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说,这肇事的巫师不管有没有找到,徐恪借题发挥下令的军事行动都不会停止。 半个月时间,不止越嶲郡内的巫教残余又被梳理了一遍,连丽水之南的滇国本境也被郡兵袭扰了几番。但这袭扰徐恪做得十分讲究,所袭之地的巫教教坛被尽数摧毁,但属于王庭直属的政权组织却是秋毫无犯。等到郡兵回撤,王庭的势力便趁机扩张,将巫教挤在一边,很是拣了便宜。 徐恪将滇国巫教一压再压,那斥责巫教背信弃义,等到暗害天朝钦使的“义正词严”的檄文传遍了临滇的三郡,送入了滇国王庭,天朝赴南节使周平的“病”也开始好转了。 不过周平的“病”虽然好了,但使队却还是没有立即南下,徐恪也不知是怎么拿捏的滇国王庭,居然逼得王庭就是沿途征用四万民伕,开山劈树,架桥设渡,日夜不停的赶工整理道路,并派出了王太子出迎三百余里。 我苦学之余,听到这些消息,不禁对徐恪佩服得五体投地——朝廷目前南下的最大障碍就是南滇地势复杂,不好行军,王庭现在修的这条路哪是路啊,根本就是滇国脖颈上的套索。 滇国的王太子面上有不健康的苍白,长相竟比翡颜还要俊美几分,可惜右手绻缩如小儿,却是天生的残疾,且目光闪烁,畏缩不敢与人相对,一看就是懦弱的性子。 一行人踏进风物与中原迥异的南国,登时被沿途锦簇的花朵,悠闲散步的大象,颜色对比鲜明的行人,偶然站在木楼上开屏斗艳的孔雀等等新奇事物吸引住了。使队里的虎贲卫和节使周平还能做到目不斜视,高蔓和两小却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的,时不时发出一声声的惊呼赞叹。 翡颜对我的气恼过的时间一久,也逐渐消了,只是她跟高蔓有宿怨,看到高蔓一惊一乍的样子,便开口讽刺。高蔓自知理亏,也不跟她争,翡颜一说,他就闭口不言,转头他顾。 我暗里好笑,便说话将翡颜引开,解他的困窘。翡颜细细的跟我讲解街边的风物,两人正说得兴致大起,我一眼瞧见远处一幢木楼的栏杆上爬行的青鳞大蟒比我前生在动物园看到的大了两倍都不止,蛇头足有篮球大小,不禁微讶,问道:“阿翡,这蟒蛇可不只养了十年八年吧?这么大,该怎么喂养?” “蟒蛇七八天才吃一次,一次有只兔子也就够了,不难养的。”翡颜说得高兴,但随我的目光一看,面色却顿时变了。 我心一动,问道:“这不是人家养的?” “这是巫教养的妖物!”翡颜看着那蛇的游向,突然露出惊骇愤恨至极的神情,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亦是大惊——那青鳞大蟒居然游到一户人家的屋顶,吊下头颅,伸头到人家屋檐下悬着的一只吊篮之前,张开大嘴,竟从里面衔出一个婴儿来。 那吊篮前有头大象正以鼻卷着芭蕉叶给吊篮里的婴儿扇风,突见小主人被青蟒叨走,顿时着急大吼,以鼻子去夺那婴儿。可那青蟒个头虽大,动作却十分灵活,摆头就避过了象鼻。大象再往前冲,却喀嚓一声,撞到了木楼的窗户里,被卡住了,在那里悲声嘶鸣。 青蟒盗婴,大象护主,只是瞬息之事,除了与我和翡颜以及我们四周的高蔓等人以外,旁人没看清事情的原委,只看见一头大象突然发狂将主人家的木楼掀翻。可那大象力气再大,它将屋子弄垮以后,也赶不上那条青鳞大蟒。那青蟒早趁着大象被困的那时窜到隔壁一户人家的屋顶,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都呆住了,黄精更是吓得牙齿咯咯打着战。我也毛骨悚然,心里犹存着一丝侥幸,问翡颜道:“阿翡,这青蟒只是盗了孩子去玩吧?我听说人养的蟒蛇是不吃人的。” 翡颜面色铁青,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恨恨地说:“别人家养的蟒蛇的确不会伤人,而且是帮家里照顾孩子的帮手,只有巫教养的这妖物,专门盗吃婴孩。我们这里的人为了防它,最初是给孩子做一个笼子一样的小床,后来又把孩子悬到屋檐下,再后来用象看护孩子,可是现在……连象也没用了!” 翡颜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四哥哥的同母妹妹就是被这妖物吞了的。” 我这一下震骇非同小可,难以置信:“那可是王女,怎么可能……” “这妖物是巫教供奉的‘神蛇’,又是王后有意放它……就算吃了十姐姐,也不过罚它禁闭了一个月……云姐姐,你在王庭要呆一段时间,一定要小心这妖物。” 蟒蛇吃人不奇怪,巫教供奉蟒蛇为神物也不奇怪,但这“神物”连吞噬王女也不得罪,却由不得人毛骨悚然。 难怪王庭会与巫教不容,难怪刀那明和翡颜对巫教都恨之入骨。 经历了这件事,众人在看到南方新奇风物时兴奋都冷却下来,直到参加王庭的晚宴,大家都还没从打击中回复,个个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王庭夜宴迎接上国天使,自然少不得巫教祭司的参与,可那说着一口生硬的汉话的祭司过来给众人敬酒的时候,看到他身边那名倒酒的侍从,却连周平在内,都不禁变色——那被称为神侍的少年侏儒,赫然有两个头! 偏左的那个头发育正常,另一个生在右边肩膀上的头颅却只有人的拳头大小。这个头虽然五官俱全,却明显的不具备应有功能,萎缩成一团。 那祭司见他领出这神侍来,果然把使队众人都吓了一跳,面上大有得色,迭声催饮。周平等人惊疑不定,明明是将这双头少年看做了邪魔,唯恐其中有下了巫蛊,不敢喝他倒的酒。但他们面对从未见过的奇诡的怪人,又不由自主的觉得恐惧,无法以平常心从容应对,被祭司占尽上风。我心里暗暗叹气,扬声道:“祭司大人,多谢你的美意,可惜这酒周天使却不能喝。” 那祭司诧异的问:“为什么?” 我一指那双头少年:“因为这杯酒是他倒的。” 那祭司弗然不悦,怒道:“神侍倒酒,是我滇国最尊崇的待客礼节,你是在侮辱我国吗?” “滇国是汉庭唇齿相依的兄弟,王庭出使的王子和王女是我的好朋友,我虽然以前没有来过贵国,但却已经因四王子的解说对贵国向往已久。贵国有令我渴羡的文化,也有让我一见着迷的风物,我对贵国喜爱就像喜欢我的国家,我对贵国风俗的尊重就像尊重我的君王。” 我一口气说完,略歇了口气,含笑望着那祭司,问道:“祭司大人,尊重必须是双方的,我们尊重贵国的风俗,贵国也应该尊重我国的风俗。这样才算公平,不是吗?” “喝了神侍奉上的仙酒,能得到神灵的祝福,难道上国的风俗难道禁止凡人接受神灵的祝福吗?” 我听他把“神侍”二字咬得特别重,不禁一笑,正色道:“我国的风俗自然不禁凡人接受神灵的赐福,但在我国的风俗里,却不以为……他能做神侍。” 我指了指那双头少年,知道这必是个双胞胎发育不完全而致的畸形,看这样子不像是能健康长寿的,在他身上做文章实在有些缺德。但立场不同,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祭司大人,在我国的风俗里,双头人具有魔力,能够使一个兴旺的家族陷于分裂,造成可怕的后果。胸怀坦荡的君子,是不可以喝这种人倒的酒的。” 我虽没直说那是妖孽,但意思也差不多了。那祭司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好在这时候周平他们也从惊疑中醒过神来,接过我的话头,硬是将那杯酒辞掉了。 这祭司在教坛内虽然年纪最小,排名第四,但却是掌握实权的人物,他出来敬酒居然没人虽,自然大丢面子,很快就退席了。好在打压巫教,抬高王庭本就是朝廷定下的方略,那祭司被气走了,正合大家心意。 欢宴继续,堂下涌进一群身着异族服饰的美丽女子进来唱歌跳舞,陪酒助兴。我和荆佩、林环二人同席,都是女子,本以为不会有人来陪酒,不料我们这一席上,竟也来了三名女子。 我对堂下跳的那种名为“萨朗”的舞蹈十分喜欢,看得入神,身边那陪酒的女子却大发娇嗔,伸手在我眼前晃动,阻扰我观舞。我本不想理她,但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她中指的一枚翠环上。 那翠环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我一看之后还想再看,却稀奇了。我微微一怔,突然恍悟,再听到那女子娇声让我转头,便依言而行。 那女子容色平平,但一双眼却幽深如夜,其中又似萦绕着迷雾,令人看着便移不开目光。那女子软言婉转,给我斟酒分菜,殷勤无比。我嘴里吃喝,目光却片刻不离她的脸上,看得她咯咯娇笑,突尔黑眸转动嗔问:“怎么这么看我?你喜欢我吗?” 我暗里起了一身鸡皮,眼睛却只顾着盯着她看,魂不守舍的点头回答:“喜欢……” 那女子闻声低笑,面浮红晕,望着我柔声轻问:“那你过两天去对面山坡的榕树下等我好不好?” 我痴望着她,含糊道:“可我有人跟着的,去不了。你来见我好不好?我让人给你留门。” 那女子略微思索,点头答应了,又给我劝酒,我再喝了两杯,便伏案醉倒。等荆佩推醒我的时候,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夜宴散后,我躺在王宫绵软清凉的苇席上,犹自思索那女子的身份来历,突听荆佩问道:“云郎中,你还在想那舞姬啊?” “嗯。”我思索良久不得要领,忍不住喃道:“也不知她到底是什么人。” 荆佩哧笑一声,显然有些气愤,哼道:“管她是什么人,就凭她是南滇人,就算你再喜欢她,找她对食也不行。” “对食?”我的思绪打了个转,才弄清她说了什么,吓得我一个激棱,差点从床上滚了下去:“你那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呀!胡扯!” “人家问你喜不喜欢,你回答喜欢……难道还不是……” 我忍俊不禁:“你傻了!那……” 我突然想起这是在王庭内的宫室里,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人监听可不是好玩的,便收声示意她们靠拢,大家低声说话。 谁料她俩面色古怪的看着我,却不靠拢,看样子却是怕我有同性倾向,会借机占便宜。我被气得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好不容易才将事情说清,嘱咐她们:“下次如果碰到那女子有意跟你们接近,千万别去看她手上的翠环和眼睛,免得中了招。” 荆佩有些狐疑的看着我,问道:“云郎中,你真没中招?”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三十五章 王庭] 一宿无话,次日刀那明便来带我去给王太后看病。王太后中风瘫痪,说起来不算什么难治的病,只是要耗时间以针炙用药等方法仔细调理。 我和荆佩等几人在王庭里给王太后治病,节使周平却带了虎贲卫游走滇国街衢,寻找适宜的地段修建使领馆。在王城外的跑马圈了一个山头,占用一个可以东扼教坛,西制王宫的山头,准备将它建设成为一座可以当成军事要塞用的堡垒。 堡垒内围是使领馆的核心,外围却分区划立,给在滇境经商务工的汉裔建造商业、手工、居住等屋宇。 周平在那边请王庭调拨奴隶,采办用具督造使领馆。我这里给王太后治病也有进展,在第七次给王太后下针以后,原本一直连嘴也动不了的王太后突然开了金口。 近十年不能动,也没出声的王太后突然竟能说话了,由不得王庭震动。很快包括国王、王后、王太子、众王子王女在内的人都纷纷跑了来问病,给我的赏赐流水价的送了过来。 我虽然自负医术,但也自知绝不至于能只用六天功夫,就能将瘫哑近十年的病人治好。王太后好得这么快,岂止是我的努力在生效这么简单? 看来,王太后的瘫痪虽然不假,但喉哑却是假的。只是这王宫里有她顾忌的人,所以她才借用我这“上国太医”的身份,利用汉庭之势压住对她不利的人,才好“康复”。 滇国的王庭里,瘫痪的王太后;强势的滇王妃;病怏怏的妻管严滇王;先天残疾的王太子;野心勃勃的四王子——仿佛已经开幕的戏剧,人物已经出现,只不知情节当如何发展,刀那明想让我替他走到哪一步。 在王宫众人围绕着十年没有开口说话的老祖宗问东问西,却把我和两名助手都被挤到了角落里,远远地看着热闹。 荆佩满脸佩服的望着我:“云郎中果然神技,手到病除。” 我摇头,并不打算将王太后之病的根由细细说明,只是提醒她:“荆医生,王太后醒了,以后我们的饮食、住行等方面都要加倍小心了。” 荆佩冷笑一声,哼道:“有徐太守在江北镇压,我谅他们也没胆害我们的性命。” “性命自然没人敢害,但别的就难说了。巫蛊魇镇,件件都比直接取我们的性命更可怕。”我望着干枯衰老的滇王和风韵不减少女的王后,再看一眼夹在人群里喜不自胜的刀那颜,猜想那天晚上陪我饮酒的女子也该出现了。 果不其然,晚上我给王太后施针以后,迎面便撞上了那女子。 她一身侍女打扮,明显与护送我的王庭侍卫相识,很自然融进护送我的队伍里。而有她领路,原本护送我的王庭侍卫很快就被甩开了。她言笑宴宴,我也温声柔语,随着她的引领而向前走,岔了几个路口,前面越来越僻静,就在我猜想自己可以看到这女子身后站着的人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喝:“站住!” 长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刀刃破空的锐响向那女子袭来。那女子正拉着我往前走,不管身后的吃喝,没料到王庭中竟有人敢一言不合,立即拨刀砍人,吓了一跳,赶紧松手闪避。 身后追来的人正是高蔓,他一击不中,抢身前进,刷刷两刀,一劈一挑,直取那女子要害之处,颇有剽悍之气。看来上次跟刀那明的手下生死相博,极好的洗炼了他的公子脾性。 那女子惊慌之中反手拨出一把短刀,来斗高蔓。短刀近于近战,高蔓怎肯让她占这样的便宜,退后两步,扼在长廊之前,一把刀将她远远的逼在外围,使她无法近身,怒道:“我早看你不像好人,果然!你想把云姑带去哪里?” 南滇因为铜矿丰富,铁矿发现得少,铸铁工艺又差,所以兵器依然以青铜煅制。那女子手里的青铜短刀,却怎么敌得过高蔓手里那以百炼钢铸成的环首刀?过不了几招,便被斩断。 那女子连中两刀,急切间厉叫一声,衣袖里弹出一条蛇来,直扑高蔓。高蔓闪身躲避,那女子趁机便跑,在王宫深处的密林里闪了几闪,就不见踪影了。 高蔓杀了那蛇,看那女子跑得快,又有地利,也不追赶,便来问我:“云姑,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追查那女子所代表的势力和探清她所策划的阴谋的机会,被他给破坏了,亏我装成傻样跟人周旋这两次。 我心里暗暗呕气,又发作不得,想了想道:“我闭眼睡一觉,你背我回去,别人问起,你替我代答,就说我被王宫的刺客暗算了。” 高蔓不明所以,但他好歹也是侯府出身的,久处权力中心,做起事来十分地道。背我走的同时,还不忘把那女子断折的兵器,已死的毒蛇收走作证。 我做为朝廷万里迢迢派来给属国王太后治病的使者,在治好了王太后的时候,得到的不是酬谢而是谋害,这件事无论从汉、滇两国的国力,还是从世俗的道义来说,滇国都无法交待。 周平他们这队人马是属于无事尚要生非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岂肯善罢甘休?一方面派人将我和荆佩等人接出了王庭严加保护,另一方面则压制王庭缉拿刺客,一时间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王庭几次派太子来请我过去给王太后治病,都被周平以我“重伤未愈”、刺客还没捉拿归案我的安全无法保障为由推了回去。 如此过了五天,四王子刀那明在第十次求见的时候,周平才放了他进来。 既然是倍受惊吓的受害者,自然得有受害者的样子。刀那明进我室内陪礼道歉时,我也不起身迎接,只恹恹的歪在竹迎枕上,懒洋洋的回应了几句。 刀那明毕竟是王子身份,被我这样干晾着,好不尴尬,又不得不低声下气:“云郎中,我祖母的病现在还没全好,请你无论如何救她一救。” “王太后的病还没好吗?我以为她的病早就好了,我来南滇,只是摆样子的呢。” 刀那明被我的话噎得一嗝,好一会儿才说:“云郎中,你答应会治好我祖母和父亲的病的,可不能不守信用。我祖母确实在半年前就能说话了,但身体的瘫痪却真的要你才能治。祖母经过这几天的治疗,对你的医术很是折服。” 果然!刀那明是想拿我当枪使。 “四王子,我答应你会治好你的祖母和父亲,但你答应我什么了?” 刀那明顿时失语。 “四王子,你答应我灭了巫教以后,将阿依瓦送给我。谁知我连阿依瓦的头发丝儿都没见到,自己却两度遇险。” “剿灭巫教不是一时片刻能做到,你答应会宽限时日的。” “就算剿灭巫教需要时间,那我在王庭几乎被人害死,又该怎么算?”我怒道:“你千万别说在王庭里,我的安全不归你负责!假如我在王庭里的安全你都无法保证,那我怎么相信你有能力做到你答应过我的事?”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我祖母!” 刀那明脱口而出的话让我心一跳,话里却尽是讥诮:“四王子,你身体健壮,又得父宠,都没有能力保证自己的承诺有效;你那祖母年老体衰,瘫痪于床,被困得只能装聋作哑,你还叫我相信她有能力保证自己的孙子的承诺有效?” “我的祖母,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白象王后,只要她能好起来,剿灭巫教又有什么难?” 白象在滇国象征着吉祥如意,一向是王庭统治各部族的神圣之物。现在王庭里供养着一头白象,但除非大祭,就是现任的国王和王后也不能骑乘,尊贵无比。那瘫痪不能动的王太后以白象为号,只怕很是难缠。 “四王子,我不是信哄的三岁小孩儿。” 刀那明气得一怒拂袖而去。我此时已经知道整个滇境除了我以外没人敢给王太后治病,算准了他必定还会再来相求,也不着急,只是对他口中的白象王后很是好奇。找到周平一问,他细想了好久,没想出什么白象王后,却想起了三十年前滇国的一位白象王。 那时中原诸侯王争位时,无暇他顾,南滇王趁机四出占地,连附庸于汉庭的夜郎国也被他灭了国。南滇一向只能倚仗地利自守,能开疆拓土的国王很少见,这种能以个人魅力将松散的部族拧紧在一起,打下南疆强国夜郎国的人更是绝无仅有,因此他才被滇人尊称为“白象王”。 不消说,这位王太后就是白象王的遗孀了。 我隐约觉得这位白象王后肯定不好惹,再转念一想,她贵为王太后,竟会沦落到全身瘫痪,只能装聋作哑的地步,就算可怕,一时半会也威胁不到我头上。 刀那明生气离去,隔天一大早果然又登门来访了。 这一次,我在他开口之前,就先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淡然说:“四王子,我觉得你弄错了一件事。你现在不应该着急说服我去给王太后治病,而是应该把你以前隐瞒了我的事说清楚——你不喜欢被人骗,我也不喜欢。” 刀那明愣了愣,尴尬无比,嗫嚅道:“我也不算有意隐瞒你,而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那就从白象王后、你的父王、王后、还有与巫教的关系慢慢的说起吧!我总不能稀里糊涂的,连丢了命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刀那明想了好一会儿,才算理清头绪,慢慢开口:“王庭由巫教教坛设立,因此每代的王后都必定是巫教教坛祭司培育出来的巫女,二百多年来,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的祖父白象王。” 白象王以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勇气,统合了散沙一样的各部族。他意识到巫教对国家政权的危害,于是坚决拒绝教坛为之安排的婚姻,自己娶了王后。 为此,教坛和王庭爆发了第一次正面冲突。在白象王和王后攻打夜郎的时候,教坛趁机进攻了王庭。白象王震怒,挟新胜之威回师平乱,与教坛大战。 巫教大败,只得答应放弃全部干涉政务的权力,只主掌祭祀、祈福、医卜等杂碎小事。教坛虽然不甘心,但白象王引领着治下诸部向东打下了夜郎,向西取得了昆羌,向北逼得蜀国割地议和,连汉庭直辖的巴郡也受到了威胁。这样的武功,使得白象王的声誉和号召力完全压倒了教坛,王庭因此正式取得了治政的权力,不再是只能顺着教坛之意而动的工具。 如果白象王能有三十年时间,巫教肯定能被他完全拨除,可惜他在四十岁的时候暴病身亡,留下王后和三个儿子。 白象王后开始立了长子为王,可新王只当了两个月的王,突然无疾而终;白象王后疑心是巫教施巫蛊之术魇死了儿子,大怒之下发兵征伐,可征战时她的次子又生病了。 半年时间里,丈夫和长子相继去世,次子又缠绵病榻,对一个女子来说,这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白象王后因为这下犹疑没能彻底催毁教坛,最后双方媾和共处。 可没有了白象王压制的教坛活跃起来的力量,实在太出人意料。白象王后在立小儿子为王以后,把精力放在照顾病中的次子身上,疏忽中竟又让教坛渐渐的挽回了颓势。 于是王庭新迎来的王后,又是教坛巫女。白象王后直到此时才开始警觉,可此时王庭那种绝对的优势已经被削弱,她想再次强行压制已经不可能。王庭和教坛几次争斗,谁也没讨得好去,只好互相妥协。滇王无奈之下,采取了一种消极的抵抗措施——他除了立后以外,仿照汉庭的制度广选嫔妃,从长子起生下的四子三女,都不是王后所出。 王后无宠多年,却在滇王那久病的兄长死去那一年,莫名其妙的得宠生子。而且不知她施了什么邪术,滇王只要有一天离开她,就必定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王后借机独霸后宫,等到白象王后突然病倒瘫痪,她执掌大权,更是对嫔妃王子王女大下毒手。 王后和教坛一体,滇王支撑多年,勉力维持政权不至于全被教坛把持,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和儿女们逐年被王后以各种手法剪除。半年前白象王后就能够开口说话,但她知道儿子实在靠不住,只能在诸多的孙子孙女中选择可靠的人。 刀那明被祖母选中,但却是一筹莫展,祖孙俩愁对两个多月,得知汉庭灭蜀南下,虽有危机感,但也觉得这是唯一摆脱巫教的办法。便由刀那明联合王庭的属臣,准备借汉庭之势来平巫教。滇王虽然受王后所制,但却没有一日甘心,自然支持儿子北上。 汉庭对滇国的了解仅限于地理人情等方面,滇国王庭的这些隐秘,刀那明如果不说,那是谁也想不到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三十六章 故人] 云郎中,王庭如今除了依附上国以外,别无选择。而我滇国,如果再不拨除巫教,只恐后世子孙都将成为毒蟒口中之食。” 跟刀那明相识这么久,从他嘴里听到的最真诚的话就是这两句。 然而,我却不能不重新思索自己答应他的事——像白象王这种极富侵略性的人,对汉庭来说无疑是种威胁。他的王后恐怕也不是什么易与之主,若是她好起来后强力整顿南滇的局面,是利是弊难说得很。 严极说过,今年秋冬北疆将有战事,避免两线作战的压力是朝廷与南滇议和的原因。这也代表着最近一年里,朝廷对南滇只能虚势恫吓,实际上并没有深入滇境,拨教灭国的能力。 一年时间,放在真正有能力的人手里,是可以做很多事的。万一南滇的局势能在白象王后的统领下脱出徐恪的钳制,我将她治好,岂不是相当于给齐略在西南树了一个强敌?西南线如果不稳,日后朝廷对楚国的战争,就要腹背受敌。 白象王后,治,还是不治?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你不想治她,那就趁给她治病的时候结果她好了。反正医术高超的人想悄没声息的杀个人,易如反掌。” 荆佩的话干脆利落,却让我吃了一惊,心里蓦地一动:这样的话,实在不该是医生说的。 我看了她一眼,淡淡地一笑:“我没有精神洁癖,也不反对杀人。但我不会在给病患治病时下暗手,那是对自己的亵渎。我只做治或不治的决定,但不会装成治病去行谋杀之实。” 荆佩讪讪一笑,不再说话了。我抚着给白象王后整理出来的医案,正迟疑不定,室外突然有人唤我:“云郎中,外堂来了客,周节使请您过去一趟。” 荆佩见我不想出去,便替我应答:“云郎中倦着呢,那是什么客?叫节使拦了算了。” 门外那声音却透出一丝苦意来,回应道:“那客人周节使也不好拦,她是先帝的嫔妃,仅是要求见云郎中一面,没有拦她的理由啊!” 羌良人,她终于出现了!我来了这么久,都没见到她的踪影,还以为她隐居了呢。 “请她在外堂稍候。” 两个月不见,羌良人原本形诸于外的憔悴已然消逝,打扮得光鲜亮丽。但在一转眼,一扬眉的时候,却缺少了一种活力——就像被剪下来供在瓶中的花朵,鲜艳美丽,可却失了长久存活的根本,透出一股必将萎落无存的颓然。她以前憔悴的只是外表,此时憔悴的却是内心。 只是我一出现,她看着我,眼里光芒闪动,却又升起了一股斗志,笑盈盈的问:“云郎中远来南滇,竟不曾出驿馆赏玩南国与中原不同的风光,难道怕我——南滇风俗不成?” 她将那个我字拖长了音,却是有意激我了。我袖中指尖微颤,脸上却笑道:“南滇风俗奇异,我早便想寻故人带我一览殊胜,只是未能得便。来此月余,未见故人芳踪,我本以为是故人愧不敢见我,原来不是啊?” 羌良人脸色微动,我不等她回应,便举手一引,笑道:“你既有盛情,何不带我四处随意走走?” “云郎中有兴趣,阿依瓦当然奉陪。” 滇国的王城人口才十来万,论到繁华根本无法与长安相提并论,但这是整个滇国相对富裕人家聚集的地方,所以街道上的行人衣着打扮都不错。 我走得很慢,神态十分适意悠闲;羌良人开始走得快,但她很快意识到我的拖拉,脚步也放慢了,渐渐的合上了我走路的节奏,缓慢而懒散的悠然漫步。 我们两个人,并肩走在南国的街衢上,彼此都笑容满面,似乎言谈甚欢,早把曾经发生过的仇隙忘记,视对方对挚友。 我们都知道对方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但不知为什么,明明是结下了深深仇怨的仇人,在这远离长安的地方,竟于彼此的敌视之外,还有一份默契——我们在面对彼此的时候,都撇开致使我们结怨的那个人。是谁引发我们之间的仇怨不重要,我们只是结下了无法化解,但又算不上要分生死的仇而已。 街道上的行人不知是对我这身汉家衣裳感兴趣,还是尊重她的身份,我俩慢悠悠的行来,指点风物,竟纷纷退避,可他们退在一边,却又不离开,看着我们在街上闲晃。 我在这异地国度里没有丝毫负担,大大方方的任人注视打量,只管顺性赏玩街市上的风物人情。走了一阵,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三胡和彝箫相和的乐声,乐声缠绵婉转。我驻足细听,突闻那曲中有人反复吟唱“阿依瓦”三字,不禁看了羌良人一眼,笑问:“这是唱你的歌?” 她一路解说南滇风光,都十分仔细,但我问到这支曲子,却神色古怪,眉目间尽是怅惘之色,竟没回答。 我心里一动,数着那乐声的节拍,顺着那调子击节唱道:“一去家国二十年,神魂常游到苍山。而今真个回故地,不如酒醉梦一场。” 羌良人怔了怔,面色大变,狠狠的瞪着我,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轻轻一笑,含诮反问:“阿依瓦,是不是回到故乡,却突然觉得日日夜夜想念的故乡,突然就变了样子,陌生得让你心里不安?” 她的脸色顿时从白里透出一股青气,身体晃了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稳。我刚才那句话,显然正击中了她的脆弱之处。 我加快了脚步,突见前面一处巷口景色有些熟悉,不禁注目细看。待见那巷内有幢倾倒的楼房,这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们进城那日,看到毒蟒叨食婴儿的人家! 我走过去细看,那残损楼房的废墟里,却不见丝毫人气,当日护主的那头大象,还有应该来收拾残局的屋主人似乎都没有出现过,左邻右舍都关门闭户,不见踪影。 那天那蟒蛇吞食了婴儿后,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下悲凉,双手合什,躬身拜了两拜,祝祷那葬身蟒口的无辜婴儿早入轮回,重新为人,只是来生他却莫再出生于这种巫教为主,人命轻贱的地方才好。 羌良人听到我的祝祷,不禁大怒:“你胡说什么?” “这孩子是被你教中的‘神蛇’生生吞了的,你不知道吗?”我看着那废墟,叹道:“如果人真的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我想他来生必定不会愿意再做贵教治下之民。” “我教……也是造福于民的……” “造福于民?流毒南滇,将黎民剥皮吸髓还差不多。” “没那回事!” 我在南滇的时间久了,便知道巫教实为南国不折不扣的一大毒瘤,其教下信民供养教坛,竟比王庭正常收取的赋税还高两倍。据说王城外的各个部落,许多人连葛衣都穿不起,只能用芭蕉叶制成围腰。而且教坛的各种祭祀名目繁多,需要教民到处收罗奇珍异宝,一年又有四个月要拿活人做祭品屠杀。 我哈的一笑,扬眉问道:“难道南滇黎民不用冒着性命危险给教坛收罗奇珍异宝?不用把族中的子女奉上做活祭?” “我……”她脸上的神情因我的反问而瞬息变幻,伤心、失望、悲哀等诸多情绪从她眼中流露出来。这个已经回到了生她养她育她的故乡的女子,却露出一种对生育她的文化不认同的痛苦。 这样的痛苦我没经历,却能想象:汉家文化是世上最具包容力,也最具吸引力的文化,但凡与之接触过的人,即使文化根源不同,也不能不受它吸引。滇国由巫教文化发展而发展出来的文化,其实相当的血腥蛮昧。她曾经在世界文化中心之一的长安,接触着汉家最先进的文明,不管她有没有抗拒,她身上都已经有了汉家文明留下的烙印。 这样的烙印,使得她回来后再也无法融回故乡那对比长安落后愚昧的巫教文化里。 毕竟把活人绑上祭坛,或是生挖心脏、或是剥皮、或是放血等种种活祭手段,即使在滇国巫教大盛的情况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何况她还受过汉家文化的影响? 我离开废墟,悠然问道:“阿依瓦,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连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抬头看我:“我受阿乌之命,代表教坛四大祭司,请你去神庙作客。” “什么时候?” “正是下午。” 一探巫教教坛的虚实,是整个使队共同担负之责,周平想了许多办法都不得机会,想不到她却会来邀请我。 我看了眼远远地跟在后面的虎贲卫,道:“我现在身在使队,做事不得任性,去不去要听从指示,我现在去问问他们,看看能不能去。” “那是自然。” 周平不放心我跟羌良人一起出来,居然派了二十五名虎贲卫跟在我身后,荆佩和林环两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也跟在了虎贲卫的队伍里。我转回来跟虎贲卫的小队长谭吉说话时,她们提着几大串系满了水果、当地吃食等物的藤条,正兴致勃勃的说话,见我回转,便兴奋的冲我展示一大块水种极佳的满绿翡翠:“这是我用耳铛换的,你看它用来镶首饰好不好?” 我敷衍的点头称好,问道:“巫教教坛的祭司请我去神庙作客,你们觉得如何?” 谭吉大喜过望,一迭声的道:“有这样的机会,正应该去刺探一下巫教教坛的虚实。云郎中,你和两位女医不必去冒险,让我们代去吧。” 荆佩刺了他一眼,哼道:“人家请的是云郎中,又不是请你。云郎中不去,谁敢请你们?” 虎贲卫来南滇都存着开疆立功之心,自然赞同冒险;荆佩和林环却万事求稳,反对我去冒险;两方各持己见,不肯退让,去不去的决策又推到我这里来了。 “去!” 我一个去字出口,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其实也是个喜欢冒险的人。老是做一些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做的事。 巫教的神庙居于城西,坐落于与王庭遥遥相对的山顶。据说那神庙的大体框架并不是人为支起的木柱,而是棵独林成林的大榕树枯死后略做整理改成的。支撑神庙的框架是一体出来的榕树树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在巫教已经延续了两百多年,跟那条也已经活了两百多年的食人青蟒一样,都成为了巫教教民信仰崇拜的象征之一。 我无暇赞叹这座神庙的神奇之处,目光就已经被被设在天井处的巨大水晶祭坛吸引住了。那水晶祭坛造成山形,显然经过了极细致的打磨处理,晶莹剔透,如果不是其中心处有团雾气,它几乎完全是透明的。 山形的最顶端,透明度最高,往下白雾愈浓,到它只有一人高的地方,几乎已经成了纯白,白色越深,转为银灰,银灰再下就是青灰,青灰再下便是深绿,绿到浓处,就化成了黑色,黑色的底座雕了两个环绕祭坛的半圆沟漕。 这座祭坛,美丽至极,光耀至极,可即使它被洗刷得再干净,也掩不住血腥气。 “这是活祭用的祭坛?” “嗯。” 羌良人似乎也不愿意在这祭坛下久呆,领着我们穿过神堂,向神庙深处走去。这神庙里重门迭户,大间套着小间,前进挨着后进,门贴金箔,柱镶碧玉,壁悬珠络,梁垂宝串,竟比王庭还富丽堂皇。 羌良人给我介绍三位驾临的祭司,七十多岁的第一祭司,名叫阿乌,是个教坛里断舌侍神的老前辈;第二祭司却是羌良人自己的教养恩师,名叫彝彝,专修蛊道;第三祭司名叫阿昆,目光灼灼,满面精干之色,整个宴会都是他在主导;本来这次夜宴应该有四位祭司主持,但第四祭司却没有出现。 教坛祭司倒也爽快,酒过三巡,就直接表达了请我不要给白象王后治病的意愿。 他们并不知道白象王后的病另有蹊跷,只是被我用两天功夫就令白象王后清醒的的表面现象吓了一跳,所以才派羌良人请我来。 “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为难的。” 阿昆劝说一阵,拍了拍手,几十名侍女捧着袋口宝光闪闪的袋子走了进来——不止我面前有,跟着我来的荆佩、林环和众虎贲卫每人都有只或大或小的宝袋。 众人都是长安出来的,自然识得其中之物的价值,不禁咋舌:好大方的手笔! 可也正是因为他们对白象王后的病情的看重,让我意识到她绝对有能力将巫教打压到残废。相对于国家的侵略力来说,文化的腐蚀更可怕。这个人,不能不治。 主意既定,这事自然不能顺他们的意。三位祭司里,不能说话的阿乌急得比手划脚,彝彝不动声色,阿昆眼里却是狠意一闪。 宴会还在继续,与宴的人却都已经失了兴致,我正措词告别,堂外却突然走进一个人来,那人一面走一面带笑赔礼:“抱歉抱歉,被琐事耽搁了一下,我来迟了。” 这人说的却是汉话,定睛一看,那人却是在王庭宴会上有过照面的熟人,教坛的第四祭司阿诗玛。阿诗玛显然对汉家的礼节比较熟悉,一进来就先见了礼,然后再酹酒劝饮。 “云郎中,这是我们这里特有的芝衣酒,长安可喝不到,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很好。”我抿了口酒,觉得阿诗玛的声音兼有男子的醇厚和女子的和悦,听在耳里十分受用,听了还想再听,告辞的念头竟是不知不觉的消失了,而且觉得与他交谈是件令人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