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十一月,汉庭那与神庙、王宫鼎足而立的军事要塞式的使领馆终于峻工。寄居驿馆四个多月的使队全员搬进了新居里,但却没多少喜意,连高蔓也有些意兴阑珊。 原来岁末将至,使队上下,几乎都收到催子弟回家过年的家书。我虽知老师于世事上不大通晓,忘了给我写信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但别人都有家书,自己却没有,心里总不免有些难过。 我这边心情郁郁,却见高蔓黑着张脸进来找我。他自来了南滇,常被热情直爽的南滇姑娘们围绕,收到的花啊、腰带啊、头巾等等累起来都够装两三箱的,乐得他几乎每天都在过神仙日子,极少有这愁眉苦脸之相。我一见他那神色,顿感奇怪:“怎么了?难道你也收到催回的家书,舍不得南滇那些美好的姑娘们么?” “才不是催回家书!” “那是什么?” “我爹居然写信叫我趁虎贲卫年节换防回都时主理使领馆要务,累些功勋,日后好往仕途上走!” 高蔓气得一拍桌子,怒道:“我爹压根就没想过要我回家过年!” 我顿时哑然,宗法制下祭祖过年是家族中承认族中弟子身份地位的盛典,非有大事,不得缺席。高蔓跑来南滇是贪玩,当父亲的本该在过年的时候将他召回去。 “费城侯是算准了你逆反,写信激你的吧?” “不是,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让我留在南滇博取功勋的。”高蔓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的垮下来,不同于那种偶遇事变的垮脸,他眼里的挣扎分明就是人生理念受到冲击时的痛苦:“我不明白,功勋、仕途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高蔓属于那种身在尘俗,喜爱一切世间美好之物,但却真的心净无垢,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当他的出身注定他日后可以、也最好成为一个富贵闲人的时候,他就顺势而为,去做那样的闲人,并且从不想参与到政治斗争中去。 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我真的不认为让高蔓这么个纯净人儿,在完全不必要的情况下为了功勋仕途,也踩进权势的漩涡里来。然而疏不间亲,做人没有主动教唆儿子忤逆老子的道理,我只能不说话。 “云姑,我爹拿我来跟你比。他说你来南滇,也是为了博取功勋,你以女儿之身,尚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身在南疆而名传于朝,我堂堂七尺男儿却……” 费城侯这老狐狸,竟拿我来刺激高蔓! 我郁闷得差点当面骂出声来,僵着脸道:“延惠,侯爷这是在激你,我身为女子,博那功勋做甚,难道女子也能万里觅封侯的事故会出现在我朝么?” 高蔓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望着我问道:“云姑,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来南滇,你是女子,明明可以推掉这份差使的。为什么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要来南滇?为了当时与刀那明的约定?为了转移心中的郁痛?还是为了报复有人以我为刃,去伤我心上的那个人? 来南滇的决定,我是一瞬间下的,此后愈来愈坚定,即使老师力阻也没有丝毫动摇。这究根问底的原因,我未必没有答案,只是那个答案,我绝不会承认而已。 霞光明艳得让人想一把抓住,我伸出手去,迎着霞光,轻轻一握,但却什么也握不到。缩回拳来,除了光洁的指甲微能映光以外,指间什么也没有。 我吁了口气,低低一笑,大声说:“我来南滇,是因为我想让人知道,我,云迟,有足够的心志,足够的力量,为自己经营人生!取得任何想要的东西,都不是靠了别人的垂怜,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努力!” 算报复也好,算证明也好,我这里做任何事,纵使借了别人的势,那也是因我自身有能力可与之平等对话而行。 高蔓不明所以,诧道:“什么?” 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延惠,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我选择的路途,不为功勋,不为利禄,只是我心中那一口不肯输的气。你跟我不同,所以你完全可以选择跟我不同的道路,根本没有必要被侯爷的比较激怒。” 在高蔓踌躇不已的郁闷中,使领馆换防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最后一队轮换还都的使领馆人员队伍准备出发时,高蔓顶着乌黑老大的两只黑眼圈来向我告别。 我知他必是选择了回家过年,但见他那副魂不守舍,去留两难的样子,便开口取笑:“怎么这副样子?舍不得在南滇交往的那些姑娘们啊?” 高蔓愕然,又气又急,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看他是眉目间怒气冲冲,却是真的恼了我,不禁错愕:“我怎样了?” 高蔓气结,叫道:“你明知我……你……” 我心中一凛,打断他的话,笑道:“我可不知什么你你我我的,人家都要开拨了,你还不赶上去?” 高蔓一张脸涨得通红,眼里怒火腾腾,嘴唇颤抖,好一会儿突然咬牙狠狠的说:“云迟,我算认清你了!” 我心中微微刺痛,面上却神色不动,转开目光,笑了笑不再说话。高蔓气怒之下,一脚将廊下设的木墩踹翻,狂奔而去。 黄精和白芍两人奉我之令北上陪老师过年,收拾了东西来向我辞行,见到高蔓狂奔而出,都有不忍之色。 “姑姑……” 我见他们俯身拜别,便挥手让他们起身:“回到家里,好好孝敬先生。南滇的气候你们并不完全适应,明年就不必勉强自己来了。” “姑姑在这里,这里又好生财,明年我还是会来的。”黄精回答时嘻皮笑脸,略带得意的拍拍腰间鼓鼓的钱囊,大有生意人逐利而行的气概。 白芍却一本正经:“姑姑办的制药厂还不稳妥,还要自家人帮手教导才行。” 我再嘱咐两句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将他们送到门口,见他们上了马,这才退开。 “姑姑!”黄精突然叫了我一声,一脸迟疑,我看他的脸色好像还有要事,便凑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姑姑,我觉得高家那位虽然不成材了些,但……” 我心绪大乱,怒喝一声:“精精儿,你要敢在老师面前没事找事,我饶不了你!” 黄精性子惫懒,却不怕我骂,一扬脖子,应声哼道:“姑姑,你没良心!” 我无比错愕。 我对高蔓如此,是没良心吗? 转眼冬至将近,周平请我过去商议年节的祭祀。驻滇使领馆换防之后,有卫士、文吏、曹客、匠工等上上下下近六百口人。众人异地他乡过年,别的也还罢了,这祭祀却不能少。周平为了让使领馆上下齐心,决定将众人集在一处不分宗不分姓的祭祀,右案祭天地,左案祭祖宗。但天地祖宗都采用抽象概念,不注姓氏。 可六百人一起祭祀的地方,一时却不好找。 “王城中心有块滇民节庆宴舞的广场,借用那个就可以了。” 周平摇头:“那块地我也想过了,但滇民也常用它来祭祀。我们的天地祖宗,怎能跟这蛮荒边民的祖宗在同一个地方受飨?” 我哭笑不得:“周老,这地方迟早都是我朝直辖地,这里的子民,也必会成为我朝子民。我们的天地祖宗,也将要成为他们的天地祖宗,在这块土地上受飨,共用一地有何不妥?” 想要占领一块土地,只需刀够利就可以;但想占领一个国家,却需要文化的融合。如果汉礼祭祀与巫教祭祀差异能被滇民接受,那么巫教目前已经不稳的基础将受到更严重的打击。 我想了想,心中一动,脱口道:“而且我们在王城中心举行祭祀,不仅要使领馆的人参与祭祀,还要让这半年来驻南滇经商的商人、游历的学子、行脚的伎客甚至到过关中,熟悉汉礼,愿意凑热闹跟着来祭祀的滇人都参与进来!我们要办一个盛大而完整的祭祀典礼,让滇国的人民接触到与巫教文化不同的另一种文化的核心,让他们在好奇我们礼仪的规范与仁慈,喜爱我们祭器礼服的华美与矜严之余,对我朝的文化认同,并且向往。” 周平习惯性的捋捋胡须,想了想,叹道:“到底是年轻人脑子灵活,胸怀广得很,志气也高,这份将滇民视为我朝之民的眼界,却比我强。你说得不错,礼乐本为教化而生,滇民既我国未驯之民,便该让他们接受礼乐教化。” 他却不知道,滇国该是汉庭治下的郡县,滇民是朝廷一统下的少数民族这样的观念在我心里根深蒂固,与胸怀志向毫无关系。 周平既定了策略,使领馆如今已经渐入正轨的文吏和执事便立即开始布置执行,又得越嶲郡太守徐恪之助,居然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就将一应祭祀准备弄好了。 考虑到滇民的文化程度,天地祖宗之位,都是以神像代表。尤其是女娲娘娘,画的是人首蛇身的原身像,与巫教信仰崇拜的蟒蛇崇拜相似,竟在我们还没有正式祭拜的时候,就有教民先远远的拜祭了。 冬至这天使领馆上下轮流前往祭拜天地祖宗,众人都穿着最隆重的礼服,一个个衣上文华章丽,明亮端庄;头上高冠博带,气度俨然。 我身着五章纹饰的礼服,梳了薄翼双鬟,戴上束金长乐髻,插上一对订制的极富南滇风味的孔雀形镶翡翠银华盛,自觉打扮没有失礼之处,这才出门与荆佩、林环会合。 这次祭祀几乎囊括了滇境所有汉民,共有两千六百多人参与。汉朝礼乐极甚,上到天子,下到庶民,少有不能歌舞者。有二千多人汇在一起祭祀天地祖宗,自然礼乐皆备,歌舞齐全。滇民首次接触到如此繁盛的汉家文化盛典,皆为之倾倒。王城万人空巷,王庭不得不两次增兵维护秩序。 被汉民的典礼盛乐带动得不自禁的加入狂欢队伍中的滇民,比汉民本身更热情,更奔放,竟将这汉家典礼混成了汉滇联欢会。我喜欢热闹,但却不喜欢太拥挤,早早的回到使领馆分给我的独门小院里。 小院前有五间廊芜沟通的正房,说起来委实不小。只是往常有黄精白芍跟我一起住,现在他们不在,这院子便显得空旷起来。我转回正房,剔亮油灯想做什么,却又觉得做什么都兴味索然。 黄精他们应该在五六天前就已经回到家了吧,不知老师收到我拜节的谒和礼物以后,喜不喜欢,会不会怪我不回家过节?若在往年,冬至日便是收亲友赠礼的大好时机,今年在这地方过节,无亲无友,却是什么礼物也收不到了。 叮的一声,扣髻的一枚紫金钗滑脱,掉了在铜炉盖上,我俯身拾起,移开炉盖,顺手用那钗去叉炭添火。一叉之后,突然意识到这物件价值不菲,若然有损,着实可惜,赶紧将它从火中收回。 这钗是我用滇国贵族病患送的金沙请人打的,可惜南滇的工艺比中原差,没制成我心中最佳的形象,此时沾了炭灰,看上去更是没法跟我曾见过的相比。 一念至此,我突然手足一颤,那钗直直的掉进了火炉里。炭火炙着钗头的翔鹤,鹤翅似乎有些变形扭曲,我一动不动的看着它在炭火里失色,突然觉得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地! 直到想到冬至的礼物,我才突然明白为何总觉得它没有打成我想要的样子——那是因为,我曾经见过一枚由少府打造的精美鹤钗,它被人送到我面前,我虽然没收,但潜意识里却已将它记住,不自觉的拿来比较。 高蔓说巫术是自欺欺人,我否认过,但实际上,巫术的本源,却真的是人先自欺,而后再欺他人。我在学习南滇的巫术,也在学习自欺,在本来以为已经成功的时刻,却突然发现自己本以为已经可以固守无缺的心防,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连自己也欺瞒不过去! 我竟把他不经意拿来送我的东西记得如此深刻,清楚的仿佛曾经无数次揣想! 这算什么?自己羞辱自己吗? 我只觉得丝丝寒气从手脚透了上来,漫延上来,激得我牙齿格格作响。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四十章 负心] “云姑,你怎么了?” 室门咿呀一声,竟是此时理应远在长安的高蔓,我喘了口气,颤声问道:“你没回去?” “我回去了,但拜禀过祖母和爹爹他们以后,又随南下的商旅回来了。”高蔓一脸惊色,快步冲到我身边,急问:“云姑,你生病了吗?” “我没病。”我努力收敛心绪,试图将心中的震骇压制下来,但却不能成功,只能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能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年啊!”他蹲下身来,嘴里说的话自然无伪。 我忍不住疑问:“延惠,我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吗?我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牵挂?” 高蔓的脸一下涨红了,大声说:“你当然值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什么地方都让我牵挂!” 原来在他眼里,我跟别人不一样啊!我心中涌出一股冲动,伸手抓住他的袍袖,哽声道:“延惠,我冷得很,你抱紧我!” 请让我今夜,避开那几让我无地自容的自怜自辱,渡过这心中的严寒。 “好,我抱着你……我抱着你……”他慌慌张张的用厚暖的披风将我裹紧,煨在怀里,又给铜炉加上木炭,不停的摩挲着我冰冷颤抖的手脚,一迭声的问我:“云姑,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搂紧他并不宽阔的肩膀,凝望着他俊秀明媚的面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那念头初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火星,片刻之间,却漫延成了心间燃烧的烈火。不知不觉中,我伸出手去,抚住他的面颊,向他粉艳的嘴唇靠了过去。 高蔓看着我靠近,却一动不动,似乎呆住了。我吻了过去,感觉他的双唇柔软,清新得如同夏日里的凉粉。 高蔓一张脸涨得通红,屏着呼吸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中羞窘,放手问道:“延惠,我如此作为,你是不是觉得我放荡无耻?” “不是!”高蔓叫了一声,并不醇厚的嗓音因此而带出几分尖利,他惶急的握住我的手,促声道:“我知道你不是!云姑,你是那么矜严自守的人,能得你如此待我,是我几生修来的福分!” 我心中一痛,低声问道:“延惠,你今夜可能陪我?” 高蔓没说话,只是搂紧我吻了下来。这是少年冲动的亲吻,急切,热烈,透着情欲的活力。我回应着他的热情,冰凉的手脚渐渐的回暖,神思逐渐恍惚: 他是骄纵任性,可他在我面前只会偶尔耍些小性子,从来不曾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举动;他是轻薄浮浪,可他在我面前一向规规矩矩,绝不敢有丝毫逾越;他是娇贵逼人,可他却会为了我不辞万里,来这蛮荒之地陪我过年;他是鲁莽冲动,可他会为了我而跟人拼命,当我有难的时候他会头一个出现在我面前; 齐略,无论品格、性情、才能、身份、地位,他都不如你。可他有一样,你怎么也不如他,那就是你永远做不到似他这般单纯的对我! 他会为我做的事,是你永远也不会为我做的。 你会在冬至的时候,送给我一匣并无多少真心的珠宝;然而,他却在冬至这夜,奔波万里,将自己送到了我面前。 “阿迟,我喜欢你!” 我闭着眼睛,轻声回应:“我也喜欢……” 我想说,我也喜欢你。然而话到中途,后面的一个字我竟吐不出来! 我已经闭上了双眼,然而此时眼前却闪过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似乎有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正定定的看着我,那眼里的目光凌厉得如同刮骨钢刀,刺得我已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齐略,你我早已决定分别,为何你还要在我心底占着这样的位置,竟容不得我有分毫他顾? 我无声的呻吟,身体因为高蔓的热情而带动的温度一点一点的流走。 “延惠,停手吧!” 高蔓双眼尽是高涨的情欲,迷醉之中虽然听到了我的话,手却没停,只是直愣愣的问:“怎么?” 我看着这无辜纯稚的人,愧疚不已,长叹道:“对不起,延惠,请你停下吧!” “为什么?”高蔓的动作一僵,问了一声,旋即低笑,果然不动了:“是了,我们还没成婚……我本不该如此,对不起……” 他说着更加用力的将我搂紧,靠在我身上喘了口粗气,嘶声道:“阿迟,你别动!放心,我不会再乱来的!我只想抱着你,镇定一下!” 我张开双臂回抱这可爱无比的人,愧疚得心脏剧痛:“延惠,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是不解人事的人,性于我来说是情深而生的爱恋,若我真心爱他,我并不介意婚前与他结合,并不拘于礼教束缚。甚至于假如他没有真心爱我,两个无心人在寂寞的时候互相抚慰,也不是不可以。 “延惠,我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成婚,而是因为你对我一片真心。” 高蔓惊诧莫名,我凝视着他红潮漫漫的脸,只觉得心一点点的绞痛,然而那痛却是我必须承担的后果。 “我一直以为,女人没有真情的献身,对挚爱她的男子,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我不愿意将这样的侮辱加诸你身,因为你是如斯明澈可爱,值得呵护。” 高蔓怔了怔,浓浓的喜意一滞,脸色蓦地有些煞白,颤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错齿,咬住嘴唇,生涩的回答:“延惠,我回报不了你的爱情,那我就应该回报你对我的爱情的尊重!” 你若不需要这份尊重,并不介意我对你是否有心,接着做下去也无妨。 “回报不了……”高蔓愣愣的喃了一句,迷茫怀疑的目光,不明所以的神色,突如其来惊痛的表情,让我闭上眼,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姑姑,你没良心! 黄精的话在我耳际回响,那确实是最公正的裁决!我的确没良心,我没有了心! 我因为无心而残忍的摧毁了这世间最美好纯稚的少年,单纯热爱一个女子的最明澈,最清新,最珍贵的一份情感。 我感觉得到他炙热激动的怀抱,正在冷却,就像那刚吹出来的一朵美丽梦幻的琉璃花,原本的高温遇到突来的冰寒,使得它喀喇一声龟裂粉碎。 “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惊惧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响起,带着唯恐惊醒梦境的惶然,痴意慒懂的自语:“我定是在做梦……一开始就做梦……云姑怎么可能突然亲我?怎么可能对我投怀送抱?” 我心似乎被细针扎着,在每个角落里搜索着我已经缺少了的良心。 高蔓,我要怎样才能还你这份真情?弥补对你的伤害?让你依然做回那个华衣风流,肆笑无忌,不解愁怀的飞扬少年? 面颊被几点溅下的温热液体濡湿,他抽身后退,突然嘶声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灯光摇曳,他的身体似乎也随着灯光而摇摇欲坠。我无力的倚着榻沿,低喃:“对不起!延惠,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只要你的真心!”他抹去眼中的水光,往日那微微下弯,尽显倔强神态的嘴角剧烈的颤抖着,眼里愤恨、绝望、渴求种种交织:“我只是喜爱你,拼了命的喜爱你!我要你回报的,不是歉疚,而是与我相同的喜爱!不,哪怕你对我的喜爱不如我对你多,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将你不足的那些补足!” 我眼里水气升腾,他那深浓的情意,几乎淹得我窒息。我握着襟领,想缓解胸中的郁痛:“延惠,你要的回报,我给不了!没办法给!” 我反手指着心口,泪水潸然滚落,无奈而悲哀的承认:“有个人,他在这里给我下了最深重的心理暗示,他占据了我这里的这个位置,不肯退让,不肯离开!他让我时时刻刻都活在他的影响里,连心也不能自主!” 高蔓错愕的退开,我狼狈无极,却无法推脱,只能直视心底最不堪的失败,面对我的骄傲不能容忍的退让:“延惠,我曾经想过忘了他,用心爱你,我努力过,只是失败了。” “你……你是……你来南滇……” “是!我来南滇,就是想在报复他的同时,彻底将他遗忘,然而我做不到!我能对抗这世间最厉害的诅咒,可我解不了他的魇魅。” 高蔓惊怔半晌,突然狂叫一声,转身就跑。他跑得急,没留意脚下,跑了没两步就在廊下绊了一跤,可他重重一摔,竟不知痛,跳起来又跑。 我唯恐他伤心迷惘,神乱之际夜间在外面乱跑出事,赶紧追了上去:“延惠!你去哪里?” 高蔓不答,越跑越快。 这使领馆依山而建,屋舍高低错落,我住的是高处的院子,高蔓一路狂奔下山,脚步踉踉跄跄,身形摇摇晃晃,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失足栽落。 我心惊胆寒,游目四顾,跳出廊芜,采直线狂奔,切到他前面的路上,正待伸手拦他,他已经脚下踩空,一个趄趔向前栽倒。他从山上向下狂奔,惯性难收,眼看便要一头跌落。我震骇不已,无暇思索,用尽全力将他向我这边一拉。 刹时间眼前天地旋转,风声呼呼的从耳边掠过,身体在失重的情况下不停的在台阶上撞击着,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这翻滚中被撞散了。我用右臂将他的头颈护住,左手伸出去减缓冲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伤我也罢,可不能再伤了他。 也不知滚了多少阶台阶,翻滚才停了下来,我头晕目眩,镇定了一阵才从满天星斗的昏眩中醒过神来,慌忙低头问高蔓:“延惠,你可伤到了?” 星光幽暗,看不清他全身的状况,却听到他大嚷:“你既然心里没有我,为何却又要拼了命来救我,为何还要关心我?” 我全身都痛,尤其是刚才用来减震减重的左臂更是痛从骨头里往外透,极有可能骨裂了。忍痛勉强一笑,回答他的话:“我是医生,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减少伤害,自然应该救你;我比你长两岁,自然应该关心你。” 高蔓哈哈一声,似笑似哭,挥手将我推开,叫道:“你滚,我不用你保护,也不用你假意关心!” 我猝不及防,被他一推,才坐稳的身体又往后倒,急切中赶紧伸手护身。这一急伸手,却忘了左臂已经受创甚重,再挨这一下冲撞,便听到喀嚓的一阵响,小臂骨已然折断,撑不住身体,砰的一声整个人都磕在了石阶上。 山下隐约有人惊呼大叫:“云郎中!” 我被磕得眼前发黑,脑袋似乎都要爆开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眼前火光明亮,有人举着松明,正在查看我的伤势。 “荆佩?你们回来了?”我略一定神,转脸去寻高蔓,却见他被林环一手扣着,正在拼命挣扎叫嚷。 “把他放下!不关他的事!”我急叫一声,感觉左小臂刺痛钻心,汗水涔涔直落,勉强镇定心神,对高蔓说:“延惠,你要走,我不拦你,只请你今晚在使领馆暂住,明天再走,免得出事。” 高蔓的眼睛直盯盯的看着我萎缩不动的左手,喘着粗气,突然转过脸去,颤声道:“云迟,我做的一切,难道真不能让你动心吗?” 我握紧右拳,用尽全力才将心中的话说出来:“延惠,你若想要朋友之义,手足之情,姐弟之爱……我统统都能给你,我现在只没有办法用与你相同的热情,对你生出慕艾痴恋。” 我不是不动心,只是未足以动情。 高蔓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但却未再让我看到他的脸色,而是摆脱了林环的钳制,站了起来,挺直腰身,骄傲的扬着头一步步的沿着台阶走了下去。离我越来越远,终于没入了夜色之中,再不复见。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四十一章 事变] “林环,麻烦你让馆里的卫士留心防备,别让他出去,被巫教或王庭抓住破绽害了。”我倚着荆佩站了起来,回到居处将手臂的断骨接好,打上石膏。 “云郎中,你手上有伤,也不需要我看护么?” “你能帮我的已经帮了,足够了。”我一手卸妆,看她不走,便抬头苦笑,问道:“荆佩,难道你以为我需要一个人来见证自己的失败么?” 荆佩沉默了一下,不指责我跟高蔓大失体统,却突然说:“女子应该柔婉一些,不必跟男子争强,否则会活得太辛苦。” 我不答话:我并非与男子争强,而是不对自己认输。若我能在正确的时间里,遇到对的那个人,何尝不能直视心意,柔情如水,至善无争? 荆佩却也不需要听我的回答,顿了顿,又道:“云郎中,外馆来了两名商队信使,据说他们商队里夹带着京都亲友给你的礼物,我和林环替你领了,但刚才落在半路上,这就去替你拣回来。” “明天再……”我一句话没说完,荆佩已经抢先出去了,很快就拿回来两只箧篓。 我撞伤不少,全身散了架似的,又吊着手臂,哪有看礼物的心情?然而此时心烦意乱,没事找事,荆佩替我打开箧篓,我也就一样一样的拿来看。 老师给我的年礼是他新编成的医经十卷,旁边的匣子装满果脯蜜饯,却是赤术自己的手艺;再打开旁边的盒子,却是太医署向休等人的年礼,多是珍贵药材,滋养美容之物;然后是张典拜节的名谒和书信,礼物是包香料;铁三郎大字不识几个,没写名谒,给我雕了座小小的女娲娘娘像;再往后是武子、乔图等人的年节礼,新婚的这群人有婆娘代为准备,送的礼物极富女气,手绢布料,绸缎绣品,缨络织带不一而足;除去亲友,还有些经我治愈的病患送的礼物。 我本来低落的情绪在翻看礼物的过程中逐渐平复,男女爱情,终究只是人生诸多感情中的一种而已,费些时间,总能澄静下去,再无波浪。 箧中的礼物一件件取出,最后一件却是只巴掌大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对缩小了的桃符。桃符后面篆着“百邪辟易”,而符边上花纹却是由“清健长安”四字连环雕成的。整对符看上去沉肃典雅,雕刻的手法有些生疏,不像铁三郎那样华丽精致,但却于朴拙中透出一股清爽大方。 符边的字纹有新有旧,完成的时间不一,但桃木却触手滑润,打磨得细腻异常。符木两端都有细孔,如果用络子穿上,就能做悬腰的佩饰。桃符是传说中最能镇凶护人的吉物,我身在南滇巫蛊横行之地,邪气最重,这送礼者竟能想到将桃符雕成随身佩饰,倒真的有心。 这冬至礼物里收到的寓意吉祥的礼物不少,这对桃符最跟我投缘,只是翻看装它的木盒,却没见到名谒书信,想来是别人成批礼物中的一件,需要把礼物清单整理一遍才知道。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就听说高蔓在周平的安排下被护送去了越嶲郡。我站在庭院中没去送行——我想,高蔓需要的也不是我给他送行。 站在庭院里,往日高蔓在南滇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清晨采了野花送来,邀我去晨练;黄昏我工作疲惫时,他来院里陪我说笑解闷;专门跑到越嶲郡替我买川蜀的酱酒,去洱海给我钓雪鱼…… 这样全心全意爱我的人,我竟没能爱上他,何其不幸? 然而他今日能离我而去,却将是他最幸运的事,只因我这样的人,本就配不起他的纯稚。若在我身边,早晚有一天将为我所害。 高蔓,除了伤痛,我能给你的,大约也就只有这么一丝明悟了。 因为手臂上的伤,我把给已经能够下地的白象王后的亲自辅导复健的任务,都交了荆佩和林环。除必须亲自动手的几件事,其余的我基本上都不探手。 如此静养了月余,才折掉石膏,就有人找了来要我外出做手术了,不过不是给人做手术,而是给蛇! 羌良人自从教坛赎金事件发生后,就一直没再在我面前出现,这天却突然冒了出来,说巫教的神蛇腹部生了肿瘤,要我去给它剖腹取瘤。 可那毒蟒腹内所谓的“肿瘤”,本就是我制造出来的。当初我将毒蟒要食的活鹿肠胃切除一部分,在它空出的腹腔里放进用猪肠捆压住的弹簧。蟒蛇食鹿,蛇腹里鹿和猪肠都被消化掉了,只有少了约束的弹簧卡在它肠胃里,消化不掉,也无法排出。毒蟒连吃了经我动过手术的食物两个多月,肚子里卡满了弹簧和附于其上不能消化的磁石,才形成了目前足以致命伤病。 这个除蟒的计划,由周平和白象王后通力合作,经我襄助,费尽小心共同炮制,前后历时三个多月,焉有在将要成功时自毁之理? 羌良人被我拒绝,怒道:“你是医生,怎能见死不救?” 她大约是急糊涂了,竟连这样的昏话也说出来了,我忍俊不禁,反问:“我是兽医吗?” “你虽然不是兽医,可上次那头大象你都治了!” 她不提时生家的大象还好,一提我便怒气上涌,冷笑:“阿弟是头有情有义的象,可不是吞食人家的婴儿,绞杀人家的妻子的恶蟒能比的,你少它来恶心我!” 羌良人神色微黯:“只要你帮我治好它,我一定设法让它改掉恶习。” “等你掌握了能够支配它的权力时,只怕你不止不会让它改掉恶习,还会想它替你多吞几个跟你作对的人!” 羌良人脸色大变,怒道:“云迟,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到现在还想为了巫教的声威而维护那条毒蟒,是缺少了为人的良心!” 羌良人脸上羞愧之色一闪而过,我缓了口气,问道:“你还记得你当初怜悯那中了神蛇咒的时生,让我救他们时的心情吗?还记得你为他们流泪的伤感吗?与巫教的威严相比,教民的性命、你的良心难道都不值一提吗?” “我可以让它改变,我也会设法让教规改变!” “你的老师,巫教的第二祭司彝彝应该也是教内的革新派吧?可她前段时间在我们已经将阿曼和阿诗玛两大阻碍都扣着的情况下,依然没有办法掌握教内的实权,进行变革,你难道还能强过她?” 羌良人不说话了,我舒了口气,心情稍微愉快了些:“阿依瓦,我要告诉你一件喜事,时生中的神蛇咒,我已经完全解开了。” 羌良人这才真的大吃一惊,骇问:“你真的解开神蛇咒了?时生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走了,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我不能告诉你。” 羌良人急道:“当初救时生,我也出了力,他要走,他在哪里,你应该告诉我!” “然后让你派人追杀?”凝视着她,淡道:“阿依瓦,我知道你为了巫教的利益能做到哪一步,所以我不相信你的良心。” 她大怒:“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良心,我没良心,你来南滇难道还是怀着良心来的吗?” 她的话正中我内心难堪之处,让我气息一窒:“我就算没良心,但还轮不到你来指责!至少我在做医生这一职责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完全无愧自己的良心!可你呢?你身为受教民供奉敬仰的大巫女,你尽了爱护教民的责任没有?” “我尽了!” “你没有!因为在你心里,教派重于教民,为了维护教派的地位,牺牲一两个,一两百个,一两千个人算什么?所以你明知活祭和那条毒蟒的存在除了造成无辜枉死,以恐怖威压教众以外,根本没有合理性,你也要维护!你尽力爱护的是教派的权威,而不是教内的子民。” 羌良人脸色灰败,瘦削的脸上青筋跳动,转身就走。走了两步,突然停步问道:“云迟,我教神蛇的病,是不是你害的?” 我哈哈大笑:“阿依瓦,那东西被害,你首先要找的应是跟它有仇的,然后再找跟它有利害关系的。问我,你不觉得问得太远了吗?” 汉历正月,巫教那被誉为“天神所赐,其游经之地,皆为天神福地”的神蛇死去,巫教想隐瞒这个消息,王庭却极力宣传。巫教隐瞒不得,便传言神蛇乃是“受天神所召”;王庭却立即派人颂唱,说毒蟒是祸害百姓,威逼王庭恶贯满盈。 这互别矛头的两种做法一出,双方先前还遮遮掩掩的矛盾,便开始明面化了。 巫教的教民最初还担心神蛇的死亡会给子民带来灾难,不料天没崩,地没裂,洪水没涨,火灾也没发生——除去勐大出现了一群以中了神蛇咒而没死的时生为首的叛教分子,以及巫教的威信大跌两事外,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很平静。 巫教不敢解剖神蛇的尸体查看致死的原因,但却查到了给神蛇喂食的人有问题,极可能是白象王后派的,怒极问罪。白象王后此时已经能够驻杖而行,正在跟巫教在王庭的代理人滇王后角斗争权,哪肯客气? 王庭和巫教,其各自的内部,都因毒蟒的死亡而开始了大规模的势力洗牌,民间也起义不断。至此,南滇本来就因为承担着大量战争赔款而艰难的政局,越发糜烂不堪。 周平长袖善舞,在其中借力打力,纵横捭阖,兴风作浪,更使得滇国上下一团糟乱,许多部落在巫教和王庭的威严受损,而负担过重的情况下纷纷举旗造反。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四十二章 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