他已经两天多没有看到兔子,看到兔子的家人了。一问,人家才告诉他,兔子受伤了。一家人都带着这个宝贝上刷经寺镇看医生去了。还有人开玩笑说:“你不晓得吗? 人家说是你扔的鞭炮炸伤了他。”格拉笑笑,他习惯了机村的人没事拿他开心,也没有往心上去。他还饶舌说:“好啊,谁说是我炸的,我把那张嘴也炸了。”村里那群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索波走了红后,他的弟弟长江也入伙了。长江父亲给起的名字叫多吉扎西,但索波领他到小学校报名的时候,就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长江。大人们散去时,这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围了上来,恶狠狠地说:“就是你扔鞭炮炸伤了兔子。”他们跑开后,格拉打了一个寒噤,风从雪山上下来,吹在背上,带着深深的寒意。格拉摇摇头,笑了,自己对自己说,他们放鞭炮时,我到山上背肉去了,悄悄的,谁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炸伤兔子呢? 但这样,也并没有让他驱走背上的寒意。新年到来的最后一个黄昏,格拉来到村口,原来有一个祭坛,现在成了敞开的路口的地方,向着通向山外的路嘹望,直到夜幕落下,也没看到空荡荡的路上,出现一条人影。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都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第二天早上起来,桑丹烙了饼,就浓酽的鹿肉汤。格拉喝得浑身暖洋洋的出门,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刚刚打开门,索波的弟弟长江就冲到他面前,冲他龇牙咧嘴地一笑,高声喊道:“是你炸伤了兔子。”格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辩解似的说:“不,我没有,我不在。”那么多张脸围过来了,从四面八方,上面下面看着他:“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全村人都在等着看汽车,你到山上去了? 你骗鬼吧! ”“说,你到山上千什么去了? ”“我……你们管得着吗? ”然后,这些孩子发一声喊,像炸了窝的马蜂一下就散开了。他们手里端着木头削成的长枪短枪,嘴里突突突突模仿着枪声,学着电影里的战斗场面,向着假想中一群不堪一击的敌人掩杀而去。有人被石头绊倒了,却装出中了子弹的样子,喊一声共产党万岁,又从地上爬起来,呼啸着冲杀而去。格拉突然感到一种清晰的痛楚,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痛楚,他对痛楚已经十分习惯了,他是感到了兔子弟弟的痛楚。他问桑丹要一块最大的腌鹿肉。桑丹说:“你想烤着吃还是煮了吃。”格拉说:“我要去看兔子。他们用鞭炮把他炸伤了。”“谁把他炸伤了? ”“鞭炮。”桑丹吃吃地笑了:“儿子骗我,鞭炮那么好玩,不会炸着人的。”格拉说:“我不想说了,你快取鹿肉吧,我要到刷经寺去看兔子,鞭炮把他炸伤了。他那么胆小一个人,肯定被吓坏了。”桑丹把肉取来了。格拉接过来就想走。桑丹却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先把这块肉洗干净。”桑丹说这话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清醒明白的神情。就是这种从未有过的神情,让格拉不由得不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做。格拉洗好肉,桑丹又吩咐他洗锅了。格拉依然照做了。洗锅洗肉的同时,格拉眼角的余光一直留在桑丹脸上,他注意到,她脸上一直就挂着这种清醒明白的神情,看他把肉、把锅洗得干干净净。肉煮在锅里后,桑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格拉在想,新鲜就是干净,还用这么洗吗,整个机村都不会有人做这种事情,自己家里更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但为了桑丹脸上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他妈的就干一次惹人笑话的事情吧。他故意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兔子的爸爸、舅舅,人家是识文断字的斯文人,什么事情都是有讲究的,”桑丹说,“如今哪,什么都不讲究,倒成了规矩了,所以你不晓得。所以我要教给你。你要记住,对有讲究的人,你还是应该讲究的,让人家晓得,你还是懂得规矩礼数的。“格拉一边嘴里含混地答应,一边偷眼去看桑丹,她脸上的神情不仅是清醒明白,而是一派庄严。一阵风把门吹开了,明亮的光线从门外涌进来,格拉抬起头来,看见太阳把大把大把金色的光线,从高高的天上向他抛洒。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想,这一年或许是一个好的年头。桑丹或许就要从她那种懵懂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或者说,她已经清醒过来了。锅里的肉煮开了,肉的香气、汤里花椒和小茴香好闻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格拉希望母亲继续往下说,桑丹就如了他的期望继续说:“如果讲究的活,汤里还该加上印度来的咖喱,或者是汉地来的生姜。煮好的肉要放在银盘子里,盘子摆在涂了金漆的木案上。”格拉屏住了呼吸,也许母亲就要记起或者说出她出身的秘密了。桑丹叹了口气,“如今这些规矩都没有了,我们都变得像野人一样了。”她絮絮地念叨着,野人,野人,格拉心痛地看到,她的眼光又在这絮叨中变得迷离了。但她迅速又恢复到清醒的状态,振作了口气说:“好孩子,肉煮好了,带着它上路,去看你的好朋友吧。”她还起身把他送到门前。第11章格拉背着那块肉,走三十多里路,来到了刷经寺镇上。不用打问,鼻子狗一样尖的他,凭气味找到了医院。这是他在流浪的那一年多里养成的本事。他不识字,认不得招牌。那些小城镇就在乡野的包围之中,但小城镇中的人却对来自乡野的人十分傲慢。所以,他一般也不去向这些人打听什么事情。医院,是镇子上最容易用鼻子闻出气味的地方之一。那里具象的气味是消毒药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死亡的气味。除此之外,镇子上的饭馆和加油站都有着同样鲜明的具象与抽象的气味。格拉走进医院,却被告知,那个被鞭炮炸伤的孩子,只是昨天晚上来包扎好伤口,就走了。格拉往回走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了。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便凭着一双好鼻子找到了饭馆。这家饭馆的格局和他去的那么多饭馆的格局一模一样。具体的气味是泔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那种慵倦而又厌世的气味。几张油乎乎的桌子,售票窗口,取菜窗口,一个凉菜与面点橱柜,油乎乎的推拉的玻璃窗上写着菜单与价格。一个拴着蓝布围裙的男人坐在玻璃后打盹。格拉敲敲窗户,对着那个惊醒过来的家伙微笑。那人推开了窗户,打了一个哈欠,格拉眼疾手快,伸手抓出了一条卤牛舌,那人眼里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但他的哈欠还没有打完,嘴巴没有合上以前,他可伸不出手来,眼睁睁地看着格拉又从他眼下,抓出了两只包子。然后,那个野孩子才转身向门外跑去,快到门口的时候,还撞倒了一张椅子。等他咆哮出声,提着菜刀追到门外时,只看见夜色已降落在镇子空荡荡的街道上了。格拉跑到镇子外面,放慢脚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开始享用刚刚到手的东西。这个格拉和呆在机村不动的那个格拉是不同的两个家伙。走在路上,有着丰富流浪经验的那个格拉又回来了。或者说,在机村呆烦了的格拉又感到流浪生活中最为快意的那一面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在大路上。天上星星一颗颗跳出天幕,他听见脚步嚓嚓作响。这样的路一直延伸下去,真就要走到缀满宝石般星光的天堂里去了。要不是兔子被炸伤了,这块鹿肉还没有送出去;要不是今天,那个一向稀里糊涂的桑丹突然显得清醒明白,开始像一个母亲一样教育自己的儿子了,格拉肯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要再回那个狭小贫困、让人心灵蒙尘的机村了。回机村时,整个村子都睡过去了。看着恩波家黑洞洞的窗户,格拉想,兔子弟弟,我明天拿着新鲜鹿肉来看你。猎鹿的这个男人,肯定就是我的父亲呢。回到家里,他又是很久不能入睡。这个年头岁尾,一切好像都预示着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那个隐身多年的男人送来了鹿肉,桑丹又露出了好像会清醒过来的苗头。他梦里,好像也老在思索这些事情。大年初二,格拉就是满怀着这样一些对于未来的美好期待,怀着对兔子弟弟的温暖感情出门的。但是,当他穿过机村广场,来到恩波家的院子里时,他却敲不开那厚重的木门了。他敲了一遍又一遍,但楼上的人却全像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音。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兔子弟弟的伤势恶化了,或者,他已经死了。好像是为了驱除这突然袭来的恐惧,他大声地叫了起来:“兔子,开门! 兔子弟弟,开门! 我来看你来了! ”“恩波叔叔,请开门! 我来看兔子弟弟! ”但楼上没有一点声音。他又叫了勒尔金措阿姨,额席江奶奶,还学着兔子弟弟的口吻叫了江村贡布舅爷,但楼上依然不祥地沉默着。倒是村子里的人听着他先是着急、后来是有些悲戚的不断恳求的声音,围了好些人在这家人的栅栏外面。这些人越聚越多,沉默不语,像天葬台上等待分享尸体的鹰鹫一样。这么多人围在一起,不是因为同情与怜悯,他们的日子太过贫乏,也太过低贱,并被训练得总是希望从别人的悲剧中寻求安慰。后来,那群孩子出现了: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后入伙的索波的弟弟长江。他们因为十几年前新划定的出身,因为他们翻了身的父兄在村里横行,是一群更生猛的特殊年代哺育的鹰鹫。格拉每呼喊一声,栅栏外的他们就跟着应和一句。开门! 开门! 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开开开开门! 格拉绝望地感到,本以为在这个新年对他露出了一道缝隙的命运之门,其实就像眼前这道门一样,依然对他紧紧关闭,而且任凭他千呼万唤,也永不开启。他把头靠在恩波家的门上。这门被和煦的阳光照晒着,那温暖的感觉,本是阳光赐予的,却像是从木头内部散发出来的。但这曾经对他敞开的门又对他紧紧闭上了。他已经没有力量再叫唤下去了。即便这扇门背后,就是命运之神本身,他也不能呼唤下去了。但他不能停下来,这么多人毫不同情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精疲力竭的那个时刻。这是他们心照不宣、不约而同的共同愿望。所以他不能停下来,他都想倒在地上死在这些人面前了,但他还是把头抵在门框上,差不多只是在自言自语了:“兔子弟弟,开门,我来看你了,我给你送鹿肉来了。”“恩波叔叔,我晓得,肯定是他们告诉你,是我用鞭炮炸伤了兔子弟弟,但我那时候上山背鹿肉去了。”“额席江奶奶,汽车来的时候,我在山上啊! ”他就一直这么喃喃自语着,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现在叫了长江的扎西多吉他们还在身后起哄:“大声一点,你说什么我们听不见! ”“求恩波和尚原谅你吧,你炸伤了他的儿子。”“嘿! 楼上的人,听见没有,炸伤你们乖儿子的人,他请罪来了! ”格拉知道,他的心脏都要被仇恨炸开了,这时,他要是有那样有威力的东西,可以把这些人全部炸死,要是他有那种力量,就是需要把炸死的他们再炸死一遍,他也一点不会手软。但他没有威力无穷的武器。现在是一只羊面对着一群狼。还是桑丹把他从人群中救出来了。桑丹把他的脑袋紧紧搂在怀里,说:“来,我们回家,我们回家。”他不敢去看母亲的脸。面对母亲,他羞愧难当。面对这冷酷的人群,他一样羞愤难当,连头也不抬,任由桑丹搂着回家去了。他只是喃喃地说:“阿妈,你晓得我上山背鹿肉去了,我没有鞭炮,我没有炸伤兔子。”桑丹说:“闭嘴,闭嘴,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直到穿过了人群,桑丹才说:“我晓得,我晓得,我晓得你的意思。”然后,母亲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落下,砸在他头上了。格拉仰起脸,桑丹还在说着什么,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飞快地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的嗓子像往常一样,一遇惊吓就暗哑了。格拉的心像被谁撕扯着一样疼痛:“阿妈,阿妈,你不要生气,不要害怕呀! ”桑丹的嘴唇还在哆哆嗦嗦地蠕动,刚刚露出些清醒明白神情的眼神,又变得空洞而又迷茫了。回到家里了,桑丹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好像不这样,他就会永远消失一样。起先,格拉还挣扎了一阵,因为他想回到现场,他要把那些可恶的人、那些把不实的罪名加在他头上的人,杀掉一个两个,以至更多。虽然他内心知道,面对那个众多的、强大的,还有政府站在后面的人群,自己其实没有这样的力量。他想,那么,就让我死掉算了。但母亲是那么紧张地攥着他,他的身子也就慢慢地软了下来。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情,他已经太累太累了。他身子瘫软发麻,连动动手脚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瘫在母亲身上,睡过去了。刚睡过去,不舒服的梦就来了。他睡得很浅,是因为实在太累了才睡过去的。但他紧张的神经并没有休息。所以,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是醒着的。他甚至在想,梦见的情景到底是梦,还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看见经过这一连串事情后疲惫至极的格拉瘫在地上,但意识清醒的格拉站起来,轻轻一下就把那扇叩不开的厚重木门推开了。恩波面容严峻,站在楼梯口上。他的眼神悲戚,眼白通红。看到他,他充血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他伸出手来,一下子就把格拉举在了半空中。他说:“你祸害了我的儿子。”格拉嘴里唔唔地发不出声来。恩波却把一双充血的眼贴上来:“你为什么要祸害我家兔子。”格拉依然发不出声音。恩波又说:“我们一家人对你这么好,结果,你还要祸害我的兔子。”格拉挣扎着醒来,但疲惫的身体又把他带向睡眠,带向令人压抑的梦境。在这梦境中,那个谎言包围着他。恩波一家人都摆出有恩于他、而他却有负于他们的恩情的样子,或者责问,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哀怨的、无辜的、愤怒的神情不断抛送给他。不要问鞭炮是不是他扔的,就是这种责问与神情,格拉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了。要让一个与生俱来便被视为贱民的人产生罪恶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结果,睡眠中的他也得不到休息。这样连续折腾两天,格拉也生病了。他的身子紧紧地蜷曲着,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当他意识清醒一点时,桑丹把肉汤喂到他嘴里,这反而使他把肚子里更多的东西吐了出来。他发烧了,额头烫得像块烙铁。当他再陷入那可怕的梦境时,却能发出声音了。他一直在高烧中呓语不止。一会儿哀哀低诉,一会儿亢奋地争辩,一会儿,又在愤怒地咒骂。话题只有一个,人们放鞭炮时,他不在现场。就算他在,也不会去拿鞭炮来放,因为他认为汽车的到来也没有什么好庆祝的。再说,就算是他放了鞭炮,他惟一不会去炸的人,就是兔子弟弟。他不断翕动的嘴唇起泡了,泡溃烂后,又结成了痂,他再说话,把痂挣开,就渗出丝丝的乌血。起初,桑丹紧紧地抱着他。直到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偶尔,空洞的眼睛里聚起一点亮光,那也是他心里仍然在争辩。桑丹害怕他,远离开儿子,蜷曲着身子缩在另一个墙角上。揪心地听着儿子粗重的呼吸。又过了大半天,那粗重的气息也没有了,他的双眼也闭上了。安安静静的桑丹,仔细倾听,却没听到儿子的呼吸声再响起来。她只听到门外人们走动、玩笑、歌唱、嬉戏的声音。就在这些声音里,格拉静静地躺着,就像死去了一样。格拉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言不语。甚至面孔上的污垢也无法掩住那灰色的苍白,一点一点渗透出来。桑丹突然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来,蓬头垢面冲出门外。机村因为新年而无须为生产队干活的人们,大多都无所事事地聚在广场上,懒洋洋地或坐或站,享受冬日的阳光。事后好多人都记得,桑丹闯到了他们中间,眼露凶狠光芒。她像一头绝望的母狼一样从荒芜的丛林中跳将出来,长声吆吆的控诉般的惨嗥把天空都撕裂了。好多人都聚集到了他家门前。格拉躺在地板上,听到那么多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这么多机村的乡亲围过来,格拉想,也许有人会发善心,把他送到刷经寺的医院里去。吃药,打针,抢救,甚至这些都用不着,只要让他闻闻医院里药水的味道,说不定他的病就会好起来,于是,他黯淡的眼里燃起了希冀的亮光。但没有一个人从屋外走进来,只是从门上、从窗口探进脑袋来,看上一眼,叹一口表示爱莫能助的气,就缩回去了。或者说:“哦,看样子,他病得不轻。”“嘘,我看他要死了。”“也好,死了就了了。”“是啊,这个娃娃,是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该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格拉的眼睛绝望地闭上了。他们说得对,他再也不想看见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了。他闭上眼睛,就把外界射入的光明阻断了。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脑海里还有意识的亮光,这个光是他自己不能关断的,只能看上天的意愿了。他也不能关闭自己的耳朵,所以他能听见桑丹在喃喃地哀求:“救救我的娃娃。”“求你们发发善心,告诉他,兔子不是他弄伤的。”“只要你们说不是他干的,他就会好起来。我的儿子跟我都是贱命一条,只要你们谁去告诉他,那事不是他干的,连药都不用,他就会好起来。”但没有人回应她,人们一如往常保持着他们居高临下的沉默。桑丹的口气变化了。“你们中间有人自己晓得,是哪只脏手把一只鞭炮扔在了兔子的颈子上,我向上天保证,要天天诅咒这只手像一段树枝一样枯死,像一块臭肉一样烂掉。”“我还要诅咒你们……”她的诅咒把内心虚弱的人群驱散了。这是新年的第四天。四顾无人,平常无心无肺、无羞无耻的桑丹在这一天变成了一头凶狠的母狼,她蓬头垢面地冲进了恩波家的院子。大声哭骂,楼上依然静悄悄地,就像这家人一夜之间都变聋变哑了一样。在桑丹渐渐嘶哑的哭骂声中,这新年第四天的夜晚降临了。这一天晚上,整个机村都像死去一样沉默不语。据说,村里每一个孩子在火塘边都受到大人的责问,但这种责问很有意思。没有人问鞭炮是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扔的,而是说,看来,这个可怜的格拉确实可能是被冤枉了,“那么,你看见是谁扔出的那枚鞭炮吗? ”这些斗争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们结成了坚固的同盟。这样子的责问不可能撬开他们的嘴巴。大人们心里有着的小小不安,因为他们曾经求证过了,也就消失不见了。又据说,天黑以后,恩波家楼上有人下来了。有人说:“是喇嘛江村贡布下楼来,对桑丹说,他们家并没有人说兔子是格拉炸伤的。但村子里的乡亲们都这么说,特别是村子里的孩子们都这么说,他们不能不信,也并不全信。只是以后,他们一家人真的不希望让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相冲相克的命。”村里一直传说,江村贡布喇嘛还悄悄给了桑丹一粒珍贵的丸药,而且还是一个过去的活佛亲自加持过的。就是这粒丸药把格拉的命救了过来。传说嘛,有人传说就有人置疑。置疑的人又制造新的传说,他们说,那天下楼的不是江村贡布喇嘛,而是恩波。而且,恩波是被兔子催着下楼的。兔子这个善良孩子在桑丹的哭喊声中,吓走的游魂回到了体内。他说:“那鞭炮不是格拉哥哥扔的。”勒尔金措说:“那么,你看见是谁扔的? ”“我没有看见。”“你没看见怎么肯定就不是他扔的? ”兔子哭了:“阿妈,求求你不要这么说话,我害怕。”勒尔金措看着孩子的父亲:“听见没有,他害怕,这个世道,害怕的人,假仁假义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说这话时,这个漂亮的女人神情庄严,像个宣喻真理的女神一样。这一刻,恩波对这个女人生出了敬惧之心。因为,她宣喻的真理不是佛说的真理。也不是一个举心向善的人应该信奉的真理。而这样的真理正在大行其道。兔子撑起了身子,说:“我起誓,要是格拉哥哥真扔了这枚鞭炮,不是我,就是他会死去。”孩子的这个毒誓把大人们都惊呆了。传说,被吓跑了的游魂刚刚归来的兔子站起来,对父亲伸出手,说:“你跟我来一下。”父亲便听话地站起身来。“跟我下楼去一下,我要说句话给格拉哥哥的妈妈。”恩波便牵着兔子下楼了。据说,兔子脖子上缠着在刷经寺医院里上的白色绷带,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对着桑丹微笑。桑丹扑通一下对着兔子跪下了,说:“你好就好,你好就好。”兔子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去吧,告诉格拉哥哥,我晓得让我流血的不是他,他其实应该晓得,我不会相信是他。”“可是我的儿子要死了。”“不会的,我发过誓,他不会死。因为弄伤我的不是他,等我伤好了,我们还要一起玩耍。我爱他。”听了这话,桑丹感动得涕泪纵横,抱着兔子的头一阵狂吻,直到兔子静静地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家去吧。”恩波也说:“不是我们做大人的狠心,大家都这么说,不由我们不信啊! 既然孩子都这样说,你就安心地回去吧。”桑丹从地上爬起来,回家传话去了。传说桑丹把这些话学给格拉听,格拉长长叹息一声,安心地睡过去,烧慢慢开始消退了。有了这些传说,机村这个年就过得有些滋味了。以前过年,有庙会,有传统歌舞,但这些都是旧社会的东西,在新社会里,上面说,这些东西应该随旧社会消失了。于是,这些旧东西真的就消失了。新社会的新年就变成了纯物质的新年,年前来的汽车拉来了配给的每人半斤白酒、一斤花生和每人五十颗棒糖。这是这个纯物质的新年里机村人享用到的全部好东西。当然,还有因兔子不知为谁所伤而生出的谣言,以及因这谣言而生出的不同传说。机村看上去依然死气沉沉,但人心却在暗地里被这些传说所激动着。大年初七,大病初愈的格拉扶着墙壁慢慢走到了屋子外面,有气无力地靠墙坐在羊皮褥子上,他的眼皮显得很沉重,一些人故意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都好像没有力气把那眼皮抬起来一点。就是这一天,又生出了一个新的传说。说格拉的病所以好起来,不是因为恩波一家人原谅了他,也不是因为受伤的兔子本人发的毒誓。而是一天半夜,一个神秘的男人溜进了那间小屋。那个男人带来了一小块早已绝迹多年的鸦片膏。烟膏化了水,给格拉灌下去一点,他的心就安静下来,高烧也慢慢退去了。这是过去机村人对付一些小病小痛的常用办法。这个办法管用了。这个男人是格拉的生身父亲是肯定无疑的了。但这个男人是谁呢? 人们都这样问。.这个传说真是太精彩了,人们的好奇心进一步被激发起来。但回答并不令人满意。据说,连桑丹自己也不晓得这个男人是谁。人们说,在桑丹床上来来去去的男人太多了,她又是呆呆傻傻的那么一个人,怎么弄得清楚哪个是哪个啊。更重要的是,那些男人去的时候,都是黑灯瞎火的,桑丹也不可能看清他们的脸。初七一过,人们就该下地劳动了。本来冬天无事可干,但上面让把村后南坡上的树林伐倒,开荒种地。于是冬天人们也有事可干了。男人们把树一棵棵伐倒,女人们把这些树堆起来,架在火堆上猛烧。开春后,大地化了冻,把这烧焦的地犁上一遍,过去的林地就可以种上庄稼了。村里那群野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现在叫了长江的扎西多吉,从伐倒的树木中间,捡到许多比篮球还大的鸟巢。他们将这些鸟巢倒扣在头上,脸上装出鬼怪恐怖的样子,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机村安静下来了。村后的山坡上传来斧子斫伐大树的声音。除了千年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明亮的阳光倾泻下来,给冬天的日子带来一些稀薄的暖意。格拉能够想像那些大树倒地时的情形。斧子锋利的刃口一下又一下砍进大树的根部,一块块新鲜的带着松脂香味的木屑四处飞溅。树身上的斫口越来越深,最后那点木质再也支撑不住大树沉重的身躯,那点木质发出人在痛苦时呻吟一样的撕裂声,树身开始倾斜,树冠开始旋转,轰然一声,许多断裂的树枝与针叶,还有地上的苔藓飞溅起来,一棵长了上千年以上的大树便躺倒在地上了,再也不会站在旷野里,呼风唤雨了。第12章公路修通以后,上面的领导再来机村,就坐着吉普车了。领导在机村毁林开荒的现场开了会。领导表扬了机村人的苦干精神,同时也指出,这么好的树木,就投入火堆中一烧了之,太浪费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这些树木。公路修通了,这些树木可以运到山外为社会主义的雄伟大厦添砖加瓦。机村的男人们因此又多了一项沉重的劳动。他们把一段段的树木抬到公路边上,等待汽车来把这些沉重的木头运走。这是机村人八辈子都没有梦见过的劳动方式。现在,他们沉闷的嗓子哼着新学会的号子,来协调步伐,汗流满面,把木头抬到可以坐上汽车运往山外的地方。看来,有些悲观的论调所言不差,公路修通了,机村人还是用双脚走路,而且因为汽车的开通而担负起这从未有过的劳役。很多人的肩膀磨破了,流出些血水倒还没有什么,反正皮肉是可以重新长出来的。但脚上穿的牛皮靴子,在这极端负重的情形下,比平常费了很多倍,这个损失可没有人来帮他们补偿。桑丹的眼睛更混浊了。她一个人总是坐在那里絮絮叨叨。但没有人听得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连格拉也不知道。这天,格拉看见太阳出来了,便出来坐在羊皮褥子上晒太阳。他身上的气力在一点点恢复。但他心里却像一座空空荡荡的老房子一样。要是心里不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身体恢复还会更快一点。他还是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一下。连额席江奶奶带着怯生生的兔子走到面前了他都没有发现。直到兔子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他才慢慢坐直了身子。额席江奶奶躬身摸摸他的额头,说,好了,好了就放心了。格拉却感到那双皱巴巴手上的皮肤像纸一样沙沙作响。兔子又叫了一声格拉哥哥。格拉才抬眼去看他。奇怪的是,他没有料想中的激动。他看见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色绷带已油乎乎地很脏了。他懒懒地露出一点笑容,说:“你的绷带脏了。”兔子眼里却涌上了泪花:“格拉哥哥受苦了,我知道不是你。”格拉淡淡地说:“你把这话告诉你家里人就可以了,现在,你奶奶也听见你说的这话了。我晓得不是我扔的。”兔子说:“我晓得你爱我。”格拉眼里也有了些泪花:“但是那些人他们不准,你家里也一样,他们也不准。”说完这句话,格拉长吐了一口气,真正平静下来了。要是这病好不了,真要死去的话,他也把该说的话对最该说的那个人说出来了。额席江手上皱巴巴的皮肤沙沙作响,又放在了他的额头上:“可怜的孩子,你什么都懂。”她没有说他们一家人谁都不会怪罪于他,将来,他和兔子还是好朋友,而是顺着他的口气说,“乖孩子,你也会懂得孩子的妈妈与爸爸的苦处的。”而桑丹还在一边絮絮叨叨。兔子问奶奶:“格拉的阿妈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都说新社会是好世道了,但人们吃穿都没变,要于的活却越来越多。”桑丹看看额席江奶奶,眼里好像带上了一点会心的笑意,让人觉得是她对别人的破译表示同意。然后,她又自顾自地飞快地翻动着嘴唇自说自话了。额席江点头说:“我想我懂得她说的。她说,都说过去的社会是把人分上等下等的,怎么今天也有人什么不干,修了这么宽的马路,坐着汽车来来去去,比过去的大人物骑在马上还要威风八面? ”格拉冷冷地说:“好了,你们回你们自己家里去吧。她的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额席江又称赞了格拉一句,随即,她眼里露出惊慌的神情,说:“兔子,格拉说得对,我们该回去了,大人们回来,看见我们在这里,又要怪罪我们两个了。”话音未落,她就拉着孙子的手,起身离开了。格拉看见兔子步子踉跄地跟着奶奶走,一边不断回头,一脸委屈与不解的表情。这是格拉最后一眼看见兔子。以后,再回想起来,眼前就会看见那张频频回顾的苍白小脸,和脖子上脏污的绷带。这挥之不去的回想总让他痛彻心脾。而在当时,格拉觉得一件重大的事情已经了结了。村里人又看到他四处晃荡了。他在山上的林边安上套子,弄一些野兔啊、山鸡啊回去煮了,给母亲解馋。他对眼神混浊、絮叨不止的母亲大声说:“看儿子也可以给你弄肉回来吃了! ”桑丹用混浊空洞的眼睛看他一眼,手里拿着大块的肉,又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以后,再有人送肉给你,都不能要了。”格拉大声喊道,“再有人送肉来,你就告诉他不要再送了,你的儿子长大了! ”桑丹把肉塞进口里,贪婪地咀嚼。格拉又喊:“你记住了! ”桑丹停住了咀嚼,好像在努力思索儿子这些话的真正意义,但好像什么都没有想明白,就又贪馋地吃了起来。格拉并没有着急,看着这种情景,他有些悲哀,但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再因为一点悲伤的事情而愤怒了。照样上山猎取他有能力猎取的小猎物。在山上遇见恩波是在一个中午,在村里人伐木开荒的附近的树林里。那里,有一块小小的林间草地。在那块林地中间,常有一群褐马鸡出没,格拉注意那里已经很久了。这天,他准备到这块林间草地野鸡出没的灌木丛小径中下两个套子。但没想到,他会在那里看见了恩波。中午时分。直射的太阳把林间草地上软绵绵的枯草照出金属般的光亮。他正弯腰下套子的时候,听见大野兽一样沉重的脚步响了过来。他仍弯腰在灌木丛中,但身上的肌肉与神经都绷紧了。一进入山林,他自己也像是一只机警敏捷的野兽。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原来是一个人,原来是恩波。这个被抬木头的重活弄得疲惫不堪的前和尚,一下就躺倒在草地上。有好长时间,这个把身子瘫在草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很久才又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他坐起身来,晃动着右边那只还不习惯木头沉重分量的肩膀。他在温暖的阳光下,脱去一件外套,再脱衬衣时,发现衬衣和肩上的伤口粘结在一起了。这个男人嘴里咝咝地倒吸着凉气,一点点把衬衣从伤口上揭下来。最后,他有些生气了,闷着嗓子哼哼了一声,把衬衣从肩上扯了下来。格拉看到了他的光头上渗出的汗水,因此感到了他的疼痛。他仰起脸,对着天空露出了对命运不解并不堪忍受的痛苦神情。要是上天真的有眼,看见这样的神情,也不会不动恻隐之心。但人们说得对,就算天上真有神灵,也移座到别的土地与人民头顶的天空中去了。格拉从灌木丛中直起身来,朝恩波走去,目光落在恩波正渗出脓血的肩头上。看清了来人,恩波脸上吃惊的神情消失了。他有些木然地看着格拉朝他走来。格拉对他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尴尬、很难看、很艰难。恩波也要回应一个笑容,但他还没有笑出来,就把笑容硬生生地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