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个人。”我说,“我的父亲,他可能就在这里。”“你的父亲?”“他叫杨金彪。”“名字在这里没有用。”“他六十多岁……”“这里的人看不出年龄。”我看着在远处和近处走动的骨骼,确实看不出他们的年龄。我的眼睛只能区分高的和矮的,宽的和细的;我的耳朵只能区分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我想到父亲最后虚弱不堪的模样,我说:“他身高一米七,很瘦的样子……”“这里的人都是很瘦的样子。”我看着那些瘦到只剩下骨骼的人,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父亲了。他问我:“你记得他是穿什么衣服过来的?”“铁路制服,”我告诉他,“崭新的铁路制服。”“他过来多久了?”“一年多了。”“我见过穿其他制服的,没见过穿铁路制服的。”“也许别人见过穿铁路制服的。”“我在这里很久了,我没见过,别人也不会见过。”“也许他换了衣服。”“不少人是换了衣服来到这里的。”“我觉得他就在这里。”“你要是找不到他,他可能去墓地了。”“他没有墓地。”“没有墓地,他应该还在这里。”我在寻找父亲的游走里不知不觉来到那两个下棋的骨骼跟前,他们两个盘腿坐在草地上,像是两个雕像那样专注。他们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手在不停地做出下棋的动作。我没有看见棋盘,也没有看见棋子,只看见他们骨骼的手在下棋,我看不懂他们是在下象棋,还是在下围棋。一只骨骼的手刚刚放下一颗棋子,马上又拿了起来,两只骨骼的手立刻按住这只骨骼的手。两只手的主人叫了起来:“不能悔棋。”一只手的主人也叫了起来:“你刚才也悔棋了。”“我刚才悔棋是因为你前面悔棋了。”“我前面悔棋是因为你再前面悔棋了。”“我再前面悔棋是因为你昨天悔棋了。”“昨天是你先悔棋,我再悔棋的。”“前天先悔棋的是你。”“再前天是谁先悔棋?”两个人争吵不休,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悔棋,而且追根溯源,指责对方悔棋的时间从天数变成月数,又从月数变成年数。两只手的主人叫道:“这步棋不能让你悔,我马上要赢了。”一只手的主人叫道:“我就要悔棋。”“我不和你下棋了。”“我也不和你下了。”“我永远不和你下棋了。”“我早就不想和你下棋了。”“我告诉你,我要走了,我明天就去火化,就去我的墓地。”“我早就想去火化,早就想去我的墓地了。”我打断他们的争吵:“我知道你们的故事。”“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故事。”一个说。“新来的可能不知道。”另一个纠正道。“就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也烂大街了。”“文明用语的话,我们的故事家喻户晓。”我说:“我还知道你们的友情。”“友情?”他们两个发出嘻嘻笑声。一个问另一个:“友情是什么东西?”另一个回答:“不知道。”他们两个嘻嘻笑着抬起头来,两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一个问我:“你是新来的?”我还没有回答,另一个说了:“就是那个漂亮妞带来的。”两个骨骼低下头去,嬉笑着继续下棋。好像刚才没有争吵,刚才谁也没有悔棋。他们下了一会儿,一个抬头问我:“你知道我们在下什么棋?”我看了看他们手上的动作说:“象棋。”“错啦,是围棋。”接着另一个问我:“现在知道我们下什么棋了吧?”“当然,”我说,“是围棋。”“错啦,我们下象棋了。”然后他们两个同时问我:“我们现在下什么棋?”“不是围棋,就是象棋。”我说。“又错啦。”他们说,“我们下五子棋了。”他们两个哈哈大笑,两个做出同样的动作,都是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的部位。两个骨骼在那里笑得不停地抖动,像是两棵交叉在一起的枯树在风中抖动。笑过之后,两个骨骼继续下棋,没过一会儿又因为悔棋争吵起来。我觉得他们下棋就是为了争吵,两个你来我往地指责对方悔棋的历史。我站在那里,聆听他们快乐下棋的历史和悔棋后快乐争吵的历史。他们其乐无穷地指责对方的悔棋劣迹,他们的指责追述到七年前的时候,我没有耐心了,我知道还有七八年的时间等待他们的追述,我打断他们。“你们谁是张刚?谁是李姓,”我迟疑一下,觉得用当时报纸上的李姓男子不合适,我说,“谁是李先生?”“李先生?”他们两个互相看看后又嘻嘻笑起来。然后他们说:“你自己猜。”我仔细辨认他们,两个骨骼似乎一模一样,我说:“我猜不出来,你们像是双胞胎。”“双胞胎?”他们两个再次嘻嘻笑了。然后重新亲密无间下起棋来,刚才暴风骤雨似的争吵被我打断后立刻烟消云散。接着他们故伎重演,问我:“你知道我们在下什么棋?”“象棋,围棋,五子棋。”我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错啦。”他们说,“我们在下跳棋。”他们再次哈哈大笑,我再次看到他们两个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的部位,两个骨骼节奏整齐地抖动着。我也笑了。十多年前,他们两个相隔半年来到这里,他们之间的仇恨没有越过生与死的边境线,仇恨被阻挡在了那个离去的世界里。我寻找父亲的行走周而复始,就像钟表上的指针那样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走不出钟表。我也一直找不到父亲。我几次与一个骨骼的人群相遇,有几十个,他们不像其他的骨骼,有时聚集到一起,有时又分散开去,他们始终围成一团行走着。如同水中的月亮,无论波浪如何拉扯,月亮始终围成一团荡漾着。我第四次与他们相遇时站住脚,他们也站住了,我与他们互相打量。他们的手连接在一起,他们的身体依靠在一起,他们组合在一起像是一棵茂盛的大树,不同的树枝高高低低。我知道他们中间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我向他们微笑,对他们说:“你们好!”“你好!”我听到他们齐声回答,有男声和女声,有苍老的声音和稚嫩的声音,我看到他们空洞的眼睛里传递出来的笑意。“你们有多少人?”我问他们。他们还是齐声回答:“三十八个。”“你们为什么总是在一起?”我继续问。“我们是一起过来的。”男声回答。“我们是一家人。”女声补充道。他们中间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为什么你只有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我低头看看自己左臂上的黑纱说,“我在寻找我的父亲,他穿着铁路制服。”我面前的骨骼人群里有一个声音说话了:“我们没有见过穿铁路制服的人。”“他可能是换了衣服来到这里的。”我说。一个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爸爸,他是新来的吗?”所有的男声说:“是的。”小女孩继续问:“妈妈,他是新来的吗?”所有的女声说:“是的。”我问小女孩:“他们都是你的爸爸和妈妈?”“是的。”小女孩说,“我以前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现在有很多爸爸很多妈妈。”刚才的男孩问我:“你是怎么过来的?”“好像是一场火灾。”我说。男孩问身边的骨骼们:“为什么他没有烧焦?”我感受到了他们沉默的凝视,我解释道:“我看见火的时候,听到了爆炸,房屋好像倒塌了。”“你是被压死的吗?”小女孩问。“可能是。”“你的脸动过了。”男孩说。“是的。”小女孩问我:“我们漂亮吗?”我尴尬地看着面前站立的三十八个骨骼,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女孩脆生生的问题。小女孩说:“这里的人都说我们越来越漂亮了。”“是这样的,”男孩说,“他们说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越来越丑,只有我们越来越漂亮。”我迟疑片刻,只能说:“我不知道。”一个老者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了起来:“我们在火灾里烧焦了,来到这里像是三十八根木炭,后来烧焦的一片片掉落,露出现在的样子,所以这里的人会这么说。”这位老者向我讲述起他们的经历,另外三十七个无声地听着。我知道他们的来历了,在我父亲不辞而别的那一天,距离我的小店铺不到一公里的那家大型商场突然起火,银灰色调的商场烧成了黑乎乎木炭的颜色。市政府说是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网上有人说死亡人数超过五十,还有人说超过一百。我看着面前的三十八个骨骼,这些都是被删除的死亡者,可是他们的亲人呢?我说:“你们的亲人为什么也要隐瞒?”“他们受到威胁,也拿到封口费。”老者说,“我们已经死了,只要活着的亲人们能够过上平安的生活,我们就满足了。”“孩子呢?他们的父母……”“现在我们是孩子的父母。”老者打断我的话。然后他们手牵着手,身体靠着身体从我身旁无声地走了过去。他们围成一团走去,狂风也不能吹散他们。我远远看见两个肉体完好的人从一片枝繁叶茂的桑树林那边走了过来。这是衣着简单的一男一女,他们身上所剩无几的布料不像是穿着,像是遮蔽。他们走近时,我看清了女的身上只有黑色的内裤和胸罩,男的只有蓝色的内裤。女的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蜷缩着身体走来,双手放在大腿上,仿佛在遮盖大腿。男的弯腰搂住她走来,那是保护的姿态。他们走到我面前,仔细看着我,他们的目光像是在寻找记忆里熟悉的面容。我看见失望的表情在他们两个的脸上渐渐浮现,他们确定了不认识我。男的问我:“你是新来的?”我点点头,问他们:“你们也是新来的,你们是夫妻?”他们两个同时点头,女的发出可怜的声音:“你在那边见过我们的女儿吗?”我摇了摇头,我说:“那边人山人海,我不知道哪个是你们的女儿。”女的伤心地垂下了头,男的用手抚摸她的肩膀,安慰她:“还会有新来的。”女的重复我刚才的话:“可是那边人山人海。”男的继续说:“总会有一个新来的在那边见过小敏。”小敏?我觉得这是一个曾经听到过的名字。我问他们:“你们是怎么过来的?”他们脸上掠过丝丝恐惧的神色,这是那个离去世界里的经历投射到这里的阴影。他们的眼睛躲开我的目光,可能是眼泪在躲开我的目光。然后男的讲述起那个可怕的经历。他们住在盛和路上,市里要拆除那里的三幢楼房,那里的住户们拒绝搬迁,与前来拆迁的对抗了三个多月,拆迁的在那个可怕的上午实施了强拆行动。他们夫妻两个下了夜班清晨回家,叫醒女儿,给她做了早餐,女儿背着书包去上学,他们上床入睡。他们在睡梦里听到外面扩音器发出的一声声警告,他们太疲倦了,没有惊醒过来。此前他们听到过扩音器发出的警告声,见到过推土机严阵以待的架式,可是在与住户们对峙之后,扩音器和推土机撤退而去。所以他们以为又是来吓唬的,继续沉溺在睡梦里。直到楼房响声隆隆剧烈摇晃起来,他们才被吓醒。他们住在楼房的一层,男的从床上跳起来,拉起女的朝门口跑去,男的已经打开屋门,女的突然转身跑向沙发去拿衣服,男的跑回去拉女的,楼房轰然倒塌。男的讲述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女的哭泣之声响起了。“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说对不起。”“我不该拿衣服……”“来不及了,你就是不拿衣服也来不及了。”“我不拿衣服,你就不会跑回来,你就能逃出去。”“我逃出去了,你怎么办?”“你逃出去了,小敏还有父亲。”我知道他们的女儿是谁了,就是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坐在钢筋水泥的废墟上,在寒风里做作业等待父母回来的小女孩。我告诉他们:“我见到过你们的女儿,她叫郑小敏。”他们两个同时叫了起来:“是的,是叫郑小敏。”我说:“她念小学四年级。”“是的,”他们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对男的说:“我们通过电话,我是来做家教的那个。”“你是杨老师?”“对,我是杨飞。”男的对女的说:“他就是杨老师,我说我们收入不多,他马上答应每小时只收三十元。”女的说:“谢谢你。”在这里听到感谢之声,我苦笑了。男的问我:“你怎么也过来了?”我说:“我坐在一家餐馆里,厨房起火后爆炸了。我和你们同一天过来的,比你们晚几个小时。我在餐馆里给你手机打过电话,你没有接听。”“我没有听到手机响。”“你那时候在废墟下面。”“是的,”男的看着女的说,“手机可能被压坏了。”女的急切地问:“小敏怎么样了?”“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到你们家,我到的时候那三幢楼房没有了……”我犹豫之后,没有说他们两个在盛和路强拆事件中的死亡被掩盖了。我想,一个他们夫妻两人同时因公殉职的故事已经被编造出来,他们的女儿会得到两个装着别人骨灰的骨灰盒,然后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成长起来。“小敏怎么样了?”女的再次问。“她很好,”我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懂事的孩子,你们可以放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的。”“她只有十一岁。”女的心酸地说,“她每次出门上学,走过去后都会站住脚,喊叫爸爸和妈妈,等我们答应了,她说一声‘我走了’,再等我们答应了,她才会去学校。”“她和你说了什么?”男的问。我想起了在寒风里问她冷不冷,她说很冷,我让她去不远处的肯德基做作业,我说那里暖和,她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她的。她不知道父母就在下面的废墟里。我再次犹豫后,还是把这些告诉了他们,最后说:“她就坐在你们上面。”我看见泪水在他们两个的脸上无声地流淌,我知道这是不会枯竭的泪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赶紧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程后,身后的哭声像潮水那样追赶过来,他们两个人哭出了人群的哭声。我仿佛看见潮水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上沙滩,潮水退去之后,她独自搁浅在那边的人世间。我看到了这里的盛宴。在一片芳草地上,有硕果累累的果树,有欣欣向荣的蔬菜,还有潺潺流动的河水。死者分别围坐在草地上,仿佛围坐在一桌一桌的酒席旁,他们的动作千姿百态,有埋头快吃的,有慢慢品尝的,有说话聊天的,有抽烟喝酒的,有举手干杯的,有吃饱后摸起了肚子的……我看见几个肉体的人和几个骨骼的人穿梭其间,他们做出来的是端盘子的动作和斟酒的动作,我知道这几个是服务员。我走了过去,一个骨骼的人迎上来说:“欢迎光临谭家菜。”这个少女般的声音说出来的谭家菜让我一怔,然后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喊叫我的名字。“杨飞。”我沿着声音望去,看到谭家鑫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右手是托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看见了他脸上的喜悦表情,这是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没有见过的表情,在那里他面对我的时候只有苦笑。他走到我跟前,欣喜地说:“杨飞,你是哪天到这里的?”“昨天。”我说。“我们过来四天了。”谭家鑫说话时,右手一直是托着盘子的动作。他回头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儿,还有女婿。他大声喊叫他们的名字,把自己的喜悦传递给他们:“杨飞来啦。”我见到谭家鑫的妻子、女儿和女婿走来了,他们的手都是端着盘子和提着酒瓶的动作。谭家鑫对着走来的他们说:“谭家菜今天开张,杨飞今天就来了。”他们走到我跟前,笑呵呵地上下打量我。谭家鑫的妻子说:“你看上去瘦了一些。”“我们也瘦了。”谭家鑫快乐地说,“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越来越瘦,这里的人个个都是好身材。”谭家鑫的女儿问我:“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没有墓地。”我说,“你们呢?”谭家鑫的脸上掠过一丝哀愁,他说:“我们的亲戚都在广东,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的事。”谭家鑫的妻子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快乐的表情回到了谭家鑫的脸上,他说:“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我问谭家鑫:“你的腿断了?”谭家鑫笑声朗朗地说:“腿断了我走路更快。”这时那边响起了叫声:“我们的菜呢,我们的酒呢……”谭家鑫转身对那边喊叫一声:“来啦。”谭家鑫右手是托着盘子的动作,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去。他的妻子、女儿和女婿是端着盘子提着酒瓶的动作,他们向着那边急匆匆地走去。谭家鑫走去时回头问我:“吃什么?”“还是那碗面条。”“好咧。”我寻找到一个座位,坐在草地上,感觉像是坐在椅子上。我的对面坐着一个骨骼,他做出来的只有饮酒的动作,没有用筷子夹菜吃饭的动作,他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手臂上的黑纱。我觉得他的穿着奇怪,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很宽大,可是没有袖管,暴露出了骨骼的手臂和肩膀,黝黑的颜色仿佛经历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黑衣在两侧肩膀处留下了毛边,两只袖管好像是被撕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