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奕的目光在那侍女的背上留恋了半天,才收回来,感慨道:“小情的茶泡的真好,可惜啊,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喝她泡的茶了。” 姜沉鱼笑道:“陛下如果喜欢,以后可以多来璧国走走。我一定安排她再为陛下奉茶。” “好啊,如此可就一言为定了。”两人对望而笑,笑着笑着,赫奕却笑不出来了。 他收了笑,深深地凝视着她,缓缓道:“我为之前的唐突,向淑妃娘娘道歉。” 姜沉鱼的睫毛不由得颤了一下,“陛下终于知道了啊……” “是啊。知道了……”赫奕的声音是难以描述的一种轻软,但听入耳中,就变得很沉很沉,“知道的好迟。对不对?” 至此,还能说些什么?姜沉鱼只好道:“对不……” 赫奕伸出手指,轻轻的摇了摇:“你不需要说对不起,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强施于人。该道歉的人……是我。” 姜沉鱼凝眸而笑,柔声道:“陛下也不需要道歉。因为……陛下,给了贱妾身为一个女子所能收到的最大的赞美,我很感激,真的。” 赫奕的眼眸由浅转深。 姜沉鱼继续道:“其实,我这次出宫,是不得已的。我经常会想,肯定是因为我不好,所以,才无法像其他嫁了人的女子一样幸福。而当我做着这一切在别人看来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事情时,就会难掩的悲伤。但是,幸好我遇到了陛下。陛下给与我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美好的东西。一个人,可以被另一个人喜爱,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一种肯定啊。所以我,要谢谢陛下。” “小虞……” “陛下,我叫沉鱼。姜沉鱼。” 赫奕却依旧固执,“小虞。” 姜沉鱼沉吟了一下,没有坚持:“好,小虞。” “我们之间曾有过一个约定。” “是的,我们有约定。” “现在,该是实现那个约定的时候了。”赫奕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物,打开来,是三枚烟花,手指那么长,做工非常精良。 “这是今年底下进贡来的极品蓝焰,一共六枚,本是为国庆所用。我现在,把这三支给你。一支烟花代表我欠你一个愿望。哪天,你要是想起来了想要什么,就把它送到任何一家宜国的商铺,我就会知道。” 三枚烟火,小小轻轻,但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承诺,而变得沉如千斤。 姜沉鱼默默地双手接过,再抬睫时,眼圈就红了。“我可以现在就用吗?” 赫奕意外的睁大了眼睛。 姜沉鱼将第一枚,放到他掌心上,轻声道:“我的第一个愿望,希望陛下健康。”因为,健康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的东西了。而她的公子,已经没有了健康。 姜沉鱼将第二枚,放到他掌心上,轻声道:“我的第二个愿望,希望陛下不要难过,起码,不要因为小虞而难过。如果,当陛下遇到了什么事情,有点难过时,想起万水千山之外,有一个人,希望你能快乐,那么,就尝试着笑一笑。您是悦帝,而要悦民,首先,得悦己。”她这一生,终归是要负这个人了。赫奕来的太迟了……就像她对于公子而言,出现的太迟。将心比心,她不忍心伤害赫奕,就像不忍心伤害自己一样。 赫奕望着她,望定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这凝视的时光都是有限制的,而每一次眨眼,就会令这时光变得短暂。 最伤情是离别时。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姜沉鱼用他所给与的三个承诺,索求的竟然都是他的幸福。 “我的第三个愿望……”眼看她要把最后一枚往自己手上送,赫奕连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这最后一个……留给你自己吧。” 姜沉鱼抿嘴笑道:“我还没说你就阻止,又安知这愿望不是为我而求?” 赫奕一怔,松开了手。 “我的第三个愿望啊……就是希望陛下能现在就陪我把这三枚烟花放掉。因为,宜国庆典之时,我肯定无法去现场看了,所以,就让我在这里,见识一下名闻天下的蓝焰吧。”姜沉鱼抬起头,冲他盈盈一笑,“这个要求,可以吗?” 赫奕的眼睛湿润了,久久后,回了她一记微笑:“好。” 蓝焰绽放。 白昼中亦显光华。 而在满天的烟花下,璧国的使车整顿完毕,车轮碾过青石,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港口。 姜沉鱼透过帘子看向窗外的天空,天空青蓝如斯,烟花美如云。 一旁的薛采凑过脑袋来看了看,然后又盯了她半天,表情奇怪。 姜沉鱼忍不住问:“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宜王的三个承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你喜欢,你可以随时得到百万金钱;只要你喜欢,你可以用金子砸人砸到手酸;只要你喜欢,你可以天天龙肝凤肚享尽这世间所能用金钱享受到的一切……” 姜沉鱼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被你这么一说,好像就只剩下了钱。” “本来就是钱。放着那么一个大财神不好好把握,笨蛋。” 姜沉鱼笑着笑着,垂下了眼睛,然后轻声道:“我不是不知道金钱的重要性,我也不会清高的说我肯定不会需要钱,只不过……” 薛采倾耳聆听。 “这个人喜欢我。小采。”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眼神放的很柔很柔,用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情道,“不计较身份不在乎得失纯粹只是因为我是我,而这样的喜欢我。所以,面对这样的喜欢时,我没办法去思考别的关于后路啊利益啊之类的问题。我所能唯一做的,就是尽力去维持它的纯粹。” 薛采的眼睛深黑深黑。 姜沉鱼的脸微微红了起来,“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能被人喜欢,是多么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薛采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车行半个时辰后,抵达海港。远远的,蔚蓝色的海水和碧蓝的天空两相辉映,旭日东升,海平线上红霞一片,近一些,有海鸥清鸣,船员们扬起风帆,一时风动,锦旗飘飘。 夏日如此美好。 又是一个崭新的、明艳的好天气。 然而,公子的寿命也随之又少了一天。 沉鱼注视着被阳光照的五彩斑斓的水面,忍不住想:如果,如果我的喜欢,能让公子好起来的话,那么,我要更喜欢更喜欢他;如果,如果我不喜欢公子了,就能令他的病情好转,那么,我宁愿放弃这段喜欢。 神啊,原谅我这一刻如此软弱。 软弱到要用这么虚无缥缈的衡量去盼求一个结果。 因为,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无助。 也真的真的真的,为此悲伤。 无论如何,请一定、一定要保佑公子,让他好起来,好起来…… 樱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尽芳华亦不过冠绝一夕。 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数忠贞最难得缘结三季。 船头,号角声响—— 船只离开港口,驰向了璧国的方向。 【第三部 完】 (关于作者的一点废话: 嗯,程国篇终于OVER了。谢谢大家看到这里。你们的回帖和追文陪伴我度过了寂寞的写文时光。 如无意外,还会有一篇关于姬婴、薛采和沉鱼的小番外,写姬婴如何通过自己处理事件,教授沉鱼和薛采一些东西。唔,再然后……此文就要停一段时间。总之此文不是坑啦,因为第四部才是我最爱的桥段,我一定会为了公子而坚持下去的,握拳,哈哈~~~ 最后,再次鞠躬。 PS:如有逻辑相关的问题,欢迎指出来,方便我订正与修改。不过,另有一些疑问,要到下一部才会掀开。包袱要慢慢地抖,才乐趣无穷嘛^^) 【番外】 恶搞番外 当穿越遇到RPG 窗户半开,海风吹进来,杨木雕架上的兰花开了,一室馨香。 姜沉鱼持着毛笔,凝望着几案上的纸张,眉间微皱,迟迟不肯落笔。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自外推开,进来的人,是薛采。 只见他把怀中的书卷往另一张桌子上一放,然后转身朝她走过来:“你把自己关在书房三日,做什么呢?”目光落到那张纸上,眉毛一挑,念了出来:“罪——己——书?” 姜沉鱼嗯了一声。 “写这东西做甚?效仿禹汤么?” “此次使程,皇上的要求是获取程国的兵器冶炼术秘方,和迎娶颐殊公主。这两样我都没有做到,虽然现在的结局看似更好,但那是公子之功。” 薛采轻嗤,“所以你怕回京后皇上责罚,就干脆先自己来请罪一番?” “嗯。” “你觉得这样做有用?” “正因不知,所以迟迟无法落笔。” 薛采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索性往几案上一坐,侧过身来,很近距离地仔细打量着她。 被他那么炯炯逼人的看着,姜沉鱼不禁有些尴尬,讷讷道:“怎么了?” “你此次赴程,最大的错误不在没有取得秘方,也不是没有娶到公主。” 姜沉鱼垂下眼睛,接了他的话,“我知道。我最大的错误是……救了宜王。” “所以,即使你往罪己书上写一百条没有完成任务的理由都没有用,因为皇上暗杀赫奕之事是机密,根本不能外泄,你没办法写到纸上去。而你能写到纸上的,都不是问题的真正关键。写了也白写。你还是省省心吧。” 姜沉鱼郁闷了。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多此一举,只是……眼看明日就要抵达璧国,她却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昭尹的质责。而那位不可捉摸冷酷刚愎的帝王,又会怎么处置她呢?无法确定,因此,就满怀惶恐。 薛采看着她,忽然刻薄一笑:“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最大的优点并不是——谋?” 姜沉鱼诧异的抬眸。 薛采的目光深邃清透,有着这个年纪的孩童所无法想象的明睿,望着她,望定她,一字一字道:“那么多人夸你美丽,难道,这还不足以给你自信么?”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来这么一句,惊诧过后,脸立刻就红了。 薛采起身落地,淡淡道:“别忘了,艳色天下重。迷恋曦禾的皇上,亦不例外。”说完,就要走人。 姜沉鱼红着脸瞪着他,在他跨出门槛时,忽然开口道:“你……真的只有七岁吗?” 薛采停步,扶住门框,半响才回答道:“我的生日已经过了,现在是八岁。” “就算是八岁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智慧。简直、简直是多智近、近妖……”姜沉鱼断断续续的说出这句话,本以为薛采会大怒,谁知他却扑哧一笑,回过头来,眉目带笑,竟是难得一见的欢愉。 “我有个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他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声音如此道。 “什么秘密?” “其实……” “嗯?” “我是……” “嗯嗯?” “穿越来的。” 姜沉鱼瞬间石化。 薛采如愿以偿的看到了期待中的反应,于是哈哈大笑。在他的笑声中,姜沉鱼垂首,呆了好一会儿,才再抬起头,回视着他,缓缓道:“其实,我也有个大秘密,你想知道吗?” “哦?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你也是穿来的?” 姜沉鱼摇了摇头,“我不是穿越来的。不过……” “嗯?” “我是……” “嗯嗯?” “游戏玩家。” 薛采一惊,接着就看见姜沉鱼的双唇微微扬起,勾出一个格外艳丽的笑容,用天籁般悦耳的声音道:“《祸国》是一个RPG游戏,我是玩家,进入这个世界,挑选我想要的棋子,选择我想追求的帅哥,营造我想要的结局。而你,也是棋子。” 薛采石化。 番外 易醒晨昏易醉人 阳光从海平面上升起来的样子,原来,和在家里从窗口望出去的,是不一样的。 在家时,晨曦的到来其实并不明显,总是等天大亮了,才意识到,有薄薄的光从天边拢过来,落到手上,没有温度。 但在海上,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夜,突然被红光点亮,那一瞬的绚丽,却几可让人窒息。 我忍不住会想,这样的光,与火,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吧。 ——同样来的那么直接、干脆、惊心动魄。 而小姐,就沐浴在那火一样的晨曦里,静静的站在船头,凝望远方。海风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长发,飒飒作响,她的肌肤,透明的宛如白玉。 这幅画面被时光烙成了永恒,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永远忘不了她当时的样子。也许,不止是我,其他人也都不会忘记。 小姐是个美人。 从来都是。 我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是七年前。当时我父经商失败,投河自尽,丢下孤儿寡母充为官奴。我算是几个姐妹里命比较好的,分配到了素有善名的右相家。进府时是一个雷雨天,我在一位名叫容婶的管事带领下前往花厅拜见主人,刚走到门口,身后就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用袖子挡着头从院子那头匆匆跑过来,少年经过我时,还重重的撞了我一下。我很疼,但在看见他那件镶金嵌玉的衣袍后,忙不迭的将已经涌到喉咙的惊呼声生生压了回去。此人非富即贵,不可得罪。 而那少女则一边拧着湿嗒嗒的袖子,一边回头喊:“沉鱼,快点啊!”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还有第三人。 那是个七八岁的女童,年纪比这两人都要小,她自雨中缓步走来,裙摆不见飘荡。父亲生前最慕虚荣,恨不得养出个当世无双的大家闺秀出来,因此,对我六个姐妹的日行举止,都要求苛严,笑不露齿,行不露足——我以为自己在长年的训练之下,已经做的很好。但此时看见这女童,方知何为真正的贵族凤仪。 虽然她只穿了一件素衣,挽着双髻的头上也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但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出十二分的尊贵与教养,与她一比,先头的那少年简直就是个市井流氓。 我被她的风华所震,连忙后退,让出道路。她走上台阶,见我退让,便抬起头来冲我一笑。 雨珠滴答坠落,景物本显阴霾,可她的这一抬头,这一笑,却像是光,顿时映亮了整个世界。 我忍不住惊叹出声,然后自知失态,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容婶转身训斥:“叫什么?怎么这地没规矩?” 女童好奇的望着我,睫毛沾了水,显得越发黑亮。 我红着脸,低声道:“这位……小姐,长的真好看,像观音菩萨身边的玉女一样。” 容婶唇边闪过笑意,但嘴上仍是训斥:“别尽说傻话了,还不见过三小姐。三小姐,这是府里新来的丫头,不懂事,你别见怪。” “诶?昨天说是新招了一批丫头,其中有个特别好看,就是她么?我看看,我看看!”先前的少年本已半只脚进了大厅了,闻言又转回来,冲到我面前,对着我细细瞧。 我不知所措,慌乱的看向容婶求助。 容婶笑道:“哪有特别好看,也就是生的干净了些,人也挺机灵的,而且之前念过书,识得字,所以带来给夫人看看,说是收进大屋里用。” 少年的眼睛如同蘸了油的刷子,将我上上下下刷了个遍,然后嘴角一勾,轻佻的笑了:“是看着不错。正好我少个丫头,就把她给我吧。” 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第一个少女已啐道:“呸,就你还少丫头?你屋里都有七八个丫头了!” “我说少就少,你啰嗦什么啊!”少年瞪了她一眼,转向容婶,“就这么说定了。带她见过娘后,再领她来我屋。” 容婶虽面有难色,但最终躬身应了句是。 我的心沉了下去,虽然只是初见,对这位少爷的品行全然不晓,但见微知著,从他刚才鲁莽的冲过来浑然不顾走在前方的我,强行将我撞开争路一事上,以及此刻色咪咪的看着我明显不怀好意的表情里,我就知道是祸非福。 家道中落本已悲哀,若再遇到一个坏主子…… 我拢手于袖,难掩悲凉。 女童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径自先进屋了。容婶示意我也跟上。进得里屋,但见一位三十出头、衣饰华贵的美妇人正倚在软榻旁与人说话。少年一边喊着“娘”一边跑过去,凑到榻旁。 美妇人伸手抚平他歪了的衣领,笑道:“去哪野了?怎淋了雨?” “跟妹妹们放风筝去了。不想这鬼天,说打雷就打雷,说下雨就下雨!”他正在抱怨,少女已咯咯笑道:“娘啊,你不知道,刚才沉鱼见天变黑,就提议回家,偏他不听,还要继续,结果天上突然砸下来一记霹雳,就落在他脚旁。娘你看他的裤子,被烧着了呢!” 美妇人大吃一惊,“这可怎么得了?没事吧,孝成?让娘看看……” 名叫孝成的少年满不在乎道:“你听画月瞎说,我不好好的回来了么。” “你这孩子,就是贪玩……” “算了,娘,不提这个。我跟你说个事!”姜孝成一边说着,一边目光朝我瞟了过来,我心知他这是要提收我进屋的事情了,不由得咬住下唇。不料他还没开口,一个清稚的声音已先他一步响了起来:“娘,今天上课,夫子给我算了一卦。” 我转头,说话的,正是那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美妇人被她吸引,好奇道:“夫子算出了什么?” 女童垂下眼睫,显得有点忧郁,“夫子说我命理与玉无缘……” 姜孝成哈了一声:“瞎说,咱家还能没玉?要多少有多少!” “命理无玉,理念之理,非里面之里。” “有什么区别么?”姜孝成挠了挠头。 女童走到美妇面前,牵其手道:“娘,夫子说了,若是常人没有玉,无甚大碍。但我不同,我这一生,与玉相联极重,轻则忧心缺眠,重则血光压顶。” 美妇急道:“那怎么办?周夫子可有说如何补救?” 女童点了点头:“嗯。他说找两个命里带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女子朝夕相伴,虽不能完全释祸,但亦可佑一世平安。” “命里带土、名中有玉……”美妇将目光转向容婶,“咱们府中可有这样的丫鬟?” 容婶想了想,答道:“龚账房家的小女儿是。然后就是……”她朝我看来,“这丫头也是。” 姜孝成顿时警觉:“什么?不行!娘,这个丫头是我先看中的,不能给沉鱼!” “你看中了?”美妇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是啊,娘。我房里少个伴读丫头,正好她又识字……”姜孝成的话还没说完,名叫画月的少女已哧鼻道:“就你那木疙瘩脑袋,十个伴读丫头都没用,有了也是浪费。” “总之这个不行。”姜孝成懒得理她,直接转向女童,“沉鱼,你可不能跟我抢哦!” 女童静静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哥哥,缺玉的话,我会死的。” 姜孝成面色顿变。美妇人忙道:“沉鱼,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不和哥哥抢。”女童道,“容婶,府里没有别的符合条件的丫鬟了吗?” “这个……一时半会还真没有。要不,我再去外头买?” “买什么,这不有个现成的吗?”姜画月将我往女童面前一推,“就这样了。这个丫头,还有龚账房的女儿,全归沉鱼了!” 姜孝成还待说话,姜画月已狠狠瞪了他一眼:“是你吃喝玩乐重要还是妹妹的性命重要?” 姜孝成嘟哝着,果然不再要求。 美妇轻轻叹道:“如此就这样罢。” 事情转折的太快,以至于我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又换了主子。女童朝我微微一笑,转身先走了。我被容婶带去领取日需物件,然后在一个小室内看见了另一个命里带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少女。最后我们两个被带往三小姐的住处。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庭院。 雪白的梨花在雨景中仍不掩丽色,恬然绽放,素洁高华,而在一枝斜伸的白梨下,是糊着上等雪纺的绿棂窗,窗旁一女童静静的坐着,托腮凝视远方,灵秀难言。 正是右相府的三小姐——姜沉鱼。 容婶领我们进去,躬身道:“三小姐,人带来了。这个是龚玉,这个是柳璞。” 女童转身,回望着我们,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柳璞,好名字。” 我连忙答谢:“谢谢小姐夸奖。” “夫子说我命理少玉,故而需你们二人相陪,这事,容婶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吧。”见我们点头,她继续道,“夫子还说,虽求玉,但忌明。所以,我要为你们俩人改下名。唔……叫什么名字好呢……”她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到书案旁,提笔写下两个名字:“就叫这个吧。” 我伸头去一看,纸上写的是:“握瑜、怀瑾。”心中不由得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这位三小姐,看起来一幅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模样,不想,给人起名竟是如此倨傲豪放。握瑜、怀瑾,莫非她是想让蜀相孔明和都统周瑜都陪在她身边不成? 那边,名叫龚玉的少女好奇道:“握……瑜,怀……是念瑾字吧?这跟玉有什么关系?” 女童还未回答,容婶已笑道:“瑜、瑾二字,都是美玉的别称。还不快谢谢三小姐赐名?” 龚玉啊了一声:“那我叫哪个?” 女童问:“你喜欢哪个?” 龚玉想了想:“龚握瑜、龚怀瑾……唔,我喜欢握瑜。” “那你就叫握瑜。”女童转向我,目光里笑意浅浅,“你就叫怀瑾,好不好?” 我哪敢说不好,连忙再次拜谢。就这样,从此右相府里,多了怀瑾握瑜一对丫鬟,作为右相家小女的侍女,相伴伊人左右。 说也奇怪,虽然此后有关于姜家大公子孝成的风流韵事接二连三的传入我耳中,什么他又看上了哪个名妓夜宿不归啦,什么他和某位寡妇有染啦,什么他当街调戏谁家的少女不成啦……但是,他却再没找过我的麻烦。即使在府中遇见,他也只是用色咪咪又充满遗憾的目光看看我,并无实举。 就此事,握瑜曾问过:“为什么大公子每次看见怀瑾姐姐,都一幅痛不欲生的表情?” 当时正巧二小姐画月在场,闻言扑哧一笑:“那是当然。他看中的肥肉,临到口却被人硬生生的抢了去,而且那肥肉还经常在眼前晃悠,看的着吃不着,他当然痛不欲生。” 我羞红了脸,嗔道:“二小姐居然把奴婢比肥肉……” 二小姐笑道:“你逃过他的魔爪,已经是万幸,就吃点亏做肥肉又怎么了?要知道,这府里头啊,也就沉鱼的东西他不会动,若你是娘或者我的丫鬟,估计他也是照吃不误的。” 我的心格了一下。二小姐说的是大实话。的确,姜孝成作为右相家唯一的儿子,自小无法无天极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好色荒淫,又嚣张跋扈。唯独对沉鱼这个妹妹,却是亲厚有加,所有坏毛病到了她面前通通消失。 二小姐戳着三小姐的额头打趣道:“你说,同样是妹妹,为什么那猪对我这么坏,对你却这么好?真让人看着嫉妒。” 三小姐慢吞吞地答道:“大概……是因为我从来不叫他猪吧?” 此言一出,当场就笑倒了一片。 待得二小姐走后,我为三小姐梳头时,她忽然抓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我奇道:“三小姐,怎么了?” “你跟了我,可后悔?” “三小姐这是说哪的话,奴婢能跟着三小姐,是奴婢的福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何来后悔之说?” “哥哥喜欢你,若当年你进了他屋,可能现在就是妾,也不用再端茶倒水当个下人……” 我不等她说完,忙道:“可我不愿去他屋!” 三小姐不说话了。 我咬着下唇,直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三小姐……当年不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从大公子手里,要了我么?” 三小姐的目光闪烁着,放开我的手,微微一笑:“原来你知道啊。” “嗯。三小姐对奴婢的恩德,奴婢都记在心里的。” “其实我挺对不起哥哥的。不过,如果你跟了他,可就真的毁了。比起顾全哥哥的好色之心,我想,让一个女孩子活的开心自由些,才是更重要的吧。”说到这里,她轻轻叹息。 我抿紧唇角,然后退后一步,屈膝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 “四年前,奴婢遭遇大劫,父亲自尽,母亲和姐姐们自此分离,天各一方,今生还能不能再见都不可知。以为那已经是痛苦的极致了,也曾想过一死了之。若不是进了相府遇到小姐,真不知我此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而我现在,穿的暖,吃的饱,还能继续念书识字,小姐又待我,有如姐妹一般亲和……我想,天底下没有第二个做丫鬟的,能像我这样幸福了。所以,小姐的大恩,怀瑾此生永远铭记,没齿不忘!” “快起来。”她伸手扶我。明明比我小,但那双手所带来的温暖和力度,却让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力量,强大,却极尽温柔。 “怀瑾。我需要两名辛子年生的丫鬟,是杜撰,但命理少玉一说,却不是假的。”三小姐有着世上最美丽的一双眼睛:墨般的黑,月光的柔,以及……寒星般的寂寥。她说那句话时的表情我一直一直没有忘记,而她,就用那种令我永生难忘的表情看着我,一字一字道:“希望你和握瑜,真能佑我平安,全我所缺。” 三年后,小姐当年的批命应验了。 她一心仰慕的男子,几乎成了她夫君的男子,在一夕间,因着一道圣旨而变成了路人。 那男子温润如玉,世称淇奥。 命理少玉,原来指的……是他。 三年后的初夏,我随小姐同赴程国,在那,小姐再次遇到了淇奥侯。再然后,小姐随他同回璧国。 从卢湾到青海,三十六天。 小姐就用那三十六天时间尽可能的与淇奥侯相处。她每天巳时去拜见他,同薛家的小公子一起坐在书房里,下棋、弹琴、煮茶、磨墨、议事。如此一直到酉时,回房后也不休息,而是抱了大堆大堆的医术翻看,经常一看就看到深夜。 她从来都是个美人,可那段时间,她几乎是毫不遮掩、淋漓尽致的让她的美丽绽放出来,变得和海面上的阳光一样耀眼、夺目、浓墨重彩。 随行的人都很惊讶,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令这位原本低调内敛的东壁侯的师妹在一夕之间改变。尽管她的脸上仍有伤疤,尽管她依旧穿黑色的大披风,但是,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她更忧郁,也更明朗。 忧郁和明朗原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却在同时流露在了她身上。 当她对人微笑时,人们可以看见有花朵在她眼底绽放;而当她静默时,又仿佛流风回雪般悲伤。 大家全都为此咋舌,他们在私底下偷偷议论、猜测。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答案。也许只有我是知道答案的。 而正因为我知道答案,所以,每次看见那样的小姐时,总会很难过。 当船只抵达最终的渡口原州时,是一个早晨。小姐一夜未眠,快近寅时时她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船头看日出。 我们走到甲板上,当时的海面一片漆黑,只有船头的灯光,散发出昏黄的光,淡淡的照着眼前的一切。 小姐就那样站在船头,吹着海风,一直一直不说话。 再然后,太阳就出来了。 一瞬间的点亮整个世界。 在那光影交错的瞬间里,我仿佛看见小姐在哭,但再定睛看时,她的脸上却没有眼泪。她只是凝望着火烧般的海面,静静的看着,深深的看着,像是要就那样看到天荒地老一般。 “小姐,回屋吧?” “曾经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说我命理少玉,会成大伤。我以为八字之说,只与五行有关。玉这种非金非石的东西,少不少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想到……没想到啊……” 她的声音恍惚如梦呓。 “小姐……” “怀瑾,我明明已经有了你和握瑜,为什么还是与玉无缘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诅咒了也说不定。” “小姐……”除了这个称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姐转过身来,正视着我,忽然笑了一笑,就像七年前,我初入相府那天,她从雨中抬起头来对我笑一般。往事的画面与此刻的景象重叠,我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小姐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笑着说:“不管怎样,我有了这三十六天。我要……感谢这三十六天。这三十六天里,我很快乐。真的,真的很快乐。” “小姐……” “怀瑾,你看,阳光真美。”小姐注视着绚烂的大海,如此道。 海风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长发,飒飒作响,她的肌肤,透明的宛如白玉。 我永远没有忘记这一幕。 因为,那是小姐在海上的最后一个早晨。 也是她得与淇奥侯同处的最后一个早晨。 那一天后,小姐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她命理中的玉缘。 易醒晨昏易醉人。 幻觉今生误今生。 【完】 【第四部 璧碎】求求你……不要死…… 求求你…… 我的……公子。 第十九章 亏欠 图璧四年·六月廿四—— 月上中天,宫灯璀璨。 嘉宁宫内,热闹非凡。放目四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后宫的妃子美人全都聚坐一堂,为姜贵人的十九岁寿诞庆生。 主位之上,昭尹含笑而坐,显得亦比平日里开怀,甚至亲自为寿星夹菜,直把已经受了大半年冷落的姜画月感动的眼眶发红,喜难自抑。 酒至半酣,田九忽然出现,在大太监罗横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话,罗横面色顿变,忙上前对昭尹耳语。姜画月见此情形,心中一沉,不详的预感油然而升,却见昭尹端坐椅上,表情镇定,丝毫看不出喜怒来,反是罗横嘴唇一张一闭间,显得极为焦虑。最后,昭尹抬起一只手,示意他退下,罗横急声道:“可是皇上……” 昭尹又摆了摆手。罗横立刻闭嘴,躬身退下。 姜画月忍不住问道:“皇上,有事?” 昭尹的目光从前方歌舞处收回来,然后微微眯眼,眉目弯弯的冲她一笑:“没事。今晚,什么都比不上爱妃的寿辰重要。” 姜画月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下,松口气甜甜道:“皇上对臣妾真好……”一边呢喃一边将身子靠了过去。昭尹也不拒绝,伸手将她揽住,一同靠在描龙椅上看歌舞。如此明显的恩宠,直把周遭所有陪衬的妃子看的咬牙切齿,暗暗心酸,不明白怎么一夕之间,姜贵人就又开始受宠了。更有好事者忍不住想,为什么这种场面曦禾夫人和姬贵嫔不来呢,若她们两个来了,姜画月就不可能独占风光了。但那两人,一个声称玉体有恙,另一个三日前去了定国寺参佛迟迟未归,直到寿宴终了都没有出现。 宴毕,昭尹自然而然地留宿在了嘉宁宫中,却在寅时一刻,悄然起身,没有惊动身旁酣睡正浓的姜画月,披衣走出房间。 门外静悄悄的,宫人们都被打发去睡了,守夜的侍卫事先得了命令,见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礼,没有发出声响。 田九如同月夜下的一只幽灵,站在夜风中静静等候,手上搭着件披风,见他走出宫门,几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将披风罩在他身上。 昭尹边走边问道:“人呢?” “都在百言堂候着。” “让你们久等了。” “做奴才的,等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主子是因为答应了淑妃娘娘的事才不离开的,小人明白的。” 昭尹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欢愉还是嘲讽,就那样不可捉摸的进了御书房,然后又从侧门一拐,走进一个密室。 密室四面无窗,却布置的极为雅致,玉案长长,旁置八把软椅,每一把椅上,都坐着一人,模样装束虽然都各不相同,但俱是风华正茂的男子,最年长的不过三十出头,而年小的更是堪堪弱冠。见门开,八人纷纷起身叩拜。 昭尹挥了下手,快步走到案旁坐下,吩咐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人先行出列,身穿宝蓝色长衫,国字脸,五官平凡,一双眼睛却是精锐逼人,闻言便朗声道:“皇上,属下等人获知最新情报——五日后,在程王寿宴上登基的人,将不是大皇子麟素,而是帝女颐殊——而这一切,全是淇奥侯一手促成。” 昭尹微微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另一紫衣人出列,尖脸长腮,模样刻薄,声音也比第一人要高细,“先前,对于淇奥侯擅自赶赴程国一事,属下已经觉得非常不妥。而他到程国后,果然肆意妄为,擅改乾坤,将我们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全部破坏!” 席间一十八九岁的绿衫少年淡淡道:“现在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什么叫没什么不好?”紫衣人的口吻一下子变得激烈,转身怒视着绿衫少年道,“不要忘记我们最初的初衷是什么!并不只是要多开几个港口,多纳一点税金,多那几千几万的钱两!在我看来,只要没达到原来的目标,即意味着损失。而有损失,就是大大的不好!” 蓝袍人点头道:“不错。颐殊为帝,表面上看是与我国亲善,又是开放港口又是让利关税,但却与我们当初的计划相去甚远——我们根本就不要什么钱财秘技,我们要的,是三国混乱,是坐山观虎,是渔翁得利,是以战养国,是四海称雄!如今,淇奥侯此举,无疑是快刀斩乱麻,将原本再好不过的混乱良机迅速销毁,这样一来,燕、宜两国也跟着占了便宜,国力势必继续兴盛,而程国也有了休养生息的佳期。” 一灰袍男子慢吞吞的开口道:“别忘了,女人为帝,是大祸端。” 绿衫少年不冷不热的插话道:“提醒各位一点——永远不要小看女子。”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更别小看颐殊。别且不说,光凭她能让淇奥侯出手帮她——试问,换诸于在座诸位,有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紫衣人冷笑:“所以我才说此举有问题!于情于理,淇奥侯都不应该扶植颐殊,可他偏偏就扶植了。而且,是在没有知会圣上的前提下擅自决定的。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此言一出,满室俱寂。 异常诡异的安静里,昭尹随手取了案上的一支毛笔把玩,众人齐齐将目光对准他,等他表态,可他却偏偏不表态,只是轻挑了下眉,道:“继续说,别停。” 于是紫衣人只好继续道:“皇上,并非属下对淇奥侯有所偏见。他这些年来为皇上所办的事也的确是尽心尽力。但,正因为他之前表现的太好,所以导致皇上对他的倚重也越来越多,给他的权势也越来越大。放目四国,天下皆知璧国群臣,以淇奥侯为首;再看国内,百姓更是对他膜拜如神。他虽不掌控军权,但如今的几名大将,都是由他举荐提拔;他虽不干涉文吏,但两届科考,都是由他主持……不知不觉中,他已门人无数,不知不觉中,他已施恩遍野,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了,一枝独秀啊。” 昭尹的眼角几不可察的跳了几下,但依旧默不作声。 紫衣人深吸口气,长叹道:“皇上,纵观历史,臣子权势过大、声望过高,必会导致动乱。当一个人被推到某个高度时,无论他的本意有多么纯粹,无论他的理想有多么平凡,都最终抵不过时势二字。想高祖刘邦当年不过一区区亭长耳,其父亦斥其‘无赖’,谁能想他此后会一统中原,甚至击败战神项羽?陈胜吴广,本是贫农,却可亡了大秦天下;太祖匡胤更是由禁卫军长一路飞升为殿前都点检,最后黄袍加身,夺了后周的政权……皇上,这种历史我们还听的少么?” “注意你的言辞。”灰袍男子冷冷道,“项羽自骄,秦王昏庸,周主无能,岂可与吾皇相提并论?” “好,不说古人。就单以前护国大将薛怀论,当年对先帝亦是赤胆忠肝,赴汤蹈火,对皇上更是尽心扶植,全力维护……结果,又怎样呢?我们难道还需要第二个薛怀?”紫衣人说着,犀利如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众人表情各异。 绿衫少年沉默半响,抬起头,回视着紫衣人道:“你说了这么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奥侯,目前为止,做错了什么?” “他未得允许就偷偷赴程,此错一;他不顾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乱,此错二;他扶植了一个不笨的新王,此错三。光凭这三点,就足以让他死一百次。”说到这里,紫衣人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猥亵之色,冷笑道,“如果这三点不够,我还能举出更多来,里面甚至包含了这样一条——他与淑妃交从过密。据暗探回报,自从他与淑妃碰头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 绿衫少年面色微白,终于无言。 千古帝王最忌讳臣子觊觎自己的东西,而且关于那位姜淑妃,从名义上说,原本就应该是淇奥侯的妻子,只不过中途被皇上一道圣旨给强行抢了。这种情况下,皇上的用意已经很明显,做臣子的更当避讳才行,可他却仍不顾彼此的身份与伊朝夕相处——真不知淇奥侯是真的太坦荡,所以毫不顾忌;还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紫衣人见众人沉默,可见都认同了他的话,于是就转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属下与淇奥侯并无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并非是故意针对侯爷。我们只是皇上的谋士,为皇上思虑最周全的帝术,防患于未然,是我们的职责之一。而我们大家一起商讨后的结果,都认为——淇奥侯的权势太大了。已经大到可以影响帝位。是时候削弱他了。否则,等他继续壮大,恐怕到时候想再抑制,就来不及了。而且,皇上对侯爷的专宠,虽然目前还没出现大的隐忧,但难免会引起其他朝臣不满。上天降雨,讲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总是只下一处,该块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却会因缺水而荒芜。皇上要三思。” 昭尹将毛笔架在指尖,以拇指轻拨笔端,那毛笔便在他指尖飞旋起来,他一遍遍的做着那样的动作,显得专注却又漫不经心。 紫衣人和蓝袍人对望一眼,蓝袍人开口道:“属下知道皇上欣赏侯爷,侯爷的确是个百年不出的人才,属下等也绝无那种‘如此人才,非圣上所能驾驭’的意思。养虎时,一味饲喂并不能让老虎真的对人言听计从,什么时候该赏肉,什么时候该鞭子,两相交替,才是训兽之方。皇上给侯爷这只老虎的肉已经太多,是时候该给个鞭子小惩一下,让它不至于忘记,谁才是它的主人。这样,他下回,才不至于再不事先知会一声,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紫衣人补充道:“也就是说,其实扶植谁为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请示皇上。只有皇上点头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点头,他就绝对不可行!” “喀”的一声,拇指拨弄的力度发生偏差,导致毛笔从昭尹的中指上滑脱,就那样掉到了长案上,骨碌碌的一直滚啊滚的,滚到案尾。 ——正好从在座的八位谋士面前一一滑过。 八人目光闪动,对于这个很难说清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之举的状况,暗自揣度。 然后便听得一声叹息,从弧线轻薄,却又优美难言的双唇间轻轻溢出,他们的圣上,终于将目光从笔上收回来,平视着众人,缓缓开口道:“最后一次。” 八人互相对望。 昭尹站了起来,没什么表情的再次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对他们发令,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最后一次。”说完,拂袖离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后,又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声音打破寂静,怯怯开口:“皇上说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绿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说,这是他对淇奥侯的最后一次纵容与不追究吧。” 蓝袍人拧眉:“也就是说……” 紫衣人阴森森的接下他的话,“也就是说,淇奥侯下次再犯这种错误之时,就是他的毁灭之期。” 堂中某支蜡烛哧地跳起几朵烛花,令得光线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悬挂的乌木匾额上,绿漆阴文的“百言堂”三字,显得莫名诡秘。 而这时,昭尹已走到御书房外的长廊上,抬起头,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只乌鸦恰好飞过,啊啊的叫了两声。 田九紧随其后,闻声手指轻弹,那乌鸦就发出一声惨叫,从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处。 “小人这就去处理掉。”田九飞速上前正要拾捡,昭尹已一脚踩到乌鸦身上,面色平静的走了过去。田九的身形顿时僵住,抬眸观摩主子的表情,那张在月夜下显得比往日更苍白的脸,因为没有笑容,而显得不可捉摸。 “皇上?”他小心翼翼的开口。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浅浅的银辉,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种难言的清愁。 他就那样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默立许久后,说了六个字—— “朕要去看曦禾。” 宝华。 两个蝶体大字,雕琢于翡翠匾额之上,四角各镶有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点缀着底下的紫檀高门与白玉石阶。 拾级而上,弯弯曲曲七重璧廊后,是琉璃为壁、水晶为地的屋宇。纵已入夜,但依旧灯火通明,依稀有丝竹声从大厅处传来,听不真切。 昭尹却没有往那边走,而是沿着碧林小道拐了个弯,进了后院。相比前院的喧闹,后院则一片静谧。 两位宫人正坐在回廊尽头的台阶旁小声说话,见他出现,俱是一惊,正待躬身行礼,他却已掀了雪纺竹帘走进去。 月光从大开着的窗户照入,映得满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里,一女子拥被而卧,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散在枕旁,她闭着眼睛,呼吸绵长。 昭尹走过去,脚步很轻,几近无声。 月光落在曦禾脸上,她的睫毛与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阴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静而柔和。 昭尹坐到床边,对她凝望半响,眼底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变得深邃和柔软。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着她的嘴唇,小心翼翼,迟迟停停。 于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点笑意出来。 昭尹目光闪动,也随之笑了。 “别闹……” 曦禾嘤咛,微侧了侧头。 昭尹俯过身去吻她,曦禾一边笑一边无意识的挥手,呢哝道:“别闹了……小红。” 昭尹的动作顿时僵住。 月光如纱。 纱下的美人肤似象牙,五官明丽。尤其此刻,笑意深浓,纵然还未睁眼,纵然仍在梦中,但眉梢眼角,蕴了道不完的销魂,扬起数不尽的风流,美的倾国倾城。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的重新收回来。再看向床上的曦禾时,目光深处一片冰寒。 曦禾似乎意识到什么,眉心微蹙,醒了过来。看见他,有点惊讶,又有点茫然:“皇上?”话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长,将她紧紧抱住。 曦禾下意识的挣扎,昭尹放轻了力度,但没有松开。曦禾便不再挣扎,懒懒道:“今晚不是姜贵人的寿宴么?你不在她那待着,跑我这来干嘛?” “朕想你了。” “哈?”曦禾挑起了半边眉毛,于是说是惊讶,不如说是讥讽。 昭尹将头埋入她颈旁,深吸口气,梦呓般地喃喃道:“曦禾……曦禾……朕的曦禾……” 曦禾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你知不知道朕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曦禾撇了撇唇角,“难道不是在新进的宫女集体去拜会薛皇后的那天吗?” 昭尹摇了摇头,“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经见过你、,知道你了。” 曦禾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表情顿时警惕了几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的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昭尹说到这里,松开手,将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离,见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无比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当时很专注的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但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曦禾露出厌恶之色。 昭尹没有被她的表情气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为什么?” 曦禾没有回答。 昭尹的目光透过她望向远方,淡淡道:“朕自有记忆以来,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亲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时兴起临幸了她,后来就忘了。同阶的宫女对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讽,纷纷落井下石,总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对一切都逆来顺受,大家把衣服丢给她,她也就乖乖的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肿的像馒头一样,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钻心的疼,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厨房偷酒……” 曦禾定定的望着他,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怔住了。 她自去年入宫以来,受尽恩宠,可以说是后宫里和昭尹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却也是第一次听昭尹说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月影婆娑,昭尹的脸因为背光的缘故看不清晰,只有一双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敛起平时的阴笑后,反而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凉。 “她喝完酒后就会变得很快乐,会一边唱歌一边洗衣服,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歌声却美极了。每当我听到她的歌声,就会忘记我们有多么不幸。可是,偷的多了,厨子们就发现了,他们用世上最难听的话骂她,用东西丢她,她就拉着我拼命的跑啊跑,我不知道宫外的同龄人都是怎么样的,但是想来,那个时候的我,和街头的小叫花子,其实是没多少区别的。” 曦禾低声道:“难怪你那么喜欢姬忽……” 昭尹的目光流转着,横看了她一眼。 “姬忽的歌唱的很好,不是么?” 昭尹扬唇轻轻一笑,摇头道:“不……不,与那无关……姬、姬忽她……不一样。她和你们,都不一样……” 曦禾冷哼一声,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昭尹握住她的手,继续道:“我九岁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亲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里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没有回来。于是我就出去找,结果发现她晕倒在河边,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里。我抓她的手拼命摇,一直叫,她却怎么也不醒。我觉得好害怕,生怕她就这样死掉离我而去。偶尔有宫女太监走过,我向他们求助,但没有人来帮我,一个都没有。最后我没办法,就回屋找了块木板和绳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绳子绑好,一点一点拖着绳子拉回屋。从河边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离,我拖了整整三个时辰。没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灯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来,我一边拖一边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死了吗?” 昭尹凝视着曦禾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当时,没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后来呢?”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十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当然,也没有人来看我。太阳一点点的升起来,再一点点的落下去,影子沿着门缝一点点的移动,很慢很慢。我看着那些影子,恍恍惚惚的想为什么我会遭遇那样的命运,我是皇子啊,拥有当今世上最高贵的出身,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童年?为什么太子荃他们可以锦衣玉食一呼百应,而我连拉娘亲回家都没有人施以援手?为什么别的妃子病了有御医专门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十天,却没有一个人过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头慢慢的握紧,声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静静地看着他,表情复杂,半天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昭尹很慢的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阴森森的笑了起来。曦禾心中一紧,每当昭尹这个样子笑时,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不详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后我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会遭遇那一切、过的那么苦的真正原因,而那个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想知道吗?”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拖了起来,然后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一个字一个字道:“姬、婴。” 曦禾重重一颤。 “姬婴!是姬婴让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婴抢走了我本该幸福的人生!所以,当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祸首原来是他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监视他,去看看那个真正的天子骄子究竟过着怎样一种和我截然不同的风光生活!”昭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露出迷离之色,看着她,看定她,眸色再次变得很哀伤,“然后我就……看见了你。我看见了你,哦不,朕看见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见了你。” 曦禾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道:“姬婴怎么对不起你了?” 昭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道:“你当时已经是姬婴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亲同样的方式,喝酒驱寒……那一刻朕觉得命运如此卑鄙,却又如此慷慨。它抢走一个,再还朕一个。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朕要他儿子的情人。” 曦禾倒抽口冷气,颤声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婴……” “三月廿九,姬婴写信给你,让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却迟迟没有出现。你久候不至,生气回家时,就发现你爹已经一纸赌契将你卖给了人贩张。第二天你就进了宫……” 曦禾整个人都开始发抖,“是你安排的……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昭尹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是。” 曦禾想也不想就挥手打了过去。昭尹也不躲避,只听“啪”的一声,脸上顿时多了五道红印。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床,气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捂胸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拆散我和姬婴?为什么?他究竟抢了你什么?他不是辅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吗?他不是你最信赖依仗的臣子吗?他……” 昭尹冷冷地打断她:“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才辅佐我成为新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