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奇说着,突然躬身道:“老师,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毕竟是女儿身,多有不便之处,若是平常政务,自然没有什么值得弟子担心的。但这样的大乱,您若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帮衬,却未必应付得来。” 我心一动,一个念头闪过,呆望着长安城的高墙,沉吟片刻,吐了口气,道:“也好,我有件事要你们办……” 我把话说完,文奇便应诺:“此事简单,我和众师兄弟一定办好。” 长安东西九市萧条了不少,嗅觉灵敏的商家,也已从流言里察觉了危险,出售柴米油盐的商铺,都只开了半边门;太学里,许多热血生员冒雨在天子亲自主持勘勒的五经石下声讨尚书台滥权;京兆府衙门大开,文吏武役严阵以待,处置昨夜趁乱为盗的地痞无赖,安抚百姓;锦衣佩剑的缇骑三五结队,骑马在长安里游走,时刻准备着逮捕“作奸犯科”者。 我租了辆马车代步,悬起南州祭酒从事的符旗,佩了印绶,才通过缇骑的盘查,赶到尚书台。尚书台今日贵客盈门,许多梁冠章服的王公大臣气势汹汹,求见天子,将尚书台的正堂挤得水泄不通;而尚书台从庭院到外面的驰道则挤满了悬着各式符旗的马车、牛车、驴车,估计是各州各郡来长安的有秩吏员,正装来问昨天桂宫的大火及天子安康。 春雨潇潇,尚书台的正堂里喧嚣一片,似乎许多人吵成一团;但尚书台正堂外的庭院和驰道上,却除了牲口的嘶鸣和雨声外极少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听里面的争吵,希望从只言片语中获取有用的消息。 我坐在车里,静候许久,亦不见尚书台派吏员出来处理外面群臣汇集的场面,不禁皱眉。等了两个多时辰,正觉得腹中饥饿,忽闻东宫那边蹄声如雷。遥望过去有队人马向这边冲了过来,马蹄骤响,但一起一落却清晰可闻,绝无参差不齐,稀落零碎之意,正是军中久在一起训练,人马皆有默契的骑士才能跑出来的脚步声。 那彪人跑得极快,几个起落已到了停满驰车的路段,眼看便要冲进车队之中。但为首的那人一声吁呼,整队人马的坐骑便应声缓步,在与车队一步之处整齐划一的停驻。 汉朝尚武,文臣也多通御射,车队中的众官吏闻声而观,见这队人马动作整齐,训练有术,一静一动中自有一股久历沙场征战才有的剽悍戾气,端的英武雄壮,威风凛凛,都不禁喝了声好。 骑队停驻之后,一群拉车的牲口受这股威压逼迫,都躁动不安。只那骑队的战马却安静无比,不显丝毫局促。我凝神一看,心中讶然,骑队的首领却已经瞧见了我的车驾,纵马过来,叫道:“妹子,尚书台少说也得过四五天才能理清事务,接见外州使臣,你别等了,跟我一起去吃午饭吧。” 他说着一跃而下,直接落到了马车的车辕前,将斗笠和蓑衣解下,递给车夫:“我会替我妹子赶车,不用你。” 严极做事不像铁三郎张扬,也不似张典内敛,一向不偏不倚,今天突然有意张扬,让我大感奇怪:“严大哥,你这是何故?” 严极笑了笑,望向尚书台方向的眼光微微一闪,一抹刀锋似的寒意掠过:“我要叫这些狗东西知道,若是谁想打你的主意,须得先掂量下自己的份量!” “嗯?” “三郎今晨自宫里回来告诉我,有人杀你!” 我这下可真吃惊不小,我到长安不过三天,并没有直接接触到风暴中心,怎么可能现在就有人对我起了杀意? “怎么回事?” “尚书台准备借机清洗不合己意的朝臣,你也列名其中。” 我莫名其妙:“我是无关紧要的外州贡使,连祭酒从事一职也有疏奏请辞,又是女子,最无威胁,怎么可能被人盯上?尚书台此举,委实毫无章法。” 严极四顾身边只有他的近卫,才森然一笑:“没有章法?他们有章法的很。你一身医术,天下闻名,谁不忌惮?且你是女子,在官场中没有势力,就算真的误杀,那也无妨!这些狗贼,幸好期门军中的老兄弟有人在宫禁军扩建的时候被调入了内廷,听到了消息。否则你全无防备,还真危险得很。” 因为医术而杀我,除非他们真的给齐略下了毒,怕我入诊看出来。但太医署能识别病、毒区别的医生何其多,假如他们真给齐略下毒,就是没有我,也一样有人看得出来,却何必冒着风险针对我? 我喜上心来,问道:“如果是因为这个要杀我,那么,我有机会面君?” 说话间严极已经赶着马车到了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走进内堂,铁三郎便迎了上来。我心里既觉得欣慰,又觉得愧疚:“铁三哥,累你和兄弟们前程多生变数,我真是无地自容。” 铁三郎爽朗一笑:“高官厚禄什么时候没有机会获取?但妹子却只一个,自该先护着你。何况忠君护驾,本来就是当臣子的份内事,就是你不说,我也应该这样做。” 这世上便是亲兄妹,也多的是互相出卖求取荣华富贵的,何况我们并不是亲兄妹,只是朋友,口头结义,他能将我放在自己的前途之上,这份情义岂是寻常? 他嘴里说忠君护驾是本份,但我跟他交往近十年,他有什么心事从不瞒我。他只愿做个纯粹的武人,忠于期守宫门,不使外敌侵入的职守是真,但谁当皇帝对他来说毫无区别。主动参与政事,为了救驾而冒着性命之忧抛弃越姬一党的笼络,却纯是为了我的请托。这份恩情,我无言酬谢,只得深深俯首拜谢。 “妹子,昨晚大长秋寿延过桂宫传太后懿旨,说太后清醒,传陛下过长乐宫奉亲。越氏以陛下重病为由不肯东赴,寿延令其属强抢陛下。越氏怒而杀人,为了灭迹焚烧桂宫。照我看,越氏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如果真要救驾,我们必须尽快筹划,不能再拖了。” 铁三郎带来的消息让我吃了一惊,问道:“太后可真的醒了?” “估计没有,否则她手里有鸣鸾、三署郎两队亲卫,早就出来收拾局面了,犯不着寿延涉险。” 我问在一旁翻看长安城舆图的严极:“严大哥,你有什么办法?” 严极重重的叹气:“我有三百名亲骑驻扎在城外,如果明刀实枪的袭击长安城,我有主意。但暗里救驾的主意,我一时可想不出来。” 我轻轻的叩着桌沿,仰望着屋梁发呆。铁三郎冲锋打战在行,但出谋划策却不擅长,坐在一旁陪着我发呆。 严极将长安地图收了起来,道:“长安城里想救驾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可惜没有一个身份够的人出来主持,大家互怀疑惧,人心不齐。” “严大哥是说以陛下执政前的老丞相唐源为首的老臣?” 严极点头:“或许我们可以去他们主持救驾。” 我否定了这个提议:“严大哥,这群老臣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越氏一党扶持幼主,能闹到现在这种地步,正是因为他们暗里包庇纵容。他们不满陛下收权已久,为了重新获取权柄,巴不得越氏成功,然后再从越氏手里取权——没有陛下,他们从越氏手里取权容易,所以他们绝不会帮忙救驾。” 我抚着腰间佩的桃符,喃道:“我们有可以结盟的人,但不会是长安城的老臣,而是各州郡派来刺探长安现况的那些人。无论他们是否忠君,基于不甘被排斥在权力分配圈外的原因,他们肯定愿意救驾。” 严极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问道:“你准备去找这些人?” 我想到严极为了替我张势,特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替我赶车,心里感激,微微一笑:“有严大哥替我撑腰,不必我去找他们,而是他们一定会来找我……无论对哪方来说,严大哥手里的三百北疆骑卫都十分重要。”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六十章 面君] 四月二十五日,是自太后遇刺,天子重病以后的第一次西朝大朝会的日子。 因为天子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朝会理政了,累积的政务太多,尚书台安排下来,大朝会需要五天的时间。大朝会的安排:二十五日是王公勋贵入朝,二十六日才是各州郡的贡使觐见,二十七到三十日则由尚书台陛前议事决政 四月二十五日上午的朝会中,天子当廷连下五道诏令,赐死十七位有谋刺太后的嫌疑的公侯及其属官,株连五族,缇骑四出,将这些“叛臣”的五族以内的亲友近千人投入诏狱。 然而天子如此的强势,仍旧有强项的大臣不肯服软。八十岁高龄的弘农王在得知老友被赐鸩酒以后,不顾雨势,直奔未央宫为老友鸣冤。 此时政变在长安已经浮出水面,纠缠不清的各派势力都开始了正面的激烈对撞。掌论议的大夫数十人或出于忧国忧民的本心,或受人指使,纷纷叩阙上疏,谏议天子以尚书台行权期间,政令的缺失。谏议大夫在被内监自大殿内拖出来后,便大骂奸佞趁天子重病,惑君误国,被廷卫一手推开,从台阶上滑倒,竟当场摔死。他的从事和一名有师生之谊的议郎请求将凶手投狱治罪被拒,悲愤之下,竟撞死在殿前的青铜瑞兽上。 西朝内外候召的朝臣被这血勇所激,不顾阻拦,出列跪请天子严惩凶手。天子执意不允,众臣便长跪不起,叩首出血。 直到次日各州郡的外臣入朝觐见,西朝殿外,已先后有五名体弱气虚的朝臣经不得跪着过夜寒气和雨水猝死,三十几个昏倒。但剩余的七十余名朝臣,仍就跪在雷雨里一动不动。 严极站在我身后,喃道:“我素来瞧不起文臣,但有时看到他们这种赴死的勇气,也不禁感动。” 我轻轻的点头,道:“我们的民族,能够屹立千秋不倒,便是因为历朝历代,总有这样执着义理,虽死不悔的人在。” 虽然他们跪在这里其实多半是受人利用,成为抹黑齐略的名声,铺垫幼主登基的道路的工具,但面对这样坚持自己心中的正道的人,我却也恨不起来。 说话间,一名紫衣锦袍的高阶内监走出来,神色倨傲的问:“谁是南州抚民使云迟?” “我就是。”我走了过去,细看那内监的面相,确定他并非齐略身边的近侍,眉目间颇有暴发户的骄气,心里一动,随他走到无人注意的宫殿转弯处,便唤了一声:“阿监,云迟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那内监颇不耐烦问:“什么事?” 我一挽衣袖,将腕间一枚春三彩的翡翠钏褪了下来,在他眼前一晃,但却并没有直接给他,只是托在掌心里,低声笑道:“阿监,我问您的这件事简单得很,就是关于南州贡纳数额的变动……” 那内监一看我褪钏,眼睛顿时一亮,手动了动,但忍了下来,只是目光却落在了春三彩上,舍不得移开。 我暗暗叹气——这样贪婪而浅薄的表情,若是常年跟在齐略身边,见惯了大场面的阿监,哪会露出来?也只有随着嫔妃长居深宫之中,初掌大权,眼界刚开,被荣华迷了眼的阿监才会有。 “您知道的,这春荒征赋,南州的财税实在支撑不起,陛下若不宽恕些可不行。您既然在驾前随侍,想必也是精通政务,知晓陛下对南州请减新赋的奏疏的批注的,您能不能告诉我?” 我有意无意的晃动手掌,春三彩的光华流转。那内监眼里蒙上了一层迷醉的薄雾,不自禁的伸出手来。我在他抬头的时候凝视着他,柔声道:“阿监,您只要回答我的问题,这只春三彩就是您的。我的问题对您来说,其实相当简单……真的很简单,很简单……” 那内监略有些发痴的接过春三彩,我将声音放低,轻轻的问:“陛下现在还活着吗?他中了什么毒?” “还活着,中的是毒鸦膏……” 我震骇莫名。毒鸦膏是我给鸦片起的名字,为做警示,特意加上了一个“毒”字。罂粟有极高的医用价值,因噎废食不可取,因此我在南州加强了种植、制药、销售三种流通渠道的管理,按照常理,这东西就算流落到宫廷,也应该是制成了药的成品,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原始的称呼? 是谁敢拿这东西来毒害天子?使用它的人是不是完全明白鸦片的特性? 我笼在袖间的双手握紧,掩口低头,掩饰惊怒。 那内监吐出这三个字,已被催眠而迷茫的眼里也闪过一丝惊惧,我知这临时的催眠作用有限,容易摆脱,当下轻咳一声,给他解脱了催眠状态,将准备好的问题问了一遍:“陛下有没有允许南州减去新征的财赋?” 那内监接着我的问题回答:“有的,不过只能减二成……” 那内监在半催眠状态下感觉只回答了我一个不重要的问题,但却得到了一只春三彩的翡翠钏十分划算,心里仅有的那点警觉又消失了,笑呵呵的引着我往前走。 转过一重复廊,甬道岔口突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怔了怔,不自禁的站住了! 那人穿着一身骑都尉的服饰,眉目姣如好女,只是我曾记在心底的飞扬笑容已不再洋溢,嘴角唇边,仿佛带着淡淡的讥诮冷漠。 高蔓! 他终究还是顺着家里的安排入了官场。 六年未见,他已长成了这般模样。 我脚步一顿之后,忍不住快步向前。他也看到了我,眼里波澜微动,旋即归于平静,不言不动的停在岔道口。 这样的平静,是已将我当年的伤害忘了吧? 我心头一阵轻松,脚步缓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轻的走过去,行礼问安:“高郎官万福!” 高蔓抿着嘴,没有答话,我等了等,等不到他出声,便随着那内监进了西朝殿。 殿堂广阔幽深,虽是白日也点着兰膏,灯影浮动。我抬头望去,不见天子正襟危坐的身影,丹墀上,书案后,摆着张云榻,榻侧悬着帷幕,只面向朝臣的这一面被挽开,十二名女史内监环侍榻前,捧着巾栉汤药唾壶水瓶等物。这是君王抱病上朝的常态,那帷幕和女史内监在灯光下投出的阴影,恰好将天子的脸也蔽在阴影下。 我目不斜视的行到丹陛之下,行礼叩拜,奉上奏疏。 论理这时君王应该出声免礼赐座,但我却没有听到齐略的声音,略等了一等,才听到一个女声道:“云祭酒,陛下赐你田二十亩,绢十匹,钱十万,准你辞职养病。” 这个声音从帷侧的阴影里传来,看不清传言人的面容,但灯光投影,帷幕上丰姿绰约,可看见九尾凤钗的形状,那不是普通传言女史着的冠笄,而是后宫嫔妃的盛装华饰。 我想了一想,便想通了,这幕后代天子传言的女子,估计就是越姬。若要扶持幼帝登基,现在就该让朝臣们习惯她随驾临朝的状况,到时不显突兀。 我俯身叩谢,然后道:“陛下,近日闻陛下玉体欠安,太医署几名大夫屡屡束手,臣不胜忧心。臣原出身于医署,薄通医技,也曾领过郎中之职,斗胆请陛下赐脉,容臣一请。” 越姬还没说话,丹陛下承旨的尚书越谨已经抢前一步道:“云姑娘忠君之心可表,不过你为南州抚民使,兼领祭酒从事已有六年,政务繁忙琐碎,只怕于医技有所荒废,不宜奉驾。” 我还未答话,我久请不见的司徒郑蒙反而先一步开口:“我司徒府掌各州佐吏职守政绩,对云郎中知之甚详。云郎中实为我朝奇女子,在南州六年,州内民众教化一新,非但政绩斐然,且其本职未见丝毫疏荒。连那断肢再续,剖腹重合于她的妙手施来,亦只是寻常事。其医术精妙奇绝处,真有神鬼莫测之能,便是在中原,也声名赫赫。陛下沉苛日久,难得云郎中远道归来,正宜问脉,岂能因越尚书一言废事?” 我抬头望去,见以司徒为首的几名老臣眼里都有焦急之色,确实是相当想知道齐略的病情,不禁心情微松——我与他们目的相同,有这一点,即使是他们有意将我推出去,我也甘愿之所用。 越姬插口道:“陛下有诏,云姑娘既精医技,便留于未央宫随侍。” 未央宫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太医署三十几位太医都是一进了未央宫,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传出来的医案都成了套数。如果散了朝以后我再留在里面给齐略看病,那还有什么用处? 我淡淡的道:“陛下,臣家中已经备好车马,明日替舍侄娶得新妇后,便要离开长安。因此臣不能留在未央宫奉驾,只能趁今日为陛下请脉。陛下政务繁忙,可否容臣放肆一二,入幕请脉?庶可使政务私事,两不相误。” 越谨弗然作色,讥道:“云姑娘,你既出身太医署,自当明白规矩。陛下万金之躯,不容轻忽,问脉断案用药施针都需医者随侍,以免庸医误开药方后逃之夭夭。你既不肯随侍驾前,谁敢用你所开之方?请脉也大可不必!” 一名老臣抢前道:“请脉与开方看似一体,但请脉者未必定要开方。云郎中忠心可嘉,便是恪于家事不能常侍君侧,陛下也当念其诚意,准其所请,得见天颜。” 他说着目光凌厉的扫了越谨一眼,突然起身出列,跪到丹陛之下,看着丹墀上倚榻斜卧的人影大声道:“陛下啊,老臣等人至今已整整七十八日未能与您共商朝政,当面问安,每日只能往太医署查询医案……陛下,臣等心忧君父康健,若不得一德高望重的大夫当面请脉,告知我等陛下玉体安否,臣等是寝食难安哪!” 他一声号呼,响应者众,包括司徒在内的一干老臣,竟纷纷出列,形成要挟之状,支持我入幕请脉。 我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心思,只要他们此时支持我去给齐略看病,我都万分感激,当下朗声道:“陛下,请您允许臣入幕请脉!” 越姬低下头去,似乎倾耳听天子的判断,过了会儿才道:“云姑娘,陛下准你所请。” 众老臣都面露喜色,纷纷向我投目以视,怕是恨不能扑过来面授机宜一番,好让我顺他们的意办事。 越谨大咳一声,大声道:“云姑娘,陛下准你入幕请脉,请你随内监往侧殿一行,让宫娥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无利器。” 这份谨慎放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也算应有之义,但走到侧殿,殿内却不仅有宫娥,还有两个身着铁甲,面相凶恶,杀气腾腾的武士。 我皱眉:“男女有别,两位毫无避嫌之意,是何用意?” 两名武士里一人微有尴尬之色,另一人却疾颜厉色的说:“你要登陛面君,搜检当然要份外仔细,怎能全由不通武事的宫娥敷衍?我们自该在一侧监督。” “就算是为了陛下的安危搜察女子身体,也该由凤翔军女卫来,几时有男子敢在深宫之中行窥视女体的荒谬之事?你是哪来蛮夷,丝毫不懂宫廷禁令,竟敢在未央宫中如此无礼!” 那卫士勃然大怒,拨出佩刀,虚空一斩,喝道:“你敢违抗圣令,欺君藐上!” 他那一刀斩下,竟将我鬓边的钗尾扫断,好好的三串垂珠滴滴嗒嗒的滚了一地。我颈后寒毛一乍,不禁一惊,那武士返刀归鞘,面上大有得色。 “就算我做了什么事,是否违抗圣令,欺君藐上,也只有陛下和有司才有资格拟定罪名,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妄语的。你一个小小卫士,竟敢在宫禁之中,拨刀伤人,威吓文臣,胆子可真不小啊!” 那卫士见我一惊之后,竟无惧色,不禁一愕,我轻嘿一声:“还有,你这手刀法,拙劣之至,料想除了在手无寸铁的女子面前显显威风以外,再无他用!” “你这……”那卫士勃然大怒,连脖子都粗了几分,握拳逼近。我凝立不动,淡淡的问:“你还敢动手?” 在他身边的那卫士赶紧拉住他的手,一名宫娥连忙赔笑道:“云姑娘,他们也是遵令而行,行事有不当之处,并非有意冒犯,您莫放在心上。” 我冷然一笑,注视着这名宫女,缓声道:“没有诏命,也没有惯例,他就敢对女臣如此无礼,威逼恐吓,我看他们不像是戎守宫禁的卫士,倒像是哪里出来的强盗。” 那宫娥的脸色一滞,古怪至极,不再说话了。我再看了他们一眼,指了指殿门,问:“你们现在是出去,还是随我同往陛前,请陛下和诸位公卿一断是非?” 两名卫士想说什么,但却被一旁的几名宫娥推了出去,刚才那赔笑的宫娥又挽着我,一迭声的代替他道歉。 检查利刃时节外生出这么个岔枝来,无非是有人吓唬我一番,让我不能当着朝臣的面给齐略诊脉而已。他们想让我失去常态,我却偏偏不如他们的愿。 越谨见我毫无异状的回到正殿,面色登时有些难看,眼看我准备登陛而上,他突然又叫了一声:“且慢!” 我转头问道:“越尚书,你还什么事?” “云姑娘,簪钗也是利器,请你解下来吧?” 我一愕,一干老臣也不禁恼怒,便有人喝道:“你堂堂尚书,怎如市井无赖般的胡搅蛮缠?” 越谨头一扬,大声道:“诸位莫非忘了太后娘娘遇刺的教训了?当日刺客正是以铜簪刺伤了太后娘娘!” 众人一时哑然,我压下心中的怒气,朗声一笑:“越尚书谨小慎微,所虑极有远见,云迟岂敢有违?” 当下依言将簪钗等物取了,再问:“尚书还有何吩咐?” “有劳云姑娘将指约腕钏等首饰一并取了,以示清白之意。” 我听他竟连指环腕钏等东西都要我取了,心中微惊,蓦地明白,越谨阻止我接触齐略,不是怕我的医术,而是怕我的催眠术。 我心中惊怒,面上却不动声色,依言而行,然后再问:“越尚书,可还有事?” 越谨摇头,示意我可以登陛请脉。我却不动,冷笑一声,注视着他缓缓的道:“越尚书,云迟想必是哪日里不经意得罪您了,以至您今日竟是定要云迟披发跣足,以谢其罪!” 越谨面色微变,我却不再看他,听到丹墀上越姬传唤,便拾阶而上。 不知为什么,在被越谨层层刁难的时候,我心里波澜起伏,忍了又忍才将气忍下去,只想登上丹墀,看看齐略的现况。但到此时登上了丹陛,我的心情却奇异的平静了下去,心里突然浮出一个奇怪的感觉:这御席上躺着的,不是齐略! 如果是齐略,即使他不记得我了,即使他真的病重气弱到要人代传其言,又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么明显的外戚越权之举?怎么容得下别人强逼自己的臣子在朝堂上受这等侮辱? 侍驾的几名内监让开了些,帷幕中那躺在越姬身侧的人的脸面现了出来,那眉眼是极其熟悉的,我走过去俯身诊脉,手指触及他的肌肤,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沉淀下来,变成了笃定——这人,不是齐略。 尽管病色愁容将他的长相自然塑成了孪生兄弟般的相似,但他不是齐略! 就算我脑子里记得的容貌与齐略现在的真实长相有差,但心中的直觉,肌肤接触的感应,都足以使我确定他不是齐略。 为什么越氏要用假君临朝? 心中惊涛骇浪翻涌,但在这种时刻,我反而平静了下来,轻声道:“陛下!臣……云迟请脉!” 躺着的那人缓缓的睁开眼睛,做了个挥手免礼的动作,看了我一眼,眼珠却是呆滞的,没有丝毫的灵光——这人果然是被催眠了,所有的举动都是半梦游状况下做出来的,受人控制。 可是控制他的人在哪里?总不可能是越姬吧? 我抬头望去,越姬的目光与我一触,眼里突然多了些慌乱,下意识的往她身侧看了一眼,强笑问道:“云姑娘,陛下的脉像可好?” “容臣细诊。” 我移动了一下位置,不动声色的向越姬刚才看的地方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坐着的却是个素衣青衫的女史,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虽不施脂粉,也有一股动人心弦的明艳。 这人是谁?凭什么让越姬在慌乱的时候向她讨主意? “云郎中,陛下到底是何病症?” 陛前等候许久,不见我出声断案的一干老臣都忍不住出声催促,我却久久没有回答——越姬他们找人来代替齐略上朝,是齐略已经死了,还是齐略虽在他们手里,但却不受控制? 当面揭穿吗?还是隐忍? 若要揭穿越氏的阴谋,这满文武百官在场,无疑是最佳场合;但若齐略还没有死,揭穿这个阴谋却无疑是逼越氏铤而走险,杀齐略以绝后患。 说,还是不说? 汗水自我的额头涔涔流下,我几度张嘴,又闭嘴! 我的目的与什么宏图大业没有多少关系,我更关心的,是齐略个人的生死。 我不能拿齐略的性命来冒险! 帷幄之中,光影浮动,照得里面的人的脸色都阴晦难明,越姬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许久,我才缓缓的开口:“陛下此病是忧伤过甚,五内郁结……” 我说的,还是越氏一党放在太医署里摆出来给人看的,所谓的太医请脉后的定案,毫无半点新意。 一干老臣既吃惊,又失望,又怀疑的瞪着我看,与此相对,越氏一党的人脸上却都有放松喜悦之意,越谨看我的眼神,是既觉得意外,又有几分轻视疑惑。 我也管不得朝堂中的各种形态,匆匆离开西朝殿,与严极汇合了一起离开未央宫。 坐上马车,严极才问我:“你觉得是什么情况?” “朝堂上的人,不是陛下!” 严极大吃一惊,差点将马车赶进了水沟里,转头瞪着我:“你说什么?” “不是陛下……陛下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我自己都没想到,此刻我竟能如此平静。严极惊吓过后,见我不动,略微镇定,问道:“你没有揭穿?” “没有。” 严极沉默了一下,问道:“看来事态比我们原先想象的更复杂,你现在想怎么办?” “我要去找原天子的中常侍陈全,还要查问一下平舆王近日的行程。” “你怀疑那假天子是平舆王扮的?” “嗯。” 我看过的所有人中,只有平舆王跟齐略长得最像,略微修饰一下,再借病容遮掩一番,坐在那高高的丹墀之下,有几个臣子能分清他们兄弟俩的? “严大哥,如果假君真是平舆王扮的,我们的行动就要赶在大朝会还没有完结的这两天。因为这两天他们要兼顾两头,力量分散,救人相对容易。” 严极迟疑了一下,突然正色问:“妹子,万一他们用假君来上朝,是因为陛下已经驾崩。那么,我们不仅无法救驾,反而要承担谋逆的恶名,这后果……你想过没有?” 严极的声音极轻,但却几乎将我所有的冷静击溃! 我一直不让自己去想假君临朝所代表的含义,但严极的说法,却由不得我不正视一个问题,万一齐略真的死了,那可怎么办?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六十一章 国玺] 夜风寒凉,我穿着巡逻卫士的服饰,跟在铁三郎身后静静的向未央宫用来关押犯过宫娥女史的暴室走去。 暴室最初建立的用意,本是给犯小过的嫔妃或宫娥关关禁闭,行的是天家的“家法”,并非什么正式的惩处机构。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非正式的暴力机构,在宫里却演变成了比正式的刑狱更令宫中人恐惧的所在。 就着启明星微弱的光芒看过,暴室就像一座陵墓,看不到一丝光亮。 铁三郎停在暴室的个窗前,有节奏的叩了几下,旁边的门轻轻的开了,有人问道:“谁?” “铁三郎。” 接上头后,那人领着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下了两层台阶,停在一间铁门面前,略微有些感叹的低声说:“这就是陈常侍的囚室,亏得他们昨天连夜拷掠不停,你们才有机会进来。” 铁三郎拍拍那人的肩膀,唤了声“好兄弟!”便什么话也没说了。 推开囚室的门,一股血腥、焦臭、药味、骚气交织在一起的臭味便冲鼻而来,室左的火炉炭火未灭,红光染开,便能看到刑具罗列和草堆里的一团人影。 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血肉模糊,几不成人形的人时,还是不自禁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触手摸过去,陈全的四肢竟都已经粉碎性的骨折,身上鞭打烙印所遗的伤痕铺得他体无完肤。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深层昏迷里,难怪拷掠者也不得不放弃。 我自怀里取出针囊,就着炉火的暗红光芒给他施针,过了一阵,他才醒了过来,动了动身体,呻吟一声。 “陈常侍。” “你是谁?” “云迟。” 陈全的声音里全是惊讶:“怎么是你?”他情绪略微激动,立即发出一阵剧咳,吐出两口淤血。 我将带来的药倒出四粒送到他嘴边,问道:“这囚室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吗?我给你带了几瓶消炎止痛的药。” “别……若让他们发现囚室里有私藏,定会加强未央宫的警戒,你们想再做什么都不方便……” 陈全吞了药,喘息一阵,缓过气来,问道:“云……娘子,你是和什么人一起来的?来干什么?” “你还在他们手里,我与什么人一起来的,我不能告诉你。我听说宫里有异变,想来探探情况,带他出去。” “你来救驾?” 我点点头,只拣要紧的问:“你是桂宫事变后才被打入狱中的,可知他被困在什么地方?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能自己走还是要人背?守他的人有多少?首领是谁?怎么轮值?什么时候好找空隙?可有人能充内应?” “大家就被困在椒房殿,时醒时昏,他的病太医们各说各话,没法定论,倒是大家清醒的时候跟我说过,那是当年李昭仪为了夺宠,给他施了毒……” 利用鸦片夺宠,这与当年滇王妃做的事何其相似?李昭仪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又是从哪里得到鸦片的? “守在大家身边的人以越姬和一个可能是楚国细作的女子为首,外面的护卫是越氏和李氏的亲信,每日四换轮值,晚上加倍戒严,要救大家必须白天,趁那楚女不在的时候。至于内应……”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报出几个名字:“云娘子,越氏和李氏联手,可能与楚国有什么约定,现在已经控制了未央宫。宫里如今还能活得自在的,多半都已向越氏投诚。这几人虽然对大家也算忠心,但用他们的时候,还是要留意些。” “云迟明白了。”我沉默片刻,轻声道:“陈常侍,我敬佩你的忠义,可惜我能力有限,只能从这内宫里救一个……常侍,你多保重,以期日后。” 陈全的身体其实已经虚弱无比,但这时候却笑了笑,有些吃力的说:“我不过是未央宫里一无用老奴,卑微下贱,不值挂心。” 他说着嘿嘿的涩笑两声,叹道:“我早知必有人来救驾,只是想不到来的竟会是你……看来,冥冥之中,果然有天意存在……云娘子……” 我微微一愕,见他示意我俯耳过去,迟疑一下,还是凑了过去,听到他轻声说:“太医署后面的冬井里,有物件,你在救大家之前先将它取出来。” 我微微皱眉:“时间有限,如果不是要紧的东西,等我把他带出去以后再回来拿。” “不,定要在救大家之前将它拿出来,很重要……” 他不肯说那东西是什么,却定要我救齐略之前拿出来,我看他说得郑重,还是趁着天色初明,长乐宫起钥的时候,拿出我许久没用的太医署郎中的对牌,进了太医署。 太医署里的太医分守长乐宫和未央宫,只有两个人轮值。其中一个是我不认识的新晋,想是新晋的,另一个却是老熟人医效向休。 两人叙过话,我问清医署的现况,请向休帮我看着制药房的前门,好让我可以去冬井里捞东西。 医署的冬井深达三丈,我带了个换气用的小竹筒连潜了七八次,才从井底的青丝丛里摸出一件异物来,浮出水面打开包布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那物件盘龙为把,脂玉为座,上用隶书刻着四个字:天子之宝! 天子印玺平时都是装在宝匣里,由陈全捧着的,想来陈全是在大乱还没有完全显露时就已经凭阅历和经验嗅出了异味,借来太医署给天子传召太医的机会将这枚天子理政所用的宝玺扔进了井里,然后摆了空匣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