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何一丽人兮,裙逶迤以云绕。颜素皎而形悴兮,衣飘飘而步摇。言卿日没而月起兮,行静默而寡笑。展才容而无可艳兮,心有伤而如刀。” 问名谁家女,原为羿帝妻。 偷得不死草,恩怜两相弃。 天寒月宫冷,云出桂树奇。 世道卿情薄,谁解凌云志。 后羿真英雄,群姝心欢喜。 未闻芳笺诺,久传磐石移。 可怜芙蓉面,霜华染青丝。 众妃笑方好,稚女何所依? 君主重恩爱,余心慕天机。 寻欢双结发,哪得方寸地。 劳燕有纷飞,鸳鸯无不死, 愿作千媚莲,长伴帝王棋。” 谋之道,在乎智,争其抗,成其局。分制谋、识谋、破谋、反谋四项,后三样以制为基,讲究的就是一个攻心为上。 因此,姜沉鱼这一步走的看似危险,其实却是算准了有惊无险。当晚,她在沐浴更衣后,散着发躺在长椅上凝望着窗外依旧皓洁的月亮时,心境已变得与之前完全不同。 之前是等待,是隐忍,是绸缪,是畏惧;而今往后,则是更长时间的等待,更大限度的隐忍,更不动声色的绸缪,却勿需再畏惧些什么。 破釜沉舟,哀兵必胜,当一个人把什么都豁出去了时,就再也没有可以令她惧怕的东西了。因为,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所以要期待明天会更好。 她忽然开口:“怀瑾,姐姐说,皇上和曦禾之间,有一样共同点,是别人都没有的,也因此形成了曦禾独一无二的地位,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怀瑾慎重的想了半天,最后摇头。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然后我又想,那么,我和皇上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和曦禾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当我换了个方式再思考时,答案就浮出水面了。”姜沉鱼对着月色淡淡一笑,“那就是——身世。” “身世?” “我们都知道,皇上是不受宠的宫女所生,一直到十岁以前,都过着无人理会的生活,十岁以后,他开始学认字晓政见知谋略通帝术,其中艰辛,冷暖自知。曦禾也一样,父亲是个酒鬼,母亲又懦弱,我听说她五岁的时候就光着脚在天墨斋前卖花,一直卖到十四岁。他们两个的童年都过的太苦,所以皇上对曦禾,就难免有一种同命相怜的感觉,也因此,他会尽自己最大权力的去成全曦禾。因为,他自己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了、绞尽了,而曦禾,仍然尖锐。”这就是她为什么今夜会用这样的方式走到他面前,去扮演那样一个角色的前提——昭尹,喜欢,甚至说是病态般的欣赏并成全着有个性的人。 比如跋扈妖娆的曦禾,比如唯我怪僻的姬忽。 还有……三年前的姐姐。 彼时的姜画月还带着少女天真的野心,但到了宫里,锋芒逐渐收敛,性格也更加圆滑,反而使昭尹失去兴趣。 因此,要想昭尹重视,首先必须要显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 其次,光有性格还不够,还要拥有可与该性格匹配的能力。比如曦禾有倾国之貌,姬忽有绝世之才。 “可是小姐向来没有表现出谋这方面的兴趣啊……”握瑜想不通。在她印象里,三小姐一直是个性格温顺乖巧听话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从不乱发脾气的好主子,但要真说是女中诸葛,却有些牵强。 姜沉鱼瞥她一眼,笑了,“握瑜以为什么是谋?” “谋,不就是出谋划策吗?” “谋,就是做出对主人而言最有利的事,说出对主人而言最顺耳的话。简而言之,就是讨好。” “讨好?”两个丫鬟齐齐睁大了眼睛,这种论调实在是闻所未闻。 “没错。讨好。即使是听起来这么简单的活,也分为上中下三层。下乘者讨好身边人;中乘者讨好当权者;上乘者则讨好全天下,所到之处,莫有不悦。”见她们不懂,姜沉鱼开始举例,“比如说我,之前就是下乘者,讨好身边的人,让她们都喜欢我;曦禾是中乘者,她取悦了皇上;而淇奥侯……”提及这个称呼,眸光情不自禁的黯了一黯,但再张口时,又是云淡风轻,“他就是上乘者,当今璧国的民心所向。” “也就是说,小姐要由下变上?” “我现在还没那个本事。”先变成中,才是当务之急。饵已经抛下,鱼儿上不上钩,却还是未定之数。 正想至此,门外有人通传道:“奴才罗横给淑妃请安。” 姜沉鱼连忙披衣而起,走至外室,罗横立在厅中,朝她行礼道:“皇上命老奴把这样东西交给淑妃。”说着递上一物。 姜沉鱼接过来,却是一张金紫色的折子,打开看后,面色顿变,迟疑地望向罗横:“公公这是?” “皇上说了,明儿早朝前,淑妃若有回信,请尽管叫宫人送来。” 姜沉鱼眸光微闪,嫣然一笑:“是,劳请公公先行回去,子时之前,必将回信呈上。” 罗横恭身去了,姜沉鱼凝望着他的背影,笑容一点点消失,转身走至书案前,唤道:“怀瑾,磨墨。” 握瑜在一旁好奇道:“小姐,那是什么?” “试题。” “诶?”怀瑾一边磨墨,一边看着折上的图腾和文字,惊道,“这不是程国的国书吗?” “嗯。”姜沉鱼头也不抬,取笔蘸墨便开始落笔,写几行,想一想,没多久,纸上便写满了人名。 怀瑾道:“程王在书中请皇上派使臣前去赴宴,皇上却又把这书转给了娘娘,究竟是何用意呢?” 姜沉鱼持笔,望着那满满一张的名字,沉声道:“他在考验我是不是够资格当他的谋士。” “也就是说,皇上想看看娘娘心中的最佳人选是否和他想的,是同一个。” “这是我的第一仗,只许胜,不许输。”狼毫如刀,游曳纸上,笔起刀落,一个个人名被快速剔除,而第一个被剔除的,就是姬婴。 怀瑾抽了口冷气,小心翼翼道:“以程国公主之尊,能与伊般配的,也只有淇奥侯吧……”难不成小姐还介意着曾立婚约之事,藏有私心么? 姜沉鱼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摇头道:“淇奥侯是最配的,但也是最不可能的。” “为什么?”这下连握瑜都发问了。 “因为我说过,皇帝不会允许姬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成为第二个薛家,更勿提是做程国的驸马。” 握瑜眨眨眼睛,忽然指着纸上另一个被删掉的名字道:“啊!小姐把大公子也给删了!” 怀瑾捂唇笑道:“大公子已经娶妻了呀,自不在考虑之内,更何况即便他想娶,也得少夫人肯应才是啊。”姜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少夫人李氏善妒,偏姜孝成又是个色中饿鬼,因此夫妻俩人明里暗里不知为这事争吵了多少次。 姜沉鱼想的却和她们都不同,“哥哥生性轻浮,若真娶到了颐殊,是祸非福,到时候殃及全家,神仙难救。”自己的哥哥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她最是清楚不过,这趟浑水,先不说有没有福气沾,便是他能,她亦不允,皇上既无意让姬婴受此殊荣,又怎会便宜姜家。 满朝文武,那么多人,但真到要挑之际,却又觉少的可怜。笔尖在越来越少的人名上徘徊,最后停在“江晚衣”的名字上,心头某个声音在说:是了,就是他。 进宫前一日,便依稀听说皇帝有意让太医院提点江淮与曦禾夫人认亲,如果此消息属实,那么皇帝心中的最佳人选,必定就是这个少年才俊医术精湛的白衣卿相了。因为……他除了一个薛家,所以,要再扶植一个叶家,重争这三足鼎立之势……么? 姜沉鱼凝望着那个名字,久久不动。 直到一旁的怀瑾提醒道:“娘娘,已经是亥时三刻了。” 她猛然一惊,如梦初醒,最后微微一笑,取过一张考究洒银梨花纹帖,在里面写下一个名字,然后封好口交给握瑜道:“把这个帖子送去给罗公公。” 于是,这张薄薄的书帖,便先由握瑜交给罗横,再由罗横呈至彻夜批折尚未就寝的昭尹手中。他拆开封口,里面写着两个字—— “潘方。” 竟不是江晚衣?! 第七章 赴程 代漏五更寒。 姜沉鱼一夜未眠,在瑶光殿中等候。 而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各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弥漫着一股浮躁气息。 昭尹靠着龙椅,见状微微一笑:“诸位爱卿,前往程国贺寿的人选想好了吗?” 群臣彼此瞧望了几眼,最后都将目光眼巴巴的看向姬婴,偏姬婴低眉敛目,面色沉静,一言不发,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如果淇奥侯不去的话,又能派谁去呢? 昭尹目光一扫,望向姜仲:“右相可有良荐?” 姜仲迟疑地出列道:“回禀皇上,依老臣之见,派往程国的人选需当慎重考虑才是……”光听这一句开场白,昭尹就猜到这只老狐狸又要开始打太极了,果然,姜仲接下去道:“听闻程国公主颐殊,虽然才貌双全,但德行有失,性格暴躁,对其三位兄长,更是呼来唤去的毫无敬意,这样一匹胭脂马,非寻常人所能驾驭,所以,此趟出行的人选,必定要慎重再慎重才行,迎娶不成公主事小,丢了璧国颜面事大。皇上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选……” 还没说完,昭尹已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行了。淇奥,你说。” 群臣见矛头指向淇奥侯,各个竖耳倾听。 姬婴出列,却在大殿中央静静地站立了许久,最后开口道:“微臣举荐一人——神医江晚衣。” 此答案显然出乎众臣意料,一惊之后纷纷交头接耳。这江晚衣何许人也?不过是区区太医院五品提点的儿子,并无功名在身,虽因曦禾夫人中毒一事而名声大噪,但毕竟只是一介布衣寒士,怎能代表璧国去角逐驸马? 昭尹听后却颇为受用的点了点头,笑道:“淇奥亲自举荐,必定是有过人之处了。” “臣举荐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程王久缠病榻,颐殊身为女儿,想必心中也是极为担忧的,若晚衣能治好程王的病,就算不能受封驸马,亦有其他恩惠。” 群臣闻至此处,忍不住拍案叫绝——对啊!只要治好了老子,还怕做女儿的不肯嫁么?这可比费尽心思的去和其他两国的人选比拼文才武功要便捷的多,也高明的多!果然不愧是淇奥侯,想出的人选就是与众不同。 “其二,晚衣虽无功名,却是曦禾夫人的表兄,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足以与公主相配。” 这第二句话一出,群臣呆了。 什么?江晚衣是曦禾夫人的表兄?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又是什么时候攀上的亲戚? 而少许先前听闻风声已经知悉此事的大臣则是表情复杂:阻挠吧,天子授意,哪个有胆子敢去撬那个龙须?不阻挠吧,眼看那妖妃攀上靠山,将来必定更加受宠,到时候想再铲除可就难上加难喽…… 再看皇上,眉眼轻弯,笑的清朗:“原来淇奥已经知晓此事了,没错,朕正准备挑个好日子,让叶江两家认祖归宗呢,如此一来也好,正好可以封了爵位,让晚衣风风光光的去程国。” 群臣听皇上那么一说,连忙把已到嘴边的话各自咽了回去,心中雪亮:说什么让淇奥侯举荐人选,分明是这对君臣俩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搭一唱,可真会做戏。 姬婴继续道:“其三,晚衣不但精通医术,而且文才文流,加之相貌出众,谦雅有礼,不输任何一位贵胄王孙,正是驸马的上上之选。” 昭尹抚掌大笑道:“好,很好,非常好!”末了还扭头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群臣至此哪还有话,连忙俯首跟从。 与此同时,一小太监飞奔至瑶光殿,对等候已久的姜沉鱼将堂上的情况描述了一遍,最后道:“回娘娘话,大臣们商议了一阵子后,全都同意派江晚衣前去。” 握瑜慌道:“娘娘,怎么办?皇上选了江晚衣!” 姜沉鱼咬着下唇,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再探。” 朝堂上,使臣人选在群臣的附和声中敲定。昭尹忽道:“对了,潘将军何在?” 罗横在一旁答道:“左将军去平秋为其父收骨修墓,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 昭尹点头道:“潘卿一片孝心,至感动天。”停一下,又道,“此去程国,千里迢迢,晚衣不会武功,再加上天有不测风云,舟行海上,恐遇凶险。不如就派潘卿与其同往,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传朕圣旨,命他在原州等候,待江卿到后,一同上船,去程国权当散散心吧。” 于是圣旨上就又多添这么一桩,群臣齐称吾主英明。昭尹听着他们的赞美,看着他们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大爽。想当年薛氏掌权时,自己几曾有这般风光,说一,诸子不敢说二?实权在手的感觉果然很好,很好很好呢…… 罗横将拟好的圣旨呈上去让他过目,昭尹看见黄色缎面上漆黑的名字:“江晚衣”和“潘方”,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姜沉鱼送来的那封书帖,便忍不住又笑了。 爽快!爽快!称帝四年,就数今儿最爽快! 他长身而起,转身挥袖离开,罗横连忙喊道:“退朝——” 瑶光殿中,姜沉鱼听着二度来报的小太监的补充,一颗提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但舒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 她毕竟还是小瞧了皇帝。 一心想着出奇制胜,所以虽然明知于情于势,江晚衣都是最好的人选,但还是另辟蹊径在朝臣中择了潘方。 她选潘方,原因亦有三: 其一,潘方乃当朝左将,身份权势已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而且皇上有意拉拢他,在给他无上尊崇的荣誉的同时,再给他一门婚事,是所谓的锦上添花,宠上加宠。 其二,颐殊虽然眼高于顶,视天下男子如无物,看不上寻常书生,但却最是崇拜英雄,潘方乃一堂堂铁血男儿,久经沙场,又对秦娘一往情深,心里必定不愿迎娶公主。当其他使臣纷纷对颐殊趋之若骛,惟独潘方对她神情冷淡,两相比较下,那位心高气傲的公主会对谁更有兴趣,不明而喻。 其三,众所周知,程国嗜武,尤其在冶炼兵器方面,成就颇著。但是敝帚自珍,此等机密又怎肯向旁国透露?所以,此次名义上说是娶公主,暗地里可以做的事情却多着呢。江晚衣虽然什么都好,惟独不会武功一事,相当要命,如果换成潘方就不同,他虽是武夫,但性格机警,沉着老练,否则也不可能指挥三军。无论从哪方面看,他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关于这第三点,怀瑾异议过:“他若真是个聪明人,当初怎会独自一人找上薛门,不但没为秦娘讨回公道,反而被打个半死?” 姜沉鱼当时是这样答她的:“正所谓关心则乱。秦娘是潘方唯一的弱点,一旦事关秦娘,潘方就无智可言。但是,现在这唯一的弱点都已经没有了,天下还有什么能再触动的了他?” 但是,其实这三点理由都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理由只有两点: 一、 她不愿意让曦禾得势,所以不能让江晚衣成为程国的驸马。 二、 比起后宫封后,皇上此时更重视朝中人心,而潘方,是他目前最想收纳麾下的第一人。 有了这两个理由,她就可以无视昭尹心中的最佳人选,提出她想提的名字。 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输了一筹。 高明啊…… 昭尹远比她想的还要聪明,因为他并没有在这二者之间取舍,而是干脆一并推出,如此一来,江晚衣固然可以给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机主事窃取程国军情,无论他们之间谁能蒙受颐姝垂青,于皇帝而言,都是赢。就算他们都没当上程国的驸马,只要办妥了那两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达到。 自己,果然还是嫩了些呢。姜沉鱼望着窗外的晨曦,有些气馁,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无论如何,这个开始还算不错,未来的路还长的很,这次仗打的不够漂亮,下次可以更精彩些。她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经验。就像一个垂髫童子,怎么也不可能一夕之间身长成人。 所以,无妨事。 她闭上眼睛,一遍遍的对自己说,无妨,还有下一次机会。下次,她一定会再进步。 姜沉鱼深吸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天边的朝霞,无限绚丽,映在她的素颜之上,令得双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间的第一颗晨星。 便在这时,罗横出现在殿门口,笑眯眯的弯腰道:“皇上有请淑妃——” 来了。 这么快,她就等到了第二次机会。 斜阳西落,黄昏的天边彤云如锦。但宫闱深深,重重屋檐下,阴影幽幽。几乎是一踏进殿内,一股寒意便罩了过来,姜沉鱼不由得拉紧了衣襟。 御书房内,昭尹背负双手立在窗前,凝望着远处的夕阳,神色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到了,也只是挥挥手让罗横退下,罗横识得眼色,将所有侍奉的宫人一并带出去,只听咯的一声,房门合上了,屋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姜沉鱼叩首道:“沉鱼参见陛下。” 昭尹嗯了一声,并不转身,视线依旧投递在晚霞处。他不说话,她就不敢起身,只能安安分分地跪着,心中有点忐忑,不知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么。 长案上的沙漏一点点流下,任何细微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都显得格外清晰。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因紧张而有点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没比她好多少,忽缓忽疾,显然也在犹豫不决中。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昭尹终于长长的吸了口气,开口道:“你在自荐书上写道‘愿作千媚莲,长伴帝王棋’,可是当真?” 她垂睫道:“诚心所至,不敢欺君。” 昭尹这才回身,幽深难测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后,亲手搀扶:“起吧。” 姜沉鱼抬眼回视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定定交错,昭尹凝视着她,用很真挚的一种声音缓缓道:“沉鱼,你是个美人。” 她的睫毛颤了一下,感应到他话里有话,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开了她的胳膊,转身走到御案前坐下,继续道:“但是,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她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做任何回应。 昭尹又道:“朕选你入宫,你可恨朕?” 恨吗?沉鱼淡淡的想:也许有过吧……在最初听到圣旨时,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给淇奥侯时,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时……她对这个帝王,确确实实是迁怒过的。但是,等到心静下来了,就又明了,昭尹只是个导火索,而祸因,却是早就已经埋下的。所以,他此刻问她恨不恨他,她又能如何回答? 昭尹没等她回答,自行说了下去:“就算你恨,事情也已成定局,不管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深宫内院从此之后就是你的天与地,而妃子这个名分,也将跟你一生,无可更改。” 姜沉鱼的嘴唇动了几下,有些话几乎已经要涌出喉咙,但到了舌尖处却又深深捺下。他没有说错,一切已成定局,再无更改的可能。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才会主动请缨,而朕也知道有亏于你,所以——”昭尹的瞳仁里倒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朕决定成全你。” 她顿时抬起头来,悲喜难辨地望着他。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第一条,也是其他所有宫里的女人都走的那条,成为朕的枕边人,为朕生儿育女,如果你的儿子有出息,将来被立为储君,你就能当上太后,福泽丰隆的老死在宫中。” 姜沉鱼抿紧唇角。 “第二条,”昭尹忽然笑了,目光闪动,带着欣赏,“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成为朕的谋士,辅佐朕的基业,成为朕的臂膀,为朕守住这图璧江山。朕不许你后位,不许你私情,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这盘龙座旁,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姜沉鱼深深拜倒:“愿与吾皇同守图璧,不离不弃。”没错,这才是她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她的自荐书。她在诗里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诉说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为恩宠易逝,情爱难留。但是臂膀则不同,如果说,姬婴是昭尹的左臂,那么,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经不能成为夫妻,她也要站在和姬婴同等的地位上,与他一起共看这盛世风景。 因为…… 因为…… 她爱的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拥有一个天空,都会感到满足。 姬婴不喜欢她,没有关系,如果今生注定无夫妻之缘,那么,就圆同僚之情吧。只有这样,才不辜负她与他同生于这个时代,同长于璧国疆土,同为帝王之臣。 她的额头碰触到冰凉的地面,热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心中有些释然,却又有些凄凉。 昭尹淡淡地看着她,眼底似乎也闪过几许不忍,但终归被严苛所覆没:“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的智谋朕已经领略了一次,但那远远不够。所以,朕现在要给你第二个考验。能否完成,关系到你,以及你们姜家今后的全部命运。” 心头某块巨石缓缓压下,姜沉鱼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后见昭尹的嘴唇开开合合,说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们同去程国。” 她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了。 去程国…… 去程国!!! 这第二次机会,竟然是让她去程国。 不得不说,此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饶她再是聪明绝顶,也没想到,昭尹会做出如此大胆甚至可以说荒诞的决定——让一个妃子,作为一步隐棋,离开皇宫,远赴敌国。 心头一时间闪过无数个想法,紊乱之中,却仿佛抓住了某根至关重要的隐线,并且有个声音告诉她,一定要抓住,紧紧抓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凶险最离谱的契机,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机! 一念至此,她坚定的抬起眼睛道:“陛下想让臣妾以什么身份去?” “药师。晚衣的师妹。” “目的?” “促成他们其中一人与程国公主的联姻,并,获取程国的机密兵器谱。” 果然够狠。这位帝王并不二选一,而是两个都要。 姜沉鱼咬紧牙齿,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在情不自禁的战栗。她太清楚这个任务的困难与艰险程度,也知道事成事败各有什么样的结局。难道她真要去挑战那样的难题?其实就这么随波逐流地在宫里过一辈子也没什么啊,可以百无聊赖的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变老,起码,不用劳心费力,不用危机四伏…… 姜沉鱼闭上了眼睛。一颗心沉到谷底后,就又重新浮起:难道这不是她所要的难题么?她怎甘心老死宫中,怎甘心年华虚逝?不说别的,但这宫中,也不见得就安全,多少是非,见的多听的更多。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不要怕。沉鱼,不要怕。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姜沉鱼再次睁开眼睛时,瞳仁清亮,双手也恢复了平静。 昭尹将她的一系列细微变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嘘:这个女孩儿,倔强不肯服输的性格还真像曦禾,而聪明剔透上,又有点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长。如此资质,如此姿容,若是平时遇见,必会捧为至宝、怜爱有加,只可惜…… 他的眉头微蹙了一下,瞳色由浅转浓。 而这时,姜沉鱼开口了,每个字都说的很慢:“臣妾愿往。但是,临行前,臣妾有三个请求。” “讲。” “第一,臣妾要带一个婢女和两名暗卫同行。婢女是从小侍奉臣妾的怀瑾,机敏稳重忠诚可靠。此次远赴程国,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随行,可省去臣妾许多麻烦。至于暗卫随意,只要武艺高超,可在危机时刻加以保护即可。” “准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和一种见血封喉、服之顷刻丧命的毒药。” 昭尹奇道:“这是为何?” “匕首贴身而藏,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毒药……”姜沉鱼说到此处,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万一事情败露,落入敌手,恐怕无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赐我速死。” 昭尹面色顿变,心头震动,一时无言。他盯着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将她重新猜度。 窗外有风,带着夜幕初临时的凉意一同吹进屋中,帐幔层层拂动,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几许迷离,缓缓道:“好,准你所求。” “谢谢陛下。” “你还有一个要求,是什么?”真难想象,连死都提出来了的她,最后一个要求会是什么更离谱的事情。 姜沉鱼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头低声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诞辰。我想请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昭尹有点惊讶,但很快就明了了,轻叹道:“好,朕会在那天大办盛宴,一定让姜贵人过个风风光光的十九岁芳辰。” “如此,就多谢陛下了。”姜沉鱼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光胶凝在她身上,缓缓道:“你,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这样就可以了。”姜沉鱼笑了一笑,这一笑,如拂过风铃的春风;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雾,清灵美好到无以复加。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则成了隐隐约约的一种怜惜,很轻、很淡,却又真实存在。 这个女孩儿,原本是姜家的小女,原本该是姬婴的妻子。 这个女孩儿,现在是他的妃子。 这个女孩儿,不愿当妃子,想当谋士。 这个女孩儿,只有十五岁。 偏是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境地遇见了这样的人。 造化真弄人。 姜沉鱼走出书房时,已是亥时。 夜凉如水,宫灯流苏摇曳,道路明明灭灭。 罗横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绝,独自一人走出玉华门。 一阵风来,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环,原本系着长相守的地方,已经更换成为另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衬得她的脸色极为苍白。 “这种毒叫红鸠,乃鸠毒之最,一升里只能提炼出一滴。”先前,在御书房内,田九呈上了这粒珍珠,并解说道,“我已将红鸠放入珠中,关键时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开口道:“把你的长相守解下来。” 姜沉鱼一怔。 昭尹道:“一名药女,是不可能戴着这样一只耳环的。” 姜沉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耳环解下。田九就用那颗小珍珠换下了长相守,再将耳环还给她。 昭尹一边看着她戴上新耳环,一边满意地点头道:“这样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脚被缚,只需轻轻侧脸,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鱼试了一下,果然很轻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实她原本想的是参照父亲所培训的那批暗卫,将毒药藏在牙内,但是很明显,昭尹的这种方法更安全也更隐蔽。谁会想到,要去注意一个女俘虏的耳环呢? 一念至此,姜沉鱼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盒盖,被卸下去的长相守就静静地躺在锦锻上,荧荧生光。她摸着圆润的凸起表面,手指开始微微发颤,在御书房内硬是被压抑下去的情绪,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涌蹿出来,无力可抗,更无处可逃。 此去程国,万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务又是那般艰难,若不成功,便只有一死。因为,昭尹绝对不会让人知道派往敌国的间谍,竟然会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自己此番离开,便再也再也回不来…… 回不来了,帝都。 回不来了,图璧。 回不来了,长相守。 姜沉鱼的睫毛如蝶翼般颤个不停,但脚步却依旧坚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处宫门前。 宫门尚未落栓,半掩半开,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里面的屋子还亮着灯,一个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纸上,很轻易地点缀了她的眼睛。 她在门外默默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伸出脚,迈过门槛。 两名宫人正说着话从内屋走出来,看见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连忙放下手里的物什,迎了过去:“娘娘这么晚了怎么会来?” 她的目光胶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见姐姐。” 两名宫人对望一眼,带着古怪的神情进去禀报了,窗纸上,但见那剪影将头一侧,说了些什么。然后一名宫人匆匆出来道:“贵人已经睡了,淑妃娘娘有什么事明儿个再来吧。这都这么晚了,我们也要落栓了。” 姜沉鱼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道:“告诉姐姐,她若不见,我便不走。” 宫人为难,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又进了屋。 窗上的剪影变得激动,挥手、走动,转入死角,再也看不见。 夜风习习凉,姜沉鱼站在嘉宁宫的庭院里,看着光秃秃的腊梅树,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来这里时,上面还盛开着鹅黄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来年。 来年,它肯定会再开,但是自己能不能看的到,就是个未知数了…… 门帘再度掀起,宫人走出来道:“贵人有请娘娘。” 姜沉鱼进屋,暖暖的香气立刻笼过来,与屋外的冷风,简直天壤之别,恍若两个世界。进入内室,只见牙床的幔帐已经放下,依稀可见姜画月拥被而卧,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宫人们纷纷退了出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偶尔蹦窜出一两朵烛花,呲呲声响。 姜沉鱼站在离牙床五步远的地方,望着幔帐里的身影,像隔着一条银河那么遥远。 拜父亲的专一所赐,她和画月,还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从小感情就特别好。在仆婢如云的丞相府内,长她三岁的画月总是亲自为她梳头穿衣,不让其他嬷嬷动手。 在草长鹰飞的三月会带她去踏青; 在百卉齐放的四月会带她去赏花; 在新荷初开的五月会带她去游湖; 在焦金烁石的八月会带她去避暑;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会夜起帮她盖被…… 画月之于她,是姐姐,是闺友,亦是第二个母亲。因此,三年前圣旨下来要画月入宫时,十二岁的她哭红了眼睛,临行那日牵住画月的袖子,不肯松开。 于是画月对她笑,摸着她的头道:“傻丫头,哭什么?我可是进宫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这样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宫才配成为我的归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绝对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进宫看我,就什么时候进宫,咱们姐妹还是能日日见面的。” 画月没有食言,她入宫后蒙受昭尹盛宠时,昭尹问她想要什么,她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妹妹能自由出入宫闱。 三年……三年时光悠逝,究竟是什么在改变往昔的一切?是越来越文静寡言的她,还是被这皇宫所折磨的越来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亲密的亲人,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境地? 姜沉鱼凝望着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在她长时间的沉默中,姜画月终于先按捺不住,转过身瞪着她道:“你要见我,却不说话,究竟想干什么?” 姜沉鱼依旧沉默。 姜画月火了,掀开帘子怒道:“你难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吗?还是,你又想出了什么阴谋要算计我?我告诉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姜沉鱼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姜画月呆了一下,然后便想推她,但她抱的实在太紧,根本推不开,顿时慌了:“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大晚上的发、发发什么疯?” 姜沉鱼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行了……好吗?” 姜画月的表情由慌乱转为迷离,呆呆地坐着,任凭她抱住自己,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别以为撒娇我就会原谅你……” 姜沉鱼将脑袋埋在她胸口上,感应到从里面传出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紊乱,却又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她想,她要记住这个声音,深深的记住,然后带着这个声音去程国。这样,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而姜画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只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但最终还是停住了,没有摸下去,眸底涌起很复杂的神色,有点柔软,又有点沧桑。 两姐妹维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很久很久。 姜沉鱼深吸口气,慢慢的松开手,终于放开她,抬头朝她微微一笑:“谢谢。” 姜画月定定地望着她。 她转身离开。 姜画月心中一紧,不由得唤道:“你……你怎么了?沉鱼?” 她回头朝她再次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在撒娇而已。” 姜画月的目光转为狐疑,低声说了句:“莫名其妙。” 她第三次微笑,柔声道:“安寝,姐姐。”然后推开门走出去。月光如纱,薄纱拢上她的脸庞,点点晶莹,丝丝涟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泪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异国此生再不得相见,请你不要难过。因为,起码,在我们最后分离时,没有再吵架,而是拥抱。 就像小时候一样,相亲相爱。 维图璧辛卯四载,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将军潘方、东壁侯江晚衣,携文士药师乐者农技共计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国,声势浩大,万众瞩目。 越日,帝携二妃同赴襄山狩猎,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鱼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迁京郊碧水山庄静养。 水浪轻拍,鸥鸟翻飞,姜沉鱼站在船头,凝望着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这条弥江,就入青海。过了青海就是程国。也就是说,一出海的话,就真的等同于离开了图璧的疆土。临行前,许多人都抓了把脚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贴身保藏,看来,眷恋故乡的人并不单只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对于此趟出行都兴高采烈、满怀好奇,要真细数不怎么开心的,估计就只有她,以及—— 姜沉鱼回身,抬头看向船舱二层,一人躺在桅杆上,叠着腿,手里拿着壶酒,沉默地望着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终日躺在桅杆上喝酒,胡子邋遢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麻木呆滞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难以想象,此人就是号称继薛怀之后的璧国第一名将。 看来,他还没有从秦娘之死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而皇帝却又授意他迎娶程国公主,难怪他会显得如此郁郁寡欢。 姜沉鱼在心底叹息。 也许是因为自己亲眼见证了当时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对这个看似粗犷实则深情的男子,有着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见他黯然情伤,令她不由得好生后悔:若非她对皇帝提议让他去程国,他此刻应该能在秦娘墓前守节。一己之私,拖了无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戚戚然。 姜沉鱼不敢再看,连忙将视线转回岸上。远处依稀有粉色延绵成线,随着船只的驰近,逐渐变得鲜明—— 一簇簇,一枝枝,艳态娇姿,繁花丽色,仿若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更有老树冠大枝茂,垂在岸边,两相倒影,各显芳姿。 不是别物,正是杏花。 姜沉鱼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的热了起来,幽幽的想:杏花,开了啊…… “杏花,开了啊。” 一个清朗优雅的声音从身旁传了过来,说的正是她心中所想。姜沉鱼一怔,侧头望去,只见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将手臂搁在栏杆之上,凝望着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们身旁再没有第三个人,可见,他是在对她说话。 此人在两个月前,尚默默无闻,但两个月后,却名动天下,一跃成为帝都第一新贵。 太医院提点江淮的独子。 淇奥侯的门客。 民间的神医。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种无比闪亮的光环最后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东壁侯江晚衣。 离宫前,昭尹曾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只说她叫阿虞,名义上是医师,实际是名暗使,让江晚衣多加照顾与配合。 她当时就在想,他,究竟认不认得自己?在宝华宫里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进宫为曦禾看病,而她当时也在场。 但几日相处下来,江晚衣对她的身份只字不提,态度言行没有一丝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动找她搭话,又偏偏提及对她来说已成忌讳的杏花,是无心之举,还是故意试探? 姜沉鱼的眼眸逐渐转深,但唇角却扬了起来,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却开放的最是灿烂呢。” “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在吟念这句诗时,江晚衣眉间有着淡淡的萧索,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转到她脸上时,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实,兰芯草并不是万能的。” 姜沉鱼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右脸颊,为了避人耳目,也为了隐藏真实仪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宽大的黑袍,从头兜罩到脚,而且更用兰芯草的药汁在脸上画了半个巴掌大小的暗红色胎记,如此一来,就破了相。 对镜自揽,自认为画的非常逼真,几天下来,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蒙蔽了过去,如今却被江晚衣一眼识穿,看来神医之名,果非虚传。 她轻吁口气,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你不妨试试这个。”江晚衣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递了过来。她伸手接过,拔开瓶盖,里面的液体无色无味,像水一样清澄。 越好的奇药往往越没有特征,姜沉鱼的眼睛亮了起来,“多谢。”停一停,问道,“你不问我原因么?” “人生美好,我还想活的久一点。”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转身走了。 姜沉鱼看见远远的有几个美丽的乐娘围住他,叽叽喳喳的说话,而他周旋于她们之间,举止温存却不轻浮,文雅而不疏离,更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那些女孩子们全都笑了起来。 看来,这倒是个风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杆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姜沉鱼一边感慨着,一边转身回舱,舱内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前厅,穿过厅门后进内室,由楼梯往下走入舱底,是条细长的通道,两旁各有十二间房,通道尽头的右手边那间,就是她和怀瑾的。 室内布置精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用帘子隔出了里间,怀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见她进去,笑道:“小姐你来的正好,刚去厨房,厨娘说船上剩余了些鲜果,送小姐一篮,空出仓库来好等到了下个埠头多补购些。” 姜沉鱼一眼看见桌上的果篮,提手处还系了条黄色丝带。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谢谢她,顺便跟她说,我想洗澡,请她烧桶热水来。” 怀瑾睁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来行事低调,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尽量不添,怎得这会儿突然提出这么娇纵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们去说,她们是不敢不应的。”说到这里,姜沉鱼眨眨眼睛,自嘲的笑,“谁叫我是东壁侯的师妹呢。” 东壁侯可是当今图璧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但船只所到之处各地百官争相讨好,这船队里,对他献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连带她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说,昭尹给她安排的这个身份绝妙,江晚衣本就来自民间,有个师妹毫不奇怪,而且,这个师妹可以在低调的同时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处,比如有个小丫鬟,再比如,可以奢侈的在船上洗热水澡。 怀瑾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不多时,两个身强力壮的厨娘便抬着一大桶热水哼哧哼哧的来了,倒好水,准备好洗漱物品后,再利索的离开。怀瑾关上门,拉上帘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鱼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怀瑾虽然有点惊讶,但她素来不是个多嘴的丫头,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鱼走到木桶前,望着蒸腾的水汽低声道:“我现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她满意一笑,将那篮苹果拎到桶旁,解开衣衫跨入水中,靠着桶壁舒服的叹了口气。 皇上派给她的那两名暗卫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虽然从来感应不到他们的气息,但是,他们也应该知道此时如果偷看妃子洗澡会有什么后果,料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敢继续藏匿在这个房间里。 姜沉鱼想到这里,将篮子里的苹果一个个拿出来,拿到第九个时,上面有道黄线,她用牙咬开,然后顺着那条黄线轻轻抽拉,从里面抽出一条卷的很小的绢帕,展开来后,里面写了一句话:“至程后,往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字体一板一眼,似初学者,但每一点都向右斜飞,这是父亲用左手写字时的特有习惯。 在接到出使程国的任务当夜,她便派握瑜将此事知会了父亲,请他先派人赶赴程国做准备。“我要程国内部势力分布的资料,五品以上的官员、燕国、宜国这次派出来赴宴的使者,每个人的生活习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后,是颐殊此人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每件事情,所接触的每一个人。越详尽,越好。” 这是当日她对父亲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来这字条,显见一切已经布置妥当。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边与他们接头便可。 姜沉鱼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又仔细想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什么疏漏后,丢掉苹果,将那绢帕浸入水中,墨色顿时化了,等再取出来时,就变成了很普通的一条手帕,任凭谁都无法从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这一切后,她决定专心享受这个难得的热水浴,谁料,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咚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剧烈的震动了一下,桶里的水也顿时泼出小半。 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姜沉鱼没有慌乱,耐心地在热水中等待,果然,一震过后,船只就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再过一会儿,怀瑾来敲门,喊道:“小姐,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怀瑾匆匆进来,将门合上,道:“小姐,刚才没吓着你吧?” “发生什么事了?” “是有辆船在咱们前头触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连累咱们也跟着颠了一阵。” “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说领航的是个老手吗?” “不是咱们的船啦!是别人的,这会儿,咱们的船夫正在打捞忙着救他们呢。” 咦?弥江之上,竟然有别家的船在航行?难道对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只通通都得避开让道么? 姜沉鱼立刻起身穿衣,怀瑾道:“小姐,做、做什么?”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个那么大胆,竟敢触犯天威。 第八章 出海 甲板上,人头攒动,将船头围绕了个密不透风。女子们窃窃私语,显得比平时躁动。 姜沉鱼走过去,众人看见是她,纷纷侧身让路,而人群分离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件红衣。 红衣本已火般浓艳,被水浸透,红得越发灼眼,彤云般铺泻在修长的躯体上,与黑发缠绕,带出十二分的妖娆,衬得坐在船头的男子,有着难以言述的风姿。 他极瘦,露在袖外的手骨节白得几近透明,手与腿都比一般人要长,拿着酒坛仰头狂饮时,就多了几许别人所模仿不来的大气与不羁。明明浑身湿透,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 他将酒全部喝完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这才转过头来,对着众人摇了摇酒坛,眨眼道:“廿年陈酿,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闻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来,取了两只大碗,亲自斟满,递给红衣男子一只,自己也拿一只,坐到他对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独饮无趣,不如两人对饮?” 红衣男子眼波儿往斜上方一瞟,当他做这个动作时,表情就显得说不出的撩人,看得周遭一帮女孩儿们脸红心跳,而他凝望着桅杆上的潘方,笑道:“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么?” 潘方低下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时,他突然一个纵身,轻轻落地,盘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鱼目光微动,走出队列,自侍女处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将酒斟满。然后对怀瑾点了下头。怀瑾会意,立刻进内舱取了古琴出来。 姜沉鱼跪坐于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划过,金声玉振。 乐声一起,红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举了举碗,江晚衣跟着举碗。潘方虽然仍没什么表情,但喝的比他们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尽。 怀瑾上前斟酒。 周遭众人看的目瞪口呆——什么都没问,都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怎么就开始拼酒了? 盘膝坐地的三人,则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时,旁边的空地上,就堆满了酒坛。 姜沉鱼十指如飞,越弹越快,三人也跟着越喝越快,最后,她一个散挑七,琴弦突断,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时嘭的一声,碎成了碎片,里面的残酒飞溅出来,弄污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声,啧啧叹道:“诶呀呀,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呢。” 红衣男子扬唇笑道:“我赔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如此,晚衣便先谢过宜王了。” 什么?宜王? 周遭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 这个看上去闪亮耀眼华丽无边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国的国君赫奕么? 难怪燕王彰华曾云:“四国之内,荇枢如千年古树,苍姿英阔;铭弓乃寒漠孤鹰,孤芳自赏;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燕王说这句话时,乃是五年之前,璧国的国君还是先帝荇枢。荇枢闻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确像太阳。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阳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国的生意。” 富饶丰裕的宜国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热衷商业。宜国的商旅遍足四国,宜国的买卖通达各处,宜国国都鹤城,本国居民不过七千,外来人口却有三万。宜国,无所广、无所强,却以其精,得与三国分衡天下。 而此刻,这个头发和衣服都还在滴答滴答淌着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众人站在一旁围看,什么样表情的都有。 而当事人则无比坦然地面对种种猜度震惊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钱两财物全都在刚才的船里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区区一艘沉船算的了什么?”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说着,从鞋中取出一个豆腐干大小的金算盘,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长的手指飞快的拨了几下,然后抬头道,“四千六百二十六两。谢谢。” 江晚衣一愕:“诶?” “三十匹织绣坊的上等云缎,六十盒浓芳斋一品胭脂,七十箱红书楼的雪纸,九十篓甲级桐花油,还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来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两白银,看在你我一见如故且你又请我喝酒的份上,我就给你打个九折,吃点亏,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两好了。”赫奕将金算盘举到他面前。 江晚衣诧异道:“可是我并没有买这些东西啊。” “你是没买。” “那为何问我要钱?”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为你的船突然转弯,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头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这笔帐我不能问龙王去要,就只好问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叹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罢,你既要了,我不给岂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够爽快!看来璧王果然慧眼识人,挑了个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过这笔钱恐怕要晚些才能给你。” 赫奕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无妨无妨,只要在我下船时给我就好。” 这时一名随从匆匆奔来,对着江晚衣耳语了几句,江晚衣点点头,起身拱手道:“有些琐事要处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个请自便的姿势,看着江晚衣转身离去,然后将目光收回来,转到了姜沉鱼身上:“今日有幸聆听姑娘的琴音,真是让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旧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赔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鱼非常干脆的一口拒绝:“无幸。” 这下轮到赫奕一愣。 姜沉鱼掩唇,含笑道:“因为我不想弄得和师兄同一下场。宜王若是问我追讨琴弦突断惊了御体的损失,那可怎么办?” 赫奕打了个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师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从船舱内走出来,躬身道:“热水已经备好,有请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红衣道:“妙极妙极,销魂当属酒后澡,不羡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边笑着,一边扬长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热闹完了,也纷纷散去。而姜沉鱼注视着赫奕离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声轻咳在身旁响起,她侧头一看,却是江晚衣回来了。 江晚衣冲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间风凉,还不进舱?” 姜沉鱼皱眉道:“为什么宜王会出现在弥江?” “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刚从青海进来的;第二,他和我们一样也是要出海。” “无论哪种可能,堂堂宜王来了璧国,而国内竟无一人知晓,实在是……”想到这里,姜沉鱼心中五味掺杂:皇帝的密探,父亲的暗卫,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之前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接到!若非此次误打误撞撞了对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里。而且,这次触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吗?会不会另有玄机? 江晚衣笑了笑,道:“还有更离奇的事情呢。” 姜沉鱼扬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点热切,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显得兴趣浓浓:“船沉了,只有宜王获救。不是我们不想救别人,而是——”他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摇了一摇,一字一字道,“江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姜沉鱼霍然一惊。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收尽,夜幕降临,船灯摇曳,交织出重重阴影。仿若此刻所发生的一切,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进舱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低声道:“你们出来吧。” 帘子轻拂,两道人影几乎是同一时刻绽现,屈膝跪落,没有丝毫声音。 姜沉鱼看着这二名暗卫,心底涌起很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固然是对这两人行动间的快捷、利落而感到由衷的赞叹,一方面又带着隐忧——曾以为父亲所训练的暗卫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逊色。他日若起冲突,后果……不敢想象。 想到这里,她将怀里的古琴放到桌上,“你们可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幕?帮我看看,这琴弦,究竟是怎么断的。” 两名暗卫依言上前,对着琴身端详片刻,双双抬头,彼此交换了个复杂的神色。 姜沉鱼扬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内力将琴弦震断不难,但是,当时宜王离主人有三尺远,隔空发力,弦断琴却不颤,更未伤及人身,则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说他,他不但身怀绝技,而且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暗卫道:“如果属下没有猜错,他当时是同时向你们三人发力,主人和侯爷都不会武功,因此一个断了琴弦、一个碎了酒碗,唯有潘将军,可与其相抗衡。” 姜沉鱼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当时的确只有潘方毫无变化地坐在原地继续喝酒,想来是将宜王的力度给无形化解了。 “不过……”一人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