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上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慧慧将门虚掩,再一转身,纳其夫先生已经浑身赤裸了,上来就搂她。毕竟没干过这种事,慧慧看着男人身体还能长成这样就先吓了一跳,他的胳膊袭过来,她极迅速地一低头躲过去,腾腾腾跑两步,满屋子找他的上衣和钱包。 纳其夫先生着急了,说些埃及语,“&*(%#@(*&!” 慧慧被他抓到袍子,狠狠摔了一跤,赶快回头,之间纳其夫先生哈哈笑着把收伸向她的前胸。 眼看着那魔爪就要袭到她胸上了,忽然电视剧到了时间定格一样,生生悬住,再也不能向前一个厘米,下一秒钟,那位先生被横着扔起来,摔在茶几上, 丹尼海格上来就拍照,闪光灯那叫一个亮,纳其夫先生手忙脚乱地想要掩住些什么,不知道是自己的脸还是别的,丹尼海格上去把他手给踹开,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慧慧找到了钱包。 埃及律师没见过这个架势,吓得要命,吓得要命也是社会精英,但是他就用英语,法语,德语,和阿拉伯语各说了一遍“请不要伤害我”。 他见慧慧上来,纳其夫先生居然加了一句:“阿里嘎到!” 丹尼海格手里拿着相机,哈哈笑起来,被逗得够呛。 慧慧说:“三千第纳尔,还有两千美金,走吧。” 丹尼海格把赤身裸体的纳其夫先生的两只手两只脚狠狠捆在一起,在慧慧看来那是一个熊猫顶球的形状,大功告成,俩人愉快地走了。 走也没有走多远,他们就在楼下的大堂要了一间高级套房,坐了另一部电梯回了自己的房间。 慧慧把房卡塞进去划了一下,咔的一声,绿灯一闪,房门打开,一阵夜风夹着花香气味袭来,慧慧忽然觉得在一路狼狈颠簸之后,很多事情仿佛又回来了。 慧慧洗了澡,仰面躺在床上向上看,这个房间的天棚上画的是《哈桑寻妻》。《一千零一夜 》里的这个男人为了找到自己的妻子,历尽万水千山,那画工精细而颜色艳丽,比寺庙里的壁画不差分毫,床幔是一种她不认识的绒布,柔软且沉甸甸的,交织着金色的丝线,她抱着枕头嗅了嗅味道,里面早已经渗透了百合花的味道,窗子外面是夜色中的灯塔和大海,浴室里传出水声,那是丹尼海格在淋浴,她摸了摸自己刚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这里不是游击队那边关押她的小屋子,这里也不是昨天晚上住的那个简易的小旅馆,这里是昂贵而精致的五星级酒店,这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 慧慧埋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看见自己从那辆火车上下来,拎着行李,回到一个熟悉的房间。 一样的豪华而温存。 那个男人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水声没有了,床头灯奶黄色的光晕打在白色的枕头上,她仍然趴着,但是嗅到了他的薄荷味道,他也在这张床上,就在她的旁边。 她转过身去,背朝着他,轻轻地问:“咱们两个又偷又骗,算是歹徒了吧?” 他说:“就算咱们是歹徒,也是经典的歹徒,《雌雄大盗》里的邦妮和克莱德。” 慧慧说:“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 “什么事情?” “你为什么要拍那个人的照片?你认识他吗?我们是去抢钱,又不是要勒索,你照相干什么?” 身后的丹尼海格没回答,过了半天方说:“对的对啊,不过电影里都是那么演的,可能我下意识想要有点儿戏剧性和仪式感。” “噢噢,你说什么?那个词是什么?”她竖着耳朵听。 “Ceremonieux。”他说。 她笑起来,“明白了。” 舒服的温度和怡人的气味让人像饮了酒一般有些醉意,慧慧笑着笑着就止不住了,捂着嘴巴,咯咯地,没完没了。 丹尼海格在后面问:“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我多傻啊。”慧慧说。 “又怎么了?” “你看,我们卖虾才赚了那么一点儿钱,但你随便找个地方打个长途电话去法国,让他们弄点钱来,我们不就坐飞机回去了吗?还用得着我在手指上拴着绳子扮妓女?还用得着你又揍人又照相的忙一大通?”她说着说着,从床上半坐起来,回身看着他,眼睛唇边都是笑,嗔怪道,“好啊,我傻就算了,你怎么也没想起来啊?咱俩还铤而走险。” 丹尼海格没有笑,他躺在床上,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我想起来了,卖出第一斤海虾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只不过,”他的手沿着她的头发滑到手臂上,轻轻地抚摸着,“只不过,我想要多跟你待一会儿,我想知道,我们还能做什么。” 她看着他,看着他的头发和蓝眼睛,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下颔,觉得自己的心轻飘飘的,有点儿膨胀有点儿糊涂,这里不是法国,这里没有他的财富和情人们,这里也没有他跟她的过往,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在此时。 她的笑容渐渐收敛,慢慢倾身下去,亲吻他的嘴唇,一点点一点点地品尝,体会,那是她曾经多么熟悉的味道和触感,那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想念的内容和哭泣的理由,那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情人。 从来,从来没有别人。 丹尼抱着她的肩膀,烧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借着灯光,仔细地看着她,用手抚摸她的额头,眼睑,脸颊,耳垂,最后按在她的下巴上的小涡上,说:“博斯普鲁斯海峡。” 她笑起来。 他也笑起来。 笑是笑,过往忽然浮起来,心里那么酸。 丹尼把她的有耳边的头发稍稍向后按,她躲了一下,他说:“请让我看看。” 慧慧没有再闪躲,他拨开那儿的几缕发丝,然后看见那长长的一道暗红色的伤口。 他的手指拂过那道伤口,眼里渐渐凝结了泪水,慢慢地慢慢地对她说:“都怪我,真抱歉。” 他是应该说抱歉的,他早就应该说抱歉的。 这一句抱歉迟到了三年,可还是由丹尼海格说出来了。 她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听到。 但他还是说出来了。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几年来如同巨石一样一直压在心头的委屈和难受渐渐化成一股飞烟飘走,她如今再回头看,只记得自己年少时跟着他的好时光,她的手在后面搂住他的身体,她看着他的眼睛,她看着他已经盈满泪水的蓝眼睛摇了摇头,只是自己的喉咙也哽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慧慧,我们重新来过。” [他把每一个褶皱都整理好] 在突尼斯的旅行结束后,丹尼海格和齐慧慧用埃及律师的钱乘坐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回到了里昂。 盛夏结束了,初秋天气。 久违的杨晓远忽然光临她的店,在一个傍晚,快要打烊的时候。 他进到店里来的时候,她没有马上认出来是他,以为是顾客,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正要介绍产品,渐渐看清了他的脸,她愣了一下,“……是你?” “慧慧,有没有时间?我们聊一下。” 他们在离她的店不远的一家咖啡厅坐了下来,要了两杯热饮和两碟点心。慧慧打量着杨晓远,除了皮肤被晒成麦子颜色,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那么好看那么帅。他穿着一件粗线毛衣,一条很旧的牛仔裤,原来那么讲究,只穿名牌,现在他的衣着很普通。她觉得他有些有钱人的样子了。 她手里捧着茶杯说:“你在哪里买了海岛?” “夏威夷群岛,方圆四十公里的一个岛,沙滩很好,一栋楼,十八个房间,很舒服。” “淡水河物资怎么办?有船运去吗?” “那里旁边就是旅游区,配套设施很完美,有物资船每天经过一次,像市场一样,什么东西都能买得到。不然,我也用自己的水上飞机。” 她点点头,喝了一口茶。 杨晓远稍向后坐一坐,靠在椅子背上,看着慧慧的脸说:“我知道无论如何都得跟你有个交代,我也知道你不会哭也不会骂我。” “那么晓远,你想看我怎么呢?”慧慧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想跟我结婚,忽然跑掉了。就是这样,要是几个月之前,我可能痛哭流涕,也可能打你耳光,但是现在不会。我后来太忙,也没有那么愤怒了。” “慧慧,”他轻轻叫她的名字,手肘架在桌子上,仿佛是思忖良久,才说出之后的话,“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跟你的渊源比你想象的要长。你从来也没有想起我来,是不是?” “……” “那年我从马赛毕业,马上就在瑞银找到了工作。在里昂分理处,我是新人,薪水已经是两千欧元一个月,我在一个很不错的街区租了一间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我开自己的车,我对当时的状态很满意,我知道一个在生化研究所工作的武汉大学的博士一千八百欧元养活一家人(非凡 燕子。我不认识比我过的舒服的侨民。 “但是我觉得我受到了打击,因为你。 “哪天我是大堂的值班经理,你进来之后,到一个柜台把信用卡拿出来,跟业务员说想要往一个账户上转账两万欧元。 “你进来之后我一直在看你,你就是个留学生的样子,毛衣牛仔裤,背着书包,我想,这姑娘想要来这里打工的话,不应该往柜台上走啊。 “我的同事让你等一会儿,然后让我拿着信用卡去验一下,看看这东西会不会是你捡到的,或者偷得。我马上去办,一会儿问题都没有,信用卡的主人就是你这个中国女孩儿,我们马上就办理了你要求的业务,而有些东西可能你都不知道,瑞银的黑色信用卡,全球发行部过四十二枚,你用的那一个,信用资产是中东的两架油井。” 即使现在,慧慧听到这里,心里也忽悠一下,“我确实不知道,我知道了就应该给小多大禁区两百万欧元。” 杨晓远笑一笑,“那也不多,它的信用额度是天文数字。” “……”她脑袋里面的画面是突尼斯港口的外面,丹尼海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沙子,试图从里面扒拉出些钱财来买船票。 “我后面再见到你,就是在里昂的春节招待会上了,你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变化,让我在签到薄上签字,你还误以为我是个大学生,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你了。 “后来我跟认识的人打听你,我知道你也过的不错,但是跟我想象中的笔,差距很大。 “我是亲眼见过你用黑卡的人,但是你现在经营一家小店,住套小房子,开一辆两三万欧元的车子。我谨慎地猜着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现在你身上。 “但是慧慧,你相不相信都好,我在揣测你的过去,我在想那背后的谜底是谁。但我同时也那么喜欢你,你那么好看,那么乖,我做些什么你都真心说谢谢,我想要买些什么东西,你小心翼翼地帮我算价钱……我也跟自己说,别管她的过去如何,我在一个号时候遇到了她,所以我才是那个人。 “可是谜底在那个时候揭开了。 “你记得我请你去参加的瑞银的那个周年庆典舞会吧?燕子 手 打 你忽然不舒服,中途跑出去。 “我想了想,还是要跟着你,我想要送你回来,然后我再回来,我追了几步,被尤尔教主了,他说丹尼海格来了,我们要跟行长和总裁过去,多少说句话,他最近动作多,我们要争取拿到个生意。 “那个傲慢自大的家伙进了门,话没说几句,还心不在焉的,他忽然回头看,我们正诧异他要干什么,他已经跑出去了。 “其余人目瞪口呆,可是我脑袋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不好的假设。我追出去,假设被证实了:丹尼海格拍着车窗,要你从里面出来,你却发动车子跑了,他立即上了他自己的车追出去。 “哪天我再也没有回酒会,在外面坐了很久。我起先觉得自己仿佛最终窥探到了一个我不愿意看到的故事,觉得很不好,很沮丧。但同时我的另一半思维告诉我,这可能是一只潜在的收益巨大的股票,如果我把它做好,可能一笔生意就足够退休了。” 不知何时,慧慧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完了,她看着杨晓远,皱着眉头,“所以,其实在我家遇到丹尼海格之前,你早就知道他了。” 他点点头,“所以后面很多事情是有意为之的。” “比如,我们在湖边遇见他?” “是的。” “你看到我们装作不认识不可笑吗?” “不可笑,真的感情就是讳莫如深,我作为旁观者和你当时的男朋友,心里很难过。” “在我家遇到他呢?那之前你真的去了美国吗?” 杨晓远微微笑,叹了口气,“没有。” 她想起来他放在那里的美国杏子。杨晓远真是聪明的人,他把每一步都计划好了。 之后的事情她就知道了,她出去买面包,两个男人在屋子里谈生意。丹尼海格出的价格达不到杨晓远的胃口,于是他对产品进行了再加上,他要和她结婚了,以此要挟丹尼海格。 …… 杨晓远现在是真正的富入了,他从瑞银退休,他有了自己的岛屿。 慧慧看看手表,快八点钟了,她跟人约好了在一家餐厅见面吃晚餐。鱼饵,所以他没有权利说上钩的人贪心。现在看来,我这么说对他也不公平,这其实就是两个人的博弈,对不对?” “对。”杨晓远说。 她笑了笑,想了半天还是跟他说:“晓远,你忽然离开的时候,我确实非常难受,因为我是想要跟你好好过日子的,你信吗?” 杨晓远的双手在桌子上面交叉起来,看着她,“我信的,慧慧,所以我有了海岛,日子过得并不高兴,我来,至少当面告诉你真相。”说完,他又迅速低下头,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好的,晓远。谢谢你告诉我真相。”慧慧拿起自己的手袋,“但是我跟一个朋友约好了,现在要走了,你现在又你想要的东西了,我希望你以后高兴起来。” 他没有说话,仍然低着头,呼吸里,鼻音很重。 她拍拍他的手背,“再见,晓远。” 她站起来,离开那里,在咖啡厅的门口叫了车子,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她开着车子穿过弯弯曲曲的古乡旧街,沙近路到了海格公司的门口,天空中下着小雨,他撑着小把伞在等她。 丹尼海格上了车,一边收伞一边说:“迷路了吧?来得这么晚。” “见了一个人,聊了两句。” 他没有追问,像是在专心整理雨伞的样子,她知道他等着她自己说。 “雷米,你记得的?” 他字正腔圆地说那个中国名字,“杨晓远。”转头看着她,“他又来找你了?” “从他的海岛回来,跟我说了几句话。” “说什么?” 经过一个路口,红灯亮了起来,慧慧把车子停下,向外看看,“说……说抱歉,说其实他早就知道是我,说他在就计划着要跟你做这个生意,他告诉了我很多我原来不知道的事情。” 丹尼海格轻轻笑了一下,没等她话说完,忽然指了指外面电影院的招募贴花,“我们等会去看这个电影。” 慧慧探过身子看了看,“《美人计》,老电影了。” “那更有趣。” 关于杨晓远的话题就这样被他结束了,他们之后没有再继续下去。 丹尼海格把雨伞装在套子里,他把每一个褶皱都整理好。 像有些事情女人应该知道,有些事情她最好永远不要知道一样。 “哦,”他忽然想起了更重大的事儿,“婚纱的设计图我看了,我觉得不错,你的眼光很好。”他说着探过身来,隔着首发亲亲她的耳朵。 “哎哎,我在开车呢。”慧慧笑起来。 “鲜花我们要哪里的?从荷兰买,还是瑞士的?” “管家是瑞士人,给他这个人情吧。” 他笑了,“说得也对。” [丹尼海格] 那天天色未亮,一辆装满数万朵白色和黄色鲜花的冷藏车从瑞士洛桑出发,绕过莱芒湖,在连绵不绝的阿尔卑斯山谷中行驶了近两个小时,抵达法国香贝里,车子在杜露大街十五号的门口停下来,经过细致的安全检查之后,驶入了庭院。 比送鲜花的车子更早抵达并守在门口的是各路记者。他们从早上六点钟开始就等在门口,每一辆车子,每一位来宾都被记者们长短不一的格式“重炮”拍摄下来,迅速通过互联网发回大本营,经过编辑处理,变成夺人眼球的消息发布出去。 丹尼海格结婚的意义已经超过一个富豪结婚本身的新闻价值,以来新娘子的身份是迷,记者们不愿意相信她是一个普通的毫无背景的中国姑娘这样一个调查接过,而非要给这个女孩儿加上些离奇的身世,毫无中国历史知识储备的人说,她可能是有着没落王室背景的中国女孩儿,稍稍时髦一点儿的人说,她可能来自于一个富商或者政府高官的家庭,灰姑娘的运气让人不服气,这很正常,二来,婚礼举行的当天,欧盟贸易委员会经过对各个方面的质询,最终将会宣布是否启动对海格的垄断调查,财经人士分析,丹尼海格之所以要在这一天举行婚礼,就是要明目张胆地表达他对委员会做出的任何决定的不屑。 夏洛特知道,不是那样的。 丹尼要在这一天结婚,那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个好日子,他不想跟谁作对,有什么不屑他也不会表达出来。他就是那么一个男人,骄傲而且自我,他的心理面没有别人,当然了,只除了这个姑娘。 夏洛特从窗边走过来,坐在圆形的椅子上,看用人未慧慧把婚纱穿上。 慧慧的头发被绾成高髻,一顶白色的小礼帽斜戴在头上,面纱挡住她半张脸孔。她身上是条齐胸的白色丝绸婚纱,通身绣着百合花的图案,最灵巧的工匠换了无数种针法绣制的花纹,迎着阳光看,那些百合花从颜色到造型都变化莫测,还有窄腰身,曳地的鱼尾型裙摆,只遮盖住手指和半截手掌的金丝线手套,每一个细节无不完美。 夏洛特多少有些嫉妒地想,当年她结婚的时候,婚纱也那么美。 她结婚的时候啊,丹尼是证婚人。 她那时好奇,到哪一天,丹尼也会结婚,他的妻子回事什么样子呢? 夏洛特微微笑了起来。 慧慧以为夏洛特在笑自己,回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平时喜欢穿牛仔裤,这样的装扮,不太舒服。” “你在说什么啊?”夏洛特走过来,看着她,“不舒服也得穿,今天,世界都是你的,人的一生就这么一天。” “说得对。”慧慧也笑起来。 她们在镜子里互相看看,慧慧说,“谢谢你愿意来参加婚礼。” 夏洛特说:“那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你记得吗?” 慧慧想了想,那不是一个愉快的回忆,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自己可能都不知道,“那是三年多以前,我跟丹尼在湖上,你坐在另一艘穿上,我落水了。” 夏洛特点点头,“是的,亲爱的,我看见你落水了,我看见丹尼跳下去救你上来。我看见他抱着你痛哭流涕,狼狈不堪。”她说话时脸上仍有那层淡淡的微笑,在镜子里看着慧慧的脸,“我认识他快二十年,没有看见过他对任何事情有轻微的动容,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那副样子……” 慧慧想起来了,那段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是个盲点,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 夏洛特转过身看着她,“你知道的,丹尼原来可不是个禁欲主义者,可就像一个人在海里玩的够了,终于要上岸一样,他一旦决定了上岸,不会想要再回去的,因为他不稀罕了,我这样说,你懂吗?丹尼会是最好的丈夫。” 慧慧看着夏洛特,忽然笑了,“之后的事情,还要我自己继续考察,不过有一件事情是肯定,你真的是他的好朋友。” 她话音没落,夏洛特就仰着头哈哈笑起来,“我开始明白丹尼为什么上岸了。” 慧慧在镜子前面转了转,师父觉得她胸口的地方还要再改一下,她一边换上别的裙子,一边说:“你跟布鲁诺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吗?” “嗯,很好。”夏洛特说,“临睡觉的时候,看了一部电影。” “是什么?” “我没有看到开头,不知道名字,故事说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已婚的女人在二战的时候恋爱了,经常是外面一边轰炸,两个人一边在房子里做爱,终于有一天,男人刚刚走出房间,一颗炸弹在那栋楼上爆炸了。男的一下子被炸死了,女人试探他,连呼吸都没有了。她于是对这上帝起到,如果可以把男人的命换回来,她愿意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他。” “然后呢?” “然后男的活了,女人真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他。” 慧慧换了另一条白色的裙子,从帘幕后面出来,看了看夏洛特,“这是故事的全部?” “几乎是……你信上帝吗?你相信祈祷的力量吗?” 慧慧觉得自己从来没看过这部电影,但是这个故事让她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是曾相识的感觉。她觉得心底有一层迷雾,浓浓地散不去,而在那层迷雾的后面,她隐隐觉得有一个能够解释一切的真相。 她说:“你……” 夏洛特忽然摸了摸口袋,“我要去外面吸一支烟。” 她说完就走,走得那么快,慧慧自己在那里出神。 夏洛特站在阳台上,一边吸烟一边看着贝尔热湖发呆,身后有脚步声,她回过头来,是丹尼海格,他们互相亲吻了脸颊。 他说:“谢谢你给我带了那么好喝的酒来。” 夏洛特笑起来,“还有什么事情比你的婚礼更重要?”她也很坦率地说,“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快,我也没想到是这个中国姑娘。” 丹尼海格没有说话,倚在阳台的栏杆上向外看了看,趁宾客未到,工人们在忙碌而有序地布置会场,到处是鲜花的芬芳,欢快而不是庄重的婚礼音乐在轻轻的回荡。 “丹尼,她不知道你为她做了什么。”夏洛特慢慢地说。 三年前那个春天的下午,她被他从水里救上来,已经没了气息。 她在船上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同时控诉着他的愚蠢和残忍。 他没来得及拉住她,她滑下船去,头撞在螺旋桨上,湖水红了一大片。 他跳下去,一只手拽着船,一只手拦着她的腰。 夏洛特和布鲁诺同时呼叫了救生队。 那时他没有哭,向上托举她的身体,咬着牙齿,他想他总能把她就过来的。 齐慧慧不仅头上有伤,还有太多水呛进胸腔。 医生就地紧急处理时,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心都是轻抚而且坚硬的。 那一刻,玩世不恭,铁石心肠的丹尼海格忽然回想起了发生在几年前的一个个画面,他从歌剧院出来,一个穿着绿色裙子的女孩儿在喷泉边等他,她轻轻地回过头,她的面色红润,头发和眉目颜色深沉又多变,浓得像普罗旺斯九月末的葡萄。 他喜爱她的年轻美丽,单纯还有愚蠢。 他喜爱她的与众不同,又坚信迟早有一天会把她改造成让自己可心同一模式的女人,成熟,识相,感恩,不会去索要他不愿意给的东西。 可是她不干。 女孩儿的心固执得像长了刺的石头。 他觉得自己厌烦,又无法摆脱,因此更加厌烦。 忽然有人上去挤压齐慧慧的腹部,她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 丹尼海格上去板过那人的肩膀,迎面就是一拳,他要再铺上去,被人从后面抱住,夏洛特看着他说:“丹尼,丹尼,他们是在救她呢,你冷静一点儿,你冷静一点儿……”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还是没有哭。 他想,他自以为万能,可是他做了些什么?他要失去些什么? 原来,他是有一个小孩子的。当他知道他的孩子曾经存在的同时,就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 另一个是慧慧。 他们把她抬上救护车,他跟上去。 她头上的血一直没有止住,浑身冰凉。 他慢慢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臂,妄想着这样就恩那个把这个女孩儿温暖过来。 他看着她的莲,觉得那是她的样子,又似乎不是,他的微微鲜活漂亮,颜色那么弄,眼前这个是被湖水稀释淡了的,洗刷白了的。 他觉得很多花都还没有说,现在张开嘴想要叫她一声,自己也没有料到,就那样痛哭出声。 车子沿着贝尔热湖畔的快速干线往医院走,外面是贝尔热潮。 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他觉得手里的这个女孩儿像是海格家的水源样。 家族的不幸源于每一代人的占有和控制的欲望,他曾经那么不屑于他们的贪婪,殊不知这种罪过在他自己这里无比膨胀,他占有着这个女孩儿的爱情和身体,愉快地用自己的财富和权利代替她做判断,任意改变着她的生活,缺毫不在意,自以为是。 如今他的水还在,而这个姑娘的生机跟着她的血一点点地流走了。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丹尼海格看着贝尔热潮在心里起到,像年少的时候跟命运发狠一般,如果是这样,如果神明一定要夺走属于他的什么东西,请把这个姑娘留下,他愿意用海格水来交换。 请让她回来。 这些奇怪的想法在他绝望的脑海里瞬间出现。 而丹尼海格手中的她的收,忽然动了动。 你可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 是谁接受了他的请求? 女孩儿醒了过来。 海格水在不久之后就枯竭了。 他的水源换了她的命回来。 “夏洛特。”丹尼海格说,“我什么都没有为她做,一切都是巧合,幸运的是,我争取到了一个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他笑了,“我是个商人,怎么能把自己也补偿进去?” “欧盟委员会会因为海格水的枯竭而放弃对你的调查吗?” “我不知道,但那个不重要了。” 而关于这件事情,敏感的记者们先知道了答案。 商务部长的车子在最后一颗开进了香贝里大街十五号,他出席了丹尼海格的婚礼。 部长会出席一个被调查的垄断资本家的婚礼吗? 所以,关于委员会是否会调查海格的答案,就这样摆在那里了。 因为部长的到来,进行中的婚礼有片刻的停止。 慧慧站在丹尼海格的身边,在这个时候轻轻问道,“丹尼,我落水的那一天,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看看她,握住她的手,想了想,笑着回答道:“我跟水神商量,无论如何不要让这个漂亮的姑娘脸上有伤,因为如果她醒过来,我要娶她,你看,这就是我在沙漠里跟你说的那件事情,你还是那么漂亮,我对水从此充满敬畏。” 她觉得他像在说一个笑话,皱着眉头笑了一下。 她想起雪花纷飞的天气里,他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对她说:“你不走,我就不在。” 她想起北非的沙漠里,他用布把她的脚踝细致的包裹好。 她想起突尼斯海港那个画着《哈桑寻妻》的房间,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和手臂说:“我想要多跟你待一会儿。” …… 丹尼海格,丹尼海格。 他轻轻地说,“要哭啊,可以的,等一会儿,部长都来了,你跟我去迎接下?” 她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滴在颈间的绿宝石上。 [Aqua] 不久之后,他在阳台上晒太阳,她在旁边。 这是香贝里城杜露大街十五号的阳台上。 初冬,花园里盛开着红玫瑰,沿着铺白沙的小径一直开到湖岸边。 他说:“我跟你说了没有,突尼斯新的自来水厂要起一个名字?” “叫什么?你想好了?”她从小说里抬起头,她在看《白牙》,杰克·伦敦的另一个故事,小狼历经挫折,终于从善,变成大狗。 “想好了,叫做Aqua。” “这是……”她皱着眉头想了想。 “拉丁文,意思就是水。” “我见过一个意大利小孩儿,也叫这名字。”她说。 “是吗?”他看着她,“这是个怪名字。” “我渴了。”她说。 丹尼海格站起来,“我去给你拿水。” 她回头看看,心里有点儿得意地想,身份不同了,真的不一样,这位老爷在乖乖地伺候她。 丹尼没有马上回来。她站在阳台上向远处看了看,这么好的天气,不如等会儿去钓鱼。 忽然。她看见白沙小径的尽头,湖岸边,有个身影。 这是私家领地,从来没有外人,慧慧喊了一声:“Hello!” 那人没应,反而在湖边蹲下来。 她从阳台上走下去,穿过花园,也来到湖边,看见那个家伙仍在那里蹲着,撅着屁股。是个小家伙,胖乎乎的身子,穿背带裤。 慧慧说:“哎,小孩儿。” 他回来,跟她说:“嘘!水獭在做爱。” 她听到这话吓了一跳,伸手拽着背带裤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先生你有多大了?连这个词都敢说!”她仔细看看他的脸,认出来了,是故人,又笑了,“怎么在哪里都能遇见你?你怎么不长个头啊,阿库瓦先生?” 小先生笑了笑,“做爱,这个词有多过分?我比你大多了,诞生记我从来都是这样子。” 她心里轻轻一动,“你……” 小孩伸手抱住她,阳光本来晒得人头上冒汗,那家伙身上却一派清凉。慧慧眨了一下眼睛,他不见了。 丹尼在阳台上向她招招手,“你要的水!” 慧慧慢慢走回来,上了阳台,站在丹尼旁边,将他递来的水喝干。他替她擦擦嘴巴。 [故事的另一哪端] “丹尼,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白牙》吗?” “哦,这个以后再说,是我们的故事。” “嗯,我听着。” “开端有点复杂,我说不清楚究竟是我在同学的那本五花八门的杂事上看到你的照片,还是那年夏天我们在歌剧院见的第一面,你记得吗?你在我后面,叫我醒过来。” “……” “你在笑什么,丹尼?” “那是你的版本。” “你还有一个?” “是那年的夏天,我开会开得头昏脑胀,在心里抱怨为什么我继承的不是更简单一点儿的生意。 “我在歌剧院的后门等着当时的女朋友,那里有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喷泉,里面有很多硬币。” “一个女孩儿骑着自行车从歌剧院出来。她从口袋里拿出些硬币,我以为她要许愿,可是她从旁边的小店买了一瓶我做的水……” [灰姑娘] 这个故事里从来没有别人。 国王单膝跪地,为灰姑娘穿上她的水晶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