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略一时却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森然道:“我给你乌木牌,可不是叫你出来会情郎的。” 我一愕,这“会情郎”三个字在耳边打了几个转,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铁三郎,顿有哭笑不得之感:“陛……公子,铁三郎不过是护卫云迟行医而已,哪里是……宫规禁令,云迟时刻记在心里,不敢逾越。” 齐略哼了一声,在殿内踱了几步,挥了挥手:“今天上午,我接到范大夫递上来的奏折,已经准了你所请。我问你,经过这么久的磨练,你能做到万无一失吗?” 我听到齐略说他已经准了腊月上旬动手术的请求,这才了解齐略为何来此。 他必是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情,心里惶惶,所以才想替母亲祈福。可他不愿自己的软弱无助落在别人眼里,所以便微服而出,潜到这不可能有认识他的庙宫里乞求皇天后土保护他的母亲。 我虽然知道齐略的心思,但这开刀割瘤子的事,时时都有可能有意外,那“万无一失”几字的承诺,谁敢轻易出口? “公子,主母坚忍强韧,必得皇天后土之佑。” 齐略冷笑一声,笑声里却满是怒气:“废话!谁要听你这种陈词滥调的废话,我要听的是实话。” 实话就是,开刀割瘤这样的大手术,换在这种条件下,实在做不到万无一失,我暗暗苦笑,只能低眉顺目的安慰他:“公子,您不必如此焦急……” “不急,不急,要是你母亲,你会不急吗?”齐略像一头被拨了须的老虎,焦躁难制,竟然完全忘了克制情绪,冲着我厉声咆哮:“我告诉你,你要是救不了我母亲,我就拿你母亲来抵命!” “云迟父母早亡,公子此念,实难施行。” 我两世的母亲都已早亡,他这样的威胁,让我有些忍俊不禁,缓声劝道:“公子,主母身患如此重病,虽然面上不说,实际上心中定多忧惧。您若不能镇定安稳人心,反而狂躁暴怒。那么,您的行为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多增主母负担,徒增烦恼。” 齐略顿时哑然,许久长长的吁了口气,在堂上的蒲席里坐了下来,望着堂上供着的代表皇天后土的五色土,问道:“我刚才在这里向皇天后土祈福,你是听到了吧?” 我迟疑一下,微微点头,在另一只蒲席上跪坐——天子坐着,我可不敢居高临下地跟他说话,低眉顺目的奉承道:“公子一片纯孝之心,天下少有。” 齐略虽然力恃平稳,但声音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激动:“我自小得母亲教诲,从来不向神灵祈求私愿能偿。这是我生平首次因为私情而来祭祀皇天后土,我什么都不求,只求我母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我看着齐略虔诚热切,迷茫而充满翼望上天赐福的神情,突然想起自己前生少年母病时,惊惶失措,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的日子,有股微酸温热从心底泛了起来,喃道:“我从不信神佛,仅有的一次向苍天祈求垂怜,也是求我母亲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你得偿所愿了吗?” “没有。” 母亲肺癌晚期,发现时已经扩散,我仰高头,涌到眼眶的热流逼了回去:“因为母亲病亡,我才学医……” “原来如此……”齐略低喃一声,突然转身,定定地看着我:“云迟,你是因为自己失去了母亲才学医的,那你一定不希望别人也失去母亲,对吗?” “是的。” 齐略眼里明光流转,却不是君王的霸道锋芒,而是一个害怕失去母亲的儿子,在面对医生的期翼:“那么,云迟,我将我母亲的性命托付于你!” 我骇然睁大眼睛,齐略的目光直直的投入我的眸里。 “别让我受当年你受过的痛苦,云迟……”他的声音低沉,甚至于带着些微软弱,那一声轻唤里带着的复杂情绪,将我心底深藏的一根心弦拨动:“请您治好我的母亲,当我向你讨回我的托付时,将她完完整整地还给我。” 他郑重的将他母亲的性命托付于我,不是以天子的身份命令我效力,而是用他的信任驱使我尽心。 他是天下最少约束的人,尤能如此自我约束,不因私废公,恪尽天子之责;他跪在神灵面前发愿,愿身替母难,这却是孝子之心。 这一刻里,我接触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情感,而因为他的直接,也让我内心的柔软被他勾起。心中有前所未有的压力,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个手术,终于消去了权势威逼,不得不为的阴影,变成了病人家属的托付,让我心甘情愿的应诺:“我将竭尽所能,不辜负您的托付!” 这一刻里,这样的气氛让我完全忘记了身份的差别,直接就用了毫无身份差距的“您我”称呼。 殿堂内一片寂静,外面却突尔风声大作,屋顶细细密密的阵阵“铃铃琅琅”的细物打瓦声,原来外面竟下起雪来了。 这是今年里的第五场雪,不知它会下多久时间。 齐略听着雪击瓦当的脆响,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突然问道:“你来这庙宫里许什么愿?求什么?” 我微讶,便听到他继道:“你所求的东西,若是人间所有的,只要你能治好我母亲,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禁一怔,面对这么好的机会,不知为什么,却没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想要的,想了想哑然失笑,道:“我刚才没有许愿,所求者不是它物,而是心安。” 齐略眉毛一挑,意犹不信:“只是求心安?” 我望着高高的神坛,有些神思游离:“这天下,唯有‘心安’二字,虚无飘渺,难于捕捉,才需要乞于神灵位前。” 齐略负手立于神坛之前,听到我的话,年轻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不应与年龄相符的沧桑,恍然若有所悟,叹道:“吾等于神前所求者,原不过是‘心安’二字。” 天子发感慨,我这闲人不会凑趣,干听着。 过了会儿,便听到他问:“你既求心安,可得了心安?” 我坦然笑道:“本来没得,听您一番言语,突然便觉得心安了。” 他闻言转头看我,突然微微一笑,道:“我听你所言,亦感心安。” 他的笑温淡的在眉眼里荡漾,我一眼瞧见,居然被那明艳的容光和暖意逼得呼吸突尔一滞,赶紧移开目光。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十章 未负] 腊月十二日,宜造车器,祭祀、祈福、求医、治病;忌伐木、作梁、安葬、行丧。 这是星相官选定的黄道吉日,我在用铜镜仿制出无影灯的病房里给太后做割除肿瘤的手术。 这间病房洁净明亮,所有物件都用醋熏沸水酒精消了毒,太后那张照我的意思特制的病床旁边,汇集着以当世的最高科技手段做出来的各种医疗器械和药物。 为了太后的医疗方案,我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来思索,两个月的时间来修订,直到今日才旅行。 我在给太后做麻醉的时候,不经意的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我在皇天后土庙里看到的天子齐略。 太后的病就是动手术也难说定能治好,可无论是我,还是他,那日之后,都没有再就太后的病进行行文商对。只因太后的这个手术,我确实已经倾尽心力来做准备,而少府和太医署也做了最大程度的配合——人力已经穷尽,是否成事,只能看天意。 到今日,当我的手术刀划开太后的小腹时,我已心如止水。 近三个月的磨砺,我开刀的手法已经达到了前生也未达到的娴熟精炼。或许,正是因为医疗条件所限,我才在巨大的压力下有了今日的进步。 在现代的开刀医疗里,由于有些先进的精密机械,即使医生手术小有失误,也有补救的方法。但在这里,却容不得丝毫闪失,一误便是性命。 比如在这里要求我下刀精准,尽量的避开血管,流血过多无法输血补充会导致死亡;比如在这里,要求我下刀的速度要尽快,因为这里没有帮助病人维持体力的医疗设备。 这样严格的外部要求,首先要提高的,就是我自己的心理素质。心稳,手才能稳;心安,刀才能快。 已经跟我配合默契的医婆熟练而沉静的将我所要的器具递到我手边,替我抹去手术中额头鼻翼渗出的汗水。 当太后子宫里已经香瓜大小的肿瘤完整的取出来时,她们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呼,是欢喜,也是放心。 我理解她们的心情,但自己的心情却更加平静,双手更稳——这世间多少本不当发生的医疗事故,都发生在主治医生心情放松,大意轻怱的情况下,我绝不让自己手下也出现这种事故。 “细诊,三部有无异常?” “上中心脉重沉。”“下上肝脉中浮。” 这都是失血的症状,属于正常的医疗反应。 “不容、曲垣、天池、幽门四处下针,止血。”我沉着的将太后小腹上的所有伤口一层层的缝合,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准备,运用着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医疗器械,这个手术,已告成功。 太后能否活下来,是看她手术后的反应,若能脱离危险期,以这病房的设备,天家的权势,太后必能安过此劫。 我走到以屏风隔断的小休息区里,洗净手上的血污,顿感饥肠辘辘。手术之前,我吃过东西,但这种手术需要全神贯注,极耗精力,一做完手术就会觉得饿。 给我递刀抹汗的医婆彭歧知道我这习惯,早已替我准备了蜂蜜水。我刚倒出一杯喝了一口,见女史崔珍收拾好手术后的弃物,也坐到了我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吃独食:“崔姑姑,你要不要喝一杯?” “不,不用了,我可吃不下。”崔珍连忙摆手,反而问我:“云祗侯要不要出去用膳?” “不用。”崔珍是首次看见这种手术,不敢在这里吃东西再正常不过了,可我是见惯了血腥的,哪里避讳这个。 “崔姑姑,你如果出了这病房用膳再想进来,一定要照我说的,先沐浴更衣。” 这样的条件想造无菌病房是不可能的,但也应该尽量保持卫生,减少病毒的侵害。 我喝了蜜水,又坐回太后病床前那张照我的意思造出来的椅子上,仔细观察太后的病情的变化。 太后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尽管我的手术已经最大限度的减少了她的出血量,但她先前的体质虚弱,就那样的出血量,只怕她也承受不了。 四名医婆和我轮流监视着太后的病情变化,就在我闭目假寐的时候,突闻彭歧惊道:“不好,娘娘的心脉似乎断了。” 我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彭歧虽然惊慌,我却还算镇定仔细摸了脉像,喝道:“别慌,按摩心脏,给她手厥心包经各位穴道下针。” 再触太后额头的两额,却发现她动脉紊乱。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上部出现变化? 我在“百会”“抻庭”两穴下针,调理她上脉的异像,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在她“耳门”上再添一针,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娘,今天下北有鲜卑檀石瘣野心勃勃,西有川、滇不稳,南有楚国不遵朝廷号令,准备自立。群狼环伺,您的儿子身单力薄,随时都有可能为群狼所噬,您忍心吗?” 太后依然昏迷不醒,我捻动着银针,尾指感觉她上脉的脉动渐趋正常,不禁微笑起来,这天下有个准确率高达百分这九十九点九九九……的道理,就是女子虽弱,为母则强。 除了天性薄凉的女子以外,大多数的母亲,在知道自己的孩子身处险境的时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会尽力挣回这条命来,尽力护得孩子的平安。 太后虽然身份尊贵,但在爱护儿子的这片心意上,却无平常女子无异。 手术后的这两天等待的时间特别的漫长,太后的肠胃已经开始蠕动,能够灌饮流质,但她却依然沉睡不醒。她沉睡不醒,我却是守在旁边难以成眠。 偶尔,我也会苦中作乐的想:人命其实也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样公平,至少太后目前享受到的护理,就不是我前些天治的那些病人能比的。 若是这样种种谨慎,处处小心,仍旧不能让太后安然脱险,我只能说天意如此,非人力能挽。 侥天之幸,太后在第三天的掌灯时分醒了过来,她显然已经休息得够久了,所以眼睛睁开的时候,居然没有常人久眠初醒的迷离,而是清醒。 “娘娘,您感觉怎样?” 太后吞咽了一下,才轻声说:“很痛,也很轻松。” 痛,是伤口的痛;轻松,却是腹中的那近两斤的肿瘤取下来,身体负担的轻松。 我松了口气,见太后嘴角微动,却是想笑,赶紧出言阻止:“娘娘现在还是静养为宜,笑起来伤口会被扯痛。” 太后微微点头,轻叹:“云迟,我要谢你。” 我回答:“娘娘,云迟等着您大好以后的赏赐。” 太后进过食后,我再仔细的检查了她全身的情况,终于放下心来,和陪着我守了两天的两名医婆走出病房。 守候的这两天时间里,我们警惕着身边的风吹草动,累的时候便扎针提神,没有放松过心弦。直到此时,确定太后转危为安,我们才真觉得自己疲惫至极,以至于踏出病房的脚步都是虚浮无力的,两只眼睛更是干涩难当,仿佛金星在瞳子里闪烁不休。 病房外灯火辉煌,我一踏出病房,手臂便被人抓住了:“我母后病情如何?” 齐略衣饰修洁,但原本丰润的双颊却陷了下去,眼里的光芒微弱得仿佛是暗夜里的火星。 我想,他大约是见我这么几天都不出来,只以为母亲凶多吉少吧? 一念至此,我胸里提着的那口气才真的松了下来,微笑:“幸未辱命!” “啊?哈!”齐略怪异的发出两声,抓我的手顿时松开了。 我被他骤拉骤放,登时重心不稳,直直地往地面摔,心里哀嚎:老大拜托你,别推我行不?我快要脱力了,没法自保啊!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绷紧神经的恶果此时显露无遗,眼前连小金星都不再闪烁,就是一片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的神经反射似乎都已经麻木了,只脑中想到一件事: 横竖这殿中的地板是柔软的柚木板,硬摔也摔不伤什么,成了,这跤摔下,我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一觉无梦,我醒来时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绣蔓生白薇如意纹的锦被。 我有一瞬的迷惑:这么华奢的锦被,我可用不起,我这是占了谁的铺位? “云祇侯,你醒了?” 我堪堪坐起,便有人笑问一声,循声望去,却是太后身边服侍的一个女史,名叫渠前,年纪比太后还长十来岁,跟崔珍一样,都是太后小时候的身边人,任尚衣之职,身份也很高:“你睡了也有一整夜大半天,饿了吧?” 渠前言辞间虽然对我颇有关怀之意,但她素来极少笑容,脸上的表情却不多。我见她端着漱口用的水瓶杨枝等物,不禁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渠姑姑,我占用你的床榻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了,怎敢劳您如此照顾。” 渠前嘴角扯了扯,便算是笑了:“云祇侯不必客气,莫说有皇后娘娘赐你们香汤沐浴,新衣美食。就是没有皇后娘娘的恩嘉,你救了太后娘娘,我也应该谢你。” 我怔了怔,仔细一问,这才明白,原来昨晚我跌倒睡着以后,皇后念我和四名医婆连日连夜的守在太后身边,劳苦疲惫,便传旨恩嘉:我和四名医婆都赐香汤沐浴,各得五领单衣,一袭皮裘,永寿殿赐食。 皇后亲赐香汤沐浴,我只当是病患家属请我洗桑拿,属于偶尔的腐败,当下就汤沐浴,将新赐的衣、裘穿上,梳头挽髻,赴永寿殿领赏。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十一章 无谢] 皇后一直在太后病床前守着,永寿殿赐食她是派的王美人来宣慰。 王美人口传皇后的恩嘉后,便让我们入座。她自己则坐了尊位偏左,以示虽代皇后恩赏,但不敢越礼之意。 天家最重礼仪,不止服饰的款式和颜色要遵循季节变化,连饮食也恪守着“四时八节”相宜的观念。皇后以五鼎而食的大夫之礼,赐我们“食黍与彘”。 我本拟大吃一顿,一看端上来的东西却顿时没了胃口——满鼎都是大块大块的肥肉、五花肉,以这时代的礼节来论,这确实是极大的荣耀,但却完全不符合我的饮食习惯。 他们以肥肉为上品,认为猪身上最好吃的一块肉是猪脖子下那块最厚实的肥肉,甚至后来还为这块肉起了个相当风雅的名字,叫“禁脔”。 我今天就有幸分到了一块的“禁脔”,据说是皇后特赐的恩赏。我看到这无与伦比的“殊荣”后,真是啼笑皆非,只拣了几块不怎么肥的五花肉醮醢,以黍饭伴着吃了,对那油腻腻白花花的大块肉便再也没了食欲。 但我谨守着礼节,虽然觉得饭菜腻人,但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含着黍饭细嚼慢咽,等到四名医婆也将吃饱的时候才停著不用。 “云祇侯食欲不振,莫非嫌这膳食不佳?” 王美人进食的举动娴静而优雅,看过去便像看着画中人一般。我虽然无聊,但也只偶尔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她一眼,并不敢明目张胆地细看。 刚放下碗筷,就听到她问出这一句来,我不禁微愕,转念间举手齐眉,行礼笑答:“云迟只是因为生平首次得此殊荣,受宠若惊之余,突念及家师在此时尚未进食。当老师的粗食糙饭,做弟子的却钟鼎玉食,云迟心中甚是不安。” 老师,借你的名分一用,以免麻烦。 王美人的目光虽然没有什么锋芒,绵软柔和,但我却感觉她在转眼间已经相当仔细的打量了我。 “云祇侯一片孝心,实在难得。”王美人目光一动即敛,转头对她身边的女史道:“阿戒,替云祇侯将剩余的赐食收好,送给太医署的范老大夫。” 敢情我吃不了,还能打包带回家啊?不过她有这份好意,我也不能拒绝,顺理低头道谢。 王美人红唇轻抿,柔声道:“云祇侯,我才要谢你救了母后。” 我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四名医婆,肃容道:“太后能安渡此劫,乃是承天子洪福,赖少府、太医署列位大夫襄助,又有宫中这几位医婆尽心竭力,才竟全功。云迟适逢其会,实不敢居功。” 王美人眼波一动,又看了我一眼,笑容却比刚才明显,有些赞赏之意:“云祇侯谦逊温婉,堪称德艺双馨。” 场面话说毕,她便挥手令阿监拿了几千钱出来,分赏我和四位医婆。 “谢王娘娘恩赏。” 这顿晚饭我是食不知味,也不愿与这些长着七八个心眼的后宫嫔妃长久相处,应酬几句,便借口要给太后复诊,匆匆离去。 太后躺在床上看书,见我进来,脸上便带出了愉悦的笑意,我先行礼:“娘娘,云迟请脉。” “免礼。”太后含笑侧首,细看了我身上的新衣新裘一眼,笑道:“你这身衣裳倒好,就是头上太素,不大称。” 我一时哑然,这身上的衣裘是皇后新赐,衣是藻纹雨丝蜀锦裁就,裘是细绒白羔皮制成。这样的华贵的衣裳,我这连老师送的错彩镂金钏都留不住的人,自然不会有配套的首饰。 “娘娘,衣裳之要,在于暖人;首饰之要,在于悦己。云迟身上穿得暖和,心里便已经和悦欢喜,不需多添首饰来悦己了。” 我笑着将太后手里的竹册拿开,便岔开话题问她的身体状况。 太后是个十分配合医生的好病患,一到我挽袖行使医生的职责时,她便不再说其它的闲话,我问什么情况,她都会很仔细的回答。 我先看了太后伤口愈合的情况,再仔细的给她做了全身检查,彻底的放下心来:“娘娘,如果您能遵医嘱好生将养。臣想,您现在就能够由人托着肩背慢慢地起身了,只是不能太用力,触及伤口。” 太后大喜,忙道:“快快扶我起来,躺了这几天,我都躺得手脚发僵了。” “娘娘稍侯,待臣替您活动一下身上的关节再起身,免得突然使力,抽了筋。” 一旁崔珍笑吟吟地过来,帮着我给太后按摩一阵,再将她扶起。 太后架在我和崔珍的肩上,兴致勃勃地在病房内绕圈子。这病房不是很大,走来走去本也没什么意思,但她闷躺几天,竟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走走路,也走得发了兴。 好在她还记得我的医嘱,并不敢开怀大笑,只是声音里的喜意却是怎么掩也掩不住:“我以前啊,老是用步辇肩舆代步,如今才知道,原来能用自己的脚走路,是这般快活的事。” 崔珍是打小就跟在太后身边的,不似普通女官拘礼,听到太后此言,便开口打趣:“娘娘,您也是这时候才会觉得走路有趣,待到身体大好,可以尽情了,您又要嫌长乐宫太广,走路太累喽!” 太后点头,微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能尽情的时候,想着尽情那一刻的欢喜,便觉得快活无比;待到可以尽情了,反而觉得不如未尽情那时心里念着可以尽情的欢喜。” “可不就是这样?这人大抵是有些儿天生的不知足。”崔珍说着,侧头看了我一眼,似有审视之意。 我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去猜她的心思,只管做自己要做的事:“娘娘,您应该歇着了。” 给太后重新开过药方,嘱咐了应该注意的事项,我便告退而出。 出了永寿殿,外面一片银光金色映入眼来,原来在我在永寿殿动手术和休息的这三天里,外面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的雪已经完全停了。雪过天晴,此时正当夕阳斜照,红日西沉,余光铺地,被皑皑白雪一映,顿时金光流转;而白雪被艳艳红日一照,也银光闪烁。 红的夕阳,白的积雪,流转闪烁不定的金光银芒,瑰丽无双的铺入我眼底来,让我惊叹一声:“好一场雪,好一轮日。” 长乐宫极广,扫雪的阿监宫娥目前还只来得及将常用的永寿殿、长秋殿、前殿、长信宫、钟室等几座宫殿和连接各处的复廊、甬道打扫干净,其余地方的积雪都还没动。那嵯峨宫殿,杕挺松柏,鎏金飞檐,巍然铜塑被这红阳白雪,金光银色围绕,乍一眼看过去,竟不似人间之景,而是天上宫阙。 我贪看这琼楼玉宇,一路走得极慢,堪堪走到钟室廊楼之下,突闻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云迟!” “哎。”我应了一声,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在前殿转往长秋殿方向的复廊上,有几条影。那些人大多都身着沉肃的素色深衣,只有其中一人身着浅红深红间正青的吉色。 我一回头,便见那身着吉服的人一手撑着复廊抄手,居然从复廊里跃了出来,踏着一地金屑玉粉般的积雪,向我这边快步行来。 “云迟!”他再唤我一声,那轻松明快的和悦嗓音犹如击玉敲冰,和他神采飞扬的笑容一齐撞进我的心间来,让我刹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地。 “听说我母后能下地了?” “是,娘娘已经能下地了。” 锦袍悤黄的明色,珩衡玉具的泠音,伴着那匀停优美的身影侵入我的五感里,使我有些恍惚,脱口道:“云迟幸未辱命。” “你已经说过了。” 他欢快的笑声让我略微清醒,深吸了口气,将方才有些漫逸的神魂收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双脚竟没经过我的大脑指挥,就已经往前走了十几步,走进了雪地里。 “云迟,你做得很好!” 他的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脸在笑,连鼻梁处也有着微微的笑纹,让人一看便知道他此时心里欢快已极,愉悦已极。 我看着他那欢畅的笑容,心头一动,似乎治好了疑难杂症的喜悦,被我怀疑了许久,直到此时才真正的确定,泛了上来,心情瞬间放松,欢乐浸到了全身,也忍不住笑。 “陛下,您所托付的,我此刻能够完整地交还于你了。” 齐略朗声大笑:“云迟,我要谢你!我要好好地谢你!” 我微微一笑,心里突然对他也生出一份感激之情,低声道:“陛下,不用谢。因为你当时未用权势威压,让云迟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也让云迟得到了益处。” 齐略有些诧异,奇道:“我让你领悟到了医道的真谛?” “是的。”我想起给太后治病前后发生的事,忍不住一笑,道:“陛下,实不相瞒,最初云迟根本没想过给太后动刀,只想将太后救醒后,下几贴药稳住太后的病情,然后就携了老师逃之夭夭。” 齐略愕然,瞠目结舌:“为什么?” “因为云迟当时觉得太后身份高贵,给她治病是被人以性命要胁,感觉不到医患之间的互相信任和互相尊重。”我见齐略虽然惊讶,但却没有恼怒之意,便接着往下说了: “后来您的托付,才让云迟醒悟,病患家属心急亲友病痛,将刀架在医生脖子上逼医生尽力治病,实在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因为您身份特殊,所以能将想法付诸实行,而普通人不能而已。而心里不情愿救治太后,却表面敷衍,反而是云迟拘泥于太后的身份,而缺少了将太后视为病患施救的医者气量。” 齐略闻言大笑:“云迟,有胆量在天子面前说实话的人可真不多,你难道都就不怕说实话会触怒于天,受雷霆之怒吗?” 我微微抿嘴,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何在他面前会分外的大胆放肆,少有顾忌,明知危险,却又忍不住冒犯:“陛下眼里光风霁月,清疏无限,这是胸怀广大,不计较俗事微节的天子气量,必不会以有人直抒胸臆为怒。” 齐略眼里笑意未褪,却多了几分诚挚之意,凝视着我,突然温声道:“那天我急着询问母亲的病情,没留心推了你一下,虽没真的摔着,但总是让你受惊了,抱歉。” 他这一声对不起自然出口,温言柔软,款款道来,却无丝毫迟滞犹疑,自有一番诚意在内。 我不是喜欢记仇的人,那天的事我已撇去,但他此刻诚心抱歉,却还是让我心情一畅,望着他微微一笑:“没关系。” 说话间,陈全等人已经从附近的复廊出口出来,向齐略走近。他们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一阵听着颇让人牙酸的声音,我听在耳里,忽觉身上一个激棱,赶紧退开几步,拉开了与齐略之间的距离,敛衽施礼,回复了君前应对的格局,道:“陛下,云迟告退。” 齐略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我,眼里明光流动,微微颔首:“你去吧!”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十二章 冬至] 我给太后治了次病,居然小小的发了笔横财,除了皇后和王美人外,越姬和另两名帝妾也各派人赐了千钱以示谢意。这里面越姬的赏赐又分外的不同,除了赐钱外,居然还赐了我一匹鲁缟。 这天下已经有近十年的安定,内忧外患都没有发作,风雨甚顺,仓廪颇足,长安的米价是五十钱左右一石。四千钱和一匹鲁缟着实可以买到不少好东西,黄精等人往日也常缠着我和老师要零用钱,此时见我屋角堆着一堆钱,都喜不自胜,一天几次的来兜兜转转,就想我带他们出宫,去长安九市好吃好玩。 我这是首次一次性的拿到这么够“分量”的钱,想想长安九市的热闹,也有些心动。老师看我颇有把钱拿来使光了事的意思,居然明确的表示了反对之意:“阿迟,这钱你可不能用,得留着。” 我有些纳闷:“老师,你怎么也想到要存钱了?” “便是个傻孩子,难道你还真想在这宫里老死么?”老师看着我直叹气,指头我额上点了点:“以前我不存钱,是因为你是奴籍,在宫里出不去。如今你已经脱籍成为太医署的医官,过段时间自然可以讨了恩赏出去。”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老师身为医署大夫,明明可以在宫外买房居住,只轮值的时候才进宫,为什么却一直住在太医署。 那并仅仅是他忠心皇室,更是因为他念着我在宫里出不去,只有他全年镇在太医署,才能护得我平安! 至于他以前从来不存钱,经常不管我想要的东西多么稀奇古怪,他难以理解,他都买给我。那也是因为他认为我们师徒此生都要老死禁中,实在不必要存钱,所以把他所得的钱财都用来了宠我。 我一念至此,心头酸软,眼里一时禁不住,便坠下泪来。 我向来少哭,突然流泪,顿时唬了老师一大跳,赶紧扯起袖子来替我抹眼泪:“怎么突然就哭,欢喜得傻了?” 我喉头哽咽,眼泪控制不住,心里却十分欢喜,揪着老师的衣袖胡乱抹了一把:“是啊,阿迟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欢喜得傻了。” 老师素不擅言词,只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想想这几个月在宫外行走的景象,心动神移,笑道:“老师说得是,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等阿迟出去了,就和老师在霸城门外买个院子,买两亩地。 “院子要大一点,要可以在院子里晒药制药。房子呢,也要多几间,两间存药,两间作病房,一间书房。老师要住在靠东边的房间里,因为您起得早,喜欢日出。我呢,就住在老师隔壁,这样老师有什么事一唤我就能应。厨房应该离正屋远点,用复廊勾通;茅厕呢,要建在屋后,照我的想法设计。前院要有一口井,就不用我们出去挑水;井旁要有……” 我一口气说了下去,越说越激动,直说得有些口干,才停下来。 老师适时的递给我一碗水,我咕咚喝了,再看老师连眉毛里那几根长寿眉都似乎在飞舞大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老师,阿迟的话说远了。” 老师呵呵一笑,因为保养得当而十分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眼睛却眯得只剩一条缝:“不远,不远,老师也觉得这样的院子挺好。” 如果不是因为我,凭老师的俸禄和被王侯官吏请去看病而得的多年积蓄,买这样一座房子那是易如反掌。却是因为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子,才累得老师身无积蓄,竟只能窝在太医署里。 我一时无言,感觉到老师的手在我头顶轻轻的摩挲了两下,温声道:“阿迟,老师等着你买这么座院子给我养老。” “老师,您放心,阿迟不会叫您等太久的。” 不提我在这里琢磨着生财之道,却说天一日日的冷将下来,太后的身体逐渐痊愈,冬至年节也到了眼前。 冬至为一年“亚岁”,也是承汉的春节。这一日天下万民,无分贵贱士黎都合家团圆,共庆阳气起,君道长。朝廷休假三天,君不听政,民间休市。 这一天,也是天家合家团圆的吉日。天子会偕同他的后妃儿女在长乐宫长信殿开家宴,向太后行家礼。天子要亲自服侍母亲洗头,后妃则要向献上她们给婆婆纳的绣履。 长乐宫一宫六殿七室所有的宫灯都已经尽数点亮,宫殿前的广场上燃着薪烛,连宫城的城墙上,也薪烛高烧。