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典正色道:“不然,云姑姑妙手回春,慧心解意。所作所为,仁义慈善,可不仅是‘治病’,更是‘救人’。典今日所拜,非姑姑当日‘治病’之恩,而是姑姑当日‘救命’之义。” 我见他说得郑重,顿时哑然,心里突然生起一个念头:这张典说话酸溜溜,奉承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直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与铁三郎和乔图他们的粗鲁大不相同,实在不大像寒门出身的期门卫。 我这念头才转,旁侧的铁三郎却已经嚷嚷开了:“云姑姑,我们向你行礼拜节,你还要这么啰嗦,真是太不干脆了!不是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小里小气,不像个汉子!” “啊?!” 铁三郎的话顿时让我目瞪口呆:难道我平日里给他的感觉,居然是男人婆吗? 还是张典见机得快,一听到铁三郎这话,立即接口解释:“云姑姑,三郎最是憨厚呆直,对他敬重亲近的人没有男女分别之念,所以才有此混帐话。得罪之处,请姑姑看在他一片赤子童心的份上,海量汪涵。” 我自不会跟铁三郎计较这样的口误,只是忍不住取笑他的语病:“我若是如你所言,真像个汉子,岂不糟糕?” 众人都忍俊不禁,过了会儿,张典先收了笑,取出以干荷叶包裹着的礼品送上。然后再退回坐处,整冠拂袖,端正了身体,对我拱手顿首,他这一礼,却是以平辈交往的礼数,正式向我拜节,乔图和铁三郎紧随其后,也奉上礼物,顿首祷祝。 我也顿首回拜,依足礼数奉上回礼。 黄精对铁三郎上次打烂了太医署的香炉一事念念不忘,老想着要他赔回来,不过礼俗是人家登门拜节,不能开口讨债,以免坏对方一年的财运,所以他也没对铁三郎摆脸色。见我们拜节礼毕,便入里面去把赤术做的年糕、炒豆端了四份出来,放在我们面前。 乔图最是好吃,一碟年糕很快就见了底,叹道:“云姑姑,你这饼是御赐的吧?又甜又软又糯,真是太好吃了。” “这是家师的药童制成的,并非御赐。”我突然想起这里没有糖,要吃甜的只能找蜂蜜,寻常人家是吃不起甜食的,心里一动,对乔图道:“乔军士,上次我在贵府,承蒙令堂款待,不胜感激。这甜食想必是老人家会喜欢,稍后你替令堂带一些回去尝鲜吧!” 乔图也不客气,直接道谢:“多谢云姑姑。” 四人再说了会儿话,我将自己准备在宫外买房子住的事说了说,正准备请他们替我留心一下。铁三郎已经在一旁轻嚷起来:“云姑姑,这事好办,你就在霸城门外买块地就可以了,想修什么样的房子,我来替你招人工。” 乔图也在一旁起哄:“是啊,霸城门外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你要是在霸城门外建房子,只需买了地和材料,做工就有铁三郎找人,管好。” 只有张典想了想,却断然道:“云姑姑要买院子,可不能买在霸城门外。” 我都已经被铁三郎他们说得心动了,听到张典反对,有些奇怪:“为什么?” “霸城门外穷人太多,不适合云姑姑住。” 我听这个理由,顿感荒谬,正想反驳,张典却一摆手,示意我听他把话说完:“云姑姑,你肯定会在住的地方开馆行医。以你的心性,看到穷人必会尽量少收或者不收医药钱,甚至于倒贴钱物——就像当时治我和严极兄时一样。” “我没倒贴钱治你们,只是让你们赊欠一时。我是算了利钱,到时要你们连本带利还的。” 张典不为所动,依然照着他先前的话头平平稳稳地往下说:“所以你只能在富贵人家多的地开馆,北阙、戚里是上选……” “这两个地方住的都是公卿贵侯,皇亲国戚,要与他们为邻,还不如就是宫里呆着呢。”我一口否决了张典说的上选之地,要是出宫也跟这些大爷做邻居,那确实不如不出宫,侍侯的主子还少些。 “那就选长安九市,九市的东市商贾云集,西市则作坊林立,都是长安城热闹的地方,开馆行医不愁财源。不过,这两地为工、商聚居之地,地位卑贱,庸俗不堪,以典看来,实在不适合云姑姑居住。” 我哑然失笑,别说我没有多少身份观念,认为工、商者的身份就低下,就算我有身份观念,我一个小小的太医署医官,又算什么身份高贵了? 且张典说到“财源”二字,我不能不细想一下:以前在宫里,吃的用的太医署都有份例。可出去三小断了收入,需要供养。还有老师也已经不是医署大夫了,医学博士的俸禄不高,最多只能养他自己,但老师精研医术,好做实验,跟我一样也是个倒钱的,开馆行医不赚钱可不行。 “身份地位这些都不必说,我只觉得,长安九市都是繁华热闹的地段,地价肯定惊人,我未必买得起想要的房子。” “云姑姑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我想建青砖结构的房子,分上下两层,正屋五个开间,前面有厨房水井晒药坪,后面有药圃茅厕牲畜棚……” 我说出自己觉得最理想的院子的形状,说了一半,陡然醒悟自己的设想十分离谱——青砖的五开间两层楼,还带大院子,普通的富裕小贵人家都别想呢,我也真敢说。 不料张典听了我的要求,竟眉头都不皱一下,只问:“云姑姑准备什么时候住?” “那当然是越快越好。”我稍微算了一下太后身体大好的时间,回答:“最迟在春分后,我就得出宫。” “如此,典这便去长安市替云姑姑问讯。” 张典虽然看上去面黄肌瘦,身体虚弱,可一旦认真做起事来,竟是雷厉风行,立即起身告辞,收了黄精替我准备的回礼便走。 黄精见他们走远了,立即一吐舌头,啧道:“这些家伙风风火火的,真凶!” 我敲了他的脑袋一记,斥道:“胡闹,人家实心替我们办事呢,你还口不积德。” 张典他们办事果然迅速,不到两天便给我带来了准确的消息,符合我的要求,人家又愿意转卖的院子共有两处,一处在西市并里,占地两亩左右,要价十万钱;另一处则在横门外,离长安九市不远,据说闹鬼,已经转了几手了。所以屋主人将那房子贱卖,占地五亩有余的大院子,只要五万钱,还附带赠送屋后一块不能种粮的苦水荒地。 十万钱我是肯定出不起的,五万钱,我变卖以前乱用钱买下来的一些奇异之物,凑合凑合还拿得出。再者,我虽然不是完全的无神论者,但对所谓的“鬼魂”,却也并不害怕——自己都已经成过一次鬼了,还怕什么鬼啊? 不过据说横门外人员比较杂,却不知治安环境怎样?我们这一家子出去,老的老小的小,我一个年纪中用些的,又是女子,安全是个大问题。 我思索再三,终于决定冒险:“就买横门外的那院子。” 我正在托铁三郎等人变卖财物买房,长乐宫永昌殿的先帝太妃周婕妤却突然派了阿监来,说她头痛得厉害,宣我给她诊治。 我应召前去请脉,周婕妤的病是偏头痛,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特别顽强折腾人而已。 这病情平平,令我惊讶地却是周婕妤的寝宫里焚的香气味古怪,与宫中常用的各种香料都不相同。我在宫里替她施针,闻的时间稍久,竟觉得精神振奋,似乎吃了什么兴奋剂一般。 我心里暗暗吃惊,收了针便问:“周娘娘,您这宫里,焚的是什么香啊?” 周婕妤在长乐宫素以和善闻名,听我问便回答:“这香是芝室的羌良人送我的,让我头痛时燃起镇痛。” 羌良人?姓羌?我仔细一想,想起来了:“喔,是南滇送来的那位羌良人。” 这位良人据说本是滇国的巫女,本来是没有姓的,但十分艳丽娇媚,宠冠一时,才被先帝赐姓为羌。传说因她思乡流泪,先帝便为了她在长乐宫的御田西南角特别辟出一块地,造了温室,让她在里面种植滇国特有的植物,解她的思乡之苦。 一想到滇国特有的植物,我顿时明白了这气味古怪,既能镇痛,又能使人兴奋的香是什么了——这香里肯定有罂粟的成分在内。 罂粟对这个时代来说,是没有流传的东西。羌良人肯定是因为她原来的巫女的身份,才了解它有止痛奇效。送给周婕妤极有可能是一片好意,根本没去想这东西成瘾后该怎么处理。 我暗暗叹气,脸上却不露声色,问周婕妤:“周娘娘,您这香里有十分好的药材,云迟想求取一二回去制药,不知娘娘能否见赐?” “这却不行。”周婕妤一口回绝,让我大为意外,这位婕妤在长乐宫虽然位只在太后之下,但由于她一生无子无女,所以行事十分小心,别人对她有所求,她极少拒绝。我求她一点香,她怎么拒绝得这么彻底? 我心里纳闷,周婕妤却又笑道:“不是我不给你,而是这香我这里通共就只炉里焚的那点儿,现在取也取不出来。你既然是要制药,需要的量定然大,去芝室让羌良人给你更好。” 我一想也是,周婕妤又道:“羌良人镇日都在南滇温芜里,你往殿后绕过去就是,她素来大方,你有的定然肯给。只是她有个古怪脾气,不喜欢有人大呼小叫,说是喧嚣会惊了花神草仙树怪。你进了她那温芜,只管慢慢地寻她便是,切不能叫唤。” 我谢过周婕妤的指点,往御田西南角走去。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十六章 惊情] 长乐宫的御田约有四十余亩,分成八个小区,种植稻、黍、稷、麦、菽、麻、桑和蔬菜。 并不是所有的帝王后妃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事实上,承汉皇朝的皇帝和皇后,比我想象的要勤劳很多。天子、帝后和朝廷官员都有“劝农课桑”之职,为了给天下臣民做出仪范,长乐、未央、建章、明光、桂宫、北宫都开有御田。 一个勤勉的君王,开春的时候,多半都会根据钦天监择出的授时吉日,在长乐宫的御田里召集近臣务农半日,亲自扶犁开耕,以身垂训。而母仪天下的帝后,除去女红中馈、诗书礼仪、经文雅乐这些女子必修的才艺以外,一定还要懂得种桑养蚕,割麻织布——她可以不亲手做,但她一定要懂。 在做为皇朝政治中心的三大宫里,以长乐宫的御田占地最广,耕种的作物最具代表性。历年春耕劝农,皇帝和公卿后妃都是在长乐宫行开田之礼的。 而这位羌良人,在还不能正式入住长乐宫时,就得先帝允许,在御田西南膏腴之地割取一块出来,专门为她建造温室,她当年的恩宠之盛,实在令人惊心。 我远远看见几株高大的滇朴和无数黄槐围绕掩映下的温室,顿时一喜,快步走了过去。 此时正花木萧疏的季节,可这以滇朴为外围,黄槐为篱笆的温室,我靠近前去,入得眼帘的尽是青葱,粉白娇红。 那藤萝蔓草围绕的廊芜延伸入内,里面温暖如春,大花田菁、海芒果、扶桑、凤凰木、佛肚树、构树、葫芦茎苏铁等滇国的植物错落有致,这么丰富的物种,生长在本来绝不能相容的环境里,竟也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这哪里仅是一个物种单调的温室?这分明就是个搭配得妙到颠毫,容不得丝毫被损的植物群落! 这样异地别生还能如此兴奋的植物群落,怕是现代那些术有专精的专家也未必建得出来,以现在这种科技条件,能将它造出来的人,可真算得奇人了。 我惊叹不已,心里更是急欲一见这位羌良人,但记着周婕妤的吩咐,不敢扬声大叫,只能循着地上的小径向前走过。 花木扶疏,小径弯曲,足下腐泥青苔,触目花红树绿,小径几次分岔之后,我便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完全位于温热带地区的丛林里,恍惚间似乎迷路了。 这温室外面看着不大,但里面这几兜几转,竟让我觉得里面丛林广袤,一时很难走到边际处。偏偏这温室在冷天又只开天窗,光线被树木一挡,更加昏暗,难以辨认前路。 好在我知道这丛林虽然乍一处身其中,会觉得它太大,但实际上它的占地面积最多也有五六亩。只要人神智清醒,仔细观察,绝不会真的迷路,所以也不着急,只是顺着小径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数既做支柱,又中空充当火道输暖的砖彻室柱。 数到了第十三根,突然听到一声轻笑:“阿丹,这芜内热,我替你把狐裘脱了吧。” 藤萝绕树结成的天然壁幛另一面,一个窈窕动人的身影映入我眼来。那人榴红裙摆舒展,但上衣却贴身紧绷,开着足以令这个时代的保守人士掩目的坦领。那颈下胸前,雪肤玉肌,粉光致致;那霞红的双腮,流转的眼波,春情四溢,浓得似要化成为一滩足以融铁蚀钢的水。 这种修改得极富西南羌风的服饰,除了滇国出身的羌良人,这宫里还有谁穿? 我心里暗暗叫苦,赶紧轻手轻脚地后退:来找人居然撞到太妃娘娘春情大动的时候,不退我就是傻子。 然而我退了几步,便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拒绝她的殷勤:“不用你,我自己来。” 这声音虽轻,但听进我耳里,却如雷声炸响,惊得我呆怔当场:齐略!居然是齐略! 不会吧!他在这里跟羌良人在一起,羌良人脸上还有这样浓的春情,难道他……他跟她有私? 我心中一下咯噔,活似打翻了五味瓶,分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有一个念头:周婕妤害我!她肯定是故意让我来撞破当今天子和庶母的私情的! 可是这没道理,我与周婕妤素无来往,我哪里会得罪她,让她这样害我? 心里寒意阵阵侵袭,极想移步逃出这是非之地,可不知为什么,尽管脑子里直催自己快走,但我的双脚却没有办法移动,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 透过花叶,我看见齐略的身影从一株紫薇树边转出,他的锡衣已经除了,此时正在脱白狐裘。狐裘下他穿着件黑色的单衣,越发显得蜂腰猿臂,龙章凤质。 但见他鬓黑如墨,额洁如玉,红唇丰润,俊目流光,显然是心中春情萌动,但又强恃镇定,所以才有这股散着春意的风致。 羌良人脸上的红潮更艳,注视着齐略的双眸晶亮,自怀中抽出一条素白绣红花的绢巾来,便去替他抹额头上的汗,一面柔声道:“阿丹,看你这一头汗水,过来让阿依瓦替你擦擦。” 她那嗓音绵软如丝,丝上带着能沾住人心的婉转柔媚,我隔着花木听着,都觉得心神一荡,耳朵根处有些酥麻。 这样妩媚妖娆的女子,天下却又哪个男人抵挡得住她的魔魅? 难怪先帝时后宫佳丽五千余人,她竟能以夷女身份宠冠一时。 我看着她那比白绢更皎洁的手背,比红花更艳丽的指尖握着绢巾向齐略脸侧递去,只觉得她便连一只手都充满了让人为之倾倒的暗示。 齐略,你真的与她有私情吗?你会让她靠近吗? 羌良人的动作在我眼里,仿佛是在放慢电影,我看着她的向齐略一寸寸地靠近;看着齐略额头上的汗从眉沿处滑落,看着他的喉结滑动,看着他的眼里的神采在慢慢地染尽情欲之色。 我只觉得胸腔剧烈地鼓动,里面的一颗心似乎要从喉咙口跳出为,方寸间只有一个念头反复:齐略,别让她靠近你!别把持不住! 齐略,我认为你有明君的潜质,认为你是个难得的天子,我以为……你千万莫叫我失望! 在我几乎将掌心握破的紧张时刻里,齐略突然抬手,用狐裘将羌良人的手格住,沉声道:“我是承汉的天子,不是阿丹;你是长乐宫的太妃,不是司农女阿依瓦!” 羌良人的动作一滞,齐略已经将她推开了两步,咬牙道:“羌良人,我今日只是来借你这温芜一用,你若不愿借,我这便走。” 羌良人脸上妩媚的笑容蓦地凝住了,眸里神色数变,光彩逐渐黯淡:“阿丹,你如今来这里,仅是要借我这温芜用,却不需要我陪你了吗?” “不需要!”齐略的原本清朗的声音因为强制情欲而低沉喑哑,但其中的决绝之意却毋庸置疑:“羌良人,我事你如姐如师,但我并不是需要你陪的孩子。” “可我并不想做你的姐姐和老师,我只想做陪你学习稼穑事的司农女阿依瓦!”羌良人踏前两步,伸手去想打开齐略阻止她靠近的狐裘,她的声音虽然依旧绵软,但却已经失了柔媚之意,只剩下焦急。 “为什么你做了天子,我就不能做陪在你身边的司农女?为什么你父亲死了,我就不能嫁给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做什么太妃?” 我在她一连串的问话里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异族献来的女子,喜欢花喜欢树喜欢农作物,却不喜欢三宫妃嫔的争斗,于是自请来长乐宫的御田里当一名司农女,想造一片和她家乡相似的山林。 那时候的齐略还是太子,受母命来御田学习稼穑之事。她以为汉家的礼俗跟羌人一样,父亲死了儿子可以继娶庶母,所以她很自然地对他落下心意。 然而,齐略成了天子,她成了太妃,汉家的礼俗让她从此再不能靠近自己喜爱的人。 深宫之中,总有些情事在我们所不知的时候悄然发生,几乎所有人都会让不应生的情愫无声消亡。唯有这个滇国来的异族女子,肯将心事明白说出,使尽手段,努力追求,当面质问! 这样忠于爱情的女子,却又有什么错呢? 我剧跳的心脏缓缓地平复,神思恍惚中似乎看到她与齐略争辩几句,突然面色灰败地转身狂奔而出。 我轻轻地将自己的身体在花树藤萝里藏紧,小心的呼吸,等待齐略离开。 我不熟悉这温室的地势,等齐略他们都走了,我再寻出路,才是上选。 寂静的温室里,我屏息不动,齐略压抑急促的喘息声却突然清晰了许多,竟似向我这边靠了过来:“云迟,你还躲什么?出来吧!” 我心中骇然,出了一身冷汗,却不敢出声。 “云迟!”齐略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似乎气怒之极,反而冷笑:“你身上的香气藏不住,你不出来,是等我亲自抓你不是?” 我素来不熏香,在周婕妤那里染上的香也早该散了,在这各种气味陈杂的丛林里,怎么可能闻得出来? 齐略此语,定是诈敌。 我心念一动,蓦然明白,周婕妤叫我来这温室里求药,不见得是要我来查探天子私情,而是她受了齐略之托。 难怪齐略敢这么肯定地叫我,原来是这么回事! 齐略的脚步声向我这边过来了——这温室的地上尽是绵软的苔藓,踩上去本来没有声音,但齐略的脚步故意放得很重,定要传出声来。 我心里苦笑,分开藏身的花树,站起身来,望着迎面而来的齐略,微笑行礼:“陛下!”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十七章 迷意] 齐略缓步走来,我分明看到他被羌良人挑起的欲念,被强行压制,藏在眼眸深处,却并未退散。 一礼拜毕,我便不动声色地在收礼的时候将身体退开两步,站在一株木槿旁边,笑道:“云迟误闯温芜,正茫然难寻归路,天幸在此遇见陛下。陛下可知要离开这温芜,该往哪边走?” “呵呵……”齐略轻笑两声,问道:“你看着羌良人离开,还会不知道出路?” 我惊奇的抬起脸来,讶道:“这芜中林深木茂,云迟眼拙,却未见有人。幸而遥闻陛下声音,循声而来,才能脱出困境。羌良人在这芜中么?”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是现在才来到这里的,并没有看到齐略和羌良人。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必强词掩饰。”齐略微微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吐出来,轻声道:“云迟,幸亏你来了,否则我几乎铸成大错!” 我却哪里有什么能力使他不成大错?我不过是个无意牵扯进来的局外人而已。我舌底苦意浸染,强笑道:“云迟确是方到此处,陛下误会……” “误会?我没误会。你一来,我就知道了。”齐略几步逼到木槿树旁,脸上的沉凝之色已去,只剩下一脸的轻松笑意:“你身上佩着什么香,竟有让我惊神静心之效。” 他对我撞破他和羌良人的私情一事如此坦然,是心里打定主意要将我变成能绝对保守秘密的死人,还是他真能信任我? 他若想杀我灭口,那我无话可说;但若他当真仅是将我视为惊醒他的“恩人”,那我也实在不愿做往后一旦失去信任,便必会被他视为仇雠的“恩人”。 明慧灵敏,不如耳目失聪。 “陛下,云迟素来不佩香,又镇日奔波,不做臭人已是幸事,哪来什么能叫陛下闻来有惊神静心奇效的奇香啊?您真的误会了。” 倒是齐略身上芳气袭人,缕缕暗香随着他的动作洒开,这原本充满野趣的丛林,因他的逼近而令我生出身在芝兰香室的错觉。 人表现侵略性最明显而令人戒备的,是眼神和气势;而人的侵略性最隐晦而令人无从拒绝的,是体味和香水。 齐略身上染的不知是什么香,芳馥醇厚,浓郁却不腻人,反而有种引人深入久闻,不愿远离的魅力。 我被这香气一熏,便觉得有些口干舌躁,赶紧将背着的药箱横在身前,悄然后退半步,倚住木槿树。心念一转,便知这必是羌良人为了引动齐略的情欲,而故意让他染上的催情之香。难怪闻起来能叫人心神荡漾,定力大弱。 “你若没佩香,这股香气却从何而来?”齐略轻轻一笑,眼眸里雾气上升,氤氲迷离,显然那香对他施放,效果显著,他忍得了羌良人一时的诱惑,但这时却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连呼吸也急促了。 他冲我招手:“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是不是真没佩香。” 这么危险的时刻,我要是听你的话过去,我就是没长脑子! 我吞了口口水,定了定神道:“陛下,不是云迟香,而是您身上有香。那香或有……催情之效,所以您误会了。” “胡说!”齐略低斥一声,他鬓角汗湿,双颊晕红,单衣窄紧的交领口也已被汗洇开了一片,却兀自犟口:“我若不动情,什么香能催情。” 他似乎觉得我好笑,望着我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躲在树后干什么?难不成怕我吃了你?” 他这一笑,红润的丰唇微翘,笑纹如涟漪般铺洒开来,眉梢牵动,双目微弯,眼瞳深处雾气氤氲,眼眸却晶光盈盈,一暗一明,光华不定,里面流转着暧昧的情思,充满诱惑之意。这诱惑不仅是秀丽的色相,更带着那种使对象害怕,却又忍不住想靠拢接近、臣服于之的侵略性的魅力。 这却不是少年稚气外露时的可爱笑容,而是一种纯粹的,引诱女人动情动欲的雄性气息的散布。 我竟不知道,这个我初看觉得严肃冷静,再看觉得可怜可爱的少年天子。当他有意引诱时,竟能仅以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便将那种雄性的男色魅力,发挥得如此彻底,催动得如此动人心魄。 他含笑看着我,目光是那样的柔和而多情,我分不清他眼里是更多一点探究的深邃,还是更多一点渴爱的深情。 他那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唤起了我一直无法完全理解的本能,我心头颤动,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是一个女人,而他——是一个男人。 我一直都错了!他并不是不擅表情的无知少年,而是一个只要他愿意,便有惑乱魅力的风流男子。 他甚至都不用开口说什么露骨的言语,仅凭眉梢的勾动,眼波的流转,便有叫女子一见之下,色授魂与,情欲顿炽的魔力。 “我……”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气息不稳了,幸而我是倚树而立,有所依恃,不至太过失态。 我想平复胸臆间那几乎无法阻截的女性的情潮,深深地吸气,却吸进了他身上传来的更多迷人、也杀人的芬芳。 我闭眼握紧双手,借指甲刺在掌心里传来的刺痛,强定心神平声道:“陛下,请将你的手递过来,让臣替你探脉去病。” “我叫你来,可不是看病。”齐略轻笑,嗓音低沉沙哑,却连声音里都带着勾人情思的张力。 我身上阵阵燥热,似乎自己能听到全身血液的奔腾,心中情潮的翻涌;汗水自额头鼻翼细细地渗了出来,只能提高声音再道:“陛下,请将手递过来,让臣探脉。” “美人固请,岂可再辞?你若爱看,我便让你看。”齐略轻笑一声,将手递了过来,我身体半隐在树后,放下药箱,右手拿出一根银针,左手去探他的腕脉。 不料我的手探出去,尚未搭到他的腕脉,自己手腕一紧,竟已被他抓住了。 “陛下……” 我大吃一惊,待要甩脱他的掌握,眼前光影交错,他已扣着我的手错步转到了树后,微笑:“你看病不是讲求望闻问切,不肯臆想而断吗?怎么此时给我探脉,竟连我的气色也不予查察?” 香沁肺腑,离得近了,我终于能将他身上的异香分辨出来——那是夹着罂粟粉焚烧的龙涎香,与枷楠木和兰花之香混和而成的一股浓香。 龙涎香是上品的催情香料,西方贵族用龙涎香粉混入蜡烛中,在与情人相聚的晚上点起蜡烛来催情增趣;而罂粟则能使人兴奋,也有一定的催情作用。 羌良人既然是巫女出身,她调制了设法熏在齐略身上的香里,肯定还有些人所不知的用奇妙之用。只是齐略意志坚定,明明已然动情,竟还能强制了下来,不至与她生乱。到她走了,才真正的发作。 若不是被这香挑动,他怎么可能如此作态? 我被他困在方寸之地,反而冷静下来,沉声道:“陛下,请您静坐,容臣替您施针去病。” “云迟,你以为区区催情香真能叫我失控吗?身为天子,岂能连这么点克己之力皆无?”齐略扣住我的手,低头逼近我,失笑道:“我病不在香,而在人!” 好个病不在香,而在人! 如果真的是不能叫他动情的人,他就不会有欲的话,那羌良人能叫他几乎失控,就是说她让他入病,不是因为香,而是因为她这个人! 不过他因为她的身份而克制住了情欲,而我,却恰恰是在他欲念未消时,没有身份顾忌,可以肆意纵情的那个人是吗? 我猛一错齿,自热辣辣地喉头里挤出四个字来:“我,不,是,她!” “你当然不是她!”齐略的眼里欲火升腾,眼里晶光与雾气已经融成一片,变成了一种闪着异彩的迷离。他凝视着我,却又似乎在透过我看到了别处:“你跟她完全不同!你是云迟,会拒绝我的云迟!” 在他迷离的眼神里,许多我不愿想的念头奔腾而出: 是不是因为他在长乐宫侍疾,羌良人有机会接近他,让他察觉她的感情继续发展十分危险,所以想趁机了断? 他召我问退还他镜奁的理由,何必要借周婕妤之口,将我诓来此处? 他若真想瞒过别人,何必定要向对他有情的羌良人借温室来用? 他是不是想以我这与她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向她召示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绝不会是她? 他——是不是,转了几个弯,实际上却是想最好的保护她;而我,却是他保护真正所爱的人而竖起来的盾牌? 齐略的身躯重重地挤了过来,滚烫而近乎炽热的体温熨在我身上,我却觉得自己满身阵阵寒意,自内而外的散发出来,任他体温再高,也暖不了我分毫。 我静静地看着齐略的眼,平声说:“是的,陛下,我是会拒绝你的云迟。现在,我仍然拒绝。”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十八章 断念] 温室里没有风,也没有虫鸟,只有在寒冬里静静舒展身姿的花草树木。这些原产于南滇的物种,在北方异地生长,外表虽然看上去旺健精神,实际上花朵却总有几分天性受制的怯弱,不似我曾见过的那样丰硕华美。 我站在这些花木中间,虽然与它们种属不同,但实际情况却与它们并无差别。 这里的环境,并不由我们自己选择,自己营造。我们只能适应环境,倘若营造这环境的人,突然不想再维持这环境的存在,我们只怕都难逃一死。 齐略,你到底有多大的气量,容我在你允许的范围内改造自己想要的生存环境? 齐略在我的凝视中笑积唇边,眉挑新奇:“你为什么拒绝?难道你不喜欢?” 他问的拒绝,到底是那日退回去的镜奁?还是刚才我推拒他?我念头转了转,便懒得再猜,直接问道:“陛下是问人,还是问物?” 齐略脸上多了一层属于少年稚气的天真,好奇地问:“问人如何,问物又如何?” “陛下若是问物,臣便直言:我很喜欢,但那不是我应得之物,所以我拒绝。” 齐略哈哈大笑:“那是我送给你的!既是我送的,你便能得,何必谦辞?” “正因为是陛下所赠,臣才要辞。”我暗一错齿,垂下眼帘,淡然道:“陛下方才说,您即使有病,也病不在香,而在于人。臣辞还镜奁的理由,与陛下方才相同。” 齐略微微一怔,惊奇、骇异、不敢置信、怀疑等诸般表情掠过,瞬息万变,失声道:“你是因为我,才不收它?你是……你是……” 他“你是”了几句,都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却是我接过话头,直接应道:“是!” 我的回答不带丝毫犹豫,干脆利落,没有给他、也没有给我自己任何怀疑的机会:“臣的镜奁私妆,日后自有相适之人赠与。但那人,必不会是陛下!” 他在接到我退回去的镜奁时,或许会以为那是女人使的小性子,或许会认为那是我矫情自矜,有意自抬身份。所以,在这次我清楚的说明,自己必会另寻适意之人的时候,齐略全身一僵,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右手的银针终于有机会摸准了他后腰的“肾俞”扎了进去,再猛然抬腿,膝盖在他大腿“阴廉”穴上重重地一撞,手肘用力抵住他小腹的“肓俞”,趁他麻软的瞬间脱身而出。 “站住!”身后一声厉喝,未及退走,左肩已被人扣住,齐略眉梢眼底的春情因为我两重击打褪却,但脸上的余韵却尽成了勃发的怒意。 我镇定地望着他的怒容,缓声问道:“陛下,您的病已经消了,还有什么要臣效劳的吗?” 齐略脸上怒意大盛,眸光倏然幽暗下来,看着我似笑非笑:“云迟,你难道以为,你挑拨了我,还能全身而退吗?” 我几乎一口气提不上来,口中却发出一声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冷笑:“陛下,我何曾挑拨你?我是拒绝!难道堂堂天子,胸怀寰宇,包容四海,却连承认自己被拒绝的气量都没有吗?” 齐略不答,双眉挑动,鬓角青筋跳动,显然愤怒至极。 至于那愤怒,是被拒的羞恼,还是威严被无视的狂怒,我却分不清。但只要我拒绝,他这愤怒就难免。迟早必有一日要面对天子雷霆,何不今日此时一激到底?或生或死,在此一博,也免得心中老是提心吊胆,难得安宁? “又或者,您意欲以天子之威强压硬逼,叫人连拒绝也不能,也不敢?” “你……” 齐略一怒挥掌,我闭上眼睛,静待脸上的疼痛。 怕么?我怕的,怕极了! 我怕痛,怕死,怕伤心,更怕天子所代表的权力的极致带给普通人的,那种无法预料将要面对什么的恐惧。 然而那害怕被逼到了极致,反而变成了一股殊死一博,图个痛快的剽悍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