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两个,与其说是在比武,不如说是表演更为贴切。枪来刀往间,带着优雅的节奏,与琴声浑然一体,月光照在二人身上,为他们覆上了一层浅浅银光,配以呼啸生风的兵器,打的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鱼这样不懂武功的,都觉得很是赏心悦目。一时兴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弹琴者的肩膀,比了个手势。 弹琴的少女会意,悄悄起身退开。而她刚把双手挪开,姜沉鱼已替她接着弹了下去。 弦颤、音起、风动。 场内刀枪更急,红袍绯衣飒飒翻飞,行云流水般肆意。 潘方默默注视着两人的招式,忽的面色一变,几乎是同一时刻—— “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呲的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姜沉鱼连忙收手起身,急声道:“阿虞一时忘形,弹的过激,罪该万死!”说着就要下跪,却被颐殊伸手托住。 颐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枪是往那边飞的,没伤了你们。” 姜沉鱼惭愧地望向涵祁,见他对着手中的长刀默默地出了会神,然后抬起头,回视她。 那些有关于此人睚眦必报的不良传闻顿时一股脑地冒出来,姜沉鱼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弹的不错。” 颐殊扑哧一声,掩唇道:“二皇兄什么时候起也开始懂得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弹的如何,你听的出来?” 涵祁没有理会她的调侃,盯着沉鱼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鱼还没来的及回应,颐殊又哈的笑了:“二皇兄真关心人家,连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念着。” 姜沉鱼听她话里似乎有话,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忍不住轻皱了下眉头。幸好,颐殊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转口道:“其实我和二皇兄刚才是在热身,可一直在等二位来呢。” 姜沉鱼露出询问之色。 颐殊道:“二皇兄听说我和潘将军比武的事情后,就心痒不已,吵着也要跟将军比试一番呢。”说着,笑得眉眼弯弯。 姜沉鱼不禁想起了秦娘。 在她记忆里,秦娘只有在说书时才会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而等响木一拍,段子结束后,她的表情就立刻沉郁了。即使是面对潘方的求亲,也是声音沉沉不动声色。 然而颐殊却不同。颐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没有一刻是静止的,柳眉一起一扬,嘴唇一启一合,千姿百态,尽是风情。 ——其实她们是多么不像。 明了了这一点后,姜沉鱼在心中轻轻叹息,转眸再看潘方,潘方正与涵祁对望着,后者虽然竭力压抑,但眼底难掩兴奋之色,为即将与他这样的对手比武而激动——看来,这位皇子果然是个武痴。 静静地对持片刻后,涵祁抬起一手,沉声道:“请赐教。” 颐殊跑过去将钉在地上的长枪拔了出来,反手一掷,丢向潘方:“潘将军,用我这把枪吧!”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枪。 这样一来,他不比也得比了。 姜沉鱼看看他,又看看颐殊,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但没说什么,主动退开几步,免得比起武来殃及自己。 相比她的不动声色,颐殊则显得无比激动,高喊一声:“取鼓来!” 两个侍卫连忙拖来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亲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惊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紧连。随着节奏越来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围也顿时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整个后院。 而在那样激昂的鼓声里,涵祁挥刀。 银光如电,只一闪,寒冽的刀锋已到了潘方眉前。 潘方不得不后退一步,提枪档开。未等他脚步站稳,第二刀紧追而至。 “好刀法!”颐殊大喝一声,敲的更加卖力。 姜沉鱼远远的站在一旁,看着这场对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冒起:“阻止吧……” 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不行!” “会出事的,你知道的……” “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不,再等一等!” 两个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急,而鼓声也越发急切,一声声,如敲在心上。姜沉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声,就在那时,一道寒光从远处急射而来,叮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枪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枪头偏离,从涵祁耳边擦过去。 两人瞬间停下,而一道细细的血丝,从涵祁的右脸颊处冒了出来,往下滑落。 潘方立刻丢掉长枪,屈膝跪下:“在下一时不慎,误伤了殿下,还望恕罪!” 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而颐殊停下了敲鼓,转身望着某个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谁,敢在我二皇兄与潘将军比武之时横加伸手干涉……” 一声音笑道:“我如果刚才不出手,恐怕这会儿二哥就已两腿一蹬嗝屁了。你说,我到底是应不应该出这个手呢?” 这世间有无数种笑,但只有一种可以笑的如此犯贱、油滑、让人怒气顿生恨不得冲过去狠狠踹他几脚。 那就是——颐非的笑。 姜沉鱼回头,果然,颐非来了。 颐非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笑意愈深,脚下不停,走过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尘土,重新带回指上。原来,刚才打偏潘方长枪的,就是他的戒指。 姜沉鱼心下暗惊——虽然早就知道这位三皇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然而一直以来无论是父亲给的情报还是程国流传的讯息里,这位三皇子都据说是不会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凭一枚戒指就能将激战中的两人制止,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的将这个秘密曝于人前,又是什么目的? 那边,颐殊沉着脸道:“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潘将军还会害二皇兄不成?” “潘将军的确是无心的……”颐非笑的悠然,“只不过,无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涵祁站着一动不动,仿若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颐非再度弯腰,捡起长枪,双手握了递到潘方面前:“刚才一时情急,擅自插手两位的比武,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几眼,伸手接过:“多谢三皇子。” 颐殊不悦道:“你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怎么?如今妹妹可是红了,身份贵了,架子大了,连这公主府我都来不得了么?”颐非语中带刺,令得颐殊脸色一白,跺脚道:“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说着竟是扭头就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颐非也毫不在意,径自冲姜沉鱼等人笑道:“我刚溜到厨房瞧了眼,菜可都已准备的差不多了,咱们也别在这杵着,进厅用膳吧。不是我说,这个公主府什么都破,唯独那厨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他春风满面,反客为主,招呼众人开宴。而府中的下人们也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乖乖听从吩咐,将美酒佳肴一道道的呈上来。虽然气氛怪异,但正如颐非所言,厨子的手艺确实相当不错,尤其是一道五侯鲭,入口即融,鲜的几乎连舌头也一并吞下。姜沉鱼不由多吃了几筷。 才放下筷子,就感应到一道焦灼的视线,扭头回望,颐非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道:“虞姑娘胃口不错,可见病已好的差不多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还要多谢三殿下的药。” “你若喜欢这道五侯鲭,等会还有一道凤穿牡丹,也是招牌,不妨一试。”正说着,菜就上来了,颐非亲自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姜沉鱼连忙起身接碗,颐非忽压住她的两根手指,眸中奇光闪烁,似笑非笑。 姜沉鱼下意识就想抽手,然而,压在指上的力度看似漫不经心,但却极为强韧,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动弹,正在僵持之际,颐非的一只手轻轻翻转,嗒的变出一朵牡丹,然后插到她的发髻上,这才收手,退后几步,细细观吟道:“名花美人,真是相得益彰啊。” 姜沉鱼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才好,环顾四座,潘方、涵祁和在场的仆人们都看着她,只有潘方露出错愕之色,涵祁则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其他人全面无表情。 宛大的一个晚宴,竟是安静的可怕。 她咬住下唇,默立许久后,才僵硬的抬手,把髻上的牡丹摘下。牡丹入手,犹待露水,也不知道颐非是从哪找来的,颜色竟是极艳极红,被灯光一照,宛如鲜血。 她的手慢慢握紧,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后,狠狠一掷,正中颐非的脸。 再不看众人对此有何反应,姜沉鱼立刻转身疾步而行,途径潘方席坐时,未待开口,潘方已主动起身跟随。 两人就那样丢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几个仆人,自顾自的干着自己的活,并未拦阻。 跳上马车后,姜沉鱼逼紧嗓音道:“去皇宫!哦不,回驿站!不,还是去皇宫……等等……”言辞慌乱,她自知失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潘方始终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伸手,在她手背上压了一压:“镇定。” 姜沉鱼原本还只是僵硬,被他这么一拍,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而且越抖越厉害,最后,放下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道:“潘将军,我们快逃。” 潘方吃了一惊。 姜沉鱼反手一把抓住他,急声道:“我们快回驿站,派人去皇宫通知师兄,去渡口集合……哦不,来不及了!我们直接去皇宫,接了师兄就走,立刻!马上!” 潘方沉声道:“怎么了?沉鱼?发生什么事了?” 姜沉鱼所有的惊悸在一瞬间胶凝,然后,绽现出恍惚之色来,她的目光没有焦距的停在车壁上,低声道:“今夜二更,五侯发难,我们若不想被卷进其中,就只能逃了……” 刚说到这里,奔驰着马车突然勒停,骏马抬蹄,发出刺耳的嘶叫。 姜沉鱼连忙掀帘,在看见外面的景象后,顿时面色如土:“完了,已经迟了……” 潘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但见前方三十丈开外的长街尽头,黑压压的屹立着数千名士兵。 风过,吹得军旗翻飞,绣着九蛇图腾的杏色旗面上,用殷红如血的丝线绣着一个大字——“素”。 一身穿银琐盔甲、三十出头的将军策马走到马车前方,沉声道:“下车。” 姜沉鱼咬咬牙,干脆一把打开车门,与他对视道:“此乃璧国的使车,将军突然相拦,却为何事?” 该男子面无表情道:“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讯——江晚衣不见了。” “我师兄不见了?”她怔了一下,立刻道,“那你应该去驿站寻找,却来拦我们做甚?” 男子露出一个极尽冷酷的嘲讽笑容,阴森道:“而且……他是带着吾皇一起不见的。” “什么?”姜沉鱼和潘方几乎是同时喊出了这句话,并且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惊恐表情。 这下子,可是真的天下大乱了…… 是束手就擒,还是奋力反抗?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姜沉鱼脑海中闪过,尚未做出抉择,只听耳边风起,潘方出手如电,一把掐住那将军的脖子,将他从马上扯进车中。 该将军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瞬,潘方就点了他的穴道,只见他面色惶恐,涨的通红,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此举电光石火,出人意料又速度极快,因此,待得远处的军队反应过来时,潘方已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该将军的脖子上,冷冷道:“你们动,他死。” 剩余的几名领队者踌躇着彼此对视了一眼。 不等他们做出抉择,潘方命令车夫:“调头,回公主府。” 吓的一脸惨白的车夫连忙拉扯缰绳,将车调头。马儿刚撒腿开跑,军队已追了过来。潘方反手一刀刺在马臀之上,骏马吃痛,嘶叫一声后跑的更急。 然而,马车毕竟速度不敌单骑,眼看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虽然对方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射箭,但是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包围捉住。姜沉鱼想到这里,喊了一声:“师走!” 暗卫从车底探出半个身体,左手扬了扬,只听砰的一声,某物落地炸开,黄色的浓烟顿时弥漫而起,将对方的视线遮蔽。 潘方更是当机立断,将那名被点穴了的将军丢在榻旁,伸手抱住沉鱼从窗口跳出,借着浓烟就地一滚后,蹿上街旁的屋顶,再几个跳跃,躲在檐后。 马车犹在以疯狂的速度向前奔跑,浓烟逐渐散开,铁骑继续追赶。就这样一前一后的从长街上跑了过去。 姜沉鱼伏在屋顶,望着这一切,心里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害怕,但却又莫名心慌。 “下面去哪?”潘方转过头,低声问道,然后抽回了搂在她腰间的手。 去哪? 公主府虽然有颐非,但他如今与麟素必定势成水火,而且颐非刚才既然任凭她离开不加阻拦,摆明了要她自己想办法。 姜沉鱼眼眸微沉,很快做出了决定:“去华缤街。” ——去找赫奕。 华缤街是宜国的势力范围,赫奕于公于私,都不会见死不救,而且那里是个商市,也更容易匿藏。 潘方点头,说了声“冒犯了”,再次抱着她悄无声息的滑下屋顶,朝华缤街方向奔跑。 姜沉鱼忍不住唤道:“师走?” 一个声音答道:“主人,我在。” 很好,他也跟上了。姜沉鱼安下心来,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将所有的事件都重理一遍。正巧这时潘方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出事了的?是颐非刚才暗示你的?” “嗯。”姜沉鱼想了想,道,“潘将军,先前你和涵祁比武时,那鼓声……是有古怪的吧?” 潘方沉默了一下,才点头道:“嗯。鼓声里有杀气。” 果然如此…… 姜沉鱼深知以潘方的性格,如此慎重的比武必定会留有三分余地,可刚才若非颐非赶到干扰,那一枪很可能就真的刺中了涵祁的心脏,想来想去,必定是那鼓声作祟,连她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在旁边听了都觉得心潮澎湃,莫名激动,更何况是身陷战中的潘方? 如此一来,问题就来了——颐殊击鼓,是无意?还是刻意? 姜沉鱼微微眯眼,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刻意的! 这位公主看似爽朗大气,毫无小女儿的扭捏腼腆,一举一动都颇博人好感。然而,细想起来,却是样样可怕,用意颇深。 首先,她以送药之名来驿站看自己,目的却是为了跟潘方比武。当时只道是武痴一个,现在想来,也许她就是在试探潘方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能杀的了涵祁。 而潘方也果然不负所望,武功远在她上,因此她邀请他们到公主府赴宴,好让潘方与涵祁比武。 姜沉鱼觉得自己像个在黑暗隧道中蹒跚行走了很久的路人,终于看到了前方一点亮光,迫不及待的追思下去—— “哎呀”一声,颐殊手中的长枪脱手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大弧后,呲的插入地中,枪身不住颤动。 此乃疑点一。 当时,她见涵祁与颐殊打的好看,忍不住上前亲自抚琴,然而,她的琴声是绝对没有杀气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的涵祁对颐殊下狠招。可是颐殊却突然落败,她当然也不可能是真的败,而是故意输给哥哥,好方便下面请潘方出场与涵祁比试。 从另一个角度看,她故意与涵祁热身打斗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气,好让他后来更容易地输给潘方。 也就是说,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目的只有一个——杀掉涵祁! 而当颐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枪后,“涵祁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手上的血后,眼眸更是阴沉。” 同为武者,潘方听的出鼓声中有杀意,涵祁又如何听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变得那么阴森。当时以为他是因为输了所以恼怒,如今想来,他当时应该也是发现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于死地。 颐殊脸色一白,跺脚道:“谁跟你说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此疑点二! 身为主人,在客人未走时自己先走,于情于理都失礼之极。而且颐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会因为颐非一句小小的讽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态?可见,嗔怒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计划失败,所以赶紧离开,另外布局。 再联系晚宴上颐非所给的五侯鲭、凤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现的麟素铁骑,某个事实无比鲜明的从黑暗里浮现——颐殊和麟素,是同伙! 潘方面色很凝重,压低声音道:“这种铁,只有璧国境内的红叶乡的卷耳山才有,因数量稀少珍贵,故是贡铁,禁止民间买卖。” 没错,其实在颐殊留下那个稀铁所制的枪头时起,姜沉鱼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贡铁是不允许私下买卖的,一旦被发现,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将它赠送或者卖给了颐殊,颐殊也绝对不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就拿出来现。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此铁是昭尹给的。 只有皇帝自己将贡铁送给别人,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颐殊当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个枪头,看似无心,其实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们——她和昭尹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但是两个素昧平生从没见过面的人,会有什么联系? 这个疑问在姜沉鱼看到麟素的军队出现后,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铁,要送也是送给麟素。而麟素不会武功,对兵器也不感兴趣,所以就转手送给了颐殊。 如此一来,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亲的据点被抄。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的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当日看来的种种破绽,其实不是真正的破绽,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据点已曝,快点抽身离开。 也就是说,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气,双方达成了某种协议,昭尹助他登基,他则要在权限范围内照顾璧国的使臣。 所以,当他们被拦在皇宫外面不能进去看江晚衣时,麟素的马车出现了,并不顾阻挠的带着他们一并进宫; 所以,当她去蔡家铺子时,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面看是埋下陷阱抓间谍,其实是通知她快点离开,因为该据点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经非常不安全; 所以,当她病倒时,麟素不但自己送药,还让其他官员也跟风送药,为的就是方便姜仲好把消息进一步透露给她…… 一颗颗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诡异珠子,如今都被这条线串了起来。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江晚衣在说这句话时,虽然表情依然微带犹豫,但是目光却很坚定。这让她心中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呢?也许,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状况而计划好了的,却被自己横加破坏了? 不错,她当时便已有所警觉,只是也许是事件尚未完全展开,也许是潜意识里不肯相信,即使后来父亲派人借送药之由给她警告“提防晚衣”,她依旧无法想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晚衣在幕后促就。 他,才是昭尹真正的暗棋! “你觉得自己回来错了?” 江晚衣摇了摇头,“无关错与对、是或非。而是我发现,有时候即使你只是很纯粹的想救一个人,都最后会变成非常复杂的一件事情。” 当日听闻此言只觉不甚唏嘘,因为他对曦禾那片注定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痴情。现在想来,却分明是另有所指。可惜,自己当时,竟然完全没有联想到那方面去。 谁能料,如此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仿佛连风掠过他都会亵渎了他的男子,正是这场权力欲望角逐赛里最关键的中枢? 自己虽然是皇帝指定的间谍,但事实上,昭尹对她并没有完全信任,因此,麟素之事一字未提。可是,江晚衣不同,他是三人里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所以,六月初一,颐殊借为父王治病之名将他留在宫中。 而当夜,他就去了罗妃的住处,密谋谈事。 西宫之中,等着他的,不是罗紫,也不是麟素,而是颐殊! 因为,皇子们都有自己的府邸,留宿宫中招人非议,公主则不同,作为程王最宠爱的女儿,宫内设有她的长住居所,但她为了避人耳目,仍是选择了西宫作为会面之所。如此一来,即使事情败露,也可以推给罗紫。 不巧的是,当夜程王突然醒转叫人,于是,宫人们找啊找,找到了西宫。 正在与江晚衣见面的颐殊自然大惊失色,只好让罗紫抵罪,她应该是用某种胁迫的办法或者巨大的诱惑控制了罗紫。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宫人进了西宫,看见的却是衣衫不整的江晚衣和罗紫…… 等等! 脑中灵光乍现,又一颗珠子露出水面: 罗贵妃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处,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如果我没记错,贵妃曾经是我师兄的贴身丫鬟吧?”那么小时候帮江晚衣洗澡穿衣时见过也不足为奇。 罗贵妃闻言摇了摇头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如果真如罗紫所言,那疤是新的……也就是说,当夜在西宫,江晚衣的确被人用指甲抓伤了……那么是谁抓伤的呢? 江晚衣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道:“美人她还不够格,倒是祸水的本事……”说到这里,突然收口,神色变得更加复杂。 啊!是颐殊! 姜沉鱼只觉一颗心扑扑乱跳起来,江晚衣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萦绕:“祸水——祸水——” 联想一下颐殊的模样,她眉目含情溢满风流的表情,她对几个哥哥们轻颦浅嗔的姿态……无一不透露着一股难言的暧昧。难道……难道说…… 这位四国皆知的胭脂马美人,其实是个淫娃荡妇? 而她见江晚衣玉般风骨,就试图勾引他,所以扯开他的衣衫抓伤了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宫人寻到西宫时,她完全来不及安排一个更好的理由和场面去解释那凌乱的一切,只得匆匆推出罗紫做替死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六月初一,颐殊留江晚衣夜宿皇宫,约他西宫相见,本为商谈昭尹和麟素的事情,但后来却欲念难抑强行将他扑倒,正在这时,程王醒转,传江晚衣。宫人寻到西宫,颐殊慌乱之下,让罗妃顶罪,自己则藏了起来。 事后,她连忙去找麟素,于是六月初二一大早,麟素乘坐马车匆匆赶往皇宫,并将被拦阻在宫门前的姜沉鱼等人一并带进去,表面上看是监视审讯,其实是阻挠颐非寻根刨底。 姜沉鱼用易容药水偷梁换柱的推翻了罗紫的证词,将江晚衣带走。颐非看出蹊跷,心中有所怀疑,干脆顺水推舟,让他们离开,再寻其他方法继续查访。 六月初三,颐非猜到了当夜江晚衣见的是自己的一个哥哥,但却不能确定,于是约见姜沉鱼,要求同她联手,想借机拉拢璧国。 同日,姜仲的据点不知何故被程国发现,麟素得知后故意安排露出几个破绽,好暗示璧国的接头者离去,而姜沉鱼不负所望,看出破绽转身进了琴行。 回驿站后,姜沉鱼病倒,麟素怂恿百官跟风送药。 六月初六,颐殊来找潘方比武。败后留下枪头,暗示她是璧国的支持者。 六月初七,姜仲通过药草告知姜沉鱼要提防江晚衣。而颐殊也邀请他们去公主府,想借潘方之刀杀掉涵祁,不料却被颐非阻挠。 ——以上,就是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过程。 链子快要串成一个完整的圆了。 不过,还有几处疑虑:看颐非来时一派从容镇定,明显成竹于胸,而且还把五侯二更发难的讯息透露给姜沉鱼知晓,相较有程王溺爱、有璧国撑腰的颐殊和麟素,他究竟又有什么把握能如此不惧? “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讯——江晚衣不见了。而且……他是带着吾皇一起不见的。” 姜沉鱼心中微定,如果她猜的没错,颐非之所以那么镇定,原因只有一个——他掌控了程王和江晚衣。也就是说,他趁着颐殊全心想要杀涵祁的时候,突入宫中,秘密带走了程王和江晚衣,然后再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公主府内。 颐殊见他出现,知道事情败露,大惊失色之下连忙借故离开,联络麟素,于是就发现程王和江晚衣都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得先派人来抓她和潘方,好牵制璧国。不料却被他们逃掉,按照这样的步骤,下一步,就是提前发兵了。 至此,三颗白珠一颗红珠,编织精巧、环环相扣的链子,在姜沉鱼脑海中已经完成成形,几可见血光四起,珠子们各不相让碰撞碎裂的景象。她不禁闭了闭眼睛。 而就在这时,潘方抽了口气。 姜沉鱼自他怀中抬头,就见百丈开外,就是华缤街。然而,此时此刻,街面已被乌压压的军队所封锁。 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来,赫奕也没能幸免。 巨石砸落,掀起惊天浪,而那涟漪越扩越大,直将此间的所有人都牵扯其内,无人可免,无可逃脱…… 自己深陷于漩涡之中,若不自救,必被殃及。 但是——如何自救? 姜沉鱼咬住下唇,尚未有所定夺,潘方已放下她低声道:“我进去看看情况。” 姜沉鱼一惊,正要拦阻,却见他矫健的身躯已如光电般掠了出去,很快就隐没在夜色之中。她觉得有点不妥,不管怎么说,潘方武功再高,也是一名将军,习惯了堂堂正正的与人交锋,这种潜行探视的事情远不及师走做的好,但他既已离去,唤不回来,只得作罢。 置身处是家商铺旁的拐角,堆积着很多个箱子,她藏身于箱后,凝望着远方的一切,再环顾一下周遭的境况,看来也不太安全,于是轻唤道:“师走?” “主人,我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等会若是战起,此处亦很危险,你可知道有什么好的藏身方法?”身为暗卫,他应该接受过诸如此类的危急训练吧? 师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沉鱼忍不住追问:“怎么了?没有么?” “有。”停一下,声音里带了些许含蓄的歉然,“但……不适合主人。” “因为我不懂武功?” “比如……”师走吞吞吐吐,“藏身在茅坑粪池中……” 姜沉鱼顿时汗颜,这个方法的确好,但也太…… 师走轻声道:“为了完成任务与活命,很多方法都是常人很难忍受的……” 姜沉鱼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师走一样的人,他们从出生起就被秘密挑选带回暗部,接受各种各样残酷严格的训练,很多无法忍受的孩子中途就夭折了,真正能出师成为一名暗卫的不到十分之一。而所谓的出师,才是真正悲惨命运的开始,如影子般追随主人,服从一切命令,危急关头还要挺身而出帮主人挡剑挡枪……总之,他们生活的完全没有自我,也没有尊严。 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但也深知现在绝不是感动同情的时候,因此连忙擦去眼角的水汽,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有办法了!” “嗯?” “茅坑粪池固然好,但另有个地方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哦。” “还请主人明示。” 明明知道对方很可能看不见,但姜沉鱼还是俏皮的眨一眨眼,“池塘。” 暗夜里,一片静寂,久久,才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嗯了一声。 “把芦苇的管子连在一起,人就可以藏在水下,靠芦苇呼吸。”姜沉鱼语调一转,又道,“不过此法只能做一时之计,不能持久。但依我看,这场内乱今夜就会分出胜负,我们只要在水下能坚持一夜,等战果出来再做下一步定夺。”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不错,而且依稀记得不远处就有池塘,当日她还将有毒的耳珠扔在了那里。事不宜迟,赶紧走人。 姜沉鱼拔下一枚发钗,在木箱上划下“沉鱼落雁”四字,然后画了几道水流,下面一条鱼,再画了枝芦苇。待会儿潘方回来看见,以他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所谓的沉鱼是一语双关,意思就是她藏在水里。 做好这一切后,她把发钗插回头上,起身正要走人,却突然看见了师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的看见。 眼前一花,师走就凭空绽现,从阴影里冒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就已被他抱住,就地一滚,与此同时,几道风声呼啸着从头顶飞了过去,定睛一看,却是三把飞刀! 姜沉鱼连忙扭头,见前方不知什么时候竟来了四个人,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并非寻常官兵。 杀手! 她立刻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然而,谁派来的杀手?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 尚在惊魂未定,师走已飞身过去,与他们打成一团。其中一黑衣人趁其他三人围住师走之时,朝她扑来。 师走三面受敌,顾之不暇,只得喊道:“跑!” 姜沉鱼立刻转身就跑,然而,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怎快的过黑衣人?还没跑几步,脚下就一个踉跄,啪的摔倒。与此同时,黑衣人的手也伸过去抓到了她的衣领,正待俯身,胸口忽然一凉,他低下头,见心脏处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柄,正是握在姜沉鱼手上。 原来她自知跑不过,故意装作摔倒,然后拔出贴身匕首,再加上黑衣人知道她不会武,大意疏忽始料未及下,被她一击而中。 然而,明明中刀的是黑衣人,姜沉鱼的表情却比他更加害怕,脸色煞白煞白,双手一直发抖,想再把那把匕首拔出来,却是怎么也不能够了。 幸好这时师走寻个良机摆脱三人,扑过来一把踹开那黑衣人,顺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溅出来,有好几滴飞到了姜沉鱼脸上,她睁大眼睛,浑身僵硬。 师走知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却见她目光一闪,回过神来,喊道:“小心!” 呲—— 长剑划破衣衫,后背已受伤。 师走咬牙,回身挡开第二剑,一边缠住三人,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找姜沉鱼,一边继续道:“跑!” 姜沉鱼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歪歪斜斜的朝前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回身凝望。 师走大急道:“跑啊!” 姜沉鱼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道:“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软,跑不动了……” 师走心中一格,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眼见得那三人招招阴险,刀刀致命,看样子是绝对不会留活口。如此一来,他也只能拼了命的支撑,多拖得一时算一时。后背的伤口迸裂,血一直在流,这种情形下,还能支持多久? 而他若输了,那个站在不远处殷切观望的女子,亦会死去。 一想到这,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动作更见迅疾狠辣,左手一转,啪的扣住一名杀手的手腕,然后咔嚓一声,瞬间折断了对方的腕骨。 姜沉鱼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这场生死攸关的拼命,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习武。如果她会武功就好了,起码这种紧要关头,可以更有用一些,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只能在一旁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还成为对方的拖累。 满脑子的聪明智慧,但在这一刻,却丝毫派不上用场。 如果来的是官兵,她还可以试图跟对方谈判,讨价还价,因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化险为夷;然而,来的却是杀手,摆明了要她死。究竟是谁?是谁要杀她?又为了什么原因要杀她? 想不明白…… 自己什么时候起竟重要到成了某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而不快了? “咔嚓!” 师走右腿上中了一脚,扑地跪倒,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响。 再然后又“呲”的一声,长剑戳中他的左肩,鲜血大团大团的涌出来,滴在地上,触目惊心。 姜沉鱼不禁握紧了双手,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看着自己的部下,如何被那三人用最最残忍的手段屠杀。 之前那个杀手的死似乎刺激了他们,他们不再一心只想取人性命,而是刻意凌辱,一点点的肢解对手。师走的武功虽然不差,但双拳难敌六手,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浑身浴血,多处受伤。 潘将军……姜沉鱼在心中绝望的喊,你快回来吧……老天,谁来帮帮她!救救师走!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孤立无援,如此绝望——有个人在前面为她拼命,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喀!”又一记骨断的声音。师走的两条腿都被废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却仍是挺直了腰杆,发了疯似的挥舞着那把皇帝赐给姜沉鱼的匕首,不让对方有机会脱离。 夜幕沉沉。 冷风如刀。 空无旁人的小巷拐角,却是无比惨烈的人间修罗场。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鲜血染红了视线,动作也完全变成了本能的杀戮,刺过去刺过去,浑然不管身体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严重的攻击。 只有一个声音,一声声,响在耳边: “活下去!” “活下去!” “师走,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证对他说这句话的人也活下去! 面对他如此不要命的强攻,三个黑衣人一时也束手无策,脱离不得,只好用更阴狠的招式折磨他,于是刀光一闪,师走的一只胳膊脱离了躯体,再一闪,一条腿也滚到了地上…… 姜沉鱼咬住下唇,舌尖尝到腥咸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我看见了。现在的这一切,我都看见了……我记得这血肉横飞支离破碎的画面,我记得着惨烈屈辱悲痛绝望的声音,我要记得这一切的一切,然后——如果我这次侥幸不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当其中一名黑衣杀手的铁钩狠狠扎中师走的左眼,而师走却已经连惨叫都没力气,只能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声时,姜沉鱼再也看不下去,冲过去一把握住铁钩的柄,凄声道:“一百万两!我买他的性命,一百万两!” 杀手们的动作停住了,彼此对视了一眼,由于蒙着黑巾,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姜沉鱼加重语气道:“不管雇佣你们的人是谁,他要的只不过是我的命。我的命给你们,你们留下他吧。他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用一百万两换他一命,而这一百万两足够你们三人用一辈子了!求你们了……” 地上的师走开始挣扎,用仅剩的一只手抓住她的裙摆,拼命摇晃。然而,姜沉鱼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杀手,厉声道:“怎么样?你们杀人,无非是为了求财。一百万两!一个废人的性命。” 其中看似首领的人终于开口道:“你怎么给我们钱?” 姜沉鱼立刻从衣领里拉出一块玉,取下递出:“你们拿着这块玉去璧国找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他就会给你们钱。” 杀手接过了玉,又彼此看了几眼。 姜沉鱼忙道:“我没必要骗你们。而且,单这块玉的价值,就可卖不小的价钱。你们也应该识货。” 杀手沉吟了一下,点头:“好。” “我虽然不了解你们,但听说行有行规,你们收了我的钱,就要保证实现诺言,待我死后,立刻将他送到医馆。” “行。” 姜沉鱼深吸口气,转身,闭上眼睛道:“如此……你们来取我的命吧。” 据说人在临死前会看见最想见的景象。她淡淡的想,那么我会看见什么呢?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那些个牵挂于心念念不忘的人,为什么不来告别? 耳旁风声急掠而过,接着是一声惨叫,有人倒地。 姜沉鱼错愕的睁开眼睛,就见一道红光贴着她的发髻飞了回去,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中,车夫一手持缰绳,另一只手抖了抖,红光再度飞过来,击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连惊叫都没发出来,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骨碌碌的滚到了地上。 另一名杀手见大势不好,正待转身开溜,红光嗖的缠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腾空抛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瓦片全部碎裂,屋顶倒塌,那人落进屋里,不知死活。 而这时,马车也已驰到了跟前,车夫用红绳将地上的师走卷起,再一把搂住姜沉鱼,把她往车厢里一丢,说了声:“走!” 马车继续往前奔驰,除了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一幢倒塌的屋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当姜沉鱼卧在马车内部柔软的丝毡上时,依旧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个杀手武功都相当高,师走和他们缠斗半天都不敌,而这个车夫只不过是兔起凫举的一瞬间,就解决掉了三人——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他是谁? 没等姜沉鱼细想,呻吟声将她拉回车内,她低下头,看见遍体鳞伤的师走,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为他检查伤口。 幸好这一路上为了假扮药女,跟江晚衣多少学了一点医术,会了最基本的包扎。因此,看着血流不止的师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赶紧止血。 她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些常备药物,谢天谢地,幸好带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没有纱布,只得掀起裙子,将里裙撕下,扯成布条包住止血的部位。然而,师走的伤实在太重,尤其是断臂和断腿处,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药膏抹上去,也立刻被冲走,怎么也止不住…… 正愁的不知该怎么办时,两根手指伸过来,在伤口处飞快的点了几下,血势顿减。 姜沉鱼大喜,连忙趁机将药膏抹上,再细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后,她这才得空回头,向那出手之人道谢:“多……” 谢字消失了。 马车依旧在前驰飞奔,蹄声嗒嗒,车轮滚滚,更有铁骑路过的巨大声响。然而,这辆马车却像是隔着一个空间在奔跑,无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车内的场景,却是静止的。 哪怕车灯随着颠簸摇摇晃晃;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脸上明明灭灭; 哪怕一阵风来,吹开车帘,带来外头的夜之寒意……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于姜沉鱼而言,都已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今夕是何夕。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竟让这个人,在这一刻,出现。 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之前,遭遇杀手时,她没有哭; 生平第一次杀人时,她害怕的要命,却没有哭; 看见师走被那些杀手一点点虐杀,她痛苦的无法承受,也没有哭…… 然而现在,当灾难已经解决,当她坐在柔软舒适的马车中,被水晶车灯的灯光一照,再接触到那秋水一般清润清透清澈清幽的眼眸时,眼泪,就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偏有一人,会是死穴。 面对他时,无所谓理智,无所谓常理,无所谓一切一切的其他东西,只剩下情感的最真实反应—— 最柔软也最艳丽; 最强韧也最脆弱。 灯影斑驳,那人静静的坐着,由始至终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沉静,看着她狼狈的被扔进车厢,看着她着急为难,看着她扯裙为布,看着她将另一名男子的衣衫解开肌肤相触,看着她对着满目疮痍如何哆嗦如何笨手笨脚地处理伤口…… 他看见了她所有真实的样子。 一想到这点,姜沉鱼又是羞涩又是窘迫又是惶恐又是别扭,还有点隐隐的惊喜、幽幽的悲伤,众多情绪叠加在一起,莫名慌乱。 她垂下眼睛,看见自己破碎的裙子,和裸露在裙外的腿,连忙蜷缩起来,用衣摆去遮挡。 一件披风,就那样犹自带着对方的体温,轻轻的披到了她肩上。 她抓住那件披风,再度抬头相望,眼泪仍是流个不停。 于是,那人又递上了手帕。 何其熟悉的画面,仿佛是很久以前的场景重现—— 那一日,皇宫内,雪地中,他也是如此,取出手帕,融化了雪,为她擦去脸上的血。 而这一刻,同样素洁的、没有一点花纹却显得极尽雅致的白巾再度递到了她面前。 递巾的男子,眼神温柔。 姜沉鱼的眼圈更红了几分,心中一个声音道:不哭,不哭,我不能再哭了,太失态了,沉鱼,太失态了……然而,为什么眼泪控制不住,一个劲的掉?为什么抬手擦了又擦,却会流的更急?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一声呼唤仿佛压抑了千年岁月,久经周折,但最后还是来到了唇边:“公……子……” 今夕是何夕? 万水千山,天涯咫尺,是怎样令人畏惧的命运,让你,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的……公子。 第十六章 璧合 夜色深沉。 车身轻轻震晃,姬婴望着她,时间长长,最后,轻叹一声,凑过来,亲自为她拭泪。 姜沉鱼一动不动。 白巾沾上眼泪,很快漾开,姬婴一点一点的帮她把眼泪擦掉,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于是她的眼泪,就神奇的止住了。 姬婴对她笑了笑。 姜沉鱼揪紧披风,因无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却又因舍不得错过与他对视而逼自己抬起来,如此一垂一扬,翻来覆去,春水已乱,如何将息? 幸好这时,昏迷中的师走因痛苦而发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鱼神色一凛,原本已经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识中来,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她伸手掀起窗帘,发现外面的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处,便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 姬婴朝师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姜沉鱼放下心来,脑中疑虑却起:公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程国?为什么这一路上他的马车都能畅通无阻没有程军拦阻?这些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是否和他有关,如果有关的话又是多大的关系? 很想问,然而……问不出来。 面对姬婴,她就变成了一个怯懦的胆小鬼,有些事情其实隐隐然的知道,但却没有勇气面对,只能自欺欺人的逃避。 披风上残留着淡淡的佛手柑香气,她想:我真傻……我是一个傻瓜。因为,仅仅只是这样共乘一车,就能够让我满足到愿意放弃一切——包括我自己。 马车忽然停下了,车夫低声道:“公子,到了。” 姬婴嗯了一声,伸手开门,走出去,然后转身相扶。姜沉鱼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愿意放弃一切只求与他同车,然而,这样的机会竟也短暂的可怜。 她颤颤的把手交给姬婴,下了车。 面前小小一道红门,应该是某幢宅子的后门。 车夫上前叩门,三长一短,不久之后,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姬婴领着姜沉鱼走进去,她这才发现,那名出手不凡的车夫原来就是朱龙,而来应门的人却是不认得的。 跟着那名不认识的门人七绕八拐的走了很长一段路后,进了小小一间屋子。屋子的光线很暗,唯一的灯光来自房间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摆放着一盏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照明。 而且,在入口与椅子间以品字形状拉出了三道屏风,依稀可见其他两道屏风后也坐了些人,但是,在这样昏暗的场景里,完全看不真切。 姬婴带着姜沉鱼在其中一扇屏风后坐好。姜沉鱼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早已学会了处变不惊,因此虽然满是疑惑,却一个字都没有问,静静的坐在椅子上。 然后,灯就熄灭了。 黑暗中,一个声音悠悠响起,带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们来抓阄?” 姜沉鱼心中一震——啊!她听出来了,那是赫奕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哈的一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游戏人间。” 这个声音很陌生,有点沙,但却不难听,还带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看来是个惯于施号发令的人。 赫奕接道:“怎比的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来程国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好说好说。我最多也不过是玩物丧志了点,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总比某人被追杀的只能落汤鸡似地躲到敌人的船上要好些。” “哎呀呀我临危不乱化险为夷,恰恰说明了我智慧过人福大命大,百姓们知道了也只会更加爱戴与敬重我。但某人却抛下一国子民,赶赴它国,借祝寿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的让百姓失望啊失望……” 姜沉鱼隐隐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华,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对手、一时瑜亮,平日里称赞对方,一见面则针锋相对唇枪舌箭。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两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错,连对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能如此随意的戏谑调侃。 相比之下——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婴掠过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侧影,鼻梁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画,他是如此如此的美丽。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单。 他会不会跟人开玩笑?会不会被毫无恶意的调侃?又会不会被满怀感情的捉弄?也许曾经是有的,那个将棋子放在青团子里害他崩了两颗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还有那个送他扳指令他无比珍爱却又最终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昨日黄花……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姜沉鱼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连忙别过脸,眨去水汽,不让自己再次失态。而就在这时,姬婴开口道:“我们说点正事吧。” 外面的斗嘴声顿停,安静片刻后,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着叙旧,倒是冷落了淇奥侯,他吃醋了。” 回应他的,是彰华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 姜沉鱼皱了皱眉,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针对姬婴,赫奕想干什么?她有点生气,忍不住就又转回头担心的望向姬婴,然而,姬婴却面色如初,半点羞恼的样子都没有,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十年之内,广渡、汉口、斌阳、寒渠、罗州五个港口全线开放,允许宜国在此五处设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税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声消失了。 然后,轮到姬婴微笑:“这个条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开出来的每年三千万两的让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姜沉鱼微讶——颐非和赫奕果然暗中有所交涉,看样子,颐非用每年三千万的厚利换取了宜国的支持,所以,麟素才那么着急的派兵封锁了云翔街。 赫奕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的到?” 姬婴唇角轻扬,从姜沉鱼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眼眸折射着晶莹的光,那是因成竹于胸而流露出的自信与从容:“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开价而已。” “你什么时候起不但是璧国的夜帝,便连这程国,都可以做主了?” 姜沉鱼再度皱眉——这句话可讽刺大了!若传了出去,天下大乱不说,昭尹那关就绝对过不了。赫奕为何要这样害公子?心中于是又恼了一分。 姬婴则用比他更淡然的声线答道:“从程王成为我的客人时起。” 此言一出,室内响起了抽气声,而姜沉鱼更是吃惊的差点没站起来——铭弓不是被颐非带走了吗?怎么落到了公子手里??难道说…… 难道说…… 一个答案就那样姗姗来迟地浮出了水面—— 江晚衣真正的主人,不是昭尹,而是…… 姬婴。 无数个画面就随着那个答案来到脑海之中。 曦禾的突然吐血、太医们的束手无策、民间神医被引荐进宫、朝堂上举荐江晚衣为赴程大使…… 一幕幕,分明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的事件,为什么,直到此刻才会想起? 姜沉鱼颤颤地将视线转向姬婴,姬婴的白衣在黯淡中散发出柔柔的光华,看起来是那般超凡脱俗,疑非人间客,而她,又实在是太喜欢他了……喜欢到,所有智慧一到此人面前全部停滞。 明明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但却一直、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啊…… 唇角忽然有点苦涩,难分忧喜。 姬婴出现在此处绝非偶然,联系这些天来发生的每个事件,再加上他又控制了铭弓,由此可见,必定是要在程国作为一番了。那么,他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吞并程国?不可能。内乱或可一时奏效,但要改朝换代,却不是一夕拿到了玉玺皇位就足够了的。就算今夜他用奇术顺利夺宫,但明日事情传将出去,程国人怎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各方霸主掀竿而起,救国卫主的旗帜打的要有多冠冕堂皇就有多冠冕堂皇……不不不,这么大费周章又没有成效的事情,姬婴是绝对不会做的。 那么……扶植傀儡? 姜沉鱼心头微动,仿佛一道光,穿透黑暗,将所有繁复的、扭曲的景像一一照亮。她这边正有所顿悟,那边赫奕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再次开口道:“果然……是你。” 他的这句话,无比隐晦,意义多重。 而姬婴却好像听懂了,淡淡一笑:“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轻狂、野心勃勃,加上刚平定内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时,连我偶尔路过璧国都要来暗杀一番,怎么对程国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却如此怠慢,只派一个没有根基的侯爷和一个屠夫出身的将军随随便便走一趟……果然是另有暗棋。” 赫奕说到这里,轻轻一叹,“我原本以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为她太聪明也太神秘。” 听他提到自己,姜沉鱼咬住下唇,不知为何,脸红了。 “而且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也的确如此:江晚衣身陷程宫,是她赶去相救;程三王子投帖,却独独请她一个;作为江晚衣的师妹,她不通医术;作为一名药女,众人却都要听从她的命令;作为一名使臣,她甚至拥有两名一流暗卫……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贵也十分重要。” 姜沉鱼的脸更红了,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惭愧。 她毕竟还是太稚嫩了。 以为自己已经顾虑周全,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谁知旁人看来,竟处处是破绽……而派这样处处破绽的自己来程国,恐怕,才是昭尹——或者,是姬婴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