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婴回神,便觉脸上凉凉,一抬头,却原来是下起了雨。两人连忙跑到最近的亭子里,他望着外面突如其来的雨,有些感慨道:“天有不测风云,古人诚不我欺。” 姜沉鱼理了理自己的发鬓,嫣然一笑,“春雨贵如油啊。” “你喜欢雨?” “嗯。”她望着沐浴在雾气般雨帘中的梨花,微笑道,“没有雨这些花又怎会开放?而且梨花带雨,素来是人间的极致美景。” 姬婴的眼神沉寂了一下,先前那个飘渺的声音再度在耳边轻响:“雨?我最讨厌雨了!因为一下雨,娘就不能出去摆摊卖面了;一下雨,爹就会喝的烂醉如泥,每次都要去接他;而且一下雨,地面就湿滑难走,满是泥泞……我啊,最不喜欢下雨天了!” 彼时,那声音无限清灵,脆生生的,不像后来,沾染了很多慵懒与暗哑。 再看眼前的树林,梨花正是全盛时期,开放的格外灿烂,杏花却仍在苞中,黯淡无华。果然不是两种相像的东西…… 姜沉鱼见他额前的发被雨打湿,正在一滴滴的往下滴水,便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红着脸递过去。 姬婴谢过,接了手帕刚想拭擦,却不由得一愣,“这个……” “这是公子的手帕,公子还记得吗?”那日曦禾中毒之时,在宝华宫外,他曾用此帕帮她擦过脸上的血迹。虽然当时被他丢掉,但后来他因潘方一事先走了,于是她便对朱龙说还要拿样东西,趁机回去捡起,洗净叠好,带在身旁。如今,果然派上用场。 这番用心良苦,姬婴又怎会不知,拿着那块手帕,不禁也默然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小小的尴尬,而在尴尬中,又渗透着几丝微妙的旖旎。 斜风细雨,梨花满目。五角亭檐,线落如珠。 以林为景,亭中的他与她,又何尝不是最美的一道风景? ——而这一道风景,落入另一人眼中,化成了寂寥。 “夫人,下雨了,我们没带伞,还是回车上吧?” “是啊,夫人,时候不早,咱们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宫了。而且,这杏花都没开呢,不如等它开了时再过来看吧……” 殷殷的劝声落在耳后,被规劝的人将视线从亭中的两人身上收回,然后,慢慢的转过身子。 深紫色斗篷下,是张素白的脸,没有血色,亦没有表情。 然而,却是惊世骇俗的美丽。 傲视四国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顺着斗篷的边沿流下来,滴滴答答。她开始行走,视一旁的马车如不存在,两名宫人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眼,只得跟上。 出红园,一路往西,两旁的建筑亦从繁华变为简陋,道路越来越窄,高低不平,最后,为沙石杂草所覆盖。 此刻,因为下雨的缘故,满是泥泞。 马车跟到此处,无法再向前驰,宫人忍不住唤道:“夫人……” “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在这等着吧。”说完这句话后,她拉紧斗篷,走进小巷。 帝都西南角的浣纱巷,是出了名的贫民窟。 在这里,住着衣不蔽体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因为没有壮年男子的缘故,比别处显得更加贫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鸽笼般挤在一起,肮脏的地面上堆满杂物,空气里,充盈着混合了各种气味的腐烂味道。 她走过一排排的房子,最后停在巷尾的最后一间前。这幢房子看起来比旁边的更加简陋,连墙都是歪的,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倒塌。蛀满了虫洞的木门上,用草绳系着个结充当门锁。她轻轻一扯,早已枯干的草绳便自己断了。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很阴暗的房间,依稀可见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霉菇,她走过去想打开窗子,结果整扇窗户都啪的掉了下来,落在地上,震起无数尘土。 是了,这里是浣纱巷,而她,是长于此间的另一个西施,从这个贫民窟飞出去后,就成了凤凰。 狭小的陋室几乎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左边是一张很大的木案,案上放着擀面杖,母亲曾在这里揉面,每天三更就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右边的墙脚下堆放着很多酒坛,父亲经常席地坐在那喝酒,唱着她所听不懂的歌,每每那时她就无比憎恶她的父亲,可他不喝酒时,却又会很温柔帮母亲画眉,帮她梳辫子,于是那个时候她就会忘记他的可恶,觉得自己很爱他;剩下还有一张床,一个柜子,柜子里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她走过去打开那个已经少了一只腿的柜子,里面放着几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着非常粗糙的纹理,再然后,摸到一面镜子,镜子上长满了绿铜,她举起来照了一下,里面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这个人,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她那永远红润的健康肤色哪里去了? 这个人一笑,眼神就变得很冷酷,唇角充满了嘲讽,显得这么这么刻薄。可她记得,她本来是笑得很好看很灿烂很落落大方的啊。 这个人乍一看很年轻,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姿容正丽,但再细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满沧桑。 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啊? 她连忙丢掉镜子不敢再看,踉踉跄跄的后退,然后撞上床角,整个人就那样砰的向后摔倒,躺了下去。 满天尘土飞扬。她开始咳嗽,而就在那时,她听见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落在心里,却又变得很重很重。 她顿时跳起来,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就那样看见了站在窗外的他。 确切来说,是站在已经没有了窗户的一个方洞外面的他。 雨还在下,那人不知从哪得来了伞,此刻,正撑着伞站在屋外,静静的望着她。 于是红尘顿时逆转,时光瞬间倒退,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见他时的那个模样。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撑着一把竹柄纸伞,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还记得,那把伞上画了一枝红杏,红的就像她那时怀里捧着的鲜花。 “这枝杏花多少钱?” “十文钱。” 梦境里的场景与回忆重叠,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掉。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开口,如梦呓。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见一人像你,跟过来,果然是你。”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每个字都说的很僵硬,“杏花没有开。” 那人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低低叹息,“是啊,杏花没有开……” 于是两个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颤抖,不知抖动的是身体,还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只手道:“你进来!” 那人凝视着她,摇头。 “那么我出去!”她说着挽起裙摆准备跳窗。 然而,那人依旧是摇头。 “为什么?” 那人对她微笑,笑容里却有很苦涩的东西:“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曦禾,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如被当头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来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谁?当今璧国的宠妃,将来的皇后。然而,此时此刻,她望着窗外的那个男子,心里却像被一把很钝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为不能干脆利落的割断,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姜沉鱼吗?” 他低下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不真切,“姬姜联姻,于两族都有好处。而且……曦禾,杏花不会开了,再也不会开了……” “你骗我!”她徒然暴怒,五官都开始扭曲,“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说当我十六岁时,会娶我的,结果我却进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说杏花开时带我去赏花,可是赏花的却换做了别人!而现在,你还要娶别人……” 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面时就变了形,她捂住自己的脸哭的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卷而来,空气被瞬间夺走,窒息的无法呼吸…… 曦禾发出一声尖叫,再度惊坐而起,恍然知觉,竟然又是南柯一梦。 屋子还是那个东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布满尘灰的木板床上,看着脑袋上方的那根横梁,忽然想起,母亲是在这根梁上吊死的。 那一天,她去卖花回来,甫一推门,就看见两只绣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还绣着母亲最喜欢的卷心莲。地上的影子也摆来摆去,拖拉的很长…… 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大,从窗洞里吹进来,将地面打湿,于是空气里就充盈起一种氤氲沉闷的水气。 天已经黑透了。 横梁上仿佛伸出了一双手臂,无比温柔的迎向她,“来吧,囡囡,来娘这里,来啊……来啊……” 那声音是那么甜蜜,仿若鸟语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唤。她的眼中起了一阵迷离,身体好象有自己的意识般地伸出手去,把腰带解下来,对了,再把腰带挂到梁上面去,然后再打个结,就是这样,很好,要结的紧一点,然后,把脑袋伸进去…… 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时候蹒跚学步时,娘也是这样在前面一步步的呼唤她,鼓励她向前走。只要照娘的话去做,就会快乐,就会幸福,就不会再这么绝望了。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砰”的开门声震得室内又是一阵尘土飞扬。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像瞬间湮灭,曦禾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两只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依然两手空空。 前方没有可以被抓住的东西,更没有希望。 “我说过要一个人静静,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前来打搅的。”她沉着脸,扭头转向门口,想看是哪个胆大的宫人,敢来搅醒她的美梦。 门外,白衣如霜。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来我还在做梦。那么,继续睡吧。 她把头转了回去,闭上眼睛,但下一瞬,却又惊起,满脸震惊地看着门外之人,颤声道:“是……你……” 那人站在离门三尺远的地方,没有撑伞,于是雨丝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头发都被打湿了,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看上去,依旧是这浑浑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他慢慢的一掀白袍下摆,跪倒在地,开口道:“天色已晚,婴恭请夫人回宫。” 婴,姬婴。 原来真是他。原来这一回,不再是做梦。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横梁,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开始冷笑:娘,刚才是你吧?你想带我走对不对?因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带走对不对?不过——我可不是你。 面对苦难,你只会哭,只会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选了最最不负责任的自尽。 我才不要像你一样没出息。我才不要那样懦弱和没有尊严的死去。 我不会死的。 哪怕十四岁时卖花回来看见娘吊在横梁上的尸体;哪怕十五岁时被爹醉酒后卖给了人贩;哪怕十六岁时蒙受皇帝临幸痛不欲生;哪怕现在我的旧情人要娶别人为妻……我都不会去寻死。 不但如此,我还要活着,用尽一切方式肆意张扬的活着。 生命本就短暂,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样新鲜美好。 十六岁那年的杏花没有开,今年的杏花也不会开了,可是,只要我活着,活得够长久,迟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她开花。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尘土,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然后裹紧斗篷走出去。在经过姬婴身旁时,她微微一笑道:“淇奥侯对皇上真是忠心,牺牲了自己的姐姐,放弃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干脆一点,献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着道旁矮屋里透出的淡薄灯光,笑容一点点转淡,目光却一点点加深。 巷口,宫里的马车果然还在等候,两名宫人拿着伞在车旁,看见她,全都松大口气。 曦禾上车,回首问道:“是你们通知的淇奥侯?” 宫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为夫人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我们怕有什么事情,正巧看见侯爷的马车经过,所以就托他进去请夫人……”声音越说越低,惶恐之色愈浓。 “做的好。”帘子刷的放了下来,将曦禾的笑容与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维图璧四载,岁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咨尔右相府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钦若保训,践修德范。既连荣於姻戚,且袭吉於龟筮,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册。 晴天一霹雳! 大堂内跪着的姜氏众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道皇旨弄的满脸震惊。为首的姜仲抬起头来,望着前来宣旨的罗横道:“罗公公,这是……” 罗横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贺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个皇妃,真是满门荣耀啊。” “可是,小女沉鱼已与淇奥侯定下了婚约……” 罗横打断他:“右相真会开玩笑,听闻侯爷庚贴入府时遇火,这样的婚事怎可算数?” 这下,众人又是一惊——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仲顿时面色如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罗横将圣旨递到他手上,继续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气,右相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番苦心。这福气要当成了晦气,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的虽然亲切,但话里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还敢多言,连忙颤抖着谢了恩,接过圣旨。 “这就对了嘛!”罗横又走到姜沉鱼面前,行礼道,“老奴也给新主子贺喜了。” 姜沉鱼如木偶般一动不动。 一旁的姜夫人连忙拉着媳妇一起将她扶起来,帮着道谢道:“哪里哪里,明儿入了宫,还要公公多加照看。这点心意请公公笑纳。”说着,塞了个红包过去。 “也好,那么老奴就先回宫复命了。”罗横收了礼,笑眯眯的领着一干人等离去。姜氏父子一路陪笑送到大门口,再回来时,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难看。 姜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老爷啊,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会要沉鱼入宫啊?他又怎么会知道庚帖着火一事的?” 姜仲烦躁道:“我哪知道?” “你每日上朝面圣,难道皇上事先半点风声端倪都没透露过吗?” “要有端倪,我至于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吗?” 姜夫人忍不住骂道:“亏你还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连女儿要入宫都不知情;还有你也是,做为兄长,半点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姜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只是区区一个羽林军骑都尉,连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会知道?更何况,选妃,那是后宫的事!” 一旁姜孝成的夫人李氏见他们争吵不休,连忙劝道:“你们别说了,没看见妹妹都这个样子了吗?” 众人想起沉鱼,面色俱是一痛,转头望去,只见她依旧站立堂中,双目无神,一动不动。 姜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好呢?” “还能怎么办?圣旨已下,不能更改,这宫,是入定了……哎哟!”姜孝成话未说完,便被李氏狠狠的掐了一把。 他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大家都知沉鱼对姬婴一片痴心,只盼望着能嫁他为妻,眼看好事将成,突然被皇上横插一脚,心愿泡汤,再看她此时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样,更觉心疼。 李氏叹道:“小姑,事亦至此……你,认命罢……” 一句认命刺激到姜沉鱼,她咬住嘴唇,浑身都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不认又能怎样?皇命不可违,逆旨可是要杀头的,更何况,皇上竟连庚贴被烧一事都知道了,显见是做足了准备的……”姜仲说着,摇头道,“当日你被传入宫中教琴,我就觉得事有蹊跷,现在想来,皇上大概是当时就动了这个心思,只是我们一干人等,全被蒙在鼓里没看出来罢了……” 姜孝成插嘴道:“不是我自夸,就咱家妹妹这样品貌的出去,是个男人都会喜欢的……哎哟!”话未说完,又被掐了一记。 姜夫人抹泪道:“沉鱼,娘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可别闷在心里,说句话吧……” 姜沉鱼突地抬头,目光亮的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烧。 众人吓了一跳。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走出厅门,姜夫人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拖住她道:“沉鱼,你这是要去哪?” 她挣脱了母亲的手,目光划向门外的一名小婢:“握瑜,去备车。” 名叫握瑜的小婢一僵,为难地抬眼看着姜夫人,姜夫人急声道:“外头在下雨,你要去哪?” 姜沉鱼加重了语音:“怀瑾,你去备车!” 另一名婢女匆匆而去,没多会回报车已备好。姜沉鱼挣脱开母亲的手,雪白的脸上有着几近死亡般的平静,淡淡说道:“我会回来的。” 她抬步走出中堂,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撩起她的长发和衣袖,笔直地朝后飞去。春寒料峭时分,最是阴冷。她裹紧衣襟,一步步地走下台阶。马车已在阶下等候,名叫怀瑾的婢女跟着她一同上了马车,收起伞道:“三小姐,咱们去哪?” 姜沉鱼闭上眼睛,睫毛瑟瑟抖个不停,再睁开来时,眸色黯淡:“去朝夕巷。” 朝夕巷尽有人家。 马车远远停下,姜沉鱼将窗打开一线,透过连绵的雨帘望着长街尽头的那扇朱门,时间长长。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曾经很多次从巷外经过,也想过进来看一眼,但每每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那时总想着没有关系,来日方长,尔今方知缘分已尽。 亦或是——从来无缘? 姜沉鱼望着朱漆大门上的匾额,“淇奥”二字深如烙印。 就在前日,她还与公子同游赏花,公子的笑容和温柔,还清晰的印在脑中,未曾淡去,彼时以为那便是幸福的极致了,却原来,真的是物极必反,兴极必衰,一梦终醒,醒来后,八面楚歌。 “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钦若保训,践修德范。既连荣於姻戚,且袭吉於龟筮,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将语调拖拉的很长,那些个赞美的词句,听起来,无异于天大的讽刺。 皇上……那个虽然见过几面却印象不深的男人,为何那般残忍,轻轻易易的一句话,就摧毁了她苦心经营期盼许久的缘分! 不、不、不甘心啊! 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这样错失良缘,不甘心就这样与公子分离,更不甘心就这样进宫,成为那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妃子们中的一员。 她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 深宫虎口,埋葬了她的姐姐一人还不够,还要再加上她么? 姜沉鱼的手紧紧抓住壁门,指甲嵌入木中,一声细响后,铿然断折。 而就在那时,怀瑾道;“啊,三小姐你看!” 其实勿需提醒,她已看见了公子的马车。 长街那头,绘有白泽的马车从拐角处转出,不急不缓地在府邸门前停下,侍卫们恭迎上前,在脑海中描绘了千万遍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之内,白袍玉带,国士无双,就那样灼湿了她的眼睛。 公子啊……公子啊…… 他可知道,皇上要她进宫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么不愿入宫不愿嫁为帝王妻?他可知道,她爱慕他憧憬他仰慕他了多年?他可知道,此刻的她何其慌乱何其无助何其苦不堪言? 一念至此,满腔的渴望生出冲动的双翼,令得她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怀瑾顿时吓的脸色苍白,急呼道:“三小姐!不要啊……”不能去,这一去,就等于是把名节还有姜氏满门的前程都给断送了啊! 但是,姜沉鱼没有理会她的呼唤,踩溅着满地的积水,就那样一路冲到府门前。 侍卫们齐齐回头,愕然了一下,分散开,露出里面的薛采,薛采脸上有着古怪的表情,就像那天他走前看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但他最后还是让开了,而他身后,就是姬婴。 姬婴望着她,脸上先是错愕,继而泛起丝丝缕缕的怜惜。 而未等他开口说话,姜沉鱼已扑将过去,一把抱住他。 姬婴手上的伞,就那样啪的掉到了地上。 雨水落下来,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气之中,姜沉鱼将脸贴在他怀中,隐隐约约的想,倘若生命就在下一刻就终止,也许,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拥抱的缘故,她便不会觉得遗憾…… 可是,漫漫余生,若离了这个拥抱,她又怎么度过去? 姜沉鱼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凝望着这个生平最爱的男人的脸,嘴唇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风雨凄迷,天地间,一片清愁。 沙漏里的沙细细绵绵的流了下来。 几旁茶暖炉香,姜沉鱼捧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蒸腾的水汽升上来,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换了身干燥的衣衫,头发也擦干了,神色也平静了很多,不复之前雨中的落魄。 姬婴走进来,看着她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她放下茶盏,点头。 “那就好。”姬婴在她身旁坐下,却久久不语,注视着桌上的沙漏,眸光纠结。 姜沉鱼深吸口气,舒展眉毛笑了一笑,“刚才一时失态,令公子为难了。” 姬婴垂下眼睛,低声道:“皇上下旨的事,我已经知……”不等他说完,姜沉鱼一下子站了起来,笑道:“这样最好啊,其实呢,我是来跟公子讨一样东西的,就当做是公子送给我大婚的贺礼好不好?” 姬婴脸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再看向她时,眼底多了很多悲色,似怜惜,似不忍,又似矛盾,最后凝结为一句话:“什么东西?” “耳洞。”姜沉鱼一本正经的说道,“一只就可以了。” 纵是姬婴再见多识广,此时也被弄糊涂了:“耳洞?” 姜沉鱼挽起左耳旁的鬓发,露出小巧光洁的耳朵:“沉鱼幼时最是怕疼,所以死活不肯穿耳,母亲无奈,只得放而任之。现在,请公子为我穿一耳,就当是,沉鱼向公子讨的贺礼。” 天底下贺礼无数,但以耳洞为礼,却是闻所未闻。 鬓发如墨,肌肤似玉,耳轮与耳垂相联,耳珠秀雅,三分柔弱,四分多情,再增以五分的固执,汇集成十二分的一个她。姜沉鱼就那么拢着发,将左耳凑于姬婴面前,睫毛低垂,在脸上投递下一片阴影,遮住表情。 姬婴沉默许久,终于一叹,“来人,取针来。” 屏风后转出一人,却是薛采,双手将针盒奉上。姬婴取出其中一枚,点着桌上的灯,将针在火中淬过,又默默地注视了姜沉鱼一会儿,道:“三小姐,背一首你比较喜爱的诗吧。” 姜沉鱼想了想,开始低吟:“不得长相守,青春夭蕣华。旧游今永已,泉路却为家……”窗外雨疏风骤,芭蕉泣泪,纱窗朦胧,而她的声音,却是字字如珠、清冷绵长。 在吟声里,银针如白驹过隙般从她的左耳飞穿而过,落回姬婴手上,不沾丝毫血迹。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黄泉冥寞虽长逝,白日屏帷还重寻。”姜沉鱼念完这四十八字后,放下手,鬓边的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耳朵。 她退后一步,拜了一拜:“谢谢公子。” 姬婴的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银针之上,针尖在烛光下闪烁,点缀了他的眼睛。他抬起头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而姜沉鱼又后退了一步,道:“谢谢……侯爷。” 是侯爷,不再是公子,一进宫墙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再退第三步,开始微笑,比风还轻:“沉鱼告辞了……珍重。” 然后她就转过身,一步步的走出房间,薛采站在屋檐下,递给她一把伞,她双手接过,微笑着道了谢,然后撑着伞再一步步地走出侯爷府。 府外,车马在等候。一脸焦虑的怀瑾看到她,松大口气,连忙打开车门扶她上车。 车夫挥动马鞭,轱辘向前滚动,碾碎一地尘泥。 姜沉鱼抱着那把伞,像抱着至爱之物,眼眸沉沉,再无情绪。所有的力气好象都在刚才念诗时用尽了,现在残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再不会欢愉,也再不会疼痛。 怀瑾红着眼圈道:“小姐,侯爷答应想办法让皇上改变主意么?” 姜沉鱼摇了摇头。 “那你跟他都说了些什么?小姐,你真的要认命进宫吗?你不是一直讨厌皇宫吗?而且,明明你喜欢的人是侯爷啊……” 姜沉鱼再次摇头。 怀瑾急了:“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别老是摇头啊,究竟怎么样了?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好害怕,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哭?”姜沉鱼眉睫深深,“不,我不哭。” “三小姐……” “我不会再哭了……。”她抓紧了车帘,抬起头,望着姬婴消失的方向,缓缓道,“因为,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入宫,不是因为皇上想要,而是……”车外风雨如晦,夜幕逐渐降临,侯爷府的灯笼映在坑坑洼洼湿漉漉的地上,点点晕黄,一闪一闪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她看着那些灯光,笑得寂寥,“而是公子,不想娶而已。” 笑容里,一滴眼泪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啊…… 图璧四年四月十一,姜沉鱼进宫,受封淑妃,位列九嫔之首。 [第一部 完] 【第二部 赴程】以线为绣,可织岁月以心为绣,可织江山 一座宫廷,怎能困住凤凰? 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六章 耳珠 “梨花败了啊……” 握瑜推开窗户,迎接晨光时,喃喃说了这么一句话。回头,布置华丽的瑶光宫里,臂粗的红烛已燃至尽头,昨夜,四月十一,是三小姐进宫受封的日子,然而,皇上却没有来。 心里,不是不焦虑的。 虽然知道小姐心里的人是那个笑起来像春风一样温和,却总也看不透的淇奥侯,但是最后毕竟是入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既成了王妃,受不受皇帝恩宠就成了天大的事情,连进宫的第一夜皇帝都不来,这以后……真是不能想象了。 比起一脸担忧的贴身侍女,姜沉鱼似乎早预料到了这样的待遇,因此脸上毫无悲愤怨尤,只是淡淡的吩咐准备梳妆更衣,过一会,还要去给太后请安。 怀瑾一边梳着头,一边打量她左耳的耳孔,啧啧奇道:“小姐这耳洞穿的真是好,竟半点都没烂。” “那能戴耳环了么?” “小姐想戴耳环?可咱们没带耳环进宫啊。” 姜沉鱼微微一笑,对握瑜道:“去把我那个梨花木的匣子拿过来。” 握瑜应了一声,很快从箱子里翻出个小小扁扁的匣子,怀瑾瞧着眼熟,不禁道:“这不是二小姐送小姐的那颗宜珠吗?” 姜沉鱼打开匣子,两个婢女都惊讶地啊了一声,原因无它,只见匣子里放的珠子还是那颗珠子,但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样子。本来是镶金嵌玉的一支凤钗,如今却变成了一只长长的耳环。穿入耳中,银色的细链子垂将下来,一直将珠垂至了肩窝。 旁边的宫人们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戴法,不禁都睁大了眼睛。 姜沉鱼摇了摇头,那珠子便在她颈旁荡来荡去,怀瑾眼睛一亮道:“此环配上堕马髻,最是相得益彰不过。倒是二小姐那边,看小姐如何交代的过去,赐给小姐的钗,给擅自做主打成了耳丁。” 提及姐姐,姜沉鱼心中黯然,低低叹道:“你以为,但我进了这宫,对姐姐交代不过去的事还少了么?” 自从皇帝的圣旨颁下来后,姐姐那边就跟断了音信似的,什么态也不表,什么话也不说。哥哥进宫看了她一回,回家后只说她神色平静,并无任何异言。但这样一来,姜沉鱼心中反而更加忐忑。姐姐平日里就最是要强,知道了妹妹也将进宫,怎会一脸平静,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发现了自己不能生育,两座大山一起压下,换了任何人都承受不住。 不过,没有关系。姜沉鱼想,等会去给太后请安时,必定会遇见姐姐的。只要能见上面,说上话,一切就都还有余地。 挑选了件浅蓝色的衣衫,对着镜子自揽,衣与珠两相辉映,显得肌肤更加剔透光洁。但,也只不过是具摆设用的皮囊而已。 艳色天下重。 可一个女人的容颜若不能为她赢得心上人的垂青,便是再美,又有何用呢? 姜沉鱼深吸口气,再悠缓的吁出去,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想这些有的没的的,只不过是徒劳摧折了自己的心境罢了。 那一天的雨仿佛还下在心间,每个细节都未曾忘记,她记得扑入姬婴怀中时她在想:此生若离了他的拥抱,可怎么活下去。 当时只觉那样便已经是毁天灭地的痛苦了,而今对着镜子,看见倒映出的螓首蛾眉,明眸皓齿,不禁又生出几许自嘲的沧桑:原来,还是可以活的下去的。并且,越发娇艳的活下去。不让悲伤,有丝毫渗透在仪容中的机会。 在宫人的拥蹙下出了瑶光,前往太后住处懿清宫,刚走没几步,就见远远过来一个女子,身后跟着两个宫人,穿一身绿衫,正是姐姐画月。 两姐妹碰了面,彼此对望一眼,气氛微妙。 姜沉鱼主动上前两步,行礼道:“沉鱼给姐姐请安。” 姜画月站着没说话,倒是身后一宫人道:“请恕奴婢冒犯,这姐姐妹妹的称呼,可该改改了。如今是在宫里,别坏了规矩。” 姜沉鱼眉睫一颤,抬眼看姐姐,但见她一脸漠然的径自从身边走了过去,很快就带着那两名宫人消失在拱门后。 握瑜目瞪口呆,急声道:“二小姐怎的这样对小姐……” 姜沉鱼轻叱道:“住口。” “可是小姐……” “我说住口。”她沉下脸,握瑜顿时不敢吱声。怀瑾则道:“那人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是事实,如今不比在相府,握瑜啊,便是这小姐的称呼也该改改了,以后叫娘娘。” 看着怀瑾的隐忍与握瑜的委屈,姜沉鱼脸上没什么,心里却比她们更加难过。姐姐不理她,不只不理,还默许一个下人欺负她…… 她们姐妹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这般生份过,那些个闺阁之内梳头谈笑分食瓜果的往事,终究是成了回忆。 她默默的低头,默默的走进懿清宫,但见屋内已经坐了十几位美人,春兰秋芝,一眼望去,满室生光。姐姐画月坐在西首第二个位置上,见了她,如同没看见一般,倒是其他等衔不及她的妃子,纷纷起身参拜。她环视一圈,未看见曦禾,也没看到姬忽。 太后未至,众妃子坐着,无事闲聊。一妃子笑道:“久闻右相的小女美貌过人,德才皆备,今个儿见了,果然名不虚传。这天仙般的好模样,真真令我等自相形秽啊。” “是啊,还没祝贺淑妃呢,皇上对姜家真是恩宠,连着两个女儿都进了宫,女英娥皇,真真是令人艳羡。” 姜沉鱼心里一紧,担忧的望向姜画月,却见一直视她如不存在的姐姐闻言扬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听说柳淑仪虽然没有妹妹,却有个姿容出众的侄女,不如将她也送进宫来,姑侄同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不是吗?” 柳淑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立马不说话了。 正在尴尬时,一宫人喊道:“太后驾到——”众姬连忙齐齐恭迎。 姜沉鱼曾在数年前见过太后一面,依稀记得她眉目端祥,风姿犹丽,而今再见,方知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在周围一大圈年轻貌美的宫女的搀扶下,越发显得苍老,面有病容,看样子已趋油尽灯枯之态。 太后在首位上坐下,挥了挥手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话题一转,问道,“哪个是新封的淑妃?” 姜沉鱼出列叩拜,太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颇具深意,还没发表什么看法,门外又传来一声通报:“曦禾夫人到——” 室内虽然安静如初,但姜沉鱼却敏锐地意识到,有种奇妙的浮躁氛围开始浮出水面,围绕在众妃中间。 房帘轻开,姜沉鱼抬眼,正好与从外走入的曦禾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曦禾冲她盈盈一笑。 虽然对她全无好感,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实在美貌。她一进来,立马将这一屋子的环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 依旧是素白素白的宽大长袍,墨黑墨黑的发没有盘髻,只在脑后轻轻一束,但韵质天成,风华绝代,又岂是世俗颜色所可比拟? 望着这个傲绝四国的美人,姜沉鱼心中忍不住想,自己的入宫跟她,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果说没关系,她为何要召自己入宫教琴,刻意让皇上见了自己的面?如果说有关系,却又令人想不透,她就不怕弄出第二个姜贵人与她争宠吗?不过,这女人也根本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吧? 那边曦禾已走至太后面前,行礼道:“曦禾跪请太后安。” 太后点点头,赐了东首第二个位置给她,曦禾尚未入座,一老宫人进来道:“太后,端则宫来人传话,说是姬贵嫔昨夜饮酒过度,这会儿宿醉未醒,勉强出行,恐酒气熏人冲撞天危,所以今天就不来了,还望太后恕罪。” 姜沉鱼一听,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传闻姬忽离经叛道,进了宫也没个做妃子的样子,只是皇上爱她之才,对她恩厚德沛,纵容之情,几比曦禾更盛。 也因此,太后听了依旧一脸平静,跟个没事人似的点头道:“知道了,让他们回去好生伺候着。” 众妃心中叹气,这事也就是姬忽做,要换了别个,早砍一百回脑袋了。 那边曦禾咯咯笑道:“既然贵嫔不来,这第一把椅子,就让给臣妾坐吧。” 太后瞥她一眼,未做拦阻。 众妃心中又叹,这事也就是曦禾敢,别人就算心里想坐那头把椅子,也断然不敢当众说出来的。 如此众人各自在位置上坐好,听太后训话道:“哀家老了,身子也不利索了,所以,这宫里的事也懒得管了,管也管不动。只求你们念着皇上,天下初定,多为他分些忧,莫再横生事端,惹他不悦。” 众妃连忙称是。 太后的目光在众妃子脸上一一扫过,看曦禾时停了一下,最后落在沉鱼脸上,似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轻轻一叹道:“就这样罢。哀家倦了,今后这请安,也不用日日都来,皇家的媳妇难当,咱们就都省点事吧。” 说罢,竟是起身扶着宫人的手蹒跚的去了。 姜沉鱼咀嚼着她那一句“媳妇难为”,不禁有些痴了。自己年方十五,这一辈子,可都要在这围墙里度过了啊……以姜家之势,既做不成姬忽那样的潇洒,亦仿不得曦禾那样的无畏,真是万分尴尬的一个处境。而唯一的亲人……她看向画月,心里又黯然了几分。 内室中安静了半盏茶时间,坐在末首一个不起眼的粉衣妃子忽惊呼道:“啊!” 众人齐齐扭头:“怎么了?” 那妃子自知失态,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寻莹只是见到夫人颈上所戴的珠链和淑妃左耳的耳丁,那珠子似是出自一套,所以才一时失言……” 被她这么一提醒,众人一看,果然,两颗紫珠一样大小,圆润光滑,稍有区别的是,在阳光下姜沉鱼那颗泛着浅浅青蓝,而曦禾那颗则是幽幽朱红,两相对比映照下,分不出究竟是珠由人增色,还是人因珠生辉。 先前那被挤兑的柳淑仪这会儿逮到把柄,扬眉笑道:“真是,这不就是去年宜国进贡的那对珠子么?贵人果然是个好姐姐,连那么珍贵的珠子都给了淑妃。也就是淑妃这样的容貌,才能和夫人一争长短啊,我们这些粗鄙姐妹,可全是不够看了。” 姜沉鱼心想,得,这下子可是既挑拨了画月,又挑拨了曦禾。谁不知道若论美貌,图璧当属曦禾为首?柳淑妃这么说,摆明了唯恐天下不乱。 哪知曦禾并未接受挑衅,依旧眉眼含笑静静坐着,半点插话的意思都没有,倒是画月脸色大变。她之前送沉鱼此珠,是为祝贺她与姬婴的婚事,谁知被曦禾半途搅局,突然间也变成了皇帝的妃子,如此一来,这只珠子戴在妹妹耳上,真真像个天大的讽刺。 她虽强行抑制着心头怒火隐忍不发,但此番在大庭广众下被奚落,顿觉颜面扫地,再难将息。当即豁然站起,拂袖冷冷道:“本宫觉得乏了,先行告退。” 姜沉鱼见她走,连忙也跟着起身道:“姐姐等等我,我同姐姐一起走。”谁知姜画月似未听闻,自顾快步而行,在满屋子人古怪的看好戏的目光中,姜沉鱼又是酸楚又是难过,也顾不得更多,匆匆追上前去。 一直追到了洞达桥,才堪堪追上,她一把拖住姜画月的手臂道:“姐姐,我有话要对你说。” 姜画月回眸看她一眼,眸中百绪呈现,但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最后惨然一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 姜沉鱼急道:“姐姐,你明知入宫非我所……” “是么?那真是巧了。”姜画月唇角上扬,笑的刻薄,“我这边刚查出身体……有病,你可就进来了。” “姐姐,那件事我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爹爹,我若说谎,叫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姜画月见她说的坚决,眸底闪过一抹痛色,别过脸道:“那又如何?你说与不说,都是一个样。从小你就最是聪明,表面上看似无欲无求,但看准的东西从来逃不出你的手。大家都夸你性子好,也因此都最喜欢你,明里暗里,都不知给了你多少好处。” 姜沉鱼倒退三步,满脸震惊的颤声道:“姐姐……你是这样看我的?” “我记得有一年的中秋,爹爹考我们三个,谁能将羽毛扔的最远,就把水晶月饼赏给谁。结果你借用小鸟,一举夺魁,爹爹给你月饼,你却说要与我和大哥分享。我当时只觉你是那般善良无私,但此事后来被师爷知晓,自那以后,他最喜欢你,对你倾囊相授,甚至远游前,把他的琴都送给了你。”姜画月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五官开始扭曲,哽咽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欢毕师爷……” 姜沉鱼倒吸口冷气,只觉手脚冰凉。那一字一字砸下来,比冰雹更痛绝。 原来芥蒂在很早以前便已种下,只是她懵懂天真,一直不知而已。 “你从小什么都不抢,独独喜欢跟人抢感情。哪个人要说了声喜欢我,你必然要费了十二分的心思令得他更喜欢你,如今,你又要进宫来抢皇上吗?” “姐姐……”姐姐,你为何要这样伤我?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一遍遍的想:姐姐,你这样伤我,你就快乐吗?你不疼吗?姐姐,你不痛吗? 她一直以为只要好好解释,十几年姐妹情深,终能融化一切误解。她以为姐姐是知道她对公子抱着怎样一种柔软情怀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刀一样的句子,慢慢的,异常残忍的凌迟着她的心脏的人,是谁? 是谁啊? 偏偏,语音依旧没有停止,继续幽幽的传入耳际,“不过这回你没戏的。你不会有机会的,沉鱼。因为,你争不过曦禾的。并不是因为曦禾比你美,而是因为她和皇上拥有同样的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你没有。所以,沉鱼,你没有任何机会……” 姜沉鱼如具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的站了半天,最后,抬起头,深深的望了姜画月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大步离开。 “长相守”在她肩上回荡,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颗珠子,心想,真好,这下子都齐了。公子穿的耳洞,姐姐送的耳珠,齐了。 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没有东西可以伤到她了。 因为,最伤她的,全都集在了她的左耳上。 只要她左耳的孔还在,只要这环上的珠还在,她就会永远永远记住这痛,记住这苦,记住这恨。记住这一切是拜谁赐予。 重重琉璃瓦,森森金銮殿,这一切苦难委屈负疚绝望的源起者坐在那里,他有世间最显赫的身份,最无上的权威,他的名字叫—— 昭尹。 夜凉如水。 更鼓声远远的传来,听不真切,远离正殿的暖阁中,少年天子身着便服,斜卧在锦榻之上,榻前摆放着一长条小几,几上奏折,堆的跟山一般高,而他手里也拿了一份,神色微倦。一旁罗横察言观色的送上参茶道:“皇上,歇会吧。” 昭尹接过茶盏却不喝,目光依旧胶凝在奏折之上,从罗横的角度望去,可见那份奏折最是与众不同,别的奏折全是浅蓝封面,惟独这份,是无比华贵的金紫色,右下角还绘着一个蛇图腾。看见这个图腾,他顿时明白过来,那哪是奏折,分明是程国送来的国书。 四国中,璧占其广,图腾为龙;燕占其强,图腾为燕;宜占其富,图腾为鹤;惟独程国,四面临海,乃一小小岛国,形状如蛇,故以蛇为圣。虽然土地贫瘠物资匮乏,但国中人人嗜斗好武,吃苦耐劳,又广招贤人异士、能工巧匠,致力钻研兵器,人口一共不过区区八百万,却囤有二百万精兵,其图谋何事,路人皆知。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程王铭弓准备一鼓作气跨海攻打最是富有的宜国之时,一天起床时突然中了风,导致半身不遂,至今不能走路。 他四十九岁,膝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颇为有趣的是铭弓对三位皇子俱不待见,专宠公主颐殊。故而有传闻说哪位皇子若得颐殊相助,必能成为下任程王。 如今他写信来,不知是何要事,竟让皇上如此凝重。 昭尹将茶盏搁到一旁,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找不出第二个可以迎娶颐殊的了么?” 罗横吓一跳,原来程王要嫁公主? 仿佛看穿他的想法,昭尹轻瞥他一眼道:“下下个月的廿九,程王五十大寿,想趁机为颐殊公主选婿,罗横,你说,朕派谁去好?” 以皇上之尊,必定是不能亲自前往了,而满朝文武能配的上那位高贵公主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可听皇上刚才的意思,摆明了不想让那位去,那么,还有谁呢……罗横一边心中盘算,一边谨慎地答道:“皇上若是为难,不如另挑个拔尖人选出来,封个爵位,遣他过去?” “这话说的轻巧,这种没有根基的浮萍,程国公主会要才怪。” “其实也不算没有根基啊,比如那位江……”说到这里,含蓄的止住。 而昭尹果然眼睛一亮,扬眉唤道:“田九!” 下一瞬,田九便跪在了殿前。 “交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田九道:“叶氏素来人丁稀少,至叶染时,已只剩他这么一条血脉。所以,真正的叶系人,除却夫人以外都死绝了,虽然江太医细究起来,勉强可算夫人表了七代的表舅,但终归是牵强。” 罗横笑道:“皇上想让他算,当然就算。” 昭尹拧眉。 罗横趁机道:“江太医身为太医院提点,已经不能再升了,可是他的儿子江晚衣,却是一介白衣,尚无功名在身,品貌出众,又加上医术通神,那文采想必也是不差的。皇上让夫人跟江家认了亲后,他就是夫人的表兄,虽非王侯,但前途无量。若是他娶了颐殊公主,于夫人将来也大有帮助啊。” 昭尹眸光微转,忽的一笑:“将来?我将来要怎么安置曦禾,难道罗横已经知晓?” 罗横心头一颤,知道犯了忌讳,连忙下跪道:“老奴失言,请皇上恕罪。” 昭尹笑眯眯道:“起吧,看在你想出了这么个绝佳人选的份上,就饶你这次。你素来极有分寸,不必我再提醒第二次了。” 罗横连忙应是,擦擦额头,摸到一手冷汗。他看着这位皇帝长大,不得不说,昭尹实在是他见过的皇族子弟中性格最复杂的一个,有狼之坚忍、狐之狡黠、兔之机警,表面看总是笑眯眯,显得很好脾气,做的事却一件比一件绝:所有人都没想过他会和薛家翻脸,尤其是曦禾大闹景阳殿那次,他还全力维护了皇后,谁料转眼间罢黜皇后擒拿国舅逼将谋反砍其头颅,雷厉风行的两个月时间,就把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给连根拔掉了;他看似恩宠曦禾,但为达目的不惜让她以身试毒一病数月,至于那个所谓的流掉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就不清楚了,这宫里头的有些事,少知道一件都是福;还有他突然纳姜沉鱼为妃,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要抢淇奥侯的妻子,真是捉摸不透的一个人啊。在这位新帝手下当差,需万分小心才是,否则一个不留神没准就得罪了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这边还在心有余悸,那边昭尹轻抚眉心,若有所思道:“田九,薛采到侯府后,情况如何?“ 田九答道:“侯爷去哪都带着他,差遣使唤,一如其他下人,并无特殊之处。“ “可有教他读书习武?” 田九想了想,“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小人以为,跟在淇奥侯身边,看他为人处世,便已是最好的师表。” 昭尹沉默了,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的点拍着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屋里的其他两人,田九跪着,罗横弯腰站着,都不敢出声。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昭尹终于停下敲桌的手,开口道:“依你们看,淇奥的用意何在?是泯却恩仇将他栽培成材,还是就此埋没,让他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田九想了很久,答道:“如果是小人,必定是不放心身边留这么一只幼虎的,绝对要将之扼杀在摇篮中,以防将来万一。” “哦?” “但是,淇奥侯不是小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哦?” “臣听闻训兽者皆要从幼兽开始,喂其食,练其功,增其技而收其心。其中又以收心最为艰难。但是一旦成功,小兽长成大兽后,便会对训兽师忠心不二、言听计从。”田七说到这里,笑了笑,“在小人看来,淇奥侯无疑是此中高手,他有门客三千,各个对他死心塌地。所以这区区小薛采,到他手里,也不过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昭尹的眼睛眯了起来,罗横察言观色,连忙补充道:“不过无论结局如何,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薛也好,姬也罢,只有皇上愿意让他们风光时,他们才能够风光,皇上不高兴,大厦覆倒,也不过是顷刻之间罢了。” 昭尹哼了一声,却有了点笑意:“就属你嘴最甜。”停一停,又道,“不过,如果是朕,朕也是要扶植的。” 罗横立刻露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样。昭尹果然解释道:“因为海纳百川,有容为大。淇奥生性温绵,敏于事而慎于言,用宁静致远、淡泊明志来形容也不为过。可谓是跟朕迥乎不同,但惟独一点相像,那就是——自信。” 说到这里,豪情顿起,昭尹负手走到窗前,凝望着空中的圆月道:“朕既然能留下他,就有将他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自信。若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就愧当一国之主,璧国之君!” 窗外清风拂动,花枝轻摇间,一人转出灌丛,遥遥望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昭尹一怔,而那人已屈膝跪下,恭声道:“沉鱼参见陛下,有事相求,但请传见。” 水银一样的淡淡月色,披笼在她身上,令她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流动着不属于尘世般的玉洁冰清。而在那无限绮丽的光晕中,身穿蓝纱的少女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就像清澈的水晶,水晶之下,依稀有花朵在悄然绽放。 朦胧而深邃。 昭尹望着她,许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喊了她:“淑妃。” 这个称呼,是一种权利的宣誓。 姜沉鱼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迎面扑来的威慑气息。多么奇怪,明明是丈夫称呼妻子的词语,却因为身份的缘故,竟可以丝毫感觉不到旖旎,只剩下冰冷的阶层划分。 她叩首,然后穿过侍卫们惊奇的目光,一步步,走进暖阁。 四月的夜,最是舒适。暖阁两壁的窗户全都大开着,丝丝凉风吹进来,吹拂着重重纱帘层层拂动。比之正殿和书房,这里给人的感觉少了三分庄严,多了七分旖旎。 昭尹含笑而立,视线在她的耳珠上停驻了一下,称赞道:“淑妃的妆很别致。” 姜沉鱼嫣然一笑,再次叩拜于地,将一卷捆的很仔细的卷轴呈过头顶。 “这是什么?” “自荐书。” 昭尹好奇的扬了扬眉,一旁罗横正要接过,他摆摆手,亲自接了过去,打开绳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写的工工整整的魏碑楷书,笔力苍劲,气象浑穆,精神飞动,结构天成。真是未阅其文,便已先醉了。 “好字,这是谁的自荐书?”滚至最左侧,看见最后的署名,微微一惊,“你的?” “是。” 一阵风来,“长相守”摇摇荡荡。 昭尹眼底泛起几丝异色,将卷轴看也不看就搁在一边,缓缓道:“你想要什么?” “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姜沉鱼抬头,直视着他,一字一字道:“一个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位置的机会。” 昭尹的眉毛颇具深意的挑起,拖长了语音哦了一声,仍是不动声色。姜沉鱼知道,这位刚愎多疑的帝王正在估量自己,此时此刻,若有一句话说错,她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但是—— 就算没有说错话,我现在又何尝有机会? 一念至此,她将心一沉,豁出去了,置至死地而后生,今夜,若不能生,便死罢。 “皇上,你可是明君?” 这一句话问出来,昭尹和罗横齐齐变色。空气中某种凝重的威严一下子压了下来,如弦上箭、鞘内刀,一触即发。 昭尹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姜沉鱼,忽然间,笑了三声。 他笑第一声时,箭收刀回;第二声,力缓压消;第三声,风融月朗。三笑之后,世界恢复原样。 他靠在几上,懒洋洋的将飘到胸前的冠穗甩回肩后,微微笑道:“朕是否明君,依卿之见呢?” “臣妾认为,皇上是明君。” “哦,从何而知?” “前国舅专横跋扈,鱼肉百姓,多少人敢怒而不敢言,皇上摘了他的乌纱砍了他的脑袋,为民除害,万民称快,此是谓贤明之举;薛怀持功自傲,以下犯上,最后还叛国谋反,皇上御驾亲征,将其诛杀,百万党羽,一举歼灭,此是谓振威之举;皇上用人唯才,不较出身,封潘方为将,此是谓恩沛之举。并且,皇上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日理万机,轻谣赋、劝农桑,令璧国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当然是明君。” 昭尹眉毛一挑,眼底笑意更浓:“哦,原来在淑妃眼中,朕是个这么好的皇帝啊。” “所以,臣妾才会斗胆来此,提出妄求。” “朕若是不听,是不是就失了这个明字呢?” 姜沉鱼咬着颤抖的唇,秋瞳将泣欲泣,顿时令人意识到跪在地上的,不过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子,而且,只有十五岁。昭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淡淡道:“为了保住这个明字,朕还是听听吧。说吧。” 姜沉鱼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这才继续说道:“臣妾下面要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也许幼稚可笑,也许狂妄大胆,也许会触犯龙威,但,都是心里真正的想法。” 昭尹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首先,蒙皇上垂青,封为淑妃,外人看来,或多风光,于臣妾而言,却是苦不堪言……” 罗横听到这里,顿时瞪大了眼睛,心想这个右相家的三小姐,还真是敢讲啊,这种话都敢说! “家中父兄担忧,一入深宫似海,顽愚如臣妾者,怕是祸不是福;宫中姐姐羞恼,昔日骨肉至亲的妹妹,而今成了争风吃醋的敌僚;臣妾自己,亦是茫然无依。宫中美人众多,论才,姬贵嫔惊才绝艳;论貌,曦禾夫人丽绝人寰。而臣妾性格不够温婉,处事又不够体贴,想来想去,只有一项长处。” “哦?” 姜沉鱼抬起头,非常专注的凝视着昭尹,那清冽的目光仿佛想一直钻入他的心中去,“那便是——谋。” 阁内三人,靠着的昭尹,弯着的罗横,以及潜着的田九,闻得此言俱是一震。 偏生,她空灵的声音,依旧如风中的箫声,字字悠远,句句清晰,“所以,臣妾前来自荐,愿倾绵薄之智,以全帝王之谋。” 又一阵风来,吹得桌上的卷轴骨碌碌的滚开,里面的内容便那样图呈毕现,明明是娇媚的女子口吻,却诉说着最最惊世骇俗的志愿,再用刲犀兕、搏龙蛇般的峻厚字体一一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