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一紧,僵直地旋过身。映入眼瞳的,正是楚怀天端正的脸孔,也许是刚刚跳过舞的关系,额前几绺墨发不听话地散落。她咬住牙,拚命克制想伸手替他收拢乱发的冲动。「听说你现在是叶圣恩的秘书。」幽黑的瞳锁住她。她点头。他冷哼。她别过头,不想看他满是嘲讽的脸,「方律师要我们找一天去事务所,当著公证人的面签字。」「好埃」「明天如何?」「怎麽?你就这麽迫不及待?」方唇讥诮一扯,「这麽巴不得甩开我?」是谁想甩开谁?骆初云深吸一口气,「你……你也没拒绝埃」「我为什麽要拒绝?」他语气冷涩,「你既然急著想甩开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你!」她蓦地扭头瞪他,再也压不下连日来的怨气,「你不爱我,不肯与我共同孕育孩子,我为什麽还要将你绑在身边?我不想束缚你!」瞧她才刚提出离婚,他立刻就跟旧情人公然出双入对,还演出那刺眼的一幕!「是不愿束缚我,还是不想被我束缚?」他绷著嗓音,「我看你跟叶圣恩处得不错嘛。怎麽?离婚手续都还没办好,这麽快就要琵琶别抱了?」「圣恩只是我的上司!我替他工作!」她低喊。「你以前也替我工作。将老板变老公应该是你的拿手绝活吧?」清冷的嘲讽如雷似电劈落她耳畔,她眼前一眩,「你……是什麽意思?你的意思是当初是我……引你上钩?」他蹙眉,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话说重了,试图抓她臂膀,「初云,我不是——」「不要碰我!」她激动地甩开他,眼眸不争气地蒙上水雾,「当初是你向我求婚的,记得吗?」「我当然记得!」他咬牙,神色阴晴不定,「我当然……记得。」「可是你後悔了。」她幽幽地指出。空气静寂。他没有说话,保持沉默。这样的沉默宛若流星雨,毫不容情地洒向骆初云,身与心,在颗颗重击中逐渐碎裂……她觉得好累,真的好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能如此执著地爱他这许多年?他根本不爱她,在他心中,她只是个能替他持家、将他生活打点得俐落舒适的妻子而已!不论婚前或婚後,她对他的意义,都只是个「特别助理」,一个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如此而已。「……我也後悔了。」羽睫黯掩,埋葬珠泪。「什麽?」他闻言,挺拔的身躯一震。「我後悔答应你的求婚。」她一字一句缓缓吐诉,每一句都像掏心挖肺似的逐渐空落她胸口。「我後悔自己像个多事的秘书照料你的一切,後悔自己费心去记得你所有的喜好僧恶,後悔自己……这麽努力成为一个贤慧的好妻子。」他喜欢苦中带酸的咖啡;他对食物百般挑剔;他讨厌任何格纹的衣物;他爱听古典交响乐,可却厌恶莫札特的作品;他在家工作时喜欢戴眼镜,可在公司时看到眼镜会令他捉狂。他就像个孩子,一个任性、自我、有著诸多怪癖的孩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要去注意这些,容忍这些……「……我好後悔。」他瞪著她泪光莹莹、满蕴倦意的粉颜,「你、你的意思……」「我不要再这样了,太累了,我不想再这样爱一个人。」胸口空落,心已冷。是的,她不要再这样爱人了,不想再这般委屈自己。从今以後,她要更爱自己。第六章「你跟大嫂真的离婚了?」星期天早晨,楚家三兄弟难得同桌共餐。总在国外晃荡、四处拍照的老三楚怀风,取消了前往美国的计画;最近跟儿子的保母谈恋爱谈得缠绵悱恻的老二楚怀宇,也难得在家现身。两兄弟其实都是接到父亲急CALL,回来了解大哥、大嫂婚姻现况的。「老爸气死了,说怎麽劝你都不听,要我们回来想想办法。」楚怀风说,拿起一片土司塞入嘴里。「其实我们能有什麽办法?」楚怀宇悠闲地拈起一颗小笼包,「大嫂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甩开你,我们只能默默支持。」「老实说,大嫂能撑到现在,我们已经很惊讶了。」「她要走,你也拦不住吧。」「谁教你跟旧情人牵扯不清,要是我也忍不下这口气。」「只是以後这个家没有大嫂,有点可惜而已。」「唉,想想我们礼拜天会偶尔坐在一起吃早餐,也是大嫂开的惯例。」「要不是她,我们哪会有这些固定的家庭聚会?」「完了,她走後楚家该不会散吧?」「我看老爸会第一个倒,你有没有见他这几天脸色灰败的样子?」「对啊,真让人担心……」「你们俩罗唆够了没有?!」两个弟弟你一句、我一句,终於把楚怀天逼至发飙边缘,他冷著脸,目光清锐如刀刃。两人耸耸肩,同时端起桌上的咖啡,动作一致地就口饮下。「对,我跟初云是离婚了,也已经签字了。」楚怀天冷声道,「你们支持也好,反对也罢,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两人摊摊双手,一副「你家的事,才懒得管」的模样。「老爸那边麻烦你们说一下,让他趁早接受现实。」「要说你自己说。」楚怀宇立刻推掉。「我也不想看著老爸在我面前心脏病发作。」楚怀风跟著宣称。「哼。」两个弟弟的毫无情义显然早在楚怀天意料当中,他只是淡淡冷哼一声,拾起餐巾抹了抹嘴,「我到公司去了。」「到公司?」楚怀宇挑眉,「今天是礼拜天。」「有点事。」「礼拜天还加班,该不会想藉著工作忘了某人吧?」楚怀风微笑。楚怀天厉眸一瞪。满蕴威胁意味的眼神,让楚怀风吞了吞口水,伸手拭了拭额头冷汗,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不过老大,你是真的考虑跟依依复合吗?」「不关你的事。」厉眸更冷。「能跟旧情人回味旧日时光是不错啦,可是你真的还爱她吗?」「不关我们的事。」这一回,没等楚怀天开口,楚怀宇便主动劝止么弟。他推推眼镜,似笑非笑,「老大想跟哪个女人在一起跟我们无关。」「可是大嫂——」「大嫂能摆脱他,说不定还会过得比较幸福呢。」「说得也是。我听朋友说,金融界赫赫有名的叶家少东好像对她很有意思。」「你是说叶圣恩吗?」「对,就是他。听说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还故意聘请大嫂当秘书。」「哦?这倒有趣。」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再度把楚怀天排除在对话之外,当他不在场似的凉凉闲扯。脸色沉凝,楚怀天霍然站起身。「听说叶圣恩这家伙不错,比他弟弟叶朝阳成材多了。」楚怀天砰地一声靠拢椅子。「叶家财大势大,大嫂如果能改嫁,应该会过得很幸福吧。」猛一旋身,楚怀天重重踩过光洁的瓷砖地面。「说不定哪天我们要跟叶家的银行借钱,还得求大嫂说情……」「Shit!」震天的咒骂声自餐厅外忿忿传来,天花板吊灯一阵颤遥两兄弟互视一眼,坏坏一笑。☆☆☆阴暗晦涩的礼拜天。强风吹拂百叶窗,放肆地卷起办公室细尘飞扬。骆初云扬起头,眯眼望了望窗外叠著层层乌云的天空,思绪蓦地远扬。手机铃声响起,她定了定神,接起电话。「喂。」「初云吗?你不在家?」是她的好友兼上司——叶圣恩。「我在办公室。」她轻应。「办公室?」叶圣恩讶然拉高声调,「今天是礼拜天!」「我知道。」她微笑,「因为对银行的业务还不大了解,想趁有空时多吸收一些。对了,你放在档案柜的资料不介意借我看看吧?」「只要你别向我们的竞争对手泄漏业务机密就可以。」叶圣恩半开玩笑。「知道了。如果不是天价,我不会答应出卖情报的。」她也玩笑似的回应。「要工作可以,别太累了。」叶圣恩叮咛道,「晚上我去接你一起吃饭。」「好埃」挂断电话後,骆初云起身走向档案柜,纵目浏览一叠叠分门归类的资料夹。说了解业务只是藉口,事实上是她不想一个人待在那间新租的公寓套房,面对一室静谧,慌得只能来办公室寻求平静。她不想一个人留在公寓里,在勉强自己擦洗打扫的过程中,还忍不住想起那个已经决定忘却的男人。从今後,他不再是她生活的重心了,她没必要再去挂念他,更没必要纵容他的身影在脑海反覆出现。「我要忘了他。」她坚定地自言自语,随手取下一个档案夹,待定睛一瞧,却愕然发现正是关於英华集团的资料。英华也跟煜丰借钱吗?以往英华的主要往来银行一向是老牌的三商行,什麽时候也跟近年来兴起的新银行建立关系了……关她什麽事?一念及此,骆初云倏地警告自己。她现在已经不是英华的员工了,更不是英华少东的妻子,英华跟谁有债务往来关她何事?她深吸口气,颤著手意欲把档案归回原位,可刚碰上柜子,动作又犹豫一顿。虽然英华是跟她没关系了,可现今担任煜丰副总裁秘书的她,多了解一下公司客户也是应该的。「我只是关心公司客户而已。」她喃喃对自己解释,再次取下档案夹,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後,缓缓翻开。淡淡浮著黑眼圈的容颜,随著深入阅读档案资料後,逐渐苍白。这是……怎麽回事?英华的资金情况竟糟到如此地步?拿来质押借款的股票居然差点便要被断头?再这麽下去,银行随时可能抽回银根,英华也随时会发生跳票危机。到时该怎麽办?☆☆☆「必须想想办法,怀天,经济实在太不景气了,我们在大陆的业务又扩张得太快,资金缺口迟早无法弥补。」身为集团的财务副总裁,刘奇可不希望在自己年届退休时爆发跳票丑闻。「银行怎麽说?」楚怀天不动声色。「因为股票市场一直跌,我们质押的股票差不多快被银行断头了。第一跟华南都说希望追加担 保品,就连一直想争取成为我们主要往来银行的煜丰,现在也不敢继续融资给我们。」「海外公司债呢?」「已经展期了,可光是每年的利息就够我们受的了。现在这种时机,要发新的公司债也不容易。」也就是说,没有出口了?楚怀天抿唇,没想到经过一番激烈斗争,好不容易升任集团执行副总裁的他,面临的竟是这样一个烂摊子。「先发商业本票吧,短期融资。」「可是要银行保证——」「那就请他们背书。这麽多年来我们信用一直良好,不至於连这个忙也不帮吧?」「可是给我们的额度已经满了——」「那就请他们提高额度,否则要死大家一起死!」楚怀天语带威胁。人家说借一块钱是欠债,借上十亿百亿,伤脑筋的就变成银行了。基本上他们不会愿意放任你破产,让自己多一笔呆帐的。楚怀天便是看准了这一点,要刘奇跟银行谈判。他继续下指示,「下礼拜三召开资金会议,想办法提出一个可行的债务规画方案来。」「知道了。」刘奇沮丧地离开後,楚怀天拧眉沉思,许久,才端起桌上半凉的咖啡啜饮。味道不对的咖啡一入口,他原就紧攒的浓眉更纠结成一团。「妈的!」他诅咒,起身拉开窗户,将深色液体全数倒往窗外。「埃」隐隐约约的惊呼声拂过他耳畔。他愕然,瞪著一抹白色身影仓皇地抹去从天而降的秽物。然後,那俏丽的容颜扬起,隔空怒视高高处於六楼的他。是……初云?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迎向那张同样写著不可思议的丽颜。眸光,在空中无言地交会。他握紧双拳,懊恼地发现自己的心韵竟然加速了,呼吸也略略急促。他咬牙,看著站在人行道上的骆初云忽然跺了跺脚,直奔办公大楼。数分钟後,那沾染上几滴咖啡色的纤白倩影落定他面前。「你怎麽回事?」她怒气冲冲地从他桌上面纸盒抽出几张面纸,擦拭漫著咖啡香的秀发,「干嘛往窗外倒咖啡?你不知道会有人在路上走吗?」楚怀天怔了,从不知道妻子……不,「前妻」也会这样责备一个人,而那人还是他。「这套装是我昨天才刚买的。」她继续怒斥,「DKNY的,你打算怎麽赔我?」「对、对不起。」他有些犹豫地道歉。她双手环抱胸前,明眸睥睨他。他竟有些心慌意乱,「要我再买一套给你吗?」急忙自皮夹掏出离婚後她便退还他的信用卡附卡,「还是你拿这张卡去刷?」「我不要你的卡。」她伸手推拒,就像她拒绝他的赡养费一样。「那——」「DKNY,六号尺寸。要赔我就亲自去买一套来。」她说,十足命令的口气。他怔然。「你听懂了吗?亲自去买!」她以指尖轻点他胸膛,「不准交给助理,不准要秘书代办,你亲自到店里买来还我。」「好。」他点头。温柔应许一出口,他自己呆了,她也禁不住震惊。明眸燃烧的火苗灭了,她凝望他,神情忽然显得迷茫。「找我有事吗?」他别开眼,不敢看她的表情。「找……你?」「你不是来这里找我的吗?」他低声问,「有事吗?」「我、我才不是——」「是不是生活上有什麽问题?那间套房住得不舒服吗?」他急切地说著,「我就知道,那麽小的套房,你怎麽可能住得舒服?我在敦化南路那边买了两层公寓,只要你点头,马上可以给你钥匙。」「我不要住你的公寓!」「那是你的。」他解释,「当初买的时候登记的是你的名字。」「我不需要!」她抑不住激动,「那是你的钱!」「请你去住吧。」他拉过她的手,将一串钥匙搁上她掌心,「屋子都装潢好了,你若不满意,也可以重新装潢。」她瞪著那串钥匙。「你、你是什麽意思?买一栋房子给我?还要我随意装潢?」金属钥匙刺眼得令她呼吸困难。「这又是为了什麽?感谢我跟你离婚?谢谢我放你清静?」「不是这样的!」他低吼,鹰眸因她讽刺的言语微微发红,「我只是不想你那麽委屈。」「我不委屈。」她将钥匙甩回办公桌,「我现在有住的地方,有一份好工作,我过得很好。」「初云!你别那麽别扭——」「别扭的人是你吧?」她冷冷截断他,「对一个巴不得甩开的人表示关心,不觉得多馀吗?」「你!」俊容忽青忽白。数秒,他握拳重重捶了墙面一记,「随便你!我只是好意。」「把你的好意留给你珍爱的人吧。」她讥诮地说,「我相信朱依茗会很乐意与你共筑爱巢。」天啊!她在说什麽?为什麽说出如此刺耳的话?她今天来找他不是来与他争吵的,更不是来讥讽他与那个女人的,她其实……其实是想来关心一下英华情况的埃可为什麽会演变成这样?为什麽一见到他,怒火便在胸口翻扬?为什麽当他温柔地提供她公寓钥匙时,她只强烈地感到受伤?都怪他!都怪他不该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送她礼物;都怪他这次为了表达歉意,甚至送她两层公寓!这算什麽?他非得用这种方式来偿还所谓的「人情债」吗?「我走了!」再也无法面对这个令她心痛复心碎的男人,她毅然旋身,如狂风般离去。「初云,你等一等!」他焦躁的呼喊在她身後扬起。她不理,索性小跑步奔至电梯前,匆匆下楼。办公大楼外,不知何时下起骤雨,伴随狂风放纵地敲打著落地玻璃,天际雷声隆拢她拧眉,气恼地望著户外阴沉的景致,在不到五秒钟的思索後,她心一横,抱头冲入潺潺雨幕中。暴雨击痛她肌肤,银白雷电一闪,差点劈去她神魂。她愣然伫立原地,心惊胆战地看著距离她只有数公分之遥的闪光。忽地,一辆宝蓝色跑车疾驰而来,在她面前煞车停定。「上车!」男性的怒喝响起。她扭头往另一个方向走。「给我上车!」楚怀天下车追上,猿臂猛然扯住她纤细的臂膀。「你走开!」她极力想挣脱。「你疯了!这种天气还在马路上走?万一被雷劈到怎麽办?」「那就是我做了亏心事,算我倒楣!」「胡说八道!」他怒斥,双臂一弯,拦腰将她抱起。她大吃一惊,「你做什麽?放开我!」「等上车後,我自然会放了你。」他冷然应道,迳自抱著她来到跑车前,粗鲁地将她抛上前座後,砰地甩上车门。接著,他以最快的速度坐上驾驶座,将车门落锁。「楚怀天!」她愤然展袖抹眼,「你到底想做什麽?」「想让你清醒一点。」说著,他重新发动引擎。「你……要去哪儿?」「送你回家。」话语一落,跑车旋即呼啸往前驶去。她忿忿咬唇,看著他湿透的衣衫,再从镜中打量比他还狼狈几分的自己,忽然悲从中来。她究竟是怎麽了?为什麽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他又是怎麽了?为什麽明明与她离了婚,还要假惺惺地展现体贴关怀?她常觉得他像个任性的孩子,可今日完全无法控制情绪的自己,又何尝不像个娇纵的少女?她到底……是怎麽了?压不下心海澎湃的潮浪,她冰凉的脸倏地虚软地靠上车窗,泪水,融在雨痕中一滴滴滚落颊畔。车窗另一边,骤雨占满整扇窗;这一边,她的脸同样眼泪纵横。「……初云,」紧绷至极的嗓音低低扬起,「你在做什麽?」看不出来吗?她悲哀地弯了弯唇角,「哭。」「什、什麽?」「在哭。」她从包包里抽出纸巾,无力地压了压眼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