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说他欺骗我,他背叛了我。您这是在控告他了。那好,请讲,您就坦率承认是在控告他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我只不过是说他自己弄错了,是说他了解的情况不准确,是说他控告陛下的火枪手们未免太性急了,他对待火枪手们不公正,他掌握的情况来源不可靠。” “控告是拉特雷穆耶先生提出的,是公爵本人提出的。这您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是有话可说的,陛下:在这个问题上,公爵个人的利害关系牵涉得太深,他不可能充当一位很公正的证人;除此而外,陛下,我知道公爵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我可以接受由他出面作证,但是有个条件,陛下。” “什么条件?” “就是陛下召他进宫来问话,不过请陛下单独亲自问他,不要有旁人在场。等陛下问完了公爵,我立刻再进来觐见陛下。” “好吧!”国王说道,“拉特雷穆耶先生说的话您能接受?” “是的,陛下。” “您接受他的评判?” “不错。” “他要求谢罪,您也服从?” “完全接受。” “拉舍斯奈!”国王唤道,“拉舍斯奈!” 路易十三的这位心腹侍从,平时总是站在门外,听到招呼连忙进来。 “拉舍斯奈,”国王说道,“叫人立刻去传拉特雷穆耶先生进宫,朕今晚要和他谈话。” “陛下可说定了,在拉特雷穆耶觐见之后和我再来之前,不接见任何人?” “凭绅士的信用,不接见任何人。” “那么明天再见,陛下。” “明天见,先生。” “陛下意欲明天几点钟?” “您愿意几点钟来都行。” “不过来得太早,我怕惊扰陛下寝安。” “惊扰我的寝安?我能睡得着吗?我再也无法安眠啦,先生,只不过有时做做梦,如此而已。因此,请尽量早点来吧,臂如七点钟。不过,如果罪在您那几个火枪手,您给我小心就是了!” “如果我那几个火枪手有罪,就听凭陛下处置,陛下要怎样发落就怎样发落。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请明示,臣唯命是从。” “没有啦,先生,没有啦。世人称朕为公正的路易,总是事出有因的。明天见,先生,明天见。” “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国王寝不能寐,特雷维尔更是通宵没有合眼。他当晚就通知三个火枪手和他们那个同伴,天亮之后六点半钟就来他的官邸。他带领他们进宫,但什么也没对他们讲明,什么也没对他们许诺,却是丝毫不向他们掩饰,他们的宠幸,甚至他本人的宠幸,全取决于此行,孤注一掷了。 到达小楼梯脚下,他叫四个年轻人等着。万一圣上依然怒气未消,他们就悄然离去不求接见;如果圣上恩准接见他们,他叫人招呼他们进去就是了。 特雷维尔进入国王寝宫候见室,见到拉舍斯奈。后者告诉他,拉特雷穆耶昨夜归家晚,在他府上没找到,刚刚赶到罗浮宫,此刻正在接受国王问话呢。 这种情况,特雷维尔正求之不得。这样,在拉特雷穆耶和他的证言之间,就肯定没有旁人来进谗言了。 果然,约摸过了十分钟,御书房的门开了,特雷维尔见拉特雷穆耶公爵从里面出来。公爵走过来对他说道: “特雷维尔先生,圣上派人传我进宫来,了解昨天上午在舍间发生的事情的经过情形。我如实向圣上禀报了,就是说,错在敝舍下人,我准备向您赔罪。既然在此遇到您,就请接受我的谢罪吧,并望继续视我为您的朋友。” “公爵先生,”特雷维尔说道,“对您的正直品德,鄙人一向心悦诚服。故此,除了您本人,我没有想到请旁人到圣上面前为我辩护。看来我没有认错人。我还得感谢您,因为在法国还有这样一位君子,人们可以像我刚才称道您一样称道他,而不会称道错。” “说得好,说得好!”国王在门里听到了这些恭维话,说道,“不过,特雷维尔,请告诉他,既然他自称是您的朋友,那么朕也愿意成为他的朋友,可是他疏远了朕,朕都有三年没见到他了,直到这次派人找他来。请替我把这些话告诉他,因为这类事情,一个国王是不好亲口讲的。” “谢谢,陛下,谢谢。”公爵说,“不过请陛下明察,陛下平日常见的人,我所指的绝不包括特雷维尔先生,陛下平日常见的人,可并不是对陛下最忠诚的。” “哈!您听到了我说的话,公爵,这样更好,这样更好。”国王来到门口说道,“啊!您在这里,特雷维尔!您那几个火枪手呢?我前天就叫您带他们来见我,为何没带来?” “他们都在楼下,陛下。只要陛下恩准,我就请拉舍斯奈叫他们上来吧。” “好,好,叫他们即刻上来。快八点钟了,九点钟我还要接受朝见。好吧,公爵先生,一定要常来呀。请进,特雷维尔。” 公爵鞠躬退出。他推开门,只见拉舍斯奈引着三个火枪手和达达尼昂,上了楼梯。 “来吧,我的勇士们,来吧,”国王说道,“我要训诉你们哩。” 三个火枪手走到国王面前行鞠躬礼,达达尼昂跟在后面。 “你们这几个鬼东西,”国王说,“怎么搞的,四个人两天之内报销了红衣主教阁下的七名卫士!太多了,先生们,太多了。这样下去,三个星期之后,红衣主教阁下就得被迫重新招募他的卫队,而我呢,也不得不降旨严格执法。偶然报销他一个,我不说话,但是两天报销七个,我再说一遍,太多啦,真是太多了。” “正因为这样,陛下,您想必看出来了,他们都十分痛心,十分懊悔地来问圣上请罪啦。” “十分痛心,十分懊悔!”国王说道,“哼!我才不相信他们这副假惺惺的样子呢,尤其他们之中有一张加斯科尼人面孔。 请这儿来,先生。” 达达尼昂明白这是表扬他,便装出一副非常愧疚的样子,走到国王身边。 “啊哈!您怎么对我说这是个小伙子?这还是个孩子嘛,特雷维尔先生,地地道道的一个孩子!叫朱萨克结结实实吃了一剑的,可就是他?” “还有贝纳如挨的那出色的两剑。” “真有你的!” “还不止这些呢,”阿托斯插嘴说,“要不是他从比斯卡拉手里搭救了我,这会儿我肯定没有福分来恭恭敬敬向陛下鞠躬了。” “这个贝亚恩小子,莫非真是一个恶魔,一个精怪,特雷维尔先生,就像先王吾父所说的那样?练这个行当,不知要戳破多少紧身衣,劈断多少剑呢!可是,加斯科尼人偏偏一直很穷,不是吗?” “陛下,我只能说,他们还没有找到他们那些山里的金矿,尽管上帝想必恩赐了这种奇迹,以报偿他们拥护先王的宏图大业的方式。” “这就是说,正是多亏了加斯科尼人,我本人才当上国王的,不是吗,特雷维尔,因为我是先王吾父之子?是吗,好极了,我不否认。拉舍斯奈,去翻遍我所有的口袋,看能不能翻出四十比斯托尔,找到了就拿来给我。现在,年轻人,老老实实来讲一讲事情发生的经过吧。” 达达尼昂把先天的遭遇详详细细讲了一遍:他怎样因为就要见到圣上而兴奋得通宵睡不着觉,怎样在觐见前三小时到了他的朋友们的住处,他们怎样一快儿到了网球场,他又怎样表现出害怕球打在脸上,贝纳如怎样嘲笑他,而贝纳如的嘲笑差点使他自己丧了命,拉特雷穆耶先生本来与这件事毫无干系,又怎样差点连公馆也被烧掉了。 “果真如此。”国王自言自语道,“对呀,和公爵刚才对我讲的情形一样。可怜的红衣主教,两天损失了七个人,而且全是他最宠爱的。不过,这就够了,先生们,可听明白了!够了,你们已经报了费鲁街之仇,甚至超过了,该满意了。” “陛下满意,我们也就满意了。”特雷维尔说道。 “是的,我感到满意。”国王说着,从拉舍斯奈手里抓了一把金币,放到达达尼昂手里,补充说,“这就是我满意的证据。” 在那个时代,现在流行的自尊观念还不时兴。一位绅士亲手接受国王的赏钱,根本不算有失体面。达达尼昂把四十比斯托尔放进口袋,不仅毫不做作,反而大大方方地向国王鞠一躬表示感谢。 “啊,”国王望一眼挂钟说道,“啊,现在八点半了,你们退下吧。我对你们说过,我九点钟还要接受朝见。先生们,感谢你们的忠诚。你们的忠诚是靠得住的,不是吗?” “啊!陛下,”四位伙伴异口同声地大声说道,“为了陛下,我们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好,好,不过还是保全自己吧,那样更好,对我也更有用。特雷维尔,”当其他人退出时,国王低声说道,“您的火枪队里已经没有位置,而且我们曾经决定,必须经过一段时间见习,才能进火枪队,把这个年轻人放到您妹夫埃萨尔先生那一队禁军里去吧。嘿!说真的,特雷维尔,一想到红衣主教就要气歪脸,我就美滋滋的。他肯定会气急败坏,我才不管他呢,朕行使朕的权利!” 国王向特雷维尔挥挥手,特雷维尔退出来,赶上他的三个火枪手,看见他们正与达达尼昂在分那四十比斯托尔呢。 正如国王所说的那样,红衣主教果然气急败坏,一周不来和国王打牌,尽管这样,国王对他却异常地和颜悦色,每次遇到他总以关怀备至的口气问道: “喂,红衣主教先生,您手下的贝纳如和朱萨克那两个可怜的人怎样了?”第七章 火枪手的内情 出了罗浮宫,达达尼昂征求朋友们的意见,怎样使用他从四十比斯托尔中分到的那份钱。阿托斯建议他去松球酒家美美地吃一顿;波托斯建议他雇一个跟班;阿拉米斯建议他找一个称心如意的情妇。 酒饭当天就吃了,由跟班伺候着吃。酒饭是阿托斯去订的,跟班则是波托斯帮助找的。这个跟班是庇卡底人,我们这位自命不凡的火枪手,看见他站在杜奈尔桥上往河里吐口水,观看水面漾起的一个个圆圆,便把他雇了来。 波托斯说,这个人当时那样专心致志,证明他善于深思熟虑,沉着冷静,因此不用什么人推荐,就把他领了回来。这个庇卡底人名叫普朗歇,他被雇佣他的绅士的非凡派头迷住了,以为自己找了个好主儿。可是,到了这个主人家里一看,下房已经让一个名叫穆斯克东的伙计占据了,而波托斯对他说,虽然他的寓所相当宽敞,但容不下两个跟班,他得去伺候达达尼昂,他这才多少有些失望。然而,及至看到主人请客的那次晚餐,尤其看到达达尼昂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金币付帐,他又以为自己福星高照了,暗暗感谢上天,让自己跟了这样一个克罗伊斯①。他是个长期混不饱肚子的角色,这次盛筵的残羹剩饭让他饱吃了一顿,所以直到饭后他仍然以为自己交了好运。不过,晚上为主人铺床的时候,普朗歇的幻想破灭了。房子倒是有两间,一间过厅,一间卧室,床却只有一张。普朗歇只好从达达尼昂床上抽出一条毯子,睡在过厅里;达达尼昂呢,从此就少盖一条毯子。 -------- ①公元前五世纪小亚细亚地区吕底亚国的末代国王,古代巨富之一。 阿托斯也有一个跟班,名叫格里默,是他用一种特殊的方法训练出来,给自己当差的。这位高贵的爵爷生性沉默。这里所说的爵爷当然是阿托斯。五六年来,他与自己的两个伙伴,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在这两个伙伴的记忆中,他们倒是经常见他露出微笑,但从来没有听见他笑出声。他说话言简意赅,说自己想说的,从来不多说一句,不矫饰,不做作,不卖弄,实事求是,绝不添枝加叶。 阿托斯虽然年方三十,仪表堂堂,思想高雅,却谁也没发现他有情妇。他从来不谈女人,不过也不阻止别人当他的面谈;他偶然插两句话,也多是尖酸刻薄,愤世嫉俗。显而易见,这类谈话令他非常反感。他矜持孤僻,沉默寡言,显得像个老头儿;这些多年的习惯他不愿抛弃,便把格里默训练得能根据他简单的手势或嘴唇简单的动作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对格里默说话的。 格里默对主人的品格深深热爱,对主人的天才极为敬佩,但在他面前总是诚惶诚恐。有时,他自以为完全领会了主人的意图,雷厉风行去执行主人的命令,所做的却与主人的意旨背道而驰。每每遇到这种情形,阿托斯耸耸肩膀,并不动怒,只是揍格里默一顿,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一天才说几句话。 波托斯呢,正如我们所看见的那样,性格与阿托斯完全相反。他不仅话多,而且爱大声嚷嚷,至于别人听不听,则全然不在乎——这里得为他说句公道话:他说话是图痛快,是图听见自己说话那份痛快。他无事不谈,只有学问除外。对于这一点,他自己解释说,那是因为他从小就对有学问的人,抱有根深蒂固的厌恶。他不像阿托斯那样气宇轩昂,也感到自己气质上不如阿托斯,所以在他们交往之初,他对这个气度不凡的人,往往表现得不公正,因而极力想超过他,办法就是追求服饰的华丽。可是,阿托斯虽然穿着普普通通的火枪手外套,但只要他一昂首迈步,便立刻显出独领风骚的派头,使穿着讲究的波托斯,显得相形见绌了。波托斯为了自我安慰,就常常在特雷维尔先生的候见室里和罗浮宫卫队里,吹嘘自己如何大走桃花运,说他从黄袍贵族变成佩剑贵族之后,情妇也就由村妇换成了男爵夫人,而眼下呢,确确实实有一位外国王妃对他恩爱有加呢。这类事情,阿托斯向来闭口不谈。 常言道:“有其主必有其仆。”现在且按下阿托斯的跟班格里默不表,而来谈谈波托斯的跟班穆斯克东吧。 穆斯克东是诺曼底人,本来有一个温厚的名字,叫波尼法斯,主人给他换成了穆斯克东这样一个非常响亮,非常好斗的名字①。他给波托斯当差的条件仅仅是穿、住不愁就行,不过要穿住得讲究。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每天有两个钟头的自由时间,去搞点什么名堂,满足自己其他方面的需要。这条件波托斯接受了,觉得挺相宜。他拿出几件旧衣服和替换的斗篷,去为穆斯克东订做了几件紧身短上衣。多亏了一个心灵手巧的裁缝,把这些旧衣服翻成了新的。不过,有人怀疑裁缝的老婆想让他放弃贵族习惯,屈就于她。穆斯克东到处跟着主人,可神气了。 -------- ①在法语里,波尼法斯(Boniface)意为头脑简单、傻里傻气的人;穆斯克东(Mousqueton)意为短筒火枪。 至于阿拉米斯,他的性格介绍得够充分的了。再说,他本人的性格也好,他的伙伴们的性格也好,我们可以在其成熟的过程中随时介绍。阿拉米斯的跟班,名叫巴赞。由于他的主人希望有一天能当上教士,所以这个跟班像教士的仆人一样,总是穿着黑衣裳。他是贝里克人,三十五到四十岁光景,性情温厚,文静,人长得胖胖的,在主人留给他的空闲时间,常读宗教书籍,必要的时候,也为主人和他自己做饭,菜的样数不多,但极为可口。除此之外,他算得上又哑,又瞎,又聋,忠实得死心塌地。 现在,我们对这几个主人及跟班,至少有了表面的了解,下面就来看一看他们每个人的住所吧。 阿托斯住在费鲁街,和户森堡公园相隔不过几步远。他的寓所是一套两小间房子,布置得挺讲究,是连家具一起租的;房东太太还算年轻,颇有风韵,常对阿托斯飞媚眼,但不起作用。这套简朴的房子的墙上,点缀着几件旧时代璀璨夺目的东西,例如其中有一把宝剑,上面有精美的金银丝嵌花,从款式看,应该是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了,仅仅镶嵌着宝石的剑柄,就可值两百比斯托尔。然而,即使在最穷困的时候,阿托斯也不肯拿去典当或出卖。这把宝剑,波托斯一直见了就眼红,如果能得到它,就是少活十年他也心甘。 有一天,他甚至想向阿托斯借这把剑,去与一位公爵夫人幽会。阿托斯一句话也没说,搜遍了身上的口袋,把珠宝、钱包、大小金链子,统统掏出来,交给波托斯。“至于那把剑,”他说,“它固定在墙上啦,只有当它的主人离开这套房子时,它才会挪动位置。”除了这把宝剑,墙上还有一幅肖像,画的是亨利三世时代的一个贵族老爷,服饰非常华丽,胸前佩戴着圣灵勋章,面部的轮廓与阿托斯有某些相似之处,那是同宗同族的相似,说明那位显赫的贵族老爷,那位国王骑士团的骑士,是阿托斯的祖先。 最后还有一个镶嵌金银的小匣子,制作非常精致,上面有着与宝剑和肖像上相同的勋徽图案;它搁在壁炉台当中,与房间的其他陈设相比,显得极不协调。匣子的钥匙,阿托斯随时带在身上。不过,有一天他当着波托斯的面打开过那匣子,所以波托斯知道,匣子里只装着一些信件和文件,大概是情书和家传的文件。 波托斯的寓所在老鸽棚街,房子挺宽敞,外表上很豪华。每当他与某个朋友一起经过自己寓所的窗子下时,看见穆斯克东像往常一样,穿着讲究的制服站在窗口,便抬起头,用手一指说:“这就是敝人的寓所。”不过,谁也没有上他家里去找过他,他也从来不邀请任何人上他家,所以他这个外表豪华的家,里边究竟怎样富丽堂皇,没有任何人想象得出。 阿拉米斯的寓所不大,包括一间小客厅、一间餐厅和一间卧室,全都在楼下;窗外一个小花园,明丽青翠,绿树成荫,阻隔了邻居的视线。 至于达达尼昂,我们已经了解他的住所,并且认识他的跟班普朗歇师傅。 达达尼昂生性很好奇,正如一般爱玩弄计谋的人一样,千方百计了解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究竟是什么人,因为这几个年轻人的名字,都是当兵以后取的,而隐没了各自本来的绅士姓氏,尤其阿托斯,老远就能看出他是个大贵人。因此,达达尼昂去波托斯那里了解阿托斯和阿拉米斯的情况,又向阿拉米斯了解波托斯的情况。 遗憾的是,对于那位沉默寡言的伙伴,波托斯也仅仅了解一些表面的情况。据说,他在婚恋方面曾遭遇过巨大的不幸,一种令人发指的背叛破坏了这个风流倜傥的汉子的一生。至于是怎样的背叛,则谁也不晓得。 波托斯吗,他的真姓名与另外两位伙伴的姓名一样,只有特雷维尔先生知道;除了这一点之外,他的生活是容易了解的。他这个人好虚荣,心里有话藏不住,内心像水晶一样透明,一眼可以看穿。他唯一叫人摸不透的,就是他的自我吹嘘,你如果信了就被他迷惑住了。 阿拉米斯表面上为人坦白,实际上城府很深。你向他了解别人的情况,他爱答不理;你问他自己的情况,他避而不答。有一回,达达尼昂向他打听波托斯的情况,左问右问,才了解到有关这位火枪手交了桃花运,勾搭上了一位王妃的传闻。接着,达达尼昂又想了解这位交谈者本人的风流艳史,便问道:“那么您呢,亲爱的伙计,您尽谈别人勾搭上了男爵夫人、伯爵夫人、王妃什么的,那么您自己呢?” “很抱歉,”阿拉米斯打断他说道,“我谈这些,是因为波托斯本人不讳言这些,因为他当着我的面大谈特谈这些情场艳遇。不过,请您相信,这些情况如果我是从别的地方了解到的,或者是他私下告诉我的,那么,我会比守口如瓶的忏悔师还更能保守秘密。” “这一点我不怀疑。”达达尼昂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您似乎与那些贵族家庭过往甚密,那条使我有幸与您认识的手绢,就是一个物证。” 这回阿拉米斯不仅没有生气,还谦和、亲切地答道:“亲爱的,请您不要忘了,我是想当教士的,一切交际机会我都躲得远远的。您见过的那条手绢根本不是什么人私下送的定情物,而是一位朋友遗忘在我家里的。我把它收起来,是为了使他们,即我的朋友和他所爱的贵夫人的名誉不受损害。至于我本人,根本没有也不想有情妇。我效法的是阿托斯这个明智的榜样。他和我一样,根本没有情妇。” “真见鬼!您现在并不是教士,而是火枪手嘛!” “暂时的火枪手,亲爱的。正如红衣主教所说,当火枪手并非心甘情愿,一心想当的是教士,请相信我吧。阿托斯和波托斯把我拉进火枪队,是不让我闲得无聊,因为我正要接受圣职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不过,这种事您不会感兴趣的,白白浪费您的宝贵时间。” “恰恰相反,”达达尼昂赶紧说,“这种事我非常感兴趣,而且我现在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要做。“ “是么,不过我要念日课经了,”阿拉米斯答道,“念完之后要写几行诗,是埃吉翁夫人要求我写的;然后吗,还要去圣奥诺雷街为谢弗勒斯太太买口红。你看,亲爱的,你闲着没事,我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说罢,阿拉米斯亲热地向伙伴伸出手,告辞走了。 关于这三位新朋友,达达尼昂怎么问也问不出更多情况。因此,关于他们的过去,眼下他只好满足于他们自己所说的,而希望将来能了解到更可靠、更全面的情况。暂时,他把阿托斯看成阿喀琉斯,把波托斯看成埃阿斯,把阿拉米斯看成约瑟①。 -------- ①阿喀琉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勇士;埃阿斯为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仅次于阿喀琉斯;约瑟是《圣经·创世纪》中的人物,雅各的幼子。 不过,四个年轻人生活得挺愉快。阿托斯好赌,但赌运总是不佳。然而,他从来不向三个朋友借一个子儿,尽管他经常解囊帮助他们,而且他在赌场上从不食言,先天晚上欠了钱言明次日还,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去唤醒赢家,还清所欠赌债。波托斯缺乏涵养,这些日子,他赌赢了,就目中无人,得意洋洋;赌输了,就好几天不见踪影,重新露面的时候,一张脸拉得长长的,十分苍白,但口袋里却有钱了。 阿拉米斯从来不赌钱。真没见过这样别扭的火枪手,这样难相与的伙伴!他总是有事要做。有时正吃着饭,大家酒兴正浓,谈锋正健,以为还要再吃两三个钟头才散席呢,阿拉米斯看看表,彬彬有礼地笑一笑,站起来,向大家道别,说他与一位决疑派神学家有约在先,有问题要去请教他。有时,他干脆回寓所去写论文,请求朋友们别打扰他。 每当这种时候,阿托斯总是露出迷人而忧伤的微笑;波托斯则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说阿拉米斯永远只配当个乡村神甫。 达达尼昂的跟班普朗歇交了好运,得意了一阵子:他每天拿到三十苏工钱,每次回到寓所,总是乐呵呵的,对主人也挺殷勤。这样过了一个月,当逆风开始刮向掘墓人街这户人家时,就是说当国王路易十三赏的四十比斯托尔吃光了或者快吃光了时,他就开始抱怨了。他的抱怨,阿托斯觉得恶心,波托斯觉得不成体统,阿拉米斯觉得可笑。为此,阿托斯建议达达尼昂辞退这个怪家伙,波托斯主张先打他几棍子再说,阿拉米斯则声称,仆人对主人,只有赞扬的份儿。 “这些话你们说起来很轻松。”达达尼昂说道,“就说您吧,阿托斯,您与格里默过的是哑巴生活,您禁止他说话,所以您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过难听的话;波托斯呢,您过着阔绰的生活,在您的跟班穆斯克东眼里,您是个神;而您,阿拉米斯,您的心思经常用在神学研究上,您的跟班巴赞,那个性格温顺、笃信宗教的人,对您怀着深深的敬意。可是我呢,要地位没地位,要财源没财源,不是火枪手,连禁军都不是,我有什么办法能使普朗歇对我亲切、惧怕或恭敬呢?” “事情严重,”三个朋友答道,“这是内部事务。有些仆人像娘儿们一样,雇佣之后就必须立刻严加管束,叫他们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达达尼昂经过考虑,决定暂时揍跟班一顿。他执行这个决定,像干其他一切事情一样认真。狠狠揍过一顿之后,他告诉普朗歇,没有他的允许不准离职。“因为,”他补充道,“我不可能没有前途,好时光一定会到来的。你呆在我身边肯定会有出息。我是一个心肠慈善的主人,决不会同意你辞工而使你失去机会。” 这种处理方式使三个火枪手大为钦佩达达尼昂的手段。 普朗歇也不胜敬佩,再也不说要走了。 四个年轻人的生活变得密不可分。达达尼昂本来一点也不习惯,因为他来自外省,一下子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过,他很快就与三个朋友一样养成了习惯。 他们冬天早上八点钟起床,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接着到特雷维尔先生的队部去了解当天的口令和新闻。达达尼昂虽然不是火枪手,出勤却非常准时,令人感动:他从早到晚站岗,因为三个朋友不管谁站岗,他都陪着站。在火枪手队部,没有人不认识他,大家都把他当做好伙伴;特雷维尔先生第一眼就看中了他,现在带着一种真正亲切的情感,不断在国王面前举荐他。 三个火枪手都很喜欢这个年轻的伙伴。友谊把他们四个人联结在一起,他们每天都要见三四次面,不是为了决斗,就是为了办事,或者为了玩,他们经常在一起,形影不离,别人常常看见这四个人互相寻找,从卢森堡公园找到圣絮比斯广场,或者从老鸽棚街找到卢森堡公园。 这期间,特雷维尔先生许诺的事情一步步落实。一天,国王突然吩咐埃萨尔骑士收下达达尼昂,让他在其禁军队里当一名见习兵。达达尼昂叹息一声,穿上禁军的军服;他宁可少活十年,去换一件火枪手的外套来穿。特雷维尔先生答应,在见习两年期满之后,他可以得到这种优待;如果达达尼昂有机会出面为国王效劳,或者立一个大功,两年的见习期还可以缩短。 现在,每当达达尼昂站岗的时候,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也陪他站岗。所以说,埃萨尔先生的禁军队收录了达达尼昂,等于收录了四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第八章 宫廷里的阴谋 国王路易十三赏赐的四十比斯托尔,像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一样,有始必有终。而从这个终点起,我们的四位伙伴便陷入了手头拮据的局面。起初,阿托斯用自己的钱,使大家支撑了几天。接着是波托斯,利用大家已习以为常的一次失踪搞到一些钱,使大家又维持了将近半个月。轮到阿拉米斯了,他也乐于履行自己的义务,弄到了几个比斯托尔,据他自己讲,那是卖掉了他的神学书赚来的。 临了,他们像往常一样,不得不求助于特雷维尔先生。特雷维尔先生让他们预支了一点薪饷。这点薪饷维持不了多久,因为三个火枪手已经欠了不少帐,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尚无薪饷的禁军。 最后,眼看着就要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大家尽最大的努力,搜集了八九个比斯托尔,让波托斯拿去赌。不幸的是,波托斯手气不好,输得个精光不算,还倒欠二十五比斯托尔,保证按期偿还。 于是,拮据变成了困境。他们饿着肚子带上跟班,奔波于沿河一带和各禁军队部之间,千方百计到外面的朋友们那里找饭吃。正如阿拉米斯所说的,人在富裕的时候,是不在乎赏别人几顿饭的;这样,将来万一走了霉运,也可以混几顿饭吃。 阿托斯被请了四次,每次都带上几个朋友和他们的跟班。波托斯有过六次机会,也总是带朋友们一块去分享。阿拉米斯被邀请了八次。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他是一个不说空话,崇高实干的人。 至于达达尼昂,他在京城里没有什么熟人,只在一个同乡神甫家里找到一顿巧克力早餐,在禁军的一个号手那里混了一顿午餐。他把这一帮人领到神甫家里,足足吃掉了人家两个月的食粮;在那位号手家里,主人倒是招待得非常周到。不过正如普朗歇所说,就是吃得再多,也只是一顿。 达达尼昂只为伙伴们找到一顿半饭,觉得面子上很过不去,因为与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找到的那些盛宴相比较,神甫家里那顿早餐只能算半顿饭。他还很年轻,心地又善良,觉得自己成了大家的负担,而忘记了他自己曾供养过大家一个月。他那充满忧患意识的头脑,开始积极活动起来。他想,他们这结成莫逆之交的四个人,都年轻、勇敢、肯干、积极,每天除了闲逛、习武和说说笑笑之外,还应该有别的目标才成。 事实上,像他们这样的四个人,肝胆相照,从钱财到性命都不计较彼此,始终相互支持,从不退缩,共同作出的决定,不管是一个人还是大家一道,都能坚决执行,四双手不论是四处出击,还是集中攻击一点,不论是秘密地还是公开地,不论是从地道里还是从壕沟里,不论是用计谋还是凭实力,都必定能开辟一条道路,达到他们想要达到的目标,不管这目标有多么遥远,有多少艰难险阻。而唯一令达达尼昂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他的几个伙伴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反复考虑,甚至认真地绞尽脑汁,想为四个人拧在一起的这股没有匹敌的力量,寻求一个奋斗的方向;他相信,只要找到了这个方向,就像阿基米德找到了杠杆一样,这股力量能够掀翻整个世界——正想到这里,他听见轻轻的叩门声,便叫醒普朗歇,要他去开门。 这里提到达达尼昂“叫醒普朗歇”,读者大概会以为,当时不是已经天黑,就是还没有天亮吧。不对!时钟才刚敲过下午四点钟。两小时之前,普朗歇还跑来向主人要午饭吃,达达尼昂借用一句谚语说:“睡觉就是吃饭。”普朗歇便以睡觉代替吃饭了。 普朗歇引进来一个相貌淳朴的市民。 普朗歇想听听来客与主人交谈,权当饭后甜点和水果一样享用,可是那市民声称,他要讲的事情重要而又机密,希望与达达尼昂单独谈。 达达尼昂叫普朗歇走开,请客人坐下。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互相打量,像是彼此先摸摸底细似的,接着达达尼昂欠欠身子,表示他洗耳恭听。 “我听人说达达尼昂先生是一个很勇敢的年轻人,”市民说道,“看来真是名不虚传,我正是慕名前来把一件机密事告诉先生的。” “请讲,先生,请讲。”达达尼昂凭直觉感到此事似乎有利可图,便说道。 市民又停顿片刻,然后接着说道: “在下的内人是为王后管内衣的使女,先生,她可是又聪明又漂亮。我与她结婚快满三年了,当初她虽然没有什么财产,但为王后管大衣的内侍拉波特先生是她的教父和保护人……”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先生?”达达尼昂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市民答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先生,贱内昨天早上从她的工作室出来时,被人绑架啦。” “您太太被谁绑架啦?” “这我当然一无所知,先生,不过我怀疑一个人。” “您怀疑哪个?” “一个早就追踪她的人。” “哦!” “不过,您可愿意我讲清楚,先生?”市民又说道,“我相信整个这件事情之中,政治因素多于爱情因素。” “政治因素多于爱情因素,”达达尼昂现出思考的样子问道,“那么您怀疑什么?” “不知道我该不该把我的怀疑告诉您……” “先生,我可得提醒您,我根本就没有问您,是您跑来找我的。是您对我说,您要告诉我一件机密事情。请便吧,您现在想走还来得及。” “不,先生,不。我觉得您是个正直的年轻人,我信得过您。我认为贱内被绑架,并不是因为她自己有什么私恋,而是因为一个地位比她高的夫人的爱情问题。” “哦!哦!是不是因为布瓦·特拉西夫人的爱情问题?”达达尼昂问道,他想在这个市民面前显得自己熟悉宫中的情况。 “地位更高的,先生,地位更高的。” “埃吉翁夫人?” “还要高。” “谢弗勒斯夫人?” “还要高,高得多!” “那么是……”达达尼昂欲言又止。 “是呀,先生。”市民吓破了胆,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那么同谁呢?” “那能同谁呢,若不是同那个……公爵。” “那个公爵……” “是呀,先生。”市民答道,声音压得更低。 “可是,这一切您怎么知道的?” “啊!我怎么知道的?” “是呀,您怎么知道的?不要半吞半吐,否则……您明白。” “我是听贱内讲的,先生,是听贱内亲口讲的。” “那么,她又是听谁讲的呢?” “是拉波特先生告诉她的。我不是对您提到过吗,贱内是拉波特先生的教女,而拉波特是王后的心腹。所以,拉波特把她安排在王后身边,使得我们可怜的王后身边至少有一个信得过的人。真是的,王后遭到国王那样无情的抛弃,遭到红衣主教那样严密的监视,遭到众人那样可耻的背叛。” “哦!哦!事情算有了点眉目。” “贱内四天前还回家来过,先生;她答应我的条件之一,就是每周回来看我两次。在下不胜荣幸地告诉您,先生,贱内很爱我。所以那天她回来了,告诉我说,这阵子王后忧心忡忡。” “真的吗?” “真的。看来红衣主教先生对她的监视和威逼,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他不能原谅她关于萨拉班德舞那件事。萨拉班德舞那件事您知道吗?” “我知道不知道,这还要问!”达达尼昂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不过装得熟悉宫中内情。 “以至于到现在,红衣主教不再是怨恨,而是图报复了。” “真的?” “王后相信……” “哦,王后相信什么?” “王后相信有人用她的名义给白金汉公爵写了信。” “用王后的名义?” “是呀,目的是叫他来巴黎,等他一到巴黎,就引诱他落入陷阱。” “天哪!不过,亲爱的先生,您太太在这件事情中究竟有什么干系?” “人家知道她对王后忠心耿耿,绑架她,不是要使她脱离女主人,就是要威胁她,试图从她嘴里得到王后的秘密,抑或引诱,利用她去当密探。” “这是可能的。”达达尼昂说道,“不过,那个绑架她的人,您可认识?” “我对您说过,我相信能认得出他。”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红衣主教的心腹,是红衣主教死心塌地的爪牙。” “您见过他。” “是的,有一天我内人指给我看过。” “他有不有什么特征,教人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唔!当然,这是一位神态高傲的爵爷,乌黑的须发,黧黑的皮肤,目光炯炯,牙齿雪白,鬓角下有个伤疤。” “鬓角下有个伤疤!”达达尼昂嚷起来,“加上雪白的牙齿,炯炯的目光,黧黑的皮肤,乌黑的须发,高傲的神态,这正是我在默恩镇遇到的那个人!” “怎么,您见过这人?” “是的,见过,不过,与这件事毫不相干。一点儿也不相干,是我搞错了。如果您讲的那个人就是我遇见过的那个人,事情相反会简单得多,我就可以一箭报双仇,就这么回事。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个人呢?” “不知道。” “关于他的住处,您一点情况也不了解?” “一点也不了解。有一天,我送内人去罗浮宫,内人正要进去,恰好他从里面出来,内人便把他指给我看。” “哎!见鬼!”达达尼昂低声说道,“这太不具体啦。您太太被绑架是谁告诉您的?” “拉波特先生。” “他有没有告诉您详细经过?” “详细经过他根本不知道。” “您没有从其他方面得到过一点消息?” “得到过。我收到过……” “收到过什么?” “不知道讲出来是不是太不谨慎。” “您又来了,不过这回我提醒您,要退缩未免太晚了点儿。” “所以我根本就没想往后退,他妈的!”市民为了自我激励,这样骂道,“而且,波那瑟保证……” “您叫波那瑟?”达达尼昂打断他问道。 “是的,正是小名。” “您刚才说波那瑟保证!对不起,我打断了您。不过,这个名字对我似乎并不陌生。” “这是可能的,先生,我是您的房东。” “哦!哦!”达达尼昂抬起半个身子,施了施礼说道,“您是我的房东!” “是呀,先生,是呀。您在我家里住了三个月了,大概成天忙着干大事,忘了给我交房租啦。我可是从来没有追着你讨呀。我想,您想必注意到了我的通情达理吧。” “怎么!亲爱的波那瑟先生,”达达尼昂答道,“请相信,对于您这种做法,我真是感激不尽,正如我对您说过的,要是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我相信您,先生,我相信您。我正要对您说呢,凭波那瑟的良心讲,我信得过您。” “请把您已经开始对我讲的事讲完吧。” 市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达达尼昂。 “一封信!”年轻人说道。 “是我今早上收到的。” 达达尼昂打开那封信。由于已近黄昏,他走到窗前。市民跟着他走过去。 “别寻找你的妻子,”达达尼昂念道,“我们不再需要她的时候,会把她还给你的。只要你着手寻找她,你就完蛋了。” “这话可说得一点儿也不含糊。”达达尼昂说道,“不过,这毕竟只是一种恫吓。” “是的,不过这恫吓可把我吓坏了。先生,我不是军人,我害怕关进巴士底狱。” “嗯!”达达尼昂说道,“我也不比您更想进巴士底狱。不过,要是只弄弄剑,还可以吧。” “而我呢,先生,我想遇到这种机会,指望您是靠得住的。” “是吗?” “我看见您总是和那些有英雄气概的火枪手在一起,又认出那几位火枪手都是特雷维尔先生的人,因而都是红衣主教的敌人。所以我想,您和您的朋友们在为我们可怜的王后讨回公道的同时,能够和红衣主教阁下开个玩笑,一定很开心吧。” “也许吧。” “此外我还想,您欠了我三个月的房租,而我连提也从来没对您提过……” “是的,不错,这条理由您已经说过了,我觉得非常对。” “进一步讲吧,只要您肯赏光继续住在我家里,以后的房租您连提都不必提……” “很好。” “除此而外,如果需要,我打算另外送您五十比斯托尔,眼下您多半手头很拮据吧?” “好极了!亲爱的波那瑟先生,您到底是富有啊。” “小康而已,先生,这样说比较确切。我开服饰用品店,积攒了两三千埃居,尤其为著名航海家让·莫凯最近那次航海,投了点儿资。因此,您明白,先生……啊!那可是……”市民叫起来。 “什么?”达达尼昂问道。 “那儿是什么人?” “哪儿?” “街上,您站的窗口对面,那扇门的外边,一个披斗篷的人。” “是他!”达达尼昂和市民同时叫起来,两个人同时认出了自己想找的人。 “哼!这一回,”达达尼昂大声说着抓起剑,“这一回,他逃不掉啦!” 他拔出剑,冲出了寓所。 他在楼梯上撞见来看他的阿托斯和波托斯。他们往旁边一闪,达达尼昂箭一般从他们之间冲了下去。 “喂,你这是往哪儿跑?”两个火枪手同时大声冲他问道。 “去追默恩镇那个人!”达达尼昂回答完就不见了。 达达尼昂与那个陌生人的纠纷,他对三位朋友讲过不止一次,还有那个漂亮的女旅客的出现,陌生人似乎交给了她一封非常重要的信。 阿托斯认为,达达尼昂的信是在打斗的时候丢掉的;根据达达尼昂对那个陌生人外表的描述,那人只能是一位绅士,而照他的看法,一位绅士是不会干偷信这种下流勾当的。 在波托斯看来,那只不过是一次情人之间的约会,不是一位贵夫人约了一位骑士,就是一位骑士约了一位贵夫人,而达达尼昂和他那匹黄马的出现,搅扰了人家的约会。 阿拉米斯则说,这类事情神秘莫测,最好不要深究。 从达达尼昂嚷出的那句话,阿托斯和波托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认为达达尼昂不管追不追得上那个人,反正最终会回来的,所以他们继续上楼。 他们进到达达尼昂的房间里,房间里没有人。房东认为,年轻人也许能追上陌生人,他们见面的后果,实在令人担心。出于他自己暴露出的那种天性,他认为最好还是溜之大吉。第九章 达达尼昂初露锋芒 不出阿托斯和波托斯所料,半个钟头之后,达达尼昂回来了。这一回,他还是没追上那个人,那人像变魔法似的没了踪影。达达尼昂手执宝剑,跑遍了附近所有街道,也没有发现一个人像他所要找的人。于是,他折回来,做那件也许一开始他就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去敲陌生人靠过的那扇门。他用敲门锤敲了十一、二下,毫无用处,根本没人回答。一些邻居闻声跑到门口或窗口张望,他们都肯定地告诉他,这所房子根本没人住,已经有半年了,那不,门窗全都关死了。 达达尼昂在街上奔跑寻找,挨家挨户敲门的时候,阿拉米斯来找两个伙伴,因此达达尼昂回到家里时,发现大家一个不漏全聚在一起。 “怎么样?”三个火枪手看见达达尼昂进来,满头大汗,脸都气歪了,便齐声这样问道。 “怎么样!”达达尼昂将剑往床上一扔,气鼓鼓地说道,“那人简直是个魔鬼,他像鬼,像影子,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你相信有鬼吗?”阿托斯问波托斯。 “我只相信我看见过的东西;鬼我从来没看见过,所以不相信。” “信鬼可是《圣经》里给我们规定的一条戒律,”阿拉米斯说道,“索罗就见到过撒母耳的幽灵。连这个信条都怀疑,波托斯,真叫我生气。”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人还是鬼,是人形还是幽灵,是幻觉还是现实,那人天生是要和我作对的,因为他这样逃之夭夭,使我们失去了一笔好交易,一笔能赚一百比斯托尔,也许能赚更多的交易。” “怎么回事?”波托斯和阿拉米斯齐声问道。 阿托斯一贯是不开口的,只用目光向达达尼昂询问。 “普朗歇,”达达尼昂见跟班从半掩的门外探进头来,想听到他们交谈的片言只语,便对他说道,“下楼去房东波那瑟家一趟,告诉他给我们送六瓶波朗西酒来。这酒是我最爱喝的。” “哎呀,你莫非在房东家里开了赊帐的户头?”波托斯问道。 “是的,”达达尼昂回答,“从今天起,你们就放心吧,他送来的酒要是不好,可以退回去叫他换别的来。” “利用是可以的,可不能蒙哄人家。”阿拉米斯以教训的口气说。 “我一直说,我们四个人之中,数达达尼昂最有头脑。”阿托斯发表了这个看法之后,又陷入了习惯性的沉默,达达尼昂朝他点点头表示感谢。 “喂,究竟怎么回事?”波托斯问道。 “是啊,”阿拉米斯说,“告诉我们吧,亲爱的朋友,除非这秘密牵涉到某个贵夫人的荣誉,要是那样,你最好留在心里别告诉人。” “请放心,”达达尼昂回答,“我要对你们说的话,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名誉。” 于是,他把房东与他之间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还介绍了绑架可敬的房东的妻子那个人,怎么就是和他在诚实磨坊主客店发生冲突的那个人。 “你这笔交易不错啊,”阿托斯内行地尝了尝酒,点头表示这酒是好酒之后,这样说道,“我们可以从这个正直的人身上捞到五十至六十比斯托尔。不过问题是,为了五十至六十比斯托尔,值不值得拿四个脑袋去冒险。” “不过请你注意,”达达尼昂嚷起来,“这件事情关系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遭到了绑架,现在可能正受到恫吓,也许正遭受拷打呢,而这一切仅仅因为她忠实于自己的女主人。” “当心,达达尼昂,当心!”阿拉米斯说道,“我看,为了波那瑟太太的命运,你的头脑太热了点儿。女人之为造物,就是为了断送我们的,我们的全部灾难,无一不是女人带来的。” 阿托斯听到阿拉米斯这几句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咬住嘴唇。 “我担忧的根本不是波那瑟太太,”达达尼昂大声说,“我担忧的是王后,她被国王抛弃,遭到红衣主教迫害,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有的朋友一个个脑袋落地。” “她为什么偏偏爱这世界上我们最憎恨的西班牙人和英国人?” “西班牙是她的祖国,”达达尼昂答道,“所以她很自然爱西班牙人,他们和她是同一块土地哺育成长的。至于你对她的第二项指责,我听说她所爱的并非所有英国人,而是一个英国人。” “啊!说真的,”阿托斯说道,“应当承认,那个英国人是很值得爱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有他那样高贵的气质。” “还没算他与众不同的穿着呢。”波托斯说道,“那天他在罗浮宫撒珍珠时,我正好在场,那可真是!我捡到两颗,每颗足足卖了十比斯托尔。你呢,阿拉米斯,你认识他吗。” “我像你们一样认识他,先生们。我是在亚眠花园里参加逮捕他的人之一。是王后的马房总管皮唐热领我进去的。我当时在神学院念书,我觉得那样的事对国王来讲的确不堪忍受。” “尽管这样,”达达尼昂说道,“我如果知道白金汉公爵在什么地方,一定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王后面前,即使惹得红衣主教暴跳如雷也在所不惜。因为,先生们,我们真正的、唯一的、永远的对头,就是红衣主教。如果我们能够无情地捉弄他一下,老实讲,就是丢掉脑袋,我也心甘情愿。” “喂,”阿托斯又说道,“达达尼昂,服饰用品店老板是不是对你讲过,王后认为有人伪造书信,叫白金汉来巴黎?” “她有这种担心。” “等一等。”阿拉米斯说。 “什么事?”波托斯问道。 “还是继续讲吧,我正努力回忆某些情况。” “我现在深信,”达达尼昂说,“王后这个女侍被绑架,与我们所谈的这些大事有关,可能也与白金汉公爵来巴黎一事有关。” “这个加斯科尼人真会想问题。”波托斯赞赏地说。 “我挺喜欢听他说话,”阿托斯说,“他这口乡音挺有趣。” “先生们,”阿拉米斯说道,“请听我说。” “咱们听阿拉米斯说。”三个朋友说道。 “昨天,我在一位学问渊博的神学博士家,我不时去请教他一些学习中遇到的问题……” 阿托斯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住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阿拉米斯继续说道,“他的情趣和职业都要求他住在这种地方。后来,当我从他家出来时……” 阿拉米斯说到这里停住了。 “怎么样,”三个听众问道,“当你从他家出来时?” 阿拉米斯似乎在勉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就像正在信口开河说谎话,突然因为某种意外的因素卡了壳。可是,三位伙伴都眼巴巴盯着他,都拉长了耳朵听他讲,现在没法缩回去了。 “那位博士有个侄女,”阿拉米斯说。 “哦!他有个侄女!”波托斯岔断了他的话。 “一位值得尊敬的夫人。”阿拉米斯说道。 三个朋友笑起来。 “哎!你们笑或者怀疑,”阿拉米斯正色说道,“那就什么也别想知道。” “我们像穆罕默德的信徒一样虔诚,像灵柩台一样肃静听你讲。”阿托斯说道。 “那我就继续讲,”阿拉米斯接着说,“那位侄女不时来看望她叔叔;昨天她偶然与我同时在那里,我便不得不主动表示送她上马车。” “啊!博士的这位侄女有一辆马车?”波托斯又打断阿拉米斯,他这个人有个大毛病,就是爱饶舌。“结识她好运气啊,朋友。” “波托斯,”阿拉米斯又说道,“我不止一次向你指出来过,你总喜欢乱说,这可不利于你结交女人。” “先生们,先生们,”达达尼昂仿佛隐约看到了事件的底蕴,大声说道,“这是件严肃的事情,我们尽量别开玩笑好不好。继续吧,阿拉米斯,请讲下去。” “突然,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黧黑,举止像个绅士的男人……喏,很像你说的那个人,达达尼昂。” “可能就是同一个人。”达达尼昂说道。 “可能。”阿拉米斯接着说道,“那人走到我身边,后面十来步远的距离跟着五六个人。他以非常礼貌的口气对我说道:“公爵先生,还有您,夫人,”他对挽着我的胳膊的女士说道…… “是对博士的侄女?” “别打岔,波托斯!”阿托斯说,“你真教人无法忍受。” “请上这辆马车,不要试图有任何反抗,不要出声。” “他把你当成白金汉了!”达达尼昂叫起来。 “我想是这样。”阿拉米斯附和道。 “可是那位女士呢?”波托斯问道。 “他把她当成王后了!”达达尼昂说。 “正是这样。”阿拉米斯说道。 “这个加斯科尼人真是个机灵鬼!”阿托斯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事实上,”波托斯说,“阿拉米斯在风度上的确有点像那位仪表堂堂的公爵,可是我觉得火枪手的服装未免……” “我披了一件很大的斗篷。”阿拉米斯说。 “七月天披斗篷,真见鬼!”波托斯说,“是博士怕你被人认出来吗?” “我还有个疑问,”阿托斯说道,“风度可以蒙骗密探,可是相貌呢?” “我戴了一顶大帽子。”阿拉米斯答道。 “啊!天哪,”波托斯嚷起来,“去学神学居然采取了这么多防范措施。” “先生们,先生们,”达达尼昂说道,“不要开玩笑浪费时间了,咱们分头去寻找服饰用品店的老板娘吧,这是阴谋的关键。” “一个地位如此卑微的女人!你相信吗,达达尼昂?”波托斯轻蔑地耷拉着嘴唇问道。 “她是拉波特的教女,王后的心腹侍女。我不是告诉了你们吗,先生们?况且,这次王后陛下找一个如此卑微的支持者,可能是经过盘算的。上层人物容易被人发现,红衣主教那双眼睛可是挺厉害的。” “那么,”波托斯说,“先去与服饰用品商讲定价钱吧,尽量要高一点儿。” “不必,”达达尼昂说,“因为我相信,如果他不付给我们钱,我们会从另一方面得到相当可观的补偿的。” 这时,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一副倒霉相的服饰用品店老板,闯进四个人正在商议的房间。 “啊!先生们,”他叫道,“救救我吧,看在上天份上,救救我吧!来了四个人,准是来抓我的。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波托斯和阿拉米斯站了起来。 “请稍等,”达达尼昂大声说着,示意他们把半拔出来的剑重新插进剑鞘。“请稍等。这里现在需要的不是勇敢,而是谨慎。” “可是,”波托斯嚷起来,“我们不让……” “你让达达尼昂去安排吧,”阿托斯说道,“我再说一遍:他是我们之中最有头脑的人。我本人吗,宣布服从他。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达达尼昂。” 这时,四名卫士出现在前厅的门口,看见四个火枪手站在房间里,身边都有剑,便犹豫着不敢进来。 “请进,先生们,请进,”达达尼昂叫道,“这是我的家,我们都是国王和红衣主教的忠实奴仆。” “那么,先生们,你们不反对我们执行我们收到的命令?” 一个看去像班长的人这样问道。 “相反,先生们,必要的话我们还会协助你们。” “哎,他说什么?”波托斯嘟囔道。 “你真是个糊涂虫,”阿托斯说道,“别出声!” “可是,您向我许诺过的……”可怜的服饰用品店老板悄声说道。 “我们必须保持自由才能救您,”达达尼昂很快地低声回答,“只要我们表示要保护您,他们就会把我们和您一块抓走。” “可是我觉得……” “来吧,先生们,来吧。”达达尼昂高声说,“我没有任何理由保护这位先生。我今天才头一回见到他,而且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他本人会向你们交代的。是在他来向我讨房租的情况下。我说得属实吗,波那瑟先生?请回答!” “千真万确,”服饰用品店老板说道,“不过,先生没对你们讲……” “不要提我,不要提我的朋友,尤其不要提王后。否则,你就断送了大家,而自己也不能获救。行啦,好吧,先生们,把这个人带走吧!” 达达尼昂把呆头呆脑的服饰用品店老板推给卫士,一边冲他说: “你是个恶棍,亲爱的,居然来问我要钱,问我!问一个火枪手要钱!把他关进监狱,先生们,我再说一遍,把他带走,送进监狱。要严加看守,关的时间越长越好,这样我就可以迟迟不付房租。” 四个卫士连声道谢,然后押着擒获的人走了。 当他们要下楼梯时,达达尼昂拍了拍他们的头儿的肩膀说道: “让我喝一杯祝您健康,您也喝一杯祝我健康好吗?”他说着将两只杯子斟满了波那瑟先生慷慨送来的波朗西酒。 “这是给我面子,”卫士的头儿说道,“我领谢啦。” “那么,为您的健康干杯,先生……请问贵姓?” “布瓦勒纳。” “布瓦勒纳先生!” “为您的健康干杯,绅士,请问您贵姓?” “达达尼昂。” “为您的健康干杯,达达尼昂先生!” “除了相互干杯之外,”达达尼昂现出兴奋的样子大声说,“让我们为国王和红衣主教的健康干杯。” 如果酒不好,卫士的头儿可能会怀疑达达尼昂的诚意;这酒是好酒,所以他信服了。 “你搞的什么鬼名堂?”等卫士头儿去追他的伙伴们,房间里只剩下四位朋友时,波托斯冲着达达尼昂问道,“呸!四个火枪手,眼睁睁看着一个可怜巴巴喊救命的人,从他们中间被抓走!一位绅士和一个小卫士碰杯!” “波托斯,”阿拉米斯说,“阿托斯已经讲过你是个糊涂虫,我赞同他的意见。达达尼昂,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将来你升到特雷维尔先生的位置时,我请求你保护我,把一家修道院交给我主持。” “哎!这都把我给闹糊涂了,”波托斯说道,“你们俩赞成刚才达达尼昂的所作所为?” “不错,我想是这样。”阿托斯说道,“我不仅赞成他刚才的所作所为,而且对他表示祝贺。” “现在,先生们,”达达尼昂并不想向波托斯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说道,“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这是我们的座右铭,是不是?” “可是……”波托斯说。 “举手宣誓吧!”阿托斯和阿拉米斯异口同声说道。 波托斯不得不效法他们,一边低声嘀咕,一边举起了手。 四个朋友用同一个声音重复着达达尼昂领着说的誓言: “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 “好了,现在大家各自回去。”达达尼昂说道,仿佛他有生以来一直是专门指挥别人似的,“要分外小心,因为从现在起,我们是与红衣主教较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